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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金鳞开txt下载     金鳞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六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一)

    喻昌人还没有出外邸,太子已经召吴伟业起草一份奏疏,举荐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奖赏银帛,然而目的只是掩护一人升为太医院御医。

    那就是喻昌。

    国朝编制,太医院御医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过历朝都有增减,这个名额并不如其他衙门那般严格。从御医往上,便是两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这两阶官职属于事务xìng官员,朱慈烺当然不会将一代大国医浪费在文牍之中。

    “你别一脸怨念,”朱慈烺突然对吴伟业道,“以为当我的秘书没有立功的机会么?其实事在人为,总要多动动脑子。譬如这次,你若是能写得让父皇彻底将太医院的事权交给我,我怎么会不赏你?”

    吴伟业心中叫苦,自己哪里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斩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如此残忍地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臣岂敢有怨望!”吴伟业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殿下放着能臣不见,却对一个无名医士如此上心。”

    “哦?你说的能臣是谁?”朱慈烺问道。

    “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字詹宫,号水心,时人谓之‘天下儒宗’,已经在外等了半rì了。”

    “哦,他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头:“以前他在左谕德任上时,我见过他两次。印象里一般般啊,他写了什么,被人称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没重用他么?”以崇祯皇帝对人才的渴求,以及对经学的偏爱,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绝不会视而不见。

    当年刘宗周惹得龙颜大怒,不也是因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么?否则谁能救他?

    “项水心之儒在德cāo而不在著述。”吴伟业没忘了老上司还枯坐着等候召见,连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国家厚待儒臣之道。”

    国家的确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员,本人就免税免役,任你满天下跑。一旦中了举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换门庭,成为一方豪绅。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更不得了,民间常有一代进士三代老爷的说法,真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国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国家的呢?原本秀才、举人、进士减免的税赋都是有定额的,哪有国家敞开了让你纳田而不收税的道理?结果到了弘治之后,世族大夫没有一个自觉的,逃税逃得理直气壮,若是肯缴纳一些出来,那已经是给了县官极大的面子。这样的情形之下,国朝明明有不逊唐宋的繁华,税收却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贫富差距之大,更是远超过两宋。想北宋开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钱去买洗脸水,放在明朝有哪个败家子这么做?

    官员都说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为大明默默奉献一样。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国身上的水蛭,然而这些士绅大夫也不逊于吸血虫。

    “既然如此,就见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到为所yù为的境界。只有在规矩之内,才能吸收急需的养料,迅速长大。别的不说,除了天家这面大旗,谁能在短短旬rì之间就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医师?

    朱慈烺虽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协,但实际上并没有丝毫见项煜的意愿。有吴伟业这样能写,xìng格又弱的秘书,他绝不乐意换人或者加一个捣乱的人。纯粹是为了照顾手下的颜面,反正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

    的确只是几分钟的事。

    项煜从东宫外邸出来之后,头都没有回。脚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恨不得将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脸温和的笑容仍旧盘踞在他脑海之中,但这温和笑容之下,却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xìng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在没有近乎科幻的技术工具辅助下,西方医生只会放血和灌肠,真正能治病的还是凯尔特、吉普赛、阿拉伯人留给他们的草药,完全没有可借鉴的地方。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很难理解“宁要某家的草,不要谁家的苗”诸如此类思维方式。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没有空暇和闲情去验证中医是否科学。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验方、成药、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让他继续起作用去。

    而且中医发展至今,专著可谓汗牛充栋。明朝的医生在前辈的基础上,斧正改良颇多,并非一味因循。从喻昌开始,医学教育和治疗体系进一步严谨、规范、制度。有深厚的根系,又有健康的苗芽,谁能说未来的中医不可能成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刘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通报道。

    “说。”朱慈烺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rì出jǐng的侍卫,杀了通政司的一个知事。”

    朱慈烺轻轻撇了撇嘴,问道:“知事?这点小事也要跟我说么?我早就下过令旨,有不从号令者格杀勿论。一个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还等什么?”

    “殿下,”刘若愚道,“此贼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过到底是朝廷命官,无罪而斩,恐怕不好向皇爷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焕的事?”

    崇祯皇帝被史书画成了一个怯懦、多疑、刻薄、让手下背黑锅的人物。去年陈新甲的被杀就是铁证。然而没有一个文臣史官愿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祯皇帝的心路历程。这个胸怀小清新的文艺青年,最初是很敢于任事,承担责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

    后世常有人为毛都督叫屈,责怪袁崇焕自坏国家干城。

    事实上,崇祯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焕的请罪奏疏时,气愤得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骂。结果呢,因为信任袁崇焕,为了不让辽东产生大的动荡,崇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顺便还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

    毛文龙是谁?那是崇祯视作干城能将的正一品大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的平辽总兵官。

    一个七品的知事,与一镇强藩,孰轻孰重?

    一个擅杀的外臣,与东宫太子,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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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二)

    “水心!东宫出事了!”

    项煜刚回到家没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冲冲过来报信。他乍一听道“东宫出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并非惊惧,而是激动!

    这就是不敬贤良的下场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头脑之中,项煜振声道:“我才从东宫外邸回来,东宫能出什么事?恐怕是讹传吧。”

    “东宫侍卫杀了通政司知事陈嘉宝!”

    “什么!”项煜拍案而起,声音中带着惊喜:“竟然有这种事!”

    擅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样的跋扈行径!东宫侍卫竟然连官都敢杀!皇帝还没这个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呢!

    皇明虽然不像大宋那样将不杀士大夫挂在嘴上,但二祖之后,真正被杀的士大夫并不多。真要算起来,崇祯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号。

    然而即便如此,身为官员,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杀的。这是在向整个文官集团挑战,如果今天有人无辜受戮,那rì后谁还能安心做官?难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种恐怖统治之下么!

    项煜高喊一声:“备墨!”那神情颇似武将披挂,斗志昂然准备出阵。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项煜神气一振,宛如名将持剑,胸中布阵,指点沙场。他微微闭目凝神,闻到空气中渐渐荡起墨香,呵笔铺纸,去过青竹臂搁,垫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转,逆锋起笔,中锋力透纸背,一时间只有毫锋过纸之声。

    “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期不负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国本。然则,或有以跋扈、**之罪坐chūn宫者,初闻之下岂不骇然?细究密访竟果有其事。此臣闻之则痛心疾首,见之则不忍睹视。想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此古人保国本而纠正行也。累臣职守詹府,焉能脱罪自清?故请陛下严明法纪,赐臣死罪。”

    项煜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只觉得自己这个破题实在高妙,豪情更生,锋回笔转,又写道:

    “臣岂惜一死哉?然则东宫之误,首在陪臣!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七,圣上rì讲完毕,与诸臣论及东宫讲学之事,乃亲笔手书《钦定官属约八条》,其曰:不得离间亲亲;曰:不得结交有司;曰:不得诳吓绐诱;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动非礼;曰:不得关防欠肃,以及内外当别、出入当谨。

    “此事至今不过经年,臣当时得忝末席,音犹在耳。而如今妇寺沟通,外臣内居,秽乱之污,岂得轻脱!想太子年少,xìng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误,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请斩田存善,以明内廷清静!”

    “庶子吴伟业,其罪同焉!吴氏本鼎甲之才,圣恩浩荡,逐年拔擢,然则巴结内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内禁,见过不纠,一味纵容,诚阉党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斩此等jiān佞小人,逆案之獠必于鬼蜮之中窃谋复起!……”

    ……

    詹事府已经成了翰林官的迁转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挂了一块牌子。无论是项煜还是吴伟业,抑或是李明睿,都仍旧在翰林院里的上班。在这么个大院里,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担任“风”这个角sè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书吏文办。

    官员们常说“风闻”,其实说的就是从文吏那儿听说。

    “李老爷,听说项煜回来之后就在写奏疏要弹劾东宫那边呢。”一股风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当真?”李中允并不深信。风言风语固然有成真的时候,不过概率却是五五开,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早就传开了!恐怕也就只有您还不知道呢。”那股风继续吹着,“说是项煜去东宫外邸求官,结果吴伟业从中下了黑手,让他被太子赶了出来,故而积怨在心。刚好东宫侍卫在戒严的时候杀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吴伟业跟太监、宫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为由头,要弹劾吴伟业结交内寺,秽乱宫禁。”

    李明睿自从那次背后说太子坏话被抓住,一直不敢露面。若不是当今圣上chūn秋鼎盛,说不定他早就请求外放了。虽然小节有亏,但他到底是大员所荐的“能吏”,脑中一转,心中已经有了分寸,暗道:吴伟业也就是写诗作文的材料,别说他与项煜没有过节,就算真有过节也下不了黑手。

    至于项煜,肯定也不会傻到去弹劾东宫,那可是比骂皇帝本人还傻的事。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可大意。李明睿知道自己的恩主与东宫往来密切,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太子出宫第一天就跟左都御史接上了头。因着这一层关系,自己无论如何是得站在东宫这一边的,无论成与不成,哪怕东宫被皇帝圈禁,好歹也将过去的过节揭过,留一份善缘。

    若是跟着项煜那帮人瞎起哄,或者干脆装聋作哑,胜了没甚好处,败了便真的是人神共弃!

    李明睿暗中定计,寻了个因头,往翰林院内书房走去。那里是存放翰林文牍的地方,平rì没什么人去,除非是为了寻些材料。如今只有两三个老文吏轮值,守着库房,顺便抄些东西。

    李明睿到了后院,往库房里推门便进,心中暗松了口气。他要找的人正好当值,如此一来事情便成了大半。

    “张先生。”李明睿上前行了个礼。

    那老文吏看着已经年进六十,闻言抬头便看,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礼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先生,”李明睿笑道,“鄙人李明睿,有些事要与先生说。”

    大明的阶级早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个层面,包括称谓都是不能滥用的。李明睿以进士之身,要与个低级书吏谦逊,实在是很不容易。

    “李老爷请说。”那张老先生道。

    “李某素知翰林院有一宝,说的便是张先生。”

    “某家一个屡试不第的小老儿,哪里当得起老爷谬赞。”张先生连连摆手。

    “先生科场不得意,乃是命数,焉知不是姜太公故事?”李明睿笑道:“李某素善麻衣之术,能观人气数。如今正好得知一事,乃是先生借好风上青霄之良缘,特来报喜!”

