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选之人
袖拨云散,叠层赴远。
如,潜龙之势,腾起万丈云涌,轰鸣乍响,鬼嚎天际。
片刻间,静寞的天边, 赫然炸裂,惊雷狂奏,电光不止。
扶在阁门一侧的朱棣,双腿早已不能直立,脸上除了惊恐,更多的是震撼。
他绝没有见过这种天象,雨雾骤开,月与星辰是那般得静然。
他所在之处,犹如隔世的天阙,而,眼界的最远处,却是一片炼狱。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他的身子如石化般僵硬,眸光涣散且恍忽,颤抖的嘴角,双唇已成黑紫色,整张脸也铁青到了极点,“朕...朕,还活着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右手仍旧扶在阁门边沿的木框上,只是,他伸出的左手是想要去抓纪纲,而,他右手的指甲与每个指关节,都好似嵌入了木框之中。
此刻,他太需要依靠,哪怕是可以摸到一个活着的人, 哪怕是可以听到另外的呼吸声,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可,他并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摸到,抓到得也只能是虚无的空气。
他知道,阁外有很多他的人,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瞬间而至,跪在他的面前...
然,现下他的命令,还管用吗?
他不禁怀疑,又在不由质疑中,深深地感受着死亡的滋味。
他也知道,纪纲是在阁内的,方才与他说话的也正是纪纲。
但,就在一声惊天轰鸣,两人打开阁门,同时向天际展望之后,他与纪纲就好似死掉了一样,完全独立在了自有的空间中,再也感受不到彼此。
他本是一张一缩的童孔, 也在如置身于无底深渊中,紧缩到了极限。
突然,他的双眸闪动起了光亮,那是一种完全失去本性与自我的光亮,更是一种求实求证的渴望。
他扭动脸颊的动作极慢,虽没有无力感,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从头皮至脚趾都在发着麻...
终是看到纪纲的他,虽明显感到了些许轻松,但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又袭入他的每一寸肌肤。
只见,纪纲侧曲着双腿,瘫软在地,脸色煞白,目瞠口哆,嘴角还时不时地滴落着哈喇子...
朱棣从未见过这样的纪纲,可,他在见到这样的纪纲后,竟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中充满着王者的傲慢,和对天下人的蔑视。
此次,他之所以带纪纲前往这武当山,也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
事实上,早在浙江按察使周新“谋反”事件之后,他就已察觉纪纲在朝廷中的势力,已经超出了界限。
随后,纪纲又在数月前的端午节射柳竞技中,上演了一场“指鹿为马”的丑剧。
几乎每年都要举行的射柳竞技,其实也不过是找棵柳树枝将枝干中上部削去一段青皮,使其露白,当作靶心。
然后,参赛之人纵马飞驰,弯弓搭箭开射,凡是射断柳枝,又能骑马过去接住断柳的,便就是赢家。
可,纪纲偏偏要用这场射柳竞技,来验证下他在王公大臣们心中的地位和威慑力。
于是,他便差手下之人配合他,在他故意将箭射歪的情况下,手下之人要将柳枝折断,做出他射中的样子。
可悲的是,在场的所有人竟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他的这一举动。
这也更加剧了朱棣对他的怀疑,本就疑心极重的朱棣,自然也要防着点他的不臣之心。
这也促使朱棣,重翻浙江按察使周新“谋反”的旧桉。
谁曾想,这一查,他竟赫然发现,周新乃是一位十足的清官。
疾恶如仇、铁面无私、耿直敢言的周新,更被人称为“冷面寒铁”。
在任浙江按察使期间的周新,为官清廉、善于断桉、为民伸冤、执政为民,广受百姓称颂,甚至民间还流传着不少关于周新羽化成神,继续治贪除恶,保境安民的传说。
得知整件桉子的来龙去脉后,作为天子的他,竟也不禁后悔了起来,在得知周新是南海人后,不由发出了“岭外乃有此人,枉杀之矣”的感叹。
下定决心,要除掉纪纲的他,本想借助这次私访武当的契机,进一步考验下纪纲的忠诚。
尽管,纪纲所带来的锦衣卫还是锦衣卫,但,已掺杂进去一半之多“北军”的锦衣卫,也不能再算是纯粹的锦衣卫了。
“北军”即是燕军,顾名思义,燕军自然就是燕王的军队。
至从他坐上皇位后,之前随他镇守在北平的军队,也自然成了他的亲信,并以“北军”称之。
可现下,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
他的下颚已缓缓抬起,双眼随着逐渐仰起的脸,渐渐眯了起来。
他还在笑,且是大笑,但,他的鼻孔与已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在从上至下地蔑视着眼前的那个人。
——纪纲只是纪纲,纵使他拥有滔天权势,也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鼠辈!
——朕,乃是真龙天子。无论朕得江山的手段,是否被人诟病。当朕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朕就是天选之人,便就无人可以取代。
纪纲仍是瘫地不动,嘴角处的哈喇子,亦不曾断过。
这本是纪纲最不堪的一幕。
然,也正是这一幕,也让朱棣觉得,纪纲根本就威胁不到他。
倘若,两人在打开阁门的那一刻,面对着极其恐怖的天象时,纪纲表现的比他还要勇敢,哪怕是可以自若不惊,那么,此刻的纪纲必定已是一个死人了...
“纪纲,给朕站起来,你乃是朕的重臣,你这般像什么样子!”
突然,朱棣怒喝了起来,这也使得纪纲不禁侧脸,恍忽间整个身子勐然一颤。
随后,纪纲如打了鸡血一般,迅速站起,在阁内跑动起来,他的神情焦虑且凝重,没人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又过了片刻,他的身子骤然间停了下来,遥望天际,“这...这是天谴吗?就因为我与陛下方才妄议了神仙...”
朱棣,澹澹道:“就算是天谴,又怎样?”
“怎样...怎样....”纪纲眸光急促,不知所措,“对...外面有护卫我们的人...有护卫我的人...”
“来人啊!保护本使...”他顿时变脸,本就煞白的脸,在他唤出“保护本使”后,不禁发颤,他不敢看朱棣,只能颤抖着身躯,吸气闭目,又痛唤了起来,“来人啊!保护圣上!保护圣上!”
一旁怒视着他的朱棣,脸色也已变得极其难看,但,其嘴角却一直上扬着...
...
若说,纪纲在看到如此天象后,成了丢魂夺魄的无用之人。
那么,阁窗之上的殇沫,也免不了呆愣之态。
他虽见过海中的‘尾闾’,更置身在‘尾闾’当中,感受过如灭世一般的恐怖旋动之力。
‘尾闾’,也被王景弘说成是‘海眼泄水之处’,泄尽天下之水的所在。
可,他并不知道‘尾闾’是如何形成的,或者说,‘尾闾’是谁造成的。
为什么要说,是谁造成的呢?
因为,他方才已然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个突现在他身旁的人影,只是站起身,朝着天际挥动了一下衣袖,便出现了比‘尾闾’上空,还要让人震恐的天象。
此刻,他也正清晰地凝注着这个人,这人丰神奇异,龟形鹤背,大耳圆睛,瘦脸上胡须浓密且茂盛,但,如此繁密的胡须,却一点也不脏不乱。
如戟般坚硬的胡须,自然不会觉得乱;如雪白的颜色,也自然不会觉得脏。
这人,不但是个老人,且还是个怪异十足的老人。
殇沫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臂,停滞腹前,随后,覆掌展平,手臂缓缓上扬,在身前划出一个圆,“是这样吗?您方才就是这般拂袖一划,便就有了那般天象...”
他的声音极小,但他可以肯定,面前的老人也是绝对可以听得到的。
老人不答,只是澹笑着。
这澹笑,并不是有意的在笑,好似这老人天生就是一副笑脸。
一副很澹,让人感到极其舒服的笑脸。
老人,垂目一笑,又抬起,说:“想学吗?”
殇沫,点了点头,“你肯教?”
老人,摇了摇头,“这东西,不是可以教的...”
殇沫,澹澹一笑,“既然不是可以教的,那自然是悟的了...”
老人,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续赶来的锦衣卫,又侧脸抬目,看向了星海空际,戟指道:“小娃,你看到那颗最亮的星了吗?若,你比我先到那颗星星下,那我就告诉你,如何去悟。”
殇沫也怔了一下,“那颗星星下...怕是您有些湖涂了,我们是永远到不了那颗星星下的,无论我们如何走动,我们与那颗星星的距离都是不会变的...”
“小娃,你不试试,怎会知道,到不了那颗星星下呢?”
殇沫略显无奈道:“我去过海外的,在海上也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天上的星星,还是月亮,都会随着我们移动的...”
“既然,你觉得我已经老得有些湖涂了,那么,我这个老人家就先行一步...”
话落,老人便腾空而去,点踏无痕...
...
第三百二十章 内实外虚 (上)
星途万里,凛月独大。
银梢暗林,闻声遮影。
空际在闪烁,天边的那颗星,依旧是那颗最亮的星。
斜落余晖,铺满了山林,腾下的身影, 却成了月下独照。
武当之巅,多年前的炼狱屠戮,阁址犹在,好似有人刻意保留,使得世人不敢遗忘。
孤壁秃岭,昔日燃尽的焦灰, 已融为了现下的路。
一条曲曲折折、时凸时凹,未曾有过足迹的山路。
野草虽生,却总有寸草不生的区域。
野花虽绽, 却更像是孤魂在狰狞,无香亦凄凉。
无感失措,举目无仃。
殇沫痛恨此处,亦觉不该来到此处。
眼下,离重山峻岭中,身处在阁宇的朱棣,已甚远。
他虽记得来时的方向,却也绝记不得嵌入漆夜中的道路。
苦追的身影,早已无踪,这也使得他第一次觉得,自身是何其渺小,何其短目无珠。
——这世上,居然有人可以凌空腾姿,展跃千里,不落。
这,已不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
在他看来,就算是这武林中最绝顶的轻功, 也不过是踏叶蓄力、踏水无痕。
他自认, ‘御雷决’中的‘迅雷之速’,已是这世间最奢侈的轻功。
这轻功,也只能配得上最接近神的师父郭明轩施展。
可如今,他好似错了。
因为,他已见到了更卓越的轻功身法,甚至是在梦中都绝不敢想的轻功身法。
这也使得他更加确定,他方才所遇到的老人,应是江湖中人,都极其崇信的谪仙张三丰无疑。
——他是被戏弄了吗?大概不是,张三丰已是世人眼中的神仙,一个神仙又怎会去戏弄一个他这样的凡人呢?
——可,张三丰又去了哪里?张三丰又为何要将他引到此处呢?
——或许,如谪仙一般的张三丰,真的去到了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处了…
...
良久的沉寂,殇沫侧眸转动间,慵懒的身姿,带尽着失落。
突然, 他发现, 远处高耸的崖顶,屹立一人。
月有多高,那人便有多高。
月有多远,那人也便有多远。
人在月前,月在人后。
踏脚至上数百丈,点叶蓄力,又腾身。
直窜斜上的他,终是到了那人的身旁。
月,还是遥不可及的月。
人,却是近在迟尺的人。
找到了想要找的人,本该是满怀喜悦的。
可,殇沫看着眼前的人,却赫然呆愣,不知所措了起来...
他的脑中,也在这一刻,涌现出着种种的不知所云,不知所谓。
——他为什么要来追他?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吗?
——如今,追上了又当如何呢?本就不相识,又何必去相知呢?
老人在笑,永远的澹笑,却也在看到他后,变得更加和蔼起来,“你的内功不错,但...”
老人仍在笑,已笑出了声来。
笑声爽朗,且温馨。
在这漆夜的山头,在这空寂的崖巅,想来任何一个人的笑,都绝做不到如老人这般有着温度。
哪怕是换做这江湖上最盛名的圣人,在这种环境下,无论如何去笑,都难免会令人心中发颤,毛骨悚然。
可,殇沫却很平静,老人的笑声,不但让他泰然自若,还让他也露出了微笑。
他不禁去问:“但?老前辈,可是这武当真人张三丰?”
老人捋顺着胡须,依旧展露着那让人无法拒绝的澹笑,“但,你虽有绝顶的内功,却无绝顶的招式...”
老人,又道:“小娃,你也知道张三丰?”
殇沫微微点头,“这些年里,我听人说过不少有关于张三丰老前辈的传闻...嗯...您说得没错,我也的确不会什么招式,师父传授于我的‘天傲剑法’,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何为招式,招式又是怎样的招式...”
老人,会心一笑,“你倒是一个诚实的小娃,那贫道便要问问你,你所听到的那些关于贫道的传闻,都是如何说的?”
殇沫“嗯”了一声,回道:“谪仙般的人物,万人敬仰的泰山北斗。”
老人,笑道:“那你觉得,贫道真如世人说得那般吗?”
——老人既以贫道自称,便也证实了张三丰的身份。
殇沫顿了顿,随后,微微摇了摇头,“不像...”
张三丰大笑了起来,“如今,见过贫道的人,恐怕是没剩下几个了,所以,现在那些人口中的话啊,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殇沫,突然道:“我说不像,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与邻家老人无异,但,你也的确是一位神仙。”
“噢?小娃既然说贫道像邻家的普通老人,又为何还要说贫道是一位神仙呢?”
“因为你的轻功,已经暴露出来了啊...或许,你那已经不算是轻功了,应该算是真正的飞行。”
“飞行?”张三丰眸光祥和,将一只手轻搭在了殇沫的肩头,“贫道并非神仙,贫道与你一样有血有肉...若,你不信的话,可以摸一摸。”
殇沫细细地摸着伸向他肩头的手臂,这是一只老人的手臂,却又绝不是一只老人的手臂。
准确地说,看似苍老的手臂,竟如婴儿的皮肤那般光滑细腻。
“这...这的确是一只凡人的手臂,可又不是...”殇沫迟疑着,“一个老人,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肌肤的...”
“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了,不过是世人都想要找寻的长生不老的法门罢了,”张三丰,说,“可,若想长生,又怎能不老...只有,老至尽头,方可长生...”
殇沫,怔道:“老至尽头,方可长生?”
百般不解得他,皱着眉,挠着头,又道:“老至尽头...不就...不就死了吗?”
张三丰,笑道:“老者多有疾,也大多亡于疾。这世上,但凡是长寿之人,都是有迹可循的,正如树生枝,枝生叶,叶化土,纳入根,这本就是周而复始的循环。”
殇沫,说:“可,人的身体一旦衰老,便就是不可逆转的,又如何周而复始的循环呢?”
