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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金鳞开txt下载     金鳞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一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七)

    “秦督要两万人?”朱慈烺抖了抖信纸。

    “督师在外,总是要多虚报些。”冯元飙道:“只要能拨出一万人,秦督想来就该知足了。”

    “那就给他一万。”朱慈烺将信纸放回信封,道:“让他在援兵到达之前,切莫出兵冒进。”

    “这恐怕……”冯元飙面露难色:“恐怕得有圣旨方可。”

    “本兵就没有其他法子可以想一想么?”朱慈烺知道发布战略决策需要皇帝的首肯,否则谁能承担那般巨大的责任?不过大明是个制度社会,各个环节都充满了潜规则。这些潜规则中固然有一部分是窃取公利为私用,但也有一部分成了社会运转的润滑剂和方便门。

    冯元飙想了想,道:“臣可冒罪发兵部公文,再发私信给秦督,劝其千万不可轻战。”说罢,突然胸口一阵抽搐,强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朱慈烺早就听说冯元飙就任兵部尚书时以重病推辞,皇帝不肯,派了御医给他医治,这才接了下来。如今说了没几句话便咳成这样,看来是真的在死撑了。皇帝陛下换人太快,像冯元飙这样的稳重老臣,已然是走一个少一个。

    陈演那种崇祯年间方才释褐的新人,如今都可以入阁掌政了。事实证明,没有经历时间的磨砺,根本没有足够的名望和魄力担起大明这副家当。

    “本兵还要注意身子。”朱慈烺道:“我有一位朋友,虽然名声不彰,但的确是国医圣手,本兵若是愿意,我去请他到府上出诊?”

    “岂敢岂敢!”冯元飙连忙谦辞。

    “他医术是很不错的,值得一试。”朱慈烺听出冯元飙并不是坚决推辞。便替他下了决定,转头对田存善低声道:“回头提醒我。”

    “奴婢去与喻将军说吧?”田存善讨好道。

    喻昌喻嘉言是东宫体系里的第一个下将军,自身医术果然精湛,故而田存善一听朱慈烺说“国医圣手”就想到了他。

    “我自己去与他说。”朱慈烺微微皱眉道。他既然承诺要厚待喻昌,岂能将他视作门下食客,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种出诊的事。自然得先询问喻昌的意思,然后由喻昌自己决定时间。

    尤其眼下还有天津防疫的事,青衫医和军法部是这次防疫战役的主力军。喻昌还要进行医学宣讲,同时展开医师、医生、护士三级考核,还要照太子的意见完善专科医生制度,实在是忙得足不点地。至于亲自出诊,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了。

    冯元飙此刻真心觉得与太子殿下交谈如沐春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就连咳嗽都好了许多。人年纪大了。感情容易失控,即便在官场上打磨了这么多年,仍旧有管不住嘴的时候。他道:“老臣自知行将就木,若是有个缓急,还请殿下推荐李邦华、史可法执掌中枢。”

    朱慈烺心中暗道:李邦华是要给我掌握都察院的,史可法还不知道能力如何,还得看看再说。

    “本兵何须如此消沉,养好了病再说。”朱慈烺劝慰道。

    冯元飙心情大好。再次行礼道谢。

    朱慈烺得到了兵部尚书的承诺,心情也十分舒畅。他知道自己父皇想让秦兵冒进。如今自己与大臣联络,发出与圣意截然不同的声音,貌似已经踏出了结党的第一步。不过事到如今,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许多?就如同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消毒水,难道就不开刀动手术了么?只有活人才会被感染啊!

    就在冯元飙准备告辞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传报。兵部侍郎张凤翔有紧急军报,要呈递给尚书冯元飙。

    “让他进来。”朱慈烺道。

    张凤翔刚参加完平台召对,并没有按照太子的意愿提出“御驾亲征”这么敏感的问题。他还不知道都察院已经一步步落入了太子的掌控,凭借着那些御史言官,就算他不提。也有的是人提,可以说这位侍郎已经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张侍郎刚出宫,就撞见了部里的书办,是来给冯尚书送洛阳军报的。张凤翔检视了军报上的封口蜡印,签了收单,亲自送进宫里。果然让他抓住了机会,起码能与太子混个脸熟。

    “秦督又有何事?”朱慈烺得尊重冯元飙的权威,由尚书先行拆封验视。

    冯元飙看完,并不说话,将孙传庭的奏报呈给朱慈烺,道:“此秦督一石二鸟之书。”

    朱慈烺接过军报,一目十行,心中振荡,当即问道:“此言确凿么?”

    冯元飙略一沉思道:“丘之陶是否为丘侍郎之子,还当与丘侍郎核实。巡按御史李振声为官素有清廉之名。承天陷落时,巡抚宋一鹤自刭,总兵钱中选阵殁,原本有传言说他落入贼手,骂贼而死,如今才知道他还在世上。”

    朱慈烺微微皱眉,道:“这事若有后文,还请本兵知会我一声。”

    冯元飙微微点头。

    孙传庭这封军报里说的事,便是得到了伪官丘之陶与李振声的投诚信,愿为内应。由此来增加皇帝对秦兵南下的信心,巩固自己秦督的地位,获得更多的信任。同时,字里行间也无不是在说:如今形势不坏,可以一战,但援兵不来,那大好良机也就只能错过了。

    一者自尊,一者求援,故而冯元飙说孙传庭是一石二鸟。

    “让一位能征善战的督师费心玩这些文字游戏,实在是难为他了。”朱慈烺道:“不过事关机密,绝不可明发,只能密奏圣听。”

    “臣明白。”冯元飙道。

    朱慈烺叹了口气:“朝堂之中多有玩弊者,恐怕这事已经流散出去了。”

    “这……不至于吧?”冯元飙一愣。这可是兵部移文,有密签蜡印为记,谁敢私拆?

    “论说用间,无论建奴还是闯贼,都在朝廷之上啊。”朱慈烺无奈道:“本兵还是派出精悍家人前往洛阳,让秦督劝丘之陶、李振声切莫异动,且忍辱负重一年,待时机成熟自有人前去联络启用。”

    冯元飙闻言,知道太子这是将两个内间收入了自己麾下,不使其暴露。反正只是两个陷贼之人,太子想要断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冯元飙道:“臣明白。”

    “好了,本兵还是早些回去休养,切莫劳神过甚。”朱慈烺起身道,看了一眼张凤翔,若有所指道:“有些事只需去做,想那么多也是无用。”

    张凤翔连忙垂头,不敢与太子对视。

    冯元飙以为太子实在宽慰他,又行礼道谢,这才躬身退去。

    朱慈烺略微坐了坐,喝了一杯宫里的茶,脑中浮出母后的容颜,心中一动,叫道:“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刚才被打发出去,连忙进来应事。

    “之前坤宁宫派来的那个女官叫什么?”朱慈烺问道。

    “回殿下,姓陆,名素瑶。”田存善连忙应道。

    “今日随班么?传她来见我。”朱慈烺道。

    太子出行,每一班都有固定人数,无论有什么要求,这一班都能做到。无论太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要做什么,绝不敢让太子失望。万一偶然有所失误,就会被人记录在册,等候上面发落。

    即便陆素瑶不在,肯定也会有人进来为太子办事。只要陆素瑶能做的,那人肯定也能代为。这也是宫廷斗争中常见的戏码,因为一次偶然的代班而跃上枝头。

    所以很少有人女官舍得让人代班。

    这也让朱慈烺总觉得明朝的内官,无论是宦官还是女官,都远比后世企业里的小白领有团队意识。

    “奴婢陆素瑶,拜见殿下。”不一时,淡抹铅华的女官恭谨应对。

    “母后让你来东宫外邸服侍,还说了其他什么?”朱慈烺问道。

    陆素瑶脸上一红,暗道:太子是真不知道,还是拿我取笑?莫非是要这里……

    “回殿下,是刘宫正奉懿旨,派奴婢随身伺候殿下。”陆素瑶垂头道。

    她还没有见皇后娘娘的资格。

    “哦,”朱慈烺也不知道是否有些失望,“那你去坤宁宫禀报一声,就说我一切安好,请母后不要担心。”

    “殿下,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大婚准备的事来,奴婢该如何应对?”陆素瑶红着脸问道。她是被派来为东宫进行婚前教育的,可如今才是第一次见到东宫本尊,怎么回去交差?

    朱慈烺仍旧没有反应过来,一心想着领兵西向的事,无所谓道:“照实说。”他并不知道东宫需要为大婚进行什么准备,反正有刘若愚、田存善盯着,不至于有什么纰漏。

    至于房事方面的教育……谁知道太子的早慧竟然连这方面也会了。

    朱慈烺站起身,健步朝外走去,将请安的事全权委托给了陆素瑶,脑中又顺着刚才的事继续往下走,盘算着如何从宋弘业和武长春手里调些人出来,组建一支对外收罗情报的队伍。这事原本是兵部职方司的任务,但现在的职方司能给出一张较为靠谱的地图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对外展开谍报工作。

    ——那个徐惇最近好像没什么声音嘛,这种对外的事即便被他转售给了那些国公,未必会有多大的危险。

    朱慈烺手下仍旧是缺少干才,几经思索,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忠诚度堪疑的徐惇头上。(未完待续。。)

九二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八)

    朱慈烺从宫中一回外邸便进了书房,过了良久方才叫田存善道:“派人快马去安徽歙县,请毕懋康先生来见我。我要问问他燧发枪的事。”田存善听到了枪,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精神一振,快步跑了出去。

    从成祖时候,大明就成编制地使用火器,发展火器战术,神机营就是因此而设。然而火器刚刚诞生的时候,就如蒸汽机车跑不过马车一样,在各项性能上都落后于传统弓箭、床弩、霹雳砲。尽管有成祖这样能够看到未来趋势的伟人,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火器实在缺乏吸引力。

    再到了后来,皇明威震亚洲,郑和七下西洋,造得一手好势,谁还敢来找大明的晦气?就连蒙古人也只是寇边劫掠,南下牧马吞吐江山的念头,就是做梦也不敢想了。

    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大明承平百十年,再次打开武库的时候,却发现火器已经落后许多小邦了。

    先是在正德十六年,时任广东海道副使的汪鋐领兵收复被葡萄牙人占据的东莞县屯门岛(注1),击败葡萄牙舰队,史称“屯门海战”。在这场中西方第一次交战的战争中,大明虽然获得了胜利,但在战斗力上已经弱于远道而来的葡萄牙人。

    尤其体现在武器上。

    汪鋐明显感觉到弗朗机炮的发炮速度极快,远甚于明军使用的前装跑,故而将缴获的舰炮送到北京,请求朝廷仿制。

    客观来说,衡量一个国家先进程度绝不应该以“有什么”为标准。明朝虽然没有发明出后装填火炮,但是生产力仍旧是整个世界中最强的。只要得到了启发,有了动力。大明制造的火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弗朗机炮。并且在万历平倭之战中,辽镇李如松大量使用火炮和三眼铳,在朝鲜将一个个吹得神乎其神的日本战国名将轰趴。

    李如松虽然发现日本铁炮已经胜过了明国的火绳枪,但在巨大的胜利面前。并没有引起特别重视。而且当时明国自己创制了取材于弗朗机的鸟铳,以及后来又引进了鲁密国(今土耳其)的鲁密铳,列装神机营。故而在燧发枪项目上,并没有太大的投入。

    更有一点,当毕懋康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职衔提出配装燧发枪时,已经是崇祯八年之后了。那时候大明的家底差不多挥霍一空,“加派”才是朝堂上的主旋律,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给京营换装?何况京营腐朽到了那般地步,就算是要换装。起码还有六成的投资要落入私人口袋。

    朱慈烺即便再不懂军事,也知道打火机比火绳要高级,未来的枪械也没见拖着跟绳子的。有这样的大趋势判断,上马燧发枪可谓是铁板钉钉的事。

    做事必须有先后,虽然燧发枪的制造是打造新军重中之重的事,但如果上来就要搞遂发枪,自己出宫防疫的目的也就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前让沈廷扬去南方拉赞助问题不大,但是枪炮设厂开工。必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着手。

    如今名正言顺领了京营,又有可能去洛阳抚军督战。时机可以算是成熟了一部分。真正要说彻底成熟,那只有等他找到一块最合适发展的根据地之后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先将兵工厂的班子搭起来了。

    田存善才跑到门口,太子殿下的第二句话已经追了过来:“准备一下,明天我要去安民厂。”

    安民厂是崇祯皇帝关照太子“万万不可去”的地方,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一般。

    事实上皇明从成祖年间就设立了火药局。从来没有像万历后期乃至今日这般频发事故。

    作为后世的企业管理者,朱慈烺很清楚其中病灶所在。

    责任心缺失。

    明人对火药绝不陌生。自从宋元以来,火药就从丹客的密室中走向了战场。到了太祖打天下的时候,沐英已经成熟地制定出轮排放枪的火器战术。到了戚继光时代,火药已经做到了颗粒化。配方也极其接近最优配比。戚家军的火器配装率几近五成,也没闹出火药爆炸的事故。

    正是因为万历后期文恬武嬉,各个衙门的长官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竟然用铁铲去挖结块的火药,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慈烺让刘若愚的侄子掌管安民厂之后,因为时间还短,并没有发生安全事故。不过那个木讷胆小,甚至连字都不识的刘维到底干得如何,朱慈烺还没有顾上问。他这回要去安民厂视察,主要就是看看火药厂的产能到底是多少,各镇动辄就要三五万斤火药,到底能否生产得出。顺便也要去检阅肖土庚的火枪兵训练情况。

    作为唯一一支不驻扎在东宫外邸的部队,火枪手的训练是五日一报,因为主要是技术训练,所以考核手段也有些欠缺,让朱慈烺心中没底。

    太子巡视安民厂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倒不是田存善嘴巴大,实在是太子要出门一趟太不容易。尽管朱慈烺已经撤掉了端甜食点心饮用水和马桶宫人,但按照祖制需要打起来的仪仗华盖,斧钺刀叉剑戟……一应都不能少,所以除非微服私访,否则绝对瞒不过人。

    更别说这本是刘若愚的差事,太子突然让田存善去做,多少让人觉得这是某种信号。

    事实上,朱慈烺只是因为刚好田存善在身边,随口吩咐,并没想那么多。

    太子可以不多想,但刘若愚绝不敢不想。他已经知道军法部在某些财务问题上受到太子的包庇,也曾暗暗计算过他们的开支,果然发现一个黑洞。这黑洞之大,绝对不是武长春敢私吞的,太子也绝没有理由包庇这个兵马司白役出身的军法官。

    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子在暗中蓄养了一批人。

    多半就是锦衣卫东厂那样的耳目。

    刘若愚心中一紧,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他很快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回到宿舍中换了便装,悄然无息地混在后院杂役之中出了东宫外邸。

    从外邸出来,刘若愚一路冲向了安民厂。

    刘维用刘若愚给的一百两银子,在安民厂附近买了一套三进的宅院。因为北京人都知道安民厂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所以附近的民居十分便宜,总共不过三十两银子就拿了下来。

    住在这里每天能省去很多上下班的时间,更多地照顾厂里。有时候刘维还要去查夜岗,但凡抓住有违规赌钱喝酒的,必定严惩。

    刘若愚到他家的时候,刘维正准备用晚饭,见叔父便服来访,吓了一跳:“叔,您来了?”他嘴唇翕张,终究没有把下半句说出口:“您这是又丢了差事么?”

    刘若愚点了点头:“太子殿下明日要亲自视察安民厂,你知道么?”

    原来只是这事!

    听说太子殿下要亲自来安民厂,自然维略有些激动,但相比之前叔父丢差事的念头,这也算不得什么。刘维总算定下神来,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嘿,殿下要来就来呗。”

    刘若愚坐在了主座,飞了一个白眼过去:“殿下怎么会无缘无故要视察安民厂?还让田存善去准备而不找我?多半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你的坏话,太子是要我避嫌呐!”

    人就是因为聪明才会自寻烦恼,如刘维这样的木讷人,压根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刘维微微一愣,弱弱道:“叔,侄儿之前的确得罪了些人。”(未完待续。。)

    ps:  注1:明代的屯门是指北起今深圳南山区,南至香港九龙半岛沿海大部分,包括前海湾、后海湾、伶仃洋等,属广东东莞县管辖。

九三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九)

    “是些什么人?有什么后台 ?”刘若愚最后才问道:“都怎么得罪的?”

