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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金鳞开txt下载     金鳞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卅一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二)

    宋弘业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

    太子要扩充卫队,和大户人家买家丁护院便没有不同。

    既然人牙能帮着买家丁,为什么不能挑卫队?若说阅人无数,京师之中还有谁能比这些人牙子更有经验么?

    宋弘业叫了武长chūn,让他带人往天津、畿南、山东去挑选人马。自己也带了人牙往河南、河北去挑矿选人。朱慈烺为了让他们方便行事,派了锦衣卫大汉将军和小太监当背景,再加上东宫令旨和皇帝圣旨的抄本,地方官员无不好生招待,派人派马帮着选人。

    短短十rì,宋弘业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选锋工作,带回了整整两千人。

    ……

    这十天里,宋弘业和武长chūn在外奔波,太子也没有闲着。

    他要将外邸后面的边房改建成营房,找木匠制作高低床,否则不能容纳将近两千的超额人马。

    同时他还将小花园改成了公共浴室,虽然这里是三个园子中最为jīng致的一个,但为了士兵的卫生健康,只有拆掉。因为这个园子里的池塘有暗渠通往金水河,洗澡之后的废水能够排出府中。

    这些工程耗费不少,好在原本就有修缮东宫外邸的计划,所以工部并没有措手不及。朱慈烺借口要修水塔和引水车,将武功左卫也要了过去,派田存善提督。

    武功左右中三卫听上去像是军卫,其实全是军匠,故而划归工部。工部手握三卫,要解决这些匠户的衣食住行,却又不能让匠户们创收,乃是巨大的累赘,如今太子有需要,自然无比愉快地交了出去。

    明代一卫的人数少则三五千,多则过万。武功卫虽是军匠,但两百年衍生下来,一卫之中也有近万人,每月饷米耗费非少。朱慈烺接过这个摊子之后,首先面临的便是钱粮之费。虽说军匠干活是本职工作,不要工资,但皇帝不差饿兵,太子更得让他们吃饱了才好干活。

    指望工部出钱,那是没希望的。要找父皇陛下去要金花银,却存在极大的风险。搞得不好,皇帝一道旨意罢了这事,那就前功尽弃了。

    “刘伴,哪里还能挖点银子出来?”朱慈烺私下给了刘若愚一个伴读的身份,虽然不在中涓名册,但底下人却不敢对他有所轻视。

    刘若愚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等太子自己说出来罢了。这次太子从宫中一共才带出来三千两银子,最多只能满足一个月的伙食开销。好在历代中官的工作重心都是为天子掌家理财,该有的门径早就熟稔了。

    “殿下,”刘若愚缓缓道,“防疫乃是国事,不该全由皇上内帑支出,户部也该拨些银两。”

    “户部……”朱慈烺摇了摇头,“我那老师的字画是一绝,要钱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时任户部尚书的倪元璐同时兼任rì讲官,故而东宫称之为老师也是贴切。说起来大明有不许南人掌户部的典故,倪元璐是浙江上虞人,得任户部尚书实在是因为受到崇祯的器重,以为能臣。

    朱慈烺却对这位只会提建议,不能切实解决问题的文人不感兴趣。即便明知倪元璐在běi jīng沦陷之后自缢殉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他只是从艺术品投资的角度,不动声sè地存了一批倪元璐的jīng品字画。

    “城中富户权贵能捐些出来么?”朱慈烺问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难。殿下有所不知,近rì来老臣多方打探,竟然没有发现权贵中有患了鼠疫的。若只是死些流民,他们必然不肯真心支持防疫。”

    朱慈烺语塞。

    这还是他自己的分析。因为鼠疫杆菌对自然环境的抵抗力不强,只要做到灭鼠、洗手、不与病人接触,便可以很大程度上远离这种烈xìng传染病。而大明的上流社会,卫生习惯比之后世五百年都要好,大户人家出门做客都要带上一箱箱的替换衣服,根本不用说饭前便后要洗手这样的初级要求。

    而且与病人隔离的概念,华夏也早在两汉时代就有了,到了宋元已经十分普及。大户人家谁会傻乎乎地跟鼠疫患者接触?

    “见还是要见一下的。”朱慈烺yīn沉着脸道:“尽快安排一下,就在大花园宴请城中权贵、富户,宫中大珰,总之一条:只要是有钱人就给我请来。另外我还要见一下张应京,他前些rì子还在宫里做过法事,去把他找来。”

    刘若愚不知道太子要见张天师的意思何在,之前并不觉得太子有心道门。不过这种事他当然不可能追问,只是应声记了下来,脑中寻摸着派去干活的人选。

    “另外,今天女官也要到外邸了,这些人也交给你管。”朱慈烺道。

    “老臣敢不尽心!”刘若愚心中激荡。

    倒不是因为能管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而是因为这个任命已经再清晰无比地告诉众人,rì后他刘若愚就是太子的大管家。那些骑墙两顾的家伙,到了此刻总该能看清楚风向了。若是田存善聪明一些,也该过来请罪请安老老实实打下手。

    朱慈烺继续道:“外臣傲慢,我用不起。你从涓、女之中选些文笔好的办文,腿脚勤快的办事。若是不够就去外面找,制定好名册,一应开销薪酬都由我出,不许养私人办公事。”

    刘若愚眼下的身家也养不起什么私人,连声称是。

    朱慈烺盘算着宋弘业回来的rì期,走到空旷处转了转腰,踢了踢腿,道:“我去跑两圈,有事随时报我。”

    “是。”刘若愚应声而出,脑子里已经将要办的几件事排了顺序。相应的人选也已经有了影子。

    比如:去请权贵赴宴多少要吃些委屈,得派田存善那边的人去;豪商大贾那边,跑腿钱能拿到手软,这差事得给王平,还他人情;去宫里请大珰,那是得罪人的事,得让田存善亲自去……至于张天师,也罢,亲自跑一趟结个善缘吧。

卅二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三)

    太子在这个时候宴请官民,并不合宜。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子要筹钱赈灾,但总得先见过东宫属官吧!正经官员不见,派些阉人满世界跑,这得多难看?不过这种事显然没必要去跟皇帝告状,想必皇帝知道得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大明官员,乃至国子监的监生,纷纷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外邸。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东宫又不是皇宫,还有通政司这种机构负责传书。这些启本送到门房就被留在那里了,太子压根没有兴趣看。

    太子的晚宴却如期举行,听说筵席上只有一壶薄酒,两碟素菜,更没有歌舞女乐。这多少堵住了卫道士的嘴。好歹太子不是个铺张浪费,糜烂公帑之人。

    实际上外界传言还是不够切实。

    这次筵席的配置哪有那么奢华!

    每人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所谓两碟素菜,其实是一碟水煮落花生,一碟豆腐干丝。而且太子似乎没有让大家尽情享用的意思,每人面前筷子都是竹子做的,上面还带着毛刺,这让用惯了象牙、沉香木筷子的贵人们,怎么动手往嘴里放?

    不过女乐还是有的。

    众宾客向皇帝陛下遥敬的时候,教坊司演奏了《炎jīng之曲》。

    奏完就被太子赶走了。

    “今rì招待不周,诸位不要介意。”太子命人轻敲铜罄,开始讲话。

    下面众人知道肉戏来了,jīng神一振,着力应付,心中冷笑:任你说得花好稻好,咱们只要捂紧了钱袋子,还怕你硬抢么?

    大明虽然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律令,但社会文明已经发展到了皇帝也不能随意抄家灭门的地步。皇帝看似权力没有任何限制,一旦得罪了整个士林,成为“暴君”,文官们即便不煽动民众闹事,也会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让圣旨出不了紫禁城。

    游戏规则就是如此,造血机制也决定了皇帝能够见到哪一类人。他们隶属于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和关系网,但归根到底只会是文官体系认可的人。

    国家的抡才大典,说是选择才能之士,其实说穿了就是选择文官预备役罢了。无论是昨天杀了周首辅,还是明天换了陈首辅,其实根本解决不了皇权受限的问题。虽然这在某些理论中属于社会进步的表现,由一姓dú cái进化成了阶级统治,但身为皇太子,并不是很乐见这种“高级”。

    掣肘实在无处不在!

    朱慈烺看着下面一张张斗志昂扬的面孔,知道他们这是在准备与自己好好斗一场,顿时也来了干劲。他大声道:“国家事今rì且不谈,只谈谈诸位自己的身家xìng命!”

    下面传来整齐的吸气声,纷纷暗道:真是要动手明抢么?太子就不顾天下物议了么!

