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一角峥嵘风波起(三)
魂灵自无尽黑暗之中缓缓剥离,苏幕遮悠悠转醒。
那双浑浊的眸子之中,罕见的有着澄明神色一闪而逝。
“玄姹圣地之法脉,毁了醉泉,根源却在青君这孩子身上……青君这孩子前世出自玄姹圣地,此生却神魂有伤,纵然赐下法脉,可弥补根基,然……只是弥补,而非恢复……传闻,修士入元婴之境,便可明确前世今生,有种种道念入绛宫心庭……”
一念至此,苏幕遮不由得苦笑。
“我早该想到的,荒古界……还有着洪涛界……此界有冥府,而我无前世……我早该猜到的……但不好下定论,毕竟……有着神魂之伤,许我与青君一般,只是……只是忘却了。”
受了昔年的道伤,青君的神魂本源纵然能够弥补,但是入元婴之境,却难以想起前世种种。
再回想自身,包括昏死之前所脱口而出的四个字。
苏幕遮面无表情,却紧紧裹了裹身上的白狼大氅。
心念一动,苏幕遮起身,沿青石板路走下山去。
行至半山腰处,苏幕遮忽的止住脚步,敲了敲草庐,只两三息,醉泉开门。
“师尊?”
“忽的想起来,有事忘了问你,可还记得前世种种?”
“记得,凝婴的那一瞬息,便有种种光影浮现脑海之中,起初弟子还以为是心魔阻道呢,后来才慢慢回过神来,此事师尊倒是头一回问,弟子前世不过寻常凡俗,出自医道世家,一生悬壶济世,累下阴德,方有今生仙途……”
说道后面,醉泉的声音不由得低沉了下去。
苏幕遮闻言只是轻轻颔首。
“罢了,好生歇息吧,为师下山一趟,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师尊慢走。”
直到苏幕遮的身影已经走远,那一身白狼大氅几乎与山间风雪都融为一体的时候,醉泉却依旧站在满前,缓缓注视着苏幕遮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了云澜山,苏幕遮正欲架起遁光,还未动身,忽的有须弥波动自身旁传出。
苏幕遮停下脚步,回首看着撕裂虚空而来的秋云子。
两人诧异对视,秋云子率先开口:
“道兄这是?”
看到秋云子,许是苏幕遮这些时日心绪波动过甚,此刻满是感怀,叹了一口气,才开口道:
“这些日子,贫道总是心绪不宁,便是翻看玉简的时候,脑海中也总有昔年醉泉这孩子修行的画面闪现,说到底是我亏了他,便向着能够有弥补这孩子道基的天材地宝,便是能够让他重归元婴之境,此生桎梏不前,也是好的。
总比看他心气一日低过一日的好,吾心有不忍,也算是极静思动,便想着下山走走,一来为他寻些缥缈机缘,二来也算是云游东山洲,倒是道友,何事寻我?”
听闻苏幕遮之言,秋云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毕竟云澜别院的诸修,几乎也都是秋云子看着长起来的。
“无甚,只是静秋师姑三日后开坛**,说托木凝雷之法,引雷洗魂之术,这才有心喊你去一同听讲,既你有事,那便且去,听讲之事总是常有的。”
“嗯。”
话音落时,秋云子单手捏了一法印,轻施道礼,继而撕裂虚空消失在苏幕遮眼前。
反观苏幕遮。
他却静静的站在原地良久光景,双目浑浊,望向先前秋云子站立的方向。
不知何时,苏幕遮的身影也笑容在四方须弥界壁之中。
只有呼啸的山风当中,似是夹杂着苏幕遮叹息的声音。
……
东山洲,道庸山城,深夜,雨。
长街冷清,细雨连绵,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远远的一户人家,尚且有着微弱的光亮。
一清瘦道人,身披褐色斗笠,沉默的走在长街上,手中捧着一盏熄灭的铜灯,只是那斗笠下的白色长发看起来有些扎眼。
道人行至那尚且亮着灯的院落前,轻轻伸手,敲响门扉。
院中依稀传出的诵读之声戛然而止。
不多时,一中年书生开门,疑惑的看着站在门前的白发道长。
这道士大半的脸庞都隐在了斗笠的阴影之下,让人看不真切面容,嘴唇开合,只能听到喑哑的声音。
“无量寿福!”
“敢为道长,雨夜敲门,可是要借宿?快快进来!”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贫道还要赶路,冒昧敲门,只因这一路细雨,身上火折子已经阴湿,便欲找先生借缕灯火,半盏香油,也让贫道行路方便些。”
那书生心善,闻言便说道:“道长稍待!”
说罢,转身急忙跑回书房。
不多时,书生捧着半块凉馍,护着一盏油灯,重新站在门前。
书生依道人之求,往那铜灯里倒了半盏油,又帮忙点亮灯芯,不等道人开口,便将手中凉馍塞进道人怀中。
“道长,家中清贫,无以为助,深夜赶路,便拿着凉馍充饥也好!”
闻言,那道人似是真心触动,一手提铜灯,一手拿凉馍,朝着书生虚虚一拱手。
“多谢先生,您是善人,定有福报。”
闻言,书生只是腼腆笑笑,那道人又是千恩万谢,才拜别离去。
那书生是真清贫的,先前看时,那灯盏中,只有半截灯芯,一身儒袍也已经洗得发白,手中这半块凉馍,许是明日书生的一顿吃食,给了自己,那书生或许便要饿一顿肚子。
捏着手中的凉馍,道人一口口吃下。
不知何时,细雨已经停了。
道人抬头,露出苏幕遮的真容。
再看时,那手中的铜灯,不知何时,却已经熄灭了。
但在苏幕遮的眼中,那铜灯内,黄豆大小的灯火始终存在,不曾熄灭。
……
七日后,阳津坝,雨夜。
有道人身形狼狈,提着一盏熄灭的铜灯,被人无理驱赶,直到走出很远,似乎还能听到吝啬悍妇骂街的声音。
十五日后,安树村,又是雨夜。
有人道人借宿,天还未亮时又再度动身,临走时,借走半盏灯油,又借了一缕烛火,燃了铜灯。
三月后,道庸山城,那书生赶考,连中三元。
四月后,阳津坝悍妇染风寒,病逝。
五月后,安树村连日大旱,眼看今朝颗粒无收,忽有甘霖降,泽波全村。
……
九月后,东山洲之北,苍兰群山。
苏幕遮身披白狼大氅,收起手中铜灯,负手而立。
面前是一片废墟,绵延群山之中,隐约可见断壁残垣,诉说着岁月埋葬的种种。
苏幕遮身前,有半块坍塌的巨石。
上面痕迹斑驳,隐约可见古篆二字
玄姹!
第376章 古圣地昔年辛秘(一)
入目所见,是斑驳的天与地。
圣地者,传承无上法脉,隐洞天福地,镇一方风水,理四时节气,聚八方气运,行万古永恒。
圣地昌隆,则一方气运昌隆,气运衰败,则一方气运折损。
天道无常,而地行有常。
纵古以来,许多事情都可以根据现世的痕迹去揣测与追溯。
如这方斑驳的天与地。
玄姹圣地已经覆灭十万年之久,昔年折损的气运,今世的天与地依旧不曾恢复。
苏幕遮缓步跨过那坍塌的山门巨石,眼前一派萧索景象。
昔年苍兰群山之中的青石板路已经被荒草所淹没。
遒劲而古老的木藤爬满损毁的仙阁楼台。
那葱郁翠色之中闪烁着的晦暗光芒表明了这些碎石曾经的跟脚。
昔年以灵晶玉髓早就的楼台,以灵云玉露布下的灵阵,如今只有着外相残存。
内中的灵韵已经彻底损失,有的折损在昔年玄姹圣地覆灭的那场惨烈斗法之中,有的折损在十万年岁月的洗刷之中。
玄姹圣地的萧索恍若凝聚着某种悲凉的道境,影响着走入此地的每一位修士。
苏幕遮也受到了那悲凉道境的影响,心绪愈发低沉,双眸阴郁,自群山之中穿梭。
传功大殿之中,昔年应当林立在此地的传功仙碑半数毁成了碎石,半数被昔年入侵之人连根拔起,不见了踪影。
炼药仙阁之中,昔年玄姹圣地的一宗之底蕴也被尽数掠夺干净,只有角落中横躺着数枚玉瓶,沾染着尘埃,内中蕴藏的昔年灵丹,已经在岁月的洗刷中失去灵韵,演化成黑色的丹毒,散发着刺鼻臭气。
炼器仙阁之中,昔年威严的大殿空荡荡,不见任何金铁的存在,中央的巨坑之中,昔年永恒焚烧的地火也已经熄灭,连此山之下应当镇压着的无上地肺火脉,也被人拘禁而去。
……
如苏幕遮亲眼所见,昔年偌大的圣地出了遍地的碎石,再也没有了存在于现世的丝毫痕迹。
站在后山禁地,脚下是一片宽阔的灰石场地,昔年的玄姹洞天,应当便在此地,可如今的苏幕遮,已经无法感受到丝毫的须弥气息。
那方洞天世界,或许毁灭了,或许被人夺去了,已经无从得知。
此行寻玄姹圣地的废墟,苏幕遮本欲找寻有关出手伤醉泉之人的蛛丝马迹,又或者是关于青君前世跟脚的种种,如今看,却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十万年的岁月,纵然玄姹圣地有甚的宝物道法残存在废墟之下,也早已经被掘地三尺的后辈散修得去了。
到了苏幕遮这里,只有遍地凄凉。
抬头看看此地斑驳的天穹,苏幕遮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去。
那脚还未抬起,忽的,苏幕遮身形一顿,疑惑的看着脚下的灰石广场。
双眸之中,有着岁月之弥漫。
灰色的雷霆自身旁一闪而逝,苏幕遮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世间的每一种祖,都代表着通衢仙路,或许很艰难,却注定通往天穹之上的清灵仙乡。
哪怕到了苏幕遮这样的境界,依旧无法将岁月之修行到高深的境界。
正如苏幕遮此刻看去,那坍塌的仙阁楼台碎成一地的碎石,其上缠绕着岁月气息。
苏幕遮无法分辨,那岁月气息之浓郁,代表着十万年,还是二十万年。
但苏幕遮可以分辨的是,脚下这片灰石广场之上萦绕的岁月气息,其浓郁,甚至远超玄姹圣地的其他任何一处地方!
放眼望去,苏幕遮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浓郁的岁月之,几乎侵入了灰石的每一处。
甚至有可能,昔年这片广场,是以某种仙石堆砌而成,也并非如今的灰色。
只是在岁月之的侵蚀之下,仙石的灵韵消散,但或许正是因着仙石底蕴的强大,这灵韵消散的过程很缓慢,极其缓慢,消散的同时,仙石也容纳了岁月之的存在。
于是,此地的仙石,最后变成了灰石,此地昔年的光彩,变成了如今的遍地灰色。
这是不敢想象的变化,源于岁月之中的造化。
以此追溯,此地存在于世间,或许已经是数百万年,乃至于万古之久。
苏幕遮的眉头不由得皱起。
他伸出手,体内浓郁的岁月之将整个手掌包裹,就这样紧紧的贴在了灰石广场中。
缓缓闭上双眸。
苏幕遮感受到了岁月之的呼吸,感受到了灰石的声音,感受到了岁月烙印在灰石上的一切。
昔年群修走过的脚步声音,昔年覆灭时斗法的嘶吼声音,昔年玄姹圣地覆灭时群修绝望的凄厉。
岁月在此地抹去的一切,如今又用了这样的方式,全部告诉了苏幕遮。
再起身之时,苏幕遮凝眸看向此地,有道法的气息在苏幕遮的身上缥缈而起。
一指轻轻点向身前的空地。
“夺宙!”
话音落时!
灰石化作齑粉。
此地存留万古的岁月之倒卷而起,沿着苏幕遮所指,汇入苏幕遮体内。
登时,体内道种之界,虚空乱流之中,有着磅礴的岁月之呼啸,汇入岁月长河中。
昔年凝聚而成的岁月小溪,如今隐约有了几分长河呼啸的迹象。
随着灰石广场的毁灭。
昔年玄姹圣地隐藏在此地的辛秘,也终于展露在了苏幕遮的眼前。
那是一条幽暗而深邃的石洞。
石洞很深邃,恍若通往厚土诸道之中,恍若直达幽冥。
苏幕遮没有迟疑,身形化作虹光,坠入石洞之中。
……
这一行,已经不知坠入大地之下多少距离。
四方石壁上烙印着诡谲的道纹,紊乱了苏幕遮的感知。
约莫千息之久,虹光坠地,苏幕遮身形自荡起的灰尘之中走出,审视着此地。
那是镶嵌在大地之下的一座青铜道宫,苏幕遮站在门前,看着门扉上古篆书就的大字玄姹地宫。
紧闭地青铜门户上,有着禁制阵法的气息。
那是很玄妙的禁阵,年鼎盛之时,应当有着莫测的威能,可阻拦大能攻伐。
但是在岁月的销蚀之下,苏幕遮只是轻轻挥动法力,那青铜门户上的古老禁阵便化作齑粉消散在苏幕遮眼前。
推门而入。
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抬眼看去,宽阔而古老的道宫之内,竖着一面青铜大门。
大门斑驳而古老。
四周似乎还连着某些古老建筑的断壁残垣。
坍塌了大半的牌匾上有些字迹已经看之不清。
残存的两子以阴冥古篆书就地府!