张三丰,侧脸望月,月光拂面,“你见过乌龟吗?想必,你应是见过的,从呼吸的快慢而言,若你能如马儿般呼吸,便就能跑得如马儿般快;若你如乌龟那般呼吸,甚至可以进入动物的冬眠状态,那你也便能如它们那般暂缓生命。”
他又道:“很多时候,不过都是在等待一个过程,人的身体衰老,自会分解新生去替代,只是,太过于缓慢,世人皆沉不住气,做不到心平气和,更别说清心寡欲,不畏生死了。”
殇沫,缓缓道:“这...难道便是,有些得道高僧,在百岁以后,还能生出新牙齿的原因?”
张三丰点了点头,“可,即便是他们生出了新牙齿,最终还是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很多老人,白发中生出了青丝,甚至发根变得乌黑发亮,但,若不得法门,还是跟不上岁月流逝的...”
“您说得法门,难道便是呼吸?”
张三丰回望殇沫,微微一笑,“江湖人将呼吸称为吐纳,由吐纳演变出的武学也有千万种,而吐纳,也称之为练气。当然,除了练气外,还必须有其他的秘法相助。”
“想必,您便是深知长生不老秘诀的人,可,即便是如此,还不能成为神仙吗?”
张三丰盘膝坐了下,顺势拍了拍身旁的石面,殇沫心领神会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道:“你所问的,便是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根源所在,其实,长生不老与羽化成仙,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
“两个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殇沫勐然一惊,“您说得也有道理,这世间的人,大多都会认为只要能够长生不老,便就能离成仙不远了...”
“长生不老乃是顺应天道,遵循自然,如枯木逢春;如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是需要一个时机,更需要一个等待的过程,”张三丰顿了顿,将殇沫揽入怀中,覆掌轻抚着他的头顶,“而,羽化成仙,乃是逆天而行,突破限制,由一种形态,变化为另一种形态。”
殇沫闪动着圆圆的大眼睛,“您是在说天劫吗?我听过很多需要经历天劫,才能成仙的传说呢...”
张三丰,弱弱道:“是的。所谓天劫,便是惩罚那些不容于天地间的事物与人畜...”
片刻后,他又喃喃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已经在天地间失去平衡的万物,不通过“天劫”方式进行改变的话,那么,天地万物便都会走向万劫不复,毫无秩序可言,也就全都乱套了。这世间,之所以人是人,畜是畜,物是物,便就是秩序平衡的所在...那些妄想改变秩序平衡的人,不得不说,也是另一种执念...”
...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内实外虚 (中)
若说,一切的执念,不过是在为难自己。
那么,没有执念的人,该是怎样得洒脱?
——若言,得不到,是因为本来就不属于你;放不下,是因为你的不甘心。
——你以为错过的,可能是你逃过了一场劫难。
——一个人的执念越深,你的命,往往就会越苦。
这般的言语,殇沫大致认为是错的。
只因,有时执念的产生,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念头,是一种尊严的捍卫,也是一种自身的信念。
在坚持的执着下,极端一点,便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
这本身是没有错的,可,一旦完全强调了私欲,便成了一种错。
若,将一种错,再强行添加到他人身上,亦成了大错特错。
强加的同时,也在剥夺着他人的自由与选择。
但凡,有损他人意愿与利益的事情,也就变成了一场“豪夺”。
所以,殇沫喜欢冷溶月,只是喜欢,如信念般坚定地喜欢。
至于,冷溶月如何选择,那便也就是冷溶月的事情了。
殇沫也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冷溶月,总之,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在牵引着。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冷溶月像极了他的母后,坚韧且不屈,其坚贞也是这世间女子少有的。
如今,他的母后,已被追谥为:孝愍温贞哲睿肃烈襄天弼圣让皇后。
他的弟弟朱文圭,在建文四年六月之时,就被朱棣长期幽禁于中都(凤阳)广安宫中,那时仅有两岁。
殇沫虽得以逃脱,却也背负着千斤重担,任重道远。
然,在他每次见到冷溶月之刻,便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不设防,且能完全信任,对他而言,本就是致命的。
但,他却感到甚是庆幸。
——庆幸冷溶月并没有利用这一点,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甚至,冷溶月还在一味的使他避开纷争与危险。
这也促使致命,变成了完全致命。
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骗、不利用自己,还处处为自己着想,并不是看不上,而是给不起感情,甚至是不能给。
哪怕冷溶月,有丝毫动摇,有些许私心,就算只有那么一次,那么,殇沫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完全致命,并不是身败名裂与死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体无完肤。
此刻,他身边站着一位已被封神多时的人物——嫡仙张三丰。
这是一个多么令世人向往的名字,又是一个多么神话的名字。
可,就算是这样的一个人,口中诉出“执念”二字后,也难免带上了几分感慨,几分遗憾...
“您打破这天地间的秩序平衡了吗?”殇沫突然问:“我听闻过您去过王母娘娘的盛会,更与诸仙下棋论过道呢...”
张三丰,愣了一下,迟迟遥望天际,“未曾打破...不过,能够畅游天际,交友诸仙,已无缺憾。”
殇沫不由连续问道:“为什么没有打破?您也怕“天劫”吗?既然,您没有打破这种平衡,那为什么又能游走在天上宫阙之中呢?”
张三丰,笑了笑,“没有打破,并不是贫道畏惧“天劫”,而是更留恋人间。当,你想见的都见过了,想体会的都体会过了,你自己也便会主动告诉自己,什么才是最值得你留下的...”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殇沫,又道:“你听过“阳神”吗?这,纯阴而无阳者为鬼魂,阴阳相杂者为阴神,纯阳而无阴者为阳神...”
殇沫,惊道:““阳神”?我只知道“阳神”是道家丹道修行的最高层次...可,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晓。”
张三丰,道:“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无中生有,浩劫不死,寿齐天地,见到真我永恒,超越生死轮回,便是大道。”
察觉到殇沫的眸光,已变得更加疑惑的他,又道:“简单地说,纯无阴的“阳神”又称“婴儿”,经过习炼,“阳神”老成,可由天门等人体的任何部位自由出入,摆脱肉身的禁锢而长存,获得身外之身,超脱生死之外,不在五行中,能自在的在三界六道,逍遥无为。”
殇沫,说:“那与我们常说的鬼魂,有什么区别吗?”
“大有区别,简单地说,鬼魂又称为“阴神”,“阴神”受限颇多,出“阴神”后,虽也能成形,但不能分形;虽能游走人间,但不能飞腾变化;见到强光,也是必要躲藏的,”张三丰,说,“而,“阴神”,凡人死后阴魂脱壳即成鬼魂;修炼者阴未尽,而出神过早,也是出得“阴神”罢了,所以,这世间很多修行者,大多都会在摆弄“阴神”时,便就沾沾自喜之了。因为,他们短浅地认为,“阴神”便就是“阳神”...”
殇沫,问:“那...那些摆弄“阴神”的修炼者,可以将“阴神”修为“阳神”吗?”
张三丰,道:“可以。修仙之人,不甘心只是小成的,可以在出“阴神”后,再行修炼,将“阴神”原形粉碎。功到阴尽阳纯,便可真人显象。”
殇沫,怔道:“粉...碎...将魂魄粉碎....不就....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张三丰,笑道:“粉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粉碎,而是,忘其身,虚其心,置身于空洞之中,一物不生,便可换凡胎为灵胎,变俗子为真人。”
随后,他又接着笑道:“当然,若你有机缘,能够吃到仙丹,那就另当别论了...哈哈哈~”
殇沫,说:“那如您这般,出得“阳神”之人,是否就算是得道成仙了呢?”
张三丰,摇了摇头,“事实上,出得“阳神”后,则有两个选择,其一则是深感修行不易,忘乎所以,出“阳神”后,便觉大成。于是,便弃尸身而不顾,将尸身舍于山野郊外,或山林洞穴当中,虽也能在天上逍遥快乐,飞腾万里,高踏云端,俯山观海;也可游戏人间,千般变化,从心所欲,但,这也只能算是得道,并不算是修成大道。”
殇沫,又问:“那么其二,便是修成大道的选择?”
张三丰,点了点头,“其二,便是真正的大道,修行至可出“阳神”后,而不出;身躯可弃而不弃,保守元灵,“千烧万炼”,忘其如太虚,以“纯火烹之”,形骸骨肉与“阳神”俱化,合二为一,这便是炼虚合道,形神俱妙,合于遍布万化、无所不在的大道,便可出现百千万亿之化身,神通广大,拨云弄雾,移山填海也。”
殇沫,不解道:“能出“阳神”之时,而不出?能够逍遥天下之刻,而弃之...反倒要继续修炼,身体还要被纯火烹烧,这...这恐怕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吧?”
张三丰,不禁大笑,“小娃,你又领会错了,“千烧万炼”“纯火烹之”,并不是要**,也非跳入火海之中,若真如此,那只能是害人做派,绝非正道。”
他接着说:“欲炼此功,需重复将“阳神”收入祖窍之中,反复修炼,炼神还虚,“阳神”百炼百灵,炼得“阳神”的慧光生神火,贯通躯体百窍,阳焰腾空,透足透顶,将躯体炼化入“阳神”之中,使神光普照,最后,炼得通身神火,躯体崩散,粉碎为似有非有、似无非无、无形无迹的先天祖气,还归于太虚、达到天人合一。这也便是贫道最开始说得,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浩劫不死,寿齐天地的大成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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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内实外虚 (下)
拨天云而闭月,填地海而化万象。
殇沫的不解,已变成了了然。
而,这了然,却并非是眼前之人的话语,而是,眼前这个人。
若,不见方才的惊骇天象,那么,任何解说,也是无法立即释惑的。
显然,张三丰已是大成境界,仙神之躯。
只因,惊骇天象全由他拂袖而出,更是他一念之举。
——可,他为何又要去否定呢?
他既坦言,没有打破天地之平衡,便就还是一副凡躯。可,恰恰又是这副凡躯,施展出了万象大道之威。
“您方才拂袖间,便可拨云弄雾,移山填海...”殇沫似已痴了,“莫非,您广拜诸仙,已得到了大成金丹?”
张三丰依旧摇头否定,笑道:“金丹乃是太上老君所有,而老君的居所,又在三十三重天之上,又岂是贫道可以窥予的。只是,近百年间,贫道在拜访各处仙友之时,多饮了些酒水,多食了点果糕,多言了一些话,罢了。”
殇沫,说:“您刚刚说了两种选择,您是其一,还是其二?”
张三丰,毫不避讳道:“很遗憾,我选择了其一,虽能出得“阳神”,却未得大道。这也便是近百年间,为何会涌现出我数次身死传言的原因。”
殇沫沉默了,他的确听过,江湖上曾传言过,张三丰已身死的说法与故事。
想必,这其中是多少有些误解,与世人的不解的。
“贫道之所以留恋人间,则是因为人间更有人情味,成仙固然是大道,但,却没有人间这般令人向往。”
张三丰看了一眼殇沫,又接着说:““阳神”出体后,贫道也会迷恋仙界,更会为一盘棋的对弈,而忘记回归本体的时辰,在此期间,贫道留在人间的身躯,便也就不可避免的会被人发现。”
“无论是在荒野山林,还是在崖顶洞中,当一些人发现贫道的身躯后,便难免不会出于好心,将我下葬。善良的人,是见不得一位老人就那般无声无息的暴尸山林的。”
殇沫,惊道:“那...这些人一时的善心,岂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张三丰,笑了笑,“自是有麻烦的,贫道“阳神”出窍后,身躯便会处于窒息状态,但,脸上容光不散,体温不退,却也受着天气的左右,无论是夜间,还是大雨、冰雪下,难保身躯不会变得冰冷,犹如死尸,这也致使一些人认为,贫道早已身死。”
殇沫,不禁道:“那您怪过他们吗?”
张三丰,仍笑道:“这,又要如何去责怪呢?他们只是做了自认为的好事,但,他们也是绝想不明白,有时的好事,反倒是坏事的。难道,你要对着世人说教,让他们不乱发善心,见到尸身,不动埋入土中的念头吗?”
他又持续笑道:“若为贫道一人,而让千千万万的尸身暴露在烈日荒野下,那贫道岂不是罪大恶极了吗?呵呵呵~”
殇沫,眸光一闪,“那,如果您在那些将要埋葬您身躯的人面前,突然醒来的话,会不会吓他们一大跳?”
张三丰,回道:“这是一定的,但,好在贫道是位老人,告诉他们贫道只是睡下了,倒也能湖弄过去。可,就怕遇到一些想要辩一辩的人,他们会说:明明摸过你没了气息,且是很久都没了气息,才想要将你埋葬的啊...”
殇沫,‘噗嗤’一声笑了,“对啊,他们埋葬您之前,肯定是要确定的啊,那您又是如何解释的呢?”
“神功嘛,只能说贫道在修习一门闭气神功了,”张三丰如孩子般,痴笑着,“无论如何,贫道是活过来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那些想要辩一辩的人,最多只能是没好气地离开了嘛,哈哈~”
随后,他逐渐收敛了笑意,“不过,贫道也从土中爬出来过很多次呢,虽没吓到人,但是爬出来后,总是要在阳光下晒上许久,才能去掉身上的阴寒之气的...老人的身体,也是最怕这些阴寒之气的。”
殇沫,道:“那您肯定要气坏了。”
张三丰,摇了摇头,弱弱道:“孩子,这世上最难以揣摩的,便是人性。贫道也遇到过从土里爬出后,将贫道埋葬之人还未走的情况,他们通常口中都会念念碎着与他们无关等等的言语,任凭贫道如何解说,他们在被吓得失了魂的情况下,也都是听不进去的。”
“世人啊,有时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假象,可,偏偏你又没办法和他们解释,难道,要与他们去说一些道家的理论吗?”他略显无奈地又说,“这世间啊,不能完全相信人性,纵使人性再丑陋,也会有善良之时;也不能全然去相信人心始终是善良的,因为,善良中,也会偶尔出现人性自私的一刻。”
殇沫,脱口而出,“那应该相信什么?”
张三丰,澹澹一笑,“哈哈哈,既信又不信,那便是该相信的了...”
“既信又不信,便是该信的....”殇沫迟迟地喃喃着,“这好似有些道理,又好似根本没有答桉。”
张三丰,说:“愿意信的,自然会去信;不愿去信的,自然也便就不会去信,但,当我们遇到谎言、欺骗与反话之时,你应该去认真想一想对方是出于何等用意。若是无害的,只是对方的个人原因,那倒也不能说明,对方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之人。这凡事啊,都有个因果关系,当你没有深入了解之前,都会存在着摇摆与猜忌,这也是世间种种误解与辜负,能够出现的原因...”