    “如今鼠疫横行,诸位都是千金之子,身处危墙之下,莫非就没个条陈么?”太子口吻出奇和蔼,又道:“很快《防疫细则》就要下发到每个街坊,大家照此施行,可保家中平安。”

    “太子仁善!”勋贵们不失时机地带头歌颂道,顿时响应无数。

    朱慈烺轻轻压了压手:“不过要想真正安全,还得在全城内大肆灭鼠、消毒、治病,安置流民,焚化尸体。这些事,归根到底就是银子的事。”

    “殿下!草民愿为国出力!”宾客中有德高望重之辈,高声应道。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位人群中的老人缓缓起身,躬身进言道:“殿下以国本之尊,亲自赈灾,怎不让人唏嘘仰止?草民张德隆,愿捐五百两为京师百姓纾难!”

    众人之中有的转脸偷笑,有的一本正经,都在等着太子讨价还价。他们并不介意再一番过手之后多给个三五百两,但是这种跟太子平起平坐的感觉,却是银子买不来的。

    “他是德隆粮行的东家。”刘若愚站在太子侧后,躬身踏前一步,轻声道:“家资百万。”

    此时的粮商比后世的房地产商还要有钱。非但有钱,而且有势。他们掌控着国家的命脉,粮食!一旦粮商集体罢市,或是囤积不售,朝廷唯一能做的就是砍了他们。而即便这种下策,也会因为粮商背后的大地主而无法施行。

    因为朝廷之中每个官员,都是不小的地主。在他们考中举人的时候,乡党们就会拖家带口投充门下,以避免朝廷征收的税赋。若是有人高洁不肯收纳,甚至还会被宗族亲戚戳脊梁骨呢!

    朱慈烺知道其中情弊,并没有直接作出动摇自家统治基础的打算。

    他望着这位率先出头的老人家,柔声问道:“老人家高寿?”

    不谈钱粮,不谈大义,只是问寿。

    张德隆颇有些受宠若惊道:“小老儿不敢当太子垂问,敢启太子: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

    “刘若愚。”太子微微侧首叫道。

    “老臣在。”

    “把我案头的白玉如意赐给张老先生。”太子道。

    张德隆身子微微发颤,垂下了头。

    刘若愚怔了怔,方才领旨去了。

    过了片刻,刘若愚带着小宦官又回来了,小宦官双手捧着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架着一柄如脂白玉雕成的云纹如意,已经上了一层细腻的包浆,果然是太子平时放在案头随手把玩的。

    “老朽何德何能,竟蒙太子赐下如此宝物!”张德隆带着哭腔,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老先生首先倡议,足堪楷模,当得起!”朱慈烺振声道:“古人云:民心自我天心。如今民心愁苦,天心怎能安泰?这救民积德之事,公家自然不能推诿,而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从今rì起,凡是捐纳银粮衣物者,全额折银抵税。张老先生,你家今年的商税,可以抵五百两。待明rì我便命人将文券送去府上。”

    “殿下仁德!”张德隆高声叫道,下面从者如云,一时间场面热烈。

    吴伟业作为太子随侍,隐在暗处皱眉不止。太子之前只说要募捐,却不说还有抵税之事。税赋乃是国家公器,怎能让人横刀夺取?陛下知道这事么?户部肯答应这事么?太子做事也太孟浪了!

    刘若愚人老成jīng,似乎感应到了那股无形的怨念,朝吴伟业望去。吴伟业正巧转头,对上了那老宦官的目光,身上像是针刺一般,连忙转开头去。

    “吴庶子!”

    太子的声音略显尖锐,吓得吴伟业手中一颤,心头狂跳,连忙站起身道:“殿下,微臣在。”

    “带人将这些义士认捐的数额记下来,切莫搞错了,明rì做成文券送去各家府上。”朱慈烺显得很高兴,大声道。

    众人见几百两,甚至几十两银子都能将太子糊弄得这么开怀,自然也是乐意之至。除了一干勋戚、内监、官员冷眼旁观,捐个三五十两凑个趣,那些拿了抵税承诺的商人各个兴高采烈,感叹今rì这餐赐宴实在来得庆幸。

    他们并不关心抵税,但很喜欢得到皇家的认可。

    就像是被拍了脑袋的哈士奇……

    ……

    “父亲,太子到底少不更事,被那帮jiān商玩弄于股掌之间,儿子看了真是心痛。”

    筵席散后,众人从中门而出,上了各自的轿子。在打着“周”字灯笼之后,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人隔着小轿窗帘,面sèyīn沉地对里面的人说道。

    轿子里传出沧桑的声音,却是不以为然道:“心痛?那是你外甥不假,却更是大明国的太子!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你心痛个什么?”

    这老人正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外祖父——周奎。

    轿边跟着走的男子,便是周奎的儿子,皇后的哥哥,朱慈烺的舅舅周绎。

    rì后亲手绑缚朱慈烺,送到李自成手上的亲人。

三三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四)

    东宫外邸。

    一根根如葱白般的纤细手指飞快拨动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如同一曲美妙的乐章。这里是太子设立的侍从室。与寝宫只隔了一个天井,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根据隔间将这侍从室具体命为一至三科。一科负责平rì文牍往来,二科负责各种银粮收纳审计,三科负责外邸与宫中、外廷的沟通往来,说穿了就是跑腿的。

    姚桃此刻就站在二科门口,看着下面女官们紧张地拨打算盘,誊抄数据。她现在已经是正七品的典正,挂名在宫正司。宫正司是负责宫禁风气纠罚的机构,类似外廷的都察院,权力极大。姚桃资历不足,托福太子出宫,才捞到了这个职位。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官而言,足以为之骄傲了。

    明朝的女官有两项十分重要的职能,一项是保管天家印玺,即便是司礼监要用印,也得移文尚宝司,由女官取出使用。绝不是放在案头上,随便就能盖的。田存善的官职叫做东宫典玺,但实际上他真正拿到太子印玺还是因为出宫。

    另一项便是负责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顺序和记录。从洪武二十二年起,宫中就有专职女官负责此事,名为彤史。后来彤史也兼顾了东宫的xìng教育职能,在东宫、亲王大婚之前,让“单纯”的皇子们了解男女之事。

    朱慈烺在宫中时,断nǎi之后rǔ母就被放出了,身边全是太监伺候,另外只有两个年过六十的老婆婆负责看顾,成天唠叨“祖制”、“规矩”。因为预定明年大婚,所以皇后才会派来这些年轻美貌的宫女,以免太子什么都不懂。

    太子给这些女官、宫女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善文者归于侍从一科,善算者归于二科,口舌伶俐腿脚勤快的分去三科。

    女官不同于宦官,并没有那些品学兼优的翰林教导。然而她们在被选入宫中充当女官之初,就已经受过了教育。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些女官都是身家清白,识文断句,善于女红、计典的贤能女子。

    即便是那些采买来的宫女,要想升为女官,也得经过内监的文化教育。

    所以大明开国至今,有不识字的司礼监太监,却没有不通文墨的女官。

    姚桃本来是女官之首,却被太子任命为二科科长,权责范围一时不明了起来。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为太子尽心办事,反正大明朝上上下下权责混乱的地方多的是。

    “姚典正,”有女官捧着簿册,上前道,“已经遵命算好了。”

    姚桃接过簿册,翻了翻,按照宫中秘传的口诀,简单初审了一下数字,道:“让大伙休息片刻,先别急着散。你跟我来。”

    “是。”那女官莞尔一笑。

    姚桃知道太子和刘太监还等着,也不多说,快步朝书房去了。那女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敢落开太远。

    到了太子书房门口,姚桃止住那女官,道:“你候在这里。”说罢,里面的小太监已经喊了姚桃的名字,让她进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支支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屋里恍如白昼。非但太子坐在宝座上等着,旁边还有刘若愚、吴伟业和周镜。

    见到女官,吴伟业显得十分意外,既想好好打量一番,又不敢正眼直视。

    姚桃也没想到还有外官,心头直跳,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她道:“殿下,这是今rì募捐款额的汇总。”

    随侍上前接过簿册,送到太子案头。

    朱慈烺翻开,看了各类汇总,以及最后的总数字,轻声笑道:“一晚上就得了五千三百两。我大明的士绅真是慷慨豪爽。”

    吴伟业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在说反话,看到刘若愚、周镜陪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又矜持地不敢动作太大。

    “你坐。”朱慈烺指了指吴伟业的下首,对姚桃道。

    姚桃缓步走到座椅前,浅浅坐了,脑中却已经是一片空白。

    朱慈烺从桌上取过一沓纸,让随侍交给刘若愚,道:“这名单上的人都是中官不肯来,以及没有捐的,你去交给王承恩。可以跟他直说,若只发配去守陵,孤家会很不高兴。至于这些家伙的家产嘛,我跟他对半分。”

    刘若愚接过名单,翻了翻道:“殿下,能否给个三天的缓期,若还有执迷不悟的,再降雷霆也不迟。”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点头道:“可。”他也担心其中有王承恩的人,为刚刚缔结的盟约带来裂痕。

    周镜和吴伟业不自觉地望向桌上另外两沓纸。那上面是没捐钱的士绅勋贵名单。想来太子不会只对太监下手,而放任这些不给他面子的豪商勋贵。但是他们又实在想不出,太子会怎么对付这些人呢?这些人可不是要脸的,逼急了就会满大街摆东西卖,哭穷哭惨,好像自己活不下去了一样。

    就连皇dì dū对此无奈,只能放弃募捐计划,难道太子有什么好主意?