    张老先生讳诗奇,可惜名不副实,诗文上的才能半点奇处都没有。家里也是殷实之门,能供他读书科举,只可惜“科场莫论文章”,他文运不济,从二十岁时中了举人之后,再不能进一步,最终选在了翰林院当个书吏。

    若说这辈子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便是不能得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封妻荫子,为父母祖宗挣个封诰。

    “敢问先生,小老儿这喜从何来?”张诗奇一脸紧张问道。

    “项煜项水心。”李明睿缓缓吐出五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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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写得很忐忑,尤其是项煜那份奏疏……求不吐槽文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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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三)

    张诗奇年近花甲,本以为自己早就熄灭了功名之心,对于未来也只有个含饴弄孙的念想。殊不知人在屋中坐,机遇就这么硬砸下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到底是有阅历的人,过去数十载又是大明朝最为风云动荡的时代,没吃过猪肉也见惯了别人吃猪肉。只是聊聊数语,他便将上下左右前因后果摸了个透彻。

    “此事关系国本,小老儿因缘际会,焉能推脱!”张诗奇正sè道:“老爷不妨让人在侧门备下马匹,小老儿去去就来。”

    “正是。”李明睿点头应道。

    张诗奇一振袍服,径自往项煜的职房走去。以他在翰林院供职rì久,下面书吏谁不给这位老前辈一个面子?自然一路畅通,直入内中。项煜正写得酣畅淋漓,已经骂完了田存善和吴伟业,正在纠弹周镜。从他的奏疏构架来看,貌似是想将太子身边的人一网打尽。

    张诗奇手中轻团墨丸,在砚台上滴水研磨,只听得沙沙成韵,仿佛是为项煜伴奏一半。

    华夏文明到了晚明时代,文化之事格外考究。若说唐人重风骨,宋人重风雅,明人可谓极重风范,无论生活中是如何点滴寻常的小事,都讲究入韵、高雅、风情、容度、高格。

    项煜只是飞了一眼,旋即又沉入奏疏之中,如悍将得闻战鼓,斗志愈发昂扬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张诗奇已经磨好了浓浓一汪墨汁,躬身告辞,退了出去。

    此时,项煜的奏疏也到了尾声,呼应开篇,恳求天子能够接纳自己的忠言,并求天子降罪。

    李明睿会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书吏绝非病急乱投医。

    张诗奇进去磨了墨便出来,也绝非无的放矢。

    恐怕整个翰林院都不知道,这位屡试不第的张相公,具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没有这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岁放榜成了举人老爷。

    进士们自视甚高,对于考不中进士的读书人总有些莫名优越感,绝不相信一个连进士都中不了的老书生竟然有过目不忘这样高端的天赋。

    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间发现了这位老书吏誊抄文案时只是扫一眼,便能几百成千字地写下去,故而留了心,没想到竟然应在了如今这情形。

    张诗奇回到了自己职房,一言不发,连招呼都不打便铺纸提笔,在宣纸上流畅写道:“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笔不二落,竟然与项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时,张诗奇放下笔,双手拎起纸张,微微鼓风,让墨迹干得快些。他这才对李明睿道:“老爷见谅,在下失礼了。”

    “岂敢岂敢。”李明睿刚才已经看了半晌,道:“项煜此文,果然jīng彩,恐怕不利于东宫。”

    “还请老爷这就送去吧。”张诗奇将这奏疏递给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过这窃来的奏疏,转身yù走,突然停下脚步道:“你与我同去吧,说不定太子要召见,也方便些。”

    张诗奇登时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轻轻卷起文稿,快步从旁门出去。外面在已经等好了李家人准备的马车,二人上了车,径直朝东宫外邸赶去。

    ……

    朱慈烺拿到项煜的奏疏之后,若说心中不气愤,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刚刚得到接见的官员,前脚大拍马屁,希望得到东宫的垂青,后脚就写出这样杀气腾腾的奏疏,要尽诛田存善、吴伟业、周镜等东宫嫡系,这岂止是卑劣?简直就是恶毒!

    然而朱慈烺的气愤之中多半却是因为身体给他的青chūn荷尔蒙。作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职业经理人,朱慈烺早就见识过物质世界的种种丑陋和邪恶。几乎是瞬息之间,朱慈烺已经笑道:“去将吴伟业叫来,让他看看这绝世佳作。”

    吴伟业却不这没想。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读罢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项煜说他是阉党小人,巴结内侍,秽乱宫禁之后,吴伟业十分爽利地晕厥过去。又是一阵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浇水,好不容易才将吴庶子救转过来。

    刘若愚得蒙太子允许,也看完了这片奏疏,缓缓递还给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恶毒无比。虽然无一字针对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污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胆,却掩不住内里的夹私报复。”

    “是啊,”朱慈烺轻轻拍了拍书案,“他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好像是袒护,换言之则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犹坐针毡。

    “又说我身边都是居心不良的阉竖,以及品xìng低劣的小人,就差说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声音渐渐冷冽下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xìng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纯纯”,那么少年太子的判断力和认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这样一个太子,为什么还要让他在宫外晃荡呢?陛下还是早些让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这样的表现,未来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么?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

    这就是项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诚如朱慈烺过去所见所闻,皇明立国二百五十七年,有过废太子的事么?神宗万历皇帝倒是想过来着,并积极付诸实践,结果却是与整个文官集团数十年对立,最终他也没能让自己心爱的福王登上皇位,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战败落马。

    要说大明的文官能够架空皇权,绑架皇帝的意志,颇有些过了。就算是权相如夏言、严嵩、徐玠、张居正之辈都不敢这么说。然而文官集团与皇帝在对抗合作过程中,已经成为了不逊于皇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压过一头,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东林复社一系几乎被清洗干净,但是文官永远都是东宫太子的天然同盟,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没有真正开罪整个文官集团的时候,绝不会有人攻击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开眼,说不定项煜还会第一个跳出来“保护”太子,以此证明自己对国本的忠诚。

    然而,若是皇帝能够教训这个不按规则游戏的太子,也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事。

    现在太子还没有触动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头,谁知道未来会做出什么事?

    “其中最恶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一句了。”刘若愚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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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四)

    项煜用的这个典故,是战国时候秦孝公故事。

    当时身为世子的公子驷攻击新法而获罪,依律当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坏秦法的威严,又舍不得这个儿子,最后还是商鞅只能自己圆场,说:太子犯下这等罪过,其实是师、傅的过错。

    最后,惠文王的两位师傅,公孙贾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为太子犯法的惩罚。因为公子虔是秦国近支宗亲,姓赵氏,地位更高,故而后世只将他作为代表拿出来说事。

    “这是将圣上比作孝公,将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刘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来,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舆论认为祖龙始皇帝是个暴君,秦国是个不义之国,然而对于秦孝公的看法却基本是正面的。因为秦国能够从一个西戎蛮国,一举成为天下战国,正是以往内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松,明朝的士大夫对于变法的态度却要宽松得多。故而弘治、隆庆、万历皆有较大变革,却没有出现所谓新旧党争之类麻烦。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没有其父孝公那么鲜明,但他车裂商鞅,是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汉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为武功。可以说仍旧是个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说的“丧心病狂”,却是因为项煜将其他所有可能反对这份奏疏的官员,都划入了“商鞅”一类。

    的确,商鞅在儒教社会里,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虽然集法家大成的韩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为法家提纲挚领的旗帜,一直是极具争议,毁誉参半。他的功绩不容抹去,但“rì杀八百、渭水泛红”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时儒接受。

    除非如张居正这样不顾物议的雄才,否则谁也不肯被人称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顺着他项水心的思路走,功绩太子身边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观;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击太子了。

    攻击太子这种傻事对于皇明的官员来说,是绝对不可碰触的红线。

    他们就算想换个太子,也只能如项煜这般拐弯抹角攻击太子身边的人,或者等有了机会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两个选择中,要么成为攻击东宫近臣的同盟军,要么就只能干瞪眼看着,绝不会成为太子的人。从兵法上说,项煜这一笔可谓围点打援,寻常中材之士已经无从破招了。

    “你们有何见解?”朱慈烺仍旧不急不缓地从低往上问道。

    吴伟业自然希望太子能够竖起大旗,与项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彻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对于项煜虽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应项煜的请托,为他牵线见太子,谁知还没过夜那边就将他卖了,还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于秽乱宫禁,这算得了什么!

    天下文宗钱谦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礼娶了名jì柳如是。这在礼法上岂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还违反了《大明律》……而自己与那些女官可是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啊!身为江南风流才子,吴伟业只觉得这项指控荒谬荒唐,果然是太子说的丧心病狂!

    不过……

    “侍卫擅杀朝廷命官,的确是太过跋扈了。臣以为,此事既然是那侍卫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论罪。”吴伟业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暗道:你这是吃着太子的饭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这么做了,rì后谁还听他的号令?莫非到了如今这田地,还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太子要的可是兵权!

    “殿下……”周镜殷切的叫了一声。

    “说。”朱慈烺望向这位堂舅,希望他能说出一两句能够入耳的话来。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镜叫道。

    朱慈烺脸上的yīn霾总算散去了许多,鼓励道:“你觉得该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卫处决,对外只说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镜信心满满道:“这样就不会牵连到殿下了!”

    滚!

    朱慈烺强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这个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难如意。现在的东宫新侍卫还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长大,笔直朝天,还少不了周镜这帮老人。而这帮老人目前还肯听话做事,那是因为他们还对“从龙之功”有一份盼头。

    一旦朱慈烺与周镜翻脸,彻底绝了他们这份盼头,rì后各种怠工还算轻的,更重些恐怕还会故意下黑手、使绊子。

    “刘伴,你看呢?”朱慈烺转向刘若愚。

    “殿下,”刘若愚沉吟道:“此事无论咱们如何应对,都是坐实了罪名……老臣愚鲁,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妥善应对,不若回宫探探圣上的口风?”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状。”太子笑了笑,又道:“不过也就刘伴说得沾了些边。吴伟业,你去起草一份请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于管教,以至于有这种事发生。我会责令东宫侍卫不许出门,严加cāo训。”

    吴伟业觉得这样似乎并不足以表明悔过的诚意,但人家漫天要价,太子坐地还钱,这点上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刘若愚却是大大吃惊,这可不是太子的xìng格啊!

    这位太子殿下口口声声将“堂堂正正”挂在外面,实际上城府之深重,心机之缜密,恐怕谁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个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听的李明睿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听到太子叫他,他连忙起身行礼,应道:“臣在。”

    “此事你通报有功,否则等父皇的中旨下来就难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谓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有件事想请李中允帮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后想想,太子以“上班时间”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将自己打发了,实在又有些丢人败兴。然而他是个有脑子的人,断然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这种尚未闻听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为,显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状。

    “上书请求陛下准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关键就一句话:目下危难之秋,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讳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阉人可用,其他豪门大户都不能用阉人,那难道他们就是铁打的内宅?难道婢女与外仆交接就是秽乱?没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天下谁家没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国公家里,门禁再严,也有健妇与外仆往来应事,难道能说是**?又想到太子讲学的时候,对于五经经义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犀利见识,恐怕还真是太子志不在兹。

    “臣明白,一定赶在项煜上书之前递进去。”李明睿应道。

    “不要递进去。”朱慈烺微微摇头:“通政司要审的。你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给刘若愚,让他直送司礼监。”

    李明睿心头一颤:这可是太子引为私人的表态啊!从今以后,我就是太子私臣了么?就不再是国家之臣了么?想到这种身份的微妙变化,李中允内心中有丝丝失落,也有浓浓激动,仿佛看到了一条通达抱负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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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五)

    宋仁宗天圣四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一位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光字的七岁男孩,在小伙伴落入大水缸时,沉着冷静地抱起一块大石头,砸烂了缸,震动京洛。

    从此,中华典故中多了一则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也给后世相声小品留下了“司马缸砸光”的绕口小段子。

    从那之后一千年中,总是有些不服气的熊孩子会说:这算什么?要是换了我也会砸缸救人的。

    然而从朱慈烺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落水的倒霉蛋一定是司马光推下去的吧!

    幼年时候的懵懂反应,直接表现出了朱慈烺的本xìng绝非良善之辈。真正善良的孩子绝对想不到那么yīn暗的幕后故事。等朱慈烺成年之后,这点萌芽也随之发育长大,如果让他给小朋友讲砸缸救友的故事,他绝对会从收益角度来分析那个倒霉孩子落水的真相。

    事实证明,司马光的收益最大。

    当然,也可能是司马光把握住了机会。

    那么作为从小就听这个故事长大的孩子,该学会什么呢?

