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四章 永恒的热血
这,绝不是一处偏僻,且充斥着杀戮的地方。
也绝不是一处隔绝的岛屿。
这个地方,已大大出乎了殇沫的预料。
在杀了来人带来的七八个随从后,是谁也绝不会再跟着来人走的。
就算是走,也一定是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不是要完全毁掉对方,就是想完全毁掉自己。
或许,殇沫也不曾认真想过,为什么要跟着来人走。
他只是在来人的话语间、眸光中,寻找到了那么一点点信任的感觉。
这感觉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像极了男女间的一见钟情,更像极了一见钟情后的夜晚,魂牵梦绕。
这亦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来人那般奇怪。
远处,稻穗在烈阳微风中摇曳,这是一种米粒细白的稻穗,却也有一望无际的辽阔。
孔雀与珍珠鸡在田间穿梭,没有人会在意它们屡屡低下头在啄着什么。
周边没有成片的椰林,反倒是有几颗散落的槟榔树,但若将所有散开的槟榔树全聚集在一起,也绝可以成林成阴。
眼前,是最不起眼的屋舍,就算是大明朝最不起眼的茅草屋都要这它大气一些,可就是这最不起眼的屋舍,却布满了殇沫的周身。
倒挂鸟、五色花斑鸠、槟榔雀、绿斑鸠时时啼鸣,更有罕见的白鹿与白猿被人圈养着,再往深处走,更多的则是猪羊牛马鸡鸭。
但这里却没有驴,亦没有大白鹅,这两个世间最美味的佳肴,竟和这里毫无关系。
更使殇沫感到怪异的,也便是这里的人,这绝不是绿林匪寨,只因无论是人们脸上扬起的笑,还是相互问候的柔语,都绝没有一丝霸道与强势。
这儿,仿佛是仅有的天堂,至少与那些长相丑异,以蚂蚁、昆虫、蚯蚓等为食的鬼怪要强上上百倍。
这里也没有商贩,只因人们的双手间,永远或多或少地捧着各式的水果,就好似能买到的人人都有,能贩卖的人人也不缺。
然,这里却也并不是别处,只要殇沫与柳韵锦再走上几百步,就能见到郑和与王景弘,只因这便是满者伯夷王居屋宇的所在。
虽离王居屋宇不过只有几百步的距离,但却是殇沫与柳韵锦之前没有发现的村落,或许是因为这座村落还要比王居屋宇偏南方一些。
可,来人将他们带到这里,又岂能有胜过他们的把握呢?
就算他们被上千人围着,只要缓缓向王居屋宇的方向退防,一旦遇到上了岸的大明精锐将士,再多人也是无用的,更何况暮云烟也在那里。
“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地方?”殇沫已在笑,带着些许讥讽的笑,“或许,你也是时候告诉我们,你是谁了。”
“你为何要笑?难道,你已经确定我赢不了你了吗?”来人回瞥着殇沫,眸光深邃且幽暗,“或者你若知道我叫什么后,你便也绝笑不出来了。”
殇沫说道:“那你叫什么?”
来人回过眸子,“我姓萧,萧凤逸。”
殇沫闻言,果然已笑不出来了,不但笑不出了,也已完全怔住了。
他咀嚼良久,嘴角开始微微颤动,低声喃喃着,“萧凤逸…萧凤逸…”
萧凤逸驻足了脚步,完全回过的身子,他也停在了这座村落正中央的位置上。
他仿佛在等着殇沫能够再多说点什么,只因他的眸子早已完全凝落在了殇沫的身上,眸中也正闪动着光亮…
“事实上,我们都是唐人,不论如今谁做了皇帝,我们都不能忘记先祖的遗愿。”
殇沫缓缓抬头,与萧凤逸四目相对,缓缓沉吟着,“先祖的遗愿…?”
“是的,先祖的遗愿。”萧凤逸恳切地点了点头,“你能来到此处,难道不正是要完全先祖的遗愿吗?”
殇沫不禁惊悚一震,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已竖起,面对着自报名为萧凤逸的来人,他已想到了萧左,他也已在猜测着萧凤逸的真正身份。
——这人难道也是父皇的旧部吗?
——萧凤逸…萧风、萧月、萧秋、萧冬四位叔叔可曾与这人一般都是萧左叔叔的亲信?
——难道,萧左也在这里?那父皇…父皇是否也在这里…
“你…”殇沫猛然定神间,刚要脱口,却又被萧凤逸的大笑声给怔了住。
“我还是要与你比试的,如你方才在酒楼上看到的比试一样,我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人。”萧凤逸突然神色大变,他还在笑,只是笑声已低沉,眸中已有一抹悲伤,“虽然,我们之间的比试已完全没有意义,但我仍要与你决斗。”
殇沫,缓缓道:“为什么?”
萧凤逸侧脸微微一笑,“你身边的姑娘手中,有更锋利的剑,我又何须再要腰间的短刀。”
殇沫,道:“你难道真的以为你能赢过后,能够带走韵锦,带走她手中的剑吗?”
萧凤逸的眸光移落在天岚紫霄剑上,“不然呢?你又为何要跟我来此?”
殇沫,淡淡一笑道:“为了更加无坚不摧的唐刀,还要锻造唐刀的工艺。”
萧凤逸又是一阵大笑,“这里的确有比我腰间更锋利的短刀,但你却也根本不需要。”
“不错,我并不需要。”殇沫说,“事实上,大明朝也不需要。”
“但你还是来了。”
“唐刀的确无坚不摧,但其锻造的工艺也并非已失传,若苦心寻找,还是可以找到的,只是已无必要去找。我之所以能来,却是要找到你为何要找上我的原因的。”
“显然,你并没有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你只是在意我姓萧。”萧凤逸冷笑道:“是啊,这世间都知道唐刀无坚不摧,却也没人想要真正的去找寻其锻造工艺,只因它太无坚不摧,注定也是要消耗很多材料的。”
“不错,将士们配备的永远是可以大批量锻造的兵器,并不需要多年磨一剑,就算谁都明白经过多年磨出的剑一定是最锋利的,但人们却根本不在乎。”殇沫的眸子已失神,似已有些痴了,“人们只会去认同多数人都认同的结果,也只会去接纳多数人都接纳的东西。”
“所以,你身旁那位姑娘手中的剑,并不是多数人都能够拥有的。”
殇沫微微点头,“不错,因为它只有一把,就算苍琼剑与它一般锋利,也终究不是天岚紫霄剑。”
萧凤逸也微微点着头,“是的,苍琼剑也只有灭影刀能够与其抗衡,也绝非什么所谓的天岚紫霄剑。天岚紫霄剑虽强,但却注定了孤独。”
殇沫缓缓定神道:“你来这里并没有多少年,也并非是回回人的后代,不然你怎就能够知晓苍琼剑与灭影刀呢?”
萧凤逸,领叹道:“这两把元朝末年间才出现的两件神兵利器,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话落,他不禁痴笑,又道:“我是否是回回人的后代,西番各国的商人;我是不是并没有来这里多少年,这答案啊,并不是我这里,而在你那里。”
殇沫,惊道:“在我这里?”
“是的,在你那里。”萧凤逸继续笑着,“‘盘龙镶白玉,号令百官朝。’你若听过这句话,便一定知道为什么会在你那。”
殇沫沉默了。
他已不得不沉默,萧凤逸的确也与萧左一般,是死忠于父皇的人。
他不知道,在这世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在努力地做着他根本无法知道的事,甚至这些人也根本就不姓萧,萧或许只是他们的统称与代号…
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可能将父皇留给他的‘盘龙白玉’拿出,只因他尚有疑虑——萧凤逸又是如何确定他的身份与他的行踪的呢?难道,仅凭他与父皇样貌有些神似?
就算这一点,就连郑和都在怀疑他是否与建文帝有关系,但绝不能因此就证死了他真正的身份…
海风缕缕吹过发梢,人们始终微笑走动,只是太阳已偏西,也变得大了许多。
萧凤逸也已不再是一个人,他身后早已多出了七八人,这七八人就像是今日在酒馆中率先冲杀上殇沫的那七八人一样,只是样貌各个成熟内敛。
在殇沫脚下这座番人二三百家的村落上,萧凤逸此刻身后的那七八人正是这座村落的头目,亦是这个国度的头目,他们也是辅助这里至高无上的王的得力干将。
这一刻,他内心中的父皇是多么的雄才伟略,富有才干。
他心中的父皇,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父皇,最好的皇帝。
他已流泪,流下了炙热的眼泪,他好似看到了支持父皇还朝的千军万马,也看到落日的海际线上在向他招手。
可,他还是快速地抹去了泪水,一跃冲天而去…
“蹬云式…”萧凤逸笑道:“虽然不是我想见到的物件,但却是我甚是怀念的招式。”
他沉寂了片刻,再次凝向殇沫,眼波流动,道:“你我已不必再比试了,只是我们之间仍是要死去一个人的。”
殇沫诧异地看着他,“为何?”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命数。”萧凤逸,喃喃着:“你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再沿海列国中…”
殇沫已瞪圆了眸子,一脸惊然,“啊…”
“是的。我们没有找到他…”萧凤逸笑了,看着海际夕阳笑着,“我相信他一定还在故土上,安安好好地活着…”
话落,他已倒了下去,含笑倒了下去。
就算柳韵锦已出了手,也没能拦下他倒地的速度。
短刀,紧紧地插入了他的体中,正是他平日佩刀的腰间,腰部的血还在渗出着,与天边的夕阳连成了一片,亦连成了永恒…
第二百一十五章 已逝不可追
手在抖动,剑在晃动,双唇亦在颤动,柳韵锦的身姿已摇曳,摇曳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中,“他死了?”
柳韵锦的泪水已不能自持,脸上也露出了无法形容的神态,这神态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悲凉,“他死了,”她的眸光从面前的七八个头目身上回落,恰好落在了殇沫的身上,“他刚才还好好的,真的有必要死吗?”
殇沫的脸已煞白,白得如鲫鱼的肚皮那般,亦冰冷到了极点,“他本不必死的,”他咀嚼的嘴似已不再受控制,“但他却还是自己杀了自己。”
“为什么?”柳韵锦又加重了声音,重复道:“为什么?”
“因为他心中那曾经的美好,”殇沫已咬紧了牙关,身子却在开始颤抖着,“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意义,‘曾经的美好’或许便是他一直活下来的意义。”
“曾经的美好?”柳韵锦再次移落眸子,移落在萧凤逸冰冷的身体上,“那该有多美…又该有多么不可追…”
“他是位大人物,忠心耿耿、只守一人的大人物,”殇沫顿了顿,缓步向地上的血泊走去,“他也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到处胡说八道。”
柳韵锦一惊,瞪圆了眸子,道:“可活人,也是可以闭口不言的。”
“是的,活人也是可以闭口不言的,”殇沫突然淡淡一笑,充满着讥诮,“但更多时候则是什么都不知道,甘愿做个傻子。”
他没有在讽刺任何人,而是用淡笑挖苦着自己,只因他已懂得了萧凤逸为什么要这样做,不为别人,只是为了他…
柳韵锦已有些听不懂殇沫在说些什么了,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是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你回正身子便能看到…”殇沫遥望海际,海际上仅留的霞光也已不见了,“曾经的美好,一定很美,正如刚散去的霞彩,就算你拼了命,它也不会再回来了…”
柳韵锦回正了身子,看到得并不是什么傻子,而是那七八个年龄半百的头目。
“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杀了自己?”
七八人一同摇头,均道:“不知道。”
他们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柳韵锦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拔出你们腰间的短刀?”她看那七八个人已被她突如其来的话怔住,接着道:“毕竟,他是见了我们后,才自杀的。”
七八个人左顾右看后,均低头沉默了起来…
“这便是他们还活着的原因,”殇沫说,“事实上,萧凤逸在死之前,是有足够的距离与机会杀掉他们的。”
柳韵锦赫然觉醒,道:“难道,萧凤逸自杀,只为要守住你的身世?”
“不全是,”殇沫俯下身子,捋顺着萧凤逸有些散乱的头发,“他也说了,那人并不在这里,也不在沿海列国中…”
“那人?你的父…”
“是的,他显然已经到处找过了,”殇沫抬头看着始终没有移动过一下的那七八个头目,“他是有能力找遍列国的,他也知道我要找的人并不会去十分遥远的地方的。”
“不错,”七八个人中的一人道:“主公的确带着我们找了很多个国家,就连最不起眼的小岛也是找寻过的。”
“但你们始终不清楚,你们的主公在找什么,不是吗?”殇沫沉寂了片刻,又道:“既然你们奉萧凤逸为主公,自然也是不会去问他要找什么的。”
又一人道:“我们知道,主公是在找人。”
第三人道:“不过,具体找什么人,我们的确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唐人,是位和你们肤色、形体一般的唐人。”
“是的,无论是这里,还是更远的地方,只会有唐人,”殇沫将萧凤逸刺入腰身的短刀拔了出来,斜插到了他自己的腰间,“不会有大明朝的任何一个人…”
七八个人似已怔住,好似从未听过‘大明朝’这三个字一般,又一次左顾右看了起来。
“你们会将你们的主公好好安葬的,对吗?”殇沫缓缓站起,凝望向他们,“我不知道你们与萧凤逸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他选得人总是不会错的。”
七八个头目中的一人道:“我们当然会好好地安葬主公的,他不但救过我们的命,还授我们武学,更传我们更加精炼的唐刀技法,就如同我们的再生父母一般。”
第二人道:“我们不但会好好安葬主公,以后还会听命于你,就算是死,我们也会这样做。”
“为什么?”殇沫仍在看着他们,“我既没有救过你们,也未曾授过你们功法,更没有什么锻造技法,你们为什么要听命于我呢?”