目光落到青铜门户上。
那是诡谲的浮雕。
烙印着昔年天与地之间的道则。
有鬼尊面容狰狞,各不相同。
苏幕遮几乎陷入失神的状态,踱步走到门户面前,下意识伸手婆娑着铜门上的浮雕,几乎梦幻一般的轻声呢喃着。
“百鬼……夜行……”
第377章 古圣地昔年辛秘(二)
苏幕遮在轻声呢喃,体内道种世界,却有着剧烈的波动。
血海之中,有万丈海浪滔滔而起。
似有幽冥幻境要显化在阳间。
剧烈的颤抖之中,一道流光自西北莫测之地飞出,化作虚幻法旨,将幽冥世界的震动压下。
那是龙君法相在出手,镇压幽冥的渴望。
昆仑仙山之上,道宫的门户罕见的开启。
龙君沧桑的双眸似是可以洞穿四方界壁,看到了苏幕遮眼中所能看到的景象。
“百鬼……经纶……”
那是很古老的传说,仿佛和岁月一样的古老。
无算道经的只言片语都曾经提及过那样诡谲的光景。
开天于子,劈地于丑。
是故,子丑之时,有百鬼夜行。
那是极古老的天与地,孕育着众生,孕育着诸古老大神,孕育着百位鬼尊。
那是莽荒的时代,白天属于诸生,而夜晚属于百鬼。
他们呼啸着,夜光是他们的法衣,天地是他们的道场。
百鬼以脚步丈量世间八极,带走所有阳寿已尽的人,然后在日出之前,消弭在天地之间。
如是万古岁月,直到岁月长河开始缓缓流淌,直到天地动荡,诞生幽冥。
百鬼入冥府,化青铜门户,守护着阴阳两界唯一的门户,他们演化的道场,被称之为酆都。
但是曾经百鬼丈量阳世,却永恒的在天与地之间刻下了永恒的烙印。
那是岁月都无法消弭的道则,属于岁月初始的痕迹。
而传闻,青铜门户之上百鬼的痕迹,则是那些永恒道则的外相显化。
在《百鬼经纶》的记载之中,三古时代的诸修,曾经亲眼得见那尊古老的青铜门户。
阴冥的道则将那位古老修士的神魂牵引入了百鬼昔年的道场。
他体悟着百鬼的身形,感悟着永恒的道则,最后得悟真经,是故有了《百鬼经纶》。
……
玄姹地宫之内。
苏幕遮几乎已经失去了自我的意识,恍若只剩本能一般。
他的身躯在颤抖,悸动让他落泪,泪水已经模糊了苏幕遮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百鬼的浮雕。
颤栗之中,苏幕遮跪倒在青铜门户之前。
他抚摸着浮雕,颤抖的双手让他有着拥抱归宿的错觉。
恍若开启这扇门户,迎来的将会是苏幕遮的故乡。
体内岁月之在这一瞬间悄然运转。
那是福至心灵的体悟。
夺宙之术再次施展开来。
灰色的岁月之将这扇青铜门户笼罩、包裹。
唰!
那一瞬间古老道则的反馈,让苏幕遮几乎昏厥。
他紧闭着双眸,不曾施展法力,身躯却腾空而起。
身前的古老门户,却恍若在岁月之的包裹下融化。
褪去了外相。
那是百鬼夜行的永恒道则烙印。
虚空都在苏幕遮的面前坍塌。
恍若这是不容于阳世的道则,在与大道征伐。
这样诡谲的变化只持续的瞬息的时间。
那百鬼的烙印便化作一道流光,沿着岁月散逸的痕迹,没入苏幕遮的道躯之内。
……
道种世界。
龙君的法旨镇压了幽冥世界,但是随着百鬼的烙印在天与地之间显化,冥府之中一百零八尊冥皇却自血海之中呼啸而出。
他们在嘶吼,在轻声呢喃。
这一瞬,诸冥皇恍若失去了自我意识,在凭借着本能行事。
那吼叫中古怪的声音,高低起伏,恍若百鬼昔年的语言。
那像是天地激荡地火的场景。
冥皇飞入烙印之中。
砰!砰!砰!
那是黑色的雾气,蕴含着莫名道则,将所有的冥皇包裹在其中,连带着那道永恒的阴冥烙印,便是龙君的双眸,也无法穿透这些黑雾。
有黑茧显化。
造化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黑茧。
有着古老而阴冷的存在从黑茧中孕育。
噗!
那是黑茧破碎的声音。
有甚么古老的存在要从黑茧之中孕育而出了。
那是一道道诡谲的流光。
蕴含着阴冥气息的存在化作一道道流光,自黑茧之中挣扎而出,飞向天地中央的混沌果树。
这是瞬息之间的变化,蕴含着苏幕遮无法明悟的造化蕴意,那是大道更为高深的体现与变化,远超苏幕遮的认识。
一百零八尊冥皇在用不可名状的手段和法门与那永恒的阴冥烙印所融合,化去了外相,要借助混沌果树的造化之力,重新演化身形,与这一方道种世界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混沌果树无风自动。
一百零八枚青果在瞬息之间成长。
他们不再青涩。
有着成熟的迹象。
其上密布着不尽相同的阴冥道纹,远远的望去,仿佛是一道道袖珍画像,呈现着昔年百鬼的真容。
而那破开的诡谲黑茧,也不曾因此而烟消云散。
随着冥皇的离去,依旧有造化的气息在其中存余,甚至混沌果树察觉到了黑茧的变化,有一道粗壮的树根自虚空摄取来混沌之,缓缓的没入黑茧之中。
黑茧逐渐变换着颜色与外相,最后凝结成一灰色的玉册。
玉册之上,有道纹天成,那一瞬间,这玉册恍若承载起道种世界的部分道则。
它身上的气息越发缥缈而不可测。
良久之后,其上的道纹凝聚,化作三字
生死簿!
旋即,生死簿化作一道灰光,没入血海之中,不见了踪影。
……
体内的动荡说来冗长,实则在电光石火之间结束。
再次回归清明之后,苏幕遮重新站立在道宫之中。
那面古老的青铜门户已经消散在苏幕遮的道法之中,门扉之后,昔年玄姹圣地真正的底蕴彻底展现在了苏幕遮的面前。
这是世间任何笔触都无法描绘其万一的浩瀚。
满目的琳琅珍馐,遍地的天材地宝,那耀眼的光芒如太古星海一般璀璨,几乎让苏幕遮失神。
遍地仙珍,被玄姹圣地昔年的大能以无上阵法守护在其中,最大限度减弱了岁月之力的侵蚀,纵然是到了今日,这些仙珍依旧蕴含着强大的本源灵韵。
如先前道宫门扉之上的禁制一般,守护仙珍的大能阵法,同样在岁月的销蚀之中不堪一击,被苏幕遮随手破去。
挥手之间,施展着袖里乾坤的法术,苏幕遮将这些仙珍尽数搬运入了体内道种世界,登时间,诸般仙珍化作流光,飞向这方世界的天地各处。
仙珍有灵,有的渗入地脉之中,皆灵髓地脉温养自身,有的飞入罡风之中,皆清灵之洗炼自身。
来日再见的时候,或许这将会是无上的造化。
仙珍不曾波动苏幕遮太多的道心,真正吸引着苏幕遮目光的,则是道宫石壁旁摆放的诸多灵木书架。
那是以古兽的皮囊为载体,记载着昔年玄姹圣地的诸多秘法,许多甚至是孤本,甚至绝迹于天地之间。
在苏幕遮的眼中,这些才是此行所得的无上瑰宝。
压下心中的悸动,苏幕遮缓步上前,取出一卷兽皮书,其上书就的古篆大字,却让苏幕遮几乎失神。
《贪吞还阳阴灵经》
第378章 古圣地昔年辛秘(三)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幕遮压下心中的诸般悸动。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的兽皮书。
仓促之间,苏幕遮翻开兽皮书,他心中的期望落空。
经书之中所记载的内容,与苏幕遮所知的《贪吞还阳阴灵经》一般无二。
甚至整部经文,只占据兽皮书很少的内容,后面是诸多古之先贤修行这部经文的体悟心得,而同样的内容,也存在于苏幕遮昔年传承的《百鬼经纶》之中。
一瞬间,苏幕遮慌了神,他翻遍所有的书架,甚至看到了《百鬼经纶》的总纲真经。
昔年传承的全部,都摆在了苏幕遮的眼前。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这恍若是某个诡谲的存在,隔着整个岁月,和苏幕遮开的一个玩笑。
苏幕遮凝视着整个书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有一瞬间,苏幕遮甚至推翻了先前自己的推测。
自己并非来自那个陌生的世界。
苏幕遮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昔年的场景,十万年前,玄姹圣地覆灭,有残存的弟子以不知名的法门逃出生天,他远遁了,逃到了天涯海角,躲过了背后诸多诡谲势力的清算,真切的活了下来,并且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之中,收徒,传下了自身的法脉。
或许那个残存的弟子逃到了海潮洲,或许是他的后人门徒游荡到了海潮洲,经历过生与死的轮替,看过了潮起潮落,在最后,四千年前,在海潮洲,将这一脉道法传承给了一个白发少年。
真相真的是这样的么?
苏幕遮愣怔的看着偌大的石壁,看着镶嵌在石壁上的灵木书架,看着书架上摆放的种种兽皮书。
透过岁月,这些是真正的真相么?
或许不是!
苏幕遮想到了先前看到醉泉的时候,那孩子身上的伤势。
那诡谲的寒霜道法,那近乎凝结成道则本身的冰霜纹路……
此事,崇一大能已经有过定论,或许他便是昔年攻伐玄姹圣地的大能之一,见过这一宗门真正的传承道法,隔着十万年的岁月,崇一大能的判断,是苏幕遮最为认可的。
若真如此,那么这满墙的兽皮书,则与昔年玄姹圣地的传承无关。
那诡谲的寒霜道法,在苏幕遮的眼中,的确有着厚土诸道的痕迹,甚至其中的许多道纹,也涉及到了生死之道,但却与苏幕遮所修《百鬼经纶》截然不同,那寒霜的道纹中,并不存在阴冥的灵韵。
一念至此,恍若陷入死局一般。
这满目的兽皮书,又是来自于何地呢?
正困惑着,忽的,苏幕遮浑身汗毛耸立,只瞬息之间,苏幕遮回过心神来,双眸凝神,看向地宫的深处。
幽暗的长廊似乎吸收着所有的光和亮,让苏幕遮只能看到纯粹的黑暗,纵然无上瞳术施展,也无法直视地宫深处的端倪。
但那诡谲的声音,却依旧响在长廊尽头的黑暗之中。
砰!砰!砰!
这声音极轻,但是落到苏幕遮的耳中,却恍若洪钟大吕一般。
修道至今,苏幕遮罕见的感受到了心悸的感觉,昔年炼就的强横道躯法体,此刻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栗。
恍若……有什么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因着苏幕遮的到来,自地宫深处醒来。
“咯咯咯”
刺耳的金石摩擦之音从地宫深处传来,苏幕遮皱着眉头,忽的瞥了眼石壁两旁林立的灯架,漫长的岁月,已经让昔年的灯火熄灭,苏幕遮信手一挥,便有火光自袖袍之中飞出,化作游龙腾空,掠过石壁两旁,点燃了灯架。
隐藏在地宫深处的诡谲存在,也终于展现在了苏幕遮的眼前。
眯着眼,苏幕遮也终于找到了这金石摩擦之音的来援。
长廊的尽头,那是一处宽阔的石室,四周的石壁被人修理的平整,石壁上烙印着古老而莫测的道纹。
纹路密密麻麻,即便在苏幕遮的眼中,都显得眼花缭乱,一时间,苏幕遮的目光匆匆扫过,这诸般道纹,十之七八,苏幕遮竟然无从辨认。
而石壁的四角,则有着大腿粗细的乌铜锁链,沿着这些诡谲的纹路延伸出来,如同蛛网一般细密的交集。
凝神看去,那锁链的交织,并非杂乱无序,这应当是某种古老的阵法,甚至源自于昔年玄姹圣地的手笔,在这阵法上面,苏幕遮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痕迹,和地宫门扉上的禁制阵法类似,但更加高深,也更加残忍。
乌铜锁链凝聚而成的大阵中央,拘禁着一个身形凄惨的修士。
姑且算作是修士罢。
这一点倒是有待商榷,至少在苏幕遮的眼中,那道黑色的身影上,已经没有太多人样了。
乌铜锁链密密麻麻的汇集在阵法中央,洞穿了这人的道躯。
直到苏幕遮走近了,方才注意到,连乌铜锁链上面,都被烙印下了古老的符篆,散发着深入骨髓的寒霜道韵,这是很可怖的封印术,时隔十万年岁月,依旧强横的镇压着阵法中央的修士。
甚至乌铜锁链上的很多纹路已经斑驳不清,并非是被岁月销蚀,而是其上沾染着血污与腐肉。
苏幕遮眉头轻轻皱起,或许,这些锁链本真的颜色,也并非是乌色。
这些锁链身上,沾染着那位古老修士的鲜血,而后又干涸凝固,最后乌血渗入了仙铜之中,变成了如今的乌色。
站在石室前,苏幕遮沉默不语。
或许说来荒唐,但是苏幕遮知晓,这位被阵法所镇压禁锢的古修,依旧还活着。
先前诡谲的“砰砰”声音,正是古修心脏跳动的声音。
“咳咳……”
古修低垂着头,沾染着血迹,已经打结的长发垂在面前,让苏幕遮看不清他的面容。
苏幕遮依旧不言。
“十万年了……你们背弃了昔年的誓言,你们想知道的,我已经全部说清楚了,告诉我!告诉我!昔年的道誓还有没有人记得!元岚子呢?让他滚来见我!