    刘维道:“都是因为公事。侄儿刚到厂里的时候,下面的工头匠役欺负我啥都不懂,唬弄我。后来我也不管了,拼着丢了差事,只按着殿下给的《准则》去办。有人敢跳出来指手画脚,侄儿就交给肖百总。肖百总下手重,打残了几个之后就没人敢闹了。也是后来才听说,其中有几个在宫里头有人……”

    刘若愚眉头渐渐松展开来,道:“只要是肖土庚打的人那就没事了。你有没有眼浅手长……”

    “侄儿哪里敢啊!”刘维当即苦着脸道:“按照殿下的财务规则,进出有账目的,侄儿信不过厂里的账房,又花钱请隔壁的余叔帮我审第二道。他是万元昌的账房,跟厂里谁都没关系。”

    刘若愚听了一奇,道:“你自己出的这钱?”

    刘维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花几钱银子买一个稳妥,侄儿觉得还是值当的。”他这话刚说完,帘子后面就传出了女人的咳嗽声,显然是不满意刘维在叔父面前露怯。

    刘维怕老婆的习惯还没有改,连忙住口。

    刘若愚心头对那个泼妇侄媳不满,悠悠开口道:“你这事办得好,明日太子若是问起来,也要这么说。”

    刘维似懂非懂,怯怯问道:“叔,这事好在哪儿?”

    “这叫清廉、谨慎。”刘若愚道:“太子用人不拘一格,但大体上沾上了勤、忠、能、绩四个字,总能得到青睐。这勤嘛,就是不偷懒,将太子的规矩做到实处。忠就不用说了,太子说月亮是方的。你就得给他老人家找出四个角来。‘能’是会做事,绩是能成事,二者不可分。你知道找肖土庚帮你压住刺头,又知道找外面的账房审帐,这就是能。只等以后有了功劳,可就不止如今这一个月五两银子的差事了。”

    帘子后面传出一阵更为激烈的咳嗽声。从声音上听来。那女人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刘若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女人离开的脚步声,方才又道:“明日太子要视察,你可得先找一些心腹,关键处把守好了,不能让人乱说话。”

    “叔……”刘维面子一苦:“我在厂里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你……”刘维一怔,转而脸色放光:“也好!孤臣也是一条好路子!这,你今晚就带我过去先查看一番。若是有不合的地方,立刻让他们改了。”

    “诶,就听叔父的。”刘维并不担心晚上去巡视会出什么问题。他已经很多次都进行过夜间巡视,除了成药库严禁明火,晚上看不见,其他地方没有一处不被突击检查过。

    刘若愚听了侄儿的话,并不十分放心。他在侄儿家中草草用了晚饭,又熬了片刻。教授了侄儿一些作为上位者需要掌握的套路,看外面天色浓黑。寒气大涨,该是过了亥时,便催道:“咱们可以去厂子里了。”

    刘维连忙取出御寒的大氅给刘若愚披上,自己取了灯笼,说道:“叔父,天黑。小心些走。”刘若愚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只示意他前面领路。

    从刘维家里到安民厂果然只相距百来步,刘若愚亲自走了一遍才发现原来这么近,应该也能往“勤”字上靠靠,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什么人!”

    两人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历喝。

    刘若愚被吓得一跳,正不知道该怎么报出身份,只见刘维提着灯笼上前,照着自己的脸,递出一块木牌:“我是刘维。”

    那守门的兵士看了看刘维的牌子,又在他脸上扫了两眼,目光落在了刘若愚身上。他问道:“这人是干嘛的?”

    “是东宫那边的。”刘维道:“我批的条子。”

    那兵士又看了眼刘若愚干干净净的下巴,终于点头放了二人进去。

    刘维小声向叔父解释道:“叔,这些都是肖百总的人。殿下说火药局重地,等闲之人一概不许入内,我这才找肖百总商量,设了这个门禁。凡是工匠都得靠腰牌,外人只有我和肖百总的批条才能进来。”

    刘若愚哦了一声,问道:“是太子定的规矩?”

    “太子只说要有门禁,是我和肖百总定的规矩。”刘维忐忑道。

    刘若愚再次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直走出五步开外,方才吐着的雾气道:“这规矩还行。”

    刘维得了师父的首肯,精神大振,一路带着叔父往各个厂房看去。果然每个厂房都有人职守,各个捂在棉衣厚被之中,这是因为天气再冷,火药局里都不准有明火的规矩。这些值班人中,有些人见了灯光就跳了起来,查问来人姓名;有些人虽然出声喊“来人止步”,却没有从被子里出来。

    前者刘维会加以表扬,后者则会斥责一番。一应规章十分明了,让刘若愚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再往里走就是成药库了,那是绝不能见明火的地方,叔,要不今晚就到这里?”刘维提着灯笼,请叔父决断。

    刘若愚黑牢坐惯了,不怕黑,只怕办砸事。外面的人是很难理解内宫宦官那种谨小慎微得近乎强迫症的办事方式。他揉了揉冻僵了的脸道:“灯笼放下,咱们摸黑进去看看。里面有人么?”

    “有两个值夜的。”刘维放下灯笼,对刘若愚道。

    刘若愚看了看天上几乎已经圆了的月亮,欣喜道:“万幸天好,不打灯也不妨碍。”

    刘维迎合了两声,带着刘若愚往里走去,一路上无不在说哪处地上有坑,哪里有台阶之类。

    刘若愚终于找到了需要改进的地方,吩咐道:“这地上的坑明天天亮都得填掉,不能让殿下看到。”

    刘维只管点头应道:“侄儿明白。”

    两人往里走着,转过一道墙根,月光正好被高墙遮蔽,前面只得摸黑。刘维晃眼间仿佛看到一个更为黝黑的影子从黑幕中走了过来了,被吓了一跳,叫道:“谁!”

    那黑影被刘维这么一喝,也吓了一跳,旋即压住声音反问道:“你是谁!”

    “我刘维!”刘维理直气壮道。

    “刘维?”那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刘掌柜?”

    “算是吧……”刘维觉得自己不是掌柜,但这里的东家是皇帝和太子,自己替他们打理这儿的买卖,应该也算是掌柜吧。

    “那就是刘二掌柜?”那人口气热络不少:“你们也来了?”

    刘维觉得越说越不对劲,问道:“你谁啊?”

    “嗨,我是震升高的李四啊!”那李四好像跟刘家人很熟络,埋怨道:“说了会子话,二掌柜都没听出来?”

    “你这儿是干嘛呢?”刘维隐隐约约看到那人身上挑着东西,不由心头一紧,暗道:不会是来偷火药的吧?哎呀呀,那个震升高不就是老婆二姨家小表弟干活的那家烟火铺子么?

    “还能干嘛啊,不都一样么!”那人不满意刘维的装腔,流里流气道:“这是公家的东西,拿点吃点有啥关系。”

    ——有!会连累我掉脑袋的!

    刘维听了心头直颤,嘴唇哆嗦,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从哪儿进来的?”刘若愚突然开口问道。

    “咦,你这腔口,怎么跟老公似的?”那李四不知死字怎么个写法,竟然嘲笑刘若愚道。

    刘若愚脸上早已经是寒霜漫布,拉住侄儿,低声吩咐道:“是偷儿!叫人来!”

    刘维一个警醒,也不想什么其他,只照叔父的吩咐大声喊道:“来人啊!走水了!走水啦!”

    只是两声喊过,之前寂静一片厂里顿时沸腾起来。谁都知道这些火药碰着丁点火星就能炸开,真的走水那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瞬息之间,所有值夜的人都拎起身边早就备好的一桶桶干沙,冲了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哪里走水!?”

    紧接着,便听到厂东面的兵营里,传出了尖锐的竹哨声。(未完待续。。)

九四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十)

    “一旗全到!”

    “二旗全到!”

    “三旗全到!”

    肖土庚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麾下众弟兄面前,听着各旗报数整队,最终由旗队长上前通报。他听到哨兵的警号之后,第一个冲出宿舍,外面虽然闹腾一片,但并不像是真的走水。空气里闻不得丝毫异常的枯焦气味,也没听到火药爆炸的声音。

    自从执行太子殿下的安全条例之后,原本坛装的火药被放进窨井隔离储藏,即便发生安全事故,也不可能出现天启六年和崇祯七年那样的大爆炸了。

    “火药存放库!所有人,向右转!跑步走!”肖土庚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沉厚,咬字清晰,顺利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每到这种时候,他就真心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看那个训导官,穿得人模狗样,让他站在弟兄面前大声说话都会腿抖。

    而他自从当上了井头,就一直很享受这种颐指气使的感觉。更别说如今管着百来个弟兄,只要他一句话,水里来火里去,绝不会有一个皱眉头的。

    衣衫带起的风发出猎猎呼声,整齐的踏步声敲打着大地,三旗兵士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只是闷声朝火药存放库跑去。那里是任何时候不准打出明火的,但在临近满月的月光之下,视野还算清楚。

    曾经有很多人都患有雀蒙眼,一到了晚上便看不见东西。自从到了东宫侍卫营,也不见吃什么药,自然就好了。在军中走动的道士说,这是因为他们给太微星君效命,老天爷就把这病给去了。想想除了这个原因,也没有其他可能了。故而军中上下对太子殿下的恩德从来都是铭刻在心。

    别说火药还没爆炸,就是已经爆炸成了火海,他们也敢闯一闯!

    李四没有想到“刘二掌柜”突然抽风喊走水,四周又很快就传来竹哨声,等他从惊骇之中清醒过来,已经能够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肖土庚飞快地指派三旗分散控制了火药仓库的各个出入点,亲自领着一队人找到了事件源头的刘维。

    “谁喊的走水!”肖土庚故作威势,摇晃着腰间的佩刀,大步上前,死死盯着刘维的眼睛。

    刘维登时气势一怯,弱弱道:“肖百总,是我……我怕喊抓贼没人来。”

    “奶皮……”肖土庚刚要吐口骂人,就看到刘维身后站着一个没有胡子的老头。他并不怕宦官,军中的训导官一开始都是宦官。但凡敢仗势欺人的,都让太子给撸了。不过太子也命令各级兵士军官,可以凶人,但不准骂人,自己总不能明知故犯。

    “你喊抓贼,我们就拿兵杖;你喊走水,我们就拿的铲子!这能一样么!要是贼人伤了我们弟兄,你愧不愧!”肖土庚大声吼着。

    就连刘若愚都被这气势小小压了一头。心中暗道:殿下果然练的好兵!他干咳一声,道:“军爷。这也是一时情急,还请见谅则个。”

    “你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库藏重地么!”肖土庚大声喝道。

    “老夫刘若愚,东宫伴当。”刘若愚头皮一麻,不敢隐瞒身份,道:“明日太子要来视察,我是来打个前站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东宫”两个字,肖土庚这才缓和了口吻,将目光投向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四:“这就是贼?”

    “是。”刘维侧身让肖土庚上前。

    肖土庚拔出腰间佩刀,架在了李四的脖子上:“你偷的什么?”

    “不、不是偷……是买的!”李四连忙分辨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呸呸呸,那啥……反正是花钱买的。”

    肖土庚知道这人已经吓破了胆,没必要逼得太紧,用刀剑挑开担子上的蒙布,在月光下可见是黑乎乎一堆火药。

    “是不是药子?”肖土庚指了指刘维道。

    刘维上前拈了少许,在手心中抹开,凑近鼻子闻了闻,道:“的确都是配置好的火药。”

    肖土庚的佩刀再次搭在了李四肩膀上,下令道:“去将里面的人都抓出来!”

    身后的小队长吹响了竹哨,冲进库区去抓里面值夜的人。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功夫,因为里面已经发生了内讧,自家打了起来。

    这是一桩清晰明了的监守自盗案件,看守库区的人知道刘维巡夜很少来这边,便勾结了外面的烟火铺子、矿厂,贱卖安民厂的火药。因为每次清库的账房不懂火药成色,甚至分不清火药和碳粉,所以只需将配好的火药卖到,用碳粉充数,保证库存总量合帐便行了。

    这也是火药局的传统营收项目,一直以来从未被人发现过问题。

    谁知道今夜竟然有人摸黑巡视,更悲剧的是撞到了买家,可谓是人赃俱获。

    既然东窗事发,有两个横的,知道自己逃不出侍卫营之手,索性就要将火药库引爆,来个玉石俱焚。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视死如归的横劲,作为盗贼,按照大明律并不致死。何况偷的是火药这种贱物,只要肯吐点银子出来,大不了就是吃几天牢饭,去盐场晒盐,何必把命搭进去?

    性命关天,两帮人一言不合,自家便先打开了。好在火药库区严禁明火,别说火石蜡烛,就连铁器都不容易找。

    兵士很快将打成一团的两帮人绑缚起来,带到肖土庚面前。

    肖土庚听了供述,心有余悸,暗道:自己竟然在门口浪费了这么久,若是里面真有火石,恐怕整个安民厂都没了!日后办事可不敢如此大意。

    脑中念头闪过,他才发现这并不是要上交的军事报告,用不着做自我检讨。在东宫侍卫营,犯错不要紧,只要在报告中狠狠骂自己,就什么事都没了。反之,要是敢给自己找借口,夸功绩,太子多半会降下雷霆之怒。

    ——时间不长,习惯却已经改不了了。

    肖土庚一边冷面寒霜地的命人将这些盗贼带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自嘲。

    他实在是不知道朱慈烺的专业能力。

    前世的朱慈烺是学法律出身,最终专业却落在了人力资源管理。如何快捷有效地培养属下良好的工作习惯、思维模式,这就是他付出心血加以研究、运用的方向,也是许多企业主花重金聘用他管理企业的根本原因。

    对于人力资源管理来说,人是资源,可以被管理。人更是动物,可以被驯化。虽然很难听,但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力资源经理,肯定不会在这一行有多大的成就。

    ……

    “你做得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一个月五两银子都委屈你了。”朱慈烺视察完安民厂,在刘维的公事房里休息,很难得的夸奖道:“《准则》之中的事落实了许多,我很满意你的工作进展。请外面无关的账房审帐也很好,但银子不该你出。以后每个月的账簿可以交给东宫侍从室的财务科,让他们找人去审。”

    别说安民厂的账簿,就是东宫自己的账簿,也有很多是外包给无关联商号的账房去审。只要将规矩告诉他们,他们也乐得多这么一笔外快。这也是重金挖了几个老账房之后才开发出来的渠道,否则未必能找到信得过的人,人家也未必肯跟你合作。

    刘维得了朱慈烺的表扬,浑身血液沸腾,一双手颤颤巍巍,一会在腿侧抹去湿汗,一会又磨到了大腿前面,真是恨不得斩下来扔掉,免得不知道该放哪里。

    “不过你的工作方法还有可商榷之处。”朱慈烺抿了口安民厂里最好的茶——茉莉花加陈茶沫子,味道苦涩,却因为茉莉花香而绝不难喝,多喝两口还会特别提神。

    “你只知道威,不能明白福。”朱慈烺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肯这么尽心尽力顾着厂子里?”

    刘维一愣,呆呆道:“因为殿下一个月给我五两银子,我不能坑了殿下。”

    朱慈烺咧嘴一笑:“安民厂其他人,一个月挣多少银子?”

    刘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未完待续。。)

九五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十一)

    接见了刘维之后,朱慈烺没有换地方,直接让肖土庚进来。

    肖土庚来安民厂这么久,平rì里就是训练,难得碰上一次夜间集合的紧急状态,竟然只是抓两个盗卖火药的蟊贼。就这么一件差事,竟还差点搞得跟人同归于尽,这让肖土庚整整一天都心情低落,见到太子之后更是连心虚腿软,生怕被斥责罢用。

    当rì东宫缺人,他能够以整队排列获得重用,如今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提拔成士官,进而又选任为军官,能力比他强的人也涌出不少。若是现在摔一个跟头,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头之rì了。

    “土庚,”太子亲密地唤道,“这些天的训练情况如何?”

