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线索(三)
牧松客使得那个眼色,颇为隐晦,杨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倒是顾仪已然品出了味道,听出了个大概,牧松客这番话,粗听下来,似乎有一些道理,顾仪知道,翠烟阁阁主收藏各式名剑,对山庄有所图谋也并不奇怪,但问题便在于,即便翠烟阁阁主知道有人在附近偷听,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人是山庄遭劫之后活下来的人,那番感慨绝不可能是故意误导杨姑娘的,所以这段话,基本上是牧松客编造出来,多半便是为了刚才两人在屋外取水之时商量的事。
果然,杨姑娘虽然有些懵,但还是觉察出了一丝问题,对牧松客说道:“你若是这样说的话,翠烟阁的人知道我藏在附近,却还是为了防人偷听,当着我的面杀了那个引路的向导,又是何意?杀给我看的吗?”
牧松客点点头,说道:“现在看来,可能正是如此了,我们三个在山下的时候,知道那个向导是山下县里客栈老板的兄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这样的人,即便听了他们翠烟阁的话,也听不懂,杀了他除了引人怀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可能便是做给你看的,姑娘你说是吧。”
“可是……”杨姑娘还是一头雾水,说道:“他们若是知道我在这里,为何又不直接抓我?杀我?或者直接骗我?岂不比这么做戏简单?”
牧松客说道:“非也,姑娘,你不知道翠烟阁是什么地方,可不代表江湖中人不知道,在江湖门派口中,翠烟阁一向是邪魔外道,行事乖张,但凡哪里藏有宝刀利剑,便要立刻抢来,这样一个门派,若是和山庄扯上关系,姑娘你可以想一想,这岂不是说,山庄被人洗劫之事,要全扣到他们翠烟阁头上吗?杨姑娘你是不了解,可翠烟阁的人很清楚江湖中人怎么看他们,他们不知道你不了解他们,所以便不敢直接对你欺骗,因为你若是了解他们,便一定不会相信他们的话的。”
杨姑娘还是满脑子的问题,这一番话,与她这十余年来的认知都完全不同,让她马上相信,本来便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牧松客也没打算让杨姑娘现在便相信自己的话,因为他也只是打算暂骗一时罢了,他一介外人,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的得到杨姑娘的信任,但只需要埋下一个引子,日后但凡有可以印证这个猜测的事,杨姑娘便自然会想到他这番话上,他只需要找个时候,和那位老伯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老伯当然不会想要自家小姐在自己死后自寻短见,所以一定会帮牧松客这一把,后面的事,就好说多了。
见杨姑娘仍是疑惑,牧松客说道:“杨姑娘,牧某不过一普通人,行走江湖不少,但真正知道的事却并不一定有那么多,方才那番话,只是顺着姑娘告诉我的东西,自行推理出来的,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番猜想,并不一定是对的,也有可能会误导姑娘,真相如何,还需姑娘自行查验才是。”
他话这么一说,杨姑娘便暂且放下了心中的疑问,说道:“好吧,毕竟你也只是帮我分析此事,不论是否是真相,我也要先谢谢你了。”
牧松客说道:“这倒不必,杨姑娘,我觉得若是真的想查明山庄那晚的事,留在山上不是办法,目前看来,除了北都城里那一伙我们都不认识的人之外,还是从翠烟阁入手比较好,一来姑娘相貌非凡,若是贸然直接前往北都城内,不免被人先认出来,虽说姑娘武功不错,但敌在暗处,你在明处,容易遭遇不测,二来从翠烟阁入手,恰好这位顾兄弟有门路,若是能搭上待贤坊这条路线,或许可以省下不少事情。”
杨姑娘只是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老伯尚在,身体又日渐……哎……”她摇摇头,说道,“虽说为爹娘报仇也是我的愿望,但有老伯在,我是不会下山的。”
牧松客知道她会这么说,点头便是赞许,说道:“好,毕竟救命之恩,养育之义,姑娘一心报恩,牧某佩服,这般大义,牧某我帮不上什么,但若是姑娘有什么在下能帮得上忙的,便可告诉在下,在下愿尽力而为。”
听了这话,杨姑娘居然罕见地露出了笑脸,说道:“这倒是不必了,住在这山庄家里,又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上山打扰,衣食之物,只要需要,便可以下山到那个山沟里的道观中取,他们也只当是上供,当个山上的野鬼,倒也不坏。”
她虽是在笑,但个中滋味,顾仪也听得出来,想了想,说道:“姑娘你居住在山上如此不易,若是……”
杨姑娘看得出来,顾仪想要提出个建议来帮忙,于是立刻打断顾仪的话,说道:“顾少侠,不必多说了,我和老伯住在山中,并无什么不妥,也不需要受人恩惠怜悯,若是真的想帮我们,便不如就此忘记此地,我也图个安宁,如何?”
她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一时让顾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虽说谁都看得出,杨姑娘是如何勉力维持上山生活所需之物的,扮鬼也做得,偷盗也做得,但若是不许人帮忙,不许人对自己表示善意,顾仪便完全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符合道义,若是真的像杨姑娘要求的那样,把这个地方干脆忘掉,也实在是不近人情。
顾仪不知如何是好,可牧松客就不一样了,他走过的地方比顾仪更多,见过的人和事也更多一些,所以知道对于杨姑娘这样拒绝别人帮助的人,该怎么做比较好,于是说道:“好吧,顾兄弟,既然杨姑娘这么说了,那我们听之便是,想来杨姑娘住在山中,虽说不易,但总好过在江湖之中无依无靠的漂泊,杨姑娘,我们听你的便是了,不再多说。”
杨姑娘见他答应了,心情便更好了一些,说道:“好,这样最好。”
顾仪与牧松客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就这几日之内,便发觉此人当真与众不同,虽说本心是个好人,也乐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对于如何助人这件事上,却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似乎在这个人看来,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时,完全可以把这个人蒙在鼓里,只需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哪怕是用骗术也是可以的,刚才这番话,在顾仪这个了解了一些他的人看来,便完全是口是心非的话,说是不再多提帮忙的事,免不了待会儿便会想办法搞一个诡计出来。
顾仪看得出牧松客的打算,牧松客也没打算瞒着顾仪,他很清楚,顾仪这个人虽说明白事理,分得清是非,但只要自己做的是好事,顾仪便绝不会妨碍自己,从顾仪自己的剑法便能看出,此人虽然在阴谋计划之事上比较单纯,但却和自己一样,都是追求结果不择手段的人,牧松客在认识了顾仪之后,也在暗自庆幸,幸好老天让自己和顾仪这样不择手段的人成了心地善良的人,否则,免不了江湖中会生出多少事端。
话说到这里了,顾仪突然想到一件事,对杨姑娘问道:“诶,对了,杨姑娘,咱们是在山下道观里第一次见面的,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姑娘。”
提到道观,杨凌便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偷盗这件事,怎么说也不那么光彩,尤其是自己刚才还端着杨氏后裔的架子,她说道:“你问吧,什么事?”
顾仪问道:“道观里时常运来钱粮物资,堆在那里,县城中的人都说这山上闹鬼,县丞专门准备这些东西当作上供,看这山庄之内,这些东西,也不曾见姑娘取来多少,姑娘可知那道观之中的物资,都运到哪里了吗?”
牧松客看了看顾仪,他不太想管这件事,这件事在他看来,不过是有人借这个名义,私自贪下了那些物资罢了,对牧松客来说,行走各地,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不过是名义不同罢了,可顾仪却提出来了,牧松客不禁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还得为另一件事帮个忙了。
杨姑娘想也没想便说道:“那道观里的东西,我只是取了一些稻米,拿一些衣物,只要足够在山上生活便罢了,不曾拿过别的东西,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道观里运一批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顾仪问道:“那杨姑娘,你可能见过他们把什么东西运出来吗?”
杨姑娘说道:“我不知道,从这里到山沟里那个道观,还是挺远的,日常无事的时候,我也不会去那里,去那里的时候,见过他们道观里的那些人,白日打猎,夜晚喝酒,每次有东西运进来,便把道观里的空马车交给来人,把运货的马车拉到后山去,至于到哪,我便不知道了。”
“后山?”顾仪问道,“不是直接送到道观里吗?”
杨姑娘摇摇头,说道:“不是,他们经常会先把马车赶到后山,那里有一条往东的小路,回来的时候马车上还能剩下一些东西,他们把那些东西留在道观里。”
“这么说的,往东的小路又是通往何处的?”顾仪问道。
杨姑娘这回是真的不知道了,说道:“抱歉,我没有跟这去过那边,对我来说,这要他们不上山,对我便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也不曾关心过。”
“咳,”见顾仪在思考,牧松客说道,“后山有什么,咱们待会儿去看看便是了,顾兄弟,这会儿不必多想这个问题。不过……杨姑娘,”牧松客说道,“山下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似乎他们还是很怕你,却敢放肆地在山下饮宴打猎,又敢运货直接绕到后山?”
杨姑娘说道:“他们不是怕我,是怕山上的鬼哪天不小心把他们杀掉。我……没杀过他们的人,此地经常会死人,那个道观附近,也的确死过一些官差,不过却不是我杀的,进山的人,除非像你们这样直接在山庄里乱闯,否则我也只会吓吓他们。”
“不是姑娘你杀的,那看来,就是道观里的人杀的吧。”牧松客转向顾仪,说道,“我是这么猜的,顾兄弟你觉得如何?”
顾仪点头赞同,说道:“我觉得也有可能,或许是像我们一样,撞破了他们在道观里装神弄鬼的事,所以被灭口了,恰好有山上闹鬼的传闻,便推到了杨姑娘头上吧。”
牧松客见顾仪说话时的表情,一脸正气,显然,不把这里的事情搞清楚了,这位顾小兄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凶杀之事,他自己也有些想管一管了,于是说道:“顾兄弟,道观的事,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既然你要管这件事,咱们便可以把这件事给彻底搞清楚。”
顾仪点点头,杨姑娘问道:“你们问了我半天,那个道观,最开始好像是他们打算搞一场法事而建的,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牧松客正想要回答,却听外面一声巨响,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往外看去,却听到侯柏仙的声音传来:“杨姑娘!顾兄弟!牧兄弟!你们快来!”
他的声音显得颇为兴奋,三人马上意识到,虽说刚才那一声巨响有些吓人,但好像并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一起朝着山庄靠近溪流的那一侧而去。
出了山庄大门,转向靠近溪流的院墙一边,却见原本立在那里往山庄内汲水的水车,被卸下了一根支撑用的立柱,水轮虽说仍在运转,可流水的通道却断了一截,老伯蹲在一根立柱旁,似乎在拆卸什么东西,侯柏仙则将散落在地的木块一一收拾起来,见顾仪三人赶来,侯柏仙说道:“你们看!老伯他发现好东西了!”
杨姑娘最先来到老伯身旁,见老伯面前的,是一截金属梁子,见自家小姐来了,赶紧起身说道:“小姐,我以前不明白这个模具是干什么用的,但见到了这位顾少侠的剑,便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杨姑娘问道。
顾仪和牧松客也走上前来,侯柏仙收拾好了散碎的东西,也凑了过来,说道:“老伯刚才看了这截东西半天,突然让我动手把这玩意拆下来,结果这架在上面的水道都断了。”
老伯也先不解释,让顾仪他们帮忙,取来一根颇为结实的铁棍,伸进那截东西中,用力一撬,那东西应声而开,老伯说道:“此物,乃是融炼多把兵刃用的模子。”
第七十二章 线索(四)
“融化兵刃?”顾仪问道,“不是打铁所使用的器具吗?”
老伯说道:“是啊,不过我之前没有想明白这件东西是干嘛用的,打造寻常兵刃,用的材料从来都不会用到这种模子,因为这个里面的空间太大,用不到这么多的钢铁,也就是顾少侠你的这把剑,才会需要这个东西。”
牧松客蹲下身来,看着那个模子,模子以特殊金属打制,中空之处,是一条狭长凹槽,其宽度比之顾仪的剑还要宽上许多,于是问道:“老人家,这个东西用来铸剑熔铁,我能理解,可你说是融化兵刃,又是什么道理呢?”
老伯说道:“顾少侠这把剑,剑身之上,没有纹路,表面光洁,那便是不曾经过折叠锻打,但却十分坚固,老奴我跟着老爷,打了半辈子的铁,还没有见过这么完整打造的材料,只是你若细心观察,便能发觉顾少侠这把剑的剑刃之处,略有细小竖纹,你看我说的对吗?”
顾仪从一旁拿过自己的剑,仔细看剑刃之处,果然如老伯所说,就在剑刃最边缘之处,似是有一道极其难以看到的纹路,他抬头说道:“老伯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一个细小纹路,这是什么原因?”
老伯说道:“你这把剑,乃是用两把剑熔铸为一的,一把做内芯,刚硬无比,一把融在其外,使剑刃柔韧而不易折,我初时不理解这把剑如此长且厚,是用的何种材料才能保持纹路如此稀少,但见了这个模子,我就都想明白了,你们看,这个模子狭长,其上有孔,正是将两把剑只留剑刃,一把剑先置于其中,烧至融化,再将另一把自孔洞送入,稍加熔炼,随后冷却取出,便得到了一块融为一体的坯子,随后再锻打淬火,打磨至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老奴我想得没错,大概便是如此了……诶?这是什么?”
打铁的原理,在场几人除了杨姑娘,其他三人都不是太懂,但老伯这惊讶的一声,让所有人都凑了过来,老伯捡起地上的半截模子,却见模子上部一角处,竟有一个翘起的小小的铁壳,似是不太牢固的样子。
“这是什么?”杨姑娘问道,她知道这般融铁所用的模子,起外部一定是完整的,以保证其中火力的均匀,这个铁壳位置却十分奇怪。
老伯伸手过去,想要将铁壳扣开,只是刚才侯柏仙将这个模子从水车支架上取下之时,用的蛮力太大,铁壳被完全卡住了,老伯将模子拿起,说道:“几位谁能把这个东西打开?”
侯柏仙自告奋勇,拿过模子,随手抽出腰后短刀,往翘起之处一插,发力一掰,却听清脆的一声响,铁壳应声而飞,露出了一个藏在模子上的孔洞,侯柏仙倒过模子一晃,一块绢布从孔洞处隐约露出一角。
牧松客随手从地上拽过一根小树枝,在孔洞口出一扣,绢布便被扯了出来,老伯伸出手来,接过绢布一看,居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杨姑娘问道:“老伯,这是什么?”
“这……这是……”老伯说道,“这是老爷的笔迹!”
几个人赶紧凑了过来,却见绢布之上,的确写着字,字体工整优雅,但却是一篇书信,不是写给老伯的,也不是写给杨姑娘的,更不是写给在场其他人的,杨姑娘伸手拿过绢布,上面的字迹她还能隐约认得,的确是爹爹的笔迹,再看看内容,不禁摇了摇头,大声读道:
“寻得此处笔迹之人,当先感谢鄙人之学徒,若非他爱惜铸剑之艺,不忍弃置良材,便不会留下此封书信。深夜子时,有学徒偷偷在山中,以此无用之模具练习捶打之技巧,实在可塑之才,鄙人留下此封书信,一则是深感对爱徒隐瞒铸剑技法之愧疚,二则是要留下记录,若有人有幸寻得此书信,便可揭开十几年来,江湖上最为玄妙的奇案。
“约合两年之前,深夜子时,一人敲响鄙人山庄大门,上山求剑,手持之物,乃是一柄已然断作两截的长剑,剑身四尺,剑刃宽阔,然剑身断裂之处,却是十分完整,是为与人斗剑之中,为敌所斩断,其人颇为自傲,自认武功不输对手,只是兵刃不行,故而找鄙人求剑,鄙人铸剑向来有规矩,求剑之人,若无鄙人看得上眼的材料,便绝不动手,当下即便那人哀求逼迫或是许以重金,鄙人都决计不动,不得已之下,那人便与鄙人约定,若是寻得鄙人看得上眼的材料,鄙人便需要按照他的意思铸造一把剑,此事不与鄙人信条违背,于是便许诺了那人。
“一年之前,此人又是趁夜上山,寻找鄙人求剑,此人自称已寻得合适材料,必不输于当世任何一把宝剑,鄙人接过材料,方才发觉,此人不知从何处取来了两把长剑,只需要将其熔铸,便是当世第一的材料。两把长剑,鄙人全都认得,一柄乃是仙贤剑派掌门的佩剑“武君剑”,另一柄则是当时江湖之中传扬已久的名剑“荡寇剑”,两柄宝剑各自分属江湖中的大势力,鄙人问此人从何处得来这两把剑,此人一概不言,只说我二人之约定,鄙人虽知此事背后必有蹊跷,此人也多半不是善类,然则既许以诺言,则必应之,当下鄙人留下宝剑,与那人约一年为期,按照其人要求,将两剑熔铸为一,剑长四尺,宽刃,无任何标记纹路,取名‘悬首’,意味打造此剑,必会惹怒众多江湖人士,无异于自悬其首。
“一个月前,此人依照约定而来,对此剑甚为满意,但其剑名却改作‘散魄’,鄙人一时好奇,问其缘由,其人自称自己敌手,乃是‘一刀二剑’之中仅存的一位,其剑号称‘夺魂’,取散魄之名,只为与其可同台相称。
“为此人铸剑,鄙人并不后悔,所铸之剑,鄙人也颇为得意,只是江湖之中,为寻找无所踪影的‘武君’‘荡寇’两剑,必是免不了腥风血雨,此人持散魄剑与夺魂剑对敌,也免不了是一场血战,其中结果,鄙人之一工匠,不知其中结果,只是泄露了此事,杨家山庄百年重振之基业,也免不了要遭其乱。故而鄙人写下此封书信,只**之,倘若无人寻得此书信,则此事便随鄙人一同入土,若有人有幸得知,或许已是百年之后,此事亦无非笑谈。”
杨姑娘一口气将信读完,在场除了侯柏仙外,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这封书信,的确不是写给任何一个人的,不过是杨家老爷铸剑之余,为慰藉自己内心不安,写下的独白书信,藏于此模子之中,也是并不期望有人当真能够寻得,若是有人提早找到这封信,说不定真如信中所说,杨家山庄反倒要更早遭遇此劫。可即便如此,信中内容,也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顾仪看着手中的“散魄”剑,一时说不出任何话,牧松客也盯着顾仪这把剑,陷入沉思之中,只有侯柏仙问道:“顾兄弟!你这把剑,就是书信里说的散魄剑吧!”
顾仪点点头,牧松客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这么说来,武君剑隐退江湖,仙贤派由‘玉竹剑’林知古接手,便是因为此事了,武君剑名动江湖,却连自己的佩剑也没能保住,这话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于是也就只好隐退了事了。”他先提这些,不提那个上山求剑的人,只是为了顾仪的面子,想来此人只可能是顾仪的师父了,还是由顾仪先说比较好,“荡寇剑为‘一刀二剑’之一,二十年前京城一场混战之后,由保存在皇宫之内,却被人连同霸羽刀一起劫走,竟是如此缘由?”
顾仪摇了摇头,说道:“从京城劫走荡寇剑与霸羽刀的,乃是翠烟阁阁主,翠烟阁初建之时,便是为了此事。”
顾仪这句话让牧松客一愣,还没再问,却听顾仪继续说道:“翠烟阁收集天下兵器的原因,只是因为归途路上,遭人所劫,霸羽刀被阁主保住,却被袭击之人从手中夺走了荡寇剑,于是许以重金,于天下寻求荡寇剑的下落,为了换阁主许诺的好处,各路人马开始从各处搜集名剑,送到翠烟阁中,翠烟阁的江湖名声,便是自这里开始的。”
牧松客一时间被镇住了,全然没想到翠烟阁这么个江湖第一的邪派,其起家竟是源于这样的事,尚在思索之时,一旁杨姑娘问道:“顾少侠,翠烟阁的事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顾仪低下头来,看着散魄剑,说道:“我刚才说的话,都是翠烟阁阁主李宗戎自己说的,我拿着这把剑到了翠烟阁的主阁之内,求翠烟阁阁主指点,他给我看了仍存在阁内的霸羽刀,又荡寇剑的事告诉了我。”
“那岂不是说……”杨姑娘反应了过来。
“不错,如今想来,荡寇剑,我已经送到了阁主的面前,可他认不出来。”顾仪在一旁缓缓地坐了下来,把剑放在腿上,看着剑,说道,“在京城的时候,‘玉竹剑’林大侠也指点过我一些剑法的事,这把剑,他也看过。”
老伯站起身来,说道:“老奴是个打铁的人,对这件事,还是能说上两句的,无论多好的材料,总归不是剑,两剑已融,便已不再人世之中,这把剑老爷取名做‘悬首’,后被剑主该作‘散魄’,便已是一把全新的剑,与‘荡寇剑’‘武君剑’再无什么关系了,顾少侠,你不必想太多。”
顾仪突然抬起头来,问牧松客道:“牧兄,你见多识广,听闻的事情多,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师父要找的那个‘夺魂剑’,是个什么样的人?”
牧松客想了想,说道:“‘夺魂剑’岑文鴷,一介草民出身,与底层之中摸爬滚打,自己练就了一身本领,游侠四方,惩奸除恶,乃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大侠。”
顾仪又低下头,说道:“这么说来,我师父费尽心思,要和这位大侠一较高下,不惜去抢夺别人的剑以为材料,如此的人,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牧松客看着顾仪那十分复杂的神情,安慰他说道:“最了解你师父的,不就是顾兄弟你吗?为何
牧松客见顾仪说话时的表情,一脸正气,显然,不把这里的事情搞清楚了,这位顾小兄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凶杀之事,他自己也有些想管一管了,于是说道:“顾兄弟,道观的事,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既然你要管这件事,咱们便可以把这件事给彻底搞清楚。”
顾仪点点头,杨姑娘问道:“你们问了我半天,那个道观,最开始好像是他们打算搞一场法事而建的,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牧松客正想要回答,却听外面一声巨响,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往外看去,却听到侯柏仙的声音传来:“杨姑娘!顾兄弟!牧兄弟!你们快来!”