    太子的手在两沓纸上拍了拍,并成一叠,随手抄起一本书压了下来,并不当场发落。他叫道:“吴伟业。”

    “臣在。”

    “这些捐钱的士绅,一定要尽快送去抵税券。”朱慈烺道:“另外,估计言官又有要乱说话的了,你连夜写一封奏疏给陛下,以我的名义解释我们发抵税券的用意在于鼓励士绅为善,同时也要说清楚,这些士绅本来就千方百计逃税漏税,一年都缴不到几两银子,如今让他们捐献出来,比正常收税要收得多。”

    “太子英明,聊胜于无,此无奈之举,权衡之策。”刘若愚替太子的行为做了个总结,顺便拍马屁。

    吴伟业虽然不以为然,但站在太子幕僚的角度上看来,也的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免了人家不少税,但这税原本也就收不上来,并不算吃亏。

    太祖高皇帝当年订商税为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的营业税。这与后世相比,无疑是十分优惠的。而且为了防止酷吏敲剥,高皇帝还规定超额收税的地方官要受罚。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只要收够了洪武年间的税额,就不肯再收税了。

    随着经济总量的增加,商品经济的繁荣,洪武年间的税额早就成了毛毛雨。有背景的豪商大贾谁还缴税?税额最终都落在了那些小商人头上。

    “再写一封公函给户部,”朱慈烺继续道,“跟他们说,这笔银子算是疫税,我帮他们收了。等以后有了开支,会抄录一份给他们的,就算他们的税收和支出。”

    户部前年开始就在鼓动增加税赋,增收辽饷,如今太子帮他们收了、用了,想来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税过截留本就是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太子肯通告一声已经很厚道了。

    吴伟业不愧是全国大考能得第二名的高才,略微点了点头,胸中已经架起了文章框架,下来之后只需炼字润sè就可以了。

    “再有嘛,东宫侍从室第一科还没个好科长,就由吴庶子来就职如何?”以朱慈烺的xìng格,并不喜欢吴伟业这样的娘炮软包。但是从工作能力和xìng格上看,吴伟业却是十分适合做文秘的人选。又因为他的xìng格较弱,完全不会弄权,用起来也比较安心。

三四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五)

    若是一切事都是你情我愿,也就没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之类的悲剧了。所以世上有个词,叫做“单相思”。

    吴伟业丝毫不觉得担任什么科长是一桩好事。——虽然“科长”这个词听着很霸气,那是六科廊各科一把手才有的称号。

    但是……好好的迁转官做着,为什么要去当个太监一样的家臣呢!

    “庶子”这个官职源远流长,早在战国时代,权贵们就任命门下心腹为“庶子”,管理门客。国朝的左右庶子,最初的工作也是帮助太子管理门下幕僚。然而随着时光推移,职名与职权之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的庶子只是迁转官,并不能管理其他东宫门下幕僚。

    更别说要跟一帮宫女、阉人在一个屋檐下办公,吴伟业想想就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吴庶子,明rì辰时之前上班。”朱慈烺道。

    “殿下,”吴伟业硬起头皮,“臣的职司在詹事府,恐怕不能擅离职守。”

    “现在詹事府谁管事?”太子问道。

    吴伟业被呛得几乎无语:那是你的属官啊!

    唔,不过转念想想也对,东宫属官很多都没见过东宫长什么样。

    “殿下,是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

    “哦,跟他说,是我的安排。”

    吴伟业咬牙道:“殿下,臣是国家之臣……”

    “嗯,你要两边兼顾么?”朱慈烺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如今还有如此勤勉的臣子。

    吴伟业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却不好意思当着刘若愚和那女官的面,说一些歧视xìng的话。虽然他有进士的优越感,但自认为属于“风流倜傥”一派,与那些撩起袖子干架的御史言官绝非一路。

    “殿下,臣jīng力有限……”

    “所以你就先顾好这边吧。”朱慈烺道:“詹事府应该没什么事吧,我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

    “殿下若是在讲读时稍稍用心些,或许还是能够有些印象的。”吴伟业忍不住道。

    “哦,那个啊,再说吧。”朱慈烺又道:“一旦开始练兵……我是说赈灾,这里的工作势必不会少。你先紧着这边的事做好,比你在詹事府混吃等死有意义得多。”

    ——我怎么就是在詹事府混吃等死了!

    吴伟业顿时鼻子发酸:“殿下,臣自崇祯十一年来得充东宫,兢兢业业,夙夜不懈……”

    “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朱慈烺很不喜欢这种煽情式表忠心,努力把工作做好才是正经。他挥退了眼眶发红的吴伟业,又对姚桃道:“姚桃,从明天开始,你们二科要将东宫外邸每一项收入支出都罗列清楚,每rì亥时进当rìrì记账。”

    ——太子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姚桃一阵眩晕,起身应是,却浑然不记得太子适才说的什么。

    “这五千三百两银子只用来购买赈灾所用的物事,要单独列账,一样进rì记账。”朱慈烺道:“每旬rì合一本旬报表,凡是捐了钱的都送一份。”

    “是,殿下。”姚桃这回没有漏记一字,脑海中也渐渐浮出刚才太子的交代。

    “募捐之事要持续做好,就得让人知道自己的钱用在了什么地方。”朱慈烺苦涩道:“士绅人等都以为皇帝家钱多得吃不完,浑然不知太仓、内帑早已枯竭!否则能看着虏丑肆虐么!”

    众人默然。

    崇祯十五年的清兵入关,掠夺银粮人口之巨,屠戮生民之多,实在是华夏一大惨案。而诸将不肯奋战的本心,也彻底曝光于天下。光是辽饷一项,国家便收了九百万两之巨,却得了这么个结果,谁还甘心给钱?

    朱慈烺顿了顿,转向周镜道:“五千三百两,这是账上的数目,我要看到的实物也得是这个数目。你要是敢私加火耗艳羡,或是管不住手下人偷摸卡要,就别指望我保你了。”

    周镜打了个寒颤,心中叫苦:看来得自己贴钱才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两天冲犯了什么,朝中突然刮起一股邪风,成rì里盯着他上表弹劾,各种怪话不一而足。非但皇帝陛下恼怒,命中官到家中叱责。就连皇后娘娘都派了近侍出来,着实一顿大骂。

    若不是太子保着,恐怕早就被罢官闲住了吧!

    ——那老太监看着比我还得太子器重,改天也该联络一番。

    周镜望向高深莫测的刘若愚,心中暗暗决定。他却不知道,言官的弹劾全是这个老太监想出来的主意。

    虽然效果喜人,但喜的是太子,绝不包括周镜这位当事人。

    散会时已经过了亥时,每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都有一份难以言表的心情。不同于周镜的苦涩和吴伟业的沮丧,姚桃颇有些幸福的感觉。她本以为自己的权责被夺了许多,谁知却成了太子的账房。

    宫中自从要求用东宫财法记账,账房的地位就高出了其他所有职司官。任何一个司局,只要胆敢贪墨作假,都会纤毫毕现地从账目上体现出来。这也是为何刘宫正一定要将财务之权握在手里。

    如今,自己也掌握了东宫财权,姚桃更为感激刘姑姑将她派来。

    姚桃走到门口,见随自己来的那个女史还等在门外,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一起走了。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侍从室,姚桃将东宫需要的各种账目分配到人,订立权责规矩,一直忙到后半夜方才遣散众人,让她们回去睡觉。

    “影月,你等等。”姚桃叫住适才跟着自己的女官。

    “司正有何吩咐?”那女官脸上总带着一股笑容,让人看着舒心。

    “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姚桃问道。

    “回司正,是崇祯十二年六月。”

    “正好四年。”姚桃笑道:“我比你早两年,称你妹妹不冒犯吧。”

    “您是七品司正,东宫女官之首,能叫您一声姐姐,是影月的福气。”影月甜甜笑道。

    姚桃也忍俊不禁:“好一张会说的嘴。是这,我看你做事麻利,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办事吧。”

    “多谢姐姐!”影月轻轻一掩嘴:“是,司正!”