    肖土庚心中一松。他作为一局百总,并不亲自插手训练的事。那是作训官和各级士官们的工作。不过作为军事主官,作训官要将训练大纲交给他签署,也要汇报训练状况。这都让他对自己手下的士兵了如指掌,甚至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秉殿下,”肖土庚正了正身,“我局体能训练在全营名列前茅,训练总分在二四十个局中排在第三。独有训练科目四门,每一门的进步都很明显。”

    朱慈烺有心要打造一个火器教导队,选的就是肖土庚这个局。独有的四门训练科目,分别是火铳、虎蹲、重炮、爆破,每一门都是与火药息息相关的。这也是选择让他们保护安民厂的缘故,一者取材容易,二者也能有个直观的认识,免得有人以为火药是地里种出来的。

    “我局配备的是鲁密铳和弗朗机铳。”肖土庚道:“因为是京营库存里选用的,分量多有不同,shè程远近不一,还有三次炸膛,轻伤两人,重伤一人。不过各分解动作已经深入人心,我局上下就连火兵都能正确cāo放火铳。”

    “这是不错的。”

    一个月能有这样的进展让朱慈烺很高兴。当然这也与分解动作,进行标准化cāo典有直接关系。事实证明,形式上的训练远比感觉上的训练要容易。一个月能够训练出正确cāo作的火枪兵,但即便有闵展炼那样的高手,也得花两个月才能练出能够实战格斗的士兵。

    “不过虎蹲、重炮和爆破三门,尚未进行实弹演练。”肖土庚解释了一句:“所谓进步,只是兵士们知道这火炮的构造。”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理知道了,rì后开到城外自然可以cāo练。”

    “我局要移防了?”肖土庚早就有些不耐烦安民厂这么个小地方了,每rì放铳演练都得小心翼翼。

    “嗯。”朱慈烺点了点头:“非但要移防,还要扩军。我打算补充一千新兵给你,升你为把总,给我练一个火器司出来。”

    肖土庚只觉得整张脸都失去了感觉,他顾不上礼仪,用手重重搓了搓,方才道:“殿下,一千人,一个司?”

    一千人,那可以编十个局了。什么司要这么大的编制!

    “新兵。”朱慈烺强调了重点:“汰选之后,能有一半堪用你就该笑了。另外,我希望火器局的编制大一些。”

    火器在这个时代远没有后世那般的杀伤力。即便是jīng工制造的鲁密铳,也只能在百步以内对无甲目标造成伤害。加上京营只有直线膛线枪,谈不上什么jīng准度。加上制造时产生的公差,密闭xìng极差,许多枪弹打出去之后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只有在单位空间内加大火力打击的密度,才能打疼敌军。那些整齐划一的排队枪毙战术,以及黔国公沐英发明的三段轮击,其实就是为了最大化加强火力密度。

    “火器局战兵部,每小队下辖四个伍,共二十人。”朱慈烺道,“其他还是照旧。”

    肖土庚在心中默算:一个小队二十人,那一个旗队就是六十人,一局三个旗队,就是一百八十人。一司就是七百二十人……若是新兵只能用一半,还有空额!不过这样一来,火兵和辎重辅兵倒是充足了。

    “是不是觉得不够?”朱慈烺笑道:“等到了地方上,还是可以征兵的。”

    如今东宫侍卫营已经成了规模,有了职业士兵的风范,可以逐步放宽兵员招募条件。人有从众心理,不会发生一大群人被少数人带坏的情况,只会是少数人融入大风气之中。

    “谢殿下!”肖土庚抬起头,又问道:“殿下,那我司就不配杀手局了么?”

    杀手就是传统战兵,手持冷兵器作战。按照戚继光的设置,每司下辖两个火器局,两个杀手局。火器局、队在齐shè之后,杀手局就会视情况进行战术动作。如果是面对蒙、满这样注重骑兵攻击的敌人,火器局往往在一轮攻击之后就没多大的用处了,主力还是杀手局。

    “依靠友军保护,”朱慈烺道,“自己也要保护自己。”

    肖土庚并拢脚跟,行了个军礼,大声道:“遵命!”

    朱慈烺笑了笑。他知道这话在肖土庚听来恐怕有些悲壮,因为鸟铳在施放之后就失去了战斗力,甚至不如三眼铳。三眼铳倒过来还可以当锤子用,但鸟铳只比烧火棍强不了多少。

    除非有刺刀。

    在兵器发展史上,并非只有飞机、航母、原子弹这样的“巨无霸”诞生才有划时代意义。有些不起眼的“小家伙”,诞生之初甚至连小专利都算不上,一样能对战争形态的改变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朱慈烺已经没有机会去发明马镫马鞍辔头这些东西了,但他看过电视,参加过军训,知道刺刀一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没有退役。他不知道西方是否已经发明了这个小东西,不过明军原本就装配有快枪,略加改进就可以用了。

    快枪是一种长柄火枪,长五尺五寸,重五斤。前面是锋锐的枪头,后面接二尺长的枪筒。用四道铁箍加固枪管,用时先去枪头,从枪口装入三四钱火药及铅弹,筒后为长柄。火绳长一寸五,插入筒内,点发后再装枪头,同敌近战肉搏。

    这种设计就和最初装配刺刀的火枪一样,刺刀插入枪口,取用不便。朱慈烺需要的是在燧发枪大量配装之后,给燧发枪配上刺刀。有闵展炼这样的武学大师在,从传统技击中淬炼出一套刺刀战术,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刺刀燧发枪兵在面对步兵的时候具有极大的优势,先用远程打击击破其阵型,再以最快的速度投入肉搏战。回避了自身阵型变化,或者两军配合的问题。不过在面对骑兵的时候,长枪兵因为长度关系,还是具有很大优势,并不会因此而被淘汰。

    更何况马的耐受力和肌肉强度远高于人类,以现在铅弹动量,要想在百步距离shè杀马匹,还是需要大量火力。而骑兵冲锋时,骑士伏在马背上,并没有太多的攻击面。

    朱慈烺出于对火器的这种不信任,对于传统兵器的使用也是十分上心,所以闵展炼才能得以重任。若是换个权贵,闵展炼只能成为看家护院的一条走狗罢了。

    朱慈烺从安民厂出来,又特批给肖土庚五十支斑鸠脚铳。这种大铳与鸟铳、鲁密铳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长达五尺五,几乎与快枪一样长短,枪身极重,需要支架才能使用。正因为支架形似鸟脚,故而得名斑鸠脚铳。

    虽然这种大铳同样没什么jīng度可言,但用药量极大,shè程远,威力大,只有澳门、广东可以制造。崇祯八年的时候,熊文灿运了一批军火入京,其中有斑鸠脚铳一百门。松锦之战后,朝廷有意调郑芝龙的水师守觉华岛,郑芝龙借口没有斑鸠脚铳不肯去。后来进过运作,送了一批火器到登州才算完事。

    朱慈烺拨给肖土庚的,正是崇祯八年熊文灿运来京师的那一批脚铳。如今又是八年过去了,这批一直收在库房不曾见天rì的脚铳能否使用,只有靠肖土庚去挖掘了。(未完待续。)

九六章 西风催客上马去(一)

    “百总,又炸了一门,这大鸟铳简直比鲁密铳还要不得!”作训官愁眉苦脸对肖土庚抱怨道。

    肖土庚看着受伤被人抬下去的兵士,恨得牙齿发痒,硬声道:“不是都让你们检查了么!怎么还会炸!”

    “百总,这东西里面有没有裂纹,外面又看不出来……”作训官无奈道:“要不咱们减少火药,兴许就没事了。”

    减少火药的确能增大安全系数,不过太子殿下最讲究的就是规矩。所有火器用药量都是规定好了的,装在一个个纸袋里,撕开之后铅子、火药一起倒进枪管,然后塞入纸袋,用捅棍略略压实……这一系列动作已经形成了操典规范,任谁都不能改动。

    如果真能证明改动之后不影响战术操作,反而能提升效率,那就是妥妥的功劳,可以领五两银子。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脑袋灵的兵士领到过,不过后来要想再有什么改进可就千难万难了。反之,提出任何不能提升效率,反而降低实战效果的改动,那是绝对会被批死的!

    “再干!”肖土庚咬牙道:“这才多大点事!就算是死了人,将来也能在天上享福,怕它个球!”

    早有道士在军营里说些关于天上神仙的故事,对于没有机缘炼丹打坐,没有条件财帛供养的人而言,为正神星君效命,死后英灵能成为天兵天将,继续护佑星君和家人,算是升天得道享受清福的捷径。

    朱慈烺原本不喜欢这种“生前无名,死后有信”的空头支票,希望用“承负说”来统合人心。然而道士们很快发现,东宫侍卫营里的兵士绝大部分都没有家人子嗣,有些甚至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承负说对他们而言反而比来世说更加飘渺不可考证。

    没改变习惯的道士们不小心又将天灵神君那一套搬出来。谁知道一下子打开了市场,止都止不住。

    “百总,若是上了沙场,就算拼光了,咱们的人也未必会退一步。”训导官也忍不住上前说项:“但这校场上……太伤士气了。”

    肖土庚本来不愿意直接插手训练上的事,但此刻见自己的作训官已经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只得退了一步道:“让他们自己选。是火器实弹射击训练,还是二十里武装跑,外加拟射击五百次。”

    依照明代的度法,一里与后世的一里基本一致。二十里就是十公里,对于常年劳作的矿工和纤夫而言并不算长,但是背负了三十斤的装备之后,又有人挥着鞭子在后面赶,跑得最慢的一队还没饭吃……从来都是兵士们最憎恨的训练科目。

    然而现在有了斑鸠脚铳实弹演练科目,这个“最”字已经被“之一”取代。

    超过八成的兵士选择了长跑和射击动作操练。而不愿意面对毫无征兆的炸膛。

    肖土庚无奈,为了维护长官的尊严,不能食言而肥,只得顺应了士兵的心声,同时报告给东宫外邸,请太子殿下重新选派一批火器充实火器局。

    朱慈烺拿到报告之后十分无可奈何。

    或许是这批火铳制造时就存在隐患,也可能是存放不当造成了炸膛。无论是什么缘故,说到底就是作为太子。他没有一个直属的领地,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设立工厂。进行军械制造。

    一旦按照他的意愿进行发展,要打造一支高比例热兵器的部队,那大明的工坊式生产就必须发展成大工业生产。朱慈烺依稀记得二战之前的日本仍旧是工坊式生产,甚至连军用光学仪器都是在一家家小工坊里打磨出来的,但那种特例能否学习,学习的成本需要多大。实在难以估量。

    朱慈烺默默站起身,站到窗口,看着外面萧瑟的秋日风光,有些失神。

    “殿下,”刘若愚低声在朱慈烺耳边唤道。“震升高的东家、掌柜在外面跪候了四个时辰,怕是有些熬不住了。”

    朱慈烺这才回过神,想起昨天晚上就有人通报说大门口跪了人请罪,没想到现在还跪着。他倒不是有心要惩罚几个贪小便宜的商贾,只是单纯没往心里去,彻底忘了个干净。

    “当初我说要入股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装聋作哑,现在倒是认识我家大门了?”朱慈烺冷笑道。

    刘若愚微微欠了欠身,心中暗道:当初您老也就是那么一说,事后他们见您不催,哪里还敢来叨扰您?

    “现在条件不变。”朱慈烺道:“你拿我写的《章程》去跟他们谈,安民厂总股额六十万两,一股一两银子,卖给他们十万股。日后有了盈利,便照股分钱,跟市面上的一般做法,我绝不坑害他们。若是他们没这么多银子,那就让他们用各自的商号折成股本,也是一般的一股一两银子,以股本来充现银。你叫姚桃带两个老账房一起,他们做这事有经验。”

    刘若愚听了没有丝毫障碍,应声而出。

    这固然是因为朱慈烺说得清楚,另一方面却也是隆庆之后,颇有些全民经商的意思。原本属于四民之末的商人,突然高贵起来,再也不低人一头。许多人家有闲钱的,买不到好田地,宁可凑在一起合伙做生意。故而太子说的这些,不过是诸多合伙方式中的一种,并非让人费解的奇思臆想。

    刘若愚带着财务账房见了震升高的东家掌柜,转述了太子的意思。东家是负责掏本钱的人物,并不管店里的事,颇有些后世大股东兼法定代表人的意思。真正管事的人是掌柜,但在重大问题上只能给东家出出主意,做不了主。

    这回东窗事发,东家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来东宫求情。这也是顺天府的书吏拿够了银子,才指点的一条生路。只要太子殿下不追究,那便是一桩小小的窃案。若是殿下发雷霆之怒,那恐怕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朱慈烺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人恐怖的事,而且只听说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十分高,是太微星君降世,却忘了“敬”与“畏”从来都是一体两面。作为太子可以忘记那个被杀鸡儆猴的七品主事,但作为其他官吏,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并引以为戒,绝不敢去触动龙鳞。

    ……

    “果然是得被重重割一块肉了。”东家从东宫外邸出来,回头看着鲜红色的围墙,一双眼睛全红了。

    “东家,我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掌柜的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开口。

    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他任上发生,多少有些觉得自己坑了东家一把。说实在的,这些年一直从安民厂买火药省下的物料钱,最多有个几百两,而太子一张口就是十万两待购的股本,震升高哪怕一家一当都卖了也赔不起。

    出于这份愧疚,掌柜一直保持着沉默,同时也渐渐冷静下来,试着换一个角度去看整个局面。他突然发现,看似东宫利用权势压迫了自己这帮草民,但又何尝不是自己攀龙附凤的机会?

    “东家,若是跟天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咱们震升高的焰火,说不定还能卖到南京去呢!”掌柜的一句话,让东家眼前一亮,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到时候别说南京,大明的地界哪里去不得?震升高赚了钱,也就是太子赚了钱,就算皇帝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过不去吧!

    只是……

    东家刚刚松缓开的眉头又凑了起来,低声道:“他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怕就怕等不到那天,咱们就已经血本无归了。”

    掌柜脸上的光芒顿时黯淡,整个天地再次陷入昏暗之中。(未完待续。。)

    ps:  周末事多,今明两日各一章,谢谢大家支持,祝大家周末愉快~~

九七章 西风催客上马去(二)

    朱慈烺深知衙门办事的效率之低,损耗之大,所以想引入民间资本,用更加有效的管理模式来增加火药的质量和供应量。对于近代化火器部队来说,火药其实是个无底洞。在上阵之前开过十枪的士兵,与只开过一枪的士兵,那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尤其在前装枪时代,即便用纸弹确定了装药量,但一棍子捅下去却又有区别。捅得狠了,火药压得过紧,内部燃烧不充分,无法发挥最佳效果。捅得松了,引燃之后气体逃逸,也无法取得满意的威力。

    这“不松不紧刚刚好”却不是文字可以表述的,只有让士兵在反复的实弹中自己摸索,取得手感。故而都说神机营战斗力不能跟明初相比,主要原因就在于cāo练过少,实弹更少,士兵上阵之后心怀胆怯地放两枪,旋即溃散,打仗焉能不败?