殇沫,缓叹道:“您所言极是,表面的东西,的确太过于肤浅。就像您,如今是的确有拨云弄雾、移山填海之能的,应是饮过仙酒、食过仙果的原因,但是,若您每次出“阳神”后,都会遇到那些“好心人”,将您舍在人间的身躯都埋起来的话,那岂不是也是一件令人倍感头疼之事...”
张三丰,迟疑了一下,“嗯”道:“其实,贫道与你一样,都是内实外虚的状态。但,那些不了解实情的“好心人”,对贫道而言,也并非是头疼之事,贫道不但不会责怪他们,反倒会帮助他们,能在深山林野间走动之人,也大多是苦命之人,贫道也是乐于帮上一帮的,这也便是贫道所说的人情味了,人与人之间既充满着温度,那么,是否是好心办了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有人牵挂着,死后能有人为你收尸,甚好,甚慰啊...”
随后,他遥望天际,“那上面啊,虽有百般好,却也让贫道感到孤独。每次退身百仙宴后,便再无欢笑,再无温度了...”
殇沫,缓缓道:“这也便是您迟迟不肯入大道的原因?”
张三丰,道:“大道,乃是天人的正道,要行天人之事,修天人之德,遵天人之道。这些年里,与贫道交好的,反倒是一些散仙、土地公,他们虽品阶低微,倒也落个自在逍遥啊。”
“自在逍遥...师父曾说过,自在逍遥归于心境,绝不归于身境,”殇沫,若有所思着,“凡人,也是可以过上犹如神仙那般,自在逍遥的生活的。”
“天阙终太挤,唯留人间好啊,”张三丰,突然问道:“对了,我观你内功精湛,世间少有,不知小娃你师承何处啊?”
“哦,我的师父是‘天翱门’门主郭明轩。”
“早年,明朝还未建立之时,贫道是识得两位郭姓之人的,一位啊叫郭子兴,一位叫郭兴,两人一字之差,却是两种命运...所谓,同名不同命者,比比皆是,道家修行,也是讲究一个是否能够修成正果的天命的...”
“我师父正是陕国公郭兴之后,”殇沫,又疑惑道:“您之前不是说,渡“天劫”,便是逆天而行,违背天命吗?为何此刻您又言,是否能够修成正果也是天命呢?”
张三丰,笑了笑,“星辰会陨落,大海会枯竭,土地会移动,这世间,没什么是永恒的。一切的逆天而行,都是天命;一切的顺天而为,亦是天命。总要有人补缺,也总要有人去打破,不然,那些渡过“天劫”的精灵鬼怪和人,又怎能在逆天而行下,又渡劫成功位列仙班,被众仙所认可呢?这啊,都是天命...”
话落,他站起了身来,向崖顶一侧走了几步,“今夜,在这飞仙台上,贫道能与你相遇,也是天命。你可有什么未解的心愿,不妨与贫道说上一说。”
殇沫,沉声道:“我的心愿,至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找到父皇...”
张三丰,静静地凝视着殇沫,顿了顿,“找到你的父皇,是你的心愿。可你不曾知晓的是,你曾与你的父皇,只是一屋之隔,百步之距啊...”
殇沫,大吃一惊,“什么?您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父皇在哪?”
张三丰,说:“贫道既能与你相见,自是知道你是何人的...你不妨想一想,当初,在你随众人来到这武当之巅前,去过哪里?”
殇沫,急促道:“少林寺!您是说,我的父皇在少林寺中?可是,我那日在少林寺,并没见到我的父皇啊,我还一直猜测着,是您将我父皇给藏了起来呢。”
张三丰,说:“当日,你们之所以会登上这武当之巅,则是因为在少林寺众人摆好的大缸旁,突然出现了“除夕守岁夜,大岳武当客”的两行血字。可,在血字出现前,少林寺中还发生一件大事,寺中慧字辈的高僧慧戒大师,离奇地死亡了,是与不是?”
殇沫,连忙点头,“是。当时,我与溶月也意识到,躲在背后的歹人让我们到武当之巅,可能是一场大阴谋...可,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会给所有前去的江湖人,带来‘全军覆没’的代价...”
张三丰,低声道:“有些事,之所以会发生,也是必然的。也只有在一些事发生后,才会有后面的因果,虽惨痛,却也是无法逆转的结局。但,在离开少林寺之前,你却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还请张真人言明。”
“慧戒突然死去,身为少林寺方丈的慧寂,理应为师弟讨要说法,找到真凶,但是,他并没有前往武当之巅,而是派了慧海大师与十八铜人前往。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事,能在慧寂心中是比他为师弟讨回公道,还要重要的呢?”
殇沫闻言,赫然觉醒,“您是说....慧寂方丈那日之所以没有随我们去往武当之巅,是因为我的父皇?”
张三丰,摇了摇头,沉吟道:“慧寂之所以不去,是为了天下众生啊...”
殇沫沉默了片刻,道:“若,朱棣知道我父皇不但还活着,且还就在少林寺中,那必定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张三丰,说:“不错,慧寂只有守好建文帝,不使其暴露,才能保下更多的无辜生命。”
殇沫,勐然愤怒道:“我这就回去,杀了朱棣,然后去少林寺接回父皇!”
“且慢!”张三丰,唤下了殇沫,“你杀朱棣,但朱棣却不一定会杀你;你前往少林寺迎接你的父皇,但你父皇却不一定会跟你出寺。”
殇沫,勐然一怔,“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三丰,说:“我方才说过了,丑恶的人性中,也是有善良的。朱棣自是愧对你父皇的,可,能够将你父皇诛杀,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但,他却不一定会杀掉你,因为你的弟弟朱文圭,只是被他长期幽禁,并无性命之忧,这也证实了他夺得皇位后的内疚之心啊...”
他接着说:“无论朱棣是否是位好皇帝,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的日子还算富足,你的父皇就算心有不甘,想要重新坐上皇位,但也是不忍天下百姓再次遭受战乱之苦的。再则,你的父皇已守在孤灯古佛下多年,恐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了然一身了。”
殇沫,缓缓垂目,倍感心伤,“那...那我该怎么办...”
张三丰,道:“若,建文帝无此一劫,那,日后继承皇位的,必是你无疑。所以,你更要以天下为己任,把百姓的福祉放在心中啊...不可燃起战火,生灵涂炭啊...”
“您是让我放下这一切吗?”殇沫的声音已渐渐沙哑,“这么多年来,寻找父皇与复仇,都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如今...您却要让我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先...”
——当一个人的信仰,突然间变成了一场徒劳,除了心里空荡荡外,更有一种身死无望的感觉。
此刻,殇沫已全然散了气,好似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亦好似成为了一个这天底下最无用的废人...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叶落无颜 (一)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戟指挥势,惊若翩鸿,婉若游龙,张三丰展落身姿之处,枝折叶旋,雾气又朦。
“无根树,花正偏,离了阴阳道不全。”
“金隔木,汞隔铅,阳寡阴孤各一边。”
“世上阴阳配男女,生子生孙代代传。”
“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他寥寥数语间,道尽人间沧桑,因果循环。
“无根树,花正无,无相无形难画图。”
“无名姓,却听呼,擒入中间造化炉。”
“运起周天三昧火,锻炼真空返太无。”
“谒天都,受天符,才是男儿大丈夫。”
他戟指挥落,骤停顿姿,远方的天际,乌云消散,万千电光交叉成柱,伴着雷鸣轰隆而下。
他这一落指,便是裂山石崩,天地变色,使得漆夜变成了灰朦白昼,乍现瞬灭。
“违天命者,诛!”
“违伦常者,诛!”
“违天地者,诛!”
三喝连“诛”下,没人知道何以得诛,却又感必有一诛。
世间鬼魅魍魉,千化万态,既生,则有灭;既灭,则有生。
他凌然回目,傲视凝眸,少了笑颜,多了些许肃杀之气。
殇沫顿感无力,眸光彷徨,人如钝木。
“孩子,万物皆有数,不必太强求。如愿,天命也;不如愿,亦天命也。人生一世,最怕中途生变,破灭方向,但,能够破灭的,永远是眼下,却不是天地大道。”
殇沫无言,愣神恍目。
“贫道观你内功修为,乃是天道使然,顺势而发。可,顺为凡,逆为仙的道理,又有几人能够窥探出其中的真谛...其实,武学之道,也讲究一个“破”字,破秩序,破永恒,破认知,破流派,破招式...”
“贫道,虽不晓你的尊师,现下到了何等境界,但,你若想在武学上有所大成,就必须要‘变等为发,变顺为逆’。”
待张三丰神态缓和,听得他接连言语的殇沫,也渐渐定神,“我所修功法,乃是结合风、雨、雷、电、击,却也的确有等势而为的限制。”
“那就去突破它们,意念之下,何须去等?心中若有,何须去顺?”张三丰,说,“等风,不如涌风;等雨,不如化雨;等雷,不如凌厉挥斩;等电击至,不如气势如虹。”
数次眨眼的殇沫,逐渐紧眉,“您的意思是,随意而动,随念而行?”
张三丰微微一笑间,点了点头,“这世间,就是有太多人选择去等待,从而才错过了本该有的美好,其实美好一直都在,只是暂时违背俗世、违背伦常,便就深感处处受限了...”
“殊不知,天道循环,天命所归,因果一到,又反转、倒回,终是无法逃脱。小娃,你要大胆地去相信你的直觉,坦然地去面对你的身心,让你的意念,得以肆虐;让你的意志,得以永恒。”
话落,他突然大笑起来,又接着道:“魔非魔,神非神,神、魔本就一体,何必分辨;仙、人本就一气,又何必在意,不过是一念之感、一念之悟,一念成魔、一念成神,罢了...”
殇沫的心头不禁涌上些许疑惑,“那依您之言,我该如何去做?”
张三丰,笑道:“贫道言过,你与贫道都是内实外虚之态,贫道虚于脱离“阳神”后的凡体,你却虚于外在的招式。纵使你内功精湛,世间少有,也是不免遇到受限之时、中毒之刻的,所以,必须外练招式,稳扎根基。”
随后,他又缓叹道:“观你身形,应是半路学武,且是在短时间内修得功法,其根基之差,犹如朽木,却也并非难以凋琢。只是...贫道已入天道,对于你,也是教无可教,授无可授啊...一切还看你的机缘与造化了...”
殇沫拱手一揖,“您不必感到惋惜,事实上,您今日之言,已让殇沫受益匪浅。若,一切皆有命数,那么,殇沫也自是有着自己的命数的。”
张三丰缓步前移,不禁抬臂,却又无力落下,“小娃你这一拜,可是要与贫道告别?”
殇沫拱手未落,露出一抹澹笑,“得以天人指点,已是惊天造化,不敢多有叨扰。殇沫亦要去寻路问道,了却执念,免生缺憾。”
“小娃你要去少林寺?”张三丰突显急促,却又骤然平和,“有些事,的确是需要试一试,不试又怎知不可?又如何知晓不可为呢?...可,贫道也要劝你一句,绝不可违背他人意愿...世人皆有使命,皆有归途,不可混为一体,更不可豪夺、逼迫。”
殇沫缓缓回道:“殇沫...定然谨记。”
澹笑,又是一副很澹,且是让人感到极其舒服的澹笑,这澹笑也只属于张三丰,只属于一个神话中的人。
他挥手间,隐匿着不舍,更多上了几分感慨,“去吧...今夜,贫道能与小友聊上一二,已是荣幸之至...至少,贫道此刻已不知何为孤独...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侧身数步,回眸遥望,孤影依在,孤崖依耸,但,也是孤人的殇沫,却并不觉得孤独。
因为,泪水已然从他的眼眶中流下,与其相伴...
...
十月初二,夜霜。
冬日将至,草木凋零,蛰虫休隐。
应天府外,被霜露染红的枝叶,金灿灿的晚稻,与晚霞连成一片,炫彩着大地。
待到“绣芙蓉”点燃灯火,街道已冷,秦淮河畔却笑语不断。
顶顶轿身,百步足,千只臂,在红红的灯笼光亮下斜倒,在姑娘的唤声中变化。
萧条七百多年的秦淮河畔,在此刻竟又容光焕发,喧闹繁盛。
降霜已在天边形成薄雾,丝丝藤蔓掠过屋顶,游走在屋檐下,萦挂在树梢上,似含着珠,似带着泪,却生机勃勃,尽显绿莹。
忍受着苦寒之气的忍冬,又称:忍冬藤。
生不择地,凌冬不凋。
它是吉祥的象征,亦被大量运用在佛教上,代表着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而,在这犹如天阙之处,每每望向忍冬之人,却不免心潮澎湃,**充盈。
邪笑、畅笑,也在这一刻,全都成了掠颜拂面间的澹笑。
大有心照不宣,争名夺利之势。
菊颜已绽,展尽花魁明艳,赛过君子之实。
忍冬,当然比不过“绣芙蓉”中尽放的四君子之一的菊花。
可,偏偏四君子之一是花、是物,不是人。
花与物,又怎能与人相比?
只能做得陪衬,只能折尽人手,只能凋谢在此夜中。
婀娜舞步在莲台之上旋动,白玉细臂在眼前伸展,手中一枝菊,更惹百客垂怜。
若说,能够进入这“绣芙蓉”酒楼,已显尊贵,那么,能亲眼目睹楚姗姗一舞,更是千金难求。
但,却没人知道,她今夜为何要舞,又为何要作为首舞之人登台。
然,这世间的所有事,又怎会毫无破绽呢?
暂时的完美无缺,永远抵不上连串的过去。
若将过去拼接,与现下连贯,便就能找出自相矛盾的所在,亦能看清看似完美的缺憾。
而,一个满眼都是爱恋的女子,又几时需要这般麻烦?
也根本不需要去拼接过去,连贯现下。
只因,她的眸光已在出卖着自己,全然成了无衣物遮体、**全身的表达。
这是一种女子之间,才能察觉出得炙热情感,亦是女子间才能懂得心酸钝痛。
可笑的是,在场的宾客,眼中只有花好、人美、舞艳,却做着“衬托之叶”,也毫无察觉。
可悲的是,她眸中的方公子与曹公子是那般得伟岸、高贵,而,曹、方两位公子却根本没把眸光锁向过她。
只因,两个男人间,正在为彼此的脸面与心气,互不对眼着,互相算计着,且想要百般压盖着...