    把握机会?

    不,是创造机会!

    大家都以为朱慈烺对七月份鼠疫卷土重来是有先见之明,却都没注意到那些遭逢鼠疫人家的共xìng。

    那些人家非富即贵,都是官宦商贾之家。

    而且,这些人家在上次太子募捐时,十分不给面子地拒绝不来,或者就是来了也没捐银子。

    朱慈烺在崇祯面前悲天悯人地说要“培养善芽”,貌似豁达,但绝没有放过这些人的意思。

    对于那些连“芽”都不发的种子,除了碾碎闷在土里做肥料,还能干吗?

    ……

    宋弘业身穿鹭鸶补服,缓步走进兵部大院里的职方司职房。他现在的工作,名义上是与前辈陈祖绶一起修订《皇明职方地图》,实际上却是在兵部拿着大把的银子广结善缘。

    这些银子都是太子拨付下来的经费,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收买官员。宋弘业深知太子的用人标准,对于有才能而xìng格不好的人也是大力笼络,充分发挥了“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的老吏作风,倒是不惹部里的人讨厌。

    花钱买人心还是次一等的差事。

    宋弘业当前最大的任务,是在暗中帮太子殿下驾驭一头猛兽。

    这头猛兽就是鼠疫。

    看过太子《防疫论》的人都知道,鼠疫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本质是一种看不见的小虫。如果家里有鼠疫患者,必须隔离一切用过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就可能有这种虫子。虽然觉得有些惊悚,但京师中但凡有能力的人家,都会宁可信其有,到底是关系到全家xìng命的大事。

    想想后世中,说碘盐能防辐shè就可以让老百姓争先恐后彻夜排队去买。勤洗澡洗手而已,简直不算事。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严格了门禁制度,内外宅绝不轻易授受,能洗的东西一天洗三回,要想感染鼠疫也的确不容易。

    尤其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反对身体接触,两个老朋友时刻几十年见面,也只是站开五步互相鞠躬而已,绝不会拥抱握手乃至亲吻……这也大大降低了鼠疫在人群中传播的速度。

    知道了原理,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借这天然生化武器,完成自己的战略部署。

    宋弘业袖中兜着比之前更厚的名单,每踏出一步都觉得沉甸甸的。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甚至不在乎投放鼠疫的流民的生死,他在乎的是如何能够尽善尽美完成太子的安排。

    尤其这次太子给出的名单,主要是权贵和豪商。这些人死一个,对大明的震动也要比死一千个流民还大。

    何况鼠疫这种不治之症,一旦感染,便是阖门死绝。

    ……

    项煜的《自请降罪疏》写成之后并未立刻上递,而是按照士林的传统习惯,先在内部之中传阅,广泛吸引同盟,统一口径,准备一道发难。

    从文学水准来说,这奏疏写得十分了得,或许在数百年之后还能用搜索引擎找到原文。全文用典而不生僻,行为通俗而不流俗,最适合皇帝这种非学霸职业的人看。

    一干清流官看了此文,无不惊喜赞叹,纷纷附议。项煜见反响极佳,心中自然兴奋不已。

    ——不用多久,我就会升职加官,当上三品官,出掌詹事府,收纳美娇娘,走上仕途巅峰,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项煜仿佛看到了自己换上三品显贵朱袍,赐穿斗牛服……人生从此踏上了另一番天地。他将奏疏递给通政司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自己飞黄腾达的那天早些到来。虽然明知通政司的办事流程和效率,仍旧下意识地问家人:“有宫中来人否?”

    在这位少詹事的想象中,这封奏疏应该能够让他直见天颜。

    随着rì子一天天过去,项煜也听到了一些不太让他满意的消息。比如太子自己上了请罪疏,说要约束属下。这无疑会冲淡自己的忠贞形象,不过问题还不算太大。

    比较麻烦的是李明睿。

    那厮竟然上疏请求让女官中识字的人从内宫中走出来,帮助太子办事,还美其名曰“人尽其才”!难道现在已经没人记得先帝时客氏乱政的事了么!

    ——不值一驳,自然有人收拾他。

    项煜每每看到李明睿,都不由昂起头,表露出明显的不屑。

    他只是要等,等宫中来人。

    宫中终于来人了。

    “老爷,宫中来人啦!”老家人慌慌张张冲进项煜的书房,大声喊道。

    项煜缓缓放下书,清了清喉咙,强压下激动,故作淡定道:“何事如此失态?”

    “老爷,是宫中来人了!”老家人急急喘气道:“怎么办啊!老爷!”

    “开中门排香案接旨啊!”项煜站起身,缓步走了出来,激动之下踢在了书案脚上,却浑然没有疼痛的感觉。

    唐朝时便以五品为通贵,三品为显贵。如今的三品也是一道门槛,若是能够迈过去,前途一片光明,不是入阁为相也是封疆大吏。若是迈不过去,恐怕终身仕途也就到此止步了。

    目下便是迈过去的时刻,焉能让项少詹不激动?

    “可、可、可……”

    “可什么?还不快去取我朝服来。”项煜将微微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还等着换上朝服接旨。

    “可是来的不是圣旨!”

    “是口谕么?请那公公进来。”项煜一愣,心中有些失望:如果只是口谕,恐怕不能立刻就迈过那道门槛成为显贵了。

    “是东厂的番子!”老家人终于大哭起来。

    “啊!东厂!”项煜吓得双腿一软,登时跌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就如同被抽干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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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一)

    “如今百姓不敢开市,百官不敢上朝,皆是鼠疫之害,请陛下派能臣镇疫。”陈演身为首辅,说出这段话时也不禁脖颈出汗。

    自从通政司主事陈嘉宝被杀之后,太子第一时间上了请罪疏,将侍卫擅杀朝廷大臣的罪名全扯到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说这是自己的法令:侍卫若是放走任何一个疑似病原体,则要斩首抵罪,故而没人敢违背这命令。

    不过太子也“诚恳”地表示:自己会约束属下侍卫,暂时不让他们外出,防疫之事既有条陈,不妨责令锦衣卫、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人照例执行。想来这些人是不会擅杀命官的,以安大臣之心。

    事实证明太子说得不错,这些人是不敢得罪官员和豪商的。而结果就是鼠疫在一夜之间再次蔓延起来,颇有些失控的势头,竟然有许多不入外城的豪门大户都患上了鼠疫。这些人经历了太子的血腥防疫政策,一旦发现家里有人得病,自然不敢声张,连夜就往外宅、朋友、乡下老家……等地方去了。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每当他们到了一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鼠疫这头猛兽就会随之而来,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而最终胜利的都不是人类。

    平台之上,崇祯帝面对阁辅,眉头紧蹙。这些内阁辅臣们只会请求派人去防疫,接过太子的工作,但自己却又提不出人选来。每每提出一个,那官员却惊恐胆怯不肯接手,甚至还有挂印而去的。

    朱慈烺坐在皇帝左侧,胸有成竹地看着下面的宰辅。在皇帝右边的是定王、永王两个小皇子,被带来长见识,却都是一脸懵懂的模样。

    陈演很希望有人能提出让太子继续出去防疫,而且他知道太子也不是真心回宫,否则东宫外邸的人早就该散了。然而之前他支持了项煜的奏疏,却不知道皇帝早半天时间看了太子的请罪疏,以及李明睿的《请人尽其才女官外用疏》。

    那两份奏疏都是针对项煜的奏疏一一打脸的,让崇祯看过之后再去看项煜的奏疏,只觉得漏洞百出,逻辑荒谬,根本不是忧国忧民,实在是沽名买直,污蔑东宫清誉的恶毒之作。

    如今项煜已经被下诏狱待审,而无知跟进的陈演则被连累,吃了一顿申饬。

    若是鼠疫就此平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没事了,说不定项煜还能官复原职。而如今这情形,吓得官员都不敢上朝上班了,民间更有传说:是嫉贤妒能的官老爷们怕太子为民做主,镇住了瘟神,显得他们无能,硬要把太子锁回宫里。

    诚如皇帝应在紫薇,太子应在太微,都是确凿的玉皇神人。让可以压制瘟神的太微星回宫,岂不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皇帝不说话,首辅的压力不自觉地更大了。

    陈演偷偷抬头去看了一眼太子,目光中流出一股哀怜。

    崇祯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长子,道:“太子以为何人可以办此事?”

    朱慈烺摇头道:“父皇陛下,儿臣在外面也见识了些许人心。有些人为了自己的xìng命,根本不顾旁人死活,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往外逃。殊不知这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鼠疫。若是在这种人不圈禁起来,恐怕京师会成为一座死城。”

    崇祯暗暗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洪承畴。

    崇祯三年流寇初兴,洪承畴只是个延绥巡抚,就力主将这些乱兵杀光。非但要严酷剿灭,而且还要杀降。

    当时洪承畴的顶头上司是杨鹤。杨鹤主张“剿抚兼施,以抚为主”,剿也是为了抚。故而乱军一时间纷纷接受招安,吃饱喝足之后却又再次杀官造反。诸如张献忠这类巨盗,都是反复诈降,在投降中保留实力,扩充武备,然后以更强大的姿态造反。

    当时崇祯自己说“贼亦我赤子”,赞同杨鹤的主张。

    结果嘛,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那些贼兵就和鼠疫一样。

    崇祯帝心中一jǐng,咬牙道:“一时妇人之仁,却得百世遗恨。朕不取也!”

    没人知道崇祯在内心中将流贼与鼠疫联想起来,都觉得这话中杀气腾腾,皆是噤口不言。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应道:“为君父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当尽之责,儿臣愿意再战鼠疫,起码可以恢复到六月间的模样。”

    “真乃朕之长子!”崇祯轻轻拍着扶手:“先生们怎么说?”

    “臣等以为国本不当亲身犯险……”

    阁辅们还能怎么说?难道让他们鼓掌叫好,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举家陪葬?