    尤其是对阵蒙、满骑兵。当骑兵进入火枪shè程之后,距离火枪手最多只有百步。快马加鞭,百步距离不过是几十秒钟,即便想逃也没法逃。所以明军火枪手都是在shè程外开枪,动静是有了,却不见对面的人落马,然后逃走也就心安理得了。

    要想改变这种让人蛋疼的现状,只有加强战术阵型的配合,让长枪手为主的杀手队能够有效保护火器队,同时让火枪兵获得更多训练机会,进退有度,减少战损的同时发挥更大的作用。

    “赚多少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优质火药的供应。”朱慈烺对刘若愚道:“除了枪药之外,炮药和爆炸药都得抓紧时间给我搞出来。”

    明军有枪药、炮药之分,是针对枪炮的不同特xìng更改配方做出来的。朱慈烺早先知道的时候还略有吃惊,觉得大明在这样的吏治之下能有如此jīng细的分类实属难得。然而真正测试之后才发现,虽然存在这样的分类,但并没有实际的区别。下面的人只管分量充足与否,并不在乎其中配方差异。

    朱慈烺只得在安民厂里另设一个实验室,重新确定火药配方比例。说起来这事纯粹是靠人堆出来的,只要有足够jīng密的天平,耐心地进行比例测试,做好测试记录,确定配方并没有什么难点。

    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材料科学早期的研究方法,通过加减比重,替换材料来寻找最经济实用的配方。不仅火药如此,就连钢铁合金都是这么做出来的。火药只是第一步,接下去还有其他所有事关国计民生的产业,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朱慈烺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马克思关于资产阶级贪婪xìng的结论,虽然现在大明还没有形成所谓的资产阶级,但作为萌芽的商人,已经毫不介意地展现出了其贪婪丑陋的一面,即便是卖国都不算什么。

    “殿下,宫中有旨意来。”刘若愚闪进太子殿下的书房,温声道。安民厂得到了太子的赞扬,他的心情自然就轻松了许多。rì后哪怕出了什么漏子,有太子曾经的表扬护身,也牵连不到他身上。

    “什么事?”朱慈烺头也没抬。

    “皇爷在平台召对大臣,有兵部侍郎张凤翔奏请陛下亲征,众臣僚恳请替天子出征。本兵冯元飙奏请以太子殿下西赴洛阳抚军。”

    张凤翔原本并不打算亲自将这种极具争议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在英宗之后,但凡有人敢劝皇帝亲征的,无人能逃“jiān佞”、“王振之余”的咒骂。这也没办法,土木堡发生得太早,以至于给幼年的大明留下了极其浓郁的yīn影。

    怯弱的大臣们甚至因此对一切战争都抱有排斥的态度,哪怕是胜仗都不能接受。这也就是为何万历三大征中的壬辰平倭之战,会发生朝鲜人拼命颂扬明军明将,rì本人拼命颂扬自己,只有大明的记录上多有批评乃至扭曲咒骂之声。

    在他们的逻辑里,武将打不赢,该杀。武将打赢了,会导致皇帝自信心膨胀,以至于穷兵黩武,所以也该杀。只是前者可以明正典刑,后者只能用刀笔去杀了。

    真正促使张凤翔改变初衷的,是一位同乡。

    同乡这种关系在大明的官场里次于同门、同年、同窗,属于可以利用,可以抛弃的鸡肋关系。一位身为御史的同乡“无意间”让他得知,原来都察院里竟然有一帮人在秘密筹划鼓动亲征的提案。联想到太子之前的明示,张凤翔突然发现这是一个进入tài子dǎng的好机会,并对之前自己的反应迟钝懊恼不已。他连夜回家铺纸撰写,终于赶在御史之前将亲征奏疏以兵部的角度送到了皇帝御前。

    果不其然,旋即便有御史跟上,当天下午就有三份奏疏请求皇帝陛下亲征。崇祯当然不能无视这种声音,傍晚时在平台召见重臣,讨论亲征事宜。

    鉴于大明的历史,阁臣枢辅肯定不能同意皇帝亲征,纷纷开骂。可惜崇祯的xìng子是你越骂我越要做,原本对亲征还有些若迎若拒的纠结感,此刻却是坚定地相信了张凤翔的立论:只有皇帝陛下去了洛阳,才能振奋军心,促使督臣将帅用命。

    朱慈烺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点起东宫侍卫营,直往平台而去。

    陈演早已经对都察院和兵部的人恼火到了极点,但是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声望本来就不够,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与崇祯帝的一贯的帝王手法也有关系。

    崇祯自从登极之后,先剿灭了危害自身安全的魏忠贤,毁《三朝要典》,给东林党翻案,但并没有如同东林党人希望的那样对他们加以重用。崇祯朝最受待见的两位首辅,温体仁与周延儒,都以孤臣自标,反观东林党人只能出任都察院、六科廊之类的位置,足以证明其中帝王制衡的味道。

    尤其是周延儒案判得极重,也是因为时任首辅的周延儒脑抽,与东林余党媾和,这才招来皇帝的雷霆震怒,丢了xìng命。

    陈演当然不会是东林党人,这也注定他在朝中的声音不会很响亮。即便他极力反对皇帝亲征,也未必有谁会给他摇旗呐喊。如此一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以重臣代天出征。都察院对此应该也能满意,到底他们的目的是让太子出征。

    这从冯元飙那封横空出世的奏疏中就能看出来。

    ——国家有这样好兵的太子,真不是祥瑞之兆。

    陈演心中暗道。

    “老先生以为如何?”崇祯对在任的首辅一向客气,只要心理状态正常,就不会直呼其名。

    “臣以为,”陈演略一沉吟,仿佛真的在动脑筋一般,“中枢与言官之议有理,然其视野不开,只见其利,不见其害。”

    “请老先生细细道来。”崇祯往前倾了倾身子。他不是后知五百年的先知,也不是眼耳通天彻地的神人,关于陈演在官场上的恶劣名声虽有耳闻却只以为是小人攻讦,并不放在心上,对他仍是信任有加。

    “陛下若能亲征,或许真能收到奇效。”陈演先肯定了兵部的上表,又转向冯元飙道:“然则敢问本兵,可知京营有多少堪战之士,上直亲卫若要随陛下亲征,要花多少兵饷。还不止是兵饷,陛下亲征,百官随行,这其中的花销若是全落在地方州县上,百姓可吃得消么?”

    钱粮的问题始终是崇祯的大问题。民间说崇祯是“重征”,可见这加派粮饷已经逼得百姓对朝廷心生怨念。任谁都不愿意生在一个税赋极重的世道,把血汗钱交给那些豪门权贵去挥霍无度。(未完待续。)

九八章 西风催客上马去(三)

    既然是孤臣,要爬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就比结党而有名望的大臣更困难。陈演能站在这里,安之若素地当得起皇帝叫他“老先生”,自然不会如政敌诋毁那般愚昧平庸。光是这手避实就虚,偷梁换柱的手法,便可见一二。

    崇祯帝果然因为钱粮的问题卡住了。

    武将出征很简单,一纸诏书赐下兵权,旋即拿着兵部关防去都督府领兵。每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都有自己的家丁,这些家丁义子才是军队主力,自然帮他处理麾下一应大小事务,并不需要朝廷额外派官。最多只是派下监军,以及沟通粮草,记录功过的文官书吏。

    督师出征就更简单了,只要诏书关防齐备,就可以前往前线督领众将。在袁崇焕时候,哪怕娇悍如辽镇将门,也得听督师的话,最多暗地里做些小动作。时至今rì,却连侯恂、丁启睿那般重臣都节制不住左良玉了。至于山陕方面,汪乔年、傅宗龙两位督师,直接就被手下将领弃如敝履,死在阵中。

    这也是大学士吴甡死活要领着京营的士兵督师地方的缘故。

    皇帝要是亲征,那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首先是上直亲卫一个都不能少,其次是京师三大营必须全部出动。按照祖制,神机营在外拱卫,三千营居中巡哨,五军营在内布阵侍卫。

    除了军事准备之外,政治中心也得紧随皇帝行在,内阁枢辅、六部堂官、台垣科臣,也都必须随行。各部公函文移从京师转移到了行在,rì夜都要靠驿马传递,人吃马嚼,没有钱粮谈何亲征?

    陈演一语中的,明摆着就是说:皇帝陛下,现在没钱,别动亲征的念头了。他看着满脸纠结,像是被扯到了蛋的崇祯,再次移花接木,将话题转移开去,沉稳道:“当rì陛下属意吴甡督师湖广,吴甡以无兵不肯去,若是陛下能凑起大军,吴甡岂能推脱?”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年间征授御史,官途坎坷,几经起落。崇祯十五年六月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为内阁次辅。东阁大学士有教育东宫的职责,碰上太子正好在就学的年纪,多少得往来东宫,不说真的教授什么,起码得混个脸熟。

    朱慈烺对吴甡的印象算是较深的,相比之前的书画名臣,吴甡的阅历颇为丰富。他有在朝堂上勇斗魏忠贤的权谋机智;有宁可削籍为民也不低头的风骨;有巡抚山西剿杀乱贼的狠辣;也有军前树旗,使胁从老弱妇孺得以活路的仁慈。

    吴甡入阁之时,适逢周延儒为首辅。作为老式首辅的周延儒暗中结党,而吴甡也能够与之抗衡。时人因两位辅臣的籍贯,称周延儒为江南党,吴甡为江北党。可见这位次辅也是有举旗党争的能力。

    如今的吴甡却已经下了锦衣卫诏狱,若说命在旦夕绝没有一丝夸张。

    “皇爷,东宫奉旨前来,正候召见。”王之心见陈演提到了吴甡,知道这位首辅有落井下石,棒打死狗的意思,也清楚太子殿下对吴甡的好感,不露痕迹地上前岔开话题,料想陈演绝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再攀扯吴甡。

    崇祯果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开了关注焦点,道:“请东宫上来。”

    王之心连忙转下话去,不一时便看到东宫身着大红龙袍稳步上来,虽然身形尚不够饱满厚实,却已经展现出龙行虎步之姿,让人心生敬畏。

    朱慈烺上到云台,轻轻一扫,已经将众臣收入眼中。

    今rì召对的除了内阁几位大学士之外,七卿重臣也都到了。其中左都御史李邦华算是自己人,中枢冯元飙、吏部李遇知都是对自己展现出好感的大臣,户部倪元璐曾给自己上过课,也算是熟人,多半站在自己一边。

    七卿之中已经取得了多数,朱慈烺对今rì获得明旨督军,也就有了更大的信心。

    “儿臣拜见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拜道。

    “兴。”崇祯略略抬了抬手臂,疲倦的面容之下流露出一丝爱怜。他吩咐左右赐座,又回到湖广军事上,道:“枢臣请旨,yù将太子抚军湖广,太子以为何?”

    “儿臣当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命!”朱慈烺毫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

    冯元飙和李邦华早就知道太子的志向,并不意外。因为冯元飙已经上疏细奏,所以现在敲边鼓的任务就落在了李邦华头上。这位老者轻咳一声,出班奏道:“恭喜陛下!东宫忠勇纯孝,真乃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崇祯听了嘴角微微一扬,眼睛扫向前面几位大学士。

    陈演不能再提吴甡的事,略感遗憾,只是沉默不语。蒋德璟与魏藻德平rì对太子之事只是风闻,身为阁辅也不敢过于关注,不便开口。另外一位阁臣黄景昉近rì来连连上疏请求致仕,所以也不愿意再开口惹事。

    “臣启陛下,”终于还是蒋德璟打破冷场,上前道:“臣以为殿下抚军,所耗不逊于亲征。”

    朱慈烺望向蒋德璟,也上前跟进道:“父皇陛下,儿臣抚军,可行客军惯例,无须国库内帑另行支付军饷。”他这回防疫捞到的银两足够养活一支近万人的部队超过半年,这还是因为东宫麾下待遇极高,甚至超过了戚继光时候的戚家军标准。

    而且如今募捐已经行成了风气,明码实价地开列了东宫侍卫营的一部分军费。这部分银子是作为侍卫营维持城外难民营、检疫营的费用,等于报销了一部分养兵费用。至于难民营和检疫营,自然有单独的开列,不用太子殿下cāo心。

    “行客军惯例?”蒋德璟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心中暗道:太子到底是长在深宫,虽然熟读典章,却不知道这“客军惯例”到底有多么沉重。

    按照皇明规制,客军作战只需要自备三rì粮食,然后在驻军第二rì开始就食地方州县。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己巳之变的时候,各地勤王客军赶赴京师,依照规矩从第二rì开始就食京畿各县。兵部户部以及各县都有困难,不愿,也无力供给,便想了个法子:只让客军驻留一宿,第二rì便调兵移镇他县。

    他县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不肯支付军粮。各路勤王客军一直被人拒之门外,总是在外赶路,得不到粮草补给,如何能与金兵作战?非但不能作战,有些客军直接溃散,成为乱兵,旋即就成了后来流寇的主力部队。

    想崇祯初年,流民作乱,哪里有什么军令部署?还不是看到朝廷大军便一哄而散?正是这些客军,尤其是宣府、大同的客军,成为流**力,这才让流民有了与官军对抗的能力,最终形成如今局面。别的不说,李自成、张献忠、乃至革左五营许多巨寇,都曾是吃过皇粮的大明官军。

    “地方上恐怕也有难处。”蒋德璟补充一句道。

    朱慈烺应道:“朝廷既然要发援兵,无论是谁督领大军,都有个就食地方的事。他们能做得,孤为何做不得?”

    蒋德璟看着太子,不知道太子是故意装傻,还是另有深意。别人领军过境,可以就地征粮,那是因为有足够的煞气。莫非没听说过“盗过如梳,兵过如篦”么?您身为太子,难道能跟那帮丘八一样无赖蛮横?若是说道理,即便是一个县官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您真能说得过他?

    崇祯皇帝却没想到当今吏治已经如此不堪,倒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既然派谁出去都有个吃饭的问题,没道理说太子殿下就要多吃些,以至于地方上承受不住。只是儿子这个年纪,到底能不能领军,是否有必要召见东宫门下行走辅臣呢?若是见了,就怕那些人有心攀附,rì后东宫难以压制。若是不见,又着实不放心。(未完待续。)

一百章 西风催客上马去(五)

    朱慈烺尚未出宫的时候有一大休闲活动,便是从邸报中寻找自己记得的历史名人,看看他们的人生轨迹,乃至于生老病死。渐渐的,他发现很多人都跟历史书上的记载不一样,与电视剧里的形象更是大相径庭。

    更让他迷茫的是,哪怕知道某位名将是战死沙场的宿命,却完全无法更改。一则是他自己的力量有限,连后妃都不能预政,何况一个年幼的少年。二则却是现实中充满了曲折,前一刻还阳光灿烂,后一刻便是雷霆暴雨。作为一个非历史专业的文科生,朱慈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隐藏在故纸堆里的曲折故事?

    他曾十分属意卢象升,很为这位忠勇之臣挂心,但卢总督却是战死在朱慈烺认为最不可能出事的时候。

    他也曾希望曹文诏、曹变蛟能够摆脱宿命,甚至恳求崇祯在这两位总兵回京叙职的时候多留几日,去东宫给他讲解兵法。然而崇祯却嗤之以鼻,让他好好读书练字,兵法晚几年再学也来得及。

    结果大小曹将军直到战死都不知道东宫曾经希望能够见他们一面。

    几次三番的无奈最终磨了太子的性子。

    朱慈烺很快就明白,要想逆天改命并非不可以,但绝不能蛮干。只有投身历史之中,顺着大势走下去,才能在关键时刻出手,扭转乾坤。若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即便带着百度穿越过来,也别想有什么作为。

    朱慈烺超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让他很快改变了思维方式,摆正了立场,首先以皇太子的身份考虑问题,然后以皇帝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行为。当朱慈烺听到自己病中的弟弟对父皇陛下说:“九莲菩萨说陛下待外戚太苛,所以子息困难……”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小子就算没病。也必须夭折。

    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产生了这个念头,朱慈烺终于确定自己已经融入了“历史”中,成为了一个“古人”。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皇明臣子,首要原则就是:不要跟皇帝对着干。

    其实任何一个朝代都一样。

    事实证明,在外不要跟执政对着干,在家不要跟老婆对着干。只有做到这两点的人。才能无灾无祸健康长寿。

    吴甡是皇帝钦点的案犯,虽然罪名有些模糊,更谈不上什么证据,如果以法律专业眼光来看,简直可说是荒唐。但作为皇太子,朱慈烺身为儿子不能议论父亲的过失,身为臣下不能议论主君的过失,所以最好的处置就是保持沉默。

    “当年众辅臣之中,吴甡、蒋德璟、黄景昉并为相。蒋德璟善理财、治兵。黄景昉有识人用人之能。”冯元飙努力平抑着呼吸,道:“惟独吴甡有大器。”

    “当日也是冯先生将吴甡举荐给周延儒的吧。”朱慈烺道。

    冯元飙心下打了个疙瘩,又是一阵咳嗽。

    这事说来真是官场错综复杂的明证。

    冯元飙当初在言路时,与周延儒极不友善,可谓政敌。

    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相为首辅,想为冯铨“复冠带”。冯铨是著名的阉党,当日钦定逆案“论杖徒”。后来赎为民。当时朝中言路多是东林故旧,周延儒想为冯铨翻案。压力之大可以想象。

    然而冯铨与冯元飙又是同宗,冯元飙是希望冯铨能够起复的。他进言周延儒,启用吴甡为助力,分散压力。周延儒当时想与东林结好,故而同意吴甡入阁。盖因吴甡也算是此时朝中名望甚高的东林人士,曾受惠于东林“三君”之一的赵南星。又施惠于另外“一君”邹元标。

    谁知吴甡入阁之后,并不同意冯铨起复,直接找了当时的户部尚书傅淑训,否决了冯铨起复之事。后来周延儒想以张捷为南京右都御使,也被吴甡阻拦。因而彻底分裂成了两党。

    吴甡入阁之初,肯定是知道周延儒要以冯铨起复为交换筹码。——内阁辅臣又不是不值钱,没道理人家白白给你。

    入阁之后,吴甡掌握权柄便不认账,直接就坑了推荐他的冯元飙。

    照常理说来,冯元飙不乘现在落井下石就不错了,竟然请太子去营救吴甡,实在有些反常。

    朱慈烺点破两人过往,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即便以他的阅历和认知,也不知道为什么冯元飙要推荐吴甡。

    朱慈烺看了看李邦华,突然醒悟道:“是因为东林?”