第三人道:“因为主公是见到你后才自杀的,且是当着我们的面自杀的。”
殇沫,道:“这能说明什么?”
第三人道:“你们不是仇人,因为你们并未动起手来。你们既然不是仇人,主公却愿意为你而死,那你一定是主公誓死要保护之人;也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人。”
“你们不必听命于我,永远都不必。”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们不够勇猛?”
“不,”殇沫微微地摇着头,“你们不但各个勇猛刚强,且还几乎掌握着我脚下这一国的兵力,不然又怎会帮到萧凤逸找遍沿海列国的唐人呢?又怎能辅佐这一国的王君呢?”
“既然你都能想到,为何不肯我们听命于你呢?”
“因为你们要活下去,”殇沫转身走向柳韵锦,轻轻牵起了她那透白的手,“就算你们不怕死,也要活下去,因为你们心中也有‘曾经的美好’,它并不是别处,而在你们的脚下。”
七八个头目,异口同声道:“我们的脚下?”
“对,你们的脚下,生你养你的地方,”殇沫说,“任何人都会去怀念故土的,只因故土上有值得想念的人…而…你们的主公萧凤逸所怀念的人,只是暂时找不到了,所以他也便不会再去留恋故土了,只会想要极力找回他心中那‘曾经的美好。’”
话落,殇沫携着柳韵锦已缓缓远去,在这没有太阳,亦没有月亮,却始终没有一丝黑暗的天际下,他们的影子极短、极淡。
两人每每步伐交错间,脚下的影子也会紧紧的融为一体,任凭海风如何吹过,都无法将他们的身影吹散…
第二百一十六章 海中五屿
灰蓝天际的一侧,鱼肚白泛出了一条弧线。
这本是一个漫长的夜,如今却又变得极其短暂起来。
正如,已睡下的柳韵锦,她曾依偎在殇沫怀中,总觉得有说不完的柔声细语,有用不尽的漫漫长夜,足以能让她享受着有着温度的柔情。
可现在,夜就要结束了。
鱼肚白还在不断扩大,它终会占领整片天际。
然,就在它还在扩散之时,岸边已闪动着另一种银光。
海舶之上的殇沫侧脸凝视着斑斑银光,他本就没有睡去,或许是因为柳韵锦一直靠在他的怀抱里,也或许他也根本就睡不着,可当这另一种银光出现后,他也更无了睡意。
这银光并不是什么奇特的物件发出的,而是和他腰间一样的短刀,在众将士手中闪烁出的光亮。
他恨透了这光亮,也恨透了这能让爪哇国引以为傲的短刀。
但,他却偏偏挥不掉短刀的残影,整夜都未曾淡忘掉的残影,如今竟完整的、众多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刀真是好刀,”登上海舶的暮云烟,眸中闪动着光亮,“这刀用来防身是再好不过的了。”
王景弘淡淡一笑,“云烟兄若喜欢,就取上几把吧。”
暮云烟笑了起来,“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取上几把的。”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下,均发出了明朗的笑声。
在这初亮的天际下,两人的朗笑声,打破了所有的沉静,却迎来了脸色甚是沉重的郑和。
他本不该有这般神情,只因他刚拜别了迎送使团与爪哇国王,也只是刚刚上得海舶之上。
从岸边到海舶的这段距离也根本不长,且还是乘坐着‘江月门’的船舟,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沉下脸的事情发生。
然,他的脸色不但暗沉,且还透着些许伤感,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话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还在装箱的足有上千把的短刀…
过了良久,一直注视着他的王景弘,终是忍不住凑近了他,“大人…”
“景弘啊,我们由此西进就能到达五屿之地了,”郑和阻下了王景弘的话,遥望着西方,“也许,这上千把短刀可以用在那里。”
“不错,那里海中有五座岛屿,是暹罗国所辖之地,不但要年年供奉着暹罗国四十两金,还要饱受着暹罗国时有时无的征伐,岛上的百姓苦不堪言啊。”王景弘顿了顿,说,“大人是在想…”
“是的,这次出海,我不打算再去暹罗国了,那里民俗嚣淫,好习水战。其王常差部领讨伐邻邦,”郑和俯身触摸着身下箱中的短刀,“而这短刀也绝非是长治久安之物,爪哇之地固然是要用这些短刀捍卫国土的,但也终是留下了只能用这些短刀解决问题的种种陋习,且国内还生活着一群如鬼怪般的人,爪哇鬼国之称亦是一时无法根除的。”
王景弘不禁问道:“这便是大人深感伤心的由来?”
“不错,”郑和的脸色更加暗沉了起来,“种种陋习,终是苦了百姓啊。”
“可大人,暹罗国毕竟是一个国家,且其国产的黄速香、罗褐速香、降真香、沉香、花梨木、白豆蔲、大风子、血竭、藤结、苏木、花锡、象牙、翠毛等物,皆为上品,”王景弘缓缓低头,似有些遗憾之意,“在上水镇子上,诸色番货皆有卖者,更有我朝娘娘们喜爱的红如石榴子般得石头…我们此次真的不去了吗?”
郑和缓缓看向王景弘,道:“你已答应了哪位后宫娘娘要给她们带回些这红石榴宝石吗?”
王景弘,如实道:“是应允了些,但一切皆听从大人之意。”
郑和道:“就算我们的海舶到了那里,也是要乘坐小船到城镇上与他们做买卖的,且我们不明的铜钱他们也不收,只认金银的。”
他拍了拍王景弘的肩膀,接着道:“其实这也不是重点,我们此次出海,意在安定邦国,前两次出海我们也已得知那暹罗国是最不安的,若他们日后不断侵占邻邦,先不说最终能不能威胁到我们大明,单单对邻邦的百姓就是一种苦难。”
“大人西行五屿,是要代大明天子封岛上的头目为王?”王景弘猛然一惊,也已瞪圆了眸子,说,“这难道是陛下的旨意…”
“是的,”郑和拱手左上,“出海两次,陛下已对列国的情况了如指掌,此次出海,我不但带着陛下的圣旨,也带了双台银印冠带袍服,势必是要在五屿建碑封城的。”
王景弘,沉吟道:“陛下还是想提防暹罗国做大啊…”
一语后,郑和突然一脸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圣意不可揣摩,亦不可违。你如今已知晓缘由,照办便是。”
王景弘闻言,眸中猛然露出了惊恐之色,缓缓点了点头,终还是低垂了眼帘,沉默了…
…
第二百一十七章 龙之九子
天海东南,云涌与海舶连成一片,赫然降世,如乌云遮面,势不可挡。
箭雨倾天而下,覆满了岸边足有百丈的沙土地上。
随着,火炮如雷,轰鸣四五下后,岸上的所有人都木鸡般,痴傻了一片…
大明朝的海舶已均屹立在近海,且下了锚,横跨在天海一线,成排的火炮亦对准了岸上的所有生灵。
在郑和看来,或许方才岸上正发生着的并不是一场战争,只因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会是这般景象。
没有气势如虹的人马对冲,也没奔疾如飞、犀利无比的战车乱撞,亦没有弓弩刀枪的拼杀。
事实上,更像是四处流窜的逃兵;张扬舞爪的马贼强盗,却在只有十人左右的恶行下,硬生生地演变成了无法阻挡的杀戮。
岸上的百姓也在反抗着,可他们手中那又黑又长且顶端带着钩状铁器的长杆,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兵器。
相反,百姓所面对的这十余人手中,均持着精铁长矛,挥动间“嗖嗖”巨响,好似只需轻轻抛出,便能刺死一整片无辜百姓一般。
然,正是这十余根精铁长矛,却足以能够震慑住上百的百姓。
就算,岸上的所有人都又被大明的力量给震惊了住,依旧阻不下前来掠夺的那十余人左手中鸡、鸭、羊的身躯扭动…
这是罪恶的铁证,亦是弱土之地的悲哀。
郑和的拳头已重重地捶在了瞭望台上,他所处的位置,已是他脚下海舶的至高处,“一味屈服,终是换不来尊严的!年年进贡的那四十金,亦是换不来真正的安定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屈服,”王景弘戟指遥望岸边,“可这里又偏偏是一处荒凉之地,根本也就种不出任何农作物来,只因这儿的土地全是沙土地,且还都是碱性重的土质。”
“碱性重的土质…”柳韵锦一脸惊容,“那又是怎样的土地?”
“那是根本种不出任何农作物的土地,”王景弘,说,“就算强行种下,也必须种在常年被雨水冲刷过的高地上,但即使是在高地上种了农作物,也必长不出饱满的谷子来的,只能是又虚又小的谷子。”
郑和回望着柳韵锦,沉声道:“不错,景弘所言极是。前两次出海,我与景弘也到过这里,虽然没有过多停留,但也看过这里的田地,确切地说这儿的整片国土之上几乎是无人耕作。”
柳韵锦,怔道:“国土…我们面前的海岸,便是你们先前说的五屿吗?这里既无人耕作,那这里的人平日里又是靠什么来充饥的呢?”
“对,这里便是五屿,也就是满剌加,”王景弘,说,“岸上的百姓以沙孤米做饭;而五屿上的溜山也是海中凸起的珊瑚礁群,这里土地贫瘠,灌溉困难,居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米谷。”
“沙孤米?”殇沫,疑惑道:“那是什么米?”
“沙孤米,其实根本不算是谷米,只是一种可食用的淀粉,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种能吃的如豆般大小的颗粒,”王景弘扬手遮面,望了一眼头顶的太阳,“五屿之上的山野中有一种树,名为:沙孤树,而沙孤米就是这种树的树皮,经过处理后,在太阳底下暴晒而成的可以做饭的食物。”
郑和突然叹道:“看来,我们此次前来,不但要在这里建碑封城,亦要在这里建立粮仓与补给存放场地,也是为我们第四次出海做准备啊。”
王景弘,应道:“在这里建仓存物,的确是最好不过的了。只因这里所处的位置太过于特殊,无论是我们第四次出海在这里补给,去更远的国家;还是第四次出海返程时,回到这里休整,再返回大明,都是最佳的中转之地。”
话语间,一旁的暮云烟已有些不耐烦了起来,只因他实在想不明白:郑和既已下令万箭齐发,且还放出了火炮,可为什么就是迟迟不上岸呢?
他也已眼睁睁地看着岸上欺辱满剌加百姓的那十余人,慌乱不堪地逃离而去…
本想上得岸去,好好地教训一番那手持精铁长矛的十余人的他,早已按耐不住了性子,“景弘兄,你与郑和大人说了那么久,为什么我们就是不上岸呢?”
“上岸,”王景弘笑了,带着些许无奈的淡笑,“这岸啊,我们还真暂时上不去。”
暮云烟一怔,道:“为啥?”
王景弘已笑出声来,“你看岸边的海水中是什么?我们的将士又在用长枪猛刺着什么?”
暮云烟凑前了几步,定睛望去,只见体高三四尺,四足立在海中,且覆满如龙身一般鳞片的生物,正屡屡向大明的将士进攻。
他赫然傻了眼,事实上,任谁见到了传说中的“龙”后,都会震恐连连的。
不错,真是华夏子孙祖祖辈辈心心念念,且能翻云覆雨的龙。
而这“龙”又并非是真正的龙,虽有龙头,却无龙身,其身更像是一只又肥又大的乌龟。
它除了见人就龇牙撕咬外,背上还长着一排锋利的尖刺,一个摆身便能将围攻它的大明将士甩出船外。
然,大明将士脚踏的船,也绝不是一般的小船,乃是“江月门”往返于大江之上的江船,虽现下已是周旋在各个海舶间的运输船,但也有着足够的长度与宽度。
可见,那龙头龟身的生物,力道之可怕。
“这…这是什么?”暮云烟沉吟着,“这…这是龙吗?”
“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红,”王景弘朗朗道:“传说龙之九子,真龙中有蟠龙、蛟龙、螭龙、虬龙;与真龙截然不同的还有应龙、蜃龙、夔龙、鼍龙、螯龙。”
“而,我们眼前的这个生物便是鼍龙,”王景弘接着说,“相传,鼍龙到了一万岁时,就能褪壳成龙。它的壳中有24根肋骨,每一肋骨中都有一颗夜明珠。一万岁时,24根肋骨便是节节珠满,就能化龙而去了。”
暮云烟,瞠目结舌道:“这龙头龟身之物…竟然…竟然是鼍龙…”
王景弘微微摇头,又笑道:“它的确是长着如龙一般的头,但却绝不是龟身,等它高高跃出海面之时,你便会看到它的身体更像是一条巨鳄。”
“巨鳄…”暮云烟赫然觉醒,“怪不得它甩动背上的一排利刺时,能有那般威力,又如鳄鱼摆尾般轻盈、矫健…”
“可…”暮云烟的眸子迟迟瞥向王景弘,接着道:“可我们如何破?就这样看着?”
王景弘甚是自若道:“就这样看着…事实上,我们除了看着,也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话落,他戟指向前,指着鼍龙的脊背,又道:“我们的长枪与弓箭也是永远都刺不透它的。”
“火炮…用火炮轰…它…”暮云烟迷惘着双眼,他的声音也暗沉了下去,“难道,它也轰不得吗?”