叛徒!你们都是叛徒!元岚子!可笑,可笑,如你这般,甘愿做那人的鬣狗?哈哈哈!你还想觊觎长生?汝!负荒古多矣!汝!背长生远矣!哈哈哈……叛徒!”
古修的身影在剧烈的颤抖,某一瞬间,他的身上有着恐怖的气息绽放,有瞬息被阵法压制。
那是属于大能的气息。
苏幕遮依旧无动于衷,看着古修牵扯着乌铜锁链,癫狂着挣扎,双眸留着血泪,不断的狰狞大笑,继而大哭。
“这里没有甚么元岚子,你若是……疯了,贫道便转身离去,你若……还未疯,便与贫道说些人话。”
听闻苏幕遮喑哑的声音,那人狰狞癫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听到了甚么不敢置信的声音,忽的抬头,双眸凝视着苏幕遮的身形。
“是你!”
第379章 古圣地昔年辛秘(四)
古修的眼神让苏幕遮有些毛骨悚然。
无法想象,十万年前,这位古修被囚禁在玄姹地宫之中经历了什么,那双眼眸,半是癫狂,半是冰冷。
但明眼可见的是,这古修已经很虚弱了,苏幕遮无法探知大能的寿数,到了这一境界,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可以概括的了,如那玉京山的那位老天尊,已经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端的与天同昌,与地同寿。
然而偌大洪涛界,也只有一位老天尊,余下大能,不成仙,终将淹没在岁月长河之中,便是如老天尊一般,为的也是长生而证仙道。
眼前的古修,历经过凄惨的酷刑,漫长岁月的囚禁,已经让他灯尽油枯。
看着苏幕遮的身形,古修的双眸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
苏幕遮知晓,这是回光返照之相,古修魂灵之中最后的一抹积淀在绽放,等这缕光华散去的时候,也是古修身死道消的时候,甚至古修已经失去了轮回的可能,如今的清醒,代表着古修已经燃烧了魂灵之中那一抹不灭灵光。
终此一世,这是很悲凉的结局与落幕。
但随着古修的话语,苏幕遮却瞬间激动。
“你是谁?你……认得我?”
嘶哑的声音有些急促,苏幕遮期待着,有些事情可以从古修的身上得到结果。
听闻苏幕遮之言,古修稍显愣怔。
“你……唔,是了,你还不是大能,过了混沌海,受了混沌之的侵蚀,伤了魂灵,注定要忘却过往,但……是的,你我相识,相识在昔年,相识于岁月追溯,相识于因果……”
说到这里,古修竟然隐晦的抬着头,恍若穿透层层岩障,直视着天与地。
“这片天地已经在那人的掌控之中了,有些话……不能说,老夫终此残生,没甚么好怕的,但会给你招致不祥,你只需记得,老朽号百夜鬼尊,百鬼之徒,荒古界的大能!与你……与你曾有传法的因果。”
百夜鬼尊……
一瞬间,苏幕遮的脑海之中有着破碎的光影片段浮现,那是一个叫做玄阳宗的宗门,那是一处诡谲的秘境,那是一份招来祸事的机缘……恍惚之中,苏幕遮几乎站立不住。
“玄阳宗……苏幕遮……”
隐约之中,有熟悉而陌生的念头一一浮现在苏幕遮的道境之中,心悸之中,苏幕遮几乎要落下热泪来。
只是因着百夜鬼尊的部分言辞,苏幕遮却找回了部分的记忆,准确说,是苏幕遮记起了前世。
他是云澜子,他也是苏幕遮,他不是海潮洲修士,他是荒古界之修!
一念至此,苏幕遮的神魂剧痛,让他不敢继续追溯下去,而那些凌乱的光影片段也终了在了苏幕遮前世身死南域,便消失不见。
苏幕遮也未有想到,横隔两世,横隔两界,横隔无算岁月,自己竟然在此地,见到了昔年传法之人百夜鬼尊。
而因着百夜鬼尊先前的言语,恍若真的招致了某种不祥。
他开始剧烈的颤抖,大口咳血,乌色的血迹低落,让他眼眸之中的光华有些黯淡。
百夜鬼尊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虚弱起来。
“汝……近前来些……”
听闻百夜鬼尊之言,苏幕遮终于一步跨入了石室之中,站在了百夜鬼尊的身前。
这位老朽的大能也施展了此生最后的道法。
那是磅礴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石室,有玄妙的道法在虚空演绎,恍若隔绝了天与地,化作一方冥域。
这是苏幕遮极其熟悉的道法,记载于《百鬼经纶》之中,却属于这条路走到极限之后方能施展的法门,彼时道境化作大罗道场的雏形,无限接近于阴冥现世,可以隔绝阳世,分割阴阳。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此刻的苏幕遮与百夜鬼尊,已经不在东山洲了,甚至不在石室之中,而是存在于独属于百夜鬼尊的冥域之中。
冥域现世的瞬间,百夜鬼尊的气息便瞬息之间萎靡下来,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我……我不知你如何来的洪涛界,不知是谁指点,不知是谁的谋划与后手,毕竟……”百夜鬼尊欲言又止,似乎在顾忌着什么,“你要记得,你是荒古界之修!老天尊不死,便是荒古界灭亡!
昔年……昔年量劫之中,刀君找寻到了洛仙云游大千的星空古路,那是令人绝望的量劫,残存的大能聚首,商议着生路,有些人留了下来,以自身化作部分后手,定下荒古界万古之计,而我们则准备踏上这条古路,来到洪涛界,谋而后定!
我们之中,有诸多大能,也有部分洞真决定随行,可是……可是……”说到这里,百夜鬼尊的情绪很是激动,颤抖之中,他的双眸留下血泪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人做了叛徒!受了老天尊的蛊惑!做了那人的鬣狗!
还未动身,我们便受到了伪神的围剿……死了很多人,甚至有大能陨落……好在,刀君劈开了界壁,我们仓皇踏上了这条古路,来到了此界……还未落定,就有叛徒出手了……
又是混战,残存的诸修之中,又死了许多人,洞真期几乎全部覆灭,至此……吾等方知,元岚子也背叛了……举世万古无仙,老天尊砸断了荒古界的成仙路,毁了天门,元岚子却期望投靠老天尊,以借助洪涛界的成仙路证道长生。
乱战之后,有诸多同道逃之夭夭,我一时不察,被元岚子镇压,他在此地,立下玄姹圣地,做了逍遥的大能,又建了地宫,将我囚禁,早先之时,我曾经想过兵解脱劫,谁曾想……谁曾想他又镇压了我的徒儿……
我不敢死,只好这般活着……受了他们万般的折磨……那是无法想象的手段,我……我没办法了,将一身道法全部招了,将自身所知的辛秘也全都说了……”
说到这里,百夜鬼尊几乎已经哭成了泪人,那是无法想象的场景,苏幕遮也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境遇,能够彻底击溃一位大能的道心,生生拷问出他的全部辛秘。
说话间,百夜鬼尊的一头黑发也彻底变得花白。
苏幕遮能够感受到,生机正在逐渐从他的身躯之中消失,已经有淡薄的死浮现。
“小心!你一定要小心!元岚子是叛徒!昔年来到这里的诸多大能之中,还有叛徒在!他们投靠了那个人!他们背弃了荒古界!还有……一定要谨记,不要……不要在这片天与地之中晋升大能!若如此,你将自绝于成仙路!
还有……还……还有……荒古界的毁灭……是从天外天的崩塌开始的……”
到了最后,苏幕遮已经缓缓闭上了双眸。
那是一双让人绝望的眼眸,甚至足够影响苏幕遮的道心,让他不敢继续直视。
声音愈发断续,也愈发急促,仿佛还有许多,是百夜鬼尊想要告诉苏幕遮的,但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仅存的那一缕生机也彻底消散。
再张开双眸的时候,冥域已经崩溃消散,石室之中,死包裹着百夜鬼尊冰冷的身躯,在苏幕遮的注视下,化作了齑粉。
荒古界,三古大能,一代天骄百夜鬼尊,陨落于此地。
第380章 万家灯火铸残躯
苏幕遮离开了玄姹圣地的旧地。
满墙的兽皮书被苏幕遮付之一炬,坍塌的地宫也被苏幕遮摄来泥石淹没。
连带着,一代大能的终了之地也被黄土淹没。
甚至因着百夜鬼尊的身份,苏幕遮无法为他立下坟茔。
长叹了一口气,苏幕遮走出苍兰群山。
古老大能带来的辛秘为苏幕遮解答了部分疑惑,然而辛秘本身,便足够让一个人的道心变得沉重。
更何况,亲眼得见大能坐化,更让苏幕遮思绪纷繁。
一定要证道长生。
纵然是存世万古,纵横两界的大能,在生死面前也显得这样苍白无力。
不成仙,一切都注定会掩埋在岁月之中。
任由心头思绪如野草一般猛涨,苏幕遮已经沿着另一条路,滚着红尘,以脚步丈量着东山洲大地,披着斗笠,手中提起那盏铜灯,遥遥朝着琅霄圣地的方向走去。
……
此去,又是一岁春秋。
云澜仙山上迎接这一冬初雪的这天,苏幕遮迎着风雪,踏上了这条青石板路。
不多时,苏幕遮便看到了醉泉的身影,他握着扫帚,清扫着山路上的积雪。
似是忽然有所察觉,当苏幕遮站在醉泉身后的时候,少年也忽然转身,看着苏幕遮的身形,醉泉咧嘴一笑。
“师尊。”
苏幕遮轻轻颔首,有复杂的神光在眼眸之中一闪而逝,他似乎在做一个足够纠结的决定。
“随为师走走吧。”
“是。”
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
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漫山白雪皑皑,苏幕遮走在前面,醉泉拄着扫帚紧随其后,这一路,两人皆是沉默不言,仔细看时,两人的心神也都显得飘忽,无一人有心思观这漫山雪景。
良久,两人行至半山腰处,眼前正是醉泉的草庐。
“进屋罢,为师有些话与你分说。”
“嗯。”
推门而入,苏幕遮这才转身,再度看向醉泉这里。
“为师问你,可想还修行?不是转世重生,而是在此生重踏仙路!”
回应苏幕遮的是醉泉的沉默。
片刻之后,少年才闷声开口。
“敢……敢问师尊,是此界的法么?”
此言一出,倒是让苏幕遮这里沉默下来。
“谁?谁与你说了什么?”
说话之中,苏幕遮已经暗自运转起法力来,哪怕心有愧疚,只消醉泉下一句所说与辛秘有关,今日便也只好教他魂飞魄散。
往昔的苏幕遮只想着长生,只想着找回昔年的记忆,只想着传下一身法脉。
自百夜鬼尊这里知晓了辛秘之后,苏幕遮只想在此界活下去,在老天尊掌控的天与地之中,活下去!
醉泉稍显复杂的偷偷看了苏幕遮一眼,开口道:
“是伤了徒儿的那些玄姹圣地余孽所说……他们说这是似是而非的道与法,是与世相悖的高天厚土,是……是敌修的幽冥之道……”
话音落时,苏幕遮悄然散去了暗自运转的法力。
他勉强露出些笑意来。
“痴儿!此事缘何放在心上,哪里的道不是道,哪里的法不是法?此事你应该明白的,为师昔年厮杀在虚天战场中,斩灭了许多敌修,是故有些收获。
莫说是你了,真要说起来,连你大师兄所修《朱雀焚天经》,根源上说,也是来自敌修,这些皆是外相,说到底,道法不过长生依凭,修道证长生的是修士,而非是道法。
再者说来,这是玄姹圣地余孽残修乱你道心之语,那是东山洲苟延残喘之辈,昔年犯了忌讳,被人抹去了山门,如今便一心作恶,你若把这些话记在心中,才是合了他们的心意。”
听闻苏幕遮之言,醉泉面露愧疚神色。
“是弟子失了心神,倒是拿这些话污了师尊之耳。”
苏幕遮只是笑笑,摆了摆手这才说道:“你失了法力,无有道境护心,最是容易多想,此事无妨,倒是重回修行之道的事情,坦然告诉为师,你如何想的?”
话音落时,醉泉径直跪倒在苏幕遮面前。
“愿!弟子自是愿得!重回修行!”
再起身的时候,醉泉眸光之中满是激动神色。
苏幕遮也不复醉泉心中的期待,翻手之间,便有一盏铜灯落到手中。
“你身上的霜寒道伤,真正的关隘处在于祖窍的亏损,周身真元几乎散去十之七八,这是无法弥补的永恒道伤,纵是天材地宝,皆无用,说来,便是活着,也是肾水有亏,气血淡薄,残生也有苦要受。
说白了,此伤亏了本源,诸生皆从阴与阳中来,是天和地的造化,阴阳合和而化生,这便是三才之说,故而药石无医,因着任何天材地宝,都无法取代阴与阳,取代天与地。
然……高天厚土诸道中无计可施,却可借诸生的气运重新造化道躯,这是很古老的法门,古籍之中也只是记载了只言片语,余下多半……是为师的推演,此灯之中,有灵焰,名曰万家灯火!
以此法焰,入你祖窍,皆诸生红尘之,重炼道胎,若……你能自生与死之中挣扎出来,则可化红尘道躯,以道躯为薪柴,以道法为炉,炼红尘为道,待滚滚红尘尽数炼去,则可自人道之中,重演风水幽冥之道。
若你重炼道胎失败,为师护你魂灵,去往幽冥地府,彼时……再寻来世罢!”