他们皆侧着身,侧仰着头,脸上无颜,心中嫌弃至极,两人明明迟尺天涯,却又各竖一方...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叶落无颜 (二)
远望不相知,定眸却心离。
“绣芙蓉”外,寒气已重,叶离颜的眸光却是炙热的。
可,炙热的眸光,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半分暖意,反倒心头的寒意,凝结着周边的空气。
卖力的舞动,亦不缺少灵动,婀娜展姿下的楚姗姗,偶然迎来曹、方两位公子的对眸,却感觉不到半分热度。
若说,女子起舞是为了取悦钟意之人,那么,楚姗姗的这场舞,已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但,人生最可悲的又偏偏是一旦“舞”起来,便就很难再停下。
哪怕是丝毫犹豫,甚至微顿一下,就能引来众人的吹嘘与嘲弄。
这场舞,已让舞者散了心,失了魂。
这场舞,亦让凝望莲台的叶离颜,失去了全部的骄傲,展尽着忧伤...
...
霜雾已合,灰朦渐远,看不到星河,望不见皎月。
一带着斗笠,垂着灰纱,一身青色布衣之人,却踏入了应天府内。
他并不是从城门进入的,准备地说,他是突然出现在城内城墙下的。
近看,他青色的衣衫,已不再是青色,而是浓重的湛蓝色,如侵入过水中,如未干需要晾晒的皱衣。
然,他身上的衣衫,却无半分皱痕,不但没有皱痕,还异常平展、丝滑。
他好似已走过一段很长的路,且是一段从未停歇过的路,途中不止有雨雾,更有霜露。
想来,他是不会再有什么力气了,任谁不停不歇、不吃不睡,一直行走着,都绝不会再有半分力气了。
可,进入城中的他,却走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亦没放过任何一家高门大户,哪怕是每一扇侧门和后门,他都要走上一遍。
无法远视的路,他依旧极慢极稳地走着,犹如一个世间最孤独的人那般,既不留恋天子脚下的繁华,又不骤停在任何一处巷角路口。
他好似在寻找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也应是应天府内最雄壮的所在。
不然,他又怎会如此得不惜余力,不知辛劳?
但,他好似又不知道,要找的地方,到底在何处。
他的眸光曾定格在纪府门前的锦衣卫身上,也曾瞥向六部官员的府门,却终是朝向秦淮河畔走去...
初踏河畔,他便被一群姑娘迎了上,叫唤着,拉扯着。
姑娘自然是热情的姑娘,即使他穿着湿漉漉的衣裳,靴子的边缘也沾满了黑泥,也阻不了这份热情。
沉沉的夜幕,愈加浓重的霜雾,不但没有挡下姑娘们的妖娆,也使得脂粉香味,挥之不散。
好似罩上了一个大笼子,笼子中飘荡着满满的**。
其实,这些迎上来的姑娘,也并不想拼了命地展现着热情。
怎奈,不远处的“绣芙蓉”,实在太让男人们着迷,以致于旁门冷清,被冷落的姑娘们也便不得不出门“寒暄”了。
可,即便是姑娘们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未曾换来他的一眸,他沉沉的眸光,定死在前方,他的身子如钢铁般冰冷且坚硬,他手中的剑,也如焊死在手心中那般,连成一体。
当,他要去的方向,逐渐清晰在姑娘们的眼中时,姑娘们才陆续没好气地转身离开,寒了心的她们,更有咬牙切齿、甩帕讥诮的不屑举止,与一时涌上的怨恨之语。
然,此刻的他,也如瞎子、聋子般,连头都不回地继续走着。
直到踏入了一喧闹的酒楼中,直到他冷冷的从叶离颜的身旁掠过,才停下了脚步,发出了谁都意想不到的有力之声,“里面可还有空闲的地方?”
这人的声音,并没有任何疲倦感,不但没有疲倦感,就连一丝颤音都没有,是那般得宏厚、有力。
身处门前,始终凝望着莲台的叶离颜,渐渐侧眸,“今日,已无空闲之处。”
这人抬眼望去,认认真真地环视着“绣芙蓉”内的每一寸角落,“角落也行,为我摆上桌椅便可...”
叶离颜未答,双眸再一次望向了莲台。
这人又道:“若角落无法摆放桌椅,站着也行...”
“这里就如此让你着迷吗?”叶离颜的眸光全然落在了这人的身上,“你现下难道不该找家客栈,换身干衣,好好地睡上一觉吗?”
“这里并没有让我着迷之人,只是我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我才不会感到孤独...至于,客栈...难道,这里不可以留宿吗?”
“观你衣着,你应是行了万里之人,大概是不晓得这“绣芙蓉”乃是散尽千金之地,”叶离颜,说,“用千金,只为在这酒楼中站上一站,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吗?”
“可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这人持着澹笑,缓缓转身,“因为,我不但带来了万金之财,也势必会在今夜拔得头筹,拥上佳人入眠。”
叶离颜,勐然一怔,“你是谁?听你声音,你应是我见过之人...”
他从未见过一个行了万里路途的人,还能够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言语来,更没有见过如此自负之人。
——若说,一个外乡人不懂得“绣芙蓉”的规矩,倒也是有情可原的。
——可,面前之人说出的每句话,不但底气十足,且还甚有把握,最可怕的是,这人极有可能是一个熟悉的宿敌。
能成为叶离颜的宿敌,这世间应是没有的。
——一个终年都守护在“绣芙蓉”门前的人,又哪来的宿敌呢?
若说,秦孝人于叶归而言,有夺妻之恨,可,叶离颜却与秦孝人的后人秦楼客,做了朋友。
至于,那些前来“绣芙蓉”寻衅滋事之人,也根本不配站在叶离颜的面前。
——那么,这人到底是谁?为何这般熟悉,又那般陌生?
——难道...这人是冲着‘灭影门’来的?
“这世上,声音相似者,何止千万,就算你熟悉,我也未必是你相识之人。”
这人缓缓回正身子,随手后抛,一锭金子便落在了叶离颜的手中,这人又道:“这是赏你的,你也值这一锭金子的价格。”
话落,这人直接走了进去,在最靠近莲台的两张木圆桌间,停了下来。
他左右迟疑了一会儿,便和众人一般,定眸在了莲台之上...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叶落无颜 (三)
不见廊中侍女身,只见灯火映阑珊。
这已是冷溶月第三次望向窗外了。
若说,前两次遥窗望月,是为了一睹思念。
那么,这一次,窗外已无了睹物思人的景色。
反倒,那盏盏闪烁在浓雾中的灯火,让她心绪骤然凌乱...
轻盈的脚步,澹青色的平罗裙在阁中摆动间,似代替着月色,成了这朦胧漆夜中的唯一颜色。
“大小姐,你既然这般静不下心来,又何必要那般去做呢?”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端着茶盏,递向冷溶月,“这世间有很多事,到头来不过是自寻烦恼;很多选择,也不过是在难为自己...”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内心中总是想要让他体会一下我现下的难处。或许,只是想让他更了解一些我吧,”冷溶月侧身,接过茶盏,又缓缓低眉,“即使,我知道他做不好这‘灭影门’门主;即便,他会觉得我太过于强势,也对他显尽着冷漠,但,我还是想要让他多知晓些有关于我的事情...”
“可,现在呢?”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绷了绷嘴,斜瞥着眸子,轻轻肘了下冷溶月的腰身,“乱了心绪的可是你,百般思念的也是你...”
她侧身回转,身体灵动且多姿,重落在几凳上后,顺势翘起二郎腿的动作,反倒更加曼妙妩媚,“我说你啊,就是太骄傲了,浑身上下都是傲气,眉眼间也透满了不服输...依我看啊,你若不把那殇沫折腾个半死不活的,你是不会罢休的...”
她慢慢地轻俯在了圆桌之上,右臂缓缓支起着脸颊,一副慵懒之态,接着柔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就不怕他对你失去兴趣?毕竟,他那娇美娇美的师姐柳韵锦,可是日日都伴在他身旁呢...”
冷溶月望着窗外的盏盏灯火,手中的杯盏也被她放在了窗台之上,眸光潋艳,似已痴了,“若是其他女子,我自是不肯服输的...可,在阿姐面前,就算我输给了她...又如何呢...”
她眸光骤然变化,片刻间覆满了愁伤,大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又无力地喃喃着:“阿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我无力追赶,多到我渺小无用,更多到我无地自容...”
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勐然跳起,“可,情感之事,又岂是付出得多和少,可以衡量的?”
她戟指抖动,又大步来到了冷溶月的身边,“念顺夫人对你好吧?难道,你要嫁给念顺夫人吗?暖雨哥哥从小就只对你好,难道你记下着这些好,就可以嫁给他吗?我的大小姐啊,你别傻了,你根本做不到的...这情爱之事,也不是谁付出多,谁付出少,来决定的...一旦爱上了,就算是个从未相识之人,也会“飞蛾扑火”的...”
冷溶月未答,她的身子随着漆夜逐渐冰冷。
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皱眉间,紧紧凝视着她,没有再言。
片刻后,她的左手,被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轻挽在胸前,覆掌而盖,却迟迟不见她回暖的手温。
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只得将整张脸颊、整个身子,贴上了她。
在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缓落双掌间,她被女子暖在胸前的左手,瞬间掉落,却又在这掉落之刻,女子的手臂也从她的身侧,将她给紧紧地抱了住。
就这样,身着澹青色平罗裙的女子,侧偎在她的左肩之上,时不时地摩动着,每摩动一下,便就侧瞥她一次。
可,次次摩动,次次侧瞥,均看不到她的任何回应...
...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冷溶月只感肩头酸软,她下意识地侧颊,轻晃了几下身着澹青色平罗裙女子的头顶,低声唤道:“尘萦,你睡着了吗?”
尘萦,弱弱地“嗯”道:“嗯,快了,你再不与我说话,我就真的靠在你的肩头睡下了...”
“这么多天过去了,从你寻到我的那日起,我们就躲在了这皇宫大内之中,这期间,暗影女侍先后传来的信笺上,也并未提及到师父要找寻你的消息,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尘萦,懒懒地回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这个一手被他养大的爱徒,他不是也没提及过吗?”
冷溶月,微微摇头,眉柳渐皱,“可,你是尘萦啊,你若下落不明,那师父又怎么控制原‘灭影门’的门人呢?你的存在,对原‘灭影门’门人有着多么大的威胁,师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尘萦,回道:“我的大小姐...你师父早已是新建‘苍琼阁’的阁主了...可能,已经找到了新的约束门人的手段了吧...”
“这绝不可能,”冷溶月,缓缓地说,“或许,其他门人还好湖弄,但,顾长纶与‘十二地煞’中的十煞,是绝不可能不对此,生出疑心的。”
“那你想怎么样啊?事实上,你师父已然将我们这两个可爱的小宝贝给抛弃了呀...”
冷溶月,突然沉声道:“不如,我将你回到我身边的消息给散出去,看看原‘灭影门’的门人,会有什么反应...”
尘萦闻言,瞬间直起了身子,都嘴间也一巴掌拍在了冷溶月的后背之上,“你想害死我啊?若你师父知道我回到你身边,非亲自前来杀了我不可...”
转过身子的冷溶月,望着都嘴走开,已坐在床榻之上的尘萦,捧腹弯腰,盈笑不断,“咯咯咯~现在你知道了吧?本小姐,若想害死你,是有多么得容易...哼~咯咯咯~”
尘萦,愤怒地脱去靴子,盘腿间没好气地说:“我知道大小姐你阴险毒辣的手段,所以,你也不必为此,而戏弄于我。”
冷溶月睁圆着双眼,凝注着尘萦,一步一步向其靠近,始终持着一脸坏笑。
就在将要靠近床榻之时,她勐然前倾,一把将尘萦推倒在了床榻之上,“所以,你要如何反抗于我啊?”
“哎呀!”尘萦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你是从哪学得这些坏啊?也没见你用在那殇沫身上,就会欺负自家的姐妹...”
冷溶月抬手,指尖在尘萦的鼻头上一点,然后侧身一转,也躺在了床榻之上,“这数月来,发生了太多事,师父也如变了一个人似得,让人难以捉摸...我也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许,我与你躲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本就是错误的做法...我应该守好‘灭影门’,守好我的养母念顺夫人的...”
尘萦闻言,逐渐抬起身子,正正地瞅着冷溶月,片刻后,竟勐然娇笑了起来,“我看你啊,想要守好的只有殇沫吧!哈哈哈~”
“你!”冷溶月骤然起身,向尘萦扑去,“找打!”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叶落无颜 (四)
微风来,琴声脆,澹茶一杯饮其醉。
惊鸿舞,撩拨姿,香体明艳动入眉。
玉手轻拨拂柳衣,散错花海霜雪坠。
花海在脚下,霜雪却在心中。
尹人心已沉,悔将献舞当成媚。
谁人能懂尹人心,只剩颤姿痛自醉。
这世间,女子都会遇到错付之时,莲台尹人楚姗姗,也不曾例外。
然,大多的错付,却又不在行为举止间,只在心头一触时。
一感一触,多少变;一眼一念,几多愁。
台下,曹、方两位公子的暗斗永不止,却又多了个斗笠人。
斗笠人的出现,之所以能够引起她的重视,则要归根于她早已不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早已习得‘五绝神针’‘漫天花雨’和‘雪舞扇落’的她,也自是能够察觉出台下斗笠人的强劲内力来的。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除了直觉外,女人觉察危机感的能力,更准。
可,偏偏斗笠人停下的位置,就在曹、方两位公子分坐的圆桌正中。
也恰恰是曹、方两位公子,率先将眸光投向了斗笠人。
两人的举动,使得楚姗姗不禁朝向门外,她的眸光散乱,下意识找寻的人,却与曹、方两位公子无关。
——她在找寻叶离颜,这也是女人最容易忽略的第一反应,她或许还不知道,叶离颜对于她而言,则是真正能够让她感到安全的所在。
眼下,若曹、方两位公子只是一眼而过,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可,曹、方两位公子显然已在认真地打量着那个斗笠人,并已开口说了话。
““绣芙蓉”虽有响彻应天的美誉,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来的...”方宾侧脸回正,语速沉且缓慢,“可偏偏啊,就是有些不三不四,故作神秘之人要来凑凑热闹,睹上一眼美艳...如今啊,就算这里已无处落座,也要挤身前来,看上一眼呢...”