他的声音显得颇为兴奋,三人马上意识到,虽说刚才那一声巨响有些吓人,但好像并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一起朝着山庄靠近溪流的那一侧而去。
出了山庄大门,转向靠近溪流的院墙一边,却见原本立在那里往山庄内汲水的水车,被卸下了一根支撑用的立柱,水轮虽说仍在运转,可流水的通道却断了一截,老伯蹲在一根立柱旁,似乎在拆卸什么东西,侯柏仙则将散落在地的木块一一收拾起来,见顾仪三人赶来,侯柏仙说道:“你们看!老伯他发现好东西了!”
杨姑娘最先来到老伯身旁,见老伯面前的,是一截金属梁子,见自家小姐来了,赶紧起身说道:“小姐,我以前不明白这个模具是干什么用的,但见到了这位顾少侠的剑,便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杨姑娘问道。
顾仪和牧松客也走上前来,侯柏仙收拾好了散碎的东西,也凑了过来,说道:“老伯刚才看了这截东西半天,突然让我动手把这玩意拆下来,结果这架在上面的水道都断了。”
老伯也先不解释,让顾仪他们帮忙,取来一根颇为结实的铁棍,伸进那截东西中,用力一撬,那东西应声而开,老伯说道:“此物,乃是融化兵刃只用的模子。”
第七十二章 线索(五)
山庄湖畔,立有一亭,亭外原本是一条铺石道路,直通凉亭与山庄正门,夕阳余晖之下,自亭中赏山湖之景,其壮美颇似仙境,只是现如今道路已被青草覆盖,凉亭上也已漆彩斑驳,不复昔日美景。
顾仪来到亭外,野草虽丛生直小腿高度,然则地面平整,正是个演武的好地方,当下顾仪深吸一口气,倒持长剑,看着跟来的众人。
侯柏仙跟在他身后,杨姑娘搀着老伯,牧松客则一边思考一边跟在最后,几人来到空地之前,都想看看顾仪师父取来两把名剑、又挑战夺魂剑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虽说侯柏仙、牧松客与杨姑娘都与顾仪交过手,但交战之时,一心想得都是自己如何施展剑法,于对手剑法来说,反倒看不是那么清楚。
顾仪提起散魄剑,手一扬,将剑平直向身侧,正待开始,却忽而停了下来,侯柏仙有点看不懂,说道:“顾兄弟,你还等什么?”
顾仪想了想,左手松开剑诀,伸手又将吕朝云所赠短剑取出,三根手指捏住剑柄,拟作铁扇姿态,牧松客对顾仪左手持剑的姿势颇为好奇,说道:“顾兄,你这路剑法,还有左手的短剑吗?”
顾仪也有些迟疑,但旋即说道:“师父不曾传我左手剑法,所教剑法,皆是持这一把长剑,只是……只是我在旅途之中,与强敌相对之时,发觉左手若是另持一兵器,剑法运转反倒更为舒适,招架变招也更从容,似乎这一部分,乃是师父未曾向我说明的一样。”
牧松客说道:“几人是顾兄自己有所领悟,想来已经距离尊师的境界要更近一些了,不必多说,请吧。”
顾仪点点头,身形一转,夕阳之下,散魄剑寒光依旧,顾仪身子不动,一套剑法行云流水一般展开,右手长剑若狂风乍起,卷起身边草叶乱舞,左手短剑则若毒蛇伏地,时时自守,时时突袭,两手展开两路剑技,仿若两位高手左右齐施,一攻一守,时攻时守,招式之间,攻守之势斗转变幻不绝,若苍龙戏珠,一时间风雨俱下,自草地之中扫过,一人舞剑,竟舞出千军万马奔踏而来之势。
侯柏仙大声叫好,杨姑娘一时有些看呆,如此剑法,将一柄四尺长剑舞成一团旋风,其势之猛,绝世无伦,然则就在这般狂猛的剑势之下,又有左手一柄短剑,轻挑虚点,招架若定,仿若风雨中一扁舟,补全长剑空隙,时而作势偷袭,如此剑法,杨姑娘可是当真不曾想象过。
牧松客却眉头紧皱,他知道顾仪的师父铸造此剑,乃是为了与夺魂剑对敌,看顾仪演练剑法,若是想以长剑正面击破夺魂剑主,想来没那么容易,世上刚猛的剑法有之,至柔的剑法亦有之,牧松客的剑法,乃是柔剑一路,但他也清楚,至刚的剑法,只需内力不输,剑招不落下风,长剑品质不输,便不会落败,以夺魂剑主的能耐,想要在剑招内力上胜过,绝无可能,故而顾仪所演剑法之中,最为恶毒的便是左手那柄短剑,从顾仪施展之时手持短剑的姿势,牧松客便看出来了,那不是用剑的手势,反倒是捏暗器的手势,顾仪施展顺手,想来只是顾仪的师父传授剑招之时,从来未曾讲明左手杀招之用,如此看来,顾仪的这位武功盖世的师父,想来与夺魂剑主对敌之时,或许正如顾仪猜测那样,没那么光彩。
不过牧松客仍是不由自主的点头,不论左手那柄短剑究竟原本是什么暗器,但光凭右手长剑的剑势,也确实如顾仪师父所说,行走江湖足够,除非是江湖之中第一流的高手,否则不需要左手暗器,一般对手,顾仪根本用不着那把短剑。
顾仪剑法越使越快,自师父死后,他便按照师父教诲,不再完整演练自己剑招,忘记剑招出招顺序,随想而动,以致原本师父所传剑招,通通融汇于心,对敌之时,不需多想,变招随心而动,只记住剑法要诀,先伤人,后制胜,如今日一般,将整个师父所传剑法完整演出,实在愈演愈顺。
动剑之前,顾仪尚且心情复杂,对自己师父心中存疑,只是剑招一起,便心无旁骛,一心致志,情之所至,忍不住大喝一声,左手突起,短剑脱手而出,直钉在凉亭石柱之中,随后左手右手双手共持剑柄,长剑剑势更烈,仿若烈火漫卷,将眼前草叶一扫而起,随风吹如湖中。
侯柏仙在旁观瞧之下,忍不住跃跃欲试,提起宝刀,想要下场和顾仪再打一场,但牧松客看出顾仪神情与方才全然不同,当即将他按住,说道:“侯兄,你若此时上前,恐怕顾兄弟不会手下留情。”
侯柏仙还想争辩,但牧松客手指顾仪掷出的那柄短剑所在之处,侯柏仙一眼看去,却见短剑已刺入石柱之中半尺,看来顾仪即便是演练剑法,也是全力施展,没有半点虚招。
侯柏仙这才打消了自己的冲动,眼看顾仪越打越快,杨姑娘说道:“牧侠士,顾少侠他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牧松客看看顾仪神情,虽说顾仪神情之中,全然看不出如何情感,与刚才满腹心事之时已然不似一人,但他还是摇摇头,说道:“顾兄弟剑法未乱,招式完整顺畅,没有问题,咱们等就是了。”
侯柏仙手指顾仪,正待点评两句,却见顾仪剑招陡然而止,剑招自身前横扫而过,却无收剑入鞘的收招。牧松客眉头皱的更紧了,如此剑招,便是只取人首级的位置,停招至此,乃是如此一招之后,必是血流满地,此时收剑入鞘,便难免剑上沾血,锈蚀剑身,需擦拭剑身方可回鞘,果然,顾仪看看剑身,摇了摇头,剑招只是演练,故而未曾伤及人身,原本是不必擦剑的,但这么一招下来,顾仪的迟疑便能证明牧松客的猜想。
顾仪收剑入鞘,走回几人身旁,此时的他,已然回到用剑之前的那副神情,他说道:“我这路剑,许久不曾按照招式顺序练过了,难免生疏。”
侯柏仙却拍拍顾仪肩膀,说道:“顾兄弟,你莫要太过谦虚,你看……”他手指顾仪方才所站之处,原本茂密草丛,被顾仪剑气所斩,留下了一圈光秃秃的石头道路,侯柏仙继续说道,“我的刀法,可做不到这些。”
顾仪摇了摇头,说道:“方才用剑的时候,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对师父的怀疑,一招使出,便只想另一招如何制敌,如此用剑之法,想来也的确是不留性命的,牧兄,你怎么看?”
牧松客说道:“剑名散魄,或许并非只是慑敌心魄,运剑之人,或许自己便深陷其中。”
顾仪点点头,那边杨姑娘放开老伯,走到凉亭石柱之下,伸手抓住短剑剑柄,手一拔,剑柄不动,杨姑娘眉头一皱,运起内力,短剑这才应声而出,她看看石洞,短剑戳入之处,周围十分完整,她再看看短剑,虽说锋利,却也没到如此地步,于是杨凌走回到几人之中,将短剑交给顾仪,说道:“顾少侠,你方才使剑的时候,是在想象与人对敌吗?”
顾仪点点头,说道:“姑娘说的没错,师父教我剑法的时候说过,即便是自己练剑,也必须假想一人,否则,便练不出伤人的招式。”
杨姑娘歪过脑袋,说道:“那么方才,顾少侠掷出短剑的时候,所想的又是何人?或者我该问,何人能逼得顾少侠把这短剑当作暗器打出?”
这句话直问入了顾仪心中,顾仪看看牧松客,眼神之中似是在求助,但牧松客只是摇头,他自然明白杨姑娘的意思,一人练剑之时,像顾仪这般早将招式融会贯通的剑客,所对之人,必是自己内心唯一之大敌,敌人是谁,只有顾仪一人方可解答,他帮不上什么忙。
顾仪低下头来,细细一想,自他出山以来,交手之人不多,能赢过自己的也不多,现如今共有两人赢过自己,一位是在待贤坊内,那位仙贤派的掌门师兄林知古,另一位则是在翠烟阁内,那位生色堂的徐堂主,这两人的剑法,一人正气凛然,一人双剑并施,的确都是已臻化境,自己全力施展之下,仍处于下风,但自己刚才演练之时,心中的敌人却不是这两人,而且更让顾仪有些苦恼的是,在他刚才内心对敌之中,已然输给了想象中的那人,最后停剑之时,却是自己剑法被对手躲开,自己却被刺中,落败之人,自然无法收招入鞘。
如此的对手,顾仪突然想明白了,可内心更是犹豫,说道:“在我想象之中,与我对敌那人,我掷出短剑之时,他轻松便将这一招架开,对我的招式十分熟悉,此人……”
“此人是你师父,对吧。”杨姑娘说道,“对你的招式熟悉,不过是因为在你的想象之中,你的剑招只有用你的剑招可以完全破解,而你这路剑法,比你用的更好的,便没有别人了,对吧。”
顾仪点点头,说道:“杨姑娘说的没错。”说完,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手里的剑,继续说道,“刚才演招之时,我输给了我师父,师父出剑杀我,并无迟疑。”他看着夕阳渐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侯柏仙走了过来,说道:“顾兄弟,你师父养你长大,要你做侠士,怎么会杀你?我师父教过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看啊,你是想多了。”
顾仪点点头,就当是认了侯柏仙的话,牧松客也走到一旁,对侯柏仙说道:“侯兄,你想的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侯柏仙问道。
牧松客说道:“于顾兄想象之中,杀了他的那人,不是他师父,乃是他自己。”
顾仪抬起头来,问道:“牧兄,这又是何意?”
牧松客说道:“起来吧,顾兄弟,眼下没什么好多想的,你觉得你师父会下杀手,不过是因为你怀疑这路剑法本就是杀人的剑法,故而在你的想象之中,你师父使用这路剑法,比你要更胜一筹,依照剑意便下了杀手。不过在我看来,你输给你师父,是一件好事。”
“好事?”顾仪有些纳闷。
牧松客说道:“当然是好事,你输给了你想象之中的师父,乃是因为你师父下杀招之时,你却犹豫了,没有下杀手,可见你与你师父是不同的,虽说用的是同一路剑招,然则你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没有感情的,是你觉得应该做到的,可你却没做到,你留了手,所以输了,如此慈悲善念,难道不是好事?”
顾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又看看手中剑,没有说话。杨姑娘走了过来,说道:“看来牧侠士确实能说会道啊,顾少侠,心事如何了?”
顾仪点头说道:“杨姑娘不必多虑,顾仪没事。”
杨姑娘说道:“好,天色已晚,趁着太阳未落,咱们可以先返回屋里,”她拿起刚才那张绢布,看了一眼说道,“我爹爹给你这剑取的名字叫‘悬首’,咱们去看看书册之中有没有记载吧。”
顾仪三人点头答应,牧松客快步上前,扶住老伯,返回院中,一路无话,侯柏仙与杨姑娘闲聊,顾仪心有所想,偶然抬头,却见牧松客贴着老伯,似乎在说什么事情,老伯脸色有些惊恐,想来大概是牧松客正在把老伯自己的身体情况详细说明吧,看来牧兄的计划之中,也有这位老伯的位置吧。
回到屋内,牧松客去取茶水,老伯说声怕他不知茶在何处,便一同走了出去,杨姑娘坐了下来,打开书册,开始仔细查看,侯柏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书册之上的剑名人名。
果然,有了真正的剑名,不需要胡乱翻找,便不需要用多长时日,没一会儿,侯柏仙便猛一拍手,说道:“有了!这里!”
杨姑娘白了他一眼,抬头对顾仪说道:“顾少侠,找到了。”
顾仪起身走到杨姑娘身旁,却见书册之中,的确有“悬首剑”之剑名,剑名之后,却只写“无名”二字,二字之后,原本应该是门派的位置,却是写一地名,名曰:掌天山。
第七十三章 作戏(一)
顾仪抬头问道:“掌天山是什么地方?”
杨姑娘摇摇头,说道:“我走出过龙安山,不知道这个地方。”
顾仪再看向侯柏仙,侯柏仙也摇头,说道:“我出师以来的经历,都给你说过了,我不知道这个地方。”
顾仪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好吧,待会儿问一问牧兄,或是老伯,说不定他们知道这个地方。”
杨凌说道:“虽说有了这么一个线索,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疑问。”
“杨姑娘你说。”顾仪说道。
“爹爹他连你师父的名字都不曾问过,怎么会知道你师父是哪里人?既然是做如此隐秘的事,你师父怎会轻易把自己出身何处告诉我爹?”杨凌说出自己的疑问。
对于这个问题,顾仪还真的不知道,说道:“杨姑娘思虑甚详,我跟随师父多年,从来不曾问出过一句我师父的出身姓名,想来令尊也不会轻易问出来吧。不过也说不定,也许令尊以一定要问个出身才肯铸剑呢?”
杨姑娘却不以为然,说道:“那便难说了,不论如何,顾少侠你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确切的地方可以找过去了,你要去吗?”
顾仪点点头,说道:“那是自然,我此番入蜀,就是为了寻找师父出身之处,方才听了这把剑铸造的故事,对师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是难以想象,既然有了地方,那便一路找过去便是了。”
正说着,牧松客与老伯回到了屋内,为各位倒上茶,杨凌看着老伯,突然问道:“老伯,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啊?”老伯慌忙擦了一下,说道,“无事,只是翻找好茶的时候,扬了些灰尘到眼里。”
他这么说来,倒也没什么问题,顾仪看向牧松客,牧松客微微点头,意思很明白,需要叮嘱的事情,他都已经说完了,随后牧松客开口问道:“如何了?你们找到那把剑名了吗?”
顾仪说道:“找到了,只是没有师父的名字,只有一个地名,牧兄,你知道掌天山吗?”
牧松客摇摇头,说道:“这个地方我还真的不知道,老伯,你是这里人,你知道吗?”
老伯听了,也是摆手说道:“不知道,这个地名我听都没听过,我是绵州人,这个地方有的山名我大多听过,没听过的,恐怕就不在绵州地界了。”
这下就有些为难了,牧松客已经走到杨姑娘身旁,低头查看书册之上的记录,侯柏仙说道:“顾兄弟,你知道了地方名字,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又该怎么办?”
顾仪只能摇头说道:“恐怕别无办法了,只有到处打听打听才好。”
“不忙,这知道名字了,找地方也就简单了。”牧松客抬起头来,说道,“昔日我到处游历的时候,知道一个找地方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顾仪问道。
“山名地名,有一个地方会一一将其记录,以供巡查看管,乃至征收税赋。”牧松客说道,“顾兄只需找到那个地方去问就好了,若是想快一些知道,还可以使点钱,让那里的人帮你查看一下,还是很容易的。”
顾仪马上就明白了牧松客的意思,说道:“你是让我到州府衙门里去问对吧,好主意,正好,待这边的事解决之后,咱们去一趟绵州府就好,想来张太守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牧松客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样最好,顺便一说,要解决这龙安县的事,还真的要顾兄弟你跑一趟绵州府才好。”
“哦?”杨姑娘突然插嘴问道,“你们到底是要解决这里的什么事?”
牧松客说道:“杨姑娘,我们几个在山下的时候,发觉龙安县中的人,十分迷信山中恶鬼一事,县里县丞一介书生出身,原本不该信这种捕风捉影之事,然而他更是花费重金,建立道场,开坛作法,设岗封山,更是不断地向山下送来贡品,杨姑娘这你应该是都知道的。”
杨姑娘说道:“我自然知道,你们要解决这件事?”
“不错。”牧松客挑明了说道,“山下的财物既然姑娘未曾拿走,山下那帮人用不掉,那么便必有其他人将其运走,这些东西乃是县城捐赠、官府调拨之物,若是被人运走独吞,那便不利于县城内的百姓。有人在城内煽动恶鬼之事,使人心生畏惧,不惜捐出财产以保平安,而捐出来的财产,姑娘你也见过,这样的事,你说我们该不该管呢?”
杨姑娘不知可否的说道:“为何要管呢?”
“当然要管!”一旁侯柏仙说道,“这等巧取豪夺之事,若是放之不管,如何称为侠士?杨姑娘,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们该管?”
杨姑娘耸耸肩,说道:“这许多年来,我家山庄横遭此难,官府也来过山上,闲人也来过山上,我听过他们说话,官府的人说我家惹了江湖上的仇家,他们管不着,闲人说我家靠铸剑敛财,遭了天谴,死了活该,这样的人生死如何,与我何干?既然他们相信山上有鬼,我就扮鬼给他们看,反正他们运到山下的东西,我能拿一些到山上生活之用,有什么不好?”
侯柏仙一时语塞,他嘴没那么好使,虽然觉得杨姑娘说的不对,但好像怎么辩驳都会戳人家的痛处,于是只能摇着头,自己走开,牧松客心里好像在盘算什么东西,也没太注意杨姑娘的话,顾仪看得出杨姑娘心中,已然习惯独居山中,于是说道:“杨姑娘,你……可愿意下山走一走?”
杨姑娘摇摇头,手指老伯,说道:“老伯尚在,我不会出这座山的。”
恰在此时,牧松客突然抬头,说道:“安静,外面什么声音?”
几人都是一愣,牧松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侯柏仙身边,侧耳倾听之后,说道:“有人上山了。”
“有人上山?什么人?”侯柏仙没听到声音,只好问牧松客。
牧松客回头走到杨姑娘身旁,说道:“杨姑娘,上山的人,恐怕是山下道观里的人,我三人清晨上山,至现在已是一天,山下道观里的那位朱副尉,深信山中有鬼,想来或许是担心我三人遇险,上山来查看了。”
杨姑娘站起身来,对老伯说道:“老伯,你先回山里面吧。”
这种情形看来杨姑娘和老伯已经遇到过几次了,老伯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便往外走,走过牧松客身旁之时,牧松客对老伯微微点头,老伯顿了一下,没说什么,便向后院墓地方向而去。
老伯走了,杨姑娘问道:“三位,你们打算怎么办?”
顾仪说道:“既是杨姑娘希望继续待在山中,我们三个便不会说出姑娘的事,我们三个自己出去下山,把来人带下去就好了。”
屋外,侯柏仙总算听到了来人的声音,从声音听来,这些人可能还在半山腰上,离山庄还有些距离,隐约之中似乎在喊着他们三个的名字,他走回屋里说道:“牧兄,你耳朵真不错啊。”
牧松客说道:“天生的。”他转向杨姑娘说道,“杨姑娘,既然山庄之内并无别事,姑娘又不希望我们帮忙,那么看来我们便要就此告辞了。”
杨姑娘点点头,虽说不常见到能说话的人,但她的眼神之中,并无半点留恋之意,说道:“嗯,三位既然是好人,我们便就此别过,上山的这些人,若是你们能带下去最好,若是有些麻烦,我也可以帮你们吓唬吓唬这些人。”
“姑娘肩膀有伤,还是先歇息吧。”顾仪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小罐药,递给杨姑娘,说道,“杨姑娘,这是外敷的伤药,刚才姑娘被我伤到,顾仪心中惭愧,此药还请姑娘尽快敷上。”他看得出来,虽说杨姑娘口头上说着皮肉小伤,没什么事,但刚才出院门走动一番之后,仍是时不时会皱一皱眉,强忍肩上痛楚,只是碍于面子,不愿开口。
杨姑娘见他取出药来,意识到自己装作镇定被看穿,脸上有些尴尬神情,牧松客说道:“杨姑娘,顾兄弟拿的药,你最好还是收下,对付剑伤这种事,还是顾兄弟这个专门用剑伤人的人最为清楚,更何况是他伤了你,既然他说你需要用药,那你就是需要,若是觉得不需要,你一人居住山中,有个跌打损伤再用也可以,你说是吧。”
杨姑娘伸手接过顾仪递来的瓶子,说道:“好,那我便收下了。”
牧松客说道:“杨姑娘,我们这就出去,若是日后有了北都城那些人的消息,顾兄弟要去找他的师父,可能没什么时间回来,我和侯兄没事,再上山来告诉你消息的时候,你可不要认错人哦。”
杨姑娘笑了,说道:“好,你们若是再上山的话,只要容貌不改,山下我就能认出你们,直接到这山庄里就好。”
客套的话说得差不多了,顾仪三人起身向杨姑娘告辞,杨姑娘欣然与三人作别,将三人送到花园门口,便转身返回了屋内。
回到山庄中院,山庄之外,叫喊的声音已然到了山庄门口,此刻顾仪方才听清,叫喊的人,正是留在山下道观之内的朱副尉,与他的声音相和的,却有许多人马,绝不只是道观之中的苗老大一帮人。
顾仪问牧松客道:“牧兄,看来来的人不少啊。”
三人一边往门口走去,牧松客一边说道:“既然山上有鬼,没有一大帮人,这些人怎么敢上山呢?”