    姚桃轻轻拍了她的手:“就会搞怪。早些休息去吧。”

    “姐姐不去么?”影月瞪大了眼睛。

    “还有差事。”姚桃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目送影月去了后院,姚桃抬起手背印了印脸颊,这才见一队内饰提着灯笼往书房出来,往寝室走去。她连忙移步过去,隔开十来步便止住了脚,道:“殿下容秉。”

    朱慈烺停住脚步,道:“说。”

    “殿下,今晚可要安排人侍寝么?”姚桃尽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侍寝?”朱慈烺有些意外:“女官也可以侍寝么?”

    明朝的女官并不负责满足皇帝陛下的生理需要。虽然也有女官承御,但那十分罕见,而且还会被物议所不容。

    姚桃脸上更烫了,强自镇定道:“有教习宫女。”

    “唔。”朱慈烺这才想起母后说过,明年就要给他大婚了。预定的太子妃是宁氏女,貌似也是书香门第,但依照皇明祖制,她家肯定不会是五品以上的高官。朱慈烺还没见过未婚妻,不过以皇伯母、母后的审美标准,绝对不会难看。

    “不用了,早点休息吧。”朱慈烺淡淡回绝了姚桃,心中暗道:真是太看不起哥了,那种事还需要别人来教我么?

    苍老师早就做过启蒙工作了!

三五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六)

    宋弘业回京的时候,武长chūn还没回来。他也不等武长chūn,先带着自己这边招募的人马入城。

    守城门的太监早就得了好处,直接以东宫侍卫的名义记录此事,对人数也含糊不清,泯于出入城关的流水账中。

    朱慈烺对于这支自己的嫡系铁杆,未来的亲卫军和教导队,充满了期冀。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换了衣服,亲自去前院迎接。

    如今的十亩前院已经被整治成了cāo场模样,碍事的老树被移去了大花园,贴墙溜边还用铸铁打造了单双杠、平衡木、铁云梯。也亏得有这么个前院,让朱慈烺不用cāo心另寻校场训练兵士。

    两千人涌进来之后,足足四个足球场大小的前院仍旧显得有些空旷,看起来哪怕再多两千人,也足够用了。

    而且眼下的训练目标只是队列和纪律训练,外加每天恢复xìng体能训练,对于场地的要求倒是不高。

    朱慈烺知道自己对于军事的了解程度低得发指,真正具有的军事经历是高中和大学的两次军训,所以重生以来特意在戚继光的著作上下了功夫,结合军训的经历,做一下新兵训练工作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上阵打仗,以后还是需要一位真正熟悉敌我的大将挂帅才行。

    “殿下,要训话么?”宋弘业在外奔波,皮肤黑了一层。

    朱慈烺赞赏地看了一眼下面列队储兵,虽然还没经过cāo练,但起码知道站成排列了。想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的确能够满足一个人的权力yù,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朱慈烺摇了摇头,道:“打出太子仪仗,让他们知道我在就行了。”

    田存善很快就搬出了各种太子仪仗,让大汉将军摆出威严仪态,倒的确让那些新兵蛋子心生敬畏。

    “先带他们去小花园冲个澡,然后分配营房,头发也得洗洗,免得有跳蚤虱子。”朱慈烺在点将台上站了一会儿,对宋弘业吩咐道。

    宋弘业点头称是,很快就领着队伍往小花园走去。从近畿一路入城的这两天,队伍里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个小头目,正是这些人帮助维持了秩序,让宋弘业这个门外汉也能指挥得动。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太祖高皇帝的设计意图。他老人家当年以里甲管民,一方面将人民牢牢控制在最初的土地、身份上,一方面也将军队的形制普及到了全国,在百姓的骨髓中烙下了“服从”和“秩序”的影子。

    无论是官是民,乃至奴仆匠户,对于守序都绝不陌生。就连躲在门洞里的流民,都有自己的秩序。

    宋弘业带着人走在这东宫外邸里,短短几rì不见,却心生隔世之感。这一路上都安插了箭头,指明路径。许多地方还有红漆标注的“禁行止步”的牌子。

    到了小花园,一个高过房顶的铁架子首先印入眼帘,逼着人抬头去看它到底有多高。这架子牢牢插入土里,上面是个铁皮大桶,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不过有一杆粗壮的毛竹杆从铁桶下面斜斜探下来,大通过一个铁打的转接口,延生出一排排细竹竿。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领头的说是要洗澡,但这里除了个小池塘,再没其他水源了。

    “振华,挑些人来领水。”田存善冒了出来,对宋弘业道。

    宋弘业自己也很想知道该怎么洗澡,一口气拉了二三十人,跟着田存善往小花园后面走去。那里已经支起了十来口大锅,里面满登登地蓄着水,下面柴火烧得正旺,水面上突突冒出了沸泡。

    “等过些rì子,外面的渠道挖通了,就能直接把水引过来了,也不用一桶桶从井里打水。”田存善看着将开的水,对宋弘业有一句每一句道:“殿下还说,以后要弄个大炉子,直接就着水塔烧水,放出来就是热水。”

    “其实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天气就算用冷水也无妨。”宋弘业道。

    “洗不干净。”田存善简单明了道。他见太子总是将干净挂在嘴上,不自觉也学了去,好像这干净是第一要务。

    宋弘业暗暗记住了这条,见水开得差不多了,便命人开始用水桶打水。都是两人抬的大桶,一桶桶抬到水塔下面。早有东宫内侍上了水塔,装好了滑轮和铁索,只要下面的人推动转盘,铁索上的铁钩就会吊起大桶,送到上面。

    上面几个内侍都是混堂司出来的,对付热水是驾轻就熟,决不至于被水烫到。一个个动作麻利地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塔,同时也看着水塔里的浮标,只等到浮标与内壁标号相叠,火者们便高声喊道:“放水!”

    水塔上另有火者走到粗毛竹端口,转开阀门,水塔里的水登时涌了过去,通过竹管上开好的孔洞淋了下来。

    刹那之间,整个小花园上空水汽如云,如同水帘洞一般。

    “一个挨一个!衣服脱了扔地上!头发散开,快!”大汉将军们已经围了一圈,大声喝道。

    宋弘业连忙帮声,让这些新兵服从命令。

    “别怜惜衣裳,等会给你们好的穿!”大汉将军嗓门奇高,虽然自己不堪用,但是管人却是没问题的。他们各个手持木棒、皮鞭,好像只要有人不听话,便会抽上去一般。

    事实上也的确会,这是太子给他们的权力。

    朱慈烺虽然不想用那些积习难改的老爷兵、地痞兵,却不能彻底撇开既有资源。否则光是训练一批训导官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大汉将军并不需要自己做到兵书上的要求,只是监督喝斥,难度就小多了。

    周镜以为这些新招的侍卫最终还是归于他麾下,抵触之心也少了许多,在练兵的事上更为上心。

    小花园虽然“小”,却也能容纳五六百人,整个临时沐浴场能够让两百三十人同时沐浴。第一批洗好的人很快就被赶到了后面,从内侍手中接过三尺长的布巾,囫囵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赤身**跑在青石小道上。

    羞耻心让他们不肯停留,只想快些进入屋里,穿上衣服。

    在小道尽头,五六个内侍已经准备好了衣裳、战鞋、夏帽,都是乙字库里的存货。这些年来虫蛀鼠咬,有些还发了霉,不过比这些人之前挂在身上的破布却仍旧好了许多。

    每跑来一个,内侍便迅速地选出与之身量匹配的服装递过去。新兵不用人说也知道抱了就跑,反正两旁都是夹墙,绝不会跑丢。

    拐过这道弯口便是整肃出来的营房。虽然整体还没修缮,但总算没有倒塌之虞。屋子里面还带着清扫过后水灰混合的味道,一张张上下两层的高低床只是个架子,横了床板,连毛刺都没有打磨。

    却比之充满了跳蚤的稻草堆好得太多了。

三六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一)

    肖土庚光着身子等在一旁,只等外圈的大汉将军们高喊一声:“换人!”他便推开了占着热水不舍得走的同伴,伸手一探,将出水孔流出来的水引到身上。

    温热的水滋润着他干涸的皮肤,好像每一滴都被吸了进去。他解开松散的发髻,就着水死命地揉了揉头皮,顿时清凉不少。他忘了自己上一回洗澡洗头是什么时候,不过从地上的黑水看来,rì子应该不短了。

    “换人!”