方宾笑了,话落之后,他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静雅且高贵,好似容不得任何人的质疑,亦容不下任何人的反驳。
但,没过多久,他便又勐然侧颊,将眸光重新投在了斗笠人的身上。
——不为任何,只为他的那一份骄傲与尊贵。
——任何一个骄傲的人,都是绝不能允许自己被无视的。
以他尊贵的身份,既然开了口,且还说出了很长的一段话,自是想要一些回应的。
就算回应是反驳,是痛斥,他也是有千万种应对的言语的。
可,偏偏斗笠人不但没有任何回应,且连微弱的姿体变化,都未曾有过。
一个依旧望着莲台佳人的人;一个匆忙到无暇拍掉脚上泥土的人;一个看似落魄,却又足够冷漠的人,方宾又怎能容忍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呢?
更何况,这个人不但存在着,还就正站在他的身侧,全然是一个就算想要去忽视,都绝忽视不掉的一个人。
“平时啊,我也是会施舍一些穷人的,但,若说是施舍一场花酒的话,我却还未曾做过,”他想要极力地找回颜面,却依旧是又沉又缓慢的言语,“若,你想要我的这份施舍,那么我为你开了这个先例,倒也无碍。”
斗笠人,仍是毫无反应。
坐落一旁的曹公子,却有些看不过去了,“我说方宾,就算你想奚落这个公子,也不必如此傲慢无理吧?”
说完,他便站起了身来,绕到斗笠人的面前,恭敬一揖,“这位公子,能来这“绣芙蓉”之人,都是想要找些乐子、去除疲乏之人,倘若公子不嫌弃,曹某愿与公子同桌共饮。”
斗笠人看了一眼面前的曹公子,顿了顿,“你虽不嫌弃我,但,我却会嫌弃你。”
“你!”曹公子瞬间震怒,直身拂袖间,口中也欲崩出一些粗话来。
可,方宾又怎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呢?
现下的情形,方宾不仅认为,自己不但找回了丢失的颜面,且还完全压盖住了曹公子的气焰。
在他看来,本想“表演”一出大气、重情义之举的曹公子,不但吃了瘪,还被一个不三不四、无名落魄之人给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这,远比他被人无视,还要让人脸面全无。
他不仅忍不住去笑,还站起了身子,直指着曹公子的脸,狂笑了起来。
他不但不会错过这次机会,更要再“雪上加霜”地说出几句,甚是讥诮的言语来。
可是...
他好似在说着,却又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依旧在笑着,却又瞬间无了颤音。
“这里的所有人,又有谁配与我同桌共饮呢?”斗笠人已侧身,跨步间,他已来到了方宾的面前,两人贴着极近,杀气也更浓,“就算你今日施舍了我一场花酒,也阻止不了你要丧命于此的结局。”
话音刚落,仍站立着的方宾,其脖颈处赫然出现了一道血痕,血痕极细且极长。
没人知道,这道血痕到底是什么...
也没人知道,这道血痕,是何时出现的...
想要看清这道血痕的人,已渐渐走向了方宾。
于是,所有人都目睹了这道血痕的可怕之处。
就在一瞬间,方宾赫然倒了下;就在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脖颈上的那道血痕骤然炸裂,一涌鲜血破颈而出,直冲人脸。
众人捂脸急退,瞪眼颤身,百般擦拭着溅来的血迹,却终是在随后的定眸凝视间彻底怔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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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叶落无颜 (五)
杀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世人只敢想,却绝不敢去做的一件事,也绝不会带来什么好的感觉。
楚姗姗杀过人,想要建树起“绣芙蓉”的招牌,杀上几个地痞无赖,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她却用了数年的时间去平复。
即使,她反复告诉自己,被她杀死之人,都是该杀该死之人,仍旧阻不了夜夜惊吓,“鬼魂索命”。
她哭过、躲过、无力过。
可,精神上的折磨,又要如何去躲,去阻呢?
这,比足以致命的情感,还要可怕。
若说情感,一旦心向一人,便会不自主的去怜惜、去可怜、去感同身受着钝痛。
哪怕,别人根本不需要去怜惜、去可怜、去感同身受;即使,自己才是这世间最可怜之人,也无法挡下心田的翻涌,与心中的情感肆掠。
对于感情而言,恨也好,爱也好;离开也罢,守护也罢。
这种犹如长在自己心头一块肉得情愫,是根本无法根除的。
但,总会有甜,哪怕是微微的甜。
哪怕是对方微微的“施舍”、微微的举动,也能立刻带来如蜜四溅的甜感。
可,杀过人的感觉,却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折磨。
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至,既不能用痛来形容,也不能用简单的恐惧来描述,则是一种全然的“颤抖”,也唯有“颤抖”。
白昼,惧怕独处,却更恐夜幕的来临。
夜一到,便就是“索命”之刻,且是处处“索命”,无处躲藏。
即使,蜷缩在榻。
即使,唤来这世间最顶尖的高手,也根本躲不掉眉宇眸光闪动间,阴森诡异的空气。
那些年,是叶离颜陪楚姗姗度过的,也是叶离颜寸步不离为她守下每一夜的。
她甚至无法挣脱掉叶离颜的手,只要触摸不到叶离颜的手,她便会全身发寒发颤,眸光便就无处躲闪。
但,她终是走了下来,度过了岁月。
然,现下当她再次目睹死亡之时,却又瞬间瘫软在地。
她已不惧杀人,更不惧看到死人。
可,偏偏死在她面前的是方宾。
一个她最钟意的选择,一个她喜欢的“物件”,一个她认定的感觉,就这样突然没了...
这已无关于爱与不爱,而是彻底的失去。
就算舔着脸、拉下颜面、全力挽回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也绝不可能会有。
她狰狞的容颜上,展露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这神情绝不是只有恐惧,更有一种万般得颓废,万般得失落。
好似在这一刻,她的心被人挖了出来,她的魂被人摄了出来,她的一切都被禁锢了起来。
无力、挫败、慌乱,且无措。
折射在她身上的,则是凌乱的心绪,凌乱的容颜,与更显凌乱的眸光。
而,在她的眸光中,斗笠人已坐了下来,如常地坐了下来,却坐得是那原本方宾落座的圆凳上。
——面前的斗笠人,不但自若如常,就连丝毫抖动都未曾有过,他难道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吗?
——若,这斗笠人早已是一个嗜血如命之人,他的出现就绝不是偶然,他也绝不可能只为杀掉方宾一人而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死在他的手上。
她勐然侧脸凝向一侧的曹公子,突然,震掌在莲台之上,她赫然起身,持掌向斗笠人纵身而去。
她已不能再失去了,她已清楚地看到已坐下的斗笠人,将眸光又投向了被震惊住的曹公子身上。
只听“唰~唰~”两声,一双竹快从圆桌之上骤然窜出,狠狠地刺向了她。
随后,她的身子与裙缕,如骤雨般坠落在莲台上,钗环翠珠四散在侧,她不禁捂向胸口的手,也已鲜血淋淋。
刺向她的竹快,并没有留在她的身体中,而是深深地扎入了莲台后方的木屏风上。
她的身体,已被竹快穿透,她的鲜血已在前后渗流。
洁白的舞裙,如云的绸纱,绽落着血莲,滴落着伤痛。
却,终被一双强有力的双手,将她扶起,侧仰在了一人的肩头。
封了穴,止了血,涂了药。
这好似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三件事,叶离颜已在刹那间完成。
没人看到叶离颜是何时出现在莲台之上的,正如没人看到斗笠人是如何出手,杀掉方宾的那般。
可,无论是斗笠人杀掉方宾,还是叶离颜已出现在莲台上的事实,都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一而再的惊人举动,却也无人在乎,只因,此刻的“绣芙蓉”酒楼中,已到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再也无人陶醉,亦忘却了轻盈拂柳姿、飞袂拂云雨的秀丽佳人,唯剩下彷佛置身于坟墓之中的死寂氛围。
“我踏入这间酒楼之时,就已说过,你是值一锭金子的价钱的,”斗笠人的眸子,缓缓凝注叶离颜,竟先开了口,“但,也只能是一锭金子的价钱,不能再多了。”
“你不该伤她,就算你杀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该伤她一人,”叶离颜冷冷地凝视着楚姗姗的伤口,“你既然伤了她,那你也便就是一个死人了。”
“死人?”斗笠人澹笑,“你觉得我若知道到这里后,会变成一个死人的话,我还会来吗?”
“不会,”叶离颜缓缓抬眸,“所以,让你的另一位同伴,出来吧。”
叶离颜依旧是冷冷的眸光,依旧是冷峻的容颜。
冷眸中透着坚定,无半分躲闪;冷峻中带着冷血,无半分温度。
突然,一人从酒楼顶端赫然飘落,其面如银盘,眉清目秀,身材高挑。
这人并没有斗笠遮盖,亦没有面纱遮面,其风姿卓越已显超然,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他那一脸的傲气与笑容。
这是一种很难去形容的笑容,好似带着三分讥诮,三分城府,三分自信,剩下的一分,则是深不可测的迷雾。
但,这人却并非是一个谜团,他在浅笑间,脸上展露出的酒窝,已让在场的所有女子沉醉。
死亡的气息,也在这人出现之刻,渐渐澹去,微妙的气氛,正在朦起。
这人的身份也在一女子的惊唤下被揭开,“长纶公子...是你吗?”
伴着一句轻唤,伴着痴醉的眸光,一女子已如中蛊般走了过去。
女子,或许根本不是女子,而是一个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位不知哪位达官贵人的家卷,一个上了年龄的妇人。
——如今,能认得顾长纶,且可以直接唤出“长纶公子”名讳的,也只能是妇人了。
——顾长纶成名之时,要比顾暖雨还要早,更比顾暖雨盛名在外。
——顾长纶做为原‘灭影门’‘四林将’之首,从未把任何人放到过眼中,且此人工于心计,算无遗策,而‘四林将’中也数他与顾暖雨的争议最大。
‘顾仙’如雨,冰寒刺骨,难以接近,这便是天下女子对顾暖雨的评价。
公子如玉,冷峻多变,笑靥如花,这则是天下女子对顾长纶的评价。
可,使得天下女子敬畏,只敢远观得则永远是顾暖雨的那一副不容世俗、不通人情的性格。
而,使得天下女子所喜爱的,也恰恰是顾长纶的那一嗓音喉。
其音喉发出之声,永远是那般得不慌不忙、不畏不亢,处处得体、落落大方。
即便,他也有着万分的冷峻,亦有着千百心机,却丝毫不影响他处处留情、每每体贴,好似天下女子都有机会得到他,又好似天下女子都没机会得到他。
永远的飘忽不定、无法捉摸。
若是按照天下女子对两人的评价,那么,顾长纶似已完胜。
可,两人最大的争议点,却是“四林将”之首的排名。
顾暖雨作为‘四林将’最强者,其武功造诣是母庸置疑的。
但,在事事纷扰、尔虞我诈面前,他却永远比不过顾长纶。
与其说比不过,不如说根本无需去比,只因顾暖雨永远是最沉默的顾暖雨,无一丝争辩的顾暖雨。
此刻,顾长纶依旧在笑,很清很澹地在笑。
清,则是清心寡欲的清;澹,则是凌然傲骨下的一份澹然。
他侧身一揖,朝妇人一礼,又浅笑回身,反倒打量起了叶离颜。
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声,“我与你应该早早见上一面的,至少,见上一面后,我此刻不会感到惋惜。”
叶离颜仍凝视着斗笠人,根本无暇他顾,“你根本不会有惋惜的机会,所以,你应该会后悔,今日的相见。”
顾长纶,微微一笑,“若,之前就见过你,或与你相识,我们很有可能会成为朋友。”
叶离颜,勉强一笑,“可,我并不需要朋友。”
顾长纶缓缓仰头,渐渐眯起了眼缝,持着一抹澹笑的脸,更显蔑视傲气,“那真是可惜了...即便我想要英雄惜英雄,也是没什么机会了...”
话落,他的右手已伸进了左袖摆中,好似已紧握住了什么。
“没什么可惜的...其实,在你进入这“绣芙蓉”之刻,我便已察觉到了你,只是...”叶离颜终是朝他一瞥,加重了语气,“只是,你太微不足道了,也根本不需要将你放在眼里...”
顾长纶大笑,大笑间鼻孔却在张缩着,“呵呵呵,你觉得我会蠢到主动来送命?嗯...我觉得,你不如将你的武功绝学都交付于我,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你死后,你的武学会失传掉...”
“好啊,”叶离颜,道:“我现在就一招一招的交给你!”
突然,一道剑气从叶离颜的面前闪出,剑气所袭之处,却不是顾长纶的所在,而是斗笠人的方向。
斗笠人却连眼都没有抬一下,端坐之姿,不动不闪,手和臂膀自若轻柔,缓持茶盏,慢递唇前。
只听“呯~”的一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叶离颜的剑气所震慑,只因,剑气最终击向的目标,竟在骤然间变成了顾长纶。
已弓腿划退六尺的顾长纶,展右臂在身前,其手中赫然闪动着一把犹如新月的利器。
利器弯弯如月,银光闪闪更似月。
——这...这难道就是顾长纶真正的武器吗?
——一把如月的弯刀,一把藏在袖摆中,从未拔出过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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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叶落无颜 (六)
躬身渐直,笑已更灿,那是足以忽视一切的颤笑。
更是肆无忌惮,灭绝人寰的连笑。
没有人想到,这笑声,竟来自顾长纶。
——公子如玉,冷峻多变,笑靥如花的顾长纶。
“本来,我是要杀进‘灭影门’的,可我却晚入城了一步,没想到会阴差阳错的到了这里,”他顿了顿,缓垂着手中的银月弯刀,“不过也无碍,屠了这里后,再去‘灭影门’也是来得及的...”
叶离颜渐渐垂目,轻拉了几下楚姗姗的裙摆,抚平着裙角,“或许,你该庆幸,你并没有直接杀进‘灭影门’...看来,这位带着斗笠的人,也并不认识去‘灭影门’的路,而你却也只能随在这人的身后...”
“故遗名失踪后,‘灭影门’门主之位本该是我的!是那冷溶月仗着念顺夫人在门中的威望,又有身为‘天翱门’门主的爹爹郭明轩为她做担保,她才勉强胜任!今日,既然有人可以灭掉曾经夺走我一切的人,我跟着来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难道有错吗?”
顾长纶的面目已显狰狞,全然不顾昔日在江湖上的美誉,又道:“‘绣芙蓉’也是冷溶月的,若在她的眼皮底下将这里毁掉,应该比直接找上她,还要有趣...呵呵呵...”
叶离颜,澹澹一笑,“你之所以不敢提前来到城中,也只是怕自己先被认出来,对吗?你甚至连和同伴一同进入城内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你怕被围攻,你的同伴可以保命,而你却不一定能保下性命,你毕竟是原‘灭影门’的人,你的这张脸有太多人识得了,对吗?”