侯柏仙说道:“你们知道山上的是杨姑娘,刚才又说有人故意在县里散播假消息,那你说,苗老大这帮人,相信山上有鬼吗?”
牧松客摇摇头,说道:“真相信山上有鬼,就不敢在供给鬼的东西上做手脚了,他们自己不敢上山,不过是他们知道不是杨姑娘的对手,怕这个被大家当作鬼的东西真的找上他们罢了。”
三人已然穿过走廊,来到前院,听着门外一帮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传来,顾仪问道:“牧兄,咱们怎么办?”
牧松客说道:“听声音来看,恐怕是县丞从县里带了一帮人过来了吧,咱们出去就是了,若是他们问了,便说是咱们追着那鬼上山,没有跟上便是了。”
“这么简单?”顾仪知道牧松客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这么简单的说辞,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当然没那么简单,”牧松客说道,“咱们就先这么说,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没时间给你们说了,出去之后,按照我说的话随机应变就是了。”
侯柏仙说道:“咱们进道观之前,你让我跟他们好好喝一场,效果还不错,现在你让我随机应变,我恐怕做不好。”
“没事没事,只要搞清楚是谁领头上山的就行,”牧松客说着便要出门,来到山庄大门口,转身对两人说道,“不过记住一点,若是咱们说了没追上恶鬼之后,领头的人对咱们上山后的遭遇很是关切,那便无妨,若是对咱们没被恶鬼所杀十分高兴的话,恐怕咱们今晚下山之后,会遇到危险。“
侯柏仙看看顾仪,顾仪也看看侯柏仙,两人还没明白牧松客这句话是何根据,却见牧松客一抬手,将正门打开,迈步便走了出去,两人虽说还有些糊涂,但记住这句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于是紧随其后,出了山庄大门。
天色已晚,山庄门外,空地上,立着百十号人,身着官差袍服,一手持火把,一手握腰刀,满脸警惕之色,领头之人骑在马上,身着官袍,身旁立着朱副尉,火把映照之中,三人看清了来着,正是龙安县县丞本人。
见三人自山庄之中走出,县丞好像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朱副尉手举火把紧随其后,顾仪三人走到县丞面前,县丞说道:“我担心你们上山之后,遭遇不测,虽说顾少侠你是张太守派来的,我原本不该怀疑你们的本事,可这恶鬼之事,实在难料,你们若是出了事,我可不好向张太守交代啊,想来想去,还是来山上找一找你们最好,所幸你们没什么事,“县丞说着,转向牧松客和侯柏仙,说道,”这两位便是顾少侠你的朋友了对吧。“
牧松客一拱手,说道:“在下牧松客。”
侯柏仙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在下侯柏仙。”
“好好好,你们没事就好,”县丞说道,“我听朱副尉说,你们是清晨上山的,而且是发现了那恶鬼的身影,一路追逐上来的?情况如何?”
顾仪说道:“我三人追到山上,奈何山路崎岖,走失了那恶鬼的身影,一路找到这座山庄,并无遇到什么险情。”
县丞点点头,抚掌说道:“好好好,那样最好,那样最好,若是真与那恶鬼拼斗起来,三位处境便危险了,来吧,既是无事,咱们就先下山去吧。”
第七十三章 作戏(二)
顾仪与侯柏仙去解开系在山庄正门口的马匹,准备与县丞等人一道下山,牧松客走向一旁的面露紧张神色的朱副尉,说道:“朱副尉,你还是上山了啊。”
朱副尉叹了口气,说道:“哎,这不是看你们几个上山那么久,天色都晚了还不见下来,怕你们出事,就跟上来了呗。”
县丞走到两人身旁,说道:“呃……这位侠士是姓牧对吧。”
牧松客扭回头,见是县丞,便答道:“正是,在下叫牧松客。”
县丞说道:“对,牧松客,嗯,好名字,朱副尉,你跟着三位一块过来当向导,怎么却自己留在山下了?”
朱副尉赶紧对县丞恭恭敬敬地说道:“县太爷,属下昨日一路跟着这几位过来,原本是打算在山下道观里暂住一宿,今日再进山,没想到昨晚遇到山鬼作怪之事,这三位为了追逐恶鬼,直接追了过去,属下……属下深知这鬼追不得,想要劝阻,但这三位实在太过勇猛,上马便追赶了上去,属下追之不及,便留在山下,打算组织一些人再上山相助。”
县丞拉下脸来,说道:“本官让你来给几位当向导,是让你留在后面的吗?若是几位出了什么事,张太守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吗?”
朱副尉低着头,语气十分沮丧,说道:“属下知错,还请县太爷责罚。”
牧松客在一旁打圆场,说道:“县太爷您先别急着批评朱副尉,朱副尉一路为我们几人引路,所经之处,都解释的十分详细,为人也颇为和善,只是清晨之时,恶鬼来扰,我三人追逐匆忙,甩下了朱副尉,这龙安山十分广阔,稍有分神,便难免走失道路,想来朱副尉真的想要上山寻找我们,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朱副尉感激地看了牧松客一眼,县丞说道:“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本官也不好再多骂他了,”他扭头对朱副尉说道,“记住了,身为县衙的差役,县里派你去办的公事,你无论如何都要办好,不得已害怕这种丢人的理由推脱,明白了吗?”
话说到这里,那便是不再多追究的意思了,于是朱副尉赶忙说道:“是,属下谨记。”
那边顾仪和侯柏仙已经把三匹马牵了回来,几人翻上马背,县丞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始下山,县丞骑马居于队伍当中,顾仪三人跟在他身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离开山庄没多久,只听山庄之中,一声长啸,声音凄厉刺耳,直让听到的人不寒而栗。
差役们听到呼啸之声,纷纷四处张望,面露惊恐神色,就连县丞也忍不住左顾右盼,担心两旁林中有人突袭而来。顾仪他们知道,这是声音是杨姑娘的手笔,她说了会吓唬吓唬上山的人,便真的这么做了,长啸之声悠远却凄苦,真的好似恶鬼四处袭掠一般。
县丞是读书人,此刻虽说神情紧张,但仍端着架子,喝到:“都稳住!下山要紧!咱们这么多人,不会遇袭的,好好走路!”
顾仪看向牧松客,却见牧松客催马上前,与县丞并列,县丞见他靠近,便说道:“刚才不曾多问,你们说在山上没有追上那恶鬼是吗?”
牧松客说道:“是,那东西毕竟是山中之物,熟悉地势,我们三个贸然上山,走迷了路,好在总算找到了这山庄,也算是运气好。”
县丞默默叹气,眼看队伍平静下来,再次缓缓向山下而去,县丞说道:“你可不知道,这恶鬼可是把我们县里都给害惨了。”
牧松客十分认同县丞的话,说道:“是啊,想来县城之中,到处都在传恶鬼作乱之事,客商不敢往来,山边农田不得耕种,人心惶惶之下,原本居住在此地的人,能搬走的便会想办法搬走,不能搬走的,也会考虑去投奔亲友,县城里凋敝如此,想来县太爷你也不好过啊。”
“可不是嘛。”这话说道县丞心坎里了,拍着自己手背说道,“县里人少了,户数便差不齐,税粮交不上,本官之前的那个县令眼看手里已欠下许多空缺,居然扔下官帽自己跑路,哎,有幸张太守看得到这龙安县的难处,不仅自己来过,还调派粮草过来赈济,几番帮扶之下,总算是把往外跑的人给留了下来,你是从张太守那边过来的,想来应该比本官清楚。”
牧松客当然不是从张太守那边过来的,只是顾仪带着张太守的书信过来,牧松客是顾仪朋友,所以县丞自然而然的便把牧松客当作了张太守派来的人,牧松客也不纠正他的想法,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来此地之前,张太守便提醒过我们,此地情形十分复杂,事情不好办啊。”
县丞突然说道:“这么说来,三位的确是张太守安排过来,调查这里山间闹鬼之事的喽?”
牧松客看看顾仪,说道:“怎么办,顾兄弟,咱们来的目的,还是让县太爷看出来了。”
顾仪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干脆把话又推回给了牧松客,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县丞老爷说清楚吧。”
“好吧,若是回头张太守过问的话,顾兄弟你可不能推到我头上啊。”说罢,牧松客扭回头,挨近县丞,低声说道,“既是县太爷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等就不必多隐瞒了,不错,虽说张太守信中只说我三人是为江湖之事而来,但说实话,此地实在已经不剩什么江湖之事了,只是想要暗中查访,非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张太守自己来过这里,知道这里山上有个打铁的山庄,所以就编造了这么个理由,县太爷,你莫要太过责怪我等欺瞒。”
听他这么说,那便是完全信得过自己,县丞心中一喜,自然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妨不妨,牧公子,张太守要你们暗中前来,是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牧松客说道:“是,也不是。”
“怎么讲?”这句玄妙的话顿时让县丞来了兴致。
牧松客说道:“说是,是因为张太守自己完全不信鬼神之事,此地常年有鬼神的谣言,其中必有人口耳相传的传播,张太守知道这里百姓日渐稀少,绝不会有无事生非之人,故而猜想,传播这般言语的,必是一定要待在此处的人,”他贴在县丞耳边说道,“张太守怀疑,是县衙之中,有人在传这些事。”
县丞立时精神一振,忙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牧公子继续说。”
牧松客继续说道:“说不是,是因为张太守自己也搞不清楚,此地的事不仅是有人传迷信之说,更是真的有过伤人之举,张太守虽有怀疑,但却没有搞清楚谁在从中获益,制造此地之事,故而并没有真切的消息,我们三人经常接触江湖中事,张太守想要借我们几个,暗中先到这里探查一番,若是我们能查清山上情况,解决此事最好,若是不能查清,便要我们问清楚,县太爷你有何需求,绵州府尽可安排,如若实在困难,绵州府可以调集兵马,将整个山中清查一遍,以安民心。”
县丞大喜过望,说道:“张太守既是有此嘱托,实在是龙安县百姓之福,牧公子,你们在山上已查了一遍了,本官看你也像是个读书人,不知可有什么解决之策?”
牧松客回头看看顾仪和侯柏仙,问道:“我们几个商量的看法,原是要向张太守先行报告的,现在县太爷要问,咱们要不要先和县太爷商量一下?”
侯柏仙耸耸肩,说道:“你就说吧。”顾仪知道他又在编故事,转身问自己和侯柏仙,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这么问了,那就是要说,所以他也点头说道:“既然是龙安县的事,虽然有张太守安排,但还是需要与县太爷先商量一下比较好,省得到时候还要相互协调麻烦。”
牧松客说道:“好,那我便说了。”说完这句话,在他在扭回头之前,顾仪看到,牧松客嘴角有一个赞许一般的上扬,似乎是在欣喜顾仪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转回头,牧松客对县丞说道:“按照在下的理解,山中之事,想要真正查明,尚需时日,即便真的查个水落石出,抓一个人下山,山下百姓也不会相信,到时候散播恶鬼故事的人只需要再搞几个迹象出来,比如暗害一两个上山的人,那么百姓仍是只会相信山上有鬼这件事,不信咱们官府的说法,龙安山之事,真相为下,攻心为上。”
县丞十分赞同得点头,诚恳地说道:“牧公子说的有理,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便本官自己不信鬼神之事,然而县里的差役佣人兵卒全都相信,根本无法追查,不得已,本官只好先设坛作法,以安民心为上。”
牧松客说道:“我们几个的想法,和县太爷你的想法差不多,不过却有些不同之处,县太爷你的作法,虽能安慰百姓,却不能了结百姓心中之疑,作法虽说可暂安人心,然而一旦再出怪事,免不了谣言会传的更盛,并不妥当。”
“哦?这么说来,本官看来还是想错了啊,”县丞说道,“牧公子有何高见,本官愿闻其详。”
牧松客说道:“我们兄弟三个查了这山上的山庄,里面的确破败不堪,不似有人居住的痕迹,想来在恶鬼的传言流出之后,闲杂人等,一概都上不得山,若是有人想要传谣,十分容易,只因旁人不敢那自己性命上山验证谣言,如此一来,有一个办法便是可行的。”
他故作深沉,顿了一下,县丞赶紧接着问道:“什么办法?”
牧松客说道:“一来,山上的发生的几桩死人的事,须当都为其找到理由,不需要真的查明背后真相如何,只需为其安排一个故事便可,例如上山之人惹了什么仇家,死在了什么江湖门派,或是招惹了那家大户,什么往来商贾,请了杀手,如此这般,在一段时间之内,将死在山上的人都安排清楚,如此,百姓便不会惧怕鬼神之类虚无飘渺之物,此则
侯柏仙说道:“咱们进道观之前,你让我跟他们好好喝一场,效果还不错,现在你让我随机应变,我恐怕做不好。”
“没事没事,只要搞清楚是谁领头上山的就行,”牧松客说着便要出门,来到山庄大门口,转身对两人说道,“不过记住一点,若是咱们说了没追上恶鬼之后,领头的人对咱们上山后的遭遇很是关切,那便无妨,若是对咱们没被恶鬼所杀十分高兴的话,恐怕咱们今晚下山之后,会遇到危险。“
侯柏仙看看顾仪,顾仪也看看侯柏仙,两人还没明白牧松客这句话是何根据,却见牧松客一抬手,将正门打开,迈步便走了出去,两人虽说还有些糊涂,但记住这句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于是紧随其后,出了山庄大门。
天色已晚,山庄门外,空地上,立着百十号人,身着官差袍服,一手持火把,一手握腰刀,满脸警惕之色,领头之人骑在马上,身着官袍,身旁立着朱副尉,火把映照之中,三人看清了来着,正是龙安县县丞本人。
见三人自山庄之中走出,县丞好像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朱副尉手举火把紧随其后,顾仪三人走到县丞面前,县丞说道:“我担心你们上山之后,遭遇不测,虽说顾少侠你是张太守派来的,我原本不该怀疑你们的本事,可这恶鬼之事,实在难料,你们若是出了事,我可不好向张太守交代啊,想来想去,还是来山上找一找你们最好,所幸你们没什么事,“县丞说着,转向牧松客和侯柏仙,说道,”这两位便是顾少侠你的朋友了对吧。“
牧松客一拱手,说道:“在下牧松客。”
侯柏仙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在下侯柏仙。”
“好好好,你们没事就好,”县丞说道,“我听朱副尉说,你们是清晨上山的,而且是发现了那恶鬼的身影,一路追逐上来的?情况如何?”
顾仪说道:“我三人追到山上,奈何山路崎岖,走失了那恶鬼的身影,一路找到这座山庄,并无遇到什么险情。”
县丞点点头,抚掌说道:“好好好,那样最好,那样最好,若是真与那恶鬼拼斗起来,三位处境便危险了,来吧,既是无事,咱们就先下山去吧。”
第七十三章 作戏(三)
县丞听了这话,不由得问道:“那依牧公子的意思,这里面,到底谁得好处呢?”
牧松客神秘兮兮地靠近县丞,说道:“县太爷,你可以想一下,所谓好处,无非功名利禄,平不了县中乱象,便没有功名一说,功名不变,其俸禄自然不会有变化,唯一能得到的好处,也就只有利了。”
县丞恍然大悟,应道:“牧公子的意思,作乱之人,就在县衙之中?”
牧松客做了个意味深长的神情,不再多说,眼看下山的队伍已然来到山脚之下,眼前便是通往县里的道路,县丞对差役们说道:“天色已晚,大家赶路都不易,连夜赶回县里,实在疲惫,不妨便在山下这道观附近扎营休息一晚,明日清晨再返回县里,大家觉得如何?”
差役们跟随县丞一路来到此地,已是赶了颇多的路,如今在返回县城,的确让人觉得太过劳累,不过山路之上那阵鬼叫,实在吓人,想到此地流传的故事,若是为了贪图劳累,反害了性命,实在不妥,但县丞这么说了,他们又实在不好提出勉强赶路的话,于是一时之间,竟无人回应县丞的提议,山道之间,鸦雀无声,只有几声刺耳的咆哮之声,自两旁山脊之上传来,仿佛是在印证大家的反应。
见无人说话,县丞自己也有些慌乱,说道:“这么说,大家都想早点回到县里对吧。”
仍是无人作答,但人群之中,县丞看得到有人在默默点头,看来劳累一些还是可以接受的,朱副尉来到县丞马前,小声说道:“县太爷,要是不让他们今晚回去,人心一散,难保今晚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下令返程吧,咱们这么多人,又有火把照亮,趁夜行军一两个时辰,不是什么大问题。”
县丞有些犹豫不定,看向顾仪三人,三人正在一起商量什么,见县丞看过来,牧松客策马向前,说道:“县太爷,既然大家都说了不惧劳累,你也不必想太多,咱们回去便是了。实在不行,离了这座山,到半道上扎营,想来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好吧。”县丞拿定了主意,说道:“那就启程,返回县城里再说。”
此言一出,差役们士气大振,虽说赶路已久,但能离开这座闹鬼的大山,对大家都是好事,于是队伍当即再次出发。
牧松客跟在县丞身旁,说道:“县太爷,刚才我说的得利之事,您有没有什么眉目。”
县丞想了想,说道:“要说获利的事,我还真没什么眉目,眼下县里人口较少,开垦耕作不便,做工之人奇缺,民有食而缺器具衣物,加之商贾不通,所以县里能拿到的利,其实很少,需要从绵州府里调来衣粮器具,由官家贩于百姓,方能维持县内生活,这方面得来的钱,大多有绵州府的人处理,县里实在难以碰到。县里的赋税,实在又收不到多少,先前此地有一个颇为有名的酿酒人家,现在早就搬走了,靠着张太守帮忙支持,赋税勉强可以支持县衙发得出饷来,维持县里治安,实在是没什么油水可言。”
牧松客问道:“如此说来,那便是无人可以得利了?”
县太爷说道:“说实话,牧公子,我来这里的时候,也有和你差不多的想法,不相信山上闹鬼,想要查明真相如何,可查来查去,这龙安山上闹鬼,对谁都没什么好处,好像完全不像是有人编出来的,无可奈何之下,我才出了设坛作法的下策,你我都是读书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在胡闹,但这也是没办法之时的办法,只要能让县里人心稍安,那也是个办法,你说对吧。”
牧松客点头算是认可了,县丞又说道:“回去之后,三位可是要返回太守那里?”
顾仪赶了上来,说道:“正是,不过看这形势,恐怕我们得等到后日再出发了。”
县丞看着两人,突然拨动缰绳,让马靠了过去,靠近两人,小声问道:“顾公子,牧公子,你们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们临行之前,有没有对你们说过什么关于县里的事?”
牧松客听得出他什么意思,但还是故作模样,对县丞说道:“诶?县太爷,这张太守对我们说过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他说着,又看向顾仪,番模样顾仪见过,所以明白他这又是在装相,于是也有样学样地说道:“是啊,张太守的确对我们说过县里大概的情况,县太爷你应该也知道,为何要突然有此一问?”
县丞看他二人有些不解风情,有些着急,说道:“不是说这个,二位,我说的是……太守他有没有提到过……呃……提到过我本人?”
牧松客顿时摆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也靠近县丞,说道:“县太爷你多虑了,以你和张太守的关系,太守又岂会对你有什么怀疑吗?若是有怀疑,也不需要让我们问你还有什么需求了。”
县丞擦擦头上的汗珠,说道:“哎,不瞒两位,虽说张太守对本官恩重如山,但县里成了这副模样,本官到了这里,已有多年,仍是未能平息此地乱事,实在心有不安呐。”
牧松客看着县丞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但仍是安慰他道:“放心吧,太守对县丞你十二分的放心,虽说没有平息此地之事,但若是换个其他人来,或许还会愈演愈烈,眼下能维持此地这番景象,已经要费不少功夫了。”
他话说得十分诚恳,县丞感动地说道:“能得到如此评价,本官也算是没有白忙碌一场。”
说着,一行人已然到了谷口之处,过了木桥便是山外,谷口狭窄,时节已是冬日,谷口处寒风大作,冷风过处,山间随之响起一阵嚎叫之声,震人心魄,一时间好几匹马同时受了惊吓,开始胡乱冲撞,虽说并没有什么东西从两旁暗处冲出,但队伍还是一片忙乱,县丞立刻大声呼喊,众人好不容易拉扯住惊马,控制住慌乱的队伍,大家的脚步止不住更快了一些,队伍一路小跑便出了山谷。
队伍之中,却有一人似乎心事重重一般,不是旁人,正是朱副尉,他思虑再三,想要靠近县丞,对县丞说些什么,眼看来到县丞马前,却见牧松客突然策马靠过去,开始向县丞问一些木桥的历史之事,朱副尉想要插嘴,却被身后顾仪拍了拍肩膀,示意他先跟过来。
朱副尉跟着顾仪来到队伍一侧,顾仪问道:“朱副尉,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朱副尉说道:“顾公子,咱们一块上过谷口这座山,你也应该知道,山上嚎叫的,是那只大黑犬,不是什么妖怪,我得去跟县太爷说一说啊,你看大家都被吓成什么样了。”
顾仪却摇摇头,说道:“朱副尉,你且暂时等一下,这些话,还是让我们来说吧,若是由你来说,恐怕会有祸事。”
“祸事?”朱副尉不明白了,问道,“顾公子,在谷口这座山上的时候,可是你一直不相信山鬼之说的,现在我也信了,你为何又要说是祸事?”
顾仪说道:“朱副尉,你要想清楚了,山上那只恶犬,你难道觉得是野生之物?”