郑和闻言,猛然笑道:“呵呵呵,轰得,它自然是能轰得的,但对付它,也是不必浪费我们的火炮的。”
暮云烟整个人已完全傻掉了,“那我们…真就这般看着…?”
郑和,缓缓回道:“对,看着…就这般看着…”
…
第二百一十八章 驯龙师
烈阳悬空,炽热感已浓。
这并非是已到晌午,却是比大明朝任何一地的晌午都要令人焦躁。
暮云烟已深深地体会到:有时等着看着,也是需要莫大的耐心与心性的,只因,他的内心已抓狂了多次。
早过不惑,已近知天命年岁的他,此刻,反倒竟不如殇沫与柳韵锦那般气定神闲。
盘坐在几案旁的柳韵锦,正用纤细的手指,夹搓着茶粉。她那甚是优雅的身姿前,竖着的杯盏,已被她举起了不止一次。
每一次,都是将冲好的茶水轻递向殇沫,而殇沫也绝已不止只喝了一杯了。
然,几案上也是有干炒的茶叶的,且还是上好的贡品,但柳韵锦依然愿意细磨着茶粉,只因在她看来茶粉冲泡出的茶,更加细腻香甜。
突然,岸边传来一阵哨响,哨声绵长且有着起伏的波动。
只见岸上,一身穿细花青衣长袍之人,从一顶颜色鲜亮但却是再普通不过的轿子上下来,脚上那双灰色的皮鞋尤为显眼,细白番布缠头也好似有意在遮挡着发际线。
但,奇怪的是,哨声虽是从他的口中发出的,但却又不是直接发出的,他的双手拱在嘴边,双手间也好似在捏着什么东西,绿莹莹的如一片叶子。
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哨声没响起多久,那海中鼍龙便停止了攻击,大明将士虽与其搏斗了许久,也未曾有一人真正负伤。
近海临滩处,本是清澈见底的,却在刹那间乌黑一片,阳光越是强烈,海水也便越浓黑。
突然,海中扬起千层浪,卷覆着白沙直向岸边倾去,一头巨大的生物赫然出现在天际间,腾跃在海面之上,接着另一头同样的生物也高高跃起,又接着第三头又在前两头生物落海之际,也腾飞了起来…
“这…”暮云烟的脸色已煞白,就连说话也结巴了起来,“这…这…海中…海中竟有三头…三头鼍龙…”
“事实上是四头,”王景弘笑着说,“令一头很快便会出现的。”
没等他话落,不远处的海中就真的腾跃出了第四头鼍龙,其造成的暗涌,居然能在数百只海舶轻微晃动了起来…
“真…真的是…四头,”暮云烟斜瞅了一眼王景弘,战战兢兢说,“幸好我们…我们没有炮轰它们…”
“呵呵呵,云烟兄啊,你啊,”王景弘大笑道:“我虽郑和大人前两次来到这里,便就见到了这四头鼍龙,只要它们一听到这里的国王的哨声,无论这四头鼍龙是否在一起,都会陆续出现的。”
暮云烟,赫然觉醒道:“怪不得你们任由手下的将士与那鼍龙搏杀,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们大明的将士是不会有丝毫损伤的。”
“将士们与那鼍龙僵持了那么久,肯定也会留下点磕磕碰碰的淤青的,但我们的将士的确不会因此而丧命的,”郑和,说,“不过,景弘有一点是说错了的,如今的满剌加没有国王,只有部族头目,而这部族头目也是需要我们来重新授予他国王头衔的。”
王景弘,缓缓道:“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吗?”
“是的,”郑和,道:“我们在此建碑封城后,碑文附近也定是要插上我们大明朝日月旗的,至少要让暹罗国来犯之人知道,他们若再想征伐满剌加,是必须要踏倒我们大明的旗子后,才能进入这片国土的。”
王景弘,道:“我大明国威必是不容侵犯的,等我们在此建仓存物后,也定是要留下些许守兵的。”
“此次我们没有出使暹罗国,那暹罗国王也定会生出种种猜测来的,”郑和说,“不过,若我们在满剌加建碑封城的消息传入暹罗国王耳中后,他自然也会想明白其中的原由,自会衡量是否要不要再来犯满剌加的。”
众人闻言,皆点了点头。
哨声使得四头鼍龙纷纷现了身,也使得四头鼍龙逐渐离了去。
当海面上彻底恢复平静后,满剌加的人也并没有立即迎接大明朝的使团登岸。
他们不但置大明使团而不顾,还在岸上竖立起成排的木栅来,圈起了大片土地,如城墙一般,还分搭了东南西北四门。
而,这用木栅围起的城墙中心,则是一条大溪,但溪水的流速却极快,下流直入海中。
过了良久,只见岸上的人们越聚越多,也反倒更加忙碌了起来…
“他们在做什么?”暮云烟屡屡点脚,遥望道:“这竖起的木栅遮挡了视线,我们也根本看不清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啊…”
“云烟兄~既来之则安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王景弘按下暮云烟的身子,说,“事实上,若没有鼍龙挡下我们,我们是可以乘坐着舟筏,直接从海上进入岸上的大溪中的,入了河溪后,也便能直达满剌加的腹地了。”
暮云烟,迟疑道:“这样说来,那四头鼍龙不但没有成为满剌加的祸害,还成了守护着满剌加的神兽了?”
王景弘,点头道:“至少,没点斤两之人是不敢来犯这里的。”
暮云烟突然喝道:“这世间之物,真是玄妙至极,妙哉妙哉啊!”
他话音未落,岸上便赫然响起了阵阵鼓声,鼓声如一道触不及防的响雷一般,刹那间轰鸣震耳…
郑和不但没有被这鼓声惊到分毫,反倒大笑不止了起来,“满剌加还是原来的满剌加,没有丝毫改变。我大明天朝既受这般重礼,也不枉我大明天子对这里的挂怀啊…”
郑和缓缓走下瞭望台,向着周边海舶挥了挥手,悬在海舶之侧的船只便纷纷被放落至了海面上,“走吧,我们也是时候上岸了。”
跟随着郑和、王景弘一同上岸的殇沫,看着满剌加人们的张张笑脸,第一次觉得大明朝原来是那么的强大,一种自豪感也不由而生。
这自豪感,绝不是因为他是皇族血脉,而是每一位大明百姓看到当下的此情此景后,都能感觉到的骄傲与尊荣…
他环视众人,发现这里的男子方帕包裹着头,女子撮髻脑后,其下围的白布手巾和上穿的色布短衫,与占城百姓的穿扮是没有太大变化的。
但,他却看到了足以令他兴奋的建筑,且还很多,那便是有着阁楼隔层层次的房屋。
虽说这房屋顶端并没有铺上木板,但也高过了四尺之上,比起占城中的民居,至少更像是能住人的屋舍了。
这如阁楼层次的房屋四周,是用椰子树劈成的木条搭建的,木条外有围上了稀布,又用藤蔓固定,顶端则是铺上了如牛羊草棚般的干草。
他的右手不禁向后探去,欲拉着柳韵锦想要去眼前的房屋中走一走、看一看,却猛然发觉柳韵锦并没有在他身后。
柳韵锦不但没有在他身后,且根本就没有下得海舶。
殇沫一时慌乱向来路奔疾,直至海岸浅滩边,才发现柳韵锦正端坐在方才海舶主舰的瞭望台上,一动也不动。
她好似至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那里一步…
…
第二百一十九章 风韵
烈阳更烈,海风却更凉。
殇沫太需要海风的拂过,只因每次吹过,都能体会到从头到脚的凉意。
但,尽管如此,他的额头与脸颊仍有止不住的刺热感。
柳韵锦也仍在坐着,且是闭着眼,依旧坐在那海舶之高的瞭望台上。
这也使得已站立许久殇沫,不免露出些许焦急之色来。
可,他却至始至终都未曾有任何言语,从再次登上这艘海舶主舰之上到现在,都选择默默地站在柳韵锦的身侧,静静守着。
因为,他知道,他绝不能开口,更不能去唤柳韵锦。
只因,他已看到,且看得很真切,一团团白净的光亮正从柳韵锦的头顶升腾着。
他是见过这种比雪还要白净的光亮的。
这犹如白色海棠花一般的光亮,正是在武当之巅时,素婉娴从大殿废墟中赫然站起后曾发出过的。
他不但不敢说话,就连呼吸也便得小心翼翼的。
然,他也并非什么都没在做,全身的真气已在他体内游走,每当全部聚集在掌心中时,又不得不让聚集的真气再次游散至全身各个经络。
就这样,他反复了多次,但他始终没有停下真气的运行。
只因,他再怕。
若说,这世上还有殇沫怕的东西,那么一定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亦不是什么凶猛狠辣的生物,而是人,且是他在乎的人。
他看重柳韵锦,正如看重他的性命一般,甚至比他的性命还要重。
他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任何人都会对未知的领域感到恐惧,更何况这未知的力量,或许已绝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
但,他还是只默默地站着…
“你听到了吗?”
柳韵锦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平缓且轻柔,嘴角亦扬着微笑,这是一种很享受的感觉。
而这种享受感觉绝不是美味佳肴与珠光宝气能够带来的,她的容颜上也根本无一丝痴恋,而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神态。
在这种神态下,能够使人不去贪恋,且还能露出享受的感觉的,也唯有自然。
大自然有太多的奥妙,而每个人亦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
身侧的殇沫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就算他已展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眸光也聚集到了极点,仍是就那般静静地站着。
他并非心中没有疑问,只是他想更加确定一些,是否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就要在这一刻出现了…
“风的韵味…方才岸边的哨声,竟能引起风的共鸣…”
殇沫听着柳韵锦的话,但身子却向后退了几步,他张开了双臂,双腿了似弓非弓着,展开了攻势。
他凝视的方向,已抬至了半空。
只因柳韵锦也已冉冉升起,她仍闭着眼,嘴角亦抹着微笑;她的双臂自然垂下,手掌却微抬翻转,掌心朝向着殇沫;她的双腿也很自然地垂着,但双脚却向下倾着。
突然,她的身体在空中缓缓旋转、侧动着,好似一片叶子在海风的吹动下,摇曳起来。
然,无论她的身体如何摇曳,都始终没有扭曲、弓缩一下,依旧是下垂着双臂,下垂着双腿,也仍旧带着一抹微笑。
风还在吹,一阵比一阵柔情,又一阵比一阵猛烈,在这骄阳似火的天际下,柳韵锦的身子竟飘在了海面上,最终缓缓地躺落了下去。
但,她并没有沉入海中,而是紧贴在海水之上,随着涌涌潮汐起落着。
她也并没有被来潮拍打到岸边,就那般随着涌朝隆起,又下降,她的身体依旧像极了叶子…
过了良久,猛然“嘭~”的一声巨响,她旋转着身子又从海平面上腾起,但她的身下已不再是空的,而是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海浪。
更令殇沫不可思议的是,她所在的位置直到海岸边,竟露出了浅滩底的银色海沙。
她的身子好似阻隔掉了海水,还劫下了潮汐,更使本该拍向岸边的浪花,全都聚在了她的身下。
然,她身子周边,无论是海面,还是海岸边都没有一丝变化,赫然将浅海一分为二。
她正对着无水的海岸,她的背后是隆起的阵阵海浪,海浪中除了鱼群在朝她跳跃外,已被驱离而去的四头鼍龙竟也围了过来…
殇沫身体已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他也跃出过海舶多次,但每一次回落回海舶后,又在掌心聚满着真气,再次跃出。
他也始终未有出手,只因海浪中的那四头鼍龙不但没有攻击柳韵锦,且还与鱼群一般在其身下跳跃嬉戏。
突然,一头鼍龙高高腾起,接过柳韵锦的身子,欲朝深海窜去。
殇沫连忙跃起,顿在空中,掌心御火,就在击出内力之时,却猛然听到了柳韵锦的“嘻嘻~”盈笑。
这时,已站在一头鼍龙头顶的柳韵锦终于完全睁开了双眼,她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反倒蹲下身子,抚摸起了鼍龙顶头的鳞甲。
四头鼍龙纷纷发出着低鸣,载着她徘徊在浅海游荡,好似有意的在海中转起圈圈了。
“哈哈哈,真好玩,”柳韵锦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殇沫,“殇沫,你看它们多可爱啊…”
已再次飞回海舶甲板上的殇沫,对着柳韵锦淡淡一笑,双手合拱在嘴边,喊道:“它们和你已经做起了朋友了吗?”
柳韵锦继续笑着,“是啊,它们好像都很喜欢我呢。”
殇沫,喊道:“你是否觉得你体内有什么莫名的真气在窜动着?”
柳韵锦笑得更大声了,“没有,我很好,我能如常运行真气。”
话落,只见她戟指一挥,赫然隆起十丈海浪来,鼍龙驮着她迎浪而上,又从浪尖直扑而下,溅起了千层浪来。
浪花过后,先前被她隔开的浅水滩也恢复了正常,收起一分为二的‘奇景’来。
殇沫紧紧盯着、看着,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这便是一直藏在柳韵锦体内的另一半‘海棠加持’内力吗?
——这便是‘海棠加持’的爆发威力吗?就单单只是能够驾驭得了鼍龙吗?