    若说李邦华、冯元飙、吴甡三人有什么共同标签,那就只有东林了。虽然李邦华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东林党人,并且表示不认同东林党人的许多方针和做法,但他是邹元标的亲传弟子,想否认都不行。

    冯元飙的履历中虽然没有东林印记,但他是浙江慈溪人,父亲冯若愚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光凭这两条就充斥着浓浓的南党气息。

    李邦华无奈道:“天下哪里还有东林?殿下用人,当局量才器大小,不当以党取人,因人废才。”

    天下的确只有东林之名而无东林之实。江南士子一度聚在复社旗下,想延续东林正气,但是张溥一死,再没人能扛起这面大旗,最终沦落为才子佳人的娱乐会所。

    朱慈烺想起沈廷扬也跟复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笑道:“是我多心,误会了二位先生。”

    “东宫幕中实在不见有鼎力者。”冯元飙无奈道:“臣荐吴甡,的确是出于公义。”

    朱慈烺被冯元飙说得越发有些愧疚。他很清楚吴甡的才干器量,的确是有宰辅之姿。东宫外邸之中,刘若愚可以看一座紫禁城,吴伟业只能看一间办公室,而自己身为太子却还需要一个能够鸟瞰天下的真宰辅。

    如今首辅陈演是个庸人;蒋德璟掌握着户部,是不可能随太子去洛阳的;黄景昉已经在强烈要求退休;魏藻德虽然是崇祯三年的状元郎,却也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的草。若是能从诏狱里将吴甡拉出来,想来他是不可能复相的,却大可以挂个太子宾客的名头,在东宫幕中行走。

    “二位先生,”朱慈烺闻言道:“我身为人子,不敢与皇父有丝毫悖逆。吴甡是钦点要犯,当真值得我犯此等不韪?”

    “殿下纯孝,天下共睹。”冯元飙吸了口气,硬挺着道:“然则,宰相之才原本不得世出,吴甡当此才而虚耗于牢狱,实在为天下憾事。”

    “吴甡真能济世?”

    “只要吴甡肯做,断然没有做不成的。”冯元飙又咳了两声:“臣以为他可比一人。”

    “何人?”

    “万历首辅,江陵张居正。”冯元飙压着肺里刺痒,大声道:“殿下欲成大事,当得有他相助。”

    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并不是大明臣子的最佳榜样。但他在任内力行考成法,的确让暮气沉沉的大明再次焕发出朝气和潜能。无论其个人人品如何,才干上却是无人能够质疑的。冯元飙以吴甡比作张居正,可说是极高的褒扬。

    朱慈烺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他更注重的是整体实力的提升。不过眼看着一个王佐之才在侧,却不能将之拢入彀中,的确是一桩憾事。

    “本兵向来有料事如神之风评,”朱慈烺笑道:“我便从善如流,去与皇上要人!”

    李邦华闻言,脸上的皱褶也抹开了许多笑,道:“吴甡此人顽固,殿下若是真心要收用他,还当亲自去见见才好。”

    “若真是王佐之才,我自然亲去诏狱迎他。”朱慈烺道:“到时候,也要多谢二位先生举荐良才,助我大力。”

    冯元飙知道自己如此力荐一人实在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一旦日后吴甡开罪了太子殿下,牵连到自己那是必然的事。

    想想自己宿疾缠身,请求致仕的奏疏已经上了好几封,能够为朝廷做的最后一点事,也就只有推荐几位良才了。他在奏疏中已经推荐李邦华或者史可法接任兵部尚书,尚未有批复下来。上次与太子说起这事,太子也不置可否。若是吴甡得用,自己兵部这一摊子事也就再无牵挂之处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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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西风催客上马去(六)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的三甲中游。若是仔细看看这一科的名录,正是崇祯朝的主干所在。其中状元周延儒两次入阁为相,二甲的刘鸿训在天启七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主持清算阉党逆案。三甲的王应熊也是崇祯六年入阁的重臣,因贪贿被罢。

    同科之中张凤翼、姜逢元、范景文也都位至尚书。

    更有强奸同僚冯铨的缪昌期,与被同僚缪昌期强奸的冯铨。

    然而真正对后世有直接助益的还属掉在榜尾的王心一。他官至刑部左侍郎,署尚书,致仕之后在家乡买了一座园子,起名“归田园居”,便是后来的拙政园。这座园林至今都在为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门票收入。

    “来时随手翻了翻先生履历,发现先生同年之中倒是颇多人才啊。”朱慈烺坐在牢房门外,笑吟吟对吴甡道。

    吴甡已经被赐座拜见东宫,浑身褴褛肮脏,坐在锦绣坐墩上,强挤出一丝微笑,发出“呵呵”一声。

    朱慈烺看着这个年过天命的壮年阁辅,将近一个月的牢狱折磨,让他失去了往日的锐气,不过精神比之其他钦犯倒还算可以。太子刚才路过侯恂的牢房,那位先生已经连正眼看人的精神都没了。

    “孤来镇抚司之前,皇上有口谕。”

    “罪臣接旨。”吴甡勉力起身,拜倒在地。

    “皇上谕:吴甡,朕以阁辅之重待汝,汝却深负朕,如今囹圄折磨,可有悔愧之心否?”

    “罪臣深受皇恩,焉能有辜负陛下之心?实在是臣材质鄙陋。不堪驱使,却以虚名涂饰,欺瞒圣察,以至于负恩悖行。今蒙圣上严教,罪臣始知当日之谬,险些遗祸社稷。每每思想。便惊恐余悸,深恨昔日之所为……”吴甡检讨深刻,越说越顺,渐渐带上了哭腔,最终伏地痛哭起来。

    朱慈烺在来之前的确入宫请旨,崇祯倒是没什么为难。当日他下令锦衣卫逮捕吴甡,主要是因为周延儒一案的迁怒,对吴甡一直推诿不肯前往湖广督师的怨念瞬间爆发,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并不至于存续太久。所谓口谕也只是个台阶,只要吴甡说几句像样的悔过话, 再表表决心,自然就放人了。

    吴甡的确是知情识趣,没有玩硬项刚烈那一套,声情并茂地表示忏悔认罪,希望能够得一个宽大处置。其实崇祯原本也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想将他遣戍云南而已。既然皇太子欲将此人招入麾下。那也正好废物利用,以观后效。

    崇祯这次的宽容。就连朱慈烺都有些意外。

    “孤奉旨西面抚军,正缺一个老成谋国者在旁辅佐,先生可愿同往?”朱慈烺问道。

    吴甡意外地抬头看了看太子,撑在地上的上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嘴唇蠕动,终于还是垂下头去,一络散发轻轻垂下。指向散落着稻草梗的泥土地。

    囚室之中,只有两支松木火把发出噼里剥落的声响。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冷场,不如说是心性的对抗。只有心性不稳的人才会主动开口,而对方则能在这种情况下愈发冷静,后发制人。朱慈烺并不缺耐心。他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能,都占据着优势,完全可以等到吴甡跪得膝盖生疼,最终投降。

    李邦华对吴甡的认识的确深刻,吴甡果然不负“顽固”之名,足足与朱慈烺对峙了将近一刻钟——约合小时计时的半小时,方才道:“当日圣上命臣督师湖广,臣以为非三万精兵,从南京西向不可。如今臣仍旧以为此策虽非上佳之策,却是不得已之策。”

    吴甡之所以会给崇祯留下那么大的怨念,以至于被周延儒牵连,吃这黑牢的苦头,正是因为他的顽固。这种死活不肯接受任务的行为,对于皇帝来说简直就是当众被打脸,焉能毫不介怀?也就是崇祯这位文青皇帝还算有些城府胸襟,没有当即发作,若是放在太祖、成祖手里,或是武宗、世宗手里,吴甡焉能活到今天?

    “秦督孙传庭八月誓师出关,目今已经收复了洛阳。”朱慈烺略带试探道。

    瞬息之间,吴甡脑中已经画出了西安到潼关,再到洛阳的地形图。他曾巡按陕西、河南,又出任山西巡抚,这一带的地形地势都是亲眼所见,亲身走过的。此刻回忆起来,一草一木历历在前,远非那些看地图断局势的文臣可比。

    “大势去矣!”吴甡突然放声大哭,重重仰头,甩起散乱的长发,眼中已然涌出两股清泉。

    朱慈烺看着吴甡,从他神情之中判断这是真哭还是演戏。自从王阳明的心学传播开来之后,士大夫中颇有一股崇尚真情实意的风气,标榜“知行合一”,不拘流俗,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其中有多少人得了圣人之道尚不可知,不过哭哭笑笑的本领却是被很多人掌握了。

    “大势去矣!”吴甡重重伏倒在地,声音嘶哑,强强抑制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右手已经握拳,捶压着泥地。

    “慢着!”

    朱慈烺正要说话,被吴甡这突然一吼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还有山西!”吴甡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登时出现了两道黑痕。他不管不顾道:“殿下!如今要挽回危局,唯有派出精兵强将,收拢秦督溃兵,守住太原、大同,坚守宁武关!山西总兵周遇吉是员能将,或许还能保住京畿不失。”

    朱慈烺没有立即说话。

    吴甡的这个答案,与朱慈烺自己心中的答案几乎一样。只是他凭着后世所知的历史进程,以及时下的各种邸报、塘报,方才能够做出“弃守陕西,稳固山西”的判断,吴甡是如何能够在瞬息之间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中间的推理过程呢?

    只有答案可是拿不到满分的。

    “你怎知秦督必败?”朱慈烺问道。

    “孙传庭到陕西之后,清厘田亩,严追欠税,这才有了练兵的资本。”吴甡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他以为太子有心转述给皇帝陛下,故而将自己每一个心思环节都托盘而出,对道:“如此一来,当地豪绅岂能容他?罪臣尚未下狱之时,纠劾秦督的奏疏便已经堆积成山。大军一动,所需粮草豆料更是操练时的三五倍不止。抚恤恩赏也都得即时发给兵士,否则谁肯用命?如此一来,孙传庭少不得还要大大得罪一批人。”

    朱慈烺暗道:这才是真正做过事的人。大明多的是孝子,少的是忠臣。为了一家一族的利益,置朝廷国家利益而不顾,实在太正常了。

    “若是孙传庭没打下洛阳,退兵潼关,尚可支撑。”吴甡又道:“然而孙传庭已经坐牢坐怕了,必然要打下洛阳以自固,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如此一来,弃潼关险峻之地利,而就洛阳开阔平坦之地,是利于敌而害于己。秦兵适逢大战,人人思乡,却久居客地不得归,军心必散,故而臣以为洛阳复落贼手便在旬月之间。”

    “洛阳之战,未必是大战。”朱慈烺回忆了一下孙传庭那封热情洋溢的奏疏,轻声道。

    吴甡一愣,转而飞快道:“那便是贼兵诱敌之计!河南连年天灾,人祸不断,秦兵一来,各种摊派加饷落在百姓头上,人民愈发背离朝廷,易被乱贼蛊惑。孙传庭失了民心,洛阳必然站不住脚。若是他轻兵冒进,必然重遭郏县之败。而这回,可就是闯贼设伏兵了。”

    朱慈烺听了吴甡的分析,轻轻点头道:“当初催秦兵出关便是败笔,哪怕是连战连捷,都已经无从扭转劣势了。”

    这便是败于庙堂,即便前线将士用命,最终只能饮恨。

    “臣当日非三万精兵不肯行,便是因为藩镇不从号令。臣又坚持从金陵而西行,便是为了避开豫省久疲之地。可惜……”吴甡懊恼道。

    “秦督此败已是势数,”朱慈烺道,“我已经请本兵冯元飙发公函致秦督,且驻守洛阳,等待援军。待我率军赶到之日,退兵潼关,且看能否守住关内之地。”

    吴甡问道:“秦督率多少兵马出关?”

    “秦兵十万。”朱慈烺道。

    吴甡摇头道:“十万大军……秦地民心已经尽失,守不住的。”

    朱慈烺微微皱眉,道:“先生是觉得应当尽快巩固山西么?”

    “若是有精兵三五万,守山西还是能够维持些时日的。”吴甡道:“到那时,闯贼只能屯兵于河南,一旦北上京师或是南下金陵,都将被我官军抄袭后路。河南哪有粮食养活贼寇?闯贼只能南取湖广就食。姑且不说闯贼与献贼会因此而生间隙,仅仅是南下湖广,便会被晋军与江南守军夹击,最终一步步退入川粤云贵,失去根基。”

    “先生此言,有些唬弄小孩子的意思。”朱慈烺突然轻笑道,缓步上前,垂头俯视吴甡。

    吴甡当时抬头望向朱慈烺。目光之中只有惊诧,并无半点疑惑,仿佛是说:“咦,怎么被你看穿的?”(未完待续。。)

    ps:  今天可能来不及两更了,大家不用特意等。

一零二 西风催客上马去(七)

    朱慈烺就这么站在吴甡面前,俯视道:“先生为何不将话说完?山西固然能守得一时,却终究会陷入粮尽援绝之境。到了那时候,若是没有先生,孤当何以自处?”

    吴甡这点私心其实并无伤大雅,而且自从战国以来,凡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谋臣都没有好下场。若是明言直说“山西也守不住”,无疑是不会聊天。

    朱慈烺之所以将这私心点破,却是下定了招揽的念头。他即便知道历史的最终走向,但如果不能摸清每个事件的承替,仍旧无法改变天下大势。要想真正把握每个环节,就只有靠智谋之士相助。

    之前的一席话,已经让朱慈烺确定吴甡就是这么一个智谋之士,果然不愧是能够从数以千计的文臣中脱颖而出的人物。

    现在,多少该展现一些自己的见识,方能收到人心。

    “当年要防蒙古人,故而大同一线打造得铁桶似的。如今东虏隔三差五就从大同入境,从崇祯六年以来,每每官军剿贼略见成效,眼看就能重整秩序,东虏便要来插一脚。官军只得抽身防虏,使得贼寇死里逃生,死灰复燃。”朱慈烺道:“故而要靠晋军牵制贼寇,也是捉襟见肘,拆东补西罢了。”

    “至于江淮守军,且说左良玉。”朱慈烺笑道:“当年杨嗣昌九次传檄,而他却按兵不动。丁启睿再三督促,仍旧置若罔闻。侯恂与他有提拔知遇之恩,他也是口头实惠,漫天要价。这样的军镇,如何指望夹击湖广之贼?我记得先生不也曾直言左良玉跋扈么?”