这一提点,朱副尉反倒有些愣住了,想了想,说道:“它住在山腰之处,有窝有食,的确是有人喂养的。”
“谁喂养的,朱副尉难道不明白吗?”顾仪说道。
朱副尉都不用多想,能喂养此物的,除了道观里的苗家兄弟几人,便能是真的山鬼了,可山鬼养一只恶犬,好像也没什么道理,那便只可能是苗家兄弟养的了,朱副尉靠近顾仪,问道:“顾公子的意思是,我若是说了,那些人可能会恼我坏事,害我性命?”
顾仪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指牧松客说道:“我看你刚才想要向县太爷揭穿这件事,便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想要帮你,牧兄刚才说了,与县丞这般作戏,乃是想要保住你的性命,若是你相信我,返回县城之后,朱副尉你要千万小心,别忘了,虽然现在我把你拦了下来,可咱们知道了恶犬的这件事,道观里那几个人肯定也看得出来,到时候他们免不了要暗害于你。朱副尉你说过,有些上山搜寻丢失之物的人,都遭了不测,相信朱副尉你不想成为这些人吧。”
朱副尉冒起一头冷汗,说道:“竟有如此危险?”
顾仪说道:“我三人会在后日离开县城,我那位侯兄……”他指向身后,骑着马独自喝酒的侯柏仙,继续说道,“他会已宝刀遗失的名义,返回山中一趟,到那时,你需要向县丞提议,再给侯兄当一次向导,跟他一同出发,如此,可保无虞。”
朱副尉左右看看,队伍之中人人惶恐,倒是没人注意自己,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顾公子,顾少侠,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顾仪说道:“行侠仗义。”
朱副尉顿时睁大了眼睛,小声问道:“这么说,你们几个在山上的时候,已经把事情都搞清楚了?”
顾仪点点头,却并不打算向朱副尉解释什么,只是再次叮嘱道:“切记,朱副尉,若是你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便是杀身之祸,若是保密此事,才有一线生机。”
朱副尉看出了顾仪是什么意思,突然问道:“你们是在怀疑县太爷?”
顾仪看看那边还在和县太爷东拉西扯的牧松客,说道:“县丞是个聪明人,相信朱副尉你也知道,装糊涂可瞒不过他,朱副尉,你在县里,可有什么家眷?”
朱副尉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只是一人在这里,家有老人早就搬到汉州亲戚处居住了。”
顾仪说道:“如此便好办了,返回县城当日,我们几个会邀你喝酒,当晚我们会把你灌醉,你便住在我们所住的客栈之内,之后就按照我之前说的,你跟侯兄一起走,好吗?”
朱副尉认真点头说道:“好,我听你的。”
顾仪点点头,背后侯柏仙驱马赶了过来,手拿一个空葫芦,说道:“朱副尉,你可有酒?”
朱副尉摇摇头,说道:“我是来办公事的,哪里会带酒。”
侯柏仙摇摇头,转向其他人询问,朱副尉再转头回来,却见顾仪已然驱马往县丞那边赶去,他心里品了品顾仪的话,只觉得山间寒意逼人,忍不住将身上的衣服扯了扯,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一些。
顾仪赶上牧松客和县丞,却听到牧松客恰好在与县丞聊读书之事,两人好像很投缘的样子,你引一句诗词,我引一句古语,见顾仪跟上,县丞说道:“顾公子,你又读过哪些经典?”
顾仪摇摇头,说道:“不瞒您说,顾仪自山野之间长大,虽有师父传授读书写字,却从来不曾读过什么经典。”
牧松客在一旁连连叹气,说道:“哎,可惜了,可惜了,县太爷,听你说的,那些你请来的和尚老道,还是有几分学问的?”
“可不是嘛。”县丞说道,“和尚老道会背经文的不少,可能懂经文的却不多,有的人只是知道驱鬼要念哪段经,死人要念哪段经,超度要念哪段经,问他经文说什么意思,一个也说不上来,我请来的那些人,可都是能讲得头头是道的那种,你不知道,办法事那几天,我可是学了不少经书。”
牧松客点头赞许道:“我原以为县太爷你对圣人经典理解颇深,没想到您如此博学。”
县丞说道:“我只是一说,牧公子便能马上接上,可见牧公子你也十分博学啊。”
两人就这么互相吹捧,顾仪左右看去,差役们经历长时间行路,加之寒风与恶鬼恐吓之声,早已疲惫不已,那边侯柏仙还在到处找酒,他不禁摇摇头,火把照亮道路周遭,虽说身边有许多人众,但这是顾仪头一次觉得自己寒冷。
第七十四章 师承(一)
均州,州南山中,苍鹭剑派。
两人牵着两马,沿山路而上,步履悠闲而轻快。苍鹭剑派山门大道宽阔齐整,铺石路面可供两辆马车并行,山上的道路上,不断有行人往来,有的是剑派的弟子,也有赶着马车驴车的生意人,更有往山顶道观之内的参拜的善男信女,虽说此地距离城镇很远,但却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便是苍鹭剑派与其他江湖门派的不同,山门之处并不设卡,任何人都可自由往来,山顶的道观也与剑派并无直接关系,道观里的道士们潜心修道炼丹,不问世事,也不修武功,虽说道观之中供奉三清,但道观内却不许参拜之人上香火钱,按照道观观主的说法,香火钱财乃是不洁之物,潜心修道之人,应当远离此物,方能修成仙果。
当然了,他能这么说,是因为道观之内的吃喝用度,全由苍鹭剑派负责,一来是剑派掌门喜好道家学说,时常与道观观主坐而论道,二来则是有道观不受钱财的名声在,清名在外,其誉更显,前来寻访求告之人也络绎不绝,即便此地路途遥远,也一定要赶来参拜,苍鹭剑派居于山道之上,道观之下,往来的人多了,自然也可受益,所以一个道观几个道士的吃喝用度,对苍鹭剑派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
在这一点上,苍鹭剑派的前前代掌门十分机智,临终之前,并没有选择剑法修炼最高的弟子作为下代掌门,而是选择了头脑最为灵活的弟子作为掌门,所以在前代掌门手中的时候,苍鹭剑派与各个江湖门派交好,热情邀请各路来客,可谓来者不拒,更是向朝廷献了殷勤,二十年前的时候,那位掌门亲赴长安,在待贤坊内与那时权倾朝野的亲王相谈甚欢,更是直接破例收了一个长城水坞的姑娘作为自己的内门弟子,要知道,长城水坞本就有自家的功法修习,如此让一人修习两家的功法,不符合江湖规矩,但这位姑娘是亲王举荐的,苍鹭剑派掌门也是毫不犹豫便收了下来,此后这位姑娘在苍鹭剑派内习武五年,独闯江湖五年,在江湖上闯出了“鸣雀剑”的名声,随后便跟随亲王去了西域。
不必多说,这个姑娘自然就是待贤坊的梁岚女侠,这位女侠在西域待了许多年,更是与都护府内的武将何容结亲,何容比她年纪稍大几岁,少时便待在长安城内,亲王点了许多江湖散侠来到京城,各传武艺,更有将军府内高人亲传弓马,随后比亲王更早三年入西域,跟随王都护征战大漠,梁岚入西域之时,便已是王都护帐下的游击将军,尤善骑射与马术。
两人结亲之后,与亲王一同镇守西域多年,眼看何容已是王都护帐下头一名的将军,就在这士卒同僚皆服的时候,亲王却深感边疆虽稳,中原之内却各处都出现了翠烟阁的势力作乱,虽说并未危及政局,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在此时命两人重回中原。
对于这个安排,何容并没有任何怨言,在他看来,知遇之恩,须当尽力相报,于是当即放弃了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与梁岚一道启程返回中原。两人重归中原之后,当先便来到了苍鹭剑派之中,剑派前任掌门已然去世,现任秦掌门是前代掌门的大徒弟,虽说梁岚比他要小了十几岁,但按照辈分,两人还是以师兄师妹之名相称。
何容与梁岚打听了江湖形势,借助苍鹭剑派的名义,开始游历各处,以行侠仗义为名,暗中清查翠烟阁在各地动向,等到江湖形势查的差不多了,就在两人返回西域向亲王报告的途中,却在兴州地界救下了一名少年,两人怜惜少年孤儿身世,眼看少年无依无靠,便将他一同带回西域,各传武艺,少年颇为聪慧,只是不善言谈,但也深得亲王喜爱,于是一番培养之下,也成了手下的得力干将。
如今少年已然长大,昔日孤苦伶仃的孩童也已然成为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少侠,今日来到苍鹭剑派的,正是这位名叫祝士廉的少侠,如果算一算辈分的话,他应该算是苍鹭剑派秦掌门的师侄,只是待贤坊内,梁岚却不许祝士廉叫她师父,而是坚持要他叫自己姐姐,所以辈分之说,也很难讲。至于此刻跟随他一起上山的,却是一路与祝士廉赌气的孟姑娘。
不过说是赌气,实际上只是孟姑娘单方面的,祝士廉一路上可是一点也不着急,长安临行之前,待贤坊的刘管家便悄悄把此行的任务对他讲清楚了,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这位孟姑娘找不着重点,不要让她知道待贤坊的其他计划便可,所以虽说明面上李老板给了祝士廉去一趟苍鹭剑派的任务,实际上却是专门对付孟姑娘的。
当然了,在锡义山的时候,祝士廉便已经把这件事对孟姑娘挑明了,孟姑娘虽然恼火自己上当,但被李老板这种老狐狸算计到,她也没什么好懊悔的,只是有点自责自己一门心思盯着李老板动向,总想着重大安排的事,一定要亲自传达才好,却没想到忽视了那个其貌不扬的管家。
虽说一时恼火,但对她来说,走这一趟路倒也不是坏事,身边跟着一个长相帅气武功超群的少侠,自己头上的老大给自己的任务又只是监视此人动向,其他安排与她关系不大,所以孟姑娘也是难得有一次彻彻底底的悠闲心境,每日游山玩水,忘却江湖恩仇之事,倒也不错,故而虽被祝士廉欺骗,她也只是一时生气,眼下轻快的脚步,正是她心情不错的证明。
看着身边往来走过的行人车马,孟姑娘也是颇为好奇,她去过的门派也不少,还真的没见过像是苍鹭剑派这般世俗热闹的景象,这里仿佛不是一个修习武功的地方,而是一座热闹的市集一般,再看祝士廉,他虽说学的剑法源于苍鹭剑派,说起来也是苍鹭剑派的弟子,却也是第一次来到师门之中,目光之中,也满是兴奋神情,他与剑派几乎没有过来往,只是在长安城待贤坊内,与秦掌门一同吃过一顿饭,交谈过一两句而已,今日上山,在他眼里也是一件新鲜事。
看祝士廉心情不错,孟姑娘问道:“祝公子,你在路上跟小女子说过你和这剑派的渊源,可在小女子看来,你和这剑派景象,可是差的太多了。”
祝士廉躲过一辆拉货下山的马车,扭头问道:“为何?”
孟姑娘一手牵马,一手指身边行人,说道:“这剑派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来客络绎不绝,一看便是热情好客之处,可祝公子你却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连说话都嫌费力,小女子说的对吗?”
祝士廉笑了,说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孟姑娘见他愿意多说几个字,于是说道:“怎么?祝公子有心情向小女子解释一下吗?”
祝士廉说道:“师姐为人,与此相似,士廉不语,另有原因,无关师门。”
听他这么说,孟姑娘的好心情立刻便减损了几分,说道:“明明你心情如此不错,怎么还是不愿意多说几个字?”
祝士廉笑而不语,眼看接近山路分叉,一路直通山顶道观,另一路经过苍鹭剑派,两人走向剑派一路,却见此地景象,又与山路上有所不同,通往山顶道观的那条路,自分叉之处开始,便清净了许多,踏上那条路的人,会不自觉的闭上嘴巴,压低声音,不敢打扰道观清净,而通往剑派这条路上,却是十分喧哗,连道路两旁,都多了许多摆摊经营的商贩,见了此情此景,孟姑娘简直要惊呆了,不由得说道:“如此喧闹的地方,真的能习武吗?”
祝士廉却不以为然,主动说道:“市闹心静,方为大修。”
孟姑娘白了他一眼,看着两旁的摊贩,说道:“祝公子你这话说的,若是人人都能做到你说的那种境地,那人人都是圣人了,正是因为大部分人做不到,世道才能运转,这么一个大门派,小女子才不相信人人都能做到充耳不闻,潜心练剑呢。”
祝士廉听梁岚讲过山上的事,自然知道这背后的缘由,只是解释起来十分麻烦,他也不想多说,所以只说了句:“孟姑娘,耐心,稍后便知。”随后便牵着马向前走去。
不得不说,这山道两旁的摊贩,的确种类繁多,吃食饮水有之,木雕石刻有之,乃至道袍经典,也有人摆摊贩卖,甚至还有人在山间建了许多砖石房屋,租予来客居住。
走了一段,祝士廉停下脚步,在一个做糖艺的摊贩前停步,买了两个糖人,递给孟姑娘一个,孟姑娘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还是接了下来,两人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起初只是祝士廉看中什么便买些什么,到了后来,便是走到有好玩之物卖的地方,孟姑娘在那里挑挑拣拣,反倒是祝士廉叉手等在一旁。
就这么来到剑派正门之处,不得不说,苍鹭剑派不愧是江湖中之大门派,门派正门十分气派,牌楼高大,气宇轩昂,门派之内,楼宇飞檐,一派壮丽景象,只是走到这里,除了祝士廉和孟姑娘两人,便已经没了别的行人,门口值守弟子见两人靠近正门,其中一人便迎了上来,说道:“二位且慢,不知二位来访剑派,是为何事?”
孟姑娘看向祝士廉,祝士廉说道:“公家事,拜访掌门。”
那弟子又问道:“既是公事,可有信物?”
祝士廉从腰间取出待贤坊令牌,交给那弟子,那人见了令牌,立时说道:“原来如此,掌门早有吩咐,二位,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弟子便进了大门,进到门派之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剑派之内分左右两座院落,左院乃是大门所在院落,其中弟子快步往来,十分忙碌,虽说比山道上要清净一些,却还是不像个习武的地方,这个院子里,房屋众多,习武场却见不到几个,大多是居住之处,孟姑娘一眼看去,颇有一种进了哪个州府衙门的感觉。
那弟子引着两人穿过整个左院,出了左院,又向山上多走了一段路,这才到了右院,此地距离山路已经有一些距离了,院门不大,却十分精致,进了院中,却见整个院落,整整齐齐地分为几块,各有习武所用平地,引路弟子介绍说,各个院中分为储武、藏经、师居、论道几处,右院最高之处,便是掌门所在之独园。
这里比之左院,又要清净许多,周边院落当中,时不时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引路弟子说道,那是门派之中的高手正在传授给弟子武艺,祝士廉突然问道:“前代掌门,于何处传道?”
那弟子颇为奇怪,说道:“掌门传授功法,那自然是掌门自己的内门弟子,当然在独园之内,不知这位公子何有此问?”
祝士廉笑而不语,一旁孟姑娘说道:“我替你说好了,你可知道你们门派之中,前代掌门收过的最后一个弟子是谁吗?”
那弟子摸摸头,说道:“是韦师叔吗?”
“韦师叔是谁?”孟姑娘被他这回答搞得有点奇怪。
祝士廉却抬手阻止了孟姑娘继续发问,而是对那引路弟子说道:“不必多言,公事要紧。”
看他不想多说这件事,引路那弟子自然不好多问,于是继续在前带路,倒是孟姑娘看出了些端倪,靠近祝士廉耳边问道:“看来这前代掌门,收你那位梁师姐当徒弟的事,还是件机密之事啊。”
祝士廉看看她,也凑近她耳边,孟姑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有些兴奋,却听祝士廉只轻声说道:“是。”随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孟姑娘一跺脚,心想自己白高兴一场了,原本好起来了的心情顿时又变得有些恼火,想想第一次见到这位祝少侠的时候,她还以为这是个好对付的年轻侠士,只需自己用些手段,便能轻松搞定这个年轻人,没想到在怎么激怒自己这件事上,还真没几个人能与这位祝士廉少侠相比。
第七十四章 师承(二)
独园之内,秦掌门一袭白衣,正端坐于园侧花径之中,与一人对弈,独园之内,静雅不俗,两人轮流落子,却不见棋盘之上征战杀伐之感。对面那人,身着灰袍,神情悠闲,乃是山顶道观之中的一位道长,今日无事,便下山来与秦掌门坐而论道,兴致所至,两人摆开棋盘,以棋势论道德,一人落子自守,一人落子列国,讨论入世与出世之辩,也算一种雅兴。
祝士廉与孟姑娘来到独园之前,孟姑娘左顾右盼,这园子建的很是不错,寻常大户人家要建园子,也要费些功夫,这秦掌门居住的独园如此精致美景,且地处深山之内,想来必是花了不少银两才能做到,再想到上山路上那副繁忙景象,孟姑娘对苍鹭剑派,实在是又有了一番新的见解。
引路弟子向园口值守的弟子说明情况,守门弟子当即说道:“掌门早有吩咐,二位,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那弟子进入独园,来到园侧花径之中,秦掌门听闻有人来了,便扭头来看,见来者是祝士廉,脸上立刻便露出了笑容,对对面的道长说道:“道长,今日之辩,颇为有趣,只是有客到来,请恕不能多陪。”
那道长站起身来,说道:“不妨,秦掌门的入世之说,颇为有理,虽说尚未能说服贫道,但不妨日后再作辨析,既是掌门有事,贫道便先告辞了。”
秦掌门伸手示意自己弟子引路,说道:“改日再登门请教,恕不远送。”
道长微笑点头,随着秦掌门的弟子走了出去,等到道长出了门,秦掌门面露喜色,说道:“士廉!长安一别,已有半年了。”
祝士廉上前拱手说道:“掌门记我,实在荣幸。”
秦掌门又看向祝士廉背后的孟姑娘,说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想必阁下就是那位孟姑娘吧。”
孟姑娘被秦掌门认出来,并不奇怪,既然李老板骗了她,就没有不把这件事告诉秦掌门的道理,于是屈身行礼说道:“秦掌门是江湖前辈,认得小女子,小女子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来,请坐吧。”秦掌门示意两人落座,门下弟子为他们倒上茶水,秦掌门开口问道,“士廉,你跟梁师妹学的剑法,应该算是我派传人,今日来门派之中,感觉如何啊?”
祝士廉笑道:“门派景象,与姐姐描述无异。”
秦掌门看祝士廉说话时那副表情,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好啊,看来梁师妹没少跟你说门派的坏话啊,哈哈哈哈……”
看他们两个人说笑如此,孟姑娘开口说道:“秦掌门,小女子虽说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苍鹭剑派乃是江湖中第一大剑派,门下高手无数,更是有号令江湖的气派,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啊。”
秦掌门看向孟姑娘,说道:“姑娘有话可以直说,不必拘泥于言辞。姑娘,你别看我已经年过半百了,可当掌门尚且不到十年,你今日看到的这番景象,可不是秦某人的功劳。”
孟姑娘干脆直说了,问道:“既然秦掌门如此直爽,那小女子心中有疑,便要直说了。”
秦掌门一挥手:“但说无妨。”
孟姑娘说道:“小女子虽说不懂什么剑法,可这修习武功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清净以养性,清苦以练身,如苍鹭剑派这般喧闹样子,如何修武?”
秦掌门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转向祝士廉,说道:“士廉,你学剑法,实在什么地方学的?”
孟姑娘也看向祝士廉,祝士廉说道:“大漠,军营,都护府。”
秦掌门又说道:“梁师妹传你武功的时候,可有屏蔽众人,安心独处之环境?”
祝士廉说道:“营帐事多,军务繁忙,不曾独处。”
秦掌门这才转向孟姑娘,说道:“你看,孟姑娘,学我苍鹭剑派的剑法,不需要什么静心养性之说。”
孟姑娘有些奇怪了,说道:“祝公子习武奇才,一心求学,自然可以屏蔽外人,可秦掌门你们剑派之中,又不会个个都是祝公子这样的人,如何能够比较?”
秦掌门笑了,说道:“姑娘可曾路过过我剑派的左院?”
孟姑娘点头说道:“路过了啊。”
秦掌门说道:“左院之中,是何景象?”
孟姑娘说道:“左院之中,十分喧闹嘈杂,人众往来不绝,全然不像是个习武的门派。”
秦掌门点头说道:“不错,那姑娘觉得,左院内的弟子如何?”
孟姑娘看看秦掌门,又看看祝士廉,祝士廉也观察着她,她想了想,还是直说道:“在我看来,一路看到的那些弟子,没有一个是习武的材料。”
“哈哈哈哈,好好好,”秦掌门抚掌笑道:“李老板信里说,孟姑娘非凡人也,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错,不错。”
孟姑娘有些生气,李老板在信里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说道:“秦掌门,你是江湖前辈,如此嘲笑小女子,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没有没有,”秦掌门说道,“我是真心称赞姑娘,有姑娘这般直爽个性,又有不错眼光,实在是江湖带有材人出啊。既然孟姑娘都说他们没有一个是习武的材料,那便是吧,这些人虽在我苍鹭剑派之中,却还不算是我剑派的弟子,若是从左院之中下山,便不得使用我苍鹭剑派的名义,我这么解释,孟姑娘你明白了吗?”
孟姑娘说道:“秦掌门的意思是,左院不过是世俗筛选之处?乃至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
秦掌门点头说道:“不错,我苍鹭剑派虽说居于深山之中,但对于想要学剑的弟子,可谓来者不拒,只是要先在左院待一些时日,若是能不被门外热闹买卖所扰,能不被往来俗务动心,方能进入右院之内修习,至于要待多久,那就要看自己的悟性了。”
孟姑娘皱着眉头,说道:“这般作法,虽说的确能筛选出人材,可秦掌门你不觉得,这样做实在是没有效率吗?小女子看那左院之内,房屋密集,可居住百余人众,如此多的人,吃穿用度,每日修习,门派之中,秦掌门你还有余力处理其他事务?繁忙如此,又岂有修习剑法的时间?”