他想着想着,顿时又紧锁住了眉宇,双眼也已瞪圆,脸部表情亦恐惧到了极点。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个不但可能震惊整座武林,且还能与神仙比肩的秘密。
这秘密并非是什么惊天秘密,而是一种前所未有、旷古烁今的武学功法…
第二百二十章 忧患
然,这武学功法恰恰是这世间最没用,又是最有用的功法。
它不是其他,正是轻功。
说起轻功,在殇沫看来,萧月叔叔的‘蹬云式’已是这世间最绝顶的了。
可,若用‘蹬云式’与师父郭明轩的‘迅雷之速’相比,那自然也是无法比拟的。
‘蹬云式’更像是武当派‘梯云纵’的延伸,且是一套完整的轻功功法,绝不仅仅限于一纵跃之间,而是真正的可以达到月下无痕,水上无波,人过无声的效果。
施展之后,也只取决于气息的长短,若气息长,便可长时间飞檐走壁,跃墙翻脊;若气息短,中途当然也是要有些许停歇的。
然,‘迅雷之速’则是完全依靠强大的内力,‘御雷决’也本就是一门极其霸道的内功心法,即使可以达到全身瞬间移动的效果,但也是在全身内力驱动下才能做到的。
事实上,能够使用‘迅雷之速’的人,并不意味着腿脚上的功夫有多强,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腿脚上的功夫。
但,此刻,柳韵锦在‘海棠加持’的爆发下,所领悟出的轻功,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轻功,也是真正意义上轻如薄叶的功法。
想到这里,殇沫陷入了沉沉的追忆…
他想到了还在‘天翱门’时,与行天阳师兄的那场争斗,也想到了柳韵锦在御剑台上为他击出的那一道御风剑气…
但,他的思绪终是停留在了萧月夜闯君子阁与竹琬婷一场较量后的话语上…
——纵使萧月叔叔的‘蹬云式’再厉害,想要完全停滞在半空中不动,也是需要憋足了气的。
——这世间,无论任何人,在施展轻功之际,都是要不断的纵跃,不停的运动着才行的。
——可,眼下的柳韵锦显然已经摆脱了憋气的限制,在能够自然呼吸的前提下,亦能做到整个身体漂浮在半空中,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
在他的认知里,施展轻功在空中停滞漂浮,短时间内,根本不算是一件难事,但长时间这般,则是根本无人能够做到的。
只因,一旦憋不住了气,有了喘息,身子便会直落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当下江湖中憋气时间最长的也唯有云烟叔叔‘江月门’中的‘潜江龙’曹胜,传闻他能够在江底停上足足一个时辰。
但,那也终究只是传闻,且也绝非是漂浮在半空中。
然,柳韵锦体内隐藏了16年之久的另一半‘海棠加持’内力,为何偏偏会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呢?
难道,真的只是如她所言的,只是听到了岸上的满剌加头目的哨声后,感受到了所谓的风韵?
他不禁将眸子又缓缓地移向了柳韵锦,犹在鼍龙头顶盘坐的她,依然笑得那般可爱,整个身体所体现出的那种畅快,也是不言而喻的。
他盯着海面上的柳韵锦痴看了良久后,终还是微微一笑。
他淡淡地、柔柔地笑出了声来…
当,殇沫得知柳韵锦身上隐藏着另一半的‘海棠加持’内力后,他每日都在忧患当中度过,这也绝是他不敢提及的一件事。
而,现如今,‘海棠加持’内力爆发了出来,且爆发得毫无征兆,毫无章法,却也毫无杀伤力,更以超凡绝世的轻功形式展露了出来。
不管如何,如今柳韵锦的身体毫发无损,这最终本就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儿。
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也绝对是一件值得欣慰的结果。
微凉的海风,吹拂起海边少年的丝发,在这异国海岸的一畔,他的眸光闪亮且柔情。
在他那通往心灵窗口的双眸中,映射的竟不是眼前的天蓝海阔,而是一片竹林深海。
他眼中的竹海,也当然不是寻常的竹海,则是‘天翱门’独有的那片禁地。
在这片禁地中,他第一次与她说话,而说得第一句话,也是简单地轻唤出了“师姐”二字。
若无这声轻唤,便无后来的共闯竹海禁域,更无相知相守的辗转于‘天岚观微阁’的过往。
此刻,依裙微摆的天岚紫霄剑更加耀眼夺目,好似也莫名的赋予了更加深刻的意义。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都是从说出第一句话,才开始接下来的故事的,所以谁先开口并不重要,重要的永远是有了第一句话,就会有第二句、第三句…
然,现下的殇沫却是沉默的,只因任谁回忆起与心中那特别之人初见、初语时,都绝不会有任何话语的,除了沉醉,便是痴醉…
“你不觉得奇怪吗?”白衣裙缕流动,三两青丝轻拂在肩头与脸颊的柳韵锦,独立在海舶的船舷之上,她的笑恬静且干净,“你一定在好奇,满剌加头目的哨声,怎就会能使我感受到风的韵味的…”
殇沫淡笑着凝望着她,在听。
“或许,这的确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但我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柳韵锦缓缓抬起手臂,飘逸的袖摆缓缓掉落,露出修长如玉的手臂,“也许,你们只能感受到风,但我却能感受到风的气息与生命,它是那般的婀娜多姿,又是那般的柔腻多情。”
殇沫也已试着抬起手臂,去触摸着风的‘衣摆’,他什么都没摸到,但却想起了师父郭明轩的一段话,一段关于‘御风术’、‘御风剑法’的一段话。
可,他刚要往深处去想,就被柳韵锦接下来的给打断了,“你也一定会想到‘御风剑法’,但我所感受到的风的气息与生命,也绝不是‘御风剑法’的要领可以等同的。”
“微风起式,飓风击杀,身姿缥缈,灵动闪移,”殇沫默念着:“风有大小,而剑法却也随着人的情绪波动与心绪而变化。”
“这正是‘御风剑法’的要领,但也强调一个‘御’字,”柳韵锦,说,“但,风的变化,也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需要经过微妙的重组与另外的力量进入后,才能产生变化的。”
她轻姿一跃,飘落在殇沫一侧,天岚紫霄剑也在她那嫩白如玉的腕间翻动一周,轻巧如枝柳,“其实,当那满剌加头目吹出哨声后,就已不是哨声的原音了,其声在吹中传扬,自然也加进去了风的气息,而这气息却又是千千万万的细微力量组成。”
“细微力量?”殇沫疑惑道:“你是说,是这些细微力量才使得那哨声能与鼍龙之间产生了共鸣?”
“不错,”柳韵锦缓缓闭上,缓缓地深吸着气,“这里面有海浪撞向海岸的波动声;也有远处风撞击在珊瑚礁体后折返回来的气流;还有岸上人们聚集踏步劳作时,挥舞出来的震动声;亦有我们眼前的大明海舶倾覆在海际上,与大海之间的阻流声,有太多太多的波动、震动、引流、抵流等等的力量存在了。”
“韵锦师姐,莫非这些…你都能感觉得到?”
“是的,它们都在我的耳中、心中,它们亦有生命与力量。”
“所以…”
“所以,我所能感受到的,已超越了‘御风剑法’的‘御’字要领,”柳韵锦逐渐看向殇沫,“事实上,在我这里,‘御’字已变成了‘控’字。”
“你是说,你能控制住你所说的这些全部的细微力量?”殇沫一脸惊容,与柳韵锦四目相对,急迫道:“你刚刚能与那四头鼍龙在海中嬉戏,正是控制住了这些力量了吗?”
柳韵锦突然一阵盈笑,眼前的殇沫也好似在刹那间变成了三岁孩童一般,问着三岁孩童的问题,有着三岁孩童的痴傻与可爱,“不是控制,而是融为一体。最终的结果,却又与‘御风剑法’的要领相似了。”
殇沫已彻底糊涂了,这既已超越了‘御风剑法’的“御”字要诀,却又与‘御风剑法’的最终要领相似,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全新的感受与体会呢?
现下,他所能理解的,也是始终不变的,唯有师父郭明轩曾教导的‘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话了,“归根究底,还是自然。”
他,继续道:“只是,你已可以完全与大自然的力量融为一体,所以方才你的身体才能如一片叶子那般,随风飘落。”
柳韵锦依旧笑盈盈着,没有任何回复,好似是在故意捉弄着他,想要让他彻底抓狂起来一般。
没曾想,过了片刻,他好似突然释然了,不但收敛了所有焦躁与惊容,且还缓缓地往后退着步子。
只因,他忽然意识了一件事,一件最真实可靠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真实拥有,可以依靠了。
就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也瞬间生出来一个极为大胆的行为,“出招吧,用尽你的全力出招。”
柳韵锦,猛然一怔,“什么?你要与我过招吗?”
“是的,”殇沫已在聚集着周身真气,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坚毅的神情,根本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记住,你要全力出招。”
在他看来,不管柳韵锦感受到了什么,领悟出了什么,都绝不是最重要的。
他所关注的也永远是另一半‘海棠加持’内力,是否已与柳韵锦自身的真气融为了一体。
只要能够确定柳韵锦从小隐匿在体内的另一半‘海棠加持’内力已爆发了出来,便也就了结了他心中的所有忧患…
第二百二十一章 桥亭下的过往
溪盈桥亭悠,月下采灯烛。
这本应是一个幽静的夜晚,却因大明朝使团的到来而变得多彩。
没有四散的烟花炮鸣,亦没有高亭楼台的张灯结彩,有的只有扬起的笑容和竖竖红烛。
红烛,是大明朝的红烛,也是大明百姓拜堂成亲的喜烛。
如今,随着大明的威武海舶,来到了满剌加,来到了这个国度的人们手中。
或许,这里的人们根本不知道,这些红烛代表着什么,却也彰显着他们的心情与欢悦。
这是一场最质朴的晚宴,只因,这晚宴也根本不是什么晚宴,而是盘踞在二十余间木亭前的欢聚。
这与白昼间最大的区别,也并不是只有人多,也不是多出了什么稀奇的商品。
这里依旧是诸物买卖的所在,亦还是满剌加头目居所前的木桥连亭。
只是,此刻不再有急促的走过,也不再有贩卖的吆喝,亦不再有吵杂的市井声,唯有不肯离去的脚步,不愿离开的人们。
烛光悬映在河溪间,也映射在了柳韵锦的脸颊上,她正在那大溪河水之畔,放逐了手中的一盏七彩水灯。
片刻后,火红的烛光拍打在她的脸上,满剌加的人们向她缓缓聚集着,她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围困而感到恐慌。
只因,向她走来的人们不但面带微笑,且人人手中都捧着喜庆的红烛。
红烛在闪烁,微风也在继续吹,只是这风早已是冷风,昼夜温差极大。
一旁的殇沫打了个实实的冷颤,哼了一下鼻子,道:“看来,我们是要回去多拿些衣物了。”
柳韵锦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猛地‘噗嗤’一笑,“这夜,的确是有些凉的,不过我还好,至少没有像你,脸都冻得青紫青紫的。”
“你!”殇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柳韵锦,侧脸嘟囔道:“还好意思说,这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哈哈哈,”柳韵锦已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我可是很敬重我们‘天翱门’的少门主的,也实实是应了你这位少门主的要求…不…不对…是应了你的多次请求,才勉强按你说的做的…”
“你还说,”殇沫又狠狠瞪了一下她,满脸嫌弃道:“谁知道,你如今那么厉害,比那四头鼍龙都要凶猛。”
“也是,如今本姑娘不但比你生得好看,还比你武功高,只是轻轻地出了一掌,你便脸朝地摔出了数丈远,”柳韵锦斜瞥着殇沫,高傲讥道:“不过,这也难怪,谁让我是你师姐呢…”
“师姐,就一定会比师弟的武功高吗?”殇沫忽然一怔,低沉了目光,他的脑海里再次显现出柳韵锦出掌的瞬间,“不过,你一直隐藏在体中的内力能够被激发出来,也是绝好的…”
柳韵锦一脸惊容,直勾勾的看着他,“什么?我体内一直以来的内力…被激发出来…”
殇沫淡淡一笑,看向桥亭处的一片繁华,“你觉得,凭借一曲哨声,便能让你领悟出师父的‘观微’境,是否是件寻常事?”
“绝不,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达到爹爹的境界的,”柳韵锦拼命摇着头,再次肯定道:“就连故遗名也绝无可能做到。”
“但,有人却做到了,”殇沫缓缓地看向她,“我一直在想一个答案,一个曾经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答案,不过现在我想通了。”
“什么答案?”柳韵锦一怔,又追问道:“谁做到了?”
“这都已不重要了…不过如今倒是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了,”殇沫紧紧注视着柳韵锦,审视着她的任何微动,“当然,这个故事你也可以当成是虚构的。”
柳韵锦沉默了,她正更加迷惘地看着殇沫。
“一直以来,我都在猜测一种可能,确切地说,也是师父郭明轩所忽略掉的细节,”殇沫轻挽起柳韵锦的手臂,两人缓缓地坐下,坐在那溪水河畔,望着那根根被点燃的红烛,“你的外祖母为何会死去?且还偏偏是败给了故遗名。”
柳韵锦,诧异道:“为何?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若说之前,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但如今便也足以能够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了,”殇沫顿了顿,说,“与你过招,我只是被你强大的内力震飞了出去,事实上并没有受丝毫内伤。”
“这与我外祖母的死因又有何关联呢?”