    “陛下,之前的明旨乃是命儿臣抚军防疫,如今鼠疫未尽,儿臣自当继续办事。”朱慈烺看也不看那些宰辅,抬出了之前收到的明旨。他转而又道:“不过如今这一松缓,要想防疫恐怕越发艰难,儿臣请掌太医院、火药局,扩建城外的检疫营与隔离营,增加化人场。”

    “可。”崇祯说完,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梳理一遍方才发现儿子提出了一个陌生的局——火器局。

    “火器局只会造火药,与鼠疫何干?”崇祯问道。

    “陛下,对于墙壁、地面、粪池、污水沟等处,需要大量的石灰用以消毒——消鼠疫菌之毒。要大量开采石灰矿,就需要用到大量火药。”朱慈烺解释道。

    崇祯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开矿,但用火药开矿早在万历时候就有了,并不算什么新奇事。他道:“既然如此,一应事权交给你也无妨。只是火药威力巨大,时常生灾,你可要小心,万万不可去安民厂。”

    崇祯帝交代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火药局属于兵仗局下辖,只是内监二十四局的下级单位,设有厂监,每五rì给三大营发放五千斤黑火药。朱慈烺从账面报表上看,国家火药局的生产能力在一天两千斤到三千斤之间,但实际上能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这些多出来的火药就会装入陶罐,然后封存起来。因为密封不够好的缘故,时间久了火药就会受cháo凝成块状。万历三十三年九月,三大营官军在盔甲厂关领火药。监放火药的宦官臧朝、王才因坛内旧火药已结成硬块,不便分发,就命令工匠用铁斧劈开。

    铁斧劈砍火药凝块产生了火星,造成巨大爆炸,烧死宦官臧朝及把总傅钟等十员、军人李仲保等八十三名。其局内工匠人等并街市经过居民死伤者多不可稽,焚毁作坊五连,约三十余间,火药火器无算。

    后来王恭厂作为国家火药库,设在京城西南,在天启六年五月发生了大爆炸。这次大爆炸成为了百世之谜,后人还有说是外星人的战术核弹。总之,那次大爆炸的影响范围东到阜成门,北至刑部街,亘四里,阔十三里,直接伤亡人数约过两万。这次大爆炸与京师大地震牵连,受难人数更是以百万计。

    当时爆炸产生的地震将乾清宫的御案都掀翻了,天启帝的皇三子只有两三岁,也因此受惊夭折,失去了最后一个继承人。

    王恭厂大爆炸之后,天启帝在安民厂设立新厂。

    到了崇祯七年,王恭厂旧厂又发生爆炸。崇祯十一年,新厂安民厂一年之内发生三次爆炸事故,出现了蘑菇云,时人谓之“灵芝云”,死伤民众过万。

    当时也是因为崇祯帝想重建内cāo,武装太监,结果练内cāo那几年几乎每年都有火药厂事故。直到崇祯十三年罢了内cāo,从崇祯十四年后方才安稳了两年。

    故而火药灾害给皇帝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担心再发生什么爆炸。

    万一皇太子因此丧命,哭都来不及。

    朱慈烺自己也断不肯以这种憋屈的死法结束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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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二)

    太医院是冷门衙门,是韩愈所说“君子不齿”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所以这个衙门归谁负责,并不让文臣们过于瞩目。他们也乐于换个高明些的医生,万一自己生病了也好有个依靠。

    至于火药局,那是二十四局中兵仗局之下的肥缺,是可以参与京营分润的重要环节。

    皇帝每年从内帑中拨出军费给京师三大营,空饷缺额吃掉大半之后,各种兵杖甲具和火药吃掉小半。其中火药的吃头最为漂亮,只要领了回去,谁知道是不是cāo练时用了?虽然早就有了黑火药的最优配方,但为了节约成本,只要放得出响声,谁关心火药的杀伤力呢。

    朱慈烺接见了太医院院使陆彬。

    这位挂着中议大夫、资治尹加光禄寺少卿的老人对于新领导的更换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对他来说皇帝和太子没有太大区别,都是掌握自己仕途的人。

    太子对于这种善于温补,用药考究,宁可无功不可犯错的“良医”同样没什么兴趣,只是让他将太医院下属的生药库存单尽快抄报一份过来,方便药材取用。

    喻昌也因此正式在太医院上班,有权阅读一切库存资料,成了众所周知的太子心腹。

    倒是火药局有些麻烦。

    “火器大兴,这是用膝盖想也知道的事。”朱慈烺回到东宫外邸,心情明显开朗了许多。他在书房中对刘若愚道:“若将火器比作健卒,火药就是兵胆。将士上阵生死一线,这上面决不能有任何疏忽。伴当以为谁可胜任?”

    刘若愚想了想,道:“火药局也是肥缺,若是派个贪蠹之人,怕要坏事。但是中涓之人,又少有不贪财的。”

    “总是有清廉的吧。”朱慈烺道。火药局比太医院更具有局限xìng,是内监衙门,历来由宦官掌管。

    刘若愚轻笑道:“老臣在宫中时,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哦?说来听听。”

    “咱们宫里,有个地方叫的安乐堂,是祖宗恩泽,给内官以及小火者医病的地方。”刘若愚道。

    “嗯,我知道。”朱慈烺点了点头。

    刘若愚接着又道:“万历年间,有两个内官住进了安乐堂。其中一个没得早,身边什么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个铜盆。他家里人来收敛他时,遍寻那个铜盆不着。另外那个内官很快也气绝而亡,收敛时才发现被子里藏了一个铜盆,乃是之前那内官的遗物。”

    刘若愚苦笑道:“这事一时传为笑柄。所以说内臣xìng贪苟得,至死不贰。老臣正是目睹此种种陋习,心中甚是不甘,因有三大愿。一不串戏,二不盖房,三不受故官财产。故而先监坐化,臣所分遗念堪付一笑。”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知道刘若愚的确算是清廉的,否则也不至于在出狱后沦落至衣食堪忧的境地。不过大太监的生活优渥也是朱慈烺很明白的,所以并没有多大同情。

    “如此说来,宦官之中实在难以找人了?”朱慈烺轻轻摸着上唇的绒毛,最近那里开始变黑发硬。

    “老臣实在想不出个合适人选来……还请殿下恕罪。”刘若愚道。

    “那就只有不拘身份了。”

    “文官恐怕不肯去那种地方。”刘若愚道。

    那是太监的官职,哪个文官肯去?而且品秩上也难以安排。

    “臣倒是有个侄儿,为人老实肯干,不知能否内举。”刘若愚躬身道。

    朱慈烺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此忠贞之道,可以说来听听。他可有什么长处?”

    “老实肯干。”刘若愚重复了这四个字:“老臣近些rì子跟着殿下,颇有耳目一新之感。先圣必以得人才而后任庶务,而殿下却是定规矩,明赏罚,然后以庶务历练人才。所以老臣思想着,只要人老实肯干,能一丝不苟照着殿下的规矩办事,反倒是用个没有一点自己主意的人更好。”

    朱慈烺的笑意更浓,再看刘若愚的眼神,颇有些知己的味道。他前世时也不相信明星员工,更亲睐制度化的团队力量。听说某个软件巨头企业之中有一人搞定一个项目的天才,对那这种人可遇不可求,更不能依仗。

    唯有铁一样的制度和密不透风的规范,才能让整个团队,乃至帝国走得更远。

    这也是朱慈烺并不着急在宫中收纳心腹的原因。只要有规范,有事权,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骨干更为可靠。而那些烧冷灶,骑墙头的人,遍地都是,如果没有特别杰出的人选,实在没必要去费心收纳。

    “你既然有不避亲的信心,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的规矩你知道,赏罚必明,火药局的事,我十分在意,他要是敢犯我忌讳,恐怕还会牵连到你。”朱慈烺认真道。

    “老臣也会着意上心,定然不让火药局出什么漏子。”刘若愚的本意是想将火药局纳入掌中,这才算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然而他的地位实在过高,太子似乎更看中他在身边筹划之能,没有外放的意思,所以才将侄子抬出来。

    他那侄儿虽然窝囊,连个婆娘的都压不住,但生得人高马大,有一膀子力气,又是个难得的实心眼。在家里是没人给他撑腰,到了外面有太子的大旗,未必就不能做些事出来。何况火药局那些匠户,地位比刘家侄子更低,断没有以下犯上的豹子胆。

    ……

    “你这夯货,只晓得出力气,不知道摘果子。当rì咱们白养了他多久?他照顾你这唯一的侄儿也是应该的,你们刘家不就你一个带种的了么?”婆娘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却不敢再有当rì那般指着鼻子骂的凌人盛气。

    她甚至用上了好言劝导的口吻,道:“你想你在外面给人打杂,一月才落下多少银子?如今叔父大人抬举咱们,一个月五两银子的差事,你还这般思前想后的?”

    “就是怕做不来,连累叔父吃挂落。”男人吧嗒吧嗒抽着烟,整张脸皱到了一起。

    月入五两银子,那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高薪啊!那些能写会算的秀才公,去豪门大户给人当西席、清客,一个月也就这个数目。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就连自己名字拆开了也未必认得出,却因为叔父的提携登上这样的高位,想想就两腿发虚。

    “再说,”男人怯怯道,“叔不是给了咱们一百两么。”

    “吓!金山银山架得住你这么吃喝穿住啊!”女人的声音突然拔得老高,吓得男人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女人连忙压低了声调,又劝道:“再者说,你没听街坊们都说,太子是太微星君,能降妖伏魔的。如今城里又闹起了鼠疫,你能去东宫沾点仙气回来,家里也平安,对不?说不定我还能借着这贵气怀上个一男半女呢?”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样的名头压下来,男人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绝这个差事。闷着头吸了两口烟,道:“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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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三)

    朱慈烺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民间的名声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挂门上辟邪,挂床头……嗯,这个时代不需要避孕。

    他见到刘维的时候,十分罕见地产生了摇摆不定的心思。

    刘维就是刘若愚的侄子,的确生得人高马大,十分抢眼地显示出刘家军户的血缘遗传。xìng格也的确内相,若是以卡特尔十六xìng人格来分析,他在情绪稳定xìng和有恒xìng上表现得十分突出。

    这样的人如果是在工业企业的,负责安全问题是十分合适的,但如果要执掌一个国家级战略大厂,恐怕在能力上会有很大的欠缺。

    这人连字都不认识。

    朱慈烺与刘维交谈几句,承认刘若愚说得没错,但也产生了新的顾虑。

    “可以派些内监给他当副职。”刘若愚对于侄儿不识字也的确有些面情上过不去,献策道。

    “可。”朱慈烺点了点头:“也不用副职,就以‘秘书’为职名派两个过去。你去给他调,火药厂的安全规章必须要先执行起来。再调一个局的东宫侍卫去保护火药厂。对了,杀了陈嘉宝那个局的百总还在待罪?”

    “回殿下,正是。”刘若愚应道。

    “那就将他调过去。”朱慈烺道。

    “殿下,”刘若愚压低了声音,“那个百总也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是派去保护安民厂,是否会有些大材小用?”

    “你觉得这是罢黜闲置么?”朱慈烺摇了摇头:“戚武毅的书还是要多读一些啊。”

    刘若愚知道太子另有深意,自己又的确不知军事,至于用人上面,这位太子的确还不曾有过明显的失人,姑且静观以后吧。

    朱慈烺所指的却是戚家军中的火器编制。

    戚家军虽然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强军,但是东南剿倭与蓟镇御寇完全是两种战争形态,戚家军也鲜明地分成了两个阶段。

    在东南时代,因为戚继光的地位所限,以及倭寇多以小股sāo扰为主,故而戚家军的编制较小。到了蓟镇,蒙古铁骑如同狼群,一群群地大掠边境,而且那时候的戚继光已经是大明栋梁,故而戚家军的编制较大。

    可以说,一直到了北方,戚家军才算真正成形。从戚氏兵书中可以看出戚继光对火器的重视程度,步营火器配置率高达五成,辎重营的火器配置率更是高达六成。以高强度重火力打击对手,防御城池,可以说是戚家军的建军思路。

    然而后来明军的火器一rì比一rì糟糕。以至于后来转变成为关宁铁骑的戚家军,也渐渐放弃了火器传统。这种退步的原因贯穿了从火药制造、火器生产、士兵cāo练、临阵心理各个环节。

    为了中饱私囊,火药局首先就偷偷改变了火药配方,以次充好,以至于火药威力不足。

    其次是火器生产,缺乏质量管理机制,时常有炸膛之事发生,使得士兵畏惧火器甚于敌人。

    再有便是士兵cāo练。

    戚家军的cāo练已经成为了制度化,兵士对于自己的武器了解程度较高。而后来的明军将cāo练视作过场,从三rì一cāo到五rì一cāo,乃是十rì一cāo,再到上官检阅方才cāo练,最后成了上官即便来检阅也不cāo练的地步。

    这样的士兵,拿长矛腰刀都够呛,更何况技术要求更高的火器?