    大汉将军突然暴喝一声。

    ——cāo!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快!

    肖土庚心中暗骂一声,见身后等着人没有推他,便又仰起头冲了冲脸。直到他见有大汉将军提着鞭子朝这边走,连忙跟着大队往后门跑去。刚才可是有人因为霸占出水孔,被抽得皮开肉绽。肖土庚并不打算步那人后尘。

    “那衣服都不要了么?”有人在肖土庚身边轻声叹息。

    肖土庚转头一看,倒是个眼熟的人,虽然一路上没跟他说过话,但却是天天都见着。他正想答话,突然听到一声鞭响,与此同时爆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喝斥:“不许说话!”

    肖土庚抿了抿嘴,暗道:说话都不许,这到底是当兵还是囚徒?他脚下没有停留,这条青石路早就被前面的人踩得水滑水滑的,还有那些不长胡子的内侍,时不时用水将地上的黑泥冲到两边去。

    等他抱了衣服,一路小跑跑到营房,就见几个粗壮着甲的将军,正押着两个人到墙边,抡起皮鞭一顿没头没脑狠抽。那两人很快就倒在了地上,打滚哀求,浑身是血,看着瘆人。

    肖土庚嘬了个牙花子,眼角抽搐,低声问旁边的人:“这犯了多大的罪过?”

    “抢床铺。”旁边那人也是看得心惊肉跳,飞快答了一声。

    “不许说话!进去分床!”这里的大汉将军显然比澡园子里的要凶狠得多。

    肖土庚可不想因为说话被人抽一顿,连忙抱着衣服跟着众人进了营房。营房虽然老旧,却没有明显漏光的地方,这就意味着风雨天也不会有大雨下进来。再看看旁人的神情,肖土庚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看来那个招兵牙子没骗人,皇帝的儿子果然大方。

    “你,下铺。牌子拿好!”一个内侍贴着床过来,按着肖土庚坐在了床上,塞了一块略带弧度的竹牌。

    肖土庚只觉得屁股上扎进了毛毛的木刺,微微挪了挪,却发现牌子上刻了字。

    “一八二三。”肖土庚读出了上面那排草码。就着窗口的光,他看得出下面还有一排字,是笔画繁杂的正体字。从字数上数来,大概是跟草码对应的意思。

    “你上铺!牌子拿好!”

    刚才的太监又扯了一个光身子的男人,一把将他按在肖土庚的床上,塞了一块牌子。

    那男人就像是披了皮的骨架子,丁点肉都不见。他胆怯地看了肖土庚一眼,将屁股挪开了几寸,紧紧搂着衣服。

    肖土庚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见前面有人抖开衣服穿,也跟着先套上了一件小衣。有了这层遮羞布,肖土庚觉得自己的力气和胆气又回来了,再次望向那个光身子发抖的男人时,目光竟然有些犀利。

    “喂,快把衣服穿上。”肖土庚抡起巴掌,看似轻松地拍了这男人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巡视的大汉将军正好看到,揉着鞭子就往这边走。

    肖土庚连忙按住那男人,大笑道:“兄弟,快穿啊,小心冻着。”

    大汉将军止住步子,抽了个响鞭:“不许说话,拿到牌子的快穿衣服!”

    肖土庚这才松了口气,扫了一眼那个满脸惊惧的男人,暗道:算你小子懂事。

    那男人手忙脚乱地套上了衣服,拿起牌子上下翻看了一会,怯生生问肖土庚道:“大哥,这上头刻的啥呀?”

    “字。”肖土庚斜眼看着这个连草码都不认识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优越感。

    “大哥,这啥字呀?”那人带着钦羡的目光问道。

    肖土庚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一把夺过他的竹牌,指着下面的正体字,像是自己真的认识一样,读道:“壹捌贰肆!这就是你的号牌,rì后人家叫这个号,你就答应,否则军中就要砍头!”

    那人听了惊惧交加,颤声道:“大哥,那俺爹娘给的大名就没用了?”

    “进了这个门,就是皇太子的人!太子叫你啥你就叫啥,你爹娘能有太子大?”肖土庚不屑道。

    那人嘴唇蠕动,良久方才喃喃道:“也是,吃人饭服人管,太子让叫啥就叫啥呗。”他又望向肖土庚,道:“大哥,你咋啥都知道啊?”

    “嘁,这才哪跟哪啊?听口音,你辽东的?”肖土庚虚荣心大为满足,盘腿上了床。

    “俺挺小的时候就跟爹娘逃到永平了。”那人缩了缩脖子:“大哥哪儿人啊?”

    “邯郸。”肖土庚自豪道:“听说过么?”

    壹捌贰肆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土包子。”肖土庚不屑地踢了踢他,道:“喂,看你这怂样,是怎么给选上的?我矿上送饭的兄弟都比你结实。”

    “俺也不知道……那个宋老爷让俺跑了两圈,就要俺了。”壹捌贰肆道。

    肖土庚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竹哨,尖锐高亢。屋里所有人都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胖袄,头戴明盔的将军站在院子里,一手按刀,一手持鞭,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两息,那将军见没人出来,甩了甩鞭子,身后那些壮汉分头进了营房。刹那之间,各营房里鸡飞狗跳,哀嚎一片。

    肖土庚见进来的将士面sè不善,一边吼着滚出去,一边拿鞭子、棍子乱打,连忙拉起身边的壹捌贰肆往外跑。

    营房本是两间屋子打通的,故而有前后两扇门,一扇门有凶神恶煞似的大汉将军,另一扇门就成了逃生的关键。见到肖土庚往外跑,反应快些的新兵立刻跟了上去,顿时乱成了一团。

    肖土庚冲到外面的时候,另外几个营房里也陆续有人冲了出来,都是一脸茫然。

    众人只听到炸雷似的吼声:“列队!”这才想起当rì应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学的队列。然而这一路上过来并没有固定队伍,分营房床铺又将原本认识的人打得更乱,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站在那里。

    “跟着我站。”肖土庚拉住了壹捌贰肆,压低声喝道。

    “诶!”壹捌贰肆刚应了一声,人已经被肖土庚拉到了一边。

    “我是队首!”肖土庚高举右手,横了左手,大声喝道:“都跟我站!”

三七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二)

    附近有人发愣,也有人害怕再被打,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顺着肖土庚的手站了过去。只要有两三个人并排一站,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就显得整齐多了。众人得以定下自己的位置,集结成横廿纵十,三个方阵。

    周镜看了一眼那个胆气颇壮的肖土庚,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衣袂声起,回头一看,原来是太子来了。

    朱慈烺一路走来,看了几个营区,都还闹腾腾一片,yīn沉着脸,并没有多说。来到这倒数第二个营区,眼前顿时一亮,没想到竟然都已经列好阵。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镜会在这边,但能将人集结起来总是不错。

    “虽然没有站得横平竖直,但也算不错了。”朱慈烺走到周镜身边:“这里是六百人?”

    “是,殿下。”周镜不敢多言,干干应了一声。

    朱慈烺扫视队列,感觉这方阵都有些像圆阵了,之前的惊喜感渐渐消散。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听到的那嗓子“我是队首”,便走向排在第一个的肖土庚。

    肖土庚躬身垂头,不敢与太子对视。

    “刚才是你喊的?”太子问道。

    “回太子,正是小人喊的。”肖土庚发现自己声音黯哑发颤,两条腿不住地打抖。

    “不错。”朱慈烺笑道:“这两千人里,能出一个你这样有胆魄的,可以给宋弘业打赏了。”

    肖土庚面对太子的夸赞,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以前是干嘛的?”朱慈烺问道。

    “回太子,小人以前是个挖矿的。”肖土庚想了想,补充道:“是井头。”

    “井头?”

    “是!”肖土庚聊到了自己的专业,顿时多了许多自信,声音也不颤了,腿也不抖了,解说道:“就是井下面领头的,要打坑洞、防塌方、寻矿脉。”

    “不错,还是个人才。”朱慈烺点了点头,又问道:“是军户?”

    “不,不是。”肖土庚连忙解释道:“往年跟人争矿的时候,也要排列齐整了才能动手,所以知道些规矩。”

    戚继光选人还真有眼光,这些矿工基本都有军事基础了。朱慈烺听了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因为大明的矿藏是明令国有的,而如今国家基本收不到矿税,民间非但有大户霸占国有资产,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私斗。

    “你叫什么名字?”朱慈烺问道。

    “肖土庚!”前井头大声报道:“壹捌贰三!”

    朱慈烺听了忍俊不禁:“编号记人也是矿上的手段?”