这是很凶险的一条路,伴随着生与死,伴随着无尽的苦痛,即便挣扎出来,以红尘之化作道躯,也注定醉泉日后的修行,会有诸般劫难加身,毕竟……这是逆天之举。
只有炼去红尘,醉泉才有接续昔年长生前路的可能。
凝视着那灯盏之中灼灼燃烧的法焰,醉泉抿了抿嘴角。
“麻烦师尊了。”
说罢,醉泉缓缓闭上双眸,不再言语,似是心意已定。
苏幕遮轻轻颔首,道:“善!”
挥手之间,灯盏化作齑粉散去,独留法焰被苏幕遮捏在手中,虚虚一掌推出,澄明法焰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醉泉的腰间。
那是两肾交汇之处,祖窍所在。
冥冥之中,似有虎啸之声自醉泉体内传出,少顷,法焰便灼灼燃烧,将醉泉周身包裹,连带着有龙吟之声传出。
这是让苏幕遮感到熟悉的造化
青龙架火游莲池,白虎兴波出洞房!
只是数息之间,醉泉的肉身便径直溃散融化,滔滔火焰之中,化作龙虎本相,精气交缠,融入万家灯火之中,化作一方道炉,内中法焰依旧灼灼燃烧,淬炼着醉泉的魂灵本源。
数百年修为如潮水一般尽数散去。
苏幕遮轻轻点着眉心,摄出一缕幽光,掷入炉中。
“今日,破例将你三师兄的道法传你,此为入梦法,可梦中证真我,醉泉吾徒,借此法,取那滚滚红尘中罢!”
话音落时,苏幕遮转身,推门,匆匆离去。
无他,只因那万家灯火化作龙虎道炉的时候,久违的饥饿感便涌上了苏幕遮的心头。
那是体内道种世界的渴望,那是混沌果树的悸动,那是一片死去的高天厚土的震颤。
片刻之间的变化,让苏幕遮险些心神失守。
他也只好逃也似的离开此地。
只是这一念升起,便无法抹消,天知晓,今日的因种下,来日又会结出怎样的果。
第381章 大道天倾今伊始
自那一日起,云澜仙山的半山腰处,便有一熊熊燃烧的道庐,那火焰恍若虚幻,又似乎蕴含莫名道韵,像是红尘世界的倒影,甚至琅霄圣地的外门开始流传出诡谲的流言
有人途径云澜仙山周围,竟然被那红尘火焰的道则影响,恍惚之中恍若看到了夜幕繁星之下的万家灯火。
又有人说,那位甚少露面的云澜子长老,真正的跟脚是昔年海潮洲的魔修,那滚滚红尘异象,许是魔道行径,炼了凡俗生灵,为他四徒接续本源……
种种说法,捕风捉影,甚嚣尘上。
苏幕遮也听到了诸般杂言,却只是笑笑,甚至不曾降下法旨辩驳。
到了他这般的境地,很多人,很多事情,已经不曾放在眼中,旁人或喜或怒,已经无法触动苏幕遮太多,他所在意的,也唯有眼前的种种。
而冥冥之中,苏幕遮的心中也似乎有着预感,仿佛有甚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醉泉借万家灯火入梦红尘的第十年,秋云子面容沉郁,前来与苏幕遮辞行。
“云澜,秋月她……陨落在了虚天战场,魂飞魄散,被抹去了魂魄真灵。”
坐在苏幕遮对面,秋云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双眸之中半是悔意半是恨意,听闻秋云子之言,苏幕遮欲言又止,最后也不曾说些甚么。
昔年整个琅霄圣地诸修都知晓的神仙眷侣,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一双鸳鸯阴阳相隔,甚至连来世续缘的希望都被抹杀。
这是很悲凉的落幕。
苏幕遮无法感同身受,却足够理解秋云子。
撇开情伤不谈,苏幕遮却隐隐感受到了虚天战场的激烈,或许要更胜昔年自己的经历。
秋月踏入虚天战场也不过百年的光景,圣地门徒,便是在虚天战场之中,都不会轻易涉险,无端陨落,本就说明着许多问题。
只是面对这样状态的秋云子,苏幕遮心中的疑惑,却也不好问出。
“日前,神洲老天尊传下法旨,再颁《玉京虚天策》,征召各洲诸圣地门徒,赶赴虚天战场……世鸣这孩子也在《玉京虚天策》中,师尊为此神伤不已,有了想要赶赴虚天战场的想法,可师尊年迈,怎可再遭生死劫难加身,道兄,贫道准备动身了……
一来,也好庇护世鸣这孩子的周全,总要让师尊这一脉的真传香火安稳留在世间;二来,寻了那出手之人,吾欲为秋月报血仇!阴阳决绝,许多事情已经注定无法改变,贫道此行,只求心安。
若能活着回来,当斩去此世记忆,再求轮回罢……”
沾着一身酒气,秋云子摇摇晃晃的起身,离别之前,给苏幕遮留下了这番言语。
“昔年让你做了琅霄圣地的供奉长老,本想是与你庇护,今日看,倒像是害了你,大界征伐,苦的便是你我这般的微末修士,不证大能,终难脱生死之劫,不证长生,纵是千万载也只做虚妄罢了,道兄,好自为之。”
换做千年之前的苏幕遮,面对如此颓唐的秋云子,或许会好生相劝,让他莫误前程。
可自从玄姹圣地一行,知晓诸般辛秘之后,苏幕遮反而缄默。
直到秋云子醉醺醺的离开了云澜仙山,自始至终,苏幕遮都不曾说一句话。
恍惚之中,苏幕遮似是寻着支离破碎的往昔片段,想到了寥寥数语
天地之间有大恐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因果之间有大恐怖!
一切种种,不过是证道诸劫,苏幕遮还在渡,而秋云子这里,却已经渡之不过了。
……
七日后,苏幕遮听闻消息,秋云子沐浴,净身,焚香,告祖,而后踏入了琅霄圣地的一处禁地之中。
那是一处古老的墓葬之山,山中葬的,是往昔琅霄圣地诸多先贤大能陨落之后的遗蜕。
此后,又四十九日,秋云子走出葬山禁地时,一身修为已经跻身洞真境界。
这是很惨烈的抉择。
意味着秋云子血炼了一位昔年洞真老怪的道果遗蜕,将其生生熔炼入自身道躯之中,纵然一朝径直跻身洞真境界,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的秋云子,已经是半生半死之人。
日后的每一息,都将有着生与死的痛苦折磨着秋云子,甚至那不属于秋云子的磅礴道法施展的越多,那痛便愈强烈。
且这般秘法施展,便意味着秋云子已经舍弃了此生的长生路,纵一世再无跻身更高境界的可能,而这一身洞真道法,也并非永恒不变,而是会随着岁月的销蚀而一点点散去。
至多数百年,近千年的光景,秋云子便会成为一个空有虚假境界,而再无丝毫法力的废人。
半日后,有法舟自琅霄圣地驶出,往虚天战场赶去。
苏幕遮不曾去琅霄洞天与他送别,他们此行伴随着生死之间的恐怖与劫难,或许此生再难相见了,苏幕遮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见与不见,于两人已经,已经没有多少区别。
可是看着法舟远去,苏幕遮心头的悸动却不曾消散,反而更加强烈。
又四日后,琅霄圣地忽有剧变诞生。
连带着明台大能在内,接连十余位大能,相继走火入魔,化道而死!
这非正常的寿终坐化,而是遭了毒手,甚至那出手之人不曾遮掩分毫,大能遗蜕处,尚且能够看到身旁圆形的法阵。
即便是崇一大能出手,所知也有限,只能断定,这诡谲的阵法,出自魔修。
此言一出,登时有纷繁消息传遍偌大圣地,连带着因为先前的诸多传闻,苏幕遮这里倒也受了不小的波及,导致如今的云澜仙山,几乎被诸多外门弟子视之为魔道禁忌之地。
甚至有弟子之间已经流传着言之凿凿的说法,暗算大能之人便是云澜长老!
流言蜚语,苏幕遮已经无心去理会。
崇一大能传下了法诏,请苏幕遮去洞天。
倒不是因为外门那可笑的流言,毫无根据的猜测根本站不住脚,不说苏幕遮的修为与大能之间的云泥之别,单说洞天世界的法度森严,崇一大能这里自然可以轻易得知,苏幕遮每次在琅霄洞天的行踪。
请苏幕遮前来,只是为了助崇一大能参悟法阵。
于是,这日傍晚,明台仙山上,苏幕遮最后一次,见到了已经逝去的明台大能。
第382章 元说血海魔踪迹
仙山盛景,苏幕遮却无暇欣赏。
他站在明台仙山的道庐中,凝眸注视着明台大能的尸骨。
崇一掌教等一众大能站在苏幕遮的身旁,一为护法,二为问询。
往昔千年万年岁月,许是陨落在他们手中的魔修不知几凡,但是此道真正的关隘,他们所知甚少,甚至远不如苏幕遮多矣。
更何况,出手之人所施展的手段很诡谲,这是阳世罕见的道与法。
苏幕遮双眸深处,有灰色的雷霆剧烈的涌动。
良久之后,苏幕遮疲惫的转身,缓缓闭上双眸,再张开的时候,有着乌色的血泪流下。
揉了揉眉心,他这才转头看向一旁的崇一大能。
“前辈,唔……此话不知从何说起,便是贫道心中想来,也总觉得荒唐,但事实如此,明台大能这里……或许没死,更准确的说法,是贫道也无从得知明台大能的生与死。
前辈先前判断无误,这确实是血海道法之中的一类秘术;贫道传与青君的道法之中,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法阵,但是这样的阵法施展之艰难,远非寻常!
一来,此等秘术施展,炼尽一身气血,更将受术者道境与魂灵本源熔炼为一,最为忌讳的便是受术者的挣扎,若是心怀怨念或者执念而遭受此术,则怨气入阵法,不成血丹,而成恶灵,此类恶灵多存于血海之中,类似……类似地府阴灵。
二来,贫道观诸位大能前辈的遗蜕,尽数被炼尽了气血精元,而不见生前挣扎,不说心中自愿,至少……至少也是在无声无息之中着了那魔修的道,才被种下了秘法的种子,于无形之中衍化,炼就了此阵。
仔细说这非是甚夸耀的事情,贫道本就魔道出身,若有阴灵之最为敏感,此时几乎可以笃定,几位大能前辈不曾心怀怨恨而亡,不曾有灵引诞生,是故……出手者,多半是大能,且……以此阵炼化了诸位前辈的魂灵与道果。
故吾等看诸前辈遗蜕时,他们如同陨亡化道,实则不然,被人以恶阵斩去了魂灵与肉身的因果,炼去了周身气血,夺去了魂灵与道果,故而从这一点看去,诸位大能,或许还活着。”
苏幕遮的声音有些生涩。
以他的目光看来,这实在是世间无法想象的惨烈酷刑。
只是说来也古怪,面对这样的惨烈景象,苏幕遮的心中却无分毫的悸动,恍若……恍若肉身的本能已经足够习惯这样的事情。
沉默着,苏幕遮不再说话。
听闻苏幕遮所言,崇一大能的身形却忽的一顿,眉宇紧皱起来。
“若如你所言,此事的棘手尚在本尊预想之上,若是出手之人,需是大能之中的极强之人,更要明台她们不曾挣扎……云澜,会不会是琅霄圣地的人出手?”
涉及到魔道恶阵,崇一大能也拿不定主意,哪怕心中有所猜想,心念动时,也有着滔天的气息动荡开来。
苏幕遮闻言却径直说道:
“此事或许是,或许不是,晚辈无法无端猜测,布阵者乃是大能之中的极强之人,这是定然之事,非此类存在不可,只是一点,这样的存在,已经将血海道的魔功修行到了无法揣测的境地,道法的痕迹已经在道躯与魂灵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血海道至污至秽,此道修士,多疯癫残忍,气息暴虐,与正道玄功大相径庭,若是圣地大能所为,定无法遮掩魂灵本真之,掌教自查便知。”
许是崇一大能这里有甚的秘法可以做到类似的事情,听闻苏幕遮所言之后,崇一大能沉默不语,十余息之后,大能才颓然的摇摇头,似是心神损耗巨大。
“非是吾之门下所为,贼子可恨,伤我圣地大能!”
老掌教心中愤恨,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候,忽的有虚空碎裂的声音传出。
这里是琅霄圣地的洞天,是一派圣地的根基,非是甚等穷山恶水,便是不夸张的说,若是旁门别派的大能,也无法轻易在琅霄洞天之内撕裂虚空。
可事实便是如此。
在崇一大能的面前,虚空被人撕裂了。
苏幕遮心神胆寒。
有令人心悸的可怕波动自虚空裂缝之中传来。
仓促之中,苏幕遮身形爆退,惊鸿一瞥之间,苏幕遮隐约看到,狂暴的虚空乱流之中,有数道黑袍身影显化,周身蕴着暴虐污秽的血海气息。
已经不用去印证了。
这般猖狂的血海道魔修,几乎可以断定是先前出手暗害明台大能几位之人了。
“竖子死来!”
这等猖狂的行径,终归还是惹恼了老掌教,苏幕遮心中也对那几位黑袍身影看轻了几分。
如此作为实在不智。
这里可是琅霄圣地的本营所在,哪怕是所谓大能之中的极强存在,也不该如此的。
恍若是印证着苏幕遮心中所想,老掌教怒吼的瞬间,偌大的琅霄洞天,便有着无数道恢宏的道法气息冲霄而起。
这才是鼎盛一宗的底蕴,那是无法计数的大能一齐出手!