秦掌门一挥袍袖,示意眼前棋盘,说道:“孟姑娘,你觉得秦某人在这独园之内,很忙碌吗?”
孟姑娘歪过脑袋,秦掌门又问祝士廉:“士廉,梁师妹在跟你说剑派里的坏话的时候,可有说到过这些事吗?”
祝士廉点头说道:“剑派制度,前代掌门所创,以广招弟子养育门派,独居道观之下,引善男信女往来买卖生意,姐姐虽知,但评价不高。”
秦掌门看他说话的神情有些微妙,于是问道:“士廉,不必斟酌用语,我还真想知道梁师妹她是怎么评价先师的。”
祝士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说道:“不像话。”
秦掌门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像话,好好好,不愧是梁师妹,她家那长城水坞,往来经营森严,对外又十分神秘,她看不过剑派这般模样,实在是不出所料。”
见孟姑娘仍在思索,秦掌门说道:“姑娘,既然你想知道,我便解释给你听,先师继任掌门之位时,门派可不是这番景象,那时剑派虽早已名声在外,有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有一些江湖威望,可远不像今天这般风光,院落经年失修,虽有高洁淡雅,潜心修剑的说法,可对在山上学艺的弟子来说,却仍是有些窘迫,加之二十多年前,有一场‘一刀二剑’同场的江湖论剑那件事,剑派之中,折损了我的两位师叔,少了两个高手,眼看剑派便要沦落至江湖二流,太师父认真思虑之下,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武学造诣并不高的师父,师父接手之后,苦心经营多年,方才有了今日这地位名声。”
孟姑娘问道:“不知前辈尊师又是如何经营的?”
秦掌门说道:“先师接手门派之后,头一件头疼的事,便是有两个师叔不服太师父安排,要就此下山,先师苦心挽留两人,自称自己虽做了掌门,却不足以服众,以门派兴亡大义,要两位师叔作镇门派之中,主持对其他门派事项,连传授武艺之事,先师也都交给了那两位师叔,他自己则想尽办法,解决门派衣食用度,把自己当作门派总管,全然没有掌门的派头。”
孟姑娘默默点头,说道:“这么说,尊师还真有几分卧薪尝胆的苦心。”
秦掌门说道:“卧薪尝胆尚不至于,只是师父明白,门派兴旺,最重要的便是要有多多的弟子传人,且要有最好的弟子传人,在其他门派都在等着有弟子上山求学之时,师父亲自下山,派出人手到各处寻访,为了方便寻找好的传人,更是联络官府,拉拢豪强,主动邀请有材质的弟子上山修习,门派里的师叔师伯们看上山修剑的人多了,自然也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于是悉心传教,剑派也是由此开始由衰转盛。”
孟姑娘又问道:“如此这般拉拢搜寻,岂不是十分耗费精力财力?据小女子所知,其他门派不做这样的事,乃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如此人手,不知秦掌门师尊又是如何做到的?”
秦掌门摇摇头,说道:“此言说来,倒是有些不太好开口了。”
“为何?”孟姑娘问道,“秦掌门刚才一番话,皆是十分直爽,怎么如今又迟疑了?”
祝士廉摇头,笑道:“这个,士廉知道。”
“哦?祝公子你知道?”孟姑娘转过头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士廉说道:“山顶道观,原本不为人知。”
孟姑娘听了他这句话,似乎有一点领悟到了什么的感觉,出声道:“哦……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
秦掌门点点头,说道:“不错,看来梁师妹什么都说了,山上那座道观之中,原本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是师父在山下游历寻访之时,寻得一位颇有学问的道长,在长安城中与慧恩大师作佛道之辩,两人那场辩论颇为精彩,修佛求道之人大多知道这件事,论战之后,师父便找到了那位道长,两人相谈甚欢,师父便以苍鹭剑派掌门的名义,邀请这位道长到苍鹭剑派山中长住,那时苍鹭剑派在江湖地位虽不如今日,但也有一定的名气,所以道长便来了山中,师父他从门派中原本不多的钱财里,挤出了一部分,修了山顶的道观,供道长居住。道长也感念师父真诚,便久居此地,才有了今日山顶道观的景象……”
孟姑娘说道:“这么说,这一路上如此之多的善男信女,原来这上师久居的道观,却是苍鹭剑派一手建起来的啊。”
“不错,”秦掌门说道,“所以我说此话说出来有些尴尬,师父请道长上山,一来的确有商讨道法的想法,二来也是以这位道长的名声,引来不断有人上山求道,山道路远,有人求道,便有人需要衣食住行,师父他用了些手段,姑娘上山时候,在山路两旁所见商贾,都要向剑派缴纳一部分钱财,如此,才是苍鹭剑派能建成今日景象的缘由。”
“这么说……”孟姑娘又问道,“可尊师这般运作之下,岂有时候修习剑法?”
秦掌门说道:“姑娘猜的没错,虽说我是师父的大弟子,可秦某人的剑法,却是师叔教的,师父原本一心上山习武,可时间长了,便发觉自己并非是绝世无一的奇才,故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一心为门派效命,时日长了,师伯师叔他们也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所以师父这个掌门,也是门派之中,人人皆服的。士廉,”他转向祝士廉,说道,“想来梁师妹,对还是愿意叫师父一声师父的吧。”
祝士廉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孟姑娘这才明白了这苍鹭剑派之中的奥妙,正待多说几句,却听花径之中,脚步声响起,秦掌门的弟子走上前来,对秦掌门说道:“掌门,有客人,自称重山派长老玉游子,要来见您。”
第七十四章 师承(三)
“玉游子长老?”秦掌门闻言,立刻起身,说道,“重山派覆灭之后,他不是一直留在江州吗?为何却到均州地界了?”
那弟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徒儿不知,此人只是自称,还带着十几个人,师父,徒儿按照门派规矩,先让他们在左院等候了,您要不要见他们?”
“当然要见,带路,”秦掌门回过头来,对祝士廉和孟姑娘说道,“士廉,你和孟姑娘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祝士廉起身答道:“掌门慢走。”
秦掌门点了下头,便随弟子向独园之外走去,待到两人离开,花径之中,只剩下孟姑娘和祝士廉两人,孟姑娘靠到祝士廉身旁,说道:“祝公子,小女子原以为,你这般高冷严肃,苍鹭剑派又独步武林,作为掌门,怎么说也得有几分神秘感,没想到居然如此世俗。”
祝士廉端起手边茶盏,放在一旁,对孟姑娘说道:“掌门之位,能者为之,孤高避世,如何独步武林?”
孟姑娘看着他,问道:“这么说,祝公子很赞赏你的这位师伯喽?”
祝士廉却摇了摇头,说道:“师伯人好,只是不够风雅。”
孟姑娘挑起眉毛,左右看看花径,淡雅幽然,颇具仙气,她说道:“这么漂亮的地方,你说不够风雅吗?”
祝士廉微微一笑,说道:“美景有之,当有美人美酒,方才风雅,”他拿过茶盏,对孟姑娘说道,“有美景,有美人,却无美酒,不好。”
孟姑娘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小女子以为,祝公子正人君子,不为登徒子之事,才敢跟公子一路同行,今日方知,祝公子你才是风雅之人。如果公子不学剑的话,以公子容貌,公子琴艺,再学个行文赋诗,也是个风流成性的大家公子。”
“学剑便不是?”祝士廉面带笑意,反问道。
孟姑娘说道:“学名门正派的剑法,公子便是正派少侠,若是风流成性,岂不败坏门派名声?”
祝士廉品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说道:“美人之言,在下错否?”
这般称赞自己容貌的话语让孟姑娘实在没法反驳,说道:“品评女子容貌,可不像君子所为啊,祝公子。”
祝士廉笑了,说道:“不必多虑,士廉并无它意,只是思好酒而不得。”
孟姑娘扭过头去,说道:“看来小女子还是说错了,祝公子绝不是什么高冷之人,冷漠仙人之姿,不过是拿来骗小姑娘的把戏罢了,原来内心之中,不过是个俗人。”
祝士廉也不反驳,只是笑着默默摇头,用饮酒的架势品着茶,孟姑娘见他也不反驳,又扭回头,说道:“小女子都这么说了,祝公子不想反驳什么吗?”
祝士廉端起孟姑娘面前的茶盏,那自己的茶盏轻轻碰了一下,递给孟姑娘,孟姑娘接过茶盏,祝士廉说道:“尝尝,杯中可是酒?”
孟姑娘按照他说的,端起茶盏尝了一下,茶是上品好茶,清香四溢,怎么也不是酒,她说的:“当然不是酒啦,公子在耍小女子吗?”
祝士廉说道:“以茶敬酒,茶仍是茶,姑娘如何看士廉,士廉仍是士廉,又何必辩驳?”
孟姑娘装作有些生气的样子,说道:“小女子跟着祝公子走了这么久了,公子还是不在乎小女子对你的看法吗?”
祝士廉笑而不语,孟姑娘还想再逼他多说几个字,却听到花径之外,脚步声响起,孟姑娘立刻坐直身子,从祝士廉身旁离开,祝士廉倒是神情不变,只是将茶盏放好,扭过头来,见秦掌门返回,身后跟着一位独臂老道,便站起身来。
秦掌门走近两人,介绍道:“士廉,孟姑娘,这位是重山派的长老,玉游子道长。”
祝士廉向玉游子道长躬身施礼,孟姑娘也是低着头彬彬有礼的作揖,玉游子当即还礼,秦掌门对玉游子道长介绍道:“道长,这位是待贤坊的祝士廉祝少侠,按照辈分,算是我苍鹭剑派的小辈。”
玉游子说道:“英雄年少,少侠之名,贫道已是听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祝士廉回礼道:“士廉小辈,得前辈称赞,实在荣幸。”
秦掌门继续说道:“这位是孟姑娘,待贤坊的贵客。”
孟姑娘继续低头,并不直视玉游子,颇为有礼,轻声说道:“小女子见过道长。”
玉游子见她彬彬有礼,于是称赞道:“姑娘知书达理,又得待贤坊以贵客之礼相待,想来不是一般人。”
孟姑娘看向祝士廉,继续低头说道:“道长言过其实了,小女子得待贤坊礼遇,全凭这位祝公子提携。”
“哦?”玉游子看看两人,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竟有如此绝妙之事?”
秦掌门听得出玉游子的意思,但他也不多说话,只是以同样调侃神色看向两人,孟姑娘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对,脸上一红,祝士廉说道:“道长多虑,孟姑娘是士廉请来的,并无其他关系。”
“原来如此,”玉游子说着,对孟姑娘拱手说道,“贫道理解有误,姑娘莫怪。”
孟姑娘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祝士廉一眼,秦掌门说道:“既是介绍完了,咱们坐下来说吧。”
四人相对落座,秦掌门开口说道:“玉游子道长,咱们一路过来,只是简单寒暄,方才我问道长左臂只是,道长尚未作答,不知是何人伤到的道长?”
玉游子说道:“是贫道自己斩下的。”
秦掌门一脸震惊,问道:“究竟何事,竟能逼迫道长下此狠手?”
玉游子叹道:“哎,此事说来复杂,江州之地,各方势力奇多,贫道遭人暗算,能保得性命,全赖义士相助,区区左臂,又何足惜哉。”
秦掌门摇摇头,说道:“如此惨烈之事,道长却一笔带过,想来其中比之更甚之事。”
玉游子点头应道:“是啊,秦掌门知道我等在江州与翠烟阁对敌,贫道也感谢掌门你派来助阵的弟子,只是彼时贫道尚怀虚荣之心,不肯接受其他门派助力,一心维护江州地界重山派之尊严,如今想来,实在是幼稚之极。”
秦掌门却说道:“哪里的话,道长一门心思维持门派荣耀,不肯受人恩惠,重视名节,江湖之中,人人佩服,幼稚之言,却又从何说起?”
玉游子感慨道:“秦掌门有所不知,彼时贫道心中,满是重山派百年基业,身为长老,自视甚高,虽门派遭难,仍以名门大派自居,觉得接受任何助力,都有损重山派之江湖地位,想要靠自己原本弟子找回江州地界的场子,却没想到……哎……”
“没想到什么?”秦掌门问道。
“没想到我重山派之内,才是真正藏污纳垢之所,重山派之内,奸猾恶徒有之,包庇护短有之,作恶多端之人甚多,江湖上重山派的清誉,不过是勉强涂抹之虚名,事到如今,贫道也是算是想开了,”玉游子说道,“无用虚名,不如早日告知江湖中的各位,贫道这条手臂,和左院之内安歇的那几个弟子,便是重山派仅剩的部分了。秦掌门,今日到苍鹭剑派中来,贫道有一不情之请。”
“道长请说,”见昔日心怀傲骨的玉游子长老,今日竟低声下气向自己求助,秦掌门不禁甚是痛惜,说道,“只要我剑派做得到,便一定答应。”
“谢秦掌门大义,”玉游子说道,“今日之重山派,经历一场大战之后,想来已无容身之所,贫道奉陈掌门之命,到此求助于苍鹭剑派,希望秦掌门能暂且接纳我等在此容身,贫道一路向北来到均州,钱粮已尽,若秦掌门看得起,贫道愿将重山派剑法,赠与苍鹭剑派,以为接纳之资。”
“不必如此。”秦掌门立刻说道:“玉游子道长之所求,苍鹭剑派一定做到,道长如此慷慨,反倒是看轻了我剑派。徒儿!”
他出言叫道,花径之外,他的弟子立刻走了进来,问道:“掌门有何吩咐?”
秦掌门说道:“于右院之内,腾出一园,供玉游子道长及其弟子暂住,再传我命令给你章师叔,让他在山后空地之内,建一院落,以为重山派久居之处,限他两个月内建成,去吧。”
弟子领命而去,秦掌门转回头来,对玉游子说道:“道长,苍鹭剑派之内,眼下恰好我的小师叔带人外出,他的院落暂时无人居住,若是道长不嫌弃,可暂时屈居那里,待到新院落建成之后,再搬出来,以新院落作为重山派之地,道长以为如何?”
玉游子起身,一躬到地,说道:“秦掌门高义,贫道无以为报。”
“哪里哪里,道长快坐。”秦掌门也起身,扶住玉游子,说道,“门派遭此大难,秦某人我感同身受,道长的请求,秦某是一定会帮的,道长不必见外。”
两人再次落座,一旁的祝士廉暗中点头,对自己这位师伯颇为赞许,而他身边,孟姑娘虽说也一直在听二人对话,却似乎一直在躲避玉游子道长的视线,祝士廉注意到这一点,伸手碰了一下孟姑娘,歪了下头,意在询问,孟姑娘看他一眼,却不做解释。
落座之后,秦掌门问道:“道长,你刚才说,你到我苍鹭剑派来,是奉了陈掌门的命令?这么说来,陈掌门从翠烟阁手中逃脱了?”
话说到这里,孟姑娘微微抬头,只听玉游子说道:“正是如此,陈掌门有幸得人相助,自翠烟阁手中逃脱,及时赶回了江州,也算是了结了重山派内诸多杂事。”
秦掌门说道:“不知陈掌门现在何处?为何不与道长一同前来?”
玉游子叹道:“哎,门派事杂,今日得秦掌门相助,贫道也不该有所隐瞒,我重山派三位长老之中,玉珑子长老背叛师门,已然不伏法,玉矶子长老远走他乡,重山派之内,利益纠葛颇多,已然分崩离析,掌门要重建门派,需要了结后事,掌门去寻玉矶子长老去了,临别之时,掌门说要等到他办妥这些事之后,才能赶来相聚。”
长老背叛师门,这般门派之内的丑事,玉游子如今也能如此光明正大的讲出来,秦掌门听后,颇为感慨,说道:“哎,陈掌门人虽年轻,但也是有志之人,道长,若是陈掌门需要人手相助,我剑派之中,如今尚有一位师叔,两位师弟闲暇,全听道长你吩咐。”
玉游子却说道:“秦掌门,你的好意,贫道深为感激,只是掌门有令,他要去办的事,乃是他身为掌门要做的责任,不需要相助,这并非是我重山派自傲,还请秦掌门理解。”
秦掌门点头说道:“好吧,既然道长如此说来,秦某人也就不多言了,来,道长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还请先饮一口茶,歇息一下。”
玉游子道长拿开杯盖,端起茶盏,品了一口,点头称赞,见道长独手颇为不易,秦掌门立刻吩咐弟子为道长换上好用器具,四人闲聊几句之后,无意之间,玉游子道长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秦掌门问道:“道长,为何停下?”
玉游子有些迟疑,对孟姑娘说道:“姑娘,请恕贫道无礼,方才无意之间,贫道看得姑娘长相,只觉得甚为眼熟,呃……或许贫道有些糊涂了,不知姑娘……可曾与贫道有过一面之缘?”
孟姑娘赶忙说道:“道长多虑了,小女子久居北都,不曾见过道长。”
祝士廉早已观察到了孟姑娘行为有些怪异,听闻玉游子这一问,立刻便意识到其中问题,对玉游子说道:“道长?不知何处见过?”
玉游子想了想,仍是有些怀疑,说道:“姑娘,贫道或许真的有些糊涂了,不过姑娘,若是贫道印象不曾有错,姑娘可曾到过我重山派中?”
孟姑娘只是摇头,说道:“不曾去过。”
她既然这么说了,玉游子也就不打算再多追问,但祝士廉却不这么想,当下又问道:“不知道长,因何有如此印象?”他说完,看向孟姑娘,孟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
玉游子想了想,说道:“孟姑娘,还请恕贫道我无礼,多看了几眼姑娘容貌,只是贫道越看,越觉得姑娘与我重山派内玉珑子长老的一位侍女颇为相似,呃……姑娘,两年前重山派尚在之时,姑娘当真不曾来过我派山中?”
孟姑娘抬起头来,正脸看着玉游子道长,说道:“这中原大地之上,长相相似者甚多,想必道长还是记混了,小女子的确不曾到过重山派之中。”
秦掌门自孟姑娘和祝士廉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些端倪,看出祝士廉在存心查探孟姑娘的底细,于是问道:“道长,想来以孟姑娘之身份,如何屈尊去当一位侍女,大概是道长你记错了吧。”他话里是在维护孟姑娘,可话里有话,却是再继续想要玉游子多说几句。
玉游子说道:“好吧,想必还是贫道我记错了,贫道之所以对那侍女印象颇深,乃是因为见到那姑娘的时候,正是门派陷落那日,当日上山的人之中,一位是陈掌门接待的待贤坊来客裳羽姑娘,一位是玉珑子道长安排接送物件的那位侍女,还有便是一个潜入门派之中对贫道我示警的翠烟阁人士,这三人贫道印象太深,故而难免认错,贫道向姑娘赔礼,孟姑娘莫怪。”
孟姑娘十分自然的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哪里哪里,道长乃是江湖前辈,便是当真误解了小女子,又何须如此客气。”
她说着,看向身边的祝士廉,祝士廉也在看着她,刹那之间,两人眼神交汇,在祝士廉的眼神之中,孟姑娘读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祝士廉也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第七十四章 师承(四)
长安城,魏相府。
一匹快马穿过街道,自繁华的街道中飞驰而过,全然不顾身旁险些被撞到的行人,受惊的行人正欲谩骂,却见那人直奔魏相府而去,一句话骂在半空,却硬生生憋回到了腹中。
魏相府位于东市附近的坊内,虽说贵居一朝相位,但相府占地却不多,坊中除了相府,周边有许多店铺,经营寻常生意,成衣美食,胭茶脂粉,应有尽有,其中便有一家店铺,专营文房墨宝,今日生意不好,店铺老板只在门口闲坐饮茶,那匹快马经过之时,扬起的尘土把店铺老板呛得够呛,他的店铺身居相府附近,这般事情见得也不少,老板也并未太在意,想来大概是哪里有紧急事务要向魏相报告。
店老板摇摇头,平常时候,魏相白日总在尚书省内办公,直至接近宵禁之时才返回相府,如果有人想要找到魏相,那就得去尚书省内,相府倒是个冷清地方。
不过一个月前,事情起了变化,魏相开始有了些闲暇时候,可以在坊内走动走动,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也亲自来过这家文墨坊内,看看有无合适墨砚,那时老板还曾问过魏相,怎么有空赏脸光临店铺,魏相也只是笑笑,买了些笔墨便回去了。
想来当朝三相之中,窦相最有闲暇雅兴,喜好结交各行各业人士,陆相虽说不常与城内百姓来往,但待在右相府的时候也不少,总是在相府中接待各级官员,唯有魏相一个,却是常年待在尚书省内处理公事。老板也问过其他邻居,懂的人告诉这位老板,说是尚书省内,来了个能干的角色,似乎是自都护府来的,精力过人,有了这个人做事,魏相肩上的负担便减轻了不少,也就有了一些闲暇时光。
店老板站起身来,把茶杯里溅了尘土的茶倒掉,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冲洗茶杯,再抬头时,却见刚才飞驰而过的快马已到了魏相府前,马上那人跳下马来,魏相府的卫兵立刻上前盘问,但看到那人模样,立刻便退开放行了。
老板远远看到,觉得有些奇怪,便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马上那人将缰绳递给门口卫兵,转身之时,老板吃了一惊,立刻转身返回了屋内,店里伙计见老板奇怪举动,正要询问,却见老板直接招手让他过来,伙计走到老板面前,老板附耳说道:“你到左相府去,就说经训文墨馆的消息,告诉左相府管家,就说是江淮转运使返回京城了。”
魏相府中,吕成君步履匆匆,魏相府管家上前相迎,他只问魏相人在何处,管家见他如此匆忙,便急忙说魏相人在后院内养花,正待引路,吕成君却二话不说,绕过管家,快步向后院走去,管家赶忙跟上。
来到后院之中,眼看魏相蹲在一片土地上,手持花铲,在地上翻弄,吕成君停下脚步,喘匀呼吸,整理身上衣服,管家从后面跟了上来,对园内说道:“老爷!吕转运使到了。”
吕成君走上前去,魏相听到管家说话,便站起身来,转向吕成君,却见此刻的魏相一幅老农打扮,身穿棉袄,袖子捋起,头上也并未束发,见来着是吕成君,先弯腰把裤腿放下,花铲放在地上,抖抖身上尘土,说道:“叔德,怎么如此匆忙?”