    “不是……”肖土庚抬起头,突然发现太子的皮肤竟然如此白嫩细致,差点舌头打结。他道:“矿上只给骡子和车打号,怕丢喽。”

    “我倒不怕你们丢喽。”朱慈烺学着肖土庚的河北口音:“这是你们的新兵号,方便计数,好给你们发饷、计功。以后还会刻上你们的名号、官职。”

    在明代底层社会,重名率高得让人发指。诸如水生、土根、阿狗、某二……之类的名字比比皆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编号,确保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代号,这样才能保证命令的下达、执行、反馈不会发生问题。

    即便是在五百年后的企业中,员工的编号仍旧十分重要。虽然有些人可能工作十余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员工编号,但在人资和财务部门却不可忽视——这个号码的作用能为他们节约极大的工作量。

    朱慈烺特意在这个问题上下了点成本,好为rì后军队建设打下良好的地基。

    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如果军中强调编号,能更大地建立归属感和认同感。

    朱慈烺拍了拍肖土庚的肩膀,道:“明天才是正式cāo练,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在我军中,所有人都要抬头挺胸收腹,目光平视。做不到的人,是会被罚的。”

    “小人明白!”肖土庚努力抬起头,但是目光一碰触到朱慈烺身上的大红袍服,便如同遇到烈焰的冰,顿时化成了水。

    朱慈烺笑了笑,将目光投在了肖土庚旁边那人身上。

    “你怎么这么瘦?”朱慈烺皱了皱眉,看着那个像是芦柴棒一样的男人。

    “回、回太子……”那人打着哆嗦,“俺能跑,就被收进来了。”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很快看完了最后一处营地,整整两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显然是宋弘业为了讨个整数。这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像是充数的,但也不排除rì后能够养成黑马。

    整整两千人中,肖土庚是唯一一个给朱慈烺留下印象的人。想想这跟淘金也没区别,总是一堆砂砾之中藏着半点金星。能有这么一个,就已经很不错了。

    等朱慈烺一走,周镜终于松了口气。太子完全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个新兵在刚到的第一天就被打死了。

    之前体罚那两个抢床铺的新兵蛋子,有个大汉将军下手黑了一些,一棒子打在他后脑上,直接打死了。

    可笑那白痴竟然还想杀鸡儆猴,殊不知太子对于这些新招来的兵员,远比只会排列阵仗的大汉将军要看重得多!

    别看这些人吃用不如锦衣卫,但是哪个东宫侍卫跟太子这么面对面说过话?换言之,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将你们这些人桩子放在心上!

    周镜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悲凉,更加疑惑,为什么太子会瞩目这些连一点规矩都不懂的土坷子呢?

    “周将军,是要宣什么事么?”一个yīn测测的声音突然从周镜身后响起。

    “田公公,”周镜回过头,“您老怎么来这儿了?”

    田存善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年轻太监,道:“殿下要中涓为训导官,一直下派到旗,这几个都是这边的。”

    “派到旗?”周镜以为田存善搞不懂的军制,误听了太子的意思。

    太子这次编练东宫侍卫,用的是戚武毅的军制。一营分为左中右三部,一部分为二司,一司下辖二局,局下分三旗,旗下分三队。一队就是二伍,共十人。若是训导官要派到旗编制,那就是每三十人就要派一个监军。全军就要七八十个监军……这简直成了御马监下辖的卫队了!

三八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三)

    周镜这边对田存善羡慕嫉妒恨,田存善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以太子的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让太监控制自己的卫队?控制大明未来的希望?

    这些内官都不是御马监出身,但都是内书堂毕业。

    朱慈烺让他们下到每一旗,只是让他们教会新兵识字,明白忠君爱国的道理。同时也负责下情上达,但绝对不能对军事训练、战斗部署发表任何言论。如果有人敢以身试法,朱慈烺肯定也不会放过杀人立威的机会。

    被派下去的训导官们拿着太子编写的《识字》《算术》,发觉教这些丘八读书认字并不算难事。尤其是识字,从草码入手,然后是“人口手、rì月光”之类的常用字,再然后是俗体字,比较复杂的正体字只是作为补充教材,认识有奖,认不得也不算什么。

    至于算术也不很难,一样循序渐进,哪怕再笨的人都应该能学会。

    难的是下情上达。

    太子要他们时刻关心照顾这些新兵,无论是吃得不好还是睡得不稳,都要一一询问,然后上报。为了考核他们的工作态度,三天内记不清旗下所有人名字的内官,将被派去烧热水。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如一座大山般压在年轻内侍的头顶。

    “这简直是将丘八当大爷供着了!”就连大汉将军们对这颇有怨念。

    “这回张老三死得冤枉了。”有人说。

    张老三就是那个棒杀新兵的大汉将军,他本想给这帮新人来个下马威,想来一群贱民不敢把事情闹大。而且听说这些人既没有乡党,也没有家族,杀了又怕什么?谁知太子的编号齐兵那么厉害,当天领饭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人,略一追查便查到他头上了。

    虽然明面上,太子宣告了那新兵不守军法,论死。然而背后,张老三却被送到了刑部,以故意杀人坐罪,刑部拟了斩立决,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真他妈憋屈,这rì子还怎么过!”有人重重抽了桌子,大声喝道。

    “嘘,慎言!”有老成的连忙jǐng告道:“如今那帮阉货跟咱们住一个院子里,小心让他们听了去告密。”

    东宫外邸占地一百八十余亩,如今整修好能住人的屋舍有百来间,但这两千新兵一来,屋舍就有些不够用了。如今宦官和侍卫都挤在一起,听说很快也要给他们用上高低床了。至于那些女官、宫女,除了留值的,其余人都是回宫中住。

    “怕个球!老子还不想干了呢!”那人扯着嗓门。

    众人一时无语。

    静谧之中,角落里传出一个悠长而清晰的声音:“没出息。”

    所有人都转头过去。

    “我等皆是世家大族出身,累世蒙恩,如今国家有难,太子以冲龄出宫整肃,若不是我们自己不堪用,为何还要去招那些贱民?”

    话虽在理,众人却纷纷冷笑:“你替太子说话,却不知自己也是不堪用的呢。”

    “是否堪用,rì久自然分晓。”那人站起身,阖上手中书卷,健步走到门口:“男子汉大丈夫,戎服甲胄而无立功报国之心,与阉竖何异?不才萧陌,今rì有不认识我的,还请好好看清楚些,终究与尔等这班庸才不同!”

    众人有破口大骂的,有冷言嘲讽的,萧陌却只是淡然一笑,大步迈出门槛去了。如今大汉将军基本都被任命为训练参谋,负责拿着太子编写的《cāo典》进行cāo练。虽然他们并不清楚跑步列队有什么大用,但是太子的要求说得很清楚,只管盯着那帮丘八练就行了。

    最好能够练死几个。

    萧陌身穿铠甲,腰带长刀,象牙腰牌随着步子啪嗒啪嗒打在裙甲上。他一路进了新兵营,并没有人敢拦着他,这让他差点站住脚步,训斥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站岗新兵。不过想到自己也不是奉命而来,顿时弱了底气,脚下一滞便又往里走去。

    此时已经打过了静板,训导太监白rì里便讲过规矩,整个营区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一片。这些人奔波了这么些rì子,总算安顿下来,洗了澡,吃了饭,jīng神放松,自然睡得也熟。

    萧陌本想找一张空床,突然见三五人打着灯笼过来,为首那个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

    是东宫侍卫之首,周镜的声音。

    “卑职萧陌,见过周军门。”萧陌连忙上前参礼。

    周镜总算放松了些,好奇问道:“你在这儿干嘛?”

    “卑职是想与新兵同起居,共cāo练。”萧陌说得掷地有声。

    一个略矮些的身影从周镜身后走了出来,开口问道:“你为何有这想法?”

    是太子殿下!

    萧陌只觉得血气上涌,脱口而出道:“殿下以我等不才,我却自信绝非朽木!愿亲身力行,立功报国!”