“师父曾说,当年故遗名去讨伐‘苍琼阁’之时,你的外祖母柳落衣根本就没有与故遗名争斗多久,便败下了阵来。我曾以为是因为柳落衣的武功实在太差,但后来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外祖母是故意败给外祖父的?”
“不,你外祖母是真的不敌你外祖父,这是事实。但,若是你与你父亲郭明轩过招,你会败得很彻底吗?”
“父亲的功力自然是当世第一,可若真的与父亲打起来,我觉得我至少还是可以保证全身而退的。或许说,就算是我受伤了,也绝不会受多重的伤。”
“是的,虽然我如今的武功已不及师姐你,但若与师父过招,我亦是可以全身而退的。更何况,师父也会念及到师徒的情谊,亦不会出杀招。”
“你的意思是说,外祖母就算是败给了外祖父,也不至于无力还击而死去?”
“事实上,故遗名的确也对柳落衣手下留情了,而你外祖母柳落衣之所以会死,也绝不是你外祖父故遗名杀的,她是为了救你的母亲柳若锦而死的。”
“为了救我的母亲?可我外祖父连我外祖母都舍不得下重手,又为何能对他的亲生女儿下手呢?”
“不是他亲自出手的,而是他手下弟子自己的意思,但他也是默认了的。只因他当初也根本就不知道柳若锦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所以,罪魁祸首杀害外祖母的就是外祖父手下的那位弟子?”
殇沫抬起右手,在柳韵锦的肩头轻拍着,微微点了点头,“但,韵锦,这并不是重点。”
柳韵锦显然已经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已挺直了上身,欲要站起身来。
殇沫极其温柔地平抚着她的后背,“重点依旧在,我与你过招后,我并没有受伤,只是跌落之时,我的脸先着了地,磕到了脸。”
“呵呵呵,”一秒前还怒火压胸的柳韵锦闻言,竟‘噗嗤’一声又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并没有受内伤,只是摔到了脸…你用不着反复强调的。”
片刻后,她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喃喃沉吟着,“你并没有受内伤,这的确也是最大的问题…”
“是的,你从小便知,你体中有你母亲柳若锦的全部内力,隐藏在你体内的这强大内力不但从未反噬过你,还让你比其他师兄弟更能掌握‘御风剑法’的要领,你可想过是什么原因?”
柳韵锦微微摇头,眸光已放空,“未曾想过。”
殇沫,道:“只因,一直隐藏在你体内的强大内力,与‘御风剑法’同属一脉,确切地说,你体内一直藏匿的内力中,本身就包含着‘御风术’。”
柳韵锦,道:“这也并不奇怪,我母亲想必也是懂得‘御风术’的,更何况她还将‘无极圣剑’的剑谱也留给了我呢。”
“可,你母亲传与你的内力,绝非只有‘御风术’那般简单。”
“你是说….”
“不错,当年你的外祖母柳落衣之所以不敌故遗名,则是因为她在故遗名来征讨‘苍琼阁’之前,便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你的母亲柳若锦。只因,那时柳若锦还未曾与故遗名相认,她能如此做极有可能也是为了不想让你母亲柳若锦有任何损伤的。”
“所以,我刚出生后,母亲传给我的功力,其实便是外祖母的全部功力?”
“不错,你我过招,你明显内力已强过我,但我却并没有受伤,其原因也在于你的内功与我的内功本就是一脉的,又均是大自然的力量,就算当时我会有损伤,也会在‘御风术’的自愈下,没事的。只因,这本就是你我身体早已熟悉的功法。”
“可,就算我如今身上有外祖母的全部内力,也是绝强不过你的啊…你与父亲一样都修习了‘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那五本绝世功法啊,更何况还是父亲亲授于你的…莫非…”
“是的,韵锦…你此刻已想到答案了,不是吗?”
殇沫,接着道:“故遗名的父亲故天涯在离世之前,都是由柳落衣侍奉的,她不但谨守着身为媳妇的本分,亦在故遗名离去后,撑起了整座‘苍琼阁’。而,故遗名之所以会选择离开他的父亲故天涯,从而出走,则是因为故天涯一直反对他修习铁房秘室中的那五本绝世法门。为什么故天涯会反对?又为何故天涯能够同时夺得名震天下的灭影刀与苍琼剑,你应该也想到答案了吧?”
“因为,外曾祖父故天涯本身就修习了铁房秘室中的那五本绝学,他知道那五本绝学的凶险所在,便不许外祖父再学。只是,在外曾祖父临终之际,却又将他自身的全部内力都传给了外祖母,也就是说,一直隐匿在我体中的强大内力,正是来源于外曾祖父的…”
殇沫,微微点着头,“看来,你已全部猜到了。故天涯临终之际,身旁唯有柳落衣,为了答谢柳落衣对他的照顾,他也唯能将毕生的功力传于她了。而你之所以能听到满剌加头目的哨声后,能感受到风韵,则是因为你在体内强大内力的基础上,悟出了师父郭明轩的观微境界。”
柳韵锦,惊道:“你是说,我如今与父亲的功力一样….”
殇沫,再次点头,“是的,所以你能将我击飞,这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你其实本就拥有五本绝学的全部修为,而你平日里所修的亦是这五本绝学中的‘御风剑法’,所以一切的一切才能这般顺理成章,你也并没有因为从小身上就有的强大内力,对自己造成过任何损伤…”
柳韵锦沉默了,沉默在这异国他乡的桥亭下,沉默在这盈盈溪河的闪烁旁,更沉默在她至今才知晓的过往中…
斑斑红烛仍在闪动着光芒,满剌加的人们也仍在载歌载舞,大溪河一侧的屋宇亦没有熄灭灯火…
第二百二十二章 脚下的探子
浅滩椰林,磐石深处,数百人依草而卧,许久未曾动过。
不远处,大明朝近万名将士已列开了阵营,刀枪的光芒足以与日争辉。
日月旗下的郑和,凝视着一旁的另一面旗子,这旗子由王景弘亲护,金龙图案在风中卷动得更加威严。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不止没有笑,更是冰冷到了极点,好似就算神佛来了,都要灭在他们手中一般。
神佛,当然不会来,他们所等的也并不是神佛,而是暹罗国的军队。
可,他们的脸上已逐渐露出了失望,他们已意识到,今日不会有任何人会来的。
哪怕是暹罗国的一个普通百姓,也绝不会来。
“看来今日我们是多心了,”暮云烟笑着瞥了一眼郑和,“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会自寻死路的。”
“可,我们还是要这般站着,不但要站着,且还要拿出所有气势站着,每位将士都绝不能松懈一分,”郑和的眸子如鹰眼般,环顾着四周,他的眸光移动的极慢,慢到哪怕是一根草,都是要看得真切的,“或许,暹罗国的探子就在我们瞧不见的某个角落。”
死寂的四周,一只飞鸟都不曾来过,变动的云层,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无论云层聚散多少次,都遮挡不住烈阳的刺热。
这一切,暮云烟当然也看在眼里,只因他已说出了第二句话,“我们已经等了四个时辰了,从天一亮到现在足足四个时辰了。”
“或许,你还在幻想着能好好的施展一番拳脚,如今怕是你这位江河大侠已没了任何兴致了,”王景弘,略带着讥诮,道:“不过,我们的确还是要继续等的,只因还未到申时。”
暮云烟闻言,更按耐不住了性子,急得已跳了起来,“什么?真的要等到申时吗?”
“是的,”王景弘,说,“非到申时不可。”
“昨夜,我们的确与满剌加头目商定,今日申时后宣读大明皇帝的圣旨的,可也是为了与暹罗国的军队好好地打上一架啊,”暮云烟手脚并用,道:“可,事实上,我们非但没有看到有任何人来犯,就连一只鸟都不愿再从我们眼前飞过了。”
“那不是更好吗?就连飞鸟都在畏惧着我们大明将士的锐气,”王景弘,缓缓道:“我们虽没看到暹罗国再派遣一人来,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等他们。”
暮云烟,没好气道:“他们既然知道我们在此等候,便更不会来了,除非他们是傻子。”
他,又道:“昨夜和你们在王居屋宇中与那满剌加头目商议了那么久,外面那般热闹的欢庆晚宴我都不曾去看过,现下还要陪着你们晒着烈阳,你们就不会变通一下吗?宣了诏,授了印,马上建碑,也好继续庆祝啊。”
王景弘,微微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要做的不止这些。我们不但要达到足能够震慑暹罗国的气势,亦要帮助满剌加重新建立国度。”
“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直接杀过去,杀到暹罗国的王城中,”暮云烟回眸看了一眼在浅滩边嬉戏打闹的殇沫与柳韵锦,“我们现下可不单单只有军队,还有三个江湖中绝顶的高手,直捣暹罗国王城易如反掌。”
王景弘,长叹道:“凡事若都能如云烟兄你说的,打上一架,用武力解决的话,也反倒简单了…”
“他们不来,也正说明他们已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往后满剌加国依旧是满剌加国,任谁都将不可小觑,”郑和突然聚神向远处望去,眸光闪动,“不过,也是该让人给暹罗国国王带个话了。”
“带话…”没等暮云烟继续开口,远处浅滩的巨石草丛后,一大明将士已揪起了一名黑衣人,赫然站起。
这黑衣人也并非是真正的身着黑衣,只是脸上围着黑巾,穿着黑色短布衫,下也围着黑布手巾,使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黑衣人的,则是他那黝黑的肌肤。
“若比起打探军情,我想是没有任何一国的伺候,是可以与我们大明相比的,”王景弘,沉声道:“不过,我想暹罗国应该不止只来了这一个人。”
暮云烟猛然一怔,“这不可能,没有人能逃过我的双眼与双耳的,我之所以迟迟没能察觉到那黑衣人,也是因为他实在离我们太远了。”
“对,这便是说不通的地方,”王景弘,自若道:“他的确离我们实在太远了。”
郑和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也许,那黑衣人能够告诉我们更多。”
“不见得,或许,我们抓到得这黑衣人根本就无法与我们交流,”王景弘,说,“但,在我们周边也一定会有一个可以与我们交流的人存在。”
暮云烟,不耐烦道:“让我们将士将那黑衣人带到我们身边问话,便是了。他难道会不知道其他同伙的所在吗?”
“或者,他真不知道,”柳韵锦施施而来,行间不时甩着手臂上的水珠,撩展着浸得有些湿的裙缕白纱,“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而你们只是抓到了一个,且是最有机会跑掉的一个。”
暮云烟已完全愣了住,他出神地瞪着柳韵锦,嘴也似张非张得成了傻子,片刻后,他才沉吟道:“少主…少主你莫非…早就知道暹罗国来了多少个探子?你…你不是一直在和少门主在海边玩闹吗….”
柳韵锦,莞尔一笑,戟指指向方才黑衣人藏匿之地,偏左前方的五丈之处,“第二人在那里。”
大明将士听后,疾跑而至,果然找到了第二个人。
这时,先后被抓到的两名黑衣人已全部被带到了郑和的面前。
可,就当郑和刚要开口发问之际,柳韵锦又道:“然,这第二个人,却也只是传递消息的,确切地说,他只是联络第一个人与第三个人的中间点。”
众人闻言,皆目瞪口呆了起来,一阵令人恐惧的寒意也正从他们的脚底升起,直逼向他们的大脑…
这本就是一件让人无法置信的事情,任谁看到了第二个黑衣人所出现的位置,都会感到震恐的。
只因,这位置已离大明将士阵列的地方,不足七丈,显然如果真的有第三个人的话,那么他一定就在大明上万精锐的脚下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沮丧
第三人就在脚下?