    吴甡的战略是立足于西北与东南的夹击,然而事实上西北的晋军要防东虏,东南的四镇又不肯听从调遣。这套战略只是漂亮而已,实在缺乏实施性。

    “适才那些话,”朱慈烺仍旧带着微笑道,“我会转呈圣上,为人臣子,终究还是得让君父宽心才是正道。”

    ——可以拿去糊弄皇帝。但别指望糊弄我。

    朱慈烺俯视着吴甡,吴甡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山陕皆是弃地。”朱慈烺振声道:“孤命人查看历代五行志,惟独崇祯以来天灾连连,蝗旱交替,就连广东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冻死百姓之事。又命灵台勘察数百年之巨木年轮,考核其经历寒暑,发现这一切天变,皆是出于天气转寒之故。”

    明代士大夫的杂学功底深厚。吴甡非但是政治家,也是天下有名的名医,对于草木之学了解颇深。从树木年轮之中看出当年的气候特征,这是他认同的说法,只是不没想到太子殿下也如此认同,顿生亲近之感。

    “因为天气转寒,气候干燥而有连年干旱。因为干旱,导致蝗虫卵未经水淹。大量孵化,由此产生了蝗灾。”朱慈烺道:“这种千万年来未曾遭遇的天劫。岂是人力能够抵抗的?更何况我皇明自立国以来,数代祖宗积累下来的政弊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若想再占据西北,真是痴人说梦了。”

    “殿下博学。”吴甡诚服道:“我皇明东南为银田,湖广为粮田。自世庙时便明定以‘东南之粮养西北之兵’之国策,当今关中与山西对东南的依赖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谁占据这两处要地,都有反被困杀之危局。”

    “这才像话。”朱慈烺笑着伸手将吴甡虚扶起来,道:“我身为皇太子,焉能短视一时?既然我有心延请先生赞画,也不妨直言相告:所谓流贼、东虏。不过是癣疥之患。真正的心腹之患,乃是皇明政体文法之患。”

    吴甡站起身,正好与朱慈烺平视。华夏自古以两目对视为无礼挑衅之举,然而此时他却顾不得了,只是一心想从这双明亮的眸子里看看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是没有十余年行走地方积累下的阅历,没有部阁磨砺增长的见识,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大明之弊弊在政体文法。别说这位尚在冲龄的太子,且去问问当今首辅陈演,他看穿这点了么?

    “所以,我要练兵打仗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却是铸造一块王土,最终让皇明龙旗重焕二祖时的无限风光。”朱慈烺声音坚定,铿锵有力,透着浓浓自信。

    吴甡从朱慈烺眼中看到一股狂热,连带着自己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颤声道:“殿下打算将这块皇图画在哪处?”

    朱慈烺微微摇头:“阅历所限,实在难以决策。”

    朱慈烺对于中国地理的细节认识,肯定要高出吴甡许多。他非但上过高中地理课,也曾借着公司旅游、出差等机会,踏遍了华夏大地的名胜古迹,其中不乏重要的边关军镇。然而抱着旅游的心态所见所闻,与出于政治、军事角度来审视这些地理地貌,看到的完全是两种景象。

    从这点上来说,吴甡又反过来比朱慈烺具有更大的优势。他去那些地方的时候,就是单纯出于军政考量的。甚至于他看古今地理舆图、书册,也都是以军政为指导去看的,绝不会分心在地方美食美景之类无聊的事上。

    “殿下可听说过天下棋局之说?”吴甡问道。

    “略有所闻。”

    吴甡闻言反倒轻松了,笑道:“这也是罪臣苦思冥想,略有所得,愿奉于殿下。”

    这话意思便是说:你所知道的,不会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乃是独家秘笈。

    朱慈烺倒是很喜欢这种自信的人,而且他知道的天下棋局,无非是布局争霸的代名词而已,真正如隆中对那样级别的国策,还得有高才指点才行。

    “棋家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吴甡果然以棋局开场,自信道:“罪臣因多年来所见所闻,以为我皇明天下亦有四边四角,以及草肚皮。”

    “草肚皮自然是让人避之不及的中原腹心之地,敢问四边四角。”朱慈烺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颇有些新奇。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撤后一步。解放出双手,虚空中一点,从左往右转而往下,最终画出一个方格,同时解说道:“关中、京畿、江南、四川。此为天下之四角。在这四角之间横贯连接的,便是山西、山东、湖广、汉中。”

    山西位于关中与京畿之间。山东位于京畿与江南之间,两湖在江南与四川之间,汉中则在四川与关中之间。虽然不甚规则,但被吴甡这么一说,还真是将华夏山川规整起来了。

    “加上河南腹心之地,一共九个棋格,每一格都有关隘可固守,都有孔道通行。故而华夏治乱,只在这九处。”吴甡的确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本事。大明两京十三省。若要以战略要地来评个高下,谁能够如吴甡这般寥寥数言便说得如此形象。

    朱慈烺心中颇为满意,索性自己坐在了绣墩上,看着吴甡演讲。

    “臣如此划分,重在山脉江河。山脉之重重在阻隔,又贵在有孔道可以通行,如太行八径、秦巴栈道;河流之重重在疏通,又贵在有据点可以扼守。如黄河之孟、蒲之津;江水之瓜州、采石之渡;以及淮水之颍口、涡口、泗口。”吴甡举完例子,偷偷看太子反应。他见朱慈烺并没有露出疑惑。反倒是一副认同的模样,方才放心讲下去。

    “有山地险要,则可凭恃,能于纷乱中立足,积蓄力量;有水道流通,则可伸扩。能顺天势介入全局。臣所言四边四角之地皆是如此。”吴甡道:“先说关中。关中乃祖龙所兴之地,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赤旱千里,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更是对关东之地具有高屋建瓴之势。兵势如水,故而古人有‘得关中者得天下’之说。”

    “如今关中民生凋敝,恐怕取之无用了。”朱慈烺道。

    “诚然,”吴甡道,“关中天灾最重,十年大旱,颗粒无收。当地又多是军屯之地,抛荒之重令人咋舌。闯贼、献贼皆是关中之人,并非无因。”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京畿乃古燕赵之地,多慷慨之士。其地势依山傍海,三面山海环抱,南面中原。有燕山为屏障,翼蔽河北乃至整个中原。居庸关、山海关、松亭关、古北口、冷口、喜峰口等关隘,扼守穿越燕山山脉的交通孔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太行山脉为河北的右翼屏障,有紫荆关、倒马关、井陉关、滏口等关隘扼守。当年燕赵能够独立抗秦,岂非偶然?”吴甡一时间化作慷慨悲歌之士,大声道。

    “若是能守得住,的确不忍轻弃。”朱慈烺道。

    吴甡摇了摇头:“河北豪族圈地设堡,政令不达下民。从己巳之变以来,连遭东虏屠掠,民心已散,元气大伤,绝非殿下可以倚仗中兴之地。”

    朱慈烺还没有出过京,不过从当年凌迟袁崇焕,京畿附近百姓人人要买他的肉,可见遭受的屠掠有多深重。

    “江南呢?”

    “江南有江水天堑,沿江设防可保偏安之局。”吴甡道:“日后北伐,也可由长江通达天下四方。若是秦、赵胜在山,则江南胜在水。更有海贸之利,若是谋得江南,养兵钱粮便可不用发愁了。”吴甡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国家建有二京,岂不正为巩固江南所设?”

    “先生的意思是,我当去南京监国?”朱慈烺略略皱眉道。

    吴甡连忙摇头,道:“臣以为南京可以偏安,不过延绵百十年国祚而已。若想中兴皇明,江南不能去。”

    “为何?”

    “势家。”吴甡简单回了两个字,方才道:“江南从未遭东虏、流寇劫掠,民生富裕,不思兵战。大明承平二百年,江南除了蒙受倭寇之患,再不见刀兵。世族繁衍,如今皇榜之上,皆是南人占据可见一斑。若是秦晋之地,一个举人便已经是地方上了不得的人物,但在江南,进士牌坊连绵蔽日,可见其势。”

    朱慈烺略一沉吟,道:“公家斗不过势家?”

    “势家已经根深蒂固了,别的不说,各州县官吏若是不用势家子,又能用谁?”吴甡是江北人,虽然也在“南人”范畴,对于江南却没什么好感。尤其他的老对头周延儒就是江南党党魁,自己作死都要拖累他。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啊……”朱慈烺也为之无奈。当今天下虽然文化大兴,但有能力读书的却都还是势家子弟,或者是与势家有千丝万缕的小康人家。若是与势家对抗,很有可能就连基层官员都配备不齐。

    亦或者能配齐官员,可这些官员阳奉阴违,不肯按照东宫规矩办事,这可是更加让人无奈的事。

    “而且江南实在是偏安之地,不耐消磨,最终便成了南宋局面。”吴甡道。

    “四角之中,只有四川了。”朱慈烺道。

    “四川居长江上游,四面皆是崇山峻岭,其防护之厚非其它地域可比。长江三峡是其与东方之间的往来孔道,嘉陵江及其支流河谷是其与北方之间的往来孔道。两处孔道俱极险要。大抵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北面为陆路,行栈道。这两个方向又分别归重于成都与重庆二府。由重庆东出,经三峡穿越巫山,可入湖北,大抵以夔州为其门户,矍塘关即在此处;从成都北出,由金牛道、米仓道可入汉中,另由阴平道可通陇上,大抵以剑阁为其门户,剑门关即在此处。蜀中又有粮、盐、织锦之利益,只看地形产出,真乃形胜之地也!”吴甡伸手指指点点,仿佛面对一张详尽的地图,果然一应山川地形,俱在胸中。

    “然则,也是败在人和。”吴甡突然话头一转,道:“自李冰治都江堰之后,巴蜀之地遂为天府。然而因其闭塞,客籍与主民多有难以磨合之处。原本大好形式,便消耗在这份内争之中。除了蜀汉时数次北伐,进取中原,其他政权多是称霸一方,割据自满,从不见有雄主出于蜀中。”(未完待续。。)

一零三 西风催客上马去(八)

    朱慈烺自己也曾考虑过四川。

    如果能够占据四川,一者能够自固,二者有足够战略资源储备。无论是粮草、食盐、木材、煤铁……四川都能够自养自足,在这乱世中等待机会。在他的记忆中,原时空的李定国在云贵那等穷山恶水之地都能支撑永历政权十余年,若是自己占据了四川,十年的安然经营是肯定能有的。

    十年之后,人手充足,正好出去统合天下,荡尽妖氛。

    只是给吴甡这么一说,朱慈烺也开始担忧四川会消磨士气,与各方土司纠缠不清。虽然四川有秦良玉这样忠勇无二的能将,但到底也是个少数民族杂居,几次三番兴起叛乱的不安之地。

    “臣以为,四角之地固然是‘金子’,但如今大明沉疴极深,真要图谋痊愈,只有先行温养,退而取其次,以四边之地生聚教训。”吴甡退后一步,突然趴在地上,将散落的稻草梗拢聚起来。

    稻草梗在吴甡的规制之下,颇为有序的分成了代表山脉河流走势的线路。吴甡又从周围的地上捡来泥块、布头、乃至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碎骨头,随手摆放之间,做出了高山、丘陵。

    朱慈烺看着地上呈现出来的皇明“地图”,以及吴甡手不二落的熟练,真不知道他在这黑狱之中做了多少次。

    “殿下见笑,罪臣无聊时便摆放这舆图消磨时光。”吴甡见朱慈烺看得眼睛都直了,微笑解释一句,随手一指:“这里是山西,诚如殿下所言,时rì一久便粮尽援绝,乃是死地,断不可取。”他又再指向长江一带:“湖广熟,天下足,可惜现在湖广已经落入了贼兵之手,若要与之争夺,实在不异于虎口夺食,即便夺过来,也是惨胜犹败的局面。”

    朱慈烺点了点头,接口道:“汉中就不用说了,献贼进了四川,闯贼一旦夺了关中,汉中便是孤绝之地。先生是属意山东了?”

    “诚然。”吴甡点头道:“山东接连京畿与江南,若开海运,便可得江南钱粮。走陆路,可进取畿南、河南、徐州,角逐天下。尤其是当地乃圣人之乡,民风醇厚,人心可用。”

    “可惜齐鲁之地唯有南面是丘陵山壑,东面临海,余者便是平原。我可以往,敌亦可以来。”朱慈烺对这个地区颇有些缺乏安全感:“当年齐国不战而降,一者是天下大势难以违悖,二者也是实在缺乏险要防御从燕国南下的秦军。”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道,“要不然怎说它是‘银边’呢?再者说,虽然山东北面少关隘险阻,却有黄河地利,真要有一支强军沿河驻守,也不是轻易就会被人打下来的。当年太祖取山东,而开大都门户;成祖取山东,而能跃马金陵。一旦天下之势陷入中分对峙局面,山东便是南北必争之地,也是可征南北之处。”

    朱慈烺看着地上简陋的地图,心中却在想吴甡的事:恐怕这位戴罪辅臣的心胸眼光,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高深一些。

    “南北朝局面恐怕难说。”朱慈烺轻声道:“我所担忧的是,一旦京畿失守,闯贼南下首先要攻取山东。不知道经营山东是否还来得及。”

    “即便来不及,也可以层层退守,直取皖、淮之地,图谋江南。”吴甡肯定道:“再者,臣以为,闯贼若是南下,势必溃败。”

    朱慈烺知道李自成根本没有机会南下。

    崇祯十七年三月打下běi jīng之后,大明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关宁铁骑已经在驰援京师的路上了。李自成只有先解决吴三桂,才有巩固新朝的时间。而吴三桂直接献出山海关,放进东虏大军,李自成大败一片石,哪里还有机会南下?

    要防的不是李自成,而是东虏满洲人啊!

    “我也不以为闯贼会南下,但还是想听听先生的见解。”朱慈烺缓缓道。

    “因为闯贼未立文法。”吴甡蹲在地上,仰头道:“流贼看似糜烂天下十余载,但之前皆是‘流寇’,抢了便走。直到去年,闯贼、献贼方才真正订立文法,明确尊卑,统一号令,往派官吏管辖人民。文法不立,根基不牢,只要有一场败仗,便是土崩瓦解之势。故而闯贼占的地盘越大,其崩塌也就越快。”

    “有些道理。”朱慈烺点了点头,承认吴甡之说。

    从战略上来说,李自成的确是因为没有确立文法而战败的。他若是耐心经营山陕之地,以湖广之粮救济,三五年之后再打běi jīng,即便败了,也有关中为根本,湖广、山西为羽翼,绝不会一败涂地。

    想李自成兵败一片石之后,一年间兵败如山倒,最终命丧九宫山。而他的残部,却在川鄂边区占领州县,坚持抗清二十一年,直到康熙三年方才覆灭,所谓夔东十三家者。这便吴甡所谓的根本是否扎实。而要扎实根本,看的便是文法。

    文法便是文制法规,直接体现一个政权所代表的阶级立场,以及文明程度。

    大明的文法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二百七十余年,取法唐宋,兼容蒙元,虽然如今流弊丛生,但只看纸面上却不至于让人脸红。

    李闯占领襄阳之后方才确立文法,行六政/府制度,虽然改名换姓,却仍旧是大明的那一套。因为没有着实的治政经验,文法更是显得单薄粗陋。加上闯营的根本灵魂只是李自成一人,即便这粗陋的文法也往往被李自成一言堂所取代。

    至于张献忠,那更是直接抄袭的大明制度,一字未改。

    朱慈烺承认文法的重要xìng,但更关注眼前的实际可能xìng。他指了指代表京师一块碎骨:“我说闯贼不能南下,是因他若占据京师,势必面临后背芒刺——关宁铁骑。”

    “殿下一针见血,的确如此。”吴甡道:“朝中已经有人散布舆论,想请陛下放弃关外之地,调关宁铁骑入关平贼,只是不知如今是否成议。”

    “尚未听闻。”朱慈烺摇了摇头:“兹事体大,哪位阁辅肯负弃土之罪?皇父固然英伟,也难做出这等决策。”

    吴甡点了点头,又道:“如此经营山东的机会便来了。只要让辽镇守住山海关,以永平为屏藩,便可吊住闯贼主力。”

    “若是闯贼北上攻打山海关么?”

    “这……辽镇能战更胜秦兵,闯贼焉能以卵击石?”吴甡心中一奇:辽镇不去běi jīng勤王已经足够李闯偷笑的了,哪里有自己送上门去的道理?到时候地利在辽镇一方,李闯的兵员配备肯定也不如每年拿着数百万两辽饷的辽军,焉能取胜?

    “因为他是李自成嘛。”朱慈烺随口敷衍道。

    历史充满了偶然和不可知。谁知道李自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带着全部jīng兵去找吴三桂晦气?或许只是因为晚上做了个梦,或者是脑袋抽了一下,完全没有必然xìng可言。

    吴甡眉头皱起,道:“若是李闯营内有智谋之士,绝然不会让他在人心未固之时出兵山、永。不过……若是他真的去了……”太子说的可能xìng就是等于零,作为臣下的也得加以考虑。吴甡沉吟良久,方才道:“臣实在不觉得他有取胜之力。”

    ——若是李自成不能取胜,吴三桂为什么要献关投降满清呢?