乙木阴雷的道法在虚空之中轰然炸裂开来。
雷霆的风暴几乎将虚空乱流搅乱成齑粉,几乎要化作一方雷海。
可是肆虐的雷海之中,那数道黑袍的身影却不曾有丝毫的损伤。
这一下,莫说是出手的大能,连带着苏幕遮也恍然明悟。
这些黑袍修士,并不是真的存在于虚空乱流之中。
诸修所见,只是他们身形的投影,这是极其高明可怕的幻象,已经做到了以假乱真。
有大能追根溯源,参星问斗,欲要推演黑袍修士的真身所在,片刻之后,却只是茫然的摇头,毫无所获。
崇一大能也停下了手中道法的攻伐,立在山巅,双眸中蕴含着雷霆震怒,看向那几道黑袍修士的身影。
“汝等阴魂鬣狗,渣滓一般的人物,鬼鬼祟祟,不敢以真身来见!不为人子!不为人子!”
听闻老掌教的怒骂声音,黑袍诸修之中的为首者只是传出一声轻笑来。
“好教崇一掌教知晓,吾等前来,非为斗法,非为论道,也非为挑衅贵宗,只是奉了吾主法旨,要将玉令奉上!”
话音落时,只见那黑袍修士袖袍挥动,不知何时,已然倒转了阴阳,逆乱了虚实。
忽的有点点翠色星光如流矢一般自虚空裂缝之中飞出,竟像是有灵一般,散逸开来,散落琅霄洞天各处。
那翠色星光自半空中显化出身形来,凝眸看时,却是一枚枚灵玉雕琢而成的玉令,其上阳面刻画着一道朦胧的身影,阴面刻画着一幅诡谲的场景,似是在描述一处不知名之地,有十万阴灵横空蔽日,有十方丛林隐于云雾之中,有百万生灵迷茫前行,正中央,有一客栈显化,上书古篆四字三途客栈。
把玩着飞入手中的玉令,苏幕遮将手隐于袖袍之中,凝神看向虚空裂缝之处。
这玉令一时划分千万份,飞入洞天各处,不说苏幕遮这里,诸位圣地大能,甚至连寻常弟子,也各有所得。
“忘川三途……是哪位故老者当面?”
忽的,一道喑哑的身影从崇一大能的身旁响起,那是一道包裹在青袍之中的朦胧身影,手中把玩着先前飞向崇一大能的玉令。
听闻老者之言,那虚空裂缝之中的黑袍修士只是摇摇头。
“那是故老者的胆寒之地,也是古老传说的葬地,老前辈莫要试探了,吾主不曾在忘川,吾等不过借三途上的一间客栈,与诸位入梦一见,引魂术自在玉令之中,一甲子之后,阴月阴日,三途客栈一见。”
话音落时,再去看,那几人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虚空乱流之中,不见了踪影。
再去看,崇一大能身旁的青袍老者也消失不见。
一切如梦幻泡影一般,转瞬即逝。
唯有崇一大能低头婆娑着手中的玉令,不知悲喜。
片刻之后,崇一大能方才抬头,看向苏幕遮这里。
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苏幕遮的袖袍,崇一大能方才开口:
“此番倒是麻烦小友,且是贫道的不是,让你也沾了些因果,若有所求,尽可说来。”
“晚辈安贫乐道,自无所求,只是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晚辈心有疑惑,何为……故老者?”
第383章 忘川三途葬古老
听闻苏幕遮之言,崇一大能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
“此事说来,非是甚的机要辛秘,若你有一日跻身洞真境界,总也会接触这些的,所谓故老者,乃大能之境的至强者,万古岁月,不登天门,不入仙道,超脱大能寿元的存在。
芸芸诸修,不成仙,便注定要被寿元所桎梏,便是大能之境,也不过寿数浩瀚而已,但终有尽头,此一境,与所修道法,自身道境有关,寿数不一,福缘浅薄者十万年寿数也有,福缘深厚者百万载寿数也有。
然此一境,终有尽头,这是纵古的辛秘,有大能之境的至强者聚首,创出了原始秘法,没有人知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自身出了纰漏,无法跻身仙道,或许是贪恋人间富贵,不愿飞升。
纵古的记载,各宗皆有只言片语留存,那是一场天与地的灾祸,大能之境的至强者施展了秘法,以无法揣摩的手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超脱了自身的寿元,这便是故老者的诞生。
最初的故老者,并不是这样的称号,他们自称为古老者,万古之古,不老之老!可是这样的称呼,犯了天地的忌讳,如今的真相已经无人知晓,也没有前辈先贤敢记载这一段过往中的辛秘。
只是知晓,有天地翻转,日月齐出,冥府之中,有开天古神苏醒,天门之外,有辟地仙灵现身,引来亿万冥府阴兵、天兵神将,攻伐诸位古老者!
那是纵古的倾天之战,阴兵神将布下无法想象的古老大阵,欲要强逼古老者飞升!那是惨烈的一战,青天陨落,黄天重伤败退,天外天倾覆,是故大道隐退,天道现世!
仙灵在挣扎之中,被古老者斩灭,被诸古老者分尸,炼化成齑粉,他们攻入了纵古冥府所在,那是厚土诸道之中的须弥之境,名曰忘川,昔年入冥府的通道有三,故曰忘川三途。
一者,为神灵轮回之路,二者,为地府阴灵轮回之路,三者,为阳世诸生轮回之路;古老者合力,自阳世诸生轮回之路,杀入了忘川冥府之境,至于忘川冥府之中发生了甚么,无人可知。
只知那场惨烈的倾天之战后,古冥府崩碎,古神不知生死,忘川之境化作了一片葬土,葬下了诸位古老者的性命,而昔年纵古无敌于阳世的古老者,也尽数陨落,唯有……
唯有一人,活着从忘川葬地走出,披头散发,浑身染血,后来万古岁月,不曾见这一位的身影,等他再现世的时候,已经开府玉京山,号天尊,立道盟,威压三十三洲!
有后辈曾经问过老天尊,那倾天之战的因果与辛秘,老天尊不欲提及,只说是古老者的称号犯了忌讳,除去仙人,无人可称古,又将昔年的秘法重新推演,赐予三十三洲诸般圣地。
自此,修行秘法而不知寿着,不敢再称古老者,遂以故老者称之,故旧之故,苍老之老!于诸修而言,故老者为仙人之下,寿数之极限,于诸宗而言,无故老者,不敢称圣地大教!”
直到崇一大能已经离去,苏幕遮站立在明台仙山的山巅,依旧不曾从震撼之中将心神收敛起来。
这或许是洞真之上诸修所共知的事情,甚至无法算是辛秘,但依旧不是苏幕遮可以接触的事情。
所谓求仙者,不外乎为的长生。
而昔年纵古,所谓古老者,如今阳世,诸圣地所谓故老者。
从某种程度上,反而是最为接近仙途的存在。
而这样的存在,刚刚却在自己的面前一闪而逝。
这样的经历,如何能让苏幕遮心静!
良久之中,苏幕遮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离开了琅霄洞天。
……
云澜仙山,山巅道庐,苏幕遮焚香静坐。
他盘膝凝视着面前道香燃烧的痕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之后,苏幕遮方才像是回过心神来,目光似透过了虚空,看着远处那青衣少女。
那是修行已有小成的青君,少女喜动,不似苏幕遮往昔的任何一个弟子那般沉默,此刻少女在琅霄圣地外门某山之中,与数位外门弟子争执着什么。
片刻之后,青君似是有些羞恼,心中多是些愤恨,却不曾出手,只是怒的自己眼圈泛红,强忍着哭意,愤然离去。
苏幕遮这才收回目光。
约莫百息光景,青君拾阶而上,站在苏幕遮身前。
“师尊……”
青君轻咬着嘴唇,面带委屈神色。
苏幕遮随手将手中玉简放到一旁,这才抬头看向青君。
“怎么了丫头?”
“只是心中恼怒,近些时日,琅霄圣地外门子弟太过分了,他们……他们几乎一口咬定,明台婆婆她们,是……是师尊害死的!”
闻言,苏幕遮只是轻笑,伸手将一枚玉简递到青君手中。
“无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去理会那些人,犯了口业,日后自有因果去清算他们,自有天地去收束他们,这里是一部秘法,乃血海融魂之法,你血海道已算是小成,不要再继续修行下去了,炼化了这秘法,补全神魂伤势吧,等你补全道伤,魂灵返先天,追溯本源之后,为师再传你法门,洗去一身幽冥法力,重炼无上秘法吧!纵然血海道也是长生的路子,但终归太伤天和,不好。”
苏幕遮打发青君自去闭关修行秘法,自己却兀自一人,站在山巅,俯瞰着偌大的琅霄圣地。
说来,些许流言,苏幕遮不曾放在心上,但是有些事情,却侧面触动着苏幕遮的心境。
昔年自琅霄圣地开辟别院,是因为明台婆婆的善缘。
如今大能身陨,生死不知。
秋云子登舟而去虚天战场,自绝此生长生仙缘。
苏幕遮这里,和琅霄圣地的因果联系,也断绝的差不多了。
是故,圣地中流言纷飞而无人去管,苏幕遮也平生萧索意味。
“是时候离去了……”
苏幕遮思忖着,将目光落到半山腰处,那依旧熊熊燃烧着万家灯火的龙虎道炉。
“等醉泉这孩子反本溯源,许是我这一门上下,远遁琅霄圣地的日子,寄人篱下,总是短了他们的心气……”
一念至此,苏幕遮又不禁抚摸着手中的玉令。
“甲子年,三途客栈,引魂术……”
山巅风雪愈大,苏幕遮的呢喃声音几乎没入山风之中,不可听闻。
第384章 离琅霄佛州变动
转眼光阴变幻,岁月消逝,又是五年光景一闪而逝。
静室之中,苏幕遮的眼眸忽的张开,眸光深处有喜意一闪而逝,他猛地站起身来,似是要迎接着什么,但转而又像是想起了甚么,竟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苏幕遮的面容之上闪烁着挣扎神色,良久之后,苏幕遮嘶哑的声音才从道庐中传出。
“青君,去山腰,接你醉泉师兄来吧。”
回应苏幕遮的,则是虚空传出的清丽声音。
“喏!”
看着青君的身影显现,苏幕遮面容之上的挣扎神色却愈发浓烈起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昔年贴身的法袍如今竟说不出的宽松。
那是病态的瘦弱,苏幕遮的周身都变得异常干瘪。
这样的变化,已经持续了五年的时间,且每况愈下。
白发少年的眉头几乎要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无法言喻的饥饿感背后,带来的是苏幕遮都无法抵抗的恍惚感觉。
迷蒙之中,苏幕遮似是回想起了这五年之中,那如蛆附骨一般的幻象。
幻想之中,那是一处不知名之地,翠舟之上,有一枯瘦的老者,捧着一具尸骸,生啖其肉!
那是活人无法发出的喑哑声音,如冥域鬼语一般森然可怖。
“我……我饿了……”
“好饿……要饿死了……”
“又饿了……想吃东西……”
幻象之中的呢喃几乎影响了苏幕遮的心智,静室之中,苏幕遮的双眸之中,忽有灰芒闪烁。
他仿佛陷入某种道障之中,嘶哑的声音无意识的发出,竟在重复着幻境之中的呢喃之语。
“又饿了……想吃东西……”
话音刚落,苏幕遮只觉脊背发凉,忽的从幻境之中挣脱出来,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余息之后,青君因着醉泉站在道庐之前。
万家灯火灼灼燃烧一十五年,醉泉终归还是在生与死之间窥探到了那一缕生机,挣扎了出来,皆红尘之,诸生气运,反本溯源,重塑了道躯。
昔年苏幕遮所见的支离破碎感觉已经消散不见。
如今站在道庐之前的,是一个决定的天骄。
这是令人惊艳的一条路,让醉泉真正在阳间挣扎出了第二世。
重踏长生路,醉泉注定更胜往昔。
连带着坤渊与梦吾也现身,祝贺醉泉。
许是因为经历了红尘磨练的缘故,如今的醉泉,却显得更加沉默,即便是面对昔年的师兄,也只是木着脸,半晌才勉强牵动起嘴角,艰难露出笑容来。
而自始至终,苏幕遮却不曾踏出道庐半步。
幽寂的沉默之后,只有他嘶哑的声音传出来。
“且都去准备一二吧,七日之后,吾等辞崇一大能,别琅霄圣地,至于夏鹄那里,为师已经托人捎去口信,等日后偏居一隅,再与你大师兄分说。”
“喏。”
这些话,似是牵动了苏幕遮不小的心神,一时间,苏幕遮的声音都变得低沉下去。
“如此,便都散了吧!”
道庐前四人纷纷依言散去,静室内,苏幕遮却已经虚弱的跌坐在蒲团上,双眸疲惫的合上。
“洪涛界……偌大洪涛界,又有何处能容我这孤魂野鬼呢……”
……
玄月洲,万里佛国,此时却凶兵四起。
有猩红的大阵倾天而起,封禁了此洲天门,立下无上壁垒,阻断了十方虚空。
佛国的大地在悲鸣。
那是龙脉陨落的声音,伴随着凄惨的异象,伴随着苍穹洒落的血雨。
半悬空,是一方漆黑的神山,恍若被一无形的大手拿捏在掌心,狠狠的砸下!