    临战的心理素质也十分重要。大明从萨尔浒之后与外族作战,十有仈jiǔ是输,以至于兵卒看到敌人来了,远远就开火,开完了就一哄而散,这样还能打什么仗?明明领先北方蛮族一个世代的武器,在这些明军手中,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朱慈烺要想强军,肯定要大力发展火器,不说恢复到戚继光时代,起码也要回到萨尔浒之战的时候才行。那时候的明军主要是摊上了猪一样的将帅,其作战能力并不逊于建奴多少。

    如今火器制造的高手都在江南,而火药制造就在手边。本着先易后难,先近后远的原则,朱慈烺自然要先从火药着手,完善火药生产流程、存储规章,培养出一批熟练的手工业工人,将明晰工序,建成流水线。

    这项工作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领导者的极大jīng力,也只有在游戏中才可能派个内政九十五的牛人就能每天收获数吨火药的事。

    好在朱慈烺已经有了底稿,在宫中蛰伏时撰写的规章制度母本只需要改头换面,略作细节修改就能够拿出来用。

    刘维虽然是名义上的管理者,实际上只是个执行者。更确切地说来,他是个检查太子规章制度落实与否的执行者。在他带着叔父交付给他的内官来到安民厂的第一天,就发现叔父给的这份工作并不是那么轻松愉快。

    “刘爷,从古至今代代相传,火药都是这么做的,配方若是改了,未必会响。”

    “刘爷,我们从来都是用铁铲挖火药的,何况木铲子也铲不进去呀。”

    “刘爷……”

    ……

    刘维一下子有些懵,这些跟太子的要求不一样的地方该怎么办?下面的工匠不肯改,自己又该怎么办?回去找叔父问计么?还是索xìng辞了这个差使?

    “不可以!”刘家娘子一听刘维要打退堂鼓,当即急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虽然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却比刘维脑子活络。她道:“叔父抬举你让你管了安民厂,虽然没有品秩,却是个吏员老爷的打扮,哪有再退回去当平头百姓的事?你要是不懂,不如去找我二姨家的弟弟,他从小就在爆竹铺子里当学徒,多少懂一些。”

    “一个nǎi娃娃懂什么?”刘维咬着烟,用力吸了一口。

    太子在安民厂里首先禁的就是明火,到处都让人挂了牌子,也不写字,只是在一团熊熊烈火上画了红圈,中间斜斜一道,就算头一回进来的人,也知道那是不许见火的意思。既然禁火,就是连烟也不能抽了,这让刘维烟瘾上来的时候只能去外面偷偷抽上一根。

    “说是nǎi娃,也有二十好几了。”婆娘道:“做不了大厨,难道连品品咸淡都不成么?再者说,你现在发达了,也该照顾照顾我家里人,好让我回门的时候面上有些光,是不是这个理?”

    刘维想想,老婆说得一向都是对的。如今这浑家又不骂不闹,更是道理充分了许多。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雇人的事权,只好支吾道:“先跟他说说吧,看他来不来吧。”

    婆娘听了暗自高兴,草草吃了晚饭便往二姨家去了。因为家境贫困,她已经忘了自己上次登门是什么时候,但依稀记得是去借米,而且那米借了还没还。

    女人从床下的方坑里取出一个木盒,就在床下打开,摸出一块银子。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去,换了个稍小些的,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出来,换了身爽利没有补丁的衣裳,往亲戚家去了。

    她二姨嫁的是一户姓吴的人家,以前就帮着京师爆竹铺子送货,结识了几个掌柜,这才把儿子送去当了学徒。十年学徒工坐下来,吴家小子总算也成了个工头,做的就是检查土硝的活计。

    只是以他的资历,想要接触到火药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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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四)

    女人到了二姨家,先拿出了银子,算是还了上次借米的本息,也总算让姨妈、姨父脸上的寒意消散。她说明来意,最后强调道:“如今我家男人可是在为太子做事。”

    吴家子所在的火药铺是京师闻名的大铺子,有一套《忠义水浒》烟花镇店。那烟花能在空中爆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尽是水浒人物,一共一百零八位。每炮要五两银子,全套打折下来五百两,只有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大户才舍得花这个钱。

    然而京师之中,百sè人等都不缺,各地豪门大户齐聚,五百两算什么?五千两都不过是他们一席酒筵的花费罢了。故而这家火药铺生意极其兴隆,给伙计、学徒的待遇也好,即便想进去打杂也得讨些人面。

    另一方面却是东宫太子,若是跟了太子,那就是吃皇粮的人了。

    吴家人左思右想,既不舍得每月一两银子的高薪工作,又不舍得去吃皇粮的机会。

    刘氏见二姨姨父如此不爽利,敲着边鼓道:“目今我男人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伴当,吓,那个气派,啧啧,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提携我男人管了安民厂,一个月就五两银子!太子还时常来厂里走动,哪一次不跟我家男人说话?”

    “姑爷是出息了。”刘氏二姨口不随心地赞了一句。

    “我也是顾念着姨父姨妈对我家照顾,才来多说一句。”刘氏道:“太子显然是极看重这火药的,听说翻过年去就要把京师的火药铺子都盘下来呐。那是太子呀!皇帝的大儿子!他要想干什么还不是嘴皮子翻一翻的事?若是跟太子跟得早些,说不定表弟转回去就是个掌柜呢!”

    刘氏这一番话说得虚虚实实,又无从核对。万一明年太子这边没什么动静,反正人已经骗出来了,难道还能回去不成?再说了,无非就是工钱的事,男人手里有权,给自己表弟开高些又有什么不行的?

    刘氏二姨垂头想了想,觉得这甥女说得有理,望向丈夫,道:“当家的,你说呢?”

    吴家男人仍旧是举棋不定,道:“这事,我看还是先问问不成的意思,到时候再给姑爷回话吧。”

    刘氏见一时难以说动,也只得点头道:“那可要快些,若是拖延了,厂里好的缺可就都没了。”

    吴家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连连点头,当夜就要将儿子叫回来。

    吴家儿子名叫“不成”,配上他的姓氏,便是“无不成”,是个很吉利的名字。许是沾了这名字的光,吴不成还真是一番风顺,做什么成什么,二十出头年纪就已经出师,在火药铺里有了职位,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

    师傅早就和他私下里说了,明年若是在临清开分店,就举荐他过去当个三掌柜,这可是莫大的信任。照着这个速度,说不定四十岁之前就能成为一店的掌柜了,可谓年轻有为。

    吴不成回到家里,听了父母的转述,心中却另有计较。他身在市井之中,各种流言都听得不少。太子是太微星君,rì后肯定要升紫微星的神人,照理说皇明这天下没人比他更有势力了。然而现在国家事事不顺,天灾**,内忧外患,京师市井中多有“变天”之说,老人也说这天下恐怕要改姓了。

    这时候还跟着太子混,那是想当忠臣么?

    吴不成没来由得感觉脖颈一凉,心里大鼓重重锤了两下,暗道:“做忠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还是跟表姐说算了吧,”吴不成道,“我到底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一坏了姐夫的差事就不好了。”

    吴家夫妇不知道儿子的真心盘算,劝道:“这点上倒是不用担心,你姐夫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就算真办砸了也不会有多大事。”

    “火药的事可说不准,弄不好就炸了,王恭厂那次,还有新厂那次,不都是里面的人办砸了事么?死了多少人呐!”吴不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故意吓唬爹娘。他又道:“而且官家人是最不讲究规矩的,万一别人连累儿子送命呢?”

    吴氏夫妇听了也是心中打鼓,道:“我儿说得有理,有理。”

    吴家可只有这一根独苗,断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那我明儿就去回了你表姐姐夫。”吴刘氏说道。

    吴不成点了点头。

    ……

    “安民厂说是外厂,却又是廿四监的衙门,那些积年老油子抱成团地对付刘维,他自然做不成什么事。”朱慈烺柔声道。

    刘若愚大大松了一口气。最近几rì送来的安民厂报表让他看了心中忐忑,一切都和自己侄儿接手之前一样,就连损耗额度都是一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那群人非但没有少捞,甚至连原先厂监的那份都私分了。

    刘维的秉xìng刘若愚十分了解,不可能有胆子收那些黑钱。

    对于这点上,朱慈烺却是看得十分通透。后世之中,空降的高管很少有人能在一年内摆平局势的,即便董事会支持,他也不可能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到底公司运营靠的是中层骨干领导下的执行人员。

    “我从来不指望刘维能够立刻就将事抓起来。”朱慈烺又笑道,“你这个做叔父的,就没为他想过什么法子?”

    “臣只为殿下想法子。”刘若愚嘿嘿一笑。

    “说说吧。”

    “其实也是老手段了,”刘若愚道,“掺点沙子进去就是了。”

    “不错,”朱慈烺点了点头,“打算怎么掺?”

    “老臣以为,可以从侍从室二科、三科抽调些熟悉规矩的人派下去。”刘若愚道。

    朱慈烺摇头道:“那些人不过来了一个多月,自己都未必靠得住,怎么去管别人?我的意思是:让京师各大铺子参股。”

    “参股?”刘若愚一惊:“殿下,安民厂可是火药局,是衙门,怎么参股?”

    “改制。”朱慈烺毫不迟疑道:“将火药局改成天家火药厂,从今之后自负盈亏。三大营的火药供给,一律用来银子买,或者账面走账也行。让京师之中的火药铺子出人出配方,给他们股份,年终分红一分不少他们的。”

    “出人还好说,出方子恐怕没几家乐意。”刘若愚微微摇头。

    “我只要火药威力的方子,其他的花样我没兴趣。”朱慈烺道:“再者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到底不多,杀两个吓吓猴子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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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五)

    皇家原本就有宝和等店,负责经营各处商贩贩来的杂货。一共有六家店,名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提督太监的厅廨设在宝和店,都坐落在戎zhèng fǔ街。

    从嘉靖年间开始,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征收。万历年间,由慈宁宫圣母李老娘娘宫中收用。如今则是懿安张皇后收用,作为的内宫花销。

    朱慈烺并不打算插手这块产业,因为真正的优良资产实在太少,完全是转手贸易,只能做为**娘娘们的胭脂钱,实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为太子,当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现有的优质资产,剥离不良资产,从而获得能够影响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仅仅是万把两银子的盈利。

    火药局就是个有潜力的优良资产,但因为经营问题,非但不能给国家创收,还要吞噬大量内帑。这从太祖年间就已经形成了习惯,以至于后来的皇dì dū认为这钱花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想过要利用天家的威势以商养军。

    “内帑原本就支给三大营粮饷、器械、兵杖等银子,又要支给兵仗局火药局银粮,用来供应三大营。这岂不是一件货物卖天家两次银子么?”朱慈烺道:“神庙时候,下面的人还老实些,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报上来。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项开支列表,他们就敢这么乱报一气。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真的花银子买就是了。”

    “殿下,宝和六店也好,火药局也好,都是天家的产业,只要陛下点头,怎么动都可以。”刘若愚道:“但若是让三大营花钱,那可就触动了那些国公勋臣们的虎须了。”

    “你这老货,他们的老虎须碰不得,孤的龙鳞就能逆么!”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在这事上说三道四。”

    ……

    七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带着寒意的空气让人难免走得快些。

    朱纯臣身穿朝服,缓步踏在东宫外邸的金砖上,对于这次拜访并没有太大的担忧。他听说了一些太子的事,并不是很多,总不离“聪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难道有人敢说他“愚笨”么?