    朱慈烺看着地图,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到底不是历史专业的高才生,事实上以他知道的明清历史,只能作一个大方向的指导,设定一个倒计时jǐng钟。对于微妙的人心判断,国家大势的决策,若是没有时下的情报,便也如同瞎子一样。

    “若是,”朱慈烺终于打破沉默,“若是李闯去了,而且能打赢辽军,又会如何?”

    “非三五年固结人心,不足以出兵山、永。”吴甡略一思索,仍旧坚持己见:“李闯恐怕会重币卑辞收买辽镇,但不会贸然出兵。若是真有不可查知之事,让李闯诚如殿下所言进兵山、永,并且占据优势,恐怕辽镇会失节。”

    吴甡又想了想,似乎给自己找到一个解释:“李闯文法新立,缺少率土之臣,很有可能以辽镇辖地为诱饵,蛊惑辽镇割据,以服从新朝。辽镇将门早已经视辽土为私有,很可能接受诰封,自成一国。”

    “若是,”朱慈烺像是钻进了牛角尖,“若是辽镇兵败,引东虏之师入关,又如何?”

    “这……”吴甡嘴角有些抽搐:“臣不能知!殿下是得了有司的密报么?”

    有司?是说职方司还是锦衣卫?大明如今还有这种侦探外域的能力么?

    朱慈烺缓和口气,起身蹲在了吴甡身边,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划了一竖。他微笑道:“你看,这一竖下来便有两个走向。李闯谋取山海关,或者不谋取山海关。是否?”

    吴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慈烺看到地上黑乎乎的影子动作,知道吴甡在跟着自己思路走,便又划了一个分支:“若是谋取山海关,便有可能是招抚,或是征伐,对否?”

    吴甡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招抚有成或不成,征伐有胜有败,对吧?”朱慈烺画出分叉,地上已经成了一个树状图。

    “殿下是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也顾虑进去?”吴甡终于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惊讶问道。

    “事事皆有备,方能算无遗策。”朱慈烺站起身,丢了木棍拍了拍手:“当年秦穆公灭滑国时,正是以为晋文公新丧,晋国在大丧之期断不会出兵,结果呢?结果便是崤山惨败。再晚些还有越王勾践破吴,有赵国长平之败,有鸿门之宴,有火烧赤壁,有玄武门……正是因为‘不可能’三个字,方使敌方有可能。”

    “殿下,”吴甡皱眉道,“若是拘泥于这等微末之机,又如何行事?”

    朱慈烺笑道:“做事还是照常去做,但这些可能xìng必须要想到。哪怕脑子里有个念头,到时候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便如目今满朝文武都在想破闯之事,独你我在这黑狱之中放眼天下。未来胜负在你我胸中,岂非成竹?”

    “殿下如此说来,的确令臣茅塞顿开。”吴甡舒展眉间:“既然殿下已有成竹,罪臣若是再不识好歹,岂不为后人笑?臣愿随殿下出征,先平关中晋中,取jīng兵良将,旋入鲁中,定中兴之基业!”

    朱慈烺轻轻拍了拍吴甡的手臂,笑道:“rì后功臣庙中少不得先生图形!”

    吴甡竟露出一丝腼腆,躬身拜道:“臣非命世之才,惟愿随殿下骥尾,聊尽匹夫之能。”

    朱慈烺知道这种传统士大夫对于忠诚和诺言的看重,只要自己让他们觉得是个可以效忠的对象,绝然没有背叛的可能。他拉着吴甡径自往牢外走去,一边道:“先生的方略虽然极佳,不过有一点却是小觑孤家了。”

    “臣死罪,还请殿下明示。”吴甡毫不见惶恐,更像是朋友之间的调侃。

    “去关中晋中,倒不是为了取兵。”朱慈烺笑道:“等明rì,请先生去校场看我东宫侍卫营便可知一二。”

    “固所愿也。”吴甡听说太子手下有兵,心中勉强放下一块石头。不过太子这样早慧之人,能够洞明时事已是天恩,难道还有练兵之术?一时间,吴甡自己也不知道是期盼多些,还是担忧更多些。

    ……

    金陵,秦淮,媚香楼。

    “朝宗,此番入京,要好生保重。”临河小窗前,淡妆少女执手情郎,情谊款款,一双美目之中更是烟波浩渺,隐隐绰绰显露出一个年轻公子的形阔。

    这公子字朝宗,也是金陵城中著名的才子。他有个大号,名叫侯方域,是原户部尚书侯恂的儿子,也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倪元璐的弟子。其父侯恂被关在狱中,这位贵公子也是rìrì愁云惨淡,只能在媚香楼的红粉知己处方才放得开些。

    “你不用担心,此番入京我已经有了决意,誓要学密之兄那般上血疏讼冤!”侯方域沉声道。

    “今上会接纳么?”少女愁云未散,更添了一股哀愁。

    “梅村兄来函说,若是走东宫的门路兴许能成事。”侯方域叹道:“想来东宫与我同为人子,更容易为孝心所动吧。”

    “东宫……梅村兄可有门路么?”少女问道。

    “他是左庶子,就在东宫行走。”侯方域道:“何况密之兄不也是永、定二王的讲官么?终究能摸到门路的。”

    少女垂头轻点,转身捧出一个黄杨妆奁,柔声道:“这里有白银五十两,还有我的一些首饰、会票,你且拿去用着。”

    侯家两代公卿,但侯恂入狱七载,家中已经式微。侯方域平rì多得复社盟友的资助,本身财力实在不济。他也没有推辞,接过妆奁,柔声道:“香君,待我救出父亲大人,便来找你,你我rì后再不分开。”

    “切莫忘了今rì之言。”李香君迎着情郎的目光,身子软倒在他怀中。

    侯方域搂着怀中红颜,看着江面上水光浩荡,想起自己在场中蹉跎,至今才不过是个秀才,真要入京向东宫呈递启本,谈何容易?他在脑中又遴选了一些自己平rì做的诗词文章,突然又想到吴伟业信中说的太子二三事,其中有重医工轻儒文之言,心中更加忐忑。

    李香君全身靠在侯方域怀中,只听到侯方域心跳如鼓,却气息紊乱,知道情郎愁绪丛生,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轻轻挣脱出来,转身走到琴台,随手拨动丝弦,口中轻唱:

    “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

    不知何处烟波叟,rì出呼儿泛钓船。”

    这正是侯方域第一次进李香君闺房所见的题诗,他心中只是一动,有了一丝清明,转眼却又落入浓浓愁云之中。(未完待续。)

一零四 西风催客上马去(九)

    “大当家的,这两天哨骑往来真是多,朝廷又要发兵了吧?”

    踞座在高高木背交椅上的是个独眼壮汉。一道从额头斜拉到面颊的刀痕,仿佛将他的头颅劈成了两半。正是这一刀夺去了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个坑洼的肉坑。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扫量着大厅里分了左右的手下,瓮声道:“城里的消息还没来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高喊道:“军师来了!”

    一个身穿龌龊长袍,发髻散乱,却戴着一顶方巾的文士大步走来,手中捏着一柄折扇,一记记打着手心,见了众人未语先笑,倒是有些痴狂的模样。

    其他人不以为意,静静看着他。

    “好事!大好事!”那落草的文士健步走到独眼悍匪左首侧的交椅前,老大不客气地坐了下去,道:“这些天探马飞驰,原来是朝廷要兵援洛阳。”

    “这好在哪里?”悍匪不以为然,用一只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军师。

    “是东宫皇太子去抚军,皇帝老儿封台拜将,把天子仪仗都给他了。如今东宫外邸门外打着两杆大旗,一书替天行道,一书代天御狩。”文士满脸欣然,一口气说完,突然脸上一寒:“所以我叫人把那探子拉出去打了一顿。”

    “哦?为何要打他?”大当家的问道。

    “这厮恐怕就是在茶楼里听了两段说书,竟敢回来蒙咱!”那文士怒道:“皇太子是抚军,又不是落草,写什么‘替天行道’!”

    “就是,咱们落了草都没写。”有头目附和道。

    “要不咱们也写个?”有人提议道。

    “拾人牙慧,都被用烂了!”有人反对道。

    “连闯贼都会说什么‘奉天倡义’。咱们还‘替天行道’?”

    ……

    一时间,山寨大厅之中物议纷纷,议题却已经转到了该打什么旗号上。

    “都给咱闭嘴!”独眼悍匪一声暴喝,竖起食指,缓缓往上指去。

    众人顺着大当家的手指,目光一寸寸往上移动。当手指停住时,他们也看到了高悬厅堂上的那块匾额,如同被雷打了一般,瞬息之间便收住了调笑,面色凝重起来。

    “看到喽?”巨汉高举着手臂,冷冷问出三个字。

    众人纷纷垂头,再不敢有丝毫放肆。

    “忠孝精诚!”巨汉一字一顿,声若雷霆:“咱们身在草莽,心怀忠孝。莫非这几年消磨,你们就已经把忘了督师不成!”

    众人头垂得更低了。

    巨汉这才吸了口气,转向那邋遢军师,道:“以军师看,这消息好在哪里?”

    “皇太子做事合我脾胃,他要去洛阳抚军,我就觉得好。”军师丝毫没有一副智谋之士的模样,也不顾天气寒冷。一把甩开扇子猛扇。那折扇原本是素面,却已经脏得发黄。上面还有点点酒渍油污。

    “屁话。”大当家的面色一沉:“是问你可有什么鬼主意。”

    “鬼主意没有。”军师傲然道:“让你们这些鬼还阳的主意倒是有一个。”

    “屁话少说!”

    “去投靠皇太子,给自己捞个出身。”军师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说道。

    “老子不稀罕出身。”那大当家的脸色一沉,剩下那颗独眼却滴溜溜打了个转:“不过……督师还是连个谥号都没有么?”

    那军师摇了摇头。

    “你说,咱们要是招安了,能给督师换个谥号不?”大当家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小心求证道:“你不是说文人都得有那个才算一辈子没白活么?”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唉,唉,唉……”军师满脸痛苦,手里折扇阖起,重重打着的手心。

    “你又发什么癫?”当家的骂道:“话说清楚些。到底怎么个打算?”

    “是这……”带着方巾的文士背过一只手去,隔着衣服抓了抓背上的痒处,道:“这几年兄弟们在这片也算打响了名头,人前人后也一副人模狗样的架势,可是仔细想想,咱们有多少斤两?”

    这话一出口,众人一阵沉默。

    “我不过是在督师帐下督办粮草的一个师爷,又不是什么卧龙凤雏之才。”那军师落寞道:“你不过是个亲兵,督师连话都没跟你说过。这些个就更不说了吧,算个球!”

    这群山中悍匪听了军师骂人,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说得的确是事实。

    在这片山中,勇力第一的独眼龙,以及智谋无双的毒书生,其实只是两个小人物。

    真正的小人物。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小人物。

    “招个球!谁来招我们!官军一到,咱们连个辩诉的机会都没得就给人剿灭了!”毒书生指着这些喽啰,大声吼着。

    独眼龙叹了口气道:“军师说得有道理。”他又抬起头道:“不过你每回发了癫,都有个还算不甚臭的鬼主意,说来给俺听听。”

    “主意?”毒书生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办碗水,咕噜灌下,道:“只有一个:投奔。”

    “投奔?”独眼龙一愣。

    “不投奔还能怎样?”毒书生嚷道:“若是个手下没兵的督抚,咱们还能打着督师的旗号,寻个出路。然而碰上东宫皇太子,你去求人招安,人家理你是谁?说你萧东楼能打?还是说你面皮生得美,可以侍酒?”晚明南风之盛漫及军中。许多督抚大将都找一个细皮嫩肉的娈童侍酒,诚如美妾一般。

    萧东楼,也就是那个独眼龙大当家,抬手摸了摸眼上的刀疤,只觉得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少放狗屁!”萧东楼骂道:“投奔过去人家就能要咱们么?”

    “你狗日也就是市井里混的,被督师赏识才收在亲兵营当了家丁,如今重操旧业不是一样?”军师笑骂道:“咋?舍不得这份家业?”

    “这算屌毛的家业!”萧东楼回骂一声,望向手下这些头目。这帮人多是当年一同参军行伍的战友。战败之后汇聚起来落草为寇,平日里打家劫舍,袭扰商路,因他最能打所以奉他为大掌柜。仔细说起来,兄弟情分还是多过主从之别。

    “大当家, 军师。我黑皮只问一句:东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值得咱们卖命么?”座下有个光头上贴着膏药的头目,从头到脚一身黝黑,就像是碳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这黑皮一开口,其他头目也忍不住嘟囔起来,无不对大明的官老爷们失去了信心。若是再能出个督师那般的英才,就算是肝脑涂地也没二话。但要是摊上个庸才,那还不如呼啸山林,碰上肥羊就拔刀子吃肉。

    “我跟你们这么说吧。”毒书生双手一撑桌面,蜷曲两腿蹲在了交椅上。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太子前两个月出的皇宫,住在王府大街,赈灾防疫。就是那个疙瘩瘟。”

    众人一听疙瘩瘟,纷纷吸了口冷气,满脸骇然肃穆。这些人都是河北人,知道疙瘩瘟的厉害,一旦流行开来。便是一个村子死掉大半,只要染上就断无生路。十分可怕。

    “太子是太微星降世,很快就把疙瘩瘟给镇住了。”毒书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太子有些能耐,是个好太子。”萧东楼敷衍应道。

    “要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想去投奔他呢。”毒书生哼了一声,又道:“后来你们猜怎么地?城里小户人家都不遭瘟了,偏偏那些大户人家。豪门贵族家里开始遭瘟了,一遭就是全家死绝,没有一个人逃得掉。”

    “是太子让瘟神去的?”众人面带惊悚,纷纷议论。

    “嘁,太子要有这本事。开坛做法不就行了?还用出宫?”毒书生嘲讽道:“自那以后,城中那些贵人们都开始给太子捐钱了。”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们懂了没?”

    萧东楼最先反应过来,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不给钱就遭瘟,这忒他妈狠了!”

    “你当皇太子跟你个莽夫一样?”毒书生瞥了萧东楼一眼:“万一真起了瘟疫谁吃得消?整个京师之中,太子是唯一懂这疙瘩瘟的,他手下有两拨人。一拨叫青衫医,是太医院的御医。一拨是东宫侍卫营。青衫医说哪家遭瘟,侍卫营就将哪家团团为住,一个都走不脱。懂了没?”

    “说你遭瘟你就遭瘟,没遭也遭!哈哈哈!”萧东楼哈哈大笑起来:“这太子身边有高人呐!”

    “是啊,八成也是山上下去的大王!”毒书生又给他个白眼:“从这事上,学生我是觉着,这太子真是他老朱家的种!跟太祖、成祖一样,手黑!”

    “这……那……咱们要是跟了太子,日后不也得遭了?”黑皮听得目瞪口呆。

    “就你也配?要想被皇帝忌惮,怎么也得先封个公侯!”毒书生往地上吐了口痰,望向萧东楼:“去还是不去,你说!”

    萧东楼摸着眼上的刀疤,沉声道:“我就想知道一件事。”

    “啥?”

    “太子爷这么做,连你都看出来了,京师上下都是傻子?没个大官弹劾他?”萧东楼疑惑地看着自家的军师。

    “你魇着了?”毒书生不屑道:“那是太子爷!皇帝的亲儿子!我要说你婆娘勾引我,你信我还是信你婆娘?再说了,遭瘟死的全都烧成了灰,连个人形都没有,你说人家没遭瘟,是被太子砍死的,凭证呢?没凭没证的你敢攀诬太子爷?嫌命长?”

    萧东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重重一拍桌子,道:“这他娘的太子是有勇有谋啊!老子得去跟他混,说不定真能给督师挣个谥号。你们怎么说?”

    底下一干喽啰头目十余人,都做的刀刃上舔血的买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动荡,左右议论开来。忠孝精诚匾额之下,顿时悉悉索索一片轻响。

    是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因为这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议论之声越发响亮起来,终于变成了争执,咒骂。

    “留个球!”黑皮突然跳上了柳木长桌,拔出腰刀往桌上咚地一插:“老子开始觉得杀几个大户,抢钱抢粮抢女人比当兵吃粮爽快。这几年来却越发腻味!这杀人杀得算个什么名堂?当年老子跟着督师杀流贼,杀建奴,那才是好汉!大当家的要走,老子就跟着,你们谁要留下的,日后咱们就是官贼不两立!”