任谁得知,自己脚下可能藏匿着一个敌国的探子后,都会慌乱至极的。
阵列在最前排的大明将士,已在驱逐着身前的草丛,就连暮云烟也在似有似无地在身前扫荡起脚来。
他的这一举动,自然是逃不过殇沫的双眼的。
事实上,就连柳韵锦所说的三个来自暹罗国的探子,又何曾逃离过他的眸子。
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比柳韵锦还要有耐心,正是要让那三个探子看到大明朝的决心。
无论是列阵的威武雄狮,还是郑和与众人的交谈,都是让这些探子有足够的把握,来确定大明朝誓要捍卫满剌加的。
不过,他的脸色此刻却有些黯淡,这黯淡则是完全来源于暮云烟的沮丧。
暮云烟并没有修习任何内功心法,这已是他早就知晓的事实了。
可,这世间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真相,而是过程。
暮云烟所经历的每一个过程,都是那般刻骨铭心,亦是那般得名正言顺。
他是名震天下的‘江月门’门主,他亦是万里江域的主宰之人。
他出身平凡,却极具正义,他没有绝世神功,却也自创了一门与划桨无异的套路。
他苦心经营,以德服人,创下了水贼畏惧的正义之师。
他广交豪侠,结识了师父郭明轩,亦得到了‘无极圣剑’的剑谱。
他剑法大成,不忘本初,继续替黎名百姓守卫着万里江域,太平无患。
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生,平凡却又足够辉煌的一生。
平凡,只因他的确是平凡之人。
辉煌,只因他奉郭明轩为尊上。
若说,郭明轩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人,那么在他的心中,他的尊上郭明轩就是真神,亦是所有精神力量的集聚。
任谁,修习了心中真神给的一套绝世剑法,都会满腹自信的,坚信不疑着自己的实力的。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当世一流高手了,只因真正的‘无极圣剑’可能正是‘天傲剑法’;而‘天傲剑法’却永远不只是‘无极圣剑’。
但凡练武之人都会明白,耳目的灵慧,则是随着内功修为的提高而提升的。
正如,柳韵锦能早早觉察到暹罗国那三位探子,且能够明确知晓他们的位置所在,便已足够证明,她的内功造诣已今非昔比了。
而,暮云烟却丝毫无法察觉,更可悲的是,一个自认剑法超群,完全可能引领群雄之人,却根本没有一丝戒备能力。
除了明刀明枪,他能立于不败之地外,一切阴暗对他而言,仍与普通人一般,处于弱势。
本就怜惜他的殇沫,紧紧凝视着他,看着他容颜上的微妙神态,那姿容是那么的无力且失落…
本就已打算将师父郭明轩传授与自己的五本绝学中的一门绝学再传给他的殇沫,此时,这意愿更加强烈了起来。
殇沫想不出,为何当初师父郭明轩只传授了他‘无极圣剑’的剑谱和剑意,却没有传给他任何一门足以辅助剑法的内功心法。
也许,任谁都有失意之时,暮云烟遇到郭明轩时,正是郭明轩的失意之时。
殇沫努力地回忆着师父与他曾讲述的过往,他好似也逐渐理解了一些东西…
——当初,师父将‘无极圣剑’传与暮云烟之时,本就是为了保全暮云烟的性命。
——师父之所以没有传授给暮云烟任何一门内功心法,绝不是因为师父不肯传授,而是因为师父根本无心传授。
——任谁在心情极度糟糕的情况下,还会有心思去教徒弟呢?更何况,当时的师父也不过是一个年少轻狂、遗失所爱的可怜人…
“大家不用找了。”柳韵锦满脸盈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击出了一枚石子,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捡起的石子,亦没有人知道,她又是何时击出的。
只是,在距离郑和只有不足两丈的草丛中,第三个探子已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右手紧紧按在头顶一侧,但仍止不住淌淌血流。
鲜红的血,在天际烈阳的照耀下,更加艳丽。
但,却也艳丽不过他身上的另一种颜色。
他并不是黑衣人,而是绿衣人。
确切地说,他是与草丛一样颜色的人,衣裳一样,头发一样,肤色也一样。
不光如此,他亦是最先开口说话之人,“你就是被占城国王奉为大明神女的那位姑娘吧?”
柳韵锦一顿,“噗嗤”笑道:“我难道已经在列国中这么出名了吗?”
她又是一顿,低落了眉眼,囔囔道:“或许…我已比溶月妹妹还要有名气了…”
殇沫瞬间瞥了柳韵锦一眼,他绝想不到为何她会又多出这么一句话来。
或许,这便是女子吧…
“我们承认,我们是暹罗国派来的探子,但我们也只是打探一下大明军队的动向,绝没有冒犯之意,”绿衣人不禁抬眼多次瞅向柳韵锦,每一次又极快地落下了眸光。片刻后,竟突然跪了下来,“还请大明神女饶命。”
眼前,已不止绿衣人跪下了,另外两个黑衣人也跪了下来。
这或许便是传言的力量,一个足够美丽善良的姑娘,竟在传言下,完全质变了身份,已转变了自身的气场。
“你们该跪的,并不是韵锦姑娘,而是他。”王景弘唤得满剌加木头前来,挽在跟前,“你们只要向他行拜国王礼,便可安然无恙的回到暹罗国去。”
柳韵锦并没有说话,且还在洋洋得意的自醉中,但尽管如此,她已胜过说出了这世上最具有威严的话。
只因,即便是王景弘开了口,给了这三个敌国探子能够活下去的选择,他们的眸子瞥向的方向,仍是柳韵锦,他们畏忌的亦只是柳韵锦。
但,良久后,他们终是选择了继续活下去,“小人们,拜见满剌加国王,还请国王陛下放过小人们的性命。”
“看来,事实与我想得没有区别,他们当中一定存在着一个可以与我们交流的人,只要有这个人在,不但可以传达回我们大明军队的动态,更能传达回我们大明朝的意愿与决心,”王景弘缓缓地说着,缓缓地看向了郑和,“大人,是时候让他们回去带话了。”
郑和向前了一步,眸光深邃且带着对众生的敬畏,神情威严亦带着冷峻,正犹如神佛降世一般屹立在三个跪地不起的探子身前,“每个生灵都值得敬畏,每个国度都不容侵犯。我大明一向守信重诺,既然在多年前已授封了满剌加国,那么我们也定是要捍卫我们大明所敕封的国家的,你们既在几年前夺走了满剌加国的双台银印,但却夺不走我们大明朝的一诺!你们回到暹罗后,告诉你们国王,若敢再犯此处,我大明军队定然灭你们一国。”
郑和每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使得跪地的三人阵阵颤抖,身子颤抖到极限后,三人便成了连连叩拜。
地上,在这海阔天蓝的烈阳下,竟赫然多出了三片湿沙土地,没有人知道这三片微小的湿地,到底是跪地三人的鼻涕酣水,还是被吓出的冷汗…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路走来 总有喜悦
申时。
鼓声如雷,喝声如排山倒海般涌起;上万杆长枪震地,似万马奔腾般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
此刻,烈阳下的大明将士已完全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兵天将,势如神佛难抗衡。
在他们身后,爪哇国的短刀已紧紧握在了满剌加国人的手中。
短刀,依旧是这世上最锋利的短刀。
而满剌加人,已绝不再是任人欺辱的满剌加人。
巨石丰碑的立起,亦是他们再次挺直腰板的象征。
这结果,是殇沫与柳韵锦愿意看到的,可她们却已早早地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因所有人都沉浸在阵阵欢呼与呐喊中…
月下的桥亭映射出的倒影,仍旧红艳动人。
斑斑红烛亦在闪动,只是今晚的风更柔,声更静。
伊影在水波中皱起,小石头正向大溪河中央跳动,这条河已足够美丽,只因在石头的次次划过水面间,都能将映下的美好变得更加生动。
然,无论殇沫抛掷出的小石头掠过多少次水面,终是要彻底沉入水中的。
正如,此刻的柳韵锦无论方才笑得有多开心,终是收敛了所有微笑,亦垂下了眼帘。
“我们此次跟随郑和大人出海,或许已变成了一场徒劳。”
殇沫斜瞅了一眼柳韵锦,淡淡一笑,左手轻柔地握住了她端方在裙摆上的双手,又回望向了方才掷出的小石子沉没的水面上。
他当然理解柳韵锦话中的‘一场徒劳’是何意,但他并不想去接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只因,在这世上,任何言语都无法代替精神信念的相互传递,她在替他感到惋惜,他亦用握住她双手的方式表述着不必在意。
这,或许是人世间最长情的表达,两个人在一起也绝不是只能通过挑逗、可笑的言语,滑稽、无实的行为,才能将快乐留下的。
事实上,精神的满足则是所有人都甚是看重的,只因它有心中想要的回应,亦有言语与举止无法取代的互信与坚守。
“沉下小石子的水底,会是怎样的呢?”殇沫缓缓凝向柳韵锦,“我能将它扔出,但我却不知道它现下是否喜欢那个地方。”
“它会喜欢的,”柳韵锦的眸子突然迷离,道:“当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只能试着去喜欢。”
殇沫笑了,开口大笑,“命运固然无法选择,但却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方向。就算是跌入了河谷,也是有机会被暗涌重新冲出来的。”
柳韵锦,怔道:“你还在继续寻找?”
“是的,事实上,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亦等了很多年,”殇沫缓缓点着头,说,“萧凤逸的话,固然是真的,但却不是绝对的。”
“你是说,你父皇依旧可能在外海列国中?”
“不,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该相遇的人,一个也不会错过,”殇沫遥望向远方,似已有些痴了,“正如,我与师父郭明轩;也正如,我与师姐你…”
“是啊,我何曾没有想过,此生或许都要活在孤寂中…”
“所以,只要还活着,还能呼吸,便一切都还有希望,”殇沫的眸光再次凝落在柳韵锦的身上,温柔且炽热,“至少,没有遇到,便能期许更好的遇到。只要他还活着,也便胜过所有。”
“她也还活着,”柳韵锦沉静的容颜,已低垂得掩去了所有绝艳,眼眶中也似已闪动着泪光,“我和她也定会有相逢之日的。”
殇沫的话语,使得本就爱将心事全部埋藏起来的柳韵锦,想起了她的母亲柳若锦,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独守孤芳阁的自己…
晶莹的泪珠,打湿着她的裙缕,已冰冷着她的心田。
她不知道她所念的人在哪里,亦不知道她所念的人过得好不好…
然,一向倔强不服输的她,却在殇沫的面前哭了,不但流下了眼泪,亦拥进了殇沫的怀中。
一个女子能在一个男子面前流下眼泪,或许,这世上也唯有女子自己才能懂得里面真正的含义…
已在即,这再一次的,也注定要缩减一部分大明海舶舰队的战力。
留下了大明将士的脸上,似已展露着些许不情愿,只因他们很清楚,他们是大明朝精锐中的精锐。
然,只要能跟随郑和出海的将士,哪一个又不是精锐呢?
满剌加国虽无谷米,但畜肉、禽肉、水产、瓜果还是有的,它们正被将士们一一搬运上了海舶。
而,郑和也为满剌加国留下了大量的谷米、蔬菜,只因更远的航程,需要更加强健有力的体魄,也是自然离不开禽畜肉与蛋食的。
岸边,有逐渐聚拢着停滞下来的大明兵士,他们的眸光中有着万般不舍与千般情愫,只因他们要留下来,在满剌加国建仓储物,亦要帮助这个国度建立起属于它自己的军队。
而,能陪伴他们的却只有从海舶上搬运下来的那一筐筐,一箩箩冬瓜、黄瓜、菜瓜、小瓜、葫芦、茄子、萝卜、胡萝卜等等的大明朝蔬菜…
但,这似已足够,只因只要有这些蔬菜在,亦能品尝到家乡的味道。
突然,原本听令在郑和身旁的一将士,在主舰海舶上欢悦地挥舞起手臂来,接着从主舰至海岸边的各个海舶上的将士都逐渐欢喜雀跃起来。
这并不是简单的一种欢悦,而是令人振奋,且狂喜的欢悦,只因已有将士们在海舶之上狂舞了起来,就站在那至高的瞭望台上狂舞着身姿。
片刻后,停滞在海岸边,被选中留在满剌加国的将士们也猛地高高跳起,这本就是一瞬间的变化,也本就是一个指令传达到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落了又跳,跳了又落,**海浪已被他们的双脚踏乱了浪花的涌动,震乱了海浪的声响…
而,不变的也永远是他们脸上展露出的狂喜之色,这与海舶上将士们脸上在扬起着的欢悦是一致的。
他们是兄弟,更是亲人。
他们知道,他们只是暂时分离,终会再次相遇。
只因,郑和已决定,回程返回大明朝时,还要在满剌加国进行补给,也能好好看看留下来的将士们所创造出的种种成果…
第二百二十五章 哑鲁国
天海一线,风淡云薄,大明朝海舶舰队已行驶了四个昼夜。
虽,已有两千之众的大明朝精锐留在了满剌加国,但上百艘海舶每日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满剌加国毕竟是小国,就算补给了那里的畜肉、禽肉、水产、瓜果,也终是有限的。
面对着捉襟见肘的食物,郑和已将目光对准了苏门答刺国。
“你看,我们向西南再行驶一到两个昼夜,便可达到苏门答刺国了,”郑和声音低沉,似有叹息,“到了那里,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准备一番、补给补给了,那儿毕竟也是个不小的国家。”
“永乐三年,那苏门答刺王苏丹罕难阿必镇遣使阿里入贡,我皇昭封锁丹罕难必镇为苏门答刺国王,赐印、金币。永乐五年,苏门答刺再次派遣使者到我朝入贡,可随后苏门答刺国就遭到了那孤儿国的侵略,”王景弘,顿了顿,“那一次战争,苏门答刺国王中毒箭身亡,而王子苏干拉尚且年幼,如今,恐已无当初那般富庶了。”
郑和,叹道:“想那以脸上刺三尖靑花为号的那孤儿国,也不过是一小国,竟有这么能耐。不过,你我所知的,也是两年之前的邸报了,如今的苏门答刺国或许已有所好转。”
“若无能征善战的军队,恐怕这两年中,也难以幸免会遭到那孤儿国的时时侵扰啊,”王景弘若有所思,道:“不过,尚有另一小国,我们可先去。”
郑和突然回神道:“你是说哑鲁国?”
“正是,哑鲁国虽也是小国,却无征战,它南是大山,北是大海,西连苏门答剌国界,东有平地。更难得是它与满剌加国一样,国内有着一条若长的淡水河,”王景弘缓缓转头,朝西方望去,“既有平地,那么种植旱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郑和,缓缓道:“不错,那里既紧连着苏门答剌国界,其气候与地质定也无异,米谷、牛、羊、鸡、鸭,应当充裕。”
“苏门答剌国之所以能遭受到那孤儿国的侵略,也不过是形势所迫。毕竟那孤儿国国土不广阔,百姓也唯有千余家,又无什么特别的土产,长期以往除了掠夺,也别无他计啊。”
“那我们便先到哑鲁国,也好打听一下如今苏门答剌国的情况,”郑和看了一眼王景弘,又道:“苏门答剌国毕竟也是与我们有着过往邦交的国家,其王也是我们大明皇帝陛下诏谕即位的,此次也定是要前往出使的。”
王景弘的眸光逐渐深邃了起来,“大人是说,若那孤儿国还在对苏门答剌国发动着战争,我们也是必须要出手相助的?”