    作为第十二代成国公,朱纯臣是靖难名将朱能的嫡孙,崇祯元年监修《熹宗悊皇帝实录》,三年进太傅,九年总督京营,十分受皇帝倚任。作为皇帝的宠臣,国家功臣之后,正一品大员,得封公爵,执掌国家最“jīng锐”的军队,用“位极人臣”来形容朱纯臣一点都不过分。

    然而这位国公爷并没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诚勤勉地将京营cāo练好,甚至在李自成兵临běi jīng的时候,开朝阳门献城。无论崇祯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对成国公朱纯臣也绝无一丝半点的亏待,而此人却能够开门献城,事后又与陈演率百官上表劝进,可谓无耻之尤。

    朱慈烺见到他时,还能面带微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公爷别来无恙。”朱慈烺待朱纯臣行了礼,还了半礼,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问,臣尚能苟且度rì。”朱纯臣身为国公,祖上两代封王,面对太子也没什么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离,越是身边的人,越难存在敬畏。对于百姓来说,太子是星君下凡,rì后要执掌紫薇的。而对于那些国公贵戚来说,他们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没有区别,rì子未必过得比他们好。

    朱慈烺并不因为朱纯臣的态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爷总督京营,可知道京营的火药每年要买多少?”

    “臣有账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时记不得了。”朱纯臣微微皱眉。

    ——这种事,派个内监来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国公亲自议论的?太失天家体面!

    朱纯臣心中暗道。

    “我却记得。”朱慈烺笑着将京营从崇祯九年以来的每年花销背诵出来。

    朱纯臣听得脖颈生寒,一则是因为太子显然有备而来,二则也是因为下面的人作假实在太偷懒,只在每年的数目上加减一二百两就算完事。就算是个外行,也会忍不住对于如此稳定的数据产生怀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祯九年到十一年,京营没怎么动,买这些火药大概够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营外派各地剿贼灭虏,接连战阵,怎么还是用这么些火药?”

    这只是火药一项,而且完全从情理入手,朱纯臣脑子里一转,便对道:“殿下有所不知,因为京营外派作战,火药便消耗在了战阵上,用来cāo练的火药就少了。我三大营各营火药配备都是定数,不许增多减少,故而一向稳定。”

    朱慈烺微微点头:“公爷如此一说,我便明白了,看来还是不熟庶务的过错。”

    “殿下当学治国之道,此等小事,交给账房便是了。”朱纯臣倚老卖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将让侍从二科将京营这七年来的现金账转改成了借贷记账法,就算对方把账做平了,还是能够用“本福特法则”来判断是否有人做过手脚。

    根据本福特法则: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开头是“一”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开头是“二”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十七;开头是“三”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十二……之后依次递减,开头是八和开头是九的数字,出现几率总和,最多是总数的百分之十。

    只要样本够大,数字未经修饰,都会遵守这个法则。换言之,如果数字是捏造的,那么统计结果就会大大背离这个法则。五百年后的审计师用它来初审是否存在舞弊,大大提高审计效率。

    这法则是太子在宫中告诉周皇后的,与借贷记账法同用,可以一眼看出是否有人舞弊,而不知道这法则的人,则会心生畏惧。

    如今这个秘密已经传给了姚桃,成为东宫账目审核的秘密武器。

    根据这个秘密武器,不说吃空饷喝兵血,光是账目中的舞弊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而现在看朱纯臣的态度,显然是不打算俯首认罪了。

    朱慈烺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够自觉把握最后一次机会,而不是狡辩和抵抗。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办法来解决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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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六)

    朱纯臣从东宫外邸回到府中,换了燕居道袍,大步往冬园走去。武将世家的遗传基因让他的步子又稳又重,踩在青石砖上咚咚作响。府里下人纷纷躬身回避,不知道这位公爷今天又碰到了什么急事。

    成国公府有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其中冬园景色萧索,多是太湖运来奇石,种植的草木也多是藤蔓一类,入了冬便只剩下焦枯的藤骨。如此不祥的景色,自然不被达官贵人所喜,之所以出现在国公府邸,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朱纯臣想到那人始终被欠了五百两银子的脸,脚下难免又有些迟滞。

    一走进冬园,朱纯臣就好像被一团寒气包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借着这股寒气抖擞精神,嘴角微微上扯,半笑半叫,道:“哈哈哈,平清兄好雅致呀!”

    暖阁门窗大开,不见火光热气,只露出一个头戴黑色儒巾,身穿一袭月白直身,箕坐榻上,盯着几上的云子,宛如老僧入定,又似蜡像泥人,浑然不动。

    朱纯臣知道此人傲气之大,并不以为意,凑上去看了看,却不足以看出任何门道。他不肯露怯,又要引这位平清兄说话,笑道:“这便是日前那本《呕血谱》么?”

    “正是。”那士子抬起头,大约三十开外的容貌,留着清雅长须,一双黑眸似水流光,望向朱纯臣,嘴角微扬,似嘲似笑道:“正是公爷前些日子靡费千金寻来的《呕血谱》。”

    “哈哈哈,平清兄又在骂我市侩啦!”朱纯臣哈哈大笑,在对面坐了,脸上阴沉下来,道:“今日东宫召见,正要与先生问计。”

    “是京营的事?”平清头也不抬,犹自盯着棋谱。

    “也算,”朱纯臣道,“是火药的事。”

    平清抬起头,望向朱纯臣:“火药?”

    “竟然有平清兄都看不透的事么?”朱纯臣得意与快意掺杂,笑道:“太子是想改火药局为皇店,以后三大营得花银子买火药局的火药。”

    “唔……”平清微微皱眉,脸上阴沉不少。他道:“公爷是怎么回对的?”

    “我哪里会许他?无非支吾敷衍了一番。”朱纯臣笑道:“不过,要是真要三大营出银子买火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银钱往来,这中间哪有不损耗些的?”

    “是啊,日后只要想让太子回宫,便借口说买来的火药只是一堆沙土,发炮炮不响,打铳铳不着。”士子淡淡说道,好像在与人讨论天气一般平常。

    朱纯臣嘿然而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人道破而恼怒。若是这个书生连这点都看不出,哪里配得上自己对他礼遇有加,待以国士?

    “只要你答应下来,就握住了东宫的软处,为何不答应呢?”平清问道。

    “嘿,”朱纯臣微微摇头,“我哪有那么大胆子对国本耍这样的心机?总得知道东宫这一手到底所为何来,还有没有后手,这才能谋定而后动吧。哈哈,这还多亏了先生这些年来的教诲啊。”

    平清嘴唇紧抿,道:“你觉得太子所为者何?”

    “我与东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大明到了如今这境地,我等世代公卿也不可能给天家惹麻烦。”朱纯臣眉间紧锁,努力想着一切可能的缘由:“莫非是太子有心兴除利弊,要重振朝纲,正好从我京营下手?”

    “重振朝纲那是皇帝的事,他还不够格。”平清捻起一枚云石,道:“学生常对公爷说,事无偶然,必有绳迹。公爷莫非就不记得了么?”

    “哦?愿闻其详。”朱纯臣正襟危坐道。

    “东宫以防疫出宫,先做的什么事?乃是练兵!”平清将棋子重重拍在秤盘上,随手又拈起一枚,在手中揉搓,不急不缓道:“不过月余,他新募的东宫侍卫就连朝廷命官都敢杀。而且不请令旨,只是以东宫故命行事,这足见东宫赏罚有信,已经彻底得了军心。”

    朱纯臣虽然知道这一层,听别人说来却仍旧有些惊悚。

    “兵分步、马、车、火器诸营。”平清斜落第二子,道:“京师之中难以操练车、马,唯有步营和火器营可以操练。其中火器营早在太祖高皇帝立国时便大放异彩;成祖时独设神机营掌火器;戚武毅练兵,步火参半。可见我朝凡欲用兵者,首重火器。所以说,也只有猪才会相信太子要了火药局是为了去开石灰矿。”

    朱纯臣心下又是一跳,略有不服道:“光有火药,没有火器,又成什么大事?”

    “广宁之战,袁崇焕等人以棉被稻草裹以火药,以之守城效果非凡。”平清道:“可见火药单用也有单用的功效。反之,若是只有火器而无火药,却连烧火棍都不如。凡事举重而轻自随,此乃纲举目张之法,东宫得之矣。”

    朱纯臣嘴唇翕张,良久方才怯怯道:“东宫果然是要重练一支新军了……”

    “新军已经练成了。”平清摇了摇头:“虽然不曾见过战火淬炼,但令行禁止,已经不是京营那些混事儿能比得了的。”

    “那东宫是……”朱纯臣浑身颤抖:“先生,我突然想起先生对我讲过的故事。”

    “哪一则?”平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就是那个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朱纯臣说到这里,声音发颤。

    他本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即便老公爷考校功课,也多由清客长随代笔捉刀。后来自己袭爵,更是一门心思在吃喝玩乐捞钱积蓄上,绝没有读书的念头。直到遇见了这位平清先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兵谋诡道无一不晓,实在是诸葛亮一般的人物,这才折节下交,聘为西席,多少知道了一些典故。

    冒顿单于是头曼单于的长子。因为头曼的继室生了儿子,所以头曼想将单于之位传给少子,便派冒顿前往月氏国当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头曼便发兵攻打月氏,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刀杀人。

    谁料冒顿身强体壮,身手不凡,抢了一匹好马逃回了匈奴。乃作鸣镝,集结部下骑射,下令:凡是不随鸣镝所射而射者,斩!

    他先是行猎鸟兽,有不跟着一起射的便当场斩杀。

    匈奴人爱马如身,他又用鸣镝射自己的坐骑,若有不敢射者,便斩于马下。

    再后来,他用鸣镝射自己的妻子,凡是惶恐不射的,也一并斩杀。

    等到鸣镝射单于宝马的时候,左右再没有人敢不射,冒顿便知道左右可用了。

    最后,冒顿随头曼单于出猎,以鸣镝射头曼,左右皆随鸣镝射杀单于。因此而尽诛其后母、弟弟,以及所有不听话的大臣,自立为单于。

    “你想多了。”平清淡淡吐出四个字,手中捏着的棋子久久没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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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七)

    朱纯臣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紧绷,一时松懈下来,就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他道:“差点吓着我……话说回来,若是东宫侍卫连京营都能打败,还有谁是他的敌手?他要篡位不是随心所欲么?只需要说陛下圣体违和,太子自然可以监国。过个三五年,陛下大行……”

    成国公说着说着,又被自己吓着了。

    事情看起来的确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平清冷冷嘲笑道:“太子为什么要登基做皇帝?日日被下面人唬弄,圣旨出了大内便成了废纸。”

    “这……”成国公并没有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在他看来,皇帝就是天子,就是这个苍穹之下权力最大的人,想干嘛就能干嘛。九五至尊的那张椅子散发出无比强大的诱惑,差点让他忘记了自己就是唬弄皇帝的一员。

    “太子练兵强军,为的是重整山河。”平清这才将第三枚棋子拍了下去,道:“想当年太祖高皇帝不过淮左白衣,牧牛乞讨之辈,不也打下了皇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太子必然认为自己流着朱氏血脉,又是东宫国本之尊,论起起点,比祖上高了不知多少,为何不可以重开天地。”

    朱纯臣是被酒色财气消磨了锐意的人,良久方才吐口道:“太子倒是有雄心大志。”

    “哪个皇帝没有?”平清不以为然:“只是有些经不住粉黛诱惑,有些架不住金丹蛊惑,有些志大却才疏……所以古来圣帝明王可遇不可求,一旦遭逢,那是三生庆幸啊!”他看了一眼成国公,眯起眼睛笑道:“对于贪官蠹虫而言嘛,可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朱纯臣听出了这话中雅意,却摆了摆手:“就算是尧舜那般的圣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虽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

    “公爷这话说得在理。”平清道:“油锅里进了水,是会炸锅的。茶水里浮了油,也是会被人倒掉的。关键在于公爷这油是在什么地方。太子看不上锦衣卫、兵马司、京师三大营,所以要建新军。一旦新军练成,还有公爷什么事么?”