无数禅宗大能如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黑色神山,却于事无补,尽数被碾压成血泥。
说是神山,实则更像是一尊千丈之高的完整灵磁石,其上无丝毫后天雕琢的痕迹,恍若天生的道器!
禅宗以无算人命去填,却丝毫无法阻拦灵磁神山降落的趋势。
轰!
磁山镇压在大地之上,山崩地裂的轰响,却响彻在禅宗诸修的心头。
玄月洲八十一灵脉,尽数在磁山的镇压之下,悲鸣陨落,化作齑粉。
四方虚空的壁垒被人撕裂,难以计数的黑袍修士自虚空乱流之中踏步走出,蹈空步虚,似是不曾被头顶的遮天大阵所限制分毫。
有黑袍修士引动了玄月洲万丈之下的地肺火脉,地火倒涌,几乎瞬息之间焚烧了大半的山河,连带着抹去了无算生灵的性命。
有黑袍修士手握铜铃,施展着诡谲的道法,那恍若是纵古典籍之中记载的禁术法经,却有似是而非,似是有人依凭昔年的古籍,推演出了一条更加诡谲的道路。
许多禅宗大能陨落,甚至难见招架之力,他们的死相很是凄惨,尸骸之上密布着诡谲的血色道纹,恍若被人无形篆刻上去一般,被炼去了精气神,只余一句句干瘪的遗蜕,却不见内中魂灵。
有黑袍修士挥舞着符剑,引动了遮天大阵,将禅宗诸净土自虚空乱流之中牵引到现世。
无算禅修怒目圆睁,看着净土被污秽,被斩破,其内存余的佛修被抹去性命!
那是禅宗的后手,诡谲的灾厄爆发的一瞬间,便有大能将佛门天骄送往净土,以期能够保存法脉香火,如今却尽数被斩灭在面前。
唰!
禅宗最为古老的玄月净土也被黑袍修士破去了。
净土之中,有老朽的存在现世,那是玄月禅宗的故老者出手,要挽天倾,灭黑袍修士。
天穹上,故老者展金刚之怒,施无上佛法,可诸黑袍修士却悍不畏死,即便是面对故老者,似是心中也不曾被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左右,更不曾有过丝毫的迟疑。
虚空被撕裂!
禅宗的故老者汗毛耸立,他感觉有什么诡谲而可怖的存在要现世了。
那是一个披着黑袍的干瘦老道,浑身上下,皮包骨头,恍如已经不存气血,稀疏的苍白头发披散开来,状若厉鬼一般。
老道的状态很差。
双眸猩红,似是已经失去了神智,又像是在挣扎,与甚么抗争。
看着故老者的身影,老者忽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那非是纯粹的黑色,更像是鲜血残存万古之后的赤黑色。
惊惧之中,故老者手持战场,迎着老者的身影,杀入虚空之中!
那已经不是阳间能够承载了一战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已经超越了大能这一境,虽不成仙,却已经突破了此界极限。
他们杀入了虚空深处。
道则凝聚着他们的异象,祖演化着他们的杀伐术,天与地,阴与阳在他们的攻伐中崩溃!
那是很古老的传说,唯有故老者之间的斗法才有可能开辟的无界之地,注定要损毁此界的气运,将虚空之中的某处化作一方虚无,万古难以恢复。
最终,他们杀入了岁月长河之中。
不曾顺流而下,他们似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岁月的销蚀,立在长河之中,一边攻伐,一边竟然在逆流而上。
故老者口吐鲜血。
“佛爷今日舍去性命,也要追溯光阴,看看你的跟脚!”
“桀桀!光阴!哈哈哈!追溯光阴!”
癫狂大笑之中,那邋遢老道似是彻底疯了,猩红的双眸之中,漫步杀机!
道则崩溃,祖消散。
光阴的力量竟然真的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可是老道的气息,却越发强盛起来了。
甚至他双眸之中的癫狂意境也在一点点的消散。
他不再苍老,演化出中年道人的形象,大地之上的灵磁神山化作一方黑印,被老道捏在手中,狠狠砸向禅宗故老者。
而故老者身上的气息,却越发孱弱,绛红袈裟开始崩碎,脑后的慧光点点消散,佛法在故老者的身上一点点被剥离。
这样的光阴倒转,似是也有着极限一般。
当两人的变化彻底走到尽头的时候,故老者一身佛法彻底消散不见,一股苍莽而诡谲的气息显现在他的身上。
那是不属于此界的气息!
故老者的身上有着虚幻的异象显化。
那是荒古界三古时代的北域!
那是属于荒古界的道与法!
黑色的妖气冲霄而起,恍若烟尘一般萦绕在故老者的周身。
凄厉的鸣叫声音之中,故老者径直化出本体,竟是一尊大鹏妖圣!
可大鹏妖圣却像是被洪涛界的天与地所恶视。
妖圣的双眸之中有着淡淡猩红显化。
他的肉身开始变得干瘪。
他的道法开始变得衰弱。
他的魂光开始变得残缺。
道人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变化,狞笑着,翻手收起灵磁黑印,蹈空步虚,生生掐住了大鹏妖圣的脖子。
唰!
岁月长河之上,有猩红血雨落下。
一代妖圣,禅宗故老,被道人生生将本体撕裂!
光阴倒转的异象开始缓慢消散,却不曾接续妖圣的生机。
道人重新变得苍老,趟出岁月长河,看着潺潺河水将大鹏妖圣的尸骸尽数吞没。
老道双眸之中的猩红越发妖异。
可他像是短暂恢复了神智,肉身也变得充盈,不似先前那般枯瘦干瘪,他的嘴角依旧残存着未吞喝干净的大鹏妖血。
“叛徒!”
轻声呢喃着,老道转身,蹒跚着离去。
……
不知名之地,有一黑袍人,隐在阴影当中,看不清真容。
他手中捏着一卷兽皮书,凝视着其上的字迹。
“癸字三十一号,七日后离东山洲琅霄圣地,此乃老卦师之卜,着令门下前去,清理门户!”
“喏!”
阴影之中,似有鬼魅应和。
……
神洲,玉京山。
老天尊手捧一卷无名经书,身前不远处便是盘膝修行的牧雨宁,老天尊面容隐在朦胧弥补之中,一双眸子遥遥看向玄月洲的方向,半晌后,方才将目光收回。
“你们,都不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快了,你们就快要看到了!”
第385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
东山洲,云海之上,有法舟徐徐而行。
苏幕遮立在法舟上,静看云海浩渺,眼帘低垂,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远处,醉泉隐在舟中静室内,隔着窗户,看着苏幕遮的背影。
人说重活一世,总能看到些与往昔不一样的光景,注意些往昔忽略掉的东西。
如今的醉泉便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他借万家灯火挣扎出这一世来,重铸残躯的同时,也皆红尘气息洗练着道心,总归要比往昔更加通透一些。
不知为什么,自重活之后,他总觉得师尊的身上隐藏着沉重的辛秘,尤其是这几日,似是刻意的,躲避着与自己的相见。
苏幕遮披着白狼大氅,清瘦的身躯尽数隐藏在大氅中,因着禁制道纹的存在,风吹不动,似是石雕玉塑一般。
片刻之后,醉泉缓缓收回目光,将窗户缓缓闭合。
“师尊,你在躲避着什么?你在想着什么?你在背负什么辛秘?”
似是感怀一般,许是受到了万家灯火的影响,醉泉的心绪有些复杂,良久之后,方才手心守住了心猿意马,捧起一卷道书,静静的翻读起来。
可惜,这样的静谧不曾持续太久的时间!
有唳啸之声忽的在云海之上传出,跌宕着云雾,碾碎层层云浪!
尖利之声也将苏幕遮自感怀之中惊醒过来,他眉头紧皱,双眸闪烁着灰色的雷霆,环视着四方笼罩过来的云雾,浓雾之中,有阵法笼罩的痕迹。
这些道纹不曾将苏幕遮的瞳术阻挡,迷蒙之中,苏幕遮看到了数道黑袍修士的身影。
真正让苏幕遮严阵以待的,则是这些修士的气息。
尽数皆是炼虚境老怪!
为首两人,气息更为浩瀚与缥缈,这是苏幕遮很少接触的境界,隐约猜测,许是……合体期修士!
电光石火之间,眼看便有生死攻伐爆发。
虽不知这些人因何索命前来,苏幕遮心头瞬息之间亦有万千念头,种种猜测浮现,但心知此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
苏幕遮干瘪的身躯猛然之间挺拔起来。
气血运转,几乎如奔雷一般发出浩瀚巨响。
深邃的道法气息也自苏幕遮的身上升腾起来。
长生四千年,往昔积淀的所有,此刻被苏幕遮尽数调动!
苏幕遮大袖挥舞,划出一道须弥裂缝,掌心有阴冥之旋转,转瞬之间,凝聚成阴冥神雷!
琅霄圣地隐居千年岁月,纵然不曾接触圣地法脉,但苏幕遮却将琅霄圣地的秘法学去了许多,而雷法,东山洲本就以琅霄圣地为最!
阴冥神雷没入须弥裂缝,却又在苏幕遮身后百丈之远的地方轰然炸响!
这是恐怖的杀伐术,莫说是云海,连带着先前黑袍修士悄无声息在法舟四方布下的道纹法阵,也在阴冥神雷的爆发中,当然无存。
完美无缺的法阵,被苏幕遮生生炸开一道缺口。
苏幕遮喑哑的声音几乎同时传出。
“青君,带着你醉泉师兄离去,若是日后寻吾等不见,去虚天战场,寻你大师兄!”
话音落时,法舟轰然之间支离破碎,化作漫天木屑纷飞,混乱的光与影之中,青君化作一道血光,径直卷着醉泉的身影,便要从苏幕遮先前炸开的缺口处逃遁。
与此同时,诸黑袍修士已经杀到了苏幕遮近前。
两位合体期老怪,看着身形似是一男一女,为首男修声音冷淡,无法听出喜怒来。
“清理门户!”
话音落时,便有数道身影,似要施展遁术,追着青君的身影而去。
这一切落到苏幕遮眼中,狂风卷着他的白发,苏幕遮自是冷笑。
“甚等样的人物,也敢与贫道说清理门户?”
袖袍挥舞之中,有须弥之显化!
那是一面残缺的黑幡。
漆黑的幡旗破败,昔年似是经历了惨烈的遭遇,被不知名的手段所腐蚀,但诡谲的是,幡旗之上的道禁,却不曾有丝毫的损伤,甚至道韵愈发凝实。
便是连苏幕遮这里,也说不清,这面黑幡,是更破损了,还是更神异了。
摇晃起黑幡,有银白色的流光穿梭着虚空,洞破法阵,紧锁着四方虚空。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流光之中,有睡眼惺忪的少年开口。
“吾之一门,谁要来清算?”
梦吾身旁,坤渊也凝视着诸黑袍诸修,声音冷然。
说话间,三十三天锁神阵已成,四方虚空凝实,有黑袍修士狼狈的自虚空之中挣脱出来。
先前他曾想着施展遁术,却被困封在锁神阵之中。
为首女修,哪怕被困封在苏幕遮的法阵之中,却不曾有丝毫焦急,只是淡然开口道:
“此时……与尔等无关,吾等前来,只为杀那女孩。”
苏幕遮也不言语,只是握着黑幡,冷冷的看着黑袍诸修。
似是已经看出了苏幕遮的心意,女修长长叹息。
“罢了,赶尽杀绝!”
话音落时,女修忽的冲霄而起!
黑色兜袍在狂风之中卷落,再看那女修的面容时,那女修的双眸之中,却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似有银月自女修的体内孕育。
那是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容。
望之不似……人!
“海上明月共潮生!”
煌煌神音浩荡传出!
云海之上,波涛骤起!
有明月起!
霎时间,虚弥倒转!
锁神阵顷刻之间被破去。
黑袍诸修化作流光,朝着苏幕遮三人杀伐而来。
梦吾张开双臂,似是要迎接诸修,与天地拥抱。
直到诸修已经走到了近前,梦吾这里才轻声呢喃着开口。
“大觉!”
死为大觉,生为大梦。
迷蒙幻境,化作七彩流光,将梦吾包裹进去,连带着数位黑袍修士。
另一边,坤渊轻轻挥袖。
“诸尘!”
有流沙散逸,化云海为厚土!
一时间,天地倒转!独坤渊一人,正立在这方时空,牵引着沙尘,将自身与数位黑袍修士一同淹没。
最前方,苏幕遮蹈空步虚,摇晃着黑幡,另一手并双指为剑,遥遥挥出!
“斩灵!”
那是昔年伴随苏幕遮长生修道的法剑。
曾经化作真灵剑光,斩出过一片天与地的虚空!
如今,法剑似是重新孕育,又似是只存真灵,介乎于真实与虚幻之间。
随着苏幕遮指向的方向,法剑遥遥斩出!
唰!
云海之上,有血雨洒落,染在苏幕遮白狼大氅之上,如梅花绽放。
横隔千载。
苏幕遮,再开杀戒!
第386章 斩黑袍闻说辛秘
法剑的灵光环绕着苏幕遮,他立在云海之上,看着身前挣扎着陨落的黑袍修士。
杀人了……
无端的,苏幕遮的道心开始悸动。
这恍若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极其久远之前的岁月,苏幕遮的经历中,有着无数次类似的境遇。
迎着漫天的道法光芒,迎着黑袍诸修的杀伐术。
苏幕遮的威压轰然爆发!