他说话极沉、极慢,话语中却满是战无不胜的信念。
在他眼中,大明朝是云端上的天朝,亦是独霸天下的主宰。
可,郑和却沉默了,其脸上虽无半分焦虑,但也明显不想再说下去与此有关的话题了。
或许,面对这种突发的战事,就连郑和也没有做好打算。
不过,他的内心却是不想让任何一个国度燃起战事的,就算是有征伐出现,他亦是要调停战争的...
广天阔海一眸收,却收不尽大明海舶的舰影。
已超越浩浩荡荡之势,只能用倾覆天地来形容。
众多海舶犹在大海之中,又如何能够倾覆得了天下?
海已无岸,天已无边,海舶既是岸,海舶既是边。
这已无法用感官来形容的磅礴之势,印证在了哑鲁国海岸边每一位人们的姿体容态上。
他们,没有目瞪口呆。
他们,没有膛目结舌。
他们,更没有试图防御。
他们在奔疾着,在那碧海蓝天的银色沙滩上奔跑着。
他们亦手舞足蹈着,在奔跑的同时,又蹦又跳,挥舞着双臂,好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摆动一般,根本无法压制住内心中的振奋...
他们之间又时不时的相互拍打着,争相指了又指郑和所率领的海舶舰队。
片刻后,开始有不少人向陆地深处踉跄跑去,应是想唤来更多的人来目睹,这无边无际的海上楼阁。
只因,无论他们在沙地上摔倒多少次,都未曾合拢过笑盈盈的嘴角。
这笑,是发自内心最真切的笑。
当,人们遇到无法抵抗,如同神佛的事物出现后,除了这般笑着,便只能是跪拜了…
良久后,一黑漆座驾缓缓而来,牵引着座驾的并不是强壮的大象,亦不是雄姿的骏马,而是三头黄牛。
一头在前,另外两头略滞后,齐头并进。
让人感到稀奇的是,这座驾顶端,旋卧着两只遍身灰毛的大蝙蝠,如猫儿一般大小。
“那是飞虎,”王景弘遥指黑漆座驾,脸上覆满了惊喜之意,道:“它是一种能飞的生物,但也绝飞不高远,只因它的翅膀是肉翅,如皮囊一般连在前后足上,当前后足同时张开后,肉翅也便可以完全展开了,可乘风缓降。”
“从这里看上去,这飞虎应是一种极其可爱的生物,”柳韵锦,盈笑着,“就是不知到了它身前后,看得全貌,是否还会有可爱的感觉了。”
殇沫,道:“王大人,对这飞虎甚是了解,莫非之前便见过?”
“哈哈哈,并没见过,只是从书中看到过,”王景弘说话间,不禁瞅了一眼郑和,“没想到,曾经郑和大人借阅与我的书中之物,今日真能见到实物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国度啊,”郑和似乎根本就不曾在意过王景弘口中的什么飞虎,他缓缓抬手,指向了陆地东侧的一大片平地,“旱稻,全是旱稻,有旱稻的地方便离不了鸡鸭牛羊,看来我们是来对地方了。”
“从他们身上的裹布来看,这里应该有蚕商,”王景弘,说,“那裹布不同于满剌加国的短衫手巾,而是棉布。”
暮云烟,惊道:“这能说明什么吗?”
王景弘,笑道:“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两点。”
暮云烟,忙道:“哪两点?”
“这里有桑树,有人家养蚕,却不会煮茧抽丝,只会做棉。”
“另一点呢?”
“这里紧邻苏门答剌国界,而苏门答剌国又紧邻着那孤儿国,这三国应均是如此,棉布裹体。”
“就这些吗?”暮云烟猛然瞪了一眼王景弘,道:“那我也可以看出一点,这里的屋舍与那满剌加国的差不多,那么,苏门答剌国与那孤儿国的民居屋舍也应是如此的。”
郑和突然大笑了起来,“暮大侠真是眼力过人,眼力过人啊。不过,景弘之意与你所言之意,却是大不相同的。”
“有何不同?难道,我说错了。”
郑和微微摇了摇头,含笑道:“你并没有说错,甚至说得极对。不过,景弘之意是说,我们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来置换他们众多的食物了。”
暮云烟,已完全怔了住,他绝想不出,王景弘的话与他的话有什么区别来。
“景弘啊,煮茧抽丝的技法,他们可能是短时间学不会的,到了岸上还要是多多找寻他们急需的货品啊,”郑和,顿了顿,“能用金银最好,如今整日在大海之上的我们,金银反倒是没多大用处的。”
王景弘心领神会间,点了点头,便向前迈出了两步,“大人,我们该上岸了。”
“是啊,该上岸了,”郑和舒缓了一口气,脸上终是又露出了笑容,“哑鲁国王已下了座驾,我们的确不能让他等太久。”
“他是在向我们行拜礼吗?”殇沫,说,“他这拜礼如同我们大明百姓参拜神佛的模样,只是没有跪下,但也一定是最诚挚的重礼。”
“哈哈哈,不管行得是什么礼,至少,我们是受欢迎的,上岸吧…”
王景弘拱手俯身接令,向瞭望台下走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沙软滩
鸣锣击鼓声,响彻天地。
人们在笑靥下载歌载舞,在烛光下喧声闹。
然,无论人们如何畅言欢谈,总与手中碰撞的酒碗声一致,恰在一个节拍上。
这,并不是一场盛大的国宴,反倒是一场最最普通的婚宴。
但,今夜,婚宴既是国宴,国宴即是婚宴。
对于一个小国而言,就算是如此普通的婚宴,也足以有国宴的声势。
这声势,正是哑鲁国和睦且安逸下的缩影。
哑鲁国的国王与国人皆是回回人,他们对郑和一行人的到来,除了吃惊,更多得便是惊喜。
吃惊的是:从未见过处在云端之上的天朝国人。
惊喜的是:处在云端之上的天朝国人,竟来到了这里。
这似乎也并不冲突,只因无论是吃惊,亦是惊喜,都足以让这些回回人感觉到了莫大的荣耀与尊荣。
看着一件件、一箱箱来自天朝的饰物,他们已在心中下定了要与大明朝交朋友的夙愿,只因,无论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任何一件饰物,都是他们愿用尽一切,都想要置换的。
它们实在太美,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难以想象,这些来自大明朝的物件,亦是次次刷新着他们的视觉神经…
红蜡烛,蜡烛红。
这染着盈盈火苗的蜡烛,此刻已变成了永恒。
所有能成为永恒的东西,也必定是能够美好到极致的瞬间。
哑鲁国人们从未见过,这根根红烛同时燃起后,竟有这般的光辉,而光辉下亦闪动着种种憧憬与美好。
火,是人类的文明起源,它不仅仅是用来烧煮食物的,亦能在燃起的斑斑火苗中看到希望与力量。
就在这场婚宴上,新娘露着一半身子,光着脚,她虽只围系着丝嵌手巾,但一举一动却也是极其端庄淑雅,迟迟来到了郑和与哑鲁国国王前,行着拜礼。
郑和与那哑鲁国国是第一次盘坐在一起,但郑和却也在事先,为新娘送上了大明朝的祝福。
原本,新娘所佩戴的项佩金珠与腕金银装,已完全换成了大明朝新娘的鸾凤钗环、凤冠霞帔。
大明使团中的每一个人,亦与哑鲁国人一般,持着以槟榔荖叶线编制成的草花,伴随着妆饰彩船来祝福着这对新人。
并在哑鲁国竹筒鼓声与大明放出火铳声中,使得婚宴的气氛完全燃了起来。
郑和知道,这哑鲁国并没有白来,只因他已在国王的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补给之物,亦庆幸着能享受到这一场非家却似家的欢庆宴。
静海岸边,银月暖照。
白纱软滩已与月洁同色,但人影依旧是漆黑的人影。
人影在火光的闪动下越发阴沉,最终人影与人影终是重叠在了一起。
汇聚成了软滩上最具黑暗之地。
这已不是第一次突现鬼祟之人了,事实上就在婚宴持续的第二个夜晚,殇沫已然发现过一次有人在此接头。
但,那夜是深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深夜,甚至在他看到接头人后,只是坐卧在枝头饮了一壶酒,便就能欣赏到一场别样的海际日出。
然,今夜,却是刚入夜不久之际…
哑鲁国的婚宴,一般都是要持续数日的,具体到底能持续多少日,没有人知道。
但,殇沫却知晓,在这样欢庆如同国宴的婚宴夜晚,是不会有人会在意这远处的银滩上在发生着什么的。
他之所以会知道,也不过是有些厌倦了热闹,想寻一栖净土。
初来之夜,一人一酒壶,亦是他第一次喝酒。
只因,除了酒,在那偌大的婚宴之上,便也找不到第二道饮品了。
今夜是他第二次前来,两人两壶酒,只因柳韵锦早已在第一次便就找寻到了他的去向,她并非要管着他,看着他,她只是不曾习惯,没有他在的时光。
知趣的她,第一次并没有打扰他,她甚至认为有时就算错过一场与心爱之人共饮的夜晚,也是一件好事。
男人嘛,通常都不大喜欢太粘着自己的女子,更何况殇沫还是一个玩性很大的少年郎。
可,第二次她已不想再错过,就算烦到他,她也绝不想错过,她捧着两坛酒,静静地躺在了他身旁的一枝铺满了月光的树枝上。
那树枝很细,她捧着的那两坛酒,也绝不是真正意义上地捧着,而是举着,哑鲁国又怎会有大明朝那般精致细琢的酒壶呢?
不过是两个似陶非陶的土色酒坛,而酒也绝非是什么好酒,离开大明朝后,又怎能会有好酒呢?
粗重的酒坛,不太顺口的烈酒,当这两样东西同时存在时,好似也不会有人会有好心情。
但,柳韵锦却不同,她不但心情极好,且还在举着酒坛间躺下得极稳,身下的那细枝根本不曾动过一下。
只因,她虽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殇沫的心,却能控制得了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她虽比殇沫的酒量好,却也不会留在婚宴上痛饮,只因,她根本不愿殇沫再次独面孤独。
“今夜的景色,与昨日的不同,好似浪声有点大,喘息声有点急,”殇沫懒懒地侧脸咪笑,他那带着柔意且调皮的目光,凝向了柳韵锦,“还是师姐好,又安静,又娇艳,不过,就是这一直举在师姐手心上的那两坛酒,与师姐裙缕的颜色甚是不搭了。”
殇沫口中的浪声自然是真的海浪声,喘息声亦是真的喘息声,只是那喘息声却绝不是他与柳韵锦发出的,而是远处银月软滩之上那两个鬼祟之人发出的。
“这两坛酒既然与我裙缕色不搭配,那么师弟可愿喝掉它?”柳韵锦仰头瞥了一眼远处银滩,笑盈盈地回眸,道:“哈哈哈,我从不曾想过,师弟会在这异国他乡学会饮酒,平日里啊,就算是硬着灌你,你也是绝不会喝的。”
“难道,这里除了酒,还能找到其他喝的吗?”
“已不能,若是前两日或许还能,但这两日是绝不会再找到其他的饮品的了。”
“只怪,那些人已喝到了尽兴,通常喝尽兴的人,也唯有酒才能使他们更尽兴了。”
“是啊,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它物了,有酒就够了,”柳韵锦的盈笑一直未退,抬手微波,一坛沉重的酒便飞了出去,“师弟,接酒!”
酒,自然也是没有封口的酒,亦是从未洒露过一滴的酒。
“啊,好酒~”殇沫痛饮了一口,酒水倾面而下,“真是好酒!”
柳韵锦坐起了身子,甚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又甚是优雅的讥诮道:“真不知,师弟口中的‘好酒’二字是从何而来...”
“与想对饮之人一起饮得酒,自然便是‘好酒’,”殇沫依旧慵懒,道:“难道,师姐不觉得是‘好酒’吗?”
柳韵锦含笑,微微摇头,“我并不觉得这是好酒,至少比起我们‘天翱门’的酒水,这里的酒便就差上好多,但我却觉得今晚的景色,绝对是绝佳的景色,只因师弟便是这景色。”
“哈哈哈,我看师姐你啊,没饮几口就已醉了,”殇沫微微支起上身,遥望向银滩,说,“今晚绝佳的景色,在那里...”