吕成君看看魏相模样,原本一路上盘算的东西都暂且忘了,而是先问道:“呃……魏相,你这是?”
“哦,我啊?”魏相看看自己模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不是没什么事嘛,就整整园子里这块土地,自从住到这里之后,这园子都是夫人收拾,我这也难得动动手,帮帮她翻翻地,这么见你,倒是有些失礼。”
“哪里的话,”吕成君说道,“也是在下来的太匆忙了,没有先行通报。呃……”他略有顾虑,又说道,“我是先到尚书省里的,他们说魏相你在府中,我才赶了过来,魏相……出了什么事吗?为何不在省里,而是在相府里?”
“咳,你还看不明白吗?”魏相摊开双手,说道,“怎么说呢,公事有人替我做了一份,我便轻松了许多,其中道理,我不明说,你也该明白。来,反正没事,咱们到屋里坐下说。”
吕成君跟随魏相来到屋内,大冷天的,屋内生着香炉,相府家仆为两人倒上茶,又拨弄了一下炉火,便退了出去,两人相对落座,吕成君还是问道:“魏相,我离开京城尚且不到半年,朝中到底有何变化?让您这般在家做些杂事。”
魏相摇摇头,说道:“这还用说吗,所谓伴君如伴虎,魏某人我也并未办什么错事,只是一个人办的事如果太多了,总归不是很合天子的口味,如今的天子,已然不是十几年前那位什么事都要向诸臣请教的天子了,能放心调王爷返回京城,你也该明白,有些事情,天子已经打算自己处理了。”
吕成君皱起眉头,天子想要处理朝政,这并不是魏相赋闲在家的理由,于是又问道:“如此说来,魏相你说的替你做公事的,是谁的人?陆相的人吗?”
魏相摇摇头,说道:“不是,陆相这个人我知道,他虽然渴望权势,可处理不了那么多复杂的事,也服不了众,他要是跟着我,在尚书省走动,说不定还有一番作为,奈何他那中书省里,有太多前一辈的老家伙在,他没派人到我这里的本事。”
吕成君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是王爷的人对吗?”
魏相点头,说道:“是啊,是都护府的王兴度,天子让他当钱太尉副手,到尚书省里走动。”
“王昭?”吕成君显得有些吃惊,“把他调回京城,都护府怎么办?我听说最近西域又不太太平了,此时调都护将军回京,没什么问题吗?”
“哎,天子所虑甚为详细,虽说暂时还未再派新的都护,但王爷和天子会面之后,便让待贤坊的何容何将军返回西域了,何将军虽说已多年不在军中,但还是足以服众的,”魏相说道,“新的都护上任之前,估计天子便是要让何容暂代此职了,只要王爷愿意松口,下一任都护直接让他来做也有可能。”
吕成君以手扶额,显得有些头疼,说道:“这么说的话,天子是打算重用王爷的人了啊……”
“这也没什么,”魏相说道,“我和那位王爷私交也不错,韩侍郎还是王爷的老朋友,现在我只需要老老实实在家里做点农活,等到朝廷里的形势明朗了,还是有辅佐朝政的机会的,这方面问题不大,”他笑了笑,又补充道,“虽说现在王昭做得不错,但有些事情,还是得我来做才好,魏某人在朝中这么多年,还是自信有一些作用的。”
吕成君却仍是眉头紧锁,表情颇为严肃,见他如此不安,魏相说道:“叔德,你这是怎么了?虽说魏某人我暂时离了朝政,但对你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你是水坞出身的人,跟亲王关系那么密切,接下来你在朝中,可是比我要强多了。”
吕成君摇摇头,说道:“这便难说了,”他咬咬嘴唇,有些纠结,说道,“实在是事情发生的太过不巧。”
“怎么?”魏相问道,“哦,对了,你是来跟我汇报江州那一块的事情对吧,到底怎么了?你信里也没太说清楚,江州府的事处理的怎么样?”
吕成君说道:“情况有些复杂,重山派余党已经全部擒获,江州府里的蛀虫也基本落网,其他事情,太守自己也够处理了,我留了人给他,我来京城的路上,太守他给我写了信,说已经与当地大族做了交流,这方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只是……”
“只是什么?”魏相问道。“翠烟阁的事办的不妥吗?”
“那倒不是……”吕成君说道,“翠烟阁的人,基本已经退出了江州,素色堂的张堂主似乎是返回了主阁,他的人去了东南方向州府……”
“那不是挺好的吗?”魏相有些不解。
“魏相,您知道莫广吗?”吕成君突然反问道。
“我知道啊,”魏相说道,“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天子派给欧阳老相的护卫吗?怎么?我听韩侍郎跟我说,王爷把他派去了江州,你见到他了吗?”
吕成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合适的说话方式,干脆直接说道:“魏相,莫广,死在了钓矶山。”
“啊?”魏相吃了一惊,当即坐直身子,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说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手?我听说莫广武功高强,是江湖第一流的角色,怎会死在那里?是翠烟阁干的吗?他们阁主是皇室的人,难道不知道莫广身份吗?”
吕成君摇摇头,说道:“不是,翠烟阁也知道他身份,虽说莫广死时,张堂主就在他身旁,但在我看来,大概不是他杀的。”
魏相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动,显得心情有些激动,一回头,问道:“为何这么说?你有何依据?”
吕成君说道:“因为……与莫广一起死的,还有我的一个侍女莲儿。她……”
“到底怎么回事?”魏相有些迷糊了,说道,“你的侍女?你的侍女不就是那个棠儿姑娘吗?莲儿又是什么人?”
吕成君低头说道:“莲儿是家姐知道我要暂离京城之时,派到我身边来的。”
“哦……水坞的人啊。”魏相明白了,说道,“然后呢?为何她也死了便有蹊跷?”
吕成君说道:“杀死莫广的兵器,乃是翠烟阁张堂主的双刺……”
魏相又打断道:“张堂主在旁,杀死莫广的又是他的兵器,你又觉得有问题,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魏相莫慌,”吕成君说道,“在钓矶山之事前,那张堂主曾把那对双刺留在了我的船上,而直到出事之前,张堂主并没有机会把双刺取走,双刺被旁人所偷……”
“所以你怀疑……”魏相说道,“是令姐派来的那个姑娘,偷走了双刺,最后杀死了莫广是吗?”
吕成君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魏相想了想,问道:“你去过水坞了对吗?”
吕成君又点头,说道:“是,我已经问过家姐了,她……”他顿了顿,虽说屋内并无旁人,但还是走到魏相耳边,耳语了几句。
听了他的话,魏相面色一时阴晴不定,末了,开口问道:“这件事,京城有谁知道?”
吕成君说道:“我与几位太守约定了,此事由我上报,他们不曾把消息报上来,将军府的人,我也安排过了,他们会比我晚一天到达长安,除此之外,应该暂时无人知道这个消息。”
魏相来回走动,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突然停步,又问道:“你确定吗?天子有没有得到消息的门路?”
吕成君猛地抬头,问道:“魏相,何出此言?”
魏相显得有些焦躁,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吕成君问道:“魏相?”
魏相说道:“前些日子,天子直接召见了住在待贤坊内的欧阳公,当晚欧阳公返回坊内之后,第二日便备好车马,由王妃自己乘车往西去了,应该是有要事要传达给亲王,当时朝中并无大事发生,官员之间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事,现在看来,只有可能是你带来的这个消息了……”
吕成君低下头来,再细细想来,说道:“如此说来的话,事情便更复杂了,所有在下能照顾到的地方,都做了安排,几个太守身边,我也安排了人,应该不会有消息比我到的更早……只剩下……只剩下一个地方的消息,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魏相看着他的表情,理解了他说的话,说道:“你的意思,是翠烟阁的人把消息传了出来?甚至直接传到了皇宫之中?”
吕成君抬起头来,看着魏相,魏相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如果这么说,倒是也有可能。”
吕成君又说道:“说道翠烟阁,魏相,在下还有一件事要问。”
“说吧。”魏相自己想着事情,随口说道。
吕成君问道:“魏相,为何翠烟阁的手里,会有魏相你的令牌?”
第七十四章 师承(五)
魏相停下脚步,扭回头,眉宇之间的皱纹更深了一些,他又抬起头,看看附近,整个相府的家仆,知道魏相在谈要事,也就没有一个在附近的,只有炉燃烧的声音,魏相想了想,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这么说,翠烟阁的人把我的令牌拿出来用了对吗?”
吕成君说道:“正是如此,原本我已布置好了围捕的阵势,却被翠烟阁的人用你的令牌调开了,故而只能抓到重山派的余党,若是没有出这个岔子,便是如最初规划的那样,将重山派和翠烟阁的人一网打尽。魏相,临行之前,你可没给我说过这件事啊。”
魏相没有正面回答吕成君的抱怨,而是自言自语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计划还是太过明显,被人看穿了。”
“什么意思?”吕成君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令牌导致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魏相说道,“我的令牌,是送给翠烟阁阁主的,如果没有暴露咱们的意图,他是来不及把令牌送到江州的,若是计划得再妥当一些,应该可以避免这个问题,不过叔德,此事是我谋划的有些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能解决重山派的事情,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日后再有事情要去做的时候,要把令牌的事考虑进去。”
他是这么安慰吕成君的,但吕成君却仍是有些难以释怀,继续问道:“可是,魏相,你调动州府兵马的令牌,为何会交给翠烟阁?”
魏相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事情是几年前的时候,当时全国各处,突然都出现了翠烟阁的人闹事,不是找官府闹事,而是找那些江湖门派,骚扰攻打暗杀投毒,无所不用其极,你是水坞的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吕成君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想起了张堂主在船上之时说的那番话,想来魏相便要说这件事了。
果然,魏相说道:“你知道就好,那件事发生之时,对于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不知为何,这件事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天子召我进宫,让我处理这件事,那时候我对朝政处理的很顺手,但江湖上的事,说实话,并不是我所擅长的。”
吕成君听着魏相说的话,一个词在他听来有些刺耳,于是开口问道:“魏相,且慢,你说不知为何传到天子耳中?”
“啊,是了,”魏相点点头,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这么说来,前几日天子能听闻江州发生的内幕,说不定,那时候天子得到消息的通道和现在得到消息是一个来源。”
这样的说法就比较好接受了,吕成君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便是翠烟阁一直有直达天听的通道了。”
“这个暂时让我慢慢调查,先说完令牌的事,”魏相说道,“处理江湖中的事,就要先搞清楚翠烟阁是什么地方,我查了很多材料,也跟很多有过地方经验的朝臣讨教过,但在他们那里,翠烟阁的身份有些特殊,全都有所隐瞒,我想了想,十三年前的时候,亲王出西域前,曾经带人入蜀处理过翠烟阁的事,所以我就写了封信,让当时还不是侍郎的韩公替我跑了一趟西域,向亲王讨教此事如何处理,等到韩公回到长安之后,带回了亲王的亲笔信,给了我一个地址,在剑州地界内,我便派人去了。”
吕成君一品他这句话,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当即问道:“什么?难道说……魏相你和翠烟阁接触,乃是亲王他指点你去做的?”
魏相点点头,说道:“是啊,朝中知道翠烟阁阁主身份的人不多,即便知道,也不敢对其他人说出来,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天子也不会希望有更多的人此人的,所以当我在亲王的信里知道他的身份时候,我就明白亲王是什么意思,要解决各地翠烟阁的事,非得跟这个人接触不可。”
吕成君问道:“就不能……调动兵马在各处直接剿灭吗?”
魏相摇头说道:“哪有这么容易,各地翠烟阁的人冒出来,皆是零零星星,不会大张旗鼓的出来,他们只在害完人之后,才留下翠烟阁的标记,在出事之前,这些人身上又没有印记,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即便能调动再多的兵马,也没法查出来这些人。”
吕成君自知有些失言,于是说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什么,我接着说,叔德你先听我说完,”魏相说道,“我派了人去剑州,按照亲王所说的地点,的确跟那位翠烟阁的阁主接触到了,不过让我很吃惊的是,派去的人返回之时,给我带来的消息,却是那些各地并起的翠烟阁中之人,并非是那位阁主所派,背后另有人在做这件事。”
吕成君点点头,这个说法和张堂主的说法并无差别,魏相专门停了下来,等吕成君提问,但见到吕成君并未提问,便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这些事情你都知道?水坞本事这么大的吗?”
吕成君摇头说道:“并非如此,魏相,在钓矶山下的时候,张堂主曾给我说了这些事情,他的说法与魏相您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同,还说他们翠烟阁与魏相并不是敌人,所以我并不吃惊。”
“这样啊,”魏相说道,“那我反倒好说了,在翠烟阁阁主带给我的信里,说道他自从十三年前那一次亲王入蜀之时,便幽居山中,不理世事,翠烟阁的事务,只是做些生意,够衣食用度便足够了,现在有人冒用翠烟阁的名号,他也正好要调查这件事,希望我能帮他一把。”
“所以魏相您就又派人过去了?”吕成君问道。
魏相轻轻摇头,说道:“不是,是我借着处理吐蕃事务的机会,去了剑州一趟,直接见了那位翠烟阁的阁主。”
“你们是怎么谈的?”吕成君又问道。
魏相说道:“天子要我处理各地冒出来的翠烟阁事宜,翠烟阁的阁主要控制各个地方冒用他们名声的人,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就商量下来,我给他行个方便,送他了两块令牌以供各地同行,他则想方设法控制住各个州府内冒出来的这些翠烟阁人众,不让他们搅乱江湖中的事,我给他提供一个方便,他给我解决问题,我们当时就是这么谈的,不过现在想来,这里面还是有一些问题的。”
吕成君点点头,顺着魏相的话说道:“没错,如果最开始的前提,是天子通过翠烟阁的通道得到了各处翠烟阁闹事的消息,这件事便有可能打一开始就是翠烟阁阁主策划的,让天子注意到这件棘手的事,朝廷处理不了,便需要找上他这个名义上的翠烟阁阁主来办,如此一来,魏相你岂不是当了他重出江湖的帮手吗?”
魏相点点头,但旋即又摇了摇头,摇完头,却又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但你的推想之中,缺了一步,那便是如何找到他这个隐居山中的人。”
吕成君想了想,恍然大悟,说道:“哦,这么说来,是亲王他给您的地址,如果他不给魏相您方位,恐怕您会用别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的。”
魏相说道:“是啊,找翠烟阁的阁主,是亲王让我去做的,据我了解,二十年前天子登基的时候,这两人是实实在在的对手,以至于十三年前,亲王调动各路江湖人士,共同进剿翠烟阁,这样的人,会坐视翠烟阁做大吗?”
吕成君想了想,正想点头,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不对,有可能。”
“有可能?”魏相问道。
“不错,只是这个可能……不太妥当。”吕成君说道。
“怎么说?”魏相又问,同时起身,将屋门关好,再返回座位上。
吕成君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这句话,或许不当说,或许不该由我来说,魏相,此言……且不可外泄,若是被别人听到了,我这个说话的人,和您这个听的人,对咱们两个可能不是好事。”
魏相何其聪明,当即便明白了吕成君的意思,说道:“你是再说……养寇自重的事?”
吕成君压低了声音,说道:“西域各个部族,在亲王到了西域坐镇之后,已然安分了许多,只是若是西域没了危急之事,天子又已然成年亲政,他这个曾经摄政的亲王,便需要一个重回朝中的理由。”
魏相半晌没有说话,整个屋内,一片沉默,等了一会儿,魏相说道:“叔德,这些话,的确如你所说,是不能乱说的,今日你我说完,便不应再提此事,翠烟阁的事,暂且放一放,此事你就不要自己去找线索了,我来处理,你有这个想法,是你看得透彻,但切记,在长安城里,看的透彻可不是什么好事。”
吕成君立刻说道:“我明白,魏相放心,此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今后也不会和人何人说此事。”
魏相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吧,你在江州做得不错,今日就是如此了,对了,你去江州的那个名头,关于军粮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吕成君说道:“我抓了江州府里处理军粮的那个人,人我已经押在了城外,尚未进城,我没有单独审他,全凭魏相你来处理。”
“好,你做得很好。”魏相说道,“不要让他进长安城,往东带到新丰,我派人去审他。”
吕成君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好,那在下暂且告退了。”
“去吧。”魏相也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冠,转身从后面屋内取出一本古书,递给吕成君,说道,“我就不多留你了,你这么急匆匆的过来,一路上看到你的人也不少,待会儿出去之后,你要跑一趟待贤坊,我这里有一本古经书,是自欧阳老相那里借来的,你替我送过去。”
吕成君明白这是混淆视听的手段,把亲王拉进来当作障眼法,于是接过古书,说道:“我,我这就去,魏相,那吕某便告辞了。”
魏相点点头,起身送客。
相府门外,文墨店老板这一次坐在了屋里,没有出门,虽然没有出门,但屋门开着,他的目光还是看着相府门口,店里伙计出门去了,店里只有他一人,一幅百无聊赖模样,拨弄着桌子上的镇纸。
忽然之间,相府大门再次打开,老板放眼看去,却见之前进门的吕转运使,此刻被魏相亲自送到了门外,卫兵牵来马匹,两人就在马前寒暄了几句,吕成君翻身上马,转身将一卷书册模样的东西塞进了马鞍囊内,向魏相一抱拳,随后策马疾驰而去,魏相送走了吕转运使,转身便朝相府大门内而去。
老板看到吕转运使向西而去,还有些奇怪,在这长安城内,吕转运使有居住之处,却在城东南方向,向西而去,去往何处便是个问题了,正在他思索之时,却见魏相突然在相府门口停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文墨店老板正奇怪之时,却见魏相转过身来,径直穿过马路,朝自己店铺而来,这一动作着实吓了文墨店老板一跳,当即振作起来,整理衣冠,胡乱抓过一本账目,开始低头翻阅起来,心中还在盘算着,要说魏相此时过来,倒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是需要跟谁写个什么信件,或是家中文墨储存不多了,正好自己店铺靠近相府,管家或许在忙别的事情,以魏相这几天亲民的派头来说,倒也不是不可能自己过来。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魏相已然踏步走进了他的店铺,见店老板正在低头查点账目,便咳嗽了一声。听到这一声,店老板抬起头来,一见是魏相,立刻堆起笑脸,从柜台之后跑了出来,说道:“呦?相爷!您来了!您要点什么?”
魏相想了想,说道:“嗯……倒不是想要什么东西,店家,你伙计呢?”
“哦,他啊。”店老板说道,“那小子跟我说他明天要跟人一道出游,去买件新衣服去了,相爷,我看您兴致不错,您有什么吩咐您跟我说就是了。”
魏相走近店老板,店老板马上低头弯腰,一幅恭顺模样,却见魏相附在店老板耳边,轻轻说道:“我要你帮我跑一趟腿,送个信。”
店老板一愣,直起身子,问道:“送信?”
“怎么?不能办吗?”魏相反问道。
“不是不能办……”店老板连忙说道,“就是……相爷,您要送信,那不是有的是人吗,小的做店面生意,伙计又不在,以小的这腿脚,若是误了相爷您的事……”
魏相连连摇头,说道:“诶,不会误事的,我看啊,你这个人要挣钱,靠得也不是这个店面,就算没人看店,也不会有多大损失,你不先问我要你给谁送信吗?”
这话一说出口,店老板头上立刻便冒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说道:“呃……相爷,您……您说吧,是要给谁送信?小的照办就是了。”
魏相左右看看他这店铺,说道:“你取纸笔来,我就在这里写一封信,你帮我送到窦相府上,就说是我派你来的,若是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在今晚宵禁之前,派个人到我府上来,我有事要跟他谈。”
第七十四章 师承(六)
均州,苍鹭剑派内。
独园外,几人闲聊已毕,秦掌门派了自己的一位师弟带玉游子道长前去歇息,重山派剩下的门人,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掌门的命令传达下去之后,原本安静的右院之内,也忙碌了起来,玉游子道长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门派,不禁感慨万千,昔日在重山派之时,门派虽说一样繁华,甚至比苍鹭剑派还要热闹许多,可这般有序姿态却不常见到。
送走了玉游子道长,秦掌门扭回头来,看着祝士廉与孟姑娘,方才的闲聊之中,原本伶牙俐齿的孟姑娘却收敛了许多,反倒是祝士廉破天荒的说了许多话,不过这些事秦掌门并不太在意,此刻要安置两人了,秦掌门说道:“士廉,你二人打算在剑派内待多久?”
孟姑娘一路上都是跟随着祝士廉的,如何行动,自然是听祝士廉的,于是她也看向祝士廉,祝士廉说道:“并无打算,听凭上面吩咐。”
“哦,对了,你说听上面吩咐,我差点忘了。”秦掌门拍了拍前额,想起了什么,说道,“大概五天之前,从长安送来了一个包裹,给你的,放在我屋里,你们等一下,我去取来。”
说罢,秦掌门转身又回到了独园之中,留下门口祝士廉和孟姑娘两人,孟姑娘可算又找到一个没旁人的机会,说道:“祝公子,刚才闲聊之时,你很能说嘛,跟我一起之时,怎么没听你说这么多话?”
祝士廉微微一笑,说道:“关心。”
“关心?”孟姑娘靠近祝士廉,她比祝士廉要矮一些,视线相上仰视,说道,“关心什么?关心我吗?”
“当然。”祝士廉嘴唇微翘,却不看孟姑娘,而是看向玉游子道长的去向,说道,“容貌相似,岂不值得关心?”