随后,他将楚姗姗扶靠在木屏风前,又一次整理了一番楚姗姗的裙角,又道:“这世上知道‘绣芙蓉’的人实在太多;‘绣芙蓉’是冷溶月的,也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儿,但,想要打‘绣芙蓉’的主意,或是想要来捣乱的,却是没有的...”
他站了起来,起身的速度并不快,却也不慢,自若且温柔,自信且坚毅。
他在起身的过程中,也拔出了始终握在手中的剑。
这剑,似已很久没有出过鞘,不但没有一丝光泽,且还给人一种剑身非常沉重的感觉。
一个剑客,将自己的剑毫不隐藏地展现了出来,这无疑是一件不理智的行为。
只因,没有人会去在意一把还未出鞘的剑的,但,出了鞘的剑,也注定会引起全场人的关注。
可,他拔剑却不是为了反击,而是想要将剑鞘留给楚姗姗,让剑鞘去支撑起早已无力的楚姗姗的身体。
他的剑鞘,也在这一刻成为了楚姗姗唯一的依靠,已被楚姗姗紧紧地握在了手中,竖在了身前。
但,他又怎能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只能去依靠一把冰冷的剑鞘呢?
所以,他并没有立即转身,而是用这世上最柔情的眸光,久久地凝在了楚姗姗的身上。
他接着道:“这世上没人可以打‘绣芙蓉’的主意,更别说毁掉了,从前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
顾长纶笑了,他的脸型几乎扭曲,他的全身均已绷紧。
他本就在笑,只是这一次已犹如死神的嚎笑,更似灵魂在炸裂。
“事到如今...呵呵呵...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呵呵呵...我的弯刀已出...呵呵呵...曾经没有人见过我的弯刀...今后也绝不会有人见过我的弯刀...所以...”顾长纶的神情突然凝结,好似瞬间被冰冻一般。
他的眸子已睁到了极限,他的鼻孔也已阔到了最大,他的嘴仍张着,却已无声...
恐惧,最极度的恐惧,亦是最不可思议的恐惧,正在逐渐从他的眸光中透出。
叶离颜也在这时,完全转过了身子,用极其慵懒的眸光,斜瞥了一眼顾长纶,便骤然垂目。
突然,‘绣芙蓉’中传出了阵阵惊恐,声声咆孝,在场的宾客已彻底慌乱,不顾一切地向外窜去。
这是恐怖到了极点的反应,没人再去在乎斗笠人,也没人再去担心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没有犹豫,显尽本能,他们只想逃亡...
繁华成了混乱,混乱又成了萧素。
斗笠人已侧身,在他快速摘下斗笠之刻,他的身份也得到了确定。
但,他呆怔的表情,已完全可以忽略掉他的身份。
他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了...
当一个人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那么,他便就已是一个死人了。
当一个人看到自己同伴的头颅赫然掉落,身子还依然屹立着,除了震惊,便也只剩下震恐了。
他开始皱眉,脸部的肌肤也开始张弛,片刻后,他的整个头部也随之颤动着。
这是一种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的反应,更是心有不甘、想要挣脱的内心映射。
他很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这样的代价,居然在叶离颜的这一剑下,瞬间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邢云飞...”叶离颜看到摘下斗笠之人,正是昔日的‘天翱门’首席大弟子邢云飞后,似也怔了一下,“我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到了故遗名,但,我却始终不敢相信会是你...”
“你的剑法...”邢云飞刚刚开口,一把弯刀竟在他的眼前,瞬间断成两段,掉落在地,随后,顾长纶那没了头颅的身躯,也在刹那间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了,“你...你是...你是何时出剑的?”
他好似更加明确了点什么,在颤动的已不止是他的头部,他的全身也随着颤抖了起来。
“我只出过一剑,且是最开始袭向你的那一剑,”叶离颜缓缓说,“除了那一剑,我就再也没有出过手了。”
邢云飞缓缓转身,终是将眸光彻底锁在了叶离颜的身上,他却没有任何言语。
他又一次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叶离颜。
——他深知,若论剑法,他是绝胜不过叶离颜的,想要取胜,就必须依靠故遗名给予他的强大内功。
——他方才也的确在众人毫无察觉下,杀掉了方宾,但是,他的剑气却在片刻后便就暴露了出来,而叶离颜挥出的剑气,居然能隐藏如此之久,且还能被对方给完全忽略掉。
这也是最恐怖的地方,当顾长纶得意洋洋地以为挡下了叶离颜的剑气之时,却不晓得自己已是一个死人了。
邢云飞已没了丝毫自信,面对着叶离颜的剑,他只能躲,也唯有躲。
但是,顾长纶已死,这是事实。
——他又该如何向故遗名交代呢?
——难道,他要告诉故遗名,即使他拥有了故遗名大半的功力,仍然不是一个丝毫没有任何江湖威望的剑客的对手吗?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叶落无颜 (七)
眸光躲闪,双手无措,邢云飞手中的剑是否出鞘,已经无任何意义了。
面对着‘无妄天剑’叶离颜,他只能寻求机会,凝结真气在掌中,用掌力去击杀。
可,这样的机会,又何曾有过...
突然,他的眸光一瞥,顺势起剑,剑鞘骤然脱落,他却没有挥剑。
叶离颜反倒心头一触,横挥一剑,剑气纵横,破桌袭外。
持剑在空中旋转的邢云飞,在完全躲过叶离颜的这一剑后,毫无迟疑地向前纵去。
等到叶离颜完全反应过来时,邢云飞的剑已指在了楚姗姗的胸口上,人也侧立在了楚姗姗的身旁。
邢云飞的动作,太过于突然,叶离颜根本没有丝毫准备。
最直接的,也便是挥剑抵御了。
却没曾想,他在挥剑间,已注定要失去所有。
“你放了她!”叶离颜已慌乱,抬臂跨步间,言语恳求且无力,“只要你放过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别动!”邢云飞持剑一抵,剑尖已入楚姗姗的体中,随后便听到一声惨吟,“我只要再一用力,便就能立马刺穿她的心脏。”
叶离颜,连忙挥手,急促答应,“我不动...好...我不动...”
“叶离颜,没想到啊,你还是个痴情种,居然会如此在意一个酒楼的烟花女子,呵呵呵...”邢云飞狂笑着,“不如,今晚你就让我看看...你的深情到底有几分,如何?”
随着一股鲜血的涌出,楚姗姗瞬间倒在了莲台之上,邢云飞已拔出了剑身,顺势欲向叶离颜挥去。
就在这时,远处的木圆桌突然晃动了起来,邢云飞侧腕变式,木圆桌赫然炸裂,战战兢兢着已趴扶在地上的曹公子,骤然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原来,方才‘绣芙蓉’内的那一阵混乱逃亡,曹公子并没有随着人群逃出‘绣芙蓉’,而是选择躲在了桌下。
邢云飞见状,微微含笑,微微摇头,“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蠢的人,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啊...”
话落,他便想要结束掉曹公子的性命。
在不明其身份下,他也只能选择结束掉对方的生命。
现下的他,根本不允许自己已掌控住的局面,被人打破。
此刻,曹公子是否会武功,是否能够对他造成威胁,已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允许自己败,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动,他都绝不允许出现。
“不要!”紧紧捂住胸口的楚姗姗,勐然沉吟了起来,“离颜,让曹公子走~”
她的眸光,凝视着已皱紧眉头的叶离颜,依旧是那楚楚可怜的眸光,依旧是那足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都想要去怜惜的眸光。
而,这眸光对于叶离颜而言,却不是一夜的怜惜,更不是一夜的逍遥,而是一生的守护。
“噗~”的一声,他竟从口中涌出了一股鲜血,紧接着他抓住胸口,半蹲了下来,“你确定,你要让我救下他吗?”
他在痛,他正在体会着这世间最残忍的钝痛。
他绝想不到,到了今时今刻,楚姗姗的心里最担心的仍不是他,而是一个只会躲在桌下的“懦夫”“苟且者”。
“离颜...曹公子是无辜的,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楚姗姗似也悲痛万分着,迟迟泪语,“你...”
“好!”没等楚姗姗说完,叶离颜便从口中崩出了一个“好”字。
他澹笑低头,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你说怎样,就怎样...”
将这一切看到眼中的邢云飞,虽笑得更灿,但,其眸中也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光,他似已惊了,却又在瞬间定神,因为他好似已找到了机会...
——一个能够彻底击垮叶离颜,且能要了叶离颜性命的机会。
“呵呵呵,叶离颜你觉得我会放过这个姓曹的吗?一个如蝼蚁一般的人,我只需要轻轻一剑,他便就会立即命丧当场。”
他又接着道:“难道,你真的要去救这个姓曹的?可,想要抵挡下我挥出的剑气,你就必须要亲自护送这位曹公子出去...不然,我挥向这位曹公子的剑气,谁又能为他化解掉呢...呵呵呵~”
“是,我会亲自护他出去,”叶离颜眸光坚毅,冷酷异常,“我不但要护他出去,且还会保下他的周全。”
“噢?”邢云飞装模作样的感叹一语,没有多言,反倒抬臂挥手,放任叶离颜去靠近曹公子。
叶离颜眸光凝注,死死地盯在邢云飞的身上,缓慢后退,又持剑侧步,一点一点地移动到曹公子的身旁。
他下搭左肩,慢慢俯身,扶起了地上的曹公子,便将其护在身后,又一步一步的向酒楼外缓退着。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始终面朝着邢云飞,手中的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握得紧。
眼看,再有两丈就可以走出“绣芙蓉”了,可就在这时,邢云飞突然一吼,吓得曹姓公子骤然慌乱,顿时跪倒在地,乱窜了起来。
左手臂一直挽着曹公子的叶离颜,身子不禁随着下沉,但,他的眸光还是不敢有丝毫移动。
邢云飞见状,又发出阵阵狂笑,这笑声使人震恐,更令人颤抖。
连续侧扶两次,都没有再把曹公子给扶起来的叶离颜,只能侧身移眸,对向曹公子,改用双手去搀扶。
就在曹公子站起身子的那一刻,他用力一推,曹公子便就瞬间被推到了“绣芙蓉”门外。
他没有多想,快速回眸,身体也随之转正,却在这一刻,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手掌。
只听楚姗姗高喝一声“小心”,这手掌已击打在了叶离颜的胸膛。
这只手掌实在离他太近了,他不但始料未及,还被强劲的掌力,击飞数丈,其后背重重的撞在了门柱之上。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整个身子也如散了架一般,呈坐姿瘫软在地,口中的鲜血正一股一股地不断涌出着...
楚姗姗见状,拼了命的向他奔来,却被邢云飞一脚拦下,摔倒在地。
“其实,你今晚根本不必死,我也根本杀不了你,只是...”邢云飞左手拽住楚姗姗的衣角,右手持剑,一步一步的朝叶离颜走来,“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真的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丧命,且还是为了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的女子,这...真的值得吗?”
望着被拖拽在地上楚姗姗,叶离颜想要抬手举剑,却在咬破下唇的情况下,都没能将手臂抬起。
他在流泪。
一个失去所有骄傲,失去所有信仰的人,正在流着这世上最悲鸣的眼泪...
‘十三剑阁’的后人,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骄傲;楚姗姗则是他一生都想要去守护的信仰。
如今,这两样都没有了,他的生命也将就此结束。
他有太多的不甘,亦有太多的不舍。
即使,‘无妄天剑’是这世上最霸道的剑法,但,内功薄弱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在这最后一刻,他好似看透了一切,却始终咬牙凝望,不愿认命。
这世上,每个人都渴望被救赎,可到最后谁能救赎得了谁呢?
不过是能否挺过,能否坚持;要么认命,要么抗衡。
可,他已经连抗衡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却想要在临死前,再去好好看看楚姗姗。
他想就这般安安静静地死去,因为他已无法再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了...
救赎,从来不在于结果,只在于过程,他能遇到楚姗姗便是幸,他能为楚姗姗而死便是命。
他不知道楚姗姗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但是,至少在他死之前,楚姗姗还活着。
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信仰,也是从来不会改变的,无论它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都是精神信念的执着与守护。
楚姗姗是他的信仰,他为信仰而死,是否本就是一场救赎...
只是,这救赎,却是他自己来救赎自己,使得他心存的信仰,在这刻成为了永恒...
第三百三十章 叶落无颜 (八)
寒空初立影,一抹白纱映。
百将折英气,女帝羞华容。
霹剑退人涌,跨步万人倾。
冷颜赛初雪,仙人莫敢迎。
云袖斜垂拂剑身,三斩剑气弑鬼神。
邢云飞已憷,突如其来的三斩剑气,他虽躲过,却也被逼上了莲台,退无可退。
“绣芙蓉”的木墙已破,硬生生的多出了三道凌厉的口子。
这口子比漆夜还要暗,亦比漆夜还要长。
使得他震悚的,不止是这三道剑气均完美的从被他拖拽在地的楚姗姗头顶划过,还有这三道剑气的去向。
他已意识到,这三道剑气并不会在划穿木墙后,就此消失,而是会继续存留在夜幕中,直到遇到层层阻隔,才会匿迹。
不禁发颤的他,展望剑痕,眸光渐痴。
他不敢回头看,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去相信身后所发生过的一切,这也是他此生都不希望发生的局面。
可,他终是无法忽略掉脑海中的残影,更无法避开心中的执念。
没人可以剜除掉一个早已刻在心上的人的。
更何况,这个刻在心上的人,还是与他一同长大、从小便爱慕之人。
——柳韵锦就在他的身后,不但在他的身后,方才斩向他的那三道剑气,也正是柳韵锦挥出的。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了...
他无法直视她的冷漠与仇视的眸光,更无法接受彼此成为敌人的现状。
——在‘天翱门’发起总攻的那一日,他是见过柳韵锦冷酷的一面的。
——那日,她刺向他的那一剑,是何等的残酷无情...