伴随着的,是苏幕遮的朗声大笑。
往昔的诸般道法,昔年曾经造化了体内道种世界的诸般道法,这一瞬间,恍若重新回归到了苏幕遮的身上。
那化去的身形与外相,却让昔年的道法得到了无法言喻的造化。
恍若万般道法,千般法术,已经在道种世界之中,彻底熔炼为了一炉。
恍若昔年忘却的三千年修行,一切已经化作了苏幕遮的本能!
癫狂的意境在苏幕遮的身上冲霄而起。
一步踏出。
白狼大氅上,有着森罗法袍的道纹显化。
身后,是森然炼狱的异象显化。
劈开十方魔土,伴随着滔天凶焰,有八百魔佛现世!
漫天梵音,洞彻黑袍女修布下的须弥之界。
诸魔龙象随着苏幕遮的身形而动,猛然看去,似是八宝功德之阵,再一眼看去时,却像是阴阳四象之阵,等幽暗的魔佛之光杀到眼前的时候,又似是演化而成了古老的太上八卦炉之阵!
诸修寂灭!
苏幕遮的气息分明还是化神道君之境,但是这般的道与法,这般的威压与杀伐,不说远超道君之境,便是在炼虚老怪之中,也难有敌手。
法力风暴动荡着须弥壁垒,尘烟散尽之时,苏幕遮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
白狼大氅上,点点雪梅绽放。
苏幕遮干瘪的肉身重新变得充盈起来。
那纠缠了苏幕遮十余年的可怕梦魇,似是因之而散去。
疯狂席卷着苏幕遮的白发,他的嘴角依旧残留着诸修的血迹。
半垂着眼帘,苏幕遮看着黑袍女修这里,忽的狞笑。
嘶哑的声音恍若冥语。
“很熟悉的道与法,海上明月共潮生?贫道昔年,曾经历经杀伐,依稀见证过类似的法,被称之为壶天月地!”
凝视着半悬空高悬的银月,苏幕遮轻声开口说道。
那女修隐在黑袍之中,也不言语,倒是她身旁,那位始终缄默的黑袍男修忽的开口道。
“汝……施展的,是荒古的道与法,汝所庇护的,是荒古的叛徒!闻说你叫云澜子?今日只想着来此地清理门户,未曾想竟有这般收获,且说罢,汝,与云岚子,有甚么干系!”
闻言,苏幕遮稍显差异。
云岚子。
似是而非的道号,倒是让苏幕遮明悟了许多。
他轻笑着,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是相似的道法,所谓的海上明月共潮生,便是壶天月地!所谓的黑袍诸修,不过是隐在此界苟延残喘的鼠辈……贫道也告知尔等,吾未曾见过云岚子!”
黑袍男修闻言,与女修对视一眼,转而语气凝重,看向苏幕遮这里。
“汝,至此多少年月?”
苏幕遮只是摇头。
“不知,昔年遭逢了大变故,引动了魂灵道伤,诸般前尘尽数忘却,只记住了往昔的道与法,更难说甚么时候入了这片天与地,自贫道再有记忆至今,已在东山洲千年之久。”
苏幕遮声音沉闷,但是心头,又未尝不曾有过期盼。
他几乎已经确定了眼前黑袍诸修的身份。
那是百夜鬼尊口中,昔年横渡混沌,来至此界的荒古界诸修。
他们曾经走过苏幕遮所走的路。
或许昔年的变故,他们也曾经历经过。
如今万古岁月悠悠而过,或许他们被岁月所折磨,损去了修为,又或许,这些人,是当年那批初行者的后辈。
一切皆有可能,苏幕遮不敢断定。
但存此世万古,不说敌友,苏幕遮依旧渴求着能从他们这里,得知弥补道伤的法门,哪怕……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
自是听出了苏幕遮的言中之意。
黑袍男修轻轻摇头。
“道伤……便就是道伤,纵然此界鼎盛一世,也许极隐秘的法门,极珍贵的灵宝去弥补,方有万一之可能……昔年,吾等前辈,远渡混沌,却不曾有此遭遇,也曾历经过诸般灾祸与变故,但尽数在大能的庇护下,有惊无险……”
苏幕遮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先前心头的杀意,却因着希望的破灭,彻底荡然无存。
他平生许多萧索之意。
正欲开口的时候,却听闻黑袍男修继续追问:
“汝……道友,这千年之中,汝之道躯,可是曾经数度亏损气血,干瘪如枯骨?乃至露将死之相?不得不如方才一般,饮修士之血,方得缓解?”
听闻此言,苏幕遮顿时点点头,却不言语,示意黑袍修士继续说下去。
“因果!此类变故,源于因果!道友生于荒古,修于荒古!故因果在荒古界!而与此界未有因果!故,道友入此界,如孤星逆旅,被天地所摒弃,于万物所不容!无有此界之气运,必受此界所反噬!”
寥寥数语,却瞬息之间解开了苏幕遮心头长久的疑惑。
“如此……多谢道友解惑,今日看来……已经打不成了,贫道不知青君这孩子前世做了甚么,与诸位有甚么样的因果,贫道只知,此生,这孩子是贫道的徒弟,做师父的,也只好奉劝诸位一句,若是这因果,可略去,贫道感怀在心,若是诸位依旧要清算因果,这孩子前世的种种,贫道一力承担!便如此,告辞!”
“且慢!道友,那丫头的事情,吾等定不下主意,还要去问询长辈,只是道友这里,不若加入我等,也可得秘法,避去此界因果清算。”
苏幕遮的身形一顿,却轻轻摇了摇头。
“生养我的,或许是荒古界,但却并非尔等口中的大能,说来,是什么给你们的错觉,让你们以为贫道是甚么善男信女?是荒古界之修,便要加入你等?
贫道只想着安安稳稳的修行,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仔细说来,虽然贫道折损了往昔的记忆,但真要说起,想必当年让贫道入此界,依贫道的心性,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尔等前辈,有大心念,有大宏愿,贫道自是佩服万分,若有前辈当面,五体投地贫道也心甘情愿,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有没有人懂?
说来也是贫道失了往昔的记忆,若是真有一朝,贫道能够记起,是哪个该千刀万剐的渣滓,狗一样的东西,强行拘禁了贫道,送来洪涛界一行,到时候,你我之间,说不得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终归……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之事,莫要再提,告辞!”
话音落时,苏幕遮身旁,梦吾与坤渊也都显化出身形来,他们强行牵引着诸多黑袍修士入了自身道境,可终归不曾入道,差了些火候,还是苏幕遮强行将他们二人自道境之中牵引出来。
即便是如此,两人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势。
苏幕遮牵起两人,径直撕裂了虚空壁垒,化作一道流光,消散在诸修眼前。
第387章 借饮海潮一碗水(一)
半月后,海朝洲,断魂山。
身披白狼大氅,苏幕遮一人当先,身后,诸门徒紧随。
那日携梦吾、坤渊二徒远遁,倒是费了些时日,才寻回青君与醉泉。
之后连日奔波,苏幕遮也权当散心,让坤渊与梦吾缓解伤势,顺便游历红尘,加快醉泉皆红尘之洗练道躯的速度。
如此散漫云游,不知不觉间,众人竟已经离了东山洲的地界,等苏幕遮等人察觉到四方风物与往昔不同的时候,已经到了海朝洲地界。
海朝洲修士风气稍显彪悍,大抵与此洲魔道盛行有关。
此事,诸修站在断魂山前。
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饶是苏幕遮,也皱了皱眉头。
来之前,苏幕遮已经打探清楚,此地断魂山上,立有一魔道宗门。
纵然修行界多是坊间流言,不可切实去听。
但捕风捉影,还是可见些许端倪。
此宗在众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入流。
为首一人,自号欲空老祖,炼虚境老怪,聚拢一众杂鱼孽修,约莫百余人,在此地立下魔宗门派,以混元欲魔神宫为称。
此宗众人,能耐寻常,喝号却大的吓人。
百余魔修,左右不过行凶凡尘,那欲空老祖暗自掌控数个凡俗王国,门下弟子,或借王朝征伐,借战场血煞祭炼凶兵;或径直掳来童男童女,炼成鼎炉,行阴阳采补之术;或假借天灾,屠灭一城一阵,养血道恶灵。
此宗门徒狷狂乖张,却也胆小的紧,只敢朝着红尘凡俗下狠手,却对真正魔宗门徒退避三舍,只有偶尔,拿阴损的招式来暗算落单散修便算是能耐了。
如今断魂山上,这扑面而来的腥臭气息也印证了流言所说并非虚妄。
山上血腥气息弥漫,可内中透着恶臭气息,显然多是凡尘生灵,气血驳杂,此宗修士又难有顶尖秘法去精炼,是故血气魂煞弥漫,却无有多少灵光透出,以致恶臭刺鼻,难以消散。
在苏幕遮眼中,这样的渣滓,几乎是在亵渎魔道。
所谓魔者,明悟自身,而后百无禁忌,方是真魔道!
而如欲空老祖之流,自以为肆意妄为,横行祸事,便算是入了魔,实则实行不从本心,而追逐欲念,纵然魂灵犹在,却已经成了欲念掌控的行尸走肉,诸煞之汇聚灵台,蒙昧心智。
甚至欲空老祖能够跻身炼虚之境,而非是在结丹时湮灭在劫雷之下,已经足够让苏幕遮感到意外了。
这群人,或许更应该被称之为邪修,而非是魔修。
摇摇头,苏幕遮将心中诸念皆尽按下。
挥袖将周旁腥臭气息驱散,苏幕遮等人,缓步朝着断魂山走去。
冷眼看去,断魂山上,已经有数道流光身影朝着苏幕遮等人疾驰而来。
“桀桀……”
阴冷油滑的声音刚刚响起,苏幕遮癫狂道境便径直散逸开来。
为首弟子不过元婴境,此刻如同被一只虚无大手扼住了喉咙,怒目圆瞪,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尔等所作所为,已经污了贫道的双目,本尊实在不想继续听你们说些甚么污言秽语,免得再脏了贫道的双耳。”
话音落时,那为首邪修,双眸之中尽显狰狞与癫狂,彻底丧失神智的清明。
苏幕遮浑浊的双眸之中有雷霆一闪而逝,照见了邪修灵台的神光。
在苏幕遮癫狂的威压之下,邪修的道境直接崩溃,灵台上,元婴艰难挣扎,痛苦哀嚎,有邪火化生,演化着猩红魔焰,将邪灵元婴直接焚烧融化在其中。
猩红魔焰在邪修的体内肆虐。
这是类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反应,却因着此修体内,长久沉寂的斑驳杂质与诸般混乱阴煞,恍若天雷勾动地火!
电光石火之间,魔焰便汹涌燃烧,将此修熔炼成齑粉。
跟随而来的诸般邪修,也皆如此修一般,挣扎着,在魔焰之中散去此生道躯,甚至连那一抹本命魂光都被彻底焚烧殆尽,被抹去了轮回的可能,魂飞魄散。
本是尽数斩灭的结果,甚至不曾废去苏幕遮多少力气,可是双眸凝视着邪修曾经站立的地方,苏幕遮却本能的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那血腥魔焰的来源,苏幕遮几乎已经可以完整推演,那源自于邪修卑劣的道与法,源自斑驳的诸中演化而成,混合着魂灵的神光而肆虐着癫狂与凶意。
甚至曾经在琅霄圣地隐修之时,也曾见圣地门徒,外出寻魔修,或斩灭,或以镇魔法门封禁。
其中,多少也有类似走火入魔,道心不坚,引魔焰焚烧此生的魔修。
不管魔焰的凶残,世间万事万物,只要源自于道与法,便一定会在天与地之间留下痕迹。
苏幕遮曾见过魔焰焚修之后,于原地依托血精而依旧灼灼燃烧,被圣地门徒施展秘法,炼制成强横的镇魔法宝。
他也曾见过魔焰焚修之后,于无声处缓缓熄灭,或者留下一二煞元骨精,又或者干脆影响着方寸之地,被魔焰焚去了道则的笼罩,于方寸之间,搅乱清浊,斑驳五,需圣地门徒施展春风化雨之术,将这样的凶煞残余点点抹除。
可是如今,苏幕遮的眼前,四下里,邪修曾经站立的地方,却空无一物,甚至不曾有魔焰扭曲道则,搅乱阴阳的现象存在。
到底是刚刚的诸邪修太过不堪,以至于神陨之地毫无存留?
亦或者是那诸多魔焰,实际上,于阳世之中,还有着真正的主人呢?
一念至此,苏幕遮的双眸忽的冷肃下来。
已经不需要追寻了,苏幕遮已经感受到一股同源的气息,自断魂山上扶摇而起。
那气息之中,恍若有血海滔天,有着镇世威压。
甚至苏幕遮感受到了十分贴近于厚土诸道的气息。
可,这感受十分奇怪,苏幕遮的脑海之中,忽的有散乱光影流转。
他似乎曾经面对过类似的存在。
那是一处宏大的幻界,界中有灭世雷霆绽放于大渊,大渊之上,有老者蹈空步虚,抚须而立。
同样的强大,同样的高深莫测。
但给苏幕遮的感却,却都不似真人,不像修士。
这不是那传闻之中,行径卑劣的欲空老祖。
冷着眼,苏幕遮看到断魂山上,有一尊血色大鼎横空而起。
血光冲霄,缓缓聚成真形。
“吾,混元欲魔!汝,蝼蚁当斩!”