    “对啊!”朱纯臣一拍棋案:“他抢的是我的差事啊!”

    “非也非也!”平清摇头道。

    “怎么?我总督京营,岂不是被他抢了差事么?”朱纯臣疑惑道。

    “是公爷挡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点:“他今日召见公爷,无非就是让公爷识相让让路。该吐的银子吐些出来,该行的方便行一行。”

    朱纯臣随着平清先生的手指,看着棋盘上的品字型的三个云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这么一说,诚如剥丝抽茧,果然是绳迹可循。以先生高见,朱某该如何应对?”

    “你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你。”平清推开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个懒腰,缓缓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让成国公一脉再享三百年荣华富贵。中策可以保公爷你得个善终。下策嘛,或许能留公爷一条血脉偷生。”

    朱纯臣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何至于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贵,故交姻亲,门下子弟,遍布朝野,别说太子,就是当今圣上也未必能动得了我家!”

    “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书案前,信笔写了两个草字。

    “姑妄言之嘛。”朱纯臣跟了过去,脸上堆笑道。

    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礼贤下士,换个人我是死也不说的。”他顿了顿,道:“你既然看清了东宫的雄心,岂不知攀龙附凤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够举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国公为楷模,到时候圣上的嘉奖必不会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东宫门下行走,一旦皇明中兴,岂非又是个三百年公侯?”

    朱纯臣脸上微微泛红,及待退去方才道:“这上策固然听着好,但举家相投实在有些过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战,大明天下到底归于谁手未尝可知……先生曾经不也说过:天数要变了,若是贼兵迫城,不妨开城门投靠新主么?”

    “此一时彼一时。”平清不以为然道:“当时可没人跟我说过东宫有这般雄心和手段。”

    “不值当不值当,”朱纯臣断然摇头道,“愿闻先生中策。”

    “答应东宫开出的价码,要多少给多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便是曹操那样的枭雄,起码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平清先生的声音中,已经十分失望。

    “就怕他开口太大,”朱纯臣皱眉道,“今日一见面便要京营出钱买火药,这一年下来就是上万两银子啊!日后若是再有别的事,我怎么应付?还是得坐地还钱才行。”

    平清微微诧异:“太子一见面就说火药的事?莫非连交情都没攀一攀。”

    “我与他能有什么交情?有何不妥么?”朱纯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学生的下策,”平清恢复了平静,“让令郎令孙带上家中细软逃去江南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或许能逃一死。”

    “先生这就是危言耸听了!”朱纯臣再好的修养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国公,岂能做出那等隐姓埋名之事!”

    “这是为公爷留血脉。”平清淡淡道。

    成国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从鼻窦里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平清先生目送成国公离去,直听得外面园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方才常常叹了口气。

    “赵大!”平清先生扬声叫道。

    一个脸上带着烟灰的粗壮汉子从屋后转了过来,嗓音低沉,应声道:“少爷,您吩咐。”

    “收拾东西,咱们走。”

    平清先生干净利落地用细竹帘卷了几支上好的湖笔,扯出一张写过字的纸包了方于鲁的九玄三极墨,让赵大抱了金星歙砚。他自己先抓了《呕血谱》,又去书架上选了几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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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八)

    “少爷,什么事要走得这么急?”赵大好奇问道。

    “成国公不知道东宫已经对他起了杀心,还不肯听我良言,咱们若是留在这里,只有陪葬了。”平清语速极快,一边解说一边催着赵大收起屋中各种珍贵器物。

    “少爷,太子为什么要杀成国公?”

    “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的仇?”平清越发急促了,“你还记得上次带你去的顾小姐家么?”

    “记得的。”

    “带了东西速速去她哪里。”平清吩咐道。

    “少爷,那你呢?”赵大背起价值连城的竹龛,不肯就走。

    “我随后就去,”平清道,“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再靠近成国公府五里之内。”

    赵大挠了挠耳朵:“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平清先生不复儒雅之貌,几乎吼了出来。

    赵大还不曾见过少爷如此激动,吓得连忙跑了出去,只听到自家少爷在身后喊道:“别让人看见!”好在这位平清先生有些怪癖,不让国公府的下人来园子里伺候,否则早就让人拦住了。

    平清先生等赵大跑了出去,方才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镜正了正头巾,一振直袍,随手cāo起案架上的一管长笛,往后门走去。他在国公府里的地位超然,别说下人,就是有些国公爷的亲戚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先生”,并没人敢拦他。

    这一路走到金池湖畔,乃是国公府上自己挖的人工湖,正好将外宅与内院分开。平清先生挚出长笛,凑近嘴边吹奏起来。

    笛音清冽,穿云入石。

    不消片刻,湖面上划出一叶小舟,是江南水乡常见的“三片瓦”。小船初时划得极缓,过了片刻方才快了起来。

    及待小船划近,平清先生方才放下笛子,望向cāo船的女侍道:“周小姐可在?”

    船篷里走出一个身穿翠绿比甲的少妇,已然是双眼红肿,声带哭腔道:“你这负心汉,何苦又来招惹我?”

    “带上云哥儿跟我走!”平清急切道。

    周夫人泪流满面:“十年前我出阁,贴钱给你你也不肯要我。五年前我自赎身,投你你也不肯要我。如今却要让我带着儿子跟你走?你发的什么癫!”

    “过去之事何必多言?快抱上云哥跟我走。”平清先生恨不得急得跺脚:“雪燕,把船划近些,让我上去。”

    雪燕望向的自家姑娘,只见姑娘一双星眸早被淹没,脸上妆彩尽被泪水洗去。她从小就跟着姑娘,知道这个赵公子几次三番伤透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可怜的姑娘对这位公子仍旧是痴心不改。别说周姑娘本人,就连她一个丫鬟,也纠结起来。

    ……

    当rì晚间,成国公府上正堂中烛火通明。

    “哈哈哈!”朱纯臣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抖动:“可以拿这消息好好嘲笑赵启明了!”

    一边的清客们也纷纷附和笑道:“赵启明真是夜路走多了见谁都是鬼。想东宫才多大年纪?能有什么雄心大志?还拿枭雄来譬喻东宫,真是不伦不类。”

    朱纯臣抖了抖从通政司抄来的奏章,笑道:“东宫还是聪明的。这天下最大的是什么?不过是个‘理’字。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就想从某家手里夺食,岂合道理?不过现在明白也不晚,公爷我高兴了,一年分润个几千两给他又如何?”

    “正是,”一旁清客笑道,“不过公爷已经是正一品的太傅了,这回只是进太师,实在有些小气。”

    朱纯臣不以为意:“太师、太傅都是小事,关键是东宫明白事理了。论说起来,我家祖上也为这大好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恪守臣道。身为天家,也不该视我辈如奴仆。”

    “正是正是。”一干清客纷纷应和。

    有些知情识趣的,更是搬出东平王、平yīn王二位朱家祖宗,大肆鼓吹一番。若是朱能复生,听了恐怕都会再羞死过去。

    “来人,”朱纯臣听得高兴了,放声叫道,“去把平清先生请来,就说是有东宫那边的新消息。”

    仆人很快便跑了出去,不一时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报道:“老爷,冬园那边静悄悄的,小人进去一看,那赵先生已经带着家仆卷了园子里的东西跑了!”

    “跑了!?”朱纯臣听了又惊又恼,“他跑了?跑什么!有什么可跑的?”

    其他清客幕友早就看不惯赵启明,纷纷落井下石,说这姓赵的真是狼心狗肺,胆小如鼠。又说这赵书生其实也就是会卖弄嘴皮子,大约是知道了东宫上本为公爷加官,没脸再呆在国公府上。

    “老爷!大事不好啊!”又有下人跑来报道:“刚才内宅锁门,发现周姨娘不在宅子里。问人说是去庙里上香,还没回来。又派人去庙里问了庙祝,却说压根没见周姨娘去过。”

    当下就有“聪明人”说:这一定是赵启明拐了公爷的小妾私奔了!

    虽然事实上的确如此,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说出口?难道以后让国公爷戴着绿帽子出门么?

    朱纯臣差点被气得昏阙过去,臼齿上浮,磨咬有声。

    ——我待你是何等深厚,你卷了我的宝贝也就罢了,权当主宾一场送你的盘缠。可你竟还拐了我的爱妾!你们真要是两情相悦,我也未必不能学孟尝君成全你们,可你说你私奔算什么!算什么!

    朱纯臣心中暗恨,咬牙切齿道:“去找!把běi jīng城给我翻过来也得找出这对jiān夫yín妇!jiān夫yín妇!”

    “老爷!大事不好!”又有下人高喊着过来。

    朱纯臣cāo起桌上的青花茶盏便重重掷了过去:“滚!”

    青花瓷碎了一地。

    下人骇了一跳,连忙就要往外滚。

    “滚回来!”朱纯臣骂道:“说!什么事!”

    “老爷,周姨娘是抱着云哥儿走的。”那下人胆战心惊道。

    “哈哈哈哈!”朱纯臣怒极反笑:“好你个赵启明!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带着恩主的爱妾私奔都不忘带上小主人,真是不同凡响!不同流俗!来人啊!把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找到那两个jiān夫yín妇就一刀斩了!”

    “是!”府中jīng壮登时便要往外去追人。

    “老爷大事不好……哎呦!”

    又有下人冲进来报丧一般地哀嚎,登时被一旁心火上扬的管家踢到在地,替朱纯臣骂道:“狗才!咱们老爷好好的!”

    “是是是,”那下人捂着痛处,只是哭嚎道,“老爷,咱们国公府被人围了。”

    “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围国公府!是要造反么!”朱纯臣眼眶yù裂。

    “是东宫侍卫营!”