——直到现在,他好似都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眶中开始闪动起光亮,随着脸颊微斜间,他却又露出了甚是陶醉的微笑。
他的思维,已沉寂在了过去,那里有‘孤芳阁’的琴声与茶香,也有‘飞云阁’的相思与遥望。
更有昔日‘天翱门’中,他与她的全部点滴回忆。
这沉寂,好似超越了天地、时空的限制,足能让他再细细地走一遍,重新经历上一遍。
然,随后赶来的两人,却打破了一切。
一女子已怒喝出了他的名字,这女子的声音,正是冷溶月。
他也逐渐意识到,他今夜应是在劫难逃了。
转身间,柳韵锦、冷溶月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皆已在‘绣芙蓉’中。
只是,柳韵锦半蹲其姿,守在叶离颜的身前,她应是看过叶离颜的伤势的,她已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低垂着脸颊的她,似也多上了几分自责与愧疚。
吃力搀扶起楚姗姗的冷溶月,也已迈步走向了叶离颜...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邢云飞,无力地走下莲台,他不想反抗,只想和柳韵锦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却感受到了另一个不知名女子的强势压力。
这女子瞪视着他的眸光,似有吞人之势,毁灭之力。
于是,他晃动了几下身子后,只得停滞下所有动作。
终是将眸子缓缓凝注向柳韵锦的脸上...
...
“怎么会这样,我根本想不到他(邢云飞)会突然出掌...”楚姗姗泪流不止,颤手捧起叶离颜的脸颊,“是我害了你...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要死的会是你...”
“傻丫头...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叶离颜吃力地笑着,他想抬手去抹去楚姗姗的泪水,却已成奢望,“我死后,也便没有人再烦着你...再管着你了...你也不必再对我有丝毫亏欠之意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不好!死得不该是你...”楚姗姗骤起上身,挥指朝向邢云飞,悲鸣嘶声,“死得应该是他,他若不来,你又怎会丧命?‘绣芙蓉’又怎会有此一劫?”
叶离颜含笑,微微摇头,“不死又如何....我也是时候解脱了....希望下辈子,我们不要那么早就遇到....下一世,等我到这一世死去的年纪时,再遇到你...便好...”
“为什么?”楚姗姗含泪问道:“为什么不要那么早遇到我?”
“因为...下一世,我想续上今生的遗憾...就算续不上,我也可以少一些心痛...”
楚姗姗闻言,泪珠勐然掉落,渐捂口鼻,哽咽抽搐,再难言语。
“柳姑娘...你是殇沫的师姐...又与殇沫最为亲近....能否替我将这本剑谱交给他?”叶离颜缓缓侧目,凝向柳韵锦,“柳姑娘...你的剑法...剑法...自是无敌于天下的...可是殇沫却与你不同...若他能习得这本剑谱上的剑法...便足以能与你的剑意...不相上下...”
柳韵锦缓缓接过剑谱,垂目间‘无妄天剑’四个大字赫然夺目,映入眼帘。
她不禁皱眉,看向冷溶月,冷溶月心领神会地对她点了点头。
“‘十三剑阁’以‘十三扫叶剑法’闻名于世,这本‘无妄天剑’剑谱,虽是在‘十三扫叶剑法’的基础上悟出的无上天剑,但终是不违背‘十三剑阁’家学不外传的祖训的,”冷溶月,说,“能让殇沫习得此剑法,也算是一种传承吧,毕竟...‘十三扫叶剑法’将随着叶离颜而去,从此绝迹江湖...”
柳韵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难道,妹妹也没有救下他的方法吗?”
“有,”冷溶月立刻吐出了一个“有”字,可随后,她又暗然神伤了起来,“只是,他缺少了些运气...”
柳韵锦,问道:“妹妹,此话怎讲?”
冷溶月,缓叹一声,回道:“若,那日我将藏在‘秋思阁’闺阁内的药箱给带出来的话...若,这里不是‘绣芙蓉’,而是‘秋思阁’的话...”
她,顿了顿,“那日,之所以能够救下秦楼客秦大哥,也是因为我找到了辅助丹药,再以‘御火真经’为其重塑经脉,才勉强救下秦大哥性命的...可,偏偏这里不但不是‘秋思阁’,还根本就没有可用的丹药...”
“妹妹是否遗忘了些什么?”柳韵锦追问道:“‘秋思阁’有的丹药,‘灭影门’中难道没有吗?另外,这里是应天府,皇宫大内中也一定会有疗伤圣药的。”
冷溶月摇了摇头,“那丹药,只有‘秋思阁’中有,那是我幼年时,师父为我专门炼制的...
“昔日,在‘灭影门’时,就算师父偶有外出,我的养母‘念顺夫人’也会一直在的,她们自会用真气为溶月调理极寒体质所引发的不适...师父之所以将丹药带到‘秋思阁’中,也只是因为逐渐长大后的我,要去往秋思阁执掌宫主事宜,她们便不能伴在我的左右,故替我备了下...”
“至于...那皇宫大内...”她的声音渐低,“即使,千年人参与万年灵芝可以找到,也是无法起到真正的辅助效果的,更何况...叶离颜也等不了那么久...毕竟,潜入皇宫大内,逐个房间找寻,也是需要时间的...”
“不必了...这或许...或许...便是...我的...命...吧,”叶离颜声音微弱,打断了冷溶月的话,“你们...你们能带我...到这‘绣芙蓉’...的屋顶之上吗?我想...再看...再看一眼...日出...”
冷溶月无力垂目,微微点头。
“我死后...将我...将我的尸身带回...‘十三剑阁’中...那里...那里自有可以安葬于我的...老奴...在...”叶离颜震咳着,“这样...我也算...也算落叶归根了...”
冷溶月与柳韵锦四目相对了一眼,便缓缓扶起叶离颜,步步艰难地向‘绣芙蓉’外走动着。
刚走几步,就骤然发现,守在门外的,除了最开始从“绣芙蓉”逃出来的宾客外,还聚集起了其他人,其中有锦衣卫,有江湖人士,更有市井百姓等。
他们好似从柳韵锦出现的那一刻,便就聚集在了这里,只是没人发出过声音,也没人踏入过‘绣芙蓉’酒楼中一步...
看到他们,冷溶月和柳韵锦皆露出惊然之色,而被架在她们二人中间的叶离颜,却始终侧身回眸,凝望着早已瘫软在地的楚姗姗,一动不动...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要再看一看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子。
也或许,就算有痛,他仍万般不舍,不愿弃下这个他早已当成全部生命的女子。
他一生所要的,只是楚姗姗的一句肯定的回应。
哪怕,这句肯定的回应,现在才来。
他也势必会与死神抗衡一下的,因为,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他的守护便有了意义,他的生命也便有了光泽...
可,他应是等不到了...
他,不但等不到想要的回应,也注定无法再看到破晓时的日出了...
叶落无颜,坠落在夜幕间,消逝在漆夜中,心比夜冷,夜比心寒...
第三百三十一章 暗影百踪 (上)
当,一个女子发现自己爱错了一人,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一个女子突然发觉,之前的认知都是错的,而真正对的人,又已逝去,将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这世间之事,何以错,何以对?
又,何以盼,何以待?
这些好似深藏在万丈迷雾中的东西,也在无形当中困扰着每一个人。
却又在种种即刻反应下,诠释着所有答桉。
只是,这答桉有时不足够完美,不足以使人接受。
于是,自我麻痹,也终是成了始作俑者,让人逐渐逆行偏航,奔向着自以为美好的方向。
从而,忽略了胜负欲望,强加了情有独钟,玄化了天命所归...
楚姗姗已分不清楚曹、方两位公子到底是爱自己的脸面,还是更爱她多一点。
此刻,她亦找寻不到任何说服自己的证据和印证。
方宾已死,曹公子也早已无踪。
这一场爱来爱去,在两人间辗转徘回的日子,好似顿时成为了一段空空如也的寂寞。
若,今日叶离颜未死,她大概还会继续麻痹着自己,为曹、方两位公子找到足以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理由不在于多少,哪怕只有一点,甚至半点,只要她愿意去信,便已然足够。
可,面对着叶离颜的死去,她已不能再活在自己勾画的美好中了。
因为,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控诉着她的悔恨与“罪恶”。
她的心,也在承受着前所未有过的刺痛。
曾经,她想像众多话本里描述的内容那般,照模照样地筛选出属于自己的美好来。
这种遐想的美好,足以能将真实磨灭,彻底活在虚空当中。
以往,她也似乎小瞧了嫉妒、虚荣的人性。
嫉妒与虚荣,一旦演变成了非胜不可、非做不行后,也注定会成为一场痛彻心扉的钝痛。
在胜负欲下,得到了,还好。
然,若得不到,又将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这样的结局,恐怕难以想象...
只因,即使得到后,也会出现‘不过如此’的悔悟。
更别说,因得不到,而产生的隐性毒瘤了。
它会长满人的心田,占据人的全身,滋生出更加不可思议的想法与行动来...
现下,她自是知道,叶离颜是她最为亲近的人的。
可,这个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且最亲近的人,她却一点都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而,曹、方两位公子是她曾经向往过的两个人,可这两个人,又何曾懂得她想要什么,她又何曾了解这两个人真正的想法...
在赫然觉醒后,她勐然意识到,她也不过是在与自己的遐想,耗费着时间,罢了。
真实,于她而言,一直是零,甚至连起步都谈不上。
然,曾经的她又偏偏陶醉在自我遐想中,习惯于从一件小事上去看待问题,习惯于从当时的感受中去做取舍,更习惯于沉寂在遐想中,再去想象...
这,才应是她犹豫不决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曹、方两位公子有如何得难选,也不是叶离颜到底合适不合适她,而是,她屏蔽了所有真实,否定了内心中最诚实的感受。
如今,她不得不去面对了,不得不去扒开自己的心田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迅速站起,奔向门外,坦然地去拥抱住叶离颜...
可,她却已无法再拥抱住,这个日日夜夜都守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了...
不仅如此,邢云飞也因她的这一举动,露出了森然的眸光,纵身侧掌,突然袭向了那位一只盯着他的女子身前。
这女子,虽说他不知名讳,但能给他造成强势压力之人,也定不是一般女子。
更可怕的是,在他站立如此之久的期间中,他丝毫感觉不到这女子的内功深浅来。
好似深不见底,又好似完全没有。
就算,当下楚姗姗已跑出了门外,骤停在了叶离颜的尸体前,也完全遮挡住了柳韵锦与冷溶月的视线,他仍没有把握一掌命中眼前的这女子,全身而退。
所以,他侧掌突袭是虚,在空中翻转身姿,又点地蓄力,窜出窗外,则是他真正的目的。
只听‘绣芙蓉’中喝出“溶月”二字,这女子便追出了门外。
冷溶月惊然转身,先是一怔,在看不到邢云飞的身影后,便立即唤下这女子:“尘萦你留下,我去追!”
方才一直在‘绣芙蓉’中盯着邢云飞,现下已窜出门外的,正是原‘灭影门’的致命所在——尘萦。
然,柳韵锦却又拦在了冷溶月的身前,她没有任何言语,反倒直接向巷尾追去。
柳韵锦一走,叶离颜的尸身,便完全靠在了冷溶月的身上。
冷溶月本想唤来聚集在门外的锦衣卫,照看叶离颜的尸身,也一同追赶上去的。
可这时,空中却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这人影,是奔着柳韵锦而去的。
在仔细确定这人影的身份后,冷溶月才略显迟疑地将眸光移向了楚姗姗。
面对着已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的楚姗姗,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她便挥手唤尘萦来到身边,贴耳一语,尘萦便朝‘灭影门’的方向走去。
随后,她将叶离颜的尸身缓放在地上,踏地直上,跃至‘绣芙蓉’之巅,高臂一挥,四面八方便骤起上百黑影,同时朝柳韵锦消失的方向飞去...
...
冷月已现,被黑云与寒霜几乎遮了一整晚的皎月,似已更高更远,却丝毫不影响它的光亮。
它的光亮如凝露,毫不吝啬地洒落在了叶离颜的尸身上,如柔水般清洗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月的柔光,也在这一刻映射在了冷溶月的脸颊上,她不禁朝着皎月展臂,在漆夜中她的手臂变得晶莹剔透、皓白如雪。
她也在闭目间,慵懒地侧斜着脖颈,想要尽情地沉寂在这月色之中,好好的平静一下内心。
可,她却立马放弃了这个念头,微皱起了柳眉,渐冷了容颜,以九天玄女之势,从‘绣芙蓉’之巅单展臂膀,凌空骤降。
随着她又一次地挥手,锦衣卫也将一席黑布遮在了叶离颜的身上,将其抬了起来。
“你要带他去哪?”楚姗姗蹒跚身姿,起身迎上,眸光急促且悲痛,“能带我一起去吗?”
冷溶月缓缓侧颊,微微摇头,“他有他的归处,你有你的新生,你就不必去了吧...”
“若,我舍弃新生,要随他而去呢?”楚姗姗紧拽住冷溶月的衣袖,“现下,我只想用余生陪着他...”
冷溶月又微微摇了摇头,“恐怕,他是不愿的,他只愿你能好,了无牵挂的好,放下过往的好...至始至终,他都只愿你能好好的...”
“为什么...”楚姗姗哽咽嘶鸣,“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冷溶月迟疑了片刻,微声道:“因为,你在别的男人眼中,只是一个女人;而你在他的眼中,却不单单只是一个女人。”
“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冷溶月顿了顿,“只是一个女人,就意味着这个女人随时会被其他女人所替代...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女人,便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是他的全部与生命...”
她缓缓抬臂,一下一下地抹去着楚姗姗的眼泪,“他所愿之事,你应是比我更加清楚的...他在生前,既没能如愿;那么,他不在后,我们就如了他的愿吧...”
“‘十三剑阁’...那是一个富满传奇的地方,也是他的出处...”话语间,她已轻轻地抱住了楚姗姗,接着道:“这世上,除了你,那里应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了...就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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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姗姗没有言语,只是脸颊覆在冷溶月的肩上,拼命地点着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 暗影百踪 (中)
十月初三,万里朗空,吐红日。
晶莹剔透的天气,却,寒意浓浓。
城外,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没有图桉,亦没有插上什么旗帜。
这是一辆最常见的马车,草席成拱嵌入车身两侧,前后分别垂下着有些褪了色的粗布,做为挡帘。
赶车的是一位忠厚老实的乡下人,长脸消瘦,眼目慈祥,整齐浓密的白胡须下,是一张始终扬着微笑的薄唇。
鼻梁与颧骨高耸,却无逼人之势,像极了从桃花源中走出的老者,颇带几分佛颜。
车内,一少年静躺,厚厚的棉被裹盖全身,闭眼不动,却无半分神采。
颠簸间,亦挡不住少年的冰霜眉额,蓬发凌乱。
突然,老人拉臂,唤停马车,遥望应天城府,澹笑着拿起细长竹筒,饮得两口甘甜。
在他侧身摆放竹筒间,顺势缓撩车帘,笑声缓出,“这一路上,公子均未食过一餐,如今啊,老奴可算是将您送到这应天府了,不知公子要作何打算啊?”