“那两人的确是绝佳的景色,”柳韵锦轻轻捧腮清笑,说,“不过,却也不比昨夜的美上多少。”
“不,师姐,”殇沫,完全直起了上身,“昨夜的两人是我们所熟悉的,而今夜的这两人却是我们更熟悉的。”
柳韵锦一惊,一脸茫然地望向殇沫。
“事实上,昨夜的也不过是给郑和大人带来书信的大明军中斥候,”殇沫,缓缓道:“今夜的,却是…却是我最不想见到的…”
他说着说着仿佛已有些痴了,没人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他的眸中已露出了柔情,脸上已显现了难舍之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月是冷月 (一)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会成为最不想见到的人,但比起仇人,最最不想见到的往往却是故人。
没有人想要见到故人,且还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故人。
就算是已是朋友的故人相逢,也难免会引来潸然泪下,亦难免要面临再次分别。
然,今夜,好似并不是一场能够让人潸然泪下的夜晚,亦不是一个适合分别的夜晚,只会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夜晚。
刀光在软滩上闪烁,闪烁得是那比皎月还要亮的银光。
正在与海岸边两名鬼祟之人拼杀的,并不是来至岸上的人,反倒是驻守在海舶之上的大明将士。
可,几轮拼杀后,大明将士似乎并没有占得多少便宜,亦出现了败退之象。
好在,留守在海舶上的将士亦不在少数,片片舟筏落下已荡起了波澜,潮涌已更急,却也更乱。
片刻后,一火红的烟花直冲云霄,在那至高的天际中绽放出了全部的生命,它并不绚烂,却也无人能够忽略它那艳红的光亮。
“我们走吧,”殇沫突然站起了身子,右手已附在了树干上,酒坛仍极稳的停滞在他的左掌心上,“这里已不再适合饮酒了。”
他还未尽兴,还想再继续饮下去,但海岸边的打斗声,显然已经坏了他的兴致。
可,真的只是那打斗声,让他无法再安静地饮酒了吗?
“你已有些心烦意乱了,”柳韵锦似已看出了些端倪,她那恬静的脸上似也微现了些许自嘲,“有些事,逃不掉的,更何况这又是一件真实展现在你眼前的事。”
在那一飞冲天的火光下,将要引来的不但有守在婚宴上的大明精锐,更引来了柳韵锦的一丝羡慕。
若,方才漆夜下的银滩,只当做两方之间的相互杀伐的话,那么火光升空的一瞬间,乍现的‘飞鱼服’已不得不让她的内心有些暗淡起来。
黝黑的‘飞鱼服’,那般的明目张胆…
“她”来了…
本是一场精彩的大戏,就算是大明朝内部的权斗,也丝毫不会与殇沫、柳韵锦有丝毫关系。
事实上,作为旁观者,能够在远处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这场杀伐,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情。
可,殇沫已然动容,也已无法静心,甚至连酒都不想再饮下去。
酒并没有错,他也绝没有饮到尽兴。
他只是也在火光中看到了他最不想见到‘飞鱼服’罢了。
只是,看到了‘飞鱼服’,便就能使得他有如此的变化,又怎能不让早已倾心他的女子伤心呢?
更何况,他已沉默,沉沉地站着,沉沉地闭口不言,甚至已忘记了他仍在树上,手中仍举着那一又重又丑的酒坛…
柳韵锦亦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只因她不仅知道,且也已说出了“有些事,逃不掉的…”
迅雷的疾奔,闪电般的反击,无论多么厉害的人,在大明精锐如此快速的增援下,都会瞬间失去还手之力的。
但,奇怪的是,两名鬼祟之人被擒拿后,只是从二人的衣襟中分别搜出了两张如帖子般的物件,便被放走了。
然,这奇怪的行为,反倒更加殇沫如散了架一般,无力地松散了整个身子,他已举不得那沉重的酒坛,酒坛落地的声响,亦引来了王景弘的眸光。
那两名鬼祟之人,也正是王景弘亲自下命放走的。
殇沫与柳韵锦,亦都知晓,王景弘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根本不会惧怕任何。
他之所以选择放走那两名鬼祟之人,定也是在权衡之下,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他已带笑走来,步履之轻快,面容之淡定,与常无异。
他驻足时,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细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酒水,且还有布靴踩了踩已七零八散的酒坛碎片。
他仍在微笑,负手间遥望了下海边,他知道滞留在那里的大明将士还在等候他的下一步指令。
但,他好似并不着急下指令,只因他在又一次转眸间,已开了口。
“这酒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却是喜酒,饮起来也自是会带有几分香甜的,”他缓缓仰头,“若,景弘扰了两位少主的兴致,景弘愿意再为两位少主送来两坛新的。”
柳韵锦从树下跃下,躬身一礼,忙道:“无妨,无妨,王大人严重了。我们也只是碰巧在这里饮酒赏月罢了。”
“今夜的月色的确迷人,”王景弘逐渐收敛了笑意,似已变得严肃起来,“可,就算今夜的月色再皎洁,也是照亮不了殇沫少门主的心田的。”
“她来了,对吗?”殇沫,突然道:“你放走的人,正是她的人,对吗?”
“看来,殇沫少门主喜欢站在高处与人讲话,”王景弘自若地笑道:“但,景弘仍不知,少门主口中的她是谁?”
“在这样的月色下,说出得她,难道还会有第二人吗?”殇沫缓缓跃下大树,也将头扬了起来,但他望向的方向却是头顶的那一轮冷月,“如此冷的月,却偏偏又是这般的明亮,真是月如其人,冷,不过溶月…”
王景弘,惊道:“噢?少门主还识得溶月小姐?”
“不但识得,还刻骨铭心,”殇沫,缓缓道:“不过,没曾想,王大人也会称呼她为:溶月小姐。”
“我想,无论是在朝堂中,还是在江湖中,人们都会尊称她一声,溶月小姐的。”
“的确。以她的身世、背景,这世间又有谁人不畏呢…她为什么会来此?她也出了海?”
王景弘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事实上,我也只是知道三道消息,且其中两道还是刚刚知晓的。”
“王大人口中的三道消息,第一道定然是昨夜便得知的苏门答刺国的消息,所以我更关心的是后两道。”
“可,你关心的这后两道消息,似乎又与第一道消息有些联系,”王景弘,顿了顿,继续道:“苏门答刺国王,被那孤儿花面王用毒箭射死后,其王妃便下令,如有勇士能够替国王报仇,且能保卫苏门答刺国,便愿意下嫁为妻子。”
“美色、权利当前,定有勇夫尝试。”
“不过,但却不是什么勇夫,而是一个老渔翁。”
“老渔翁?”殇沫一怔,道:“苏门答刺国中的一个又老,又只会捕鱼的渔翁?”
“不错,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打败了那孤儿国。”
“就算这老渔翁能阻下那孤儿国的侵犯,也定然是杀不掉花面王的。”
王景弘,淡淡一笑,“殇沫少门主错了,那老渔翁不但打败了那孤儿国,且还诛杀了花面王,其部众皆被伏诛,现那孤儿国已不敢再侵扰苏门答刺国了。”
殇沫,面露惊恐,张口结舌道:“真的只是一个老渔翁吗?”
王景弘面色严肃,点头道:“是的,且苏门答刺国的王妃已应诺嫁给了老渔翁,并尊老渔翁为老国王。”
这种事,殇沫是绝不愿相信的,他也根本想不出是怎样的一位老渔翁,竟有这般能耐,做到了就连身强力壮的年轻勇士都做不到的事情的。
但,这话却又偏偏是从王景弘口中说出的,他又不得不信,只因王景弘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之人,更没有必要拿这种事来欺骗他。
然,老渔翁与冷溶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两道消息,又怎就和这第一道消息有所牵扯呢?
——莫非,冷溶月前来,是为了要帮那孤儿国对付老渔翁?
——这,似乎又是一个绝说不通的一件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月是冷月 (二)
如此反转的国家兴衰之事,竟完全掌握在了老渔翁与花面王,两人手中。
没人见过这两人,也正是因为没有见过,才更让人觉得疑点重重。
然,更让殇沫与柳韵锦感到疑惑的是,已被王景弘下令放走的那两名鬼祟之人,在登上岸边船舟后,竟又折返了回来。
他们先是看了看远处的殇沫与柳韵锦,随后便紧紧凝视着王景弘,跨步走来…
他们要做什么?
既然,已被放走,又为何不走呢?
他们已越走越近,就连喘息声也越来越紧凑了起来…
整齐的步伐声再次响起,这从远到近骤雨般的声势,也意味着当今纵横海域之上的最有权势之人就要来了。
殇沫没有再次开口,他已被身后的景象给完全震撼住。
这世上,任凭哪个国度的军队,能在闲散的碎步间,行出如此磅礴之势来呢?
唯,大明朝的军队。
或许,唯郑和所率的军队…
突然,刚走到王景弘身前的两名鬼祟之人发出了一声沉吟,在这沉吟间,鲜血已顺着嘴角而下,片刻间便有一人赫然倒地。
这绝没有半点犹豫的了结,死前最后发出的低声自语,也自然不是挣扎惨叫,而是坚决的命令。
一人在命令另一人,自绝。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既然,在被放走的情况下,折返了回来;又在终于王景弘的情况下,选择了自绝。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只因他们看到郑和的到来?
然,自绝的命令,却没有得到完全执行,只因另一鬼祟之人不但没有同样死去,还面目狰狞地抱头蹲了下去。
他蹲得很沉,已蹲得不能再低,他的身旁正是已死去的同伴,他连连怒吼,嘶声痛哭,情绪已然失控。
他在怕,他在怕着死亡。
没有人不惧怕死亡,特别是当人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
‘飞鱼服’崭新依旧,青秀的飞鱼图样亦没有消散威严,但却已被染了血,鲜红的血。
“你为什么不自尽?”王景弘探身触了触已死之人的鼻下,自若地侧目向早已全身颤抖的另一鬼祟之人,道:“难道,你牙缝中没有夹着含有剧毒的纸包吗?”
“夹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夹了…”他逐渐恢复了平静,垂头抽泣着身子,尽管用尽着全力,但发出之声却也颤到了极致,“正因为我齿间有毒包,所以我更能体会到死前的痛苦。”
王景弘缓缓直起身子,轻拍着他的肩头,缓眸移向远处的海岸线,“你的同伴没必要死,你也没必要死,只因你们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就算你们登了这海岸,也绝打探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来。”
“不过,”王景弘突得一阵叹息,转身背对而走,“你可是我大明朝的锦衣卫,你不但没有执行同伴的指令,且还在面对死亡之时,抛下了你唯一的同伴。”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王洋,只是奉命行事,我与秦昊也是初登海岸,便被你们留守的人发现了,的确如大人所言,我们并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王景弘转身,紧紧凝视着眼前向他求饶之人的容态,眸中却闪动着些许悲伤,他没有再言,好似这一刻也已不必再言什么。
“你叫王洋?”
“是的,郑和大人,小人正是王洋。”
王洋颤声依旧,拖动在地的裤缕上已覆满了泥土,但他还在爬动,嵌入指尖的泥土也已越来越厚重。
郑和瞅了一眼王景弘,又迟迟地将眸子移落向王洋,道:“奉谁的令?”
“奉…”王洋闻声,身子颤得更剧,不停地环顾着众人,眸光惊慌且躲闪,“奉…千户大人的令…”
“哪位千户大人?”
“奉…奉…奉…大人,我不能说,说了…说了…与死无异!”
郑和,猛然拔剑,道:“你觉得你不说,便不会死了吗?事实上,今晚你说与不说,已无任何意义,你们锦衣卫的行踪我已知晓,而你也只是一个被将死之人罢了。”
王景弘迟疑地抬手,拦下了郑和手中的剑,眸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王洋分毫,“你们之所以折返回来,是因为你们知道,没有带回去有用的消息与死无异,被我们发现后,能够安然无事的回去,亦是必死的下场,对吗?”
王洋,颤声道:“对,王大人说的都对。正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下场,才决定折返回来,求王大人为我们指出一条生路的。”
王景弘,道:“那你的同伴,为何又突然间咬破了口中的剧毒?”
王洋,道:“只因,郑大人赶来了…”
王景弘,皱眉疑惑道:“郑大人…难道,我能为你们指出一条生路,郑和大人便不能为你们指出一条生路吗?”
他话音刚落,身子赫然一震,忙又惊道:“莫非,你们锦衣卫此次出海,是为了刺杀郑和大人?所以,你的同伴见到郑和大人后,便有了自绝的行为,且还下令让你同样咬破口中的毒包,身死?”
王洋连忙再次求饶,道:“王大人料事如神…我们也只是偶然间听到千户大人提了一句要刺杀郑和大人的言语,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见到郑和大人前来,以为郑和大人已得知了刺杀消息,要来处决我们,才有了自绝一举的,求大人要命啊!”
“刺杀郑和大人…”王景弘惶然间,连退了数步,他满脸哀容,举目望天,不禁喃喃,“这些年,郑大人又何曾碍到了你们…难道,纪纲还显手中的权利不够大吗?你们是大明的锦衣卫,郑大人又何尝不是大明的朝臣呢…”
郑和缓缓看向王景弘,一只手抚其肩头,皱眉道:“景弘,我知你为何而痛,但,若问这些年我妨碍到了纪纲什么,也唯有我手中的兵权了,只要出海不止,我手中的兵权便就会一直存在。”
“大人,上万大明精锐也只是护你航行罢了…怎就能够招来如此嫉恨呢?”王景弘已无力,他的身子无力,心更无力,但他终是又质问王洋,道:“事到如今,还不愿说,是哪位千户大人吗?”
“是…是…方展…方大人…”
“方乾、方展两位方氏兄弟中的方展?”郑和眉头紧锁,深思道:“不对…不对…方展只是一个千户,绝不可能…”
王景弘,惊道:“大人是指?”
郑和,道:“飞鱼帆舟、纪字帆旗,绝不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能够用得的…”
锦衣卫出现在近海的消息,郑和已从斥候的口中得知。
“飞鱼帆舟…”王景弘猛然一怔,“他们竟然动用了飞鱼帆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