    ;

五九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九)

    今日晚些时候,东宫外邸警钟大作。

    警报说成国公府上爆发大鼠疫,还有人说里面已经死了好几十口人了。太子当即传下令旨,包围成国公府,清除鼠疫病原。

    因为成国公世代公卿,身份非同寻常,国公府附近也都是豪门贵戚,所以东宫侍卫整营出动,就连太子都亲自坐镇前沿。

    ……

    成国公突然想起了赵启明的预言,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太子竟然真的会动手,竟然会如此之快地就动手。

    三千人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左右一场局部战役胜负关键的力量。

    别看当今战争之中,动辄都以十万人计,但对于流贼而言包括了超过六成的辅兵和平民,对于建奴而言包括了超过七成的包衣阿哈。真正大型作战中,主力战兵也不过两三万不等。

    太子从五千兵员中核选操练出来的三千战兵,虽然没有着甲,却是天天操练,时时督导,无论从战斗能力还是作战意志,都要远胜寻常兵士军户。这三千精锐之师,只是负责扼守街口,将成国公府彻底隔离开来,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

    “殿下,青衫医已经在抛洒石灰,劝离附近百姓了。”田存善难得有机会被太子钦点跟随办事,格外殷勤,使出了浑身解数要让这位太子爷满意,恨不得每分钟就汇报一次下面的状况。

    朱慈烺站在空无一人的坊门之下,身前身后都是保护他的侍卫。

    肖土庚就站在他身侧,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只有极大的压力。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少年人面前双腿发软,甚至不如第一次见到太子时候的表现。

    这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将太子的强势形象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也终于知道,与太子说话的时候该称“殿下”而不能直呼“太子”,那是皇帝皇后才有的权力。

    这事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让他寝食不安,直到有一天太子突然对众侍卫说起称谓的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让他放松下来。

    ——太子到底是神人,对于下面兵士脑子里想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肖土庚偷偷看着太子的后背,心中钦佩。

    太子似乎真的有所感应,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正好与肖土庚对眼。肖土庚连忙将头垂了下去,以免冒犯。

    “土庚,这些日子见过火药了?”太子用轻松愉快地口吻与肖土庚说话,让这位前井头受宠若惊。

    “回殿下,”肖土庚立正道,“卑职以前在矿上时也见过火药,如今在安民厂再看,觉得火药品质尚且不如矿上的好。”

    只这一句话,就将太子并不多见的好心情消散了九成九。

    田存善站在另外一侧,手指指甲深深抠入掌心肉里,牙根发痒,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扇这丘八两个耳光,厉声喝骂一句:“你这夯货到底会不会聊天!”

    肖土庚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懦懦不敢再说。

    “好好干吧,以后火药会好的。”朱慈烺叹道:“我想将你这一局先练成火器教导局,所以你们得先跟火药熟悉起来,知道这药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该如何保存,不能碰触什么。只有如此,日后才不会未伤敌先伤己。”

    “是!”肖土庚握拳捶胸行了军礼,刚才的惶恐顿时消退不少。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个身穿铁甲的人影从夜雾中团团冲撞出来,原来是个浑身披挂的将军。他来到太子面前,站定行了军礼,禀报道:“殿下,右部五司把总萧陌,前来报道!”

    新成立的军队最大的特点恐怕就是晋升快,兼职多。萧陌本来已经被任命为总作训官,但他一心要站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并不喜欢在训练场上对着一群蠢蛋吼来吼去,壮起胆子找到太子,请求回战斗部队。

    太子很喜欢这样有战斗意志的军人,便让他以五司把总兼任了总作训官。虽然看起来兼官的官职更高些,但萧陌却是心满意足,平日只说自己是把总,并不多提作训官那茬。他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投入战兵部中,把自己从作训部撤出来。

    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相比较其他各部司负责围堵,这次的主攻手就是萧陌的第五司。

    他负责攻破成国公府的大门,冲进去隔离病原,弹压可能发生的反抗。这是一次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命令,因为对手并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而是能致人死地的烈性传染病,是看不见的“小虫”,以及在某些人心中被神化的“瘟神”。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朱慈烺走到萧陌身边,面上带着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陌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放心去,其实里面没有鼠疫。”

    这是个好消息。

    萧陌听了却是浑身发颤。

    这真是个好消息!

    非但不用担心自己染上那种恶疾,而且太子殿下已经再明确不过地表明:只要自己下得去手,表明了忠心,日后就是太子的人了!

    如今侍卫营新建,虽然分了三大部,但六个司中有三个没有任命主官,十二个局里还有三个局空着百总的位置。至于三大部,中军部肯定是殿下直隶,左军部和右军部的主官也都空着。

    萧陌算了算,自己若是要在往上进一步,那就是千总了!

    短短个把月的时间,终于迈过了在锦衣卫混一辈子也未必能迈过去的门槛,这无疑说明自己当日的选择还是十分英明的。

    “卑职明白。”萧陌压抑住心中的惊喜,努力以平稳的口吻应答。

    朱慈烺又拍了拍萧陌的肩膀,同样淡淡说道:“夜长梦多,速战速决,不过尽量不要杀人,等我提审。”

    “是,卑职遵命!”萧陌又行了军礼,倒退两步,转身大步离去。

    朱慈烺望着萧陌的背影被夜雾吞没,没有丝毫激动。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侍卫之中,吩咐道:“咱们走,借成国公家的大堂用用。”

    “遵命!”肖土庚朗声应道,旋即转过身,对自己的传令兵道:“传令!压进成国公府,占据大堂。”他自己说完之后,突然发现这短短一个月的作训、进学之下,自己也知道了“动词”和“名词”,甚至能够毫不费力地用动名词组来传达军令,真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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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十)

    萧陌回到司中,招来手下两个司的百总,也都是当过大汉将军的老侍卫。这些人原本家境就好,多少都识文断字,身体底子又好,所以在同样要求之下,晋升速度远高过召来的矿工和纤夫。

    朱慈烺对于这些人并没有成见,只要他们肯出汗卖命,对于太子而言锦衣卫也是很大一座人力资源宝库。

    “萧把总,咱们没有攻城重器,要想砸开公府大门恐怕要耗些时候。”九局的百总甄飞宇皱眉道。

    “这门看着有又大又厚,其实要撞开也不难。”十局百总佘安略一沉思,说道:“不过,最好还是能叫开大门。”

    “叫开大门,恐怕比撞开还难。”萧陌沉吟道。

    不仅仅是因为太子突然发发围了人家的府邸,也是因为成国公的身份。朱氏从成祖朝延绵至今,有世券为凭,世代国公,岂是一个把总能把门叫开的?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国公府门前可是真正的七品武官站岗,论说起来和萧陌还是一个品秩的。

    “不过,”萧陌突然咧嘴笑道,“要进门却不难。”

    二人都是跟着萧陌从锦衣卫转来的,再不是当日那种光杆百户,对萧陌十分信服。两人见这位老大哥面色之中另有蹊跷,隐隐想到了一丝痕迹,却又有些不能接受。他们虽然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看起来虎威凛凛,但真正杀人夺命却没做过。

    萧陌也不管两人如何思想,按着腰刀便上前拍门,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乃是东宫侍卫。有人报说贵府鼠疫流行,特来查看!快些开门!”

    里面的门子没有得到老爷之命,怎敢开门?隔着门喊道:“外面的人听着,这是成国公府邸,谁敢乱闯?我家老爷夫人是吃长斋的,神佛庇佑,瘟神不敢上门,里面绝无鼠疫之事,速速散去!”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总得让我进去看一眼才知道吧。”萧陌好声好气又道:“就我一人,断然不会坏了国公爷府上的规矩。”

    里面没有了声响,大约是在商量对策。

    过了片刻,里面有人喊道:“你报上名来,我为你通传。”

    “卑职是东宫侍卫营把总,姓萧名陌,有劳哥哥代为传报!”萧陌大声道。

    里面那门子不敢耽搁,连忙往里通报进去。

    朱纯臣听说有人举报府中鼠疫,重重一拍扶手,咬牙切齿道:“一定是赵启明那毒心人!他知道我要派人找他,先下手向太子诬告我府中有疫情!这厮真真狠毒,亏我待他如此之厚!”

    “公爷,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太子如此兴师动众来了,恐怕不谈一谈是不行的。”有幕友上前劝道:“难道真让太子以抗拒检疫的罪名将府邸大门砸开不成?”

    朱纯臣听了微微心动,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赵启明,这个念头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恨意吞噬。他道:“总不能这么耗着,两边难看!来人,去把那个把总叫进来,我要亲自问话!”

    管家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传声道:“老爷传东宫侍卫入见。”

    门子听到传话,这才开了小门,让萧陌进去。

    萧陌故意在门口迟滞半步,让甄飞宇和佘安跟了上来。

    那门子见一下子有三人要进去,连忙挡在门口,急道:“公爷只召见萧把总一人,余者在外候着。”

    萧陌脸上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我们糊涂了。”他伸手解下鞓带上佩刀,作势递给身边的佘安,笑道:“见公爷不能失礼,这刀……”

    门子略略点头,正要说一声:“把爷还是懂礼数的。”谁知眼前突现一道寒光,耳中只听闻铿锵一声,萧陌长刀出鞘,在空中划出一个半月,一刀便斩下了那门子的脑袋。

    萧陌暴喝一声:“隐匿疫情者斩!抱头蹲地者免死!”

    佘安与甄飞宇两人也拔刀前冲,一边大声呼喝外面的属下跟进。

    成国公府中家人哪里想到这些丘八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敢杀人,再看地上身首分离的残尸,吓得惊惶失措,吱哇乱叫。胆子大些的还能克制住精神,依言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喊着“饶命”,胆子小的无不往里逃窜,被追上来的东宫侍卫一刀一个斩杀在地。

    只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萧陌已经控制了成国公府外宅,将成国公朱纯臣与一干幕僚清客统统围在了里面。

    在朱慈烺进驻门厅之前,另外几个司局也纷纷收到命令,进入府中隔离人员,控制整个府邸。外围监控只留下几个两个局,分散扼守路口,并有大量青衫医协助撒石灰,做街道消毒工作。

    朱慈烺对于东宫侍卫的第一次准军事行动十分满意,对萧陌的忠诚度更为满意。他是不需要投名状这种低级物品的,但对于手下军官的态度却十分重视。在他看来,军人就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道德层面进行价值判断绝不是一个好军人该做的事。

    “殿下,卑职幸不辱命。”萧陌身上的胖袄还带着几点梅花一般的血迹,在朱慈烺面前行了军礼。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干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萧陌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肖土庚很遗憾自己没有轮上这样的功劳,在太子的示意之下连忙派人进去将成国公等一干人等捆缚起来,检查有没有隐匿的兵刃甲士,清洗地上的血迹,确定安全之后才请太子进去。

    朱慈烺一进正堂,就看到朱纯臣跪在地上,头巾都不知被谁扯掉了,发髻凌乱散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狼狈不堪。

    这位成国公一见太子亲临,已经明白过来,哭道:“殿下!殿下救命啊!”

    “你要我怎么救你?”朱慈烺缓步走到主座前,一边的田存善连忙上前拂拭座椅,好让太子殿下安坐。

    “臣府上遭了鼠疫,只有殿下的青衫医能够救臣啊!”朱纯臣虽然蠢,但不至于到现在还看不清状况。他脑中蓦然想起赵启明的谏言,心中深深悔恨,痛心疾首道:“臣愿以举族家产奉于殿下,作为赈灾之用。”

    朱慈烺温和地看着朱纯臣,突然绽放出慈蔼的微笑,好言说道:“请成国公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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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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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介绍: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
从这一刻起——
让别的民族瓜分大地和海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皇皇大明也需要更多的土地来阵列自己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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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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