“祝公子关心小女子身世,小女子当然心领,”孟姑娘也转过身,背对祝士廉,说道,“但公子要说清楚,是公子自己关心小女子,还是出于公事,关心小女子。”
祝士廉转回头,看到孟姑娘一幅娇羞模样,轻轻摇头,说道:“私心。”
孟姑娘立刻转回身,眼神之中充满惊喜神色,说道:“公子你是认真的吗?当真是出于私心?”
祝士廉目光直视着孟姑娘,从他的目光之中,孟姑娘读出了一丝不妙地味道,只听他说道:“孟姑娘,跟余许久,姓名不语,岂不好奇?”
孟姑娘说道:“那好,那小女子要是告诉你姓名,满足公子的好奇之下,公子又当如何对小女子呢?”
祝士廉手往身旁一放,说道:“请说。”
“那小女子就告诉祝公子,不过,小女子说了之后,作为交换,祝公子你也要满足小女子一个要求。怎么样?”孟姑娘说道。
祝士廉只是笑笑,没说别的,孟姑娘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小女子的要求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要求,那便是……祝公子,你再跟小女子说话的时候,不许再省字!这个要求很简单吧!”
没想到祝士廉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妥。”
“哪里不妥?”孟姑娘有些生气了,说道,“此事不妥,那我要是要你去帮我杀个人呢?”
祝士廉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说道:“是谁?”
孟姑娘叉起腰,气鼓鼓地说道:“什么?对祝公子来说,杀个人比让你好好说话还要简单吗?”
祝士廉只是摇头,靠近孟姑娘一步,孟姑娘不禁退了一步,却听祝士廉弯腰致歉,说道:“请见谅,与人有约,不得违背。”
“可你明明违背过!”孟姑娘立刻手指祝士廉说道,“返回长安的路上,你明明好好说过话,还给我吹过笛子,那首柔云调,公子全都不记得了吗?”
祝士廉却只是笑道:“彼时,不违约定。”看着孟姑娘困惑的样子,祝士廉又补充道,“若姑娘听,士廉还可吹奏。”
“罢了罢了。”孟姑娘摆摆手,说道,“小女子算是看明白了,好吧,那本姑娘就告诉公子吧,小女子名叫孟茹沐,公子满意了吧。”
祝士廉点点头,说道:“好名字。”说罢,闭口不言,等着孟姑娘说话,却见孟姑娘闭口不言,有些奇怪,问道,“要求?”
“算了,没有要求,”孟姑娘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我的要求也比不过公子和别人的约定,不提也罢。”
祝士廉品了品她的话,正待开口,却听身后脚步声响起,一回头,却见秦掌门手提一包裹,自独园之中走出,看到门口两人样子,孟姑娘背对祝士廉,祝士廉面对孟姑娘,局势十分微妙,秦掌门面带笑意,上前说道:“怎么,士廉,孟姑娘看来不太高兴啊。”
祝士廉摊开双手,意思是自己也没办法,孟姑娘看秦掌门来了,也转回身来,说道:“小女子并没有不高兴的,前辈您多虑了。”
秦掌门一幅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着祝士廉,微微摇头,随后把包裹递给祝士廉,说道:“士廉,这是待贤坊送来的,给你,我也没有打开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祝士廉接过包裹一看,包裹面上,有刘管家的笔迹,只说是包裹送到苍鹭剑派交给祝士廉,于是他点点头,说道:“谢掌门。”
秦掌门说道:“好,我看时日也晚了,距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你二人远道而来,还没休息,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就在这右院之内,孙儿!”
他一招手,门外一小童便迎了上来,看上去比祝士廉还要年轻许多,显得有些稚嫩,开口说道:“掌门,有何吩咐?”
“带两人去英君园歇息。这位祝少侠算是你师叔,这位是孟姑娘,他们在山上的时候,你要照顾他们二人。”秦掌门吩咐道,随后转向两人,说道,“这小徒儿是我孙儿,不过却是我由小师弟传授武功的,梁岚她让你叫她师姐,按照这个辈分,叫士廉你一声师叔也没错。”
祝士廉对这个小师侄还了礼,孟姑娘也和这位小朋友打了招呼,秦掌门继续说道:“一个时辰之后,你们两个可到右院大厅来用晚餐,我也好把两位介绍给剑派众位弟子。”
小童对师父行了个礼,随后对祝士廉和孟姑娘施礼说道:“师叔,孟姑娘,请随我来。”
祝士廉和孟姑娘答应了秦掌门的话,与秦掌门作别之后,便一路跟随秦掌门这位孙儿往英君园而去,一路上,孟姑娘看着祝士廉的这位小师侄,很好奇,便有说有笑聊了一路,问的尽是些对小孩讲的逗乐话语。小师侄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聊得多了,也就活络了起来,一开口,便也是那种喜欢与人交际的个性。
英君园在右院南侧,两人穿过右院当中广场,很快便来到了园子之中,却见此园之内,颇有些江南水乡园林的感觉,竹水相映,怪石盈趣,想来在均州山中,想要建这么一座园子,恐怕就要花些力气了,见到园林如此样貌,孟姑娘说道:“好一个雅致的园子。”
倒是祝士廉见了园中景象,面露笑意,不用小师侄多讲解,便立刻找到了应该去的方向,来到屋内,很自然地打开屋门,打开窗子。看他这番表现,不用说孟姑娘也知道怎么回事,小师侄正待说明,孟姑娘却先说道:“这里是当年梁女侠在剑派之时的住处,对吧。”
小师侄原本想说的话被人抢先说了,很是吃惊,再看孟姑娘,此时只是看向祝士廉,倒是祝士廉转回身,说道:“是,不过有些不同。”
小师侄这才有机会说话,说道:“师叔,爷爷让我跟你交待,这里原本空有一间当作书房,书房内各式物件,在梁师叔下山之时便一起带走了,故而爷爷将书房另改作了一间住处,其他园中各处,都没有变动过。”
祝士廉点点头,对小师侄说道:“谢师侄说明,我二人歇息片刻……”
小师侄马上说道:“好啊,那我就先告退了,师叔,一个时辰之后,我来带你们两个去正厅。”
祝士廉答应了小师侄的话,小师侄便转身走了出去,待到人离开,祝士廉手指没有改动过的原本那间卧房,对孟姑娘说道:“姑娘,请住此处。”
孟姑娘抱着双臂,原地看着祝士廉,说道:“祝公子,小女子既然说了姓名,公子便不必叫小女子什么姑娘了,不然小女子岂不白说了?”
祝士廉脸上立刻挂上了充满歉意的表情,说道:“了然,茹沐,请住此间。”
“这还差不多。”孟姑娘说道,“怎么,你不去梁女侠曾经待过的卧房里看看吗?”
祝士廉只是摇头,不再多言,而是拿起包裹,进入了那间书房改作的卧房之中,见他不说话,孟姑娘也觉得有些没趣,转身便进入了另一间卧房之中。
祝士廉进了房间内,房间之中,布置颇为巧妙,但他也并不太在意,而是先坐到桌前,打开了包裹,包裹之内,有一封信件和一卷书卷。
祝士廉拿起信件,一看信上笔迹,便露出了笑容,笔迹乃是何容的笔迹,他拆开信,读了几句,立刻便明白了书卷是什么,再打开书卷,略一翻看,却见书卷之中,详细的记录了许多何容自己的体悟,大多是关于军争兵事的思考,也有对于西域政局的想法,这些大势思索之中,还穿插着一些劝导祝士廉的话,翻到末尾处,还有一些何容对祝士廉的期望。
祝士廉翻看着书卷,脸上的笑意更是难掩,他跟随何容和梁岚两人一道去了西域,梁岚教导了他剑法武艺,何容每日事多,对武学之事上,传授祝士廉的并不多,一来是忙碌无暇,二来则是单论一对一的剑法武功,何容自认为还是比梁岚要差一些,他所专长的,却是弓马行伍,军阵冲杀,这些东西,没个年岁经历,没有亲临战阵的胆识,是传授不来的。
但没传武功,不代表没有教导过祝士廉,一有闲暇,何容便拉上年纪尚小的祝士廉一起对弈,何容他以善弈而闻名,和祝士廉下棋,当然不是为了胜负,而是在对弈之时,把自己的体悟告知祝士廉,教授人生道理。这个习惯一直持续了下来,即便祝士廉已经出门自己闯荡,何容还是会以写信的方式,把想法告诉祝士廉,这回倒好了,祝士廉自己闯荡的时间久了,何容就直接送了一本书过来。
他放下书卷,恰在这时,孟姑娘从外面走了进他的房间之中,看书桌之上摊着书卷,便走了上来,问道:“这就是待贤坊给你送来的包裹吗?”
祝士廉点点头,孟姑娘全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拿起书卷,翻看了一番,说道:“这是……何容何大侠写的?”
祝士廉说道:“是。”便不再理她,而是又重新拿起何容的那封信,开始看了起来。
孟姑娘略一翻看书卷,眉头有些皱起,说道:“这是……兵法?”
祝士廉又是只点点头,孟姑娘又拿起书卷,开始认真看了起来,倒是祝士廉有些奇怪,抬头一看,却见孟姑娘读的相当专注,他又摇了摇头,他奇怪是兵法之事,虽说何容从小给他讲了不少,但谈到行军打仗的具体事务,对于祝士廉来说,都是颇为难以领悟理解的,孟姑娘居然读的进去。但又摇头,便是祝士廉想起孟姑娘身份,想来北都城的那个组织之中,对兵法政治之事有所了解,也并不奇怪,倒是自己不该如此小看孟姑娘才是。
想到这里,祝士廉又继续看信件,信中讲了何容一路重回西域之后的种种经历,初时倒没什么,但看到后面,何容抓住罗舟之后的事,祝士廉面色开始沉重起来,读到最后,他伸手取过原本装着信的信封,轻轻一倒,却见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自信封之中,落到桌上。
孟姑娘听到响动,抬起头来,却见祝士廉手拿一把飞刀,细细查看,同时另一手伸到怀里,取出自己送给他的那个香囊,孟姑娘脸色顿时大变。
祝士廉打开香囊,取出手帕,却见手帕之上,与飞刀之上,都印着一朵奇怪的紫花。
第七十四章 师承(七)
祝士廉扭过头,看着身后的孟姑娘,说道:“茹沐,认得罗舟?”
孟姑娘闭口不答,或者说,应该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祝士廉又说道:“道长所说,并非虚言?”
孟姑娘依然闭口不言,祝士廉见她并不说话,便伸手取过孟姑娘手里捧着的书卷,放在一旁,再将那柄飞刀抵到孟姑娘面前,问道:“你的?”
孟姑娘接过飞刀,手一晃,变戏法一般将飞刀收起,说道:“是我的。”她难得不自称小女子一次,表情复杂,没了笑意,却也不是初见之时那般拒人千里,相反,却是一种难堪混杂着愧意的表情。
祝士廉见她这般表情,也并不逼问,而是又将锦帕拿起,说道:“紫花,是什么花?”
孟姑娘答道:“家父留下的标记。”
祝士廉又问道:“令尊何人?”
孟姑娘答道:“我没见过他,我是马老板带大的。”
祝士廉点点头,说道:“裳羽,我认识。”
孟姑娘抬起头来,看着祝士廉,却见祝士廉目光之中,满是怨恨之意,顿时心中一凉,却听祝士廉继续说道:“西域时,裳羽姐,曾带我玩闹过。”
孟姑娘声音沉重了许多,停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说道:“师命难违。”
祝士廉将锦帕也放到了孟姑娘手中,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茹沐,不喜伤人?”
孟姑娘沉默了,这句话让她那句师命难违顿时显得没了任何力量,是啊,从二人初识之时,便是孟姑娘出手杀了柴铎之时,随后两人便一道同行,期间每次孟姑娘兵刃出手之时,无不是要取人性命的杀招。
见她没有反驳,祝士廉转过身,走到书桌另一边,背对孟姑娘,说道:“罗舟在长安,你随我返回长安。”
孟姑娘站起身来,刚要辩解,却见祝士廉一转身,手中一物直奔孟姑娘飞来,孟姑娘顿时一惊,手一扬,方才被她收在衣袖之中的那把飞刀顿时出手,“刺啦”一声,祝士廉抛来那物被撕成两半,“叮”地一声,飞刀稳稳刺在桌沿,再看祝士廉,脸上却是嘲笑似的神情。
孟姑娘低下头,却见祝士廉扔来的,却是自己送给他的那个锦囊,再抬头,祝士廉已然又转过身去,拿起佩剑。孟姑娘蹲下身去,将被斩成两块的锦囊拾起,说道:“祝公子,我……”
祝士廉却不再理她,而是将桌上书卷与信件拿起,转身便向外走去,来到门口,回头对孟姑娘说道:“请留在园中,苍鹭剑派,高手众多,不要随意走动。”
眼看祝士廉便要出门,孟姑娘上前两步,拉住祝士廉手臂,问道:“祝公子,你要去哪里?”
祝士廉只是说道:“孟姑娘,请留步。”眼神之中的意味再清楚不过了,他要孟姑娘就待在这里,就算是软禁她了,苍鹭剑派之内,孟姑娘可谓插翅难飞,只需祝士廉向秦掌门说清楚,找玉游子查明重山派当日孟姑娘做了什么,便要带着孟姑娘返回京城。
但孟姑娘仍是不愿松手,说道:“祝公子,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便直接问我好了,我愿意一一跟你解释。”
祝士廉仍是摇头,说道:“公事,审问不由士廉。”说罢,看着孟姑娘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说道,“请松手。”
见他神情坚决,孟姑娘无可奈何,只得放手,祝士廉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屋门,转身关门之时,孟姑娘幽幽说道:“祝公子,茹沐这一路上的行踪,都与上面通报过,若是没了联络,便会有人前来解救。”
祝士廉奇怪她为何要把此事直说出来,但还是说道:“剑派之内,看管妥善,孟姑娘不必多虑。”
眼看祝士廉还是要走,孟姑娘摇了摇头,也转过身去,背对祝士廉,说道:“只愿你祝公子平安。”
在她背后,屋门缓缓关闭,脚步声渐远,孟姑娘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被自己斩断的锦囊,不知又是几分情感。
绵州,龙安县内。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龙安县唯一的客栈之内,清晨时分,顾仪早早起床,打开屋门,走下阶梯,来到客栈大堂之内,大堂之中与顾仪第一来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空空荡荡,只有小伙计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一串珠串,正在发愣,听到顾仪下楼的脚步声,立马清醒过来,跳起来跑到顾仪身边,说道:“恩公,起的这么早啊!要吃什么早饭,我让婶婶给你做。”
顾仪看着眼前这个满心欢喜的小伙计,这般热情,他实在是受之有愧,于是只是问了牧松客起床否,小伙计连忙说道:“牧公不曾下楼过,顾恩公你是起的最早的。”
顾仪点点头,只是叫他取些早点,自己简单吃一些就好,小伙计听了,高兴的点点头,一溜烟地便跑向了后厨之中。
要问为什么小伙计如此高兴,便要从前一晚说起了,顾仪三人自龙安山返回县里之后,便又来到了客栈之中,客栈老板相迎之时,牧松客从怀中取出了一串珠串,极其精致漂亮,交给客栈老板,只说是三人上山之后,果然找到了雨龙留下的信物,便是这一串珠串,此珠串便是小伙计的父亲的魂魄所托,要客栈老板转交给小伙计。
客栈老板曾经也走南闯北过,接过珠串一看,便顿时发觉珠串的贵重,做工精致,珍珠大小匀称,造型华丽,让他卖了这家客栈也换不起,于是有些不敢相信,再问牧松客,但牧松客只说是雨龙所托,要客栈老板把小伙计叫来。
客栈老板转身去叫小伙计的时候,顾仪问牧松客那珠串是从何而来,在山上的时候,他可没见牧松客有找到这么个东西,牧松客只是笑笑,说珠串是他先前游历之时,与人打赌,从别人手中赢来的,现在送于他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等到客栈老板叫来了小伙计,牧松客把珠串从客栈老板手中接过,又亲手交给小伙计,说道:“小兄弟,此珠串,便是令尊所托,交予你保管的,如若不信,今晚可将此物放在枕边,便可在梦中与令尊相见。”
他说的那么诚恳,小伙计接过珠串之时,也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满心感激,当晚朱副尉如约来到客栈之中,与三人一同饮酒,一直饮宴至深夜,朱副尉喝的烂醉,便一起住在了客栈之中,临到酒宴结束休息之时,顾仪找到牧松客,问道:“牧兄,你的那副珠串,当真能有效果?”
牧松客喝了不少酒,此刻已有些微醺,对顾仪说道:“当然,今日咱们闹得这么晚,小伙计熬到深夜,必然困倦,我白日给他珠串之后,已知他一日之中,必是满心对今晚梦中的期待,困倦便会做梦,做梦便会有白日所想,顾兄弟,你明日就等着看吧。”
这便是昨日发生的事情了,想到刚才小伙计手捧珠串沉思的样子,再看他那副高兴的表情,顾仪知道,牧松客已经都猜对了。
果然,很快小伙计便跑了回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之中酒菜十分丰盛,顾仪笑着说道:“这才大清早的,怎么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啊。”
小伙计摸摸脑袋,嬉笑着说道:“这不是为了感谢几位恩公嘛。”
“如此说来,”顾仪问道,“令尊的确显灵了?”
“嗯!”小伙计连连点头,拿起珠串,说道,“爹爹确实来见我了,还说让我还好照顾我娘,昨天晚上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相信,就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娘,恩公,你说今晚我把这个珠串交给我娘,我爹他还能显灵吗?”
顾仪没有牧松客那般神神秘秘的想法,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时,却听又有人走下了楼,说道:“心诚则灵,小兄弟,你要把我告诉你的故事,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令堂,她相信了你的话,才能见到令尊。”
来者正是牧松客,小伙计见他下楼,立刻走上前去,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牧松客赶紧把他拉起来,说道:“小兄弟,你这是干嘛?”
小伙计眼中泪水都快要溢出来了,说道:“恩公!昨日晚上,的确如恩公所说,爹爹他显灵了,还告诉我他在天宫的生活,让我好好做人,谢谢你!恩公!谢谢你……”
他说着又要下拜,牧松客赶紧拉住他,说道:“哪儿的话,起来!快起来,我只是替山上的神仙做事罢了,哪有什么功劳。快起来,你要是不起来,我就要要回来那串珠串了啊!”
小伙计听他这么说,赶紧站直了身子,说道:“好,恩公不让我拜,我就不拜了,恩公,你想要我做什么,我这就去,哦,要用早饭了,恩公你稍等,我这就去取……”
牧松客一把把他摁住,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看顾兄面前这酒菜,够我们吃了,这里不用你照顾什么,快走吧。你不是要去找令堂吗?快去吧,别耽搁了。”
小伙计见他径直走向顾仪,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涕,说道:“恩公,那我走了。”
牧松客已然在顾仪桌前坐下,回过头,说道:“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别把珠串丢了!”
侯柏仙拿起另一个倒着自己酒的酒盏,说道:“好不好喝,你可以自己评判,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先尝尝我的酒再说。”
顾仪全然不想惹事,问一旁的老板道:“这位公子是何许人也?”
老板小声说道:“这位公子和你们一样也是住客,不过是昨日到我这店里的,喝了好几坛酒,恐怕是一直睡到现在,你们来之前我看他没醒,也就没告诉你们。”
那边公子听了侯柏仙的话,眉毛一挑,说道:“讲道理便好,酒拿来,我尝尝。”
侯柏仙听他这么说,面露喜色,端着酒盏便朝那公子而去,顾仪赶紧起身说道:“公子且慢!那酒喝不得!”
侯柏仙已经把酒端到那公子面前,他身形高大,比那公子高上一头,那公子接过酒盏,对顾仪说道:“谢这位公子美意,但既是与人争执,这酒,在下岂能不喝?”当下仰起头来,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看他一口喝下,顾仪和客栈老板都有些傻眼,侯柏仙哈哈大笑,拍手说道:“好好好!你能喝我的酒!好!怎么样?我这酒是好酒吗?”
公子放下酒盏,咂咂嘴巴,又看看酒盏,抬起头来,眼神之中充满了鄙夷,说道:“这也叫酒?”
“你说什么?!”侯柏仙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像是变脸一般,立刻换上了一幅怒容,伸手便要夺回酒盏。
他这夺回酒盏的动作实在太大,他虽无心伤人,但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要动手打人,抬起手来就是一掌自斜上向下,想要劈手夺回酒盏,却好似要一巴掌扇在那公子脸上一般。
那公子毫不含糊,两脚向后小跃半步,空着的手一拉一带,借着侯柏仙这一掌之势,把侯柏仙的力道往自己身侧一引,身形转了半圈,侯柏仙没保持住平衡,竟顺势摔了出去,“哗啦”一声,扑倒在地,撞翻了许多板凳。
顾仪起身便要劝架,却被吓呆了的老板挡住,还没从桌内出来,却听那公子说道:“在下走南闯北,喝过的酒有许多,却没见过你这般无礼又自大的酒鬼。”
侯柏仙哪能受这气,当下跳将起来,喝到:“你不喝便不喝!怎么动手打架!我不怕你!”随即握紧拳头便冲了上来。
那公子身子一侧,从容躲开侯柏仙招式,抬手便又引着侯柏仙摔了出去,眼看事情要闹大,顾仪总算是自桌后跳了出来,说道:“两位且慢!不要动手!”
那公子听了,扭头看向顾仪,但侯柏仙吃了两次亏,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又冲了上来,顾仪见状,飞身上前想要阻拦,那公子却以为顾仪想要为自己的朋友助阵,朗声说道:“你二人一同来,我又何惧?”