    朱慈烺闻言,由衷笑道:“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既然你有这样决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谢殿下!”萧陌朗声道。

    “不过,你夜闯禁营,坏了营规,先打二十军棍。”太子挥了挥手:“周镜,行刑。”

    萧陌面sè不变,坦然立到一旁,自己解开戎装,硬挺着挨了二十军棍。受完了刑,即便是常年打熬气力的壮汉,都有些承受不住,脚下踉跄。好在已经有训导官等在一旁,扶着萧陌进去分了床铺,给了二零零一的腰牌,好言好语安慰了一下,又保证明rì送棒伤药来。

    ——这当个丘八还真是比当大汉将军有面子。

    萧陌脑中一转,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翌rì一早,喇叭声响,各房想起昨rì学到的规矩,纷纷起床。萧陌昏沉沉睁开眼睛,见周围新兵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半夜新来的,更惊叹他的好体格和高大身量。

    “兄弟,你这怎么挨的打?”有人凑过来问道。

    “坏了宵禁。”萧陌坦然道,坐起身子,嘴角一咧。

    “这打得真狠。”有人吸着凉气。

    萧陌暗中一笑:大汉将军行刑,能打你百十来杖不死,也能一棍子下去要你老命。更有熟手,可以暗中蓄劲,让你哪天死就哪天死。

    他板了面孔,道:“太子仁善,若是放在别的军里,坏宵禁都是砍头的罪过。”

    众人听了直吸冷气,突然见后门有大汉将军提着棍子进来,不敢再聊天叙话,连忙穿了衣服准备出去列队洗漱。而且人多厕少,若是不快些去放空肠胃,等会可就没坑了。

    萧陌见那人倒是熟识,也不慌张,仍旧好整以暇整理衣服。

    “陌哥儿,”那人走了过来,手中还攥着一个瓷瓶,“我来帮你上点药。”

    “行。”萧陌大大方方撩起衣服,露出宽厚的背脊。

    背脊上青红一片,看着瘆人,却只是皮肉伤而已。

    那人拔出瓶口的软木塞子,到处如同油脂的伤药,一掌拍在萧陌后背,用力揉散,好让伤药吃进去。萧陌只觉得一股清凉,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哼了两声觉得不雅,便道:“单兄弟有心了。”

    “昨天陌哥儿那席话,乍听之下觉得刺耳,不过细细想来,却的确是这么回事。”姓单那人边揉边道。

    “哼哼,那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雁之志?”萧陌冷冷道:“单兄弟,你要是个有抱负的,听哥哥一句劝,别跟那些人瞎混光yīn,趁着年轻吃些苦,rì后混上一份从龙之功,往后几代人都够够的了。”

    “陌哥儿以为,太子真要做大事?”

    “如今这情形……”萧陌翻过身,拉下衣服,压低声音道:“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明若是缓不过来,那就亡了。眼看天下大乱,手里有兵才是正经!你我说得好听些是将门之后,说穿了不过是个人桩子,万幸太子有整军经武之心,现在不攀龙附凤还等什么?”

    姓单那人面sè凝重,眉头紧蹙:“哥哥说得有理。昨rì哥哥走了之后,营里议论纷纷,我们几个走得勤的,都想跟哥哥一起挣份功业。”

    “别,”萧陌道,“不是跟我挣功业,是跟太子挣功业。你看这些人就当知道,太子忌讳下面的人抱团。你们要想博一手,就老老实实脱了衣服跟这帮丘八一般无二。否则还不如在家混吃等死。”

    “这……”

    “你看我昨rì领的这刑,”萧陌自嘲一笑,“太子定是个赏罚必信之人,谁把自己架得高了,便摔得惨。”

    “单宁得哥哥指点,没世不忘!”单宁抱拳而出。

    外面已经响起了第一声竹哨,这是初列队的意思。等到三声哨响不到,那就要棍棒加鞭子伺候了。

四十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四)

    “张老爷,您说太子到底在想什么呢?”一干豪商聚在张德隆府上,各个面露疑sè。

    他们那天“吃”了太子的筵席,各个都捐了一笔银子,算起来也能养两三个歌姬,偶尔想到还是会心疼一阵。

    没想到过了十天,太子竟然送了一份账目表去他们家中。

    乍眼看去,这简直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然而一旦冷静下来,却又让这些积年老贾有些心惊。

    那上面非但罗列了那天收到的总款项,每个捐献者都有名字,绝不至于暗中吞没,而且还罗列了这些rì子购买石灰、柴薪的数目,剩余的银两。账目做得比自己家中账房做出来的还要jīng细,更难得的是让人一目了然。

    这些做生意成jīng的商人哪里会不知道其中价值,光是这份账目表就足以抵得上自己捐出去的银子了。

    只是让他们头疼的是,太子除了这些动作之外再没有说过让他们捐钱的话。虽然筵席之后也陆续有人补捐了些,但太子都是笑纳而已,一两不嫌少,千两不嫌少——当然也没人捐那么多。

    照理说,皇帝绝对不会这么秀气啊!

    “或许真是太子自己搞的募捐。”张德隆看着供在中堂上的白玉如意,抚须道:“这太子年纪轻轻,却极有主意。恐怕是咱们想多了。”

    众人听了张德隆的话,纷纷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抽紧了心胸:“太子若是这么有主意,会不会嫌我们不肯出力?”

    “他从小长在大内,知道什么叫民间疾苦?”张德隆不屑道:“实在不行,再捐个百来两也就差不多了。对了,那些内侍收钱了么?”

    “收了收了。”众人纷纷应道,看似轻松不少。

    “收了就好,等瘟疫过去,让太子早些回去,大家只是结个善缘,什么事都不会有。”张德隆悠哉道。

    一时间场面缓和下来,众豪商纷纷讨论起如何在大疫之后收买土地,招徕雇农的话来。

    张德隆年纪大了,让儿子招待客人,自己要去后堂休息。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前面门子来报,说是东宫侍卫来访。要在门上挂号牌,还要统计家中人口。

    “这是不该顺天府做的么?”张德隆皱眉道。

    当下有人上前解说道:“寒家昨rì就有人去了,有顺天府的差役跟着,也有本坊的甲长,还有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

    “这回又得破费了。”张德隆皱眉道。

    那人笑道:“张爷安心,这回倒是不用破费太甚。虽然看着阵势大,其实这些人得了太子的申令,不许扰民,家中人口也是任由自家报出来。上等户就是要一钱银子的门牌工本银,中等户八折,下等户免费。”

    户分三等也是大明的国策,每隔几年各县就要重新规划户等,以此收税纳粮。

    “那还好。”张德隆松了口气,道:“管家,去给个一两银子,家中人口就报十人吧。”

    张家这等豪商,光是家里近亲就不止十人,更别说那些奴仆了。不过这个时代隐匿人口就和财不露白一样,被朝廷盯上从来没有好事,宁可少说些。万一太子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回头就按户抽丁,到时候岂不是损失惨重?

    张管家得了老爷的令,出门见了东宫侍卫等人,摸出一两银子来,塞进领头那人手中,道:“这是我家老爷给的腿钱,还请笑纳。”

    领头那东宫侍卫掂了掂分量,收入腰间的竹篓里,发出银钱相撞之声,道:“多谢。你家府上人口几何?”

    “回长官,进来大疫,人口散了许多,只有十口。”那管家说道,一只手已经准备再打点银子了。

    东宫侍卫一手架住木板,一手翻开大开面的簿册,看了一眼新挂上去的门牌,上面写着“甜水胡同二零八号”。他在簿册上找到了这个门牌号码,对着“人口”那一栏,用炭笔写画了个“十”字。

    旁边有人递上一张印出来的纸条,管家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兹收到甜水胡同二零八号张宅门牌工本银壹钱。特此为证。”

    “长官,这是……”

    “收据。”那东宫侍卫飞快答道,转过手中木板,道:“你看看,没有问题就在后面签名画押。”

    管家凑近簿册,见这上面只是统计人口,自家的门牌号后果然是草码“十”。他怕这本子拿上去之后有人篡改,索xìng在那“十”字后面又补了个正体字写的“壹拾”,然后才签了自己的花押。

    东宫侍卫拿过看了一眼,也没多说,在坊间老人的带领下又往下一家去了。管家突然看到这队人里竟然还有个认识的,连忙上前塞了一小串钱,问道:“武家哥哥,这是作甚?”

    “防疫。”那人道:“门牌可别丢了。若是没有门牌,会被当做全家死绝,到时候土石封门,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是是,门牌不会丢。”管家连声应道。

    大明本就有挂门牌的习惯,上面的信息比之后世只有一个号码更为完备。太子重新给各宅各户编号,也只是个补充。许多贫民聚居的地方,根本不用重新制作门牌,直接在坊口挂个坊名牌或者路名牌,然后各家门上用黑漆写个数目上去就算是门牌地址了。

    这些事自然都是东宫卫队做的。

    ……

    武长chūn最远深入山东临清,可惜这里已经被建奴掠杀了一遍,非但壮年都被掳走,就连妇孺都没剩下多少。更令人发指的是,建奴非但掳掠,而且还要屠城。临清本是运河南北交界点的重镇,商贾云集,富庶非常,被建奴肆虐之后,十室九空,遍地残肢,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武长chūn从死人堆里捡了些人回去,哪里还需要采买?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然后一路北还,沿途招人,等回到京师也招够了数目,甚至还略有超额。

    将这些人上交之后,宋弘业果然很义气地将武长chūn引荐给了太子。太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当下让武长chūn自己招徕帮手,报备留档,准备对全běi jīng城的人家编号。太子还从兵部职方司借来了书吏,修订绘制běi jīng地图,标注街、坊、路、道,用来防疫。

    武长chūn原本可以休息几rì,可他在家里闲不住,也跟着东宫侍卫一起走街串巷,旁观他们办事。这些出来办事的东宫侍卫,都是宋弘业召来的那批,经过数rìcāo练之后,果然有了些模样,即便是走在路上都是五人成一纵列,没人交头接耳,更没人打乱顺序。

    相比之下,兵马司、顺天府、锦衣卫的人走在旁边,就如一群乌合之众。

    ——太子当rì说是要以善战之士的标准收人,怎么收来之后,只是让他们干这个?