    “黑皮,”萧东楼盯着黑皮,叫了一声,“你个驴球日下的,敢在老子面前拔刀了?”

    黑皮一股豪情瞬间不见,如同蔫了的茄子,嘿嘿自嘲一声,爬下桌子。

    “这事,”萧东楼环视当场,“得跟寨子里每个人都说清楚,有人要留下,可以。不过走的人每人一套铁甲,兵器齐备。剩下的东西看他们守得住不。二虎山那些夯货可是打咱们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当家,军师,”席中靠前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道,“好些弟兄都有家口,若是要跟着走,难不成就抛妻弃子了?”

    萧东楼沉吟片刻,望向军师。

    军师皱了皱眉头:“大当家一走,这寨子多半也守不住。索性这么,要走的人就去投太子军。不想投军的,分了银子买些地,过安生日子去。日后兄弟们侥幸不死的,也好有个奔头,老了也有个照应。”

    “军师说得有理!”萧东楼拍了拍桌子:“就这么定了,大家出去跟弟兄们说清楚。咱们原本就是官军,当个球的土匪!要走要留悉听自便,也没啥好强求的。早些个给老子把人数数出来!”

    “是,大当家的!”众人纷纷应承,哐啷啷拿了各自兵器,一窝蜂往外散去。

    萧东楼出手如电,扣住了军师的手腕,轻轻一扯。

    只是轻轻一扯,毒书生便被拉了个踉跄,整个人都差点被拽到萧东楼怀里。

    “你刚说我婆娘勾引你,不会是真的吧?”萧东楼压低声音问道。

    “你猜。”毒书生一脸狡诈恶徒模样,其实是被巨汉这铁箍一样的手捏得骨头疼。

    “肯定是假的!”萧东楼一脸坚定道。

    “你信我?”毒书生又问。

    萧东楼眼中闪过疑惑,道:“你虽只是个师爷,嘴又臭……不过说话倒还算靠谱……我操她十八代祖宗!她真勾引你?”

    “嘿嘿,你猜!”(未完待续。。)

    ps:  大家周末愉快~~

一零五 黄旗入洛竟何祥(一)

    朱慈烺坐在中军阵营之中,外面是东宫侍卫营中军部拱卫。

    萧陌领了侍卫营右军部千总,作为全营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话虽如此,但萧陌很快就发现,哪怕打着代表皇室的龙旗,手持圣旨,在进入河南之后,很难叫开各地府县的大门。

    即便有州县官开了门,也往往带着满城宿老乡绅出来奉送劳军的物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官兵不要入城。这些明廷守官,对于官贼的态度几乎一样,也难怪乎朝中重臣都不愿意带兵出征,实在太伤自尊。

    “孤家领兵尚且如此,其他督师、将领恐怕更加不堪。”朱慈烺听了萧陌从前面传来的消息,不禁感慨。

    “民间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并非虚言。”吴甡身穿一件青色长袍,头戴方巾,像个没有及第的生员。他虽然被太子带出了诏狱,但并没有收到官复原职的圣旨。朱慈烺派人去吏部询问,李遇知只得自己前往东宫外邸解释,说这是“复籍不复职”,就如那些丁忧期满,等待分派的大臣一样。

    吴甡对此倒是不介意,虽然有官籍在身,却仍旧穿着布衣,只觉得身心清爽,脸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侍卫营中非但吴甡一个乱穿衣,就连朱慈烺离京之后都换了装束,常以戎装露面,只是肩上没有戴军衔星板。他本来想给自己也弄个将军衔,但东宫这套军衔并不是国家制度,让手下玩玩属于便宜行事,如果自己也加入进去,那些言官肯定会说三道四。

    这还是有李邦华压制,否则就不止是说三道四的问题了。变乱祖制。那可是连皇帝都不能乱来的事。

    朱慈烺与吴甡两人正说着话,中军大帐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在营中走马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可以斩于马下的重罪,除非是有重要军情传报。朱慈烺领兵日浅,吴甡也是文官,两人不由都有些紧张,却又都面子功夫深厚。没有丝毫显露出来。

    “报!捷报!”帐外很快传来一个喘息声,以及翻身下马时靴子踩在泥地上的动静。

    “进来。”朱慈烺大声道,转头望向吴甡:“是萧陌遇上山贼土匪了么?这么快就动手了。”

    外面传报的快马大步进了帐篷,行了军礼,双手呈上一个漆桶:“报殿下,秦兵报捷!本月八日,贼将李养纯投降。十二日,先锋官牛成虎破宝丰,斩杀伪官陈可新、姜鲤。同日。秦军别部破唐县,斩杀贼兵老营过千。”

    李闯行军有个规矩,家人妻女随军而动,但别立一营,称作老营。若是行军打仗时候,战营与老营不能沟通,但凡有人敢离营去探看自己家人,皆以逃兵之罪斩首。只有驻屯之时。方才允许探亲。

    朱慈烺从地图上找到了宝丰、唐县的位置,皱眉道:“秦督速度好快啊。算起来……”他用虎口大致量了量距离:“不过三百里就到南阳了。”

    “秦督没有收到兵部的公函么!”吴甡声音中已经带了怒气。这位辅臣平日里一副中庸随和的模样,但涉及到了公事,那股拗脾气就止不住地往上冒。

    “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朱慈烺冷笑一声:“也或者是因为知道我要来了。”

    吴甡心思如电,将自己放在孙传庭的位置上考虑,瞬间就得出了答案。谁都知道洛阳地处平原,易攻难守。万一太子殿下到了洛阳,如何保护东宫安全?再万一,流贼知道东宫太子竟然到了洛阳,为振士气也会蜂拥来攻,那时候只有不足十万的人马。如何抵御?

    最好的办法就是速度进军,在太子到来之后打下襄阳,这样太子也没有上前线的理由,可以安然在洛阳等待好消息。

    “不过,他哪里来的这信心?”朱慈烺抬起头,问那哨马道:“秦督中军在哪里?汝州?”

    “秦兵九月八日就到了汝州。”哨马干净利落答道。他的骑术还不够好,但在答话上却已经过关了。

    “传令官!”朱慈烺叫道。

    一个身穿修改过的大红胖袄兵士旋即报声而入,在朱慈烺面前站定。

    “传令孙传庭,令秦兵整顿,退守汝州,敢擅进者斩!”朱慈烺顿了顿,又道:“命令右军部急行军,与汝州接应秦督。”他回头看了看吴甡,道:“先生, 你率领左军部保护后方粮道,可否?”

    “某一介书生,上阵的确非我所能,不过看护粮道之责尚能充任。”吴甡曾在大学士,属于士林圈子里的高层, 有他出面与沿途各府县交涉,比武将要有用得多。

    左军部一直以来都是挂在所有人面前的胡萝卜,让军官们觉得还有一个千总的位置等着他们,好让他们努力向上。这固然激励了中层军官,但对于作战却十分不利。就算临时安排一个千总过去,将兵不相知,总是会有矛盾的。

    粮道自古以来是胜败关键,让左军部化整为零看护后路,也不算浪费。

    “孤亲领中军部急行军,亦进驻汝州,命孙传庭接驾。”朱慈烺一口气说完,对那传令官挥了挥手,让他速去,低头望向那张并不精确的地图,眉头越收越紧。

    此时的中军部,距离汝州尚且有一百二十余里的距离。原本因为传檄孙传庭驻守洛阳,并没有收到他的反对意见,大军便没有疾行,而是选择粮草相对宽裕的县份行军,确保战斗力和民间承受力。如此一来自然放慢了行进速度,谁知道孙传庭竟然下手这么快,转眼间已经打到了宝丰。

    从地图上看,宝丰实在不是个好位置。

    从这里到南阳有两条路。

    一条是东向绕过伏牛山,然后转西南攻打南阳,沿途要收复郏、鲁山、襄城、叶、方城等县,也正是闯贼大军主力可能囤集的方向。

    另一条是从鲁山县穿过伏牛山到南召县,从南召县直直南下,兵临南阳。

    看似路途短了许多,但如今正是伏牛山中的雨季,即便在这连年大旱的年景,也很容易遭遇暴雨。山上土石松动,一旦有雨便成泥石流,实在不利于大军行进。即便如此还不能放任不管,否则万一闯贼以偏军走伏牛山,便可以直达汝州,断了秦兵后路粮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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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黄旗入洛竟何祥(二)

    孙传庭今年正是知天命的年纪。

    入狱三年之后,孙传庭再次回到熟悉的山陕之地,却发现土地没甚变化,只是人民更加愁苦,而贼却日益壮大。当他在北京的时候,看杨嗣昌与熊文灿屡出败招,真心觉得并非流寇能战,实在是督抚无能,故而才有了“五千兵平贼”的豪言。

    等他到任之后,方才发现督抚无能固然如是,官军也愈发腐败不堪,富有善战之名的秦兵都久未操练,而贼兵却气势如虹,颇能蛊惑人民,一切都不是三年前的景象。这才冒着狂言浪对的罪名,果断向崇祯皇帝求救。如果说袁崇焕是有心浪对,聊慰圣心,孙传庭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在秦兵终究是天下强兵,略加整训,配合自己发明的火车营战术,如今与闯贼两次交战都占尽上风,这多少让人欣慰。

    可是军势大好之际,皇太子竟然快马传书命令大军退回汝州!

    孙传庭手持令旨,缓步走出中军大帐,回首便是宝丰县城,空气中还飘散着焦臭的味道,那是战场上独有的气息。

    “孙督!”监军苏京骑着马,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冲到了孙传庭面前。

    孙传庭面不改色, 动也不动,直等着马的鼻息都喷到了脸上,方才仰起头悠悠道:“临皋何来之迟也?”

    “吾闻讯即来,却不想路上瓦砾横堆,遍地尸首,跑不起马来。”苏京比孙传庭年长一岁,胡须花白,虽是监军,但握着尚方宝剑却仍旧调动不了秦兵。只能在孙传庭面前低头。

    孙传庭在今年五月挂了兵部尚书衔,从三边总督加督山西、湖广、贵州及江南、江北军务,也有尚方宝剑在手,并且还有擒杀高迎祥之功,完全不将这个监军放在眼里。他知道皇帝派了苏京来监军,正是因为苏京人老心不老。一意进取,让他来看皇太子的令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便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令旨。”孙传庭等苏京下了马,将手中令旨递了过去。

    苏京随手接过,展开便读。只是三两息功夫,这位年过五十的老者已经叫了起来:“太子殿下这是何意!何意!难道三军将士的血就白流了不成!”

    “东宫以天子仪仗代天御狩,我等臣下焉能不从?”孙传庭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言道,好像不得不撤兵。

    其实,他并不愿撤兵。

    如今的态势之下,秦兵占据了极大的主动权。因为李养纯的投降。孙传庭知道了闯贼老营在唐县,各府县伪官聚在宝丰,其本人精锐在襄城。获知如此精准的战略情报,秦兵一举端掉了唐与宝丰两县,必然能让李闯心痛不已。

    如今探马已经回报,说闯营之中,哀哭遍地,几乎溃散。

    而且杀了那些伪官之后。闯贼在蛊惑民众,收取军粮上也会有很大麻烦。可谓动了根本。

    剩下的只需要一鼓作气攻向襄城,将李闯彻底击溃,十数年流寇之患,便能告大功。

    可惜太子这一纸令书,竟是要活生生将这大胜扼杀么?

    这与金牌召岳武穆有什么区别!

    孙传庭突然心中一动:莫非太子身边有秦桧那样的奸佞?想让自己停军不前,好捞取功勋?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太子是不需要功勋的。他只需要好好活着,最后总能当上皇帝,为什么要来坏自家大事呢?

    “这是乱命!”苏京憋得面红耳赤,大声叫道:“督师万万不可听从太子乱命!”

    “太子是可以发圣旨的。”孙传庭提醒道。

    代天御狩,代表的是天子。只要祭出尚方宝剑。就如天子亲来,临阵斩将固然有些戏说,但夺了兵权打入牢车送回北京却并非不可能。

    “你我也都有尚方剑在手,当上报朝廷,请殿下不要干预军务。”苏京一梗脖颈,松弛的皮肤之下只见青筋突突直跳。

    “这事,”孙传庭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大丈夫立身处世,焉能再对牢吏?”说着,孙传庭转过身去,不让苏京看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

    “督师!”苏京绕到孙传庭身侧, 大声叫了一嗓子。他见孙传庭不以为动,重重一跺脚,叫道:“既然督师怜惜羽毛,不妨由我去做这个‘不忠之臣’!”说罢,苏京重又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打得空中脆响,驱驰骏马往城里跑去。

    苏京因为要襄理地方政务,催缴粮草,所以公事房设在了县城。此时宝丰县刚遭清剿,朝廷选派的县官还没有来,只有当地缙绅与军中书办一并治理了。

    当日官兵列阵宝丰时,闯贼委任的宝州牧陈可新、州判姜鲤组织百姓据城抵御。原本要攻打宝丰还需要些时候,万幸十二日晚间,有绅衿二百八十八人偷偷出城投降,由此破城。孙传庭从这二百八十八人之中,选出两位年纪大的,一一指认。其中有十余人不为年高者所识,疑为贼,皆斩之。

    城中有为贼固守者,也皆斩之。

    只是一日之间,宝丰百姓死伤过半,民多怨气,若不是苏京坐镇协理,恐怕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正常运作起来。

    孙传庭当日下令酷杀,就是不指望守宝丰,也希望大军过后宝丰不能威胁后路。如今若是真要退守汝州,恐怕杀得就远远不够了。

    不能留下一个壮丁、一匹骡马、一粒粮食给闯贼!

    ——姑且看看苏京怎么做吧。

    孙传庭踩了踩脚下的湿土,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这股不祥是来自对面的闯贼,抑或是背后的太子。

    ……

    “咱老子操他李养纯十八代祖宗!”

    李自成站在营帐中间,愤恨地用剑砸地,怒气勃发,以至于自己在开封受的箭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在开封城下,一支冷箭射中了李自成的眼睛。虽然时过境迁,但每逢他肝气大盛的时候,仍旧会引发针扎一般的痛楚,厉害时还会引起头疼。

    “元帅,宝丰与老营没来得及撤下来,的确是桩憾事。”牛金星上前温声道:“不过我营主干未伤,仍旧可以跟他们打一仗!”

    “元帅,有道是哀兵必胜,如今营中将士都想杀朱贼报仇,正是军心可用之时!”宋献策顾不上装神弄鬼,也跟着劝道。

    李自成怒气渐渐平息,目光在这些谋主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一个虬髯壮汉身上。

    “能打否?”李自成既不叫他姓名,也不称官职,就如同与熟得不能再熟的自家亲人说话一般。

    这虬髯大汉身穿铁甲,头戴明盔,腰间两侧都挂着长刀,目如豹眼,斩钉截铁道:“不打不足以安大家的心。”

    “额就怕营中不稳,”李自成面目狰狞,恨恨道,“终有一天要割了李养纯那对驴蛋蛋喂狗!”

    “那贼汉原本就跟额们不是一条心。”壮汉道:“这没啥好说滴,额们还是老样子,你打前面,额带人绕过去,断他们粮道。”

    “要再有人作死咋办?”李自成问道。

    “打了就没人敢闹了,不打人心就散了。”

    李自成担忧的便是人心散乱。

    如今天下义军大的只有两股——自己的闯营与张献忠的西营。

    论实力西营不足以跟闯营对抗,但闯营却是吞并了曹操罗汝才、革里眼、左金王的革左五营、袁时中的小袁营才成就了今天的阵势。这事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不过半年多光景。因为吞并日短,人心不固,大战在即若是有个反复,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论说起来,李养纯当年也是独自一营,号称四大王,归入闯营多年,如今不还是说反就反了?

    “报元帅!巡营探马抓到个奸细!”帐外突然有人叫道:“招供说是替孙贼联络内应的!”

    李自成听到“内应”,恨得牙痒,独目一瞪,厉声喝道:“带进来!咱老子要活剐了他!”(未完待续。。)

    ps:  今天争取两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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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介绍: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
从这一刻起——
让别的民族瓜分大地和海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皇皇大明也需要更多的土地来阵列自己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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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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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鳞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鳞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