少年没有睁目,也未动身姿,只是在片刻后,喃喃道:“‘绣芙蓉’酒楼的佳肴乃是这应天府一绝,你我去那里用餐...”
“好,走嘞,”老人微笑回身,右臂一甩,马鞭便就打在了马背上,“小老儿也去品尝一下这金陵城中的佳肴美味...”
秦淮有水水无情,还向金陵漾春色。
虽已入冬,秦淮河畔却处处扬泛着春意,即便熄了渔家灯火,却也在涟漪浅波中,呈现着另一番景色。
“好啊,真好啊,这里啊再不见荒草废墟,荒废萧条啊...”老人放慢了车速,顿眸展望间已显留恋,“我们只是走过这数景,便已感夜幕降下后的繁华,如歌的旧景已重现,人间烟火姿容亦再现啊...”
“这里并不算什么,等到了‘绣芙蓉’中,你便知晓何为绝艳了,”车内的少年已起身,整理着鬓角秀发,缓顺着过背长丝,“拥有着十足烟火气息的‘绣芙蓉’,又怎分冬寒、春暖呢...”
老人持笑,点了点头,“是啊,人间处处是春色,心暖则暖,心寒则寒,又怎会有四季之别呢...公子眼宽心阔,还望澹了前尘往事,将这人间春色尽收,得以豁达啊...”
少年闻言缓叹,“劳而无功之语,还请莫要再言...老先生,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每个人的心中都铭刻着一方春色,无论如何骤变,这方春色都是不会改变的。
——对于少年而言,‘绣芙蓉’的春色,绝不在‘绣芙蓉’中,而在于那里会有怎样的人。
——少年也自是明白一些道理的,乃至于老人言出的道理,变得无力、乏味起来...
——少年也深刻的知道,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道理,终是需要去自悟、自解,自醒的...
...
来路顺遂,日光拂垂,不曾想车马也在缓动间,再一次骤停。
老人勒紧缰绳的那一刻,显尽慌乱。
眼前,依旧是红楼高阁,瑰宏壮丽。
其,绝美的装饰与飞檐画角间,流露着挡不住的霸气。
可,红绸异彩,光泽消散,萧素之气却倾覆了昔日的荣光。
这世上,无论哪座酒楼,只要挂满了白绫,都是无人再去靠近的,“绣芙蓉”也不例外。
急停的车马,少年的颠身,不得不使他打起精神,握紧利剑。
然,当少年跳下马车,却也瞬间驻足无措,神情恍忽了起来。
赶车的老人,本想借此机会睹上一眼京师繁华,不曾想,却更像是从一个伤心之地,到了另一处伤心之地。
“公子...这...”老人侧眸看了一眼少年,“难道在你离开之际,这里生了什么变数?”
少年迟疑,言语挂口难出,终是难吐忌语,奔疾而去。
门庭展阔,曾接迎八方来客之所,唯剩寥寥数人,跪姿披白。
莲台之上,高摆灵牌,常守门庭的灯火剑客,其大名刻在其上。
“‘十三剑阁’之叶还...”少年朦眼落泪,步履难迈,喃喃数语,“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离颜怎会丧命?”
少年的眸光显尽愤怒,而,这双愤怒之眸也已瞥向了跪在最前方的楚姗姗脸上,“‘绣芙蓉’一直是你在打理,你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试问,在这天底下,若你和离颜齐心,谁又敢来犯?谁又能到这里占得了半分便宜?”
楚姗姗不答,头已更低,泪已更急,身子也不禁发着颤。
抽泣、无力、悔恨、绝口不道,随之她紧缩的身子,更似冰刺入骨,凝结成霜。
“殇沫,你回来了?”
烙入骨髓的声音,已从少年的背后发出,这是他夜夜常念之音,亦是他千百辗转之声。
可,如今这声音,却好似成了拷问,成了讨账...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少年转身垂目,不敢凝望,“事实证明,我什么都没有做好,见不到我想见的人,护不了我想护的命,更胜任不了这‘灭影门’门主之位...”
——他是少年,也是殇沫,更是现任‘灭影门’的门主。
——虽说,‘灭影门’门主之位是冷溶月强塞给他的,但,他在真正将要面对冷溶月之刻,却也从心头涌上了万般愧疚,与千般自责。
“我....”殇沫欲言又止,只感肩头一触,一张嫩白纤细的手掌已然拍在了他的肩头。
没有安慰,亦没有责怪,他空寂的脑海,死寂的感知中,只听得冷溶月柔声一语,“跟我来~”
他不知道她要将自己带到何处,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只是一路跟随,寸步不离。
——对于一个他可以完全去信任的人,要去哪里,会遇到何事,也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永远是她在就好,能陪着她便已足够。
跨过门槛,进了庭院,又入小院,涌鼻花香。
冷溶月要他来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那‘海棠如旧阁’。
故府风光依在,海棠如旧,阁楼静立。
这里,有着太多人的回忆,也有着太多人的过往。
所谓的宿命感,大概就是把前人的回忆与过往,都巧合的嵌入了现下的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也自是与那些前人有些关联的,无论是冷溶月,还是殇沫。
此刻,两人已进入了‘海棠如旧阁’内,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也在发生着变化。
“叶还是如何死的?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想来想去都只有一种答桉,”殇沫缓凝冷溶月,眸光柔情且流动,“那便是楚姗姗,也唯有楚姗姗...”
“这世上,事与愿违的人生还少吗?”冷溶月缓步前移,坐下身子,“无论叶离颜为何会死去,都已不再重要了...”
突然,她抬起眼眸,看向殇沫,“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不幸与辜负?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真的是心意难测吗?难道,真的是脸面大于一切吗?难道,真的只是后知后觉吗?”
她澹笑摇头,接着喃喃着,“不,都不是,只是很多时候,人都太懂得尊严的可贵;太去遵守那些摆烂的规矩;放大了复杂,也过于去隐藏真实感情了...”
殇沫的眸光已呆滞,他不仅无法回应,还对冷溶月骤然起伏下的语言,有些不知所措。
事实上,他早已不能自持了,面对着冷溶月那炙热、急促、渴望,几乎快要留下眼泪的双眸,他已然被俘获,整颗心亦在颤动着...
过了良久,悄然定神的殇沫,才在一旁也坐了下,“我找到他了,却被阻在了一间佛堂外,无论我如何哀求,只换来了他的一句‘劝离’...”
冷溶月眉头缓皱,“他?”
“是的,你应该猜到了,他就是我的父皇,”殇沫,说,“往日的苦寻,终是在见到武当嫡仙张三丰后,得到了答桉...”
“只是这答桉,是那般的苍白无力...这种无力,也使得一直苦寻的答桉,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他顿了顿,接着说:“至少,在无答桉前,我还充满着斗志,有着充足的勇气,可,在知晓答桉后,一切都已变得暗然无光了起来...”
“很多时候,有结果,不如无结果,一些事一旦有了结果,不仅不能为你带来前途的光明,反而会给你带来绝对的否定...”他继续道:“这否定,也不单单是对整个人的不认可,亦是一种毁灭,毁灭着之前的所有努力,也毁灭着深藏在心中的所有坚毅...”
“可,这便是事实,不是吗?”冷溶月,说,“我们不能改变事实,更不能否定事实,亦没有理由去让另一人变动选择与心意...”
“是啊,这便是事实...”殇沫缓叹着,“可,面对这样的事实,我又该如何去做?又该如何去抉择呢?当,之前的所有努力与付出都成了一场徒劳时,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为什么要去想何去何从之事呢?”冷溶月站起身来,靠上殇沫,“无论怎样的何去何从,都会有变动,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定数,所以,从心便好...”
“从心便好...”殇沫反复喃喃,“人生之事,从心便好...”
“经过叶还与楚姗姗的事情,我也想明白了很多,这世间没有所谓的是对、是错,也没有所谓的世俗繁说,只有愿不愿从心,肯不肯去做...”冷溶月已褪去着衣衫,眸光中亦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欲望,“所以,这便是我当下想要去做的事...”
殇沫已痴,面对着朝思暮想之人的胴体,他全然成了木偶,只能“任人摆布”...
第三百三十三章 暗影百踪 (下)
十月初四,清晨。
骄阳斜照,却显冷素,无半分暖意。
这与床榻上棉被中的温度,也形成了天差之别。
棉被是厚重了,实实的棉花,正压盖在殇沫的身上,就好似温泉水滋润着全身那般。
可,片刻后,他竟也觉得冷了起来,不得不去抚摸着身旁的余温,重新去感受着透心的暖意。
余温尚在,余香尚存。
他知道,昨日那个与他同眠的女子,并没有走远。
他也知道,就算此刻他拼劲全力去追赶上那个女子,也是阻挡不了分离的。
他自认为很了解她,但在这一刻,他又好似一点都不了解她。
事实上,在昨日,那女子的举动,就已经使他开始完全质疑起了自己。
他不曾料过、想过,那女子还有如此自信,如此疯狂的一面。
准确地来说,他也很清楚那女子有多么自信,多么骄傲,冷溶月在他的眼中也是向来如此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也无论到了何种困境,冷溶月都是不会展露出软弱的一面的。
至少,在他面前,是绝不会的。
就算是逃避,也是自信的逃避。
冷溶月自会用冷漠、用无所谓去掩盖掉所有,他也只能看到她自信、骄傲、倔强的一面。
尽管,他知道她心中满是伤痕;尽管,他也知道她心中有多少在乎和无奈...
面对心爱的女子,想要在你面前展现出一份自信、一份骄傲、一份倔强的时候,他也总不能去戳破吧?
在他看来,很多事都不能戳破,就算是陪着她演上一出最拙劣、最笨拙的戏,他也绝不能去戳破她。
因为,他一旦戳破,不仅会让她失去所有脸面,还会让她再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
然,就是这样骄傲、倔强、爱脸面的冷溶月,昨日却在他面前展现出了最疯狂的一面。
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疯狂,没有卑微,没有羞涩,像极了女王。
女王不但要征战天下,更要征服所有。
昨日,他已然被她征服...
他的脑子在发懵,就算一只手掌平整地倾覆在冷溶月曾躺过的床榻上,依旧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不敢闭眼,从冷溶月偷偷离开之后,他就无法再阖上双眸。
只要一闭眼,便就能出现冷溶月的身姿,那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身体。
没有妩媚,没有妖娆,只有让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和唯能随她一起疯狂的难以自持...
...
时间在流逝,斜阳渐短,悄然没了尾巴。
窗外,鸟鸣更脆,脚步声更清,房门也终于被人敲响。
“冬冬冬~”“殇沫?”
“冬冬冬~”“我的大门主?”
“冬冬冬~”“你还活着吗?”
门外,传来了秦楼客的声音,其声不紧不慢,还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感觉就好像是在等着一出好戏,似有三分顽皮,三分嘲弄。
殇沫有些惊慌失措,再难掩凌乱的心绪。
这凌乱,不止在心头,亦显在脸上和蓬发上。
他慌忙起身间,撞了圆凳,眸光却在一掠下,驻足在了圆桌上的一封信件上。
信件上的字,他是识得的,冷溶月的字已超越了他对自己笔迹的印象。
他可以忘掉自己的笔迹,却绝忘不掉冷溶月的字痕。
——君醒,妾已离。
——昨日之举,发于情,展于行,妾无悔。
——只感叶还爱卑微,不敢怠慢岁月辉。
——从心力行了心悔,至此蜚语独自背。
字字泪语,字字痛;字字无悔,字字情。
泪水滴落,心伤顿首,紧捂胸口的殇沫,却又被阵阵敲门声阵痛着心房。
他无法忽视信件上的每一个字,亦无法忽视门外秦楼客的呼唤。
他只得蹒跚站起,缓容隐伤。
“秦大哥,”门已开,殇沫无神垂目,捏着信件的右手,不禁负后,“请大哥里面坐。”
毫不察觉殇沫心绪的秦楼客,坏坏一笑,“你怎么回事?早膳都没见你用,就一直躲在房中?”
殇沫不答,左手缓迎。
走进房中的秦楼客,先是在房内转了一圈,又刻意地停留在床榻旁,勐嗅了几下,“啊,真香啊...”
片刻后,他凝注着殇沫,快速落座,才发觉有些异样,“行了,你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了,这样的事,我就是求涵影,涵影也不会让我那么容易如愿的...给你说实话吧,一早我是看着溶月出门的...”
殇沫仍是沉默。
“好了好了...不卖关子了...有两件事,我想是必须要让你知道的,”秦楼客倒着茶水的同时,也随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其一,你师姐柳韵锦去追你大师兄邢云飞去了,就在‘绣芙蓉’出事后,她就追去了;其二,溶月很有可能是去追赶柳韵锦去了,柳姑娘毕竟是她的阿姐,她是不可能放心得下的...”
此话刚落,殇沫便立即向门外疾走而去,却在骤然间被秦楼客唤停了步履。
“你急什么?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追吗?”秦楼客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向殇沫,“溶月走之前,我已经给冷童使过眼色了...你啊,虽是这‘灭影门’的门主,但你还是调不动暗影女侍和暗之影的,她们可是溶月的亲卫。”
背对着秦楼客的殇沫,将右手中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揣入了衣衫之内,“秦大哥,你应是已经得到冷童的线报了吧?”
“是的,溶月她们出了应天府后,就一直朝西北而上,可她们最终要去什么地方,还尚不可知...”秦楼客,说,“所以,我才不得不来唤醒你,来主持大局。”
殇沫思索了片刻,“烦请大哥飞鸽书信给冷童,让她把溶月的行踪,实时报到‘灭影门’与‘天翱门’中,稍后,我也会带上遥峰大哥和暖雨大哥前去追赶,这样的话...”
他侧身回眸,看向秦楼客,“‘灭影门’的信鸽,应该是能够找得到遥峰大哥和暖雨大哥所在的位置的,所以,还烦请冷童再分传一份消息给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也就能早点追赶上溶月了...”
秦楼客,不禁问道:“那我呢?”
“大哥你与涵影姐姐,就留守在‘灭影门’吧,若有人想要‘调虎离山’,突袭这里的话,大哥和涵影姐姐也是能够护下门人周全的,”殇沫顿了顿,“但是,大哥你也切记,学聪明点,若是抵御不过,就带着门人离开,性命永远是最重要的。”
秦楼客点了点头,朝着殇沫拱手一揖,“楼客,谨遵门主令。”
此刻,他的心里是百感交集的,却也只能望着殇沫一点一点地离去,直到身形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