第七十五章 惩奸(一)
龙安县,县衙内。
县丞起了个大早,直接就来到了大堂之中,倒不是他有多勤政,而是昨夜一夜之中,他全然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瞪了一宿,也不管自己夫人怎么问自己,什么都不说一声。天一亮,便急忙起床,比打扫院子的家仆起的还要早很多。
来到大堂里,此刻的县衙内还没什么人,县丞想了想,走到门口处,叫来了值守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换班的卫兵,让他们去把师爷叫过来,自己有事找师爷商量。
卫兵见县丞严肃的样子和有些泛红的眼圈,看得出来事情比较紧急,也就没敢多问,立刻出发,只用了差不多一刻的时间,便把县里的师爷叫了过来。
师爷前几日并没有随县丞一起去龙安山,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正是无事的时候,他还在家中贪睡,却被卫兵“梆梆梆”急促的敲门声叫了起来,听说县丞有急事找他,便急忙穿好衣服,跟着卫兵便跑了过来,来到县衙之内,县丞抬头一看,却见师爷衣冠不整,问道:“老常,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老周,”师爷反问道,“不是你急急忙忙把我叫来的吗?”
县丞也不跟他计较太多,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小事先不说,我找你有事商量……”他正待接着说,却见派去叫人的卫兵还站在师爷身后,摆摆手说道,“你先出去。”
卫兵讨了个没趣,禀告一声便告退了,等到左右四周不再有人了,县丞拉过师爷,说道:“我跟你商量的事,很麻烦,我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做才好,得跟你商量商量。”
师爷看县丞这般神情,觉得可能的确出了什么大事,想到昨日清晨时分,县丞带着一帮人才从龙安山上回来,他差不多也猜到了一些,说道:“怎么,是山上的事?还是山下的事?”
“我这么着急叫你来,肯定是山下的事。”县丞说道。
师爷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县丞身边,县丞对他说道:“绵州府里派来的人,你也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他们随便上山,才一路跟了过去,结果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他们看出来了吗?”师爷也紧张了起来,他看县丞有些着急,连忙先把他稳住,说道,“别忙,老周,你别忙,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说到底,都是你当初让我搞这么一件事,钱是换了一点,可时刻得提防着州府里的人,”县丞唉声叹气,“我昨晚想了一夜,要是让这几个人回去了,咱们估计就都完蛋了。”
师爷有些生气了,说道:“你这话说的,当年想这个手段,我不是在帮你筹钱吗?后来你这县城实在是没什么希望,就把钱自己拿了,现在反倒怪我了?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什么了?”
“我不是在怪你,哎,好吧,反正时候还早,你听我慢慢说吧。”县丞缓了缓,说道:“我就是不放心那三个人,才赶紧带人赶过去的,到了山脚下,我就先去了道观里面,结果还没等我问话,苗老大就先跟我说了道观里发生的事,哎……”
师爷大概也猜到了,说道:“怎么,是他们又搞了一回那个把戏?我不是劝过你吗?这种事情,平常吓唬吓唬老百姓就行了,像前几天那三个张太守派来的人,咱们不搞什么把戏,让他们随便看看,就当是赶上没闹鬼,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不就好了吗?你还非让他们搞个幺蛾子出来。”
“你先别急着说我,我也不希望他们搞什么小动作。”县丞说道,“问题是那三个人当天就出发了,我手边没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没法传话给苗老大,他那边搞出了问题,我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啊!”师爷还是有些生气,说道,“我早跟你说了,苗老大这个人不可靠,太喜欢搞杂耍了,你要是早早换人多好,哎,你接着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哎,他们几个晚上灌了那三个人喝酒,夜里把狗给放出来了,还砸坏了仓库的门,装出来了闹鬼的事,结果没想到被这三个人给算计了,设了陷阱,当场把苗老四装到了网里,狗也被他们看到了。”县丞叹气说道,“结果下山之后,你猜怎么着,山上那个鬼影还真就下来了。”
“啊?那家伙不是很久都不曾下山了吗?也许久没有杀过人了,”师爷也吓了一跳,说道,“然后呢,他们跟那个鬼影碰到了?打起来了没有?”
“听苗老大说,他们应该是打起来了,而且还把那个鬼影给打跑了,他们跟上山去了,那个朱副尉不知道山上的事,不敢上山,就留在了道观里。”县丞说道。
“这么厉害吗?”师爷也有些吃惊,说道,“那家伙可是很轻易的杀过不少人的啊。”
“谁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有两三年没下过山了,谁知道怎么就赶巧和这三个人碰上了,”县丞继续说道,“苗老大跟我说了,他们看到之前藏了东西的那口井里,已经被人动过了,他们肯定是也知道了那口井里的事。”
师爷想了想,说道:“那就麻烦了,他们要是接着查到咱们往山后运东西的路,那咱们所有的事他们就都知道了。”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得,”县丞说道,“我听了苗老大的话,就知道不能再多等了,赶紧上山去查,结果你猜怎么,我们上山之后,是在那个鬼宅门口见到他们的,他们三个见了我上山,还只当作没事一般。”
师爷考虑再三,问道:“没事一样?怎么说?”
“他们只说没追上那个鬼影,胡乱查看了一番,没什么成果,就跟我下山了,半句道观里的事都没提,”县丞挠了挠脖子,说道,“他们要是问了还好,那我可以把事都推到苗老大他们头上,拿他们下狱关着,等到这三个人走了之后,再安排苗老大出来就得了,结果他们只字不提,那岂不是,岂不是……”
“他们觉得这事是你在背后,是吧……”师爷捋着胡子,点点头,说道,“他们不相信你,才什么都不说的。”
县丞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吗,我一路上拼命地暗示,想问出他们的意思来,结果他们除了承认是张太守派来的人之外,什么话都不肯跟我说,还一幅没事人的样子,吟诗作赋,更可怕的是,我们下山之后,真的有那个鬼影的声音从山上传出来,我不怕山上真的有鬼,我就怕山上不是鬼,还是个能说话的活人,要是跟他们说上了话,咱们可就全完了。”
师爷也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想了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喝了口水冷静一下,突然问道:“诶,老周,你是说他们承认了是张太守派来的?”
县丞点头说道:“啊,是啊,他们承认了。”
师爷左思右想,说道:“那……他们还对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山上的鬼该怎么办这种事?”
县丞想了想,说道:“有,还真有,我忘记跟你说了,他们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想办法传个别的故事,代替山上闹鬼的故事,好让县里百姓能振作一点。”
“是个什么故事?”师爷赶紧问道,“故事里面,有没有让人供奉这回事?”
县丞抬头想了一下,说道:“哦,好像是那个姓牧的编了个山上有神仙的故事,对,有,山上是山神,不是妖怪,山神杀的都是坏人恶人,这一类的故事。”
师爷跳了起来,拍手说道:“有戏!老周你没听出来,他这么说的话,咱们还有戏!”
“什么有戏?”县丞问道,他有些没听明白。
“你糊涂啊,老周,”师爷说道,“山上是山神,这说法不是摆明了告诉你,让咱们可以继续在山下的道观里搞供奉这一套吗?按照他这个说法,咱们就不用是不是吓唬吓唬其他人,也不用担心被人戳穿了,光明正大的供奉山神就行了啊,到时候风调雨顺了,咱们还有功劳,这是在帮咱们洗白啊。”
“什么意思?”县丞还是有些迷糊,问道,“老常你说清楚一点,我有点糊涂。”
“咳,我说你啊,都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得亏你找我商量了,”师爷说道,“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咱们可以换一个编故事的形式,山下做的那些事,咱们可以接着做下去,他是个聪明人,等返回州府里的时候,得让张太守知道他们做了事了,所以才让咱们简单变动一下,不影响咱们接着拿名义上供奉的东西换成钱。哎呀,你还没明白吗?”
县丞这才明白了师爷的意思,说道:“这么说……他不当面戳破,就是咱们还有戏?”
“废话,”师爷看县丞还在愣神,有些急了,“他要是没这个打算,干嘛不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戳穿咱们,啊?他们三个连山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鬼影都能打赢,还怕你身边这些能让那个鬼影在县衙几进几出的差役不成?”
“你说得对,”县丞这才明白过来,一拍手,说道,“那咱们还有戏。”
师爷坐了下来,说道:“还没完呢,他们有暗示什么东西吗?”
县丞想了想,说道:“哦,对了,回来的路上,虽然其他两个人都没怎么样,但那个姓侯的,一直在到处跟人要酒。”
“这就对了!”师爷立马说道,“酒是什么,是贪杯,是不要名,那就是要利,是他们回到州府里之后,要是这事办成了,张太守肯定赏他们酒席,这暗示的够明白了,咱们得拿出来比张太守赏钱更多的好处才行。”
“对对对,你说得对,”县丞说道,“那该怎么办,都听你的。”
师爷问道:“他们三个现在在哪?还没回绵州府吧?”
“没有没有,”县丞说道,“他们还在县城那个小客栈里,昨晚听说他们一块喝了不少酒,这会儿估计还都睡着呢。”
“那就好,那就派人过去,请他们到县衙里来,等他们到了县衙,我跟他们悄悄谈一谈,事情就好办了。”师爷说道,“放心吧,他们只要是要好处的,咱们就都能解决,就怕他们不要好处,那咱们就完了。”
“好好好,”县丞高兴的说道,“你愿意跟他们谈就好,我昨晚想了一晚上,都害怕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你在就行,当年你教我怎么把山上的坏事变成好事,我就没信错人,现在有你出主意,我心里可就安稳了。”
说着,县丞便要出门叫人到客栈里去请人,还没走两步,师爷却突然叫住了他,说道:“等等,还有件事呢。”
“什么事?”县丞扭头问道。
“你说……朱副尉他是在道观里的,他知道那里的事吗?”师爷问道。
县丞皱起了眉头,说道:“我倒是把他忘了,不过我跟苗老大说话的时候,苗老大没提他,他当时被我叫去跟大队伍汇合了,呃……”他想了想,突然一拍脑门,说道,“不对,他知道这件事,而且他还在回城的路上,跟那个姓顾的说了半天话呢,而且回城之后,这几个人还邀请了他去客栈里一块喝酒,昨日他好像就住在客栈里了。”
“这就又麻烦了……”师爷开始思索,“怕不是这些人要两头拿好处啊,要是咱们不给他们好处,他们手里还有个证人,到时候还可以动咱们……”
一听他这么说,县丞也有些紧张了,说道:“那怎么办,你是说他们还能用朱副尉要挟咱们?”
“要挟,估计会……”师爷说道,“咱们倒不怕要挟,不就是给好处嘛,怕的是到时候他们翻脸不认人,朱副尉是他们一张底牌。”
县丞眼珠一转,说道:“要不……咱们想办法,除掉这张威胁咱们的牌?”
师爷想了想,说道:“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咱们得先和他们把好处谈妥了,”师爷又左思右想一番,说道,“你先去请他们过来吧,先不要动朱副尉,要是他们真的要那他要挟咱们,要把他带走,咱们再想办法,别忘了,道观外面,可是真发生过命案的,到时候再做一次就是了。”
第七十五章 惩奸(二)
冬日天晚,师爷与县丞商谈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天才大亮起来,县衙之中,也渐渐开始有了人走动的声音,打扫各处地板,差役们也换了岗,今日是歇息的时候,不必升堂审案,所以县衙大门并没有打开,不过话说回来,龙安县的县衙,已有很久没有人来报案了,人人皆知山上闹鬼,人人皆知出县城便可能遇到祸事,人人自危之下,反倒是没那么多案件争执了。
当然了,也总会有人假托恶鬼闹事,掩盖自己做得恶事,只是这龙安县之中,已是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杀人越货的油水,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捞一笔,加之县丞初到此地之时,为了整顿治安,招了大量的差役兵卒,所以虽说此地人皆迷信,犯案非常容易,但平日里县衙也还是很冷清。
顾仪和牧松客跟随着县丞派来的差役,一路来到了县衙,进了院子,县丞早早便等在那里了,与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县中的师爷,顾仪和牧松客并没有见过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大致明了,此人多半便是这位县丞手下最重要的幕僚了。
出发之前,牧松客问过顾仪,要解决这里的事情,有两种手段,一种是江湖手段,找出恶首,斩草除根,只需潜入恶首府内,杀其人,破其谋,再将真相大白天下,另一种则是官府手段,收集证据,上报州府,州府调人前来,捉拿犯案之人,于百姓面前一一审问,招认罪孽,同样对百姓揭开真相,两种方法,牧松客问顾仪想选哪种。
两种方法之中,江湖手段前面容易,后面麻烦,找出背后恶人容易,杀掉也不难,但如何对百姓公布真相,却是最难,当然,顾仪他们本就是江湖中人,杀掉恶人,一走了之,也没什么不对的,无论如何也比第二种更容易一些。
而若是用官府的手段,则是前面困难,后面容易,只需把证据拿到张太守面前,由他出面就行了,但要确确实实收集到恶人做事的证据,十分麻烦,此地这件事,牵扯中人极多,更麻烦的事,事情还涉及到了山上的杨凌姑娘,顾仪他们已经答应了杨姑娘,不能把她的身份暴露出来,虽说顾仪他们已经在道观之中撞破了那些人的做法,但也同时让他们警觉了起来,如果再去一次道观的话,想要再现他们发现的情景,可就难了。
牧松客把选择丢在了顾仪面前,顾仪并未多有犹豫,便直说了最好还是用官府手段解决此地的事,虽说顾仪是张太守介绍来此县中的,但做此选择,却不是因为不好向张太守解释,而是江湖手段虽然好做,但难免在龙安县留下一片乱象,若是不能对城里百姓解释清楚,便又会留下一桩悬案,难保后来之人,不会拿这件事再做什么动作。
牧松客点头接受了顾仪的说法,直说若是由自己来选的话,吓唬吓唬那个县丞,给他个警告,间隔个一两年,回头再来一趟,若是县丞仍然在做这件事,直接动手杀掉便是了,再留下个血书,让人觉得此事是有人替天行道,也让后来的人小心着点,也就够了,不违背行侠仗义之道。但既然顾仪如此决定了,他便听顾仪的,只是做法就要麻烦一些了。
见到顾仪和牧松客到了,县丞马上上前相迎,说道:“二位,起得早啊。”
顾仪客气道:“不早不早,天已大亮,我们还是没县太爷你起得早啊。”他看看牧松客,牧松客接着说道,“想必公务繁忙,县太爷总是不能睡懒觉的。”
“哪里哪里。”县丞也推脱说道,“这龙安县里,县太爷是个闲职,我这个县太爷,今日也是难得早起,诶?对了,你们不是三个人吗?”
“他啊,侯兄有点事,暂时来不了,”牧松客说着,看到师爷走了过来,问道,“县太爷,这位是?”
“哦,这是县里师爷,老常。”县丞介绍道,“这两位便是我给你说道,顾公子和牧公子。”
常师爷拱手说道:“二位,年轻才俊啊。”
“师爷客气,客气了。”顾仪和牧松客也拱手还礼,当然了,在场几位都很清楚,互相这种客套吹捧,才不是因为顾仪和牧松客本人如何,而是因为他二人在县丞和师爷眼里,只是张太守的人罢了。
客套完了,四人落座,县丞还是当先问道:“二位,我请几位过来,是有事要商量,若是你们那位侯兄弟不在,事情便不太好谈,呃……可否明示一下,侯公子几时能到?”
“这……恐怕今日是来不了了。”顾仪如此说道。
“不知是何缘故?”常师爷问道,“听闻几位昨晚开怀畅饮了一番,可是因为酒醉未起?”他如此问道,也是在试探,意在说明三人畅饮之时,仍然在县衙的眼皮底下,希望顾仪能够坦诚一些。
顾仪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不是,不瞒二位说,我们几人虽说喝了不少,但酒量却还是可以的,今日早晨,侯兄便早早起来了。”他如此回答,也是实话,实话最是好说,也不怕说错。
“哦?”县丞说道,“那又是为何呢?”
一旁牧松客说道:“哎,说来惭愧,我们那位侯兄弟,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今日早朝之时,他发现县丞您所赠那把宝刀不见了,我们三人一块想了想,那把刀恐怕他忘在山上了,说来惭愧,如此丢三落四,说出口实在是有些没面子,所以便未告知县丞你,我们让他自己去山上找一找去了。”
“啊?”县丞吃了一惊,但旋即稳下心神,说道,“这也太过不妥了,牧公子,顾公子,你们也知道山上如此危险,你们三人一道上山还好,让他一人独行怎么行?他是几时出发的?我可以派人跟他一起去,好保一路平安。”
师爷也在一旁说道:“是啊,二位,县太爷说那位侯兄弟是好酒贪杯的人,你二人怎么放心让他一人上山呢?”
“不妨不妨,”顾仪说道,“侯兄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上山的。”
“哦?”师爷和县丞对视一眼,眼神顿时有些紧张了,心想莫非从州府来的不止这三人,师爷开口问道,“不知侯兄弟是和谁人一起上山的?”
“哦,是朱副尉。”牧松客说道,“也怪我们,昨晚一块喝酒的时候,我们三个上山了,所以嘲笑了朱副尉胆小,今日早晨之时,侯兄一说要再上山一趟,朱副尉也是来了脾气,非要跟侯兄一起,我们之前上山就是朱副尉当向导,他说有他带路就够了,我们也就未曾向县太爷您禀报,若是误了事,我们二位在此向县太爷您赔罪了,呃……”他看看县丞和师爷两人,说道,“应该不会误了什么大事吧?”
他这一番话,在县丞和师爷听来,简直心里凉了半截,在顾仪和牧松客来到之前,两人便商量了如何对付朱副尉这个也知道是事情的人,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先下手为强,直接便让一人带着朱副尉出城了,一出城,事情就不在县丞的掌握之内了,更别说要是再去一趟道观,县丞还不曾给道观下新的命令,若是道观里的人误了事,恐怕事情就更麻烦了,牧松客最后一句问话,暗示的再明显不过了,前面什么喝酒,什么脾气,什么禀报,都是废话,只有最后一句,潜台词便是在要挟县丞他们,会不会误了大事,就全看县丞他们会怎么打算了。
县丞看向师爷,师爷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既是有朱副尉带路,大概也没什么问题了,不过……牧公子,敢问侯公子的刀,是丢在了何处?是在山上吗?”
牧松客摇摇头,说道:“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许是忘在了道观里,或许是找人要酒的时候,丢在了山道上,也有可能是我们三个在山上的那个庄子里的时候,不慎把刀遗失在了那里吧。”
师爷品了品牧松客的话,说道:“如此说来,最好还是丢在了道观里,不必上山,也就没那么危险了。”
牧松客自然听得懂师爷的话,于是说道:“那是自然,咱们不聊山上的事了,侯兄他去了便去了,不过,县太爷,牧某有一事不明,希望请教一下县太爷您。”
“哦,牧公子请问吧,只要本县知道,一定告诉公子。”县太爷如此说道。
牧松客尚未开口,却见门口一人走过,或许是打扫的家仆,师爷见了,立刻起身,说道:“二位,失陪片刻,我去吩咐一下差役们,不要让闲杂人等打扰咱们说话。”
县丞点点头,师爷便走了出去,顾仪和牧松客也知道,这一定知道了侯柏仙去了山上,要安排人手赶去处理一下,或许只是派人去只会一下道观的人,或许是要派人暗地里下手,不过不论怎样的可能,顾仪他们都已经想到了,所以也没有计较,牧松客开口问道:“县太爷,您出手赠予侯兄弟的那把宝刀,着实是罕见的利器,如此宝刀,为何却在此县衙之内?”
“这件事啊。”县太爷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说道:“我之前给顾公子说过,那把刀,乃是一把妖刀,持有之人,难免会遭其害,故而被人托付在了县衙里,丢在仓库之内也没人愿意动,本县不太相信那种鬼话,觉得刀就是刀,兵刃罢了,迷信不得,奈何本县自己不会舞刀弄枪,差役们又都迷信这些东西,所以正好顾公子来借刀,便送于了你们。”
正说着,师爷又从外走了进来,他出去的时候不长,顾仪和牧松客见了,也是看得分明,看来这县衙之内,早就等候着听令的人了,牧松客说道:“这些事情,顾兄弟也给牧某我说过了,牧某想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县丞问道。
牧松客看看师爷,又看看县丞,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两人,问道:“二位,这县衙之内,应该没有外人吧?”
师爷和县丞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县丞说道:“没有外人,牧公子但有疑惑,尽可以说来听听。”
于是牧松客向后直起身子,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说道:“一大早的,县太爷您召我们过来,还有师爷在旁作陪,想来实要谈些正事,既然没有什么外人,那咱们就谈一谈正事吧。”
县丞没有说话,师爷在旁问道:“既然牧公子要谈正事,那正好,不过还是容在下问一句,牧公子所想谈的正事,可是在下所想的正事?”他还是不太敢确定牧松客的话,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所以还有此问。
“当然了,”牧松客说道,“刚才牧某也说了,咱们不谈山上的事,所以要谈的正事,自然便是山下道观里的事,我们兄弟三个是奉张太守的命令来的,所为何事,想来县太爷前一晚已经明白了,既然都明白了,咱们自然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谈一谈了。”
这下县丞和师爷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事情只要愿意谈,那便有周旋的余地,即便牧松客他们先把拿来谈的筹码送出了城,但只要肯提要求,事情总归好办,于是师爷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不知……”他眼神转了一转,手中做了个小动作给两人看,说道,“二位知道了道观的事,又有和打算呢?”
牧松客看向顾仪,顾仪说道:“我们三人来此,说实话,并非为利而来。”
“那是自然的。”师爷答道,他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希望得利的人,绝不会直言自己所需,顾仪这句话也多半只是推谢两句罢了,还是要听后面的话,“不知二位是为何事?为名吗?”
顾仪摇摇头,牧松客说道:“我们三人,是江湖人士,虽说是张太守所托,但也并没有升官发财的打算。”
这句话就让县丞和师爷有些觉得棘手了,不要名不要利,那怕不是接下来两个人会提出怎样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要求,县丞问道:“既然如此,三位到此县中来,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呢?”
“很简单。”牧松客说道,“我三人皆是出自江湖门派之中,县太爷你也看得出来,龙安山上,前些年出了许多命案,命案之中,有一些人与我们几人有关,更与县衙内的这把宝刀有关,所以有些事情,要问清楚两位,眼下这个局面,二位可不要有所隐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