第388章 借饮海潮一碗水(二)
煌煌神音响彻云霄。
而半悬空,那血光也凝聚在大鼎之上,虚幻的身影逐渐凝实。
这就是所谓的混元欲魔。
容貌丑陋,身形狰狞,只是第一眼看去时,就让人恶心作呕。
那仿佛是一具并不完整的神躯。
那道身影上有着亘古渺远的古朴道韵,恍若这尊神魔,自天地伊始便存活于阳世,历劫而不灭。
但是这道身影也很残缺。
那种古朴,并不完整,那道韵,似乎也是残缺的。
或许久远的岁月之前,这尊魔神经历了惨痛的征伐,因而受到了某种损伤,本源永恒而残缺,不得不借着某些秘法,苟延残喘。
混元欲魔的肉身表象,恍若被人生生揭开了肉皮,淋漓着鲜血的肉身暴露在天地之间,但那庞大的身躯,却像是一具具尸骸拼接在一起的一般,甚至诸修可以看到肉与肉之间的缝隙,看到撕裂的血肉之间,偶尔有半死不活的头颅挣扎出来,淋着鲜血,无声挣扎。
古老的魔神,身上流淌出来的鲜血,纵然腥臭,却散发着浓郁的生机与新鲜的活力。
魔神高悬九天,但是诸修只能看到那挣扎的上半身。
自腰腹处,魔神的道躯与血色大鼎紧紧相连。
那猩红大鼎之中,似是有无名火焰正在熊熊燃烧,恍若有什么在滚滚沸腾。
面对着这样诡谲的存在,坤渊等人气息不畅,那混乱的身形,仿佛有某些诡谲的道韵也在随着腥臭蔓延,只是一眼看去,便要乱诸修道心!
只有苏幕遮。
他站在当前,微微眯着双眸,眸光深处,有着灰色的光芒缓缓流淌而过。
与外人而言,这是可怖的古老神魔。
于苏幕遮的眼中。
那双眸以岁月之洗练,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是……高天诸道与厚土诸道……”
“你的身上,有着造化的气息,很弱,但的确存在。”
“果然,你是开天后众大神之一,你的身上,曾经孕养了此界三千大道之一,你曾是众生诸父之一,诸灵化生之主……”
“可是在昔年,在你本应该化道作古之前,是甚么触动了你?是甚么改变了你?又或者说,是甚么强行镇压了你,又将你的部分本源撕裂掠夺,以致你无法与道合真,无法转世轮回,失了古神之位,失了大能之境?”
“今日……本来只欲强占他人山门……见了你……才知贫道气运也算非凡!”
说话时,苏幕遮身上便有滔天气息升腾而起,似要与混元欲魔争锋!
话音落时,苏幕遮已经蹈空步虚,自半悬空处,与混元欲魔相对而视。
“桀桀!汝倒是见识不凡,倒是消去了本尊不少杀念,不若跪倒本尊麾下,自有长生法门赐下,任你逍遥天地,何如?”
血鼎之后,那无欲老祖似是因言惊惧,想要说些什么,看着混元欲魔狰狞的背影,却只是张了张嘴,最后归于缄默。
倒是因为混元欲魔嘶哑狰狞的声音,一时间,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诸修的目光都尽数落到了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苏幕遮闻言,自是冷笑。
“你自是自顾无暇,拿甚么长生法门、逍遥天地来诓骗贫道!长生?逍遥?你也配!”
“竖子!自寻死路!”
“呵,寻思路?贫道此生,倒是见过高天与厚土,似乎还不止一处,见的多了,自然也知晓些旁人无从得知的辛秘,比如说岁月动,古神终!”
话音落时,苏幕遮蹈空步虚,遥遥一指,点向混元欲魔!
“来风!”
遂古之西极,有地,来风曰夷,处西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苏幕遮呢喃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天与地似乎都在这一刻定格,连混元欲魔狰狞的面容都因之而凝固。
但是下一瞬。
有轻风拂过。
那是源于岁月长河的风,那一瞬间,洪涛界岁月长河奔涌的声音,响彻在诸修的耳边。
轻风拂过,静止的世界随即支离破碎。
一切回归现世,恍若先前一瞬的变化只是众人的幻觉,但是抬眼望去,那猩红血鼎上的变化,却昭示着一切。
灰色的岁月气息缠绕着猩红血鼎,缠绕着混元欲魔的狰狞身躯。
凄厉的惨叫声音响彻天地。
混元欲魔的表情之中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你……你怎么敢!这是他掌控着的天与地!这是以他为古的大世!你怎么敢……”
混元欲魔挣扎着,似是不敢置信,他的肉身在岁月之中点点剥离。
那猩红的鲜血变得乌黑。
那古老的气息越发明显。
那昔年的残缺演化伤势。
轰然之间,混元欲魔的身形应声崩碎。
只余一缕混乱而古老的残缺灵光,缓缓没入猩红血鼎之中,自血焰中翻飞,似是陷入某种沉睡当中。
不去理会欲空老祖惊惧的目光,苏幕遮的身影腾空而起,大袖挥舞之中,有着道纹不断的显化,那隐在袖袍之中的双手,似在飞快的凝结着诸般法印。
无算道纹落下,那猩红血鼎渐渐陷入沉寂当中。
滴溜溜打着转,血鼎化作一缕赤芒,被苏幕遮守在袖袍当中。
“封锁四方,不许走了一人!”
喑哑的声音缓缓传出,回应的是坤渊与梦吾的声音。
“诸尘之界!”
“大觉见我!”
渺远道音之中,两股截然不同的道韵不分先后的笼罩住了整个断魂山。
除却欲空老祖一人,尚且因着修为境界,不被这道境所收束,但却依旧能够感受到,四方虚空在此刻已经恍若金精磐石一般坚硬,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打破的存在。
“你……你欲如何!”
欲空老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我欲如何?今日贫道前来,欲借贵宗气运一用!行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事!”
话音落时,苏幕遮一身白狼大氅无风自动,诡谲的气息自苏幕遮的身上升腾而起。
微不可查的看了一眼头顶的高天,苏幕遮收回了目光。
属于他掌控的天与地?
若是窃了一宗的气运,隐在那所谓的魔宗外壳之下,不至神洲,不至玉京,便是大能,又能如何察觉?
总是千般观星,万般卜卦,所能够探知的,也不过是断魂山上,一位名唤欲空老祖的存在罢了。
冷冷的看了欲空老祖一眼,苏幕遮拱手一拜。
那是蕴含着斩灵剑法剑真灵的一拜。
轰然之间,欲空老祖只觉有什么无法名状的存在,在永远的从自己道躯之中剥离。
因着这一拜,苏幕遮的面前,有着虚幻的香炉显化。
苏幕遮伸手捏香三柱,灼灼燃烧着,似是在祭拜什么诡谲的存在。
“贫道今日,拜海朝洲气运,借饮此洲一碗水。”
话音落时,那三炷香径直燃烧,袅袅青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似是得到了冥冥之中的许可。
苏幕遮看向欲空老祖这里,忽的露出狞笑来。
那是极其相似的一指,遥遥点向欲空老祖。
“夺宙!”
第389章 借饮海潮一碗水(三)
话音落时,苏幕遮的心神都在颤抖。
如他所言,此生修道数千年,这是苏幕遮所见的第三处高天,第三处厚土。
那一指点出,洪涛界的高天与厚土诸道迷蒙之中,恍若有万钧之力,要压在苏幕遮的道境之上。
体内道种世界,那片死去九成九的高天与厚土在剧烈的颤抖,恍若要向死而生,夺天裂地。
这终归是鼎盛的一界,诸道如煌煌大日,夺目耀眼,无法直视。
好在,这般虚幻景象只是瞬息之间便已经消散。
浑浊的眼眸之中,苏幕遮看到的是岁月长河的虚影。
他恍若古老的垂钓者,以无从追寻之法门,几乎化作本能一般,有灰色浮尘显化,化作钓竿,直直垂入长河虚影之中。
摄手拿捏之时,有一方虚幻世界,裹着岁月之力,被苏幕遮拿捏在手心。
若是仔细看去,那方虚幻世界之中所显化的,则是这断魂山往昔之中。
一指夺宙。
夺去的是此宗气运,是欲空老祖昔年的岁月。
呆呆的立在云端,苏幕遮沉默的看着手掌心的一缕岁月,漠视身前不远处那欲空老祖的身形逐渐崩溃,一点点化作齑粉,只是这般恍惚,仿佛陷入某种悟道的状态之中。
昔年的神魂道伤依旧未曾完好。
苏幕遮无从追寻自己所修岁月之道承自何处,只是今日接连施展的时候,却忽然有了那么一丝的明悟。
或许,所谓来风,是化一瞬为万古。
而所谓夺宙,则是聚万古凝一瞬!
轻轻松手,掌心那缕岁月恍若化作游鱼,没入苏幕遮体内。
道种世界中,因着那缕岁月游鱼化入天地之间,近百道流光注入混沌果树之中,化作青果纹路。
天地之间,有虚幻的大雨落下。
那是海潮洲诸宗气运之海,因着苏幕遮夺去混元欲魔神宫的往昔岁月,那原本属于此宗的气运,化作一碗清水,被苏幕遮饮下。
苏幕遮身前,那虚幻香炉之中,三炷香瞬息之间燃尽。
诸般道韵烟消云散,再看向断魂山的时候,偌大山峰之上,再无修士气息,只有那熟悉的恶臭气息,无生的诉说着昔年此地的种种。
苏幕遮挥手,袖袍之间有点点阴阳道火落下,重演断魂山上诸清浊,焚尽种种血煞阴。
“今日起,此地立元门,吾为太上掌教,坤渊任掌教,或广收门徒,或隐居清修,皆在坤渊你之一念间,吾当闭关隐修,若无事……莫来扰。”
“喏。”
话音落时,苏幕遮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往断魂山后山而去。
……
后山,无欲老祖道宫内。
苏幕遮挥袖,将猩红大鼎自袖袍中放出。
那大鼎滴溜溜悬在苏幕遮身前,入目所见,鼎中有猩红血光沸腾,恍若有无名魔焰在内中焚烧,造化着阴煞生机,仔细听取,似有混元欲魔无意识的低语,似要引人入魔,端的邪异。
将目光从猩红血鼎上挪开。
苏幕遮站在窗前,看着海潮洲的天地,缓缓闭上双眸。
自入洪涛界始,那如影随形的诡谲幻象,那无从说起的饥饿感觉,终于远离了苏幕遮的道躯。
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苏幕遮夺魔宗气运,立所谓元门的名目用以承载一宗气运,果然得成“李代桃僵”的目的。
也因着这一宗气运,苏幕遮与这海潮洲的天与地,有了一段虚假的,本应该属于欲空老祖的因果。
此后,若是不出断魂山,若是不施展荒古界顶尖杀伐术,这般气运,便会安稳守护苏幕遮,不被高天厚土诸道所恶视,不被那诡谲的幻象所影响。
诸般谋划见得了成效,苏幕遮便也松了一口气,将心神落到了那混元欲魔的身上。
或许这是昔年造化纵古时的真名,又或许那真名已经消逝在岁月长河之中,无从得知,便是混元欲魔本身,也已经忘却。
但是苏幕遮已经堪透了那狰狞魔躯背后,属于混元欲魔的跟脚,看到了那片震撼心神的高天与厚土。
那是无法言喻的悸动,源于苏幕遮道心的颤抖,源自于体内道种世界的渴望,源自于自身道躯的本能。
这是真正的大道本源对于世间万物,一切生灵的吸引力。
轻轻婆娑着猩红血鼎的表面,苏幕遮双眸灌注着灰色雷霆,以无上瞳术,小心翼翼的窥视着昔年先天大神所承载的大道辛秘。
这是本应该消散于世间的道韵,是本应该回归大道本真的规则与道篆,却被混元欲魔挣脱出了属于古神的生死轮回,苟延残喘至今,却成全了苏幕遮。
瑰宝当面,苏幕遮却前所未有的小心。
他无从知晓,如自己这般,借古神残躯窥视大道本真的做法,是否会招致天地震怒,是否会有不祥伴随。
这是不论多么高明的传承,纵然有亿万大能讲道都罕有涉及的层面。
如是近百息的时间,那猩红血鼎只是悬浮在苏幕遮的面前,若非道韵波动,几乎如死物一般,面对苏幕遮瞳术的窥视毫无反应,见此,苏幕遮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认真的注视着血鼎本身。
那是很坚韧的一种天材地宝练就的宝鼎身躯,只是以瞳术看去,便可以见证到那细细密密,存在于宝鼎之中的道篆纹路,恍若天成一般,布满每一寸鼎身。
那是浩瀚的道篆纹路汇聚的海洋,那是苏幕遮感觉需要耗费一生岁月都难以去堪透的存在。
好在,血鼎并不完整。
古老的鼎身上,有着诸多古老的裂痕,道篆纹路在其中断裂,无法重演完美。
更有小半的鼎身,已经在很久远的年月中被毁去了,又被混元欲魔以不知名的秘法,借着某些天材地宝,重炼了鼎身,但其上所流转的岁月,却淡薄了些,内中温养的道篆,也稀少了诸般。
很遗憾的不完美,造就了血鼎永恒的有缺。
但也正因为这类有缺,让苏幕遮有了切入其中,窥视浩瀚道则的可能。
一饮一啄之间,倒像是命中早就注定了一般。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幕遮的目光从鼎身挪开,落到了鼎中那团血光中。
沉默着,苏幕遮周身的道韵升腾开来。
那是岁月的力量。
苏幕遮看到了萦绕在血光之上的岁月光影,轻声呢喃着,苏幕遮悬在血鼎上空,盘膝,闭目。
“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