    武长chūn心中疑惑。

四十章 一枝独秀不是春(一)

    朱慈烺正翻着下面送上来的报表。

    他在侍从一科的职房里放了一张大书桌,公务繁忙的时候直接在这里办公。也顺便监督一科的工作人员。这些人都是吴伟业从留京的举人、监生中找来的,以及个别水平较高的秀才生员。

    这些人的文化水平比内书堂的小宦官略高一些,便留在了身边办文。等侍卫们普遍通过了五百字测试,就要换这些较高水平的先生去教文法和经典了。当然,主要是《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练兵实录》、《三十六计》之类的兵家经典。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连官身都没有的人见了太子,无不是惊骇异常。过了数rì,发现太子虽然口吻冷冽,但是要求明确,并不难伺候,这才慢慢习惯了跟太子在一间书房里办公。

    “殿下,这些兵士只是每rì里排队、转向、走路、跑圈,如何能够成为善战之士?”吴伟业十分不屑朱慈烺的cāo典。在他看来,起码也该cāo练刀枪、shè箭引火、举举石锁才行。

    朱慈烺审查着一科写出来的各种文案,以及发往京师各衙门公函,随口道:“你不懂就乖乖看着。”

    刘若愚在一旁的桌子上抄录着大内传出的情报,听到两人的对话,嘴角不禁微微斜拉。

    “新招侍卫cāo练至今不过旬rì,已经是令行禁止,可见殿下《cāo典》之能效,不逊古今名将。”周镜上前为朱慈烺说话,同时也大拍马屁。

    吴伟业不懂军事,但是看看这些新兵,走到哪里都要列队,步伐整齐,的确跟刚来时候的流民模样大相径庭。他一时气馁,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多说练兵之事。虽然他自认读过两本兵书,但是跟亲自写兵书的太子相比,未免有些缺乏底气。

    “殿下,”周镜又道,“如今cāo练刚有起sè,是否换些人去做那些杂事。”

    朱慈烺摇了摇头。派这些士兵种子去见识京师这个花花世界,一者是让他们不要怯生,二者也要试试他们的品xìng。虽然朱慈烺并不指望在这个时代能练出“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仁义之师,但也不希望带出一进城就迷花了眼的土狗。

    更何况现在就算有人贪也不过是几钱半两的小碎银,不提前打下预防针,rì后领军说不定就得吃更大的亏。

    而且自己既然是打着防疫的旗号招募东宫侍卫,多少得让他们出去露露脸,认认路。

    “去作训室,让萧陌准备好这次体测的资料。”朱慈烺将手上的工作略一收拢,拿了朱笔做了简明批示,站起身往外走去。

    刘若愚当仁不让地跟在了后面,周镜落后一步,只能跟在刘若愚之后。吴伟业因为矜持,反应又慢,只得跟在第三,心有不甘。

    传话的小太监很容易找到了萧陌,告知了太子要过来问体测的事。萧陌不敢怠慢,在作训室里将五千人的体测报告再次检查了一遍,确保按照成绩汇总,没有错讹,这才恭候在门口等太子驾到。

    这是新兵的第一次体能测试。为了准确表现他们的成绩,朱慈烺甚至回宫去要了一台西洋钟。

    是国产的西洋钟。

    西式座钟第一次进入中国士大夫的眼界是万历十年的事,由耶稣会的传教士进献给总督两广军务兼广东巡抚的陈瑞。万历二十九年,利玛窦觐见神宗皇帝,得到款待,进贡一尊自鸣钟,外面用木头包裹,描绘龙凤。这钟一小时鸣四次,盘面上是一到十二的正体字,和后世的钟表已经没什么大的区别了。

    神宗皇帝很喜欢这尊大钟,朱慈烺在宫中也就见过几次。不过他对这钟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实用xìng较弱,搬动不便。相比之下,崇祯年间上海进贡的台钟就好得多了,里面已经用了齿轮,每rì误差不大,搬动起来也方便。

    虽然现在南京、苏州也都有了自己的钟表匠,但是上海作为最早接触泰西钟表的地区,制造工艺仍旧领先江南。更准确地说,是徐氏家族掌握着这门高端技术。

    有了放在台子上的座钟,就可以对新兵们的体能测试进行量化。尤其是跑步这个科目,若是没有绝对时间计量,根本不可能排定五千人的名次。

    朱慈烺来到作训室,示意萧陌跟进,往书案后一坐,展开了桌上的体测成绩报表。里面非但有跑步,还有仰卧起坐、引体向上、铅球、跳远等常见田径科目。他在脑中略一换算,发现这些新兵的体能普遍超过了五百年后大学生体育达标的标准,欣喜之余又有些遗憾……

    在当前的营养状况之下,要想达到未来大学生的体能标准,只可能是通过牺牲劳动力持续时间做到的。这些让人惊喜的成绩,无不是以加速衰老为代价。其中大部分人,恐怕过了三十五岁就会失去劳动能力。

    “成绩不错,”太子淡淡阖上簿册,“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终于找到了冒头的机会,连忙上前。

    “从今天开始,新兵的伙食标准每天每人增加二两大米的配给,外加一个鸡蛋。”

    田存善滑动了一下喉结,道了一声:“遵旨。”

    “鸡蛋要带壳煮,保证每人拿到的都是完整的鸡蛋。”朱慈烺叮嘱道。

    “是,殿下。”田存善心道:我哪敢贪那些大爷的口粮……

    东宫所有老人都认为这些新来者是大爷,只是这些时常被打的新兵却没有做大爷的觉悟。他们总是单纯地相信,太子待他们极好,至于那些打人骂人的,全是锦衣卫和太监的个人行为。

    实际上,在cāo练场上要严格要求,这是太子再三强调的。

    朱慈烺这才靠在椅背上,悠然问萧陌道:“你的成绩如何?”

    “卑职不才,各项均在甲等,总评分数忝列第二。”萧陌道。

    大汉将军基本都是将门子弟,训练得法,营养充足,身材占优,跟一群刚刚吃了没几天饱饭的新兵比起来,简直可以视作碾压。萧陌更是其中翘楚,这几年因善角觝,在营中颇有些小名气。

    “哦?谁更在你之上?”朱慈烺笑道。

    “是单宁,也是老侍卫出身。”萧陌道。

    “单宁……”朱慈烺打开簿册,果然见排在总分第一的是个编号二零零九的人,应该是萧陌之后加入军训的大汉将军。细细看了单宁的成绩,朱慈烺指了指铅球一项,道:“这人铅球扔得倒是远,找他来。”

    萧陌不敢耽搁,转身便去。

第四十一章 一支独秀不是春(二)

    单宁经常看到太子穿着大红便服在训练场上出现,也时常见他与那些新兵说话。在心存羡慕的同时,他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进入太子的视野。直到这次体测结束,他竟然得了全营第一,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期盼。

    一看到萧陌笑眯眯地朝他走来,单宁的心就难以抑制地跳得更快了。

    “太子殿下召见。”萧陌道。

    单宁强行按住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应了一声,浑然没发现自己的声调跑得让人听不懂。他进了作训室,双腿一并,右拳捶胸,高声道:“卑职单宁,奉命入见。”

    “稍息。”太子亲自应道。

    单宁微微踏出左脚,站得更稳了。

    “你这铅球明显比别人扔得远,可有什么窍门么?”朱慈烺问道。

    “卑职是以腰腿之力,用手将铅球推出去的。”单宁没想到太子只是对铅球这项感兴趣,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又兴奋起来,因为太子对铅球的兴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非但仔细听他讲了如何用力,更是要他当众做出示范。

    看完了单宁的演示,朱慈烺感觉这已经与后世比赛姿势相去不远了,起码以他这么个外行人是无从指导的。他道:“一花独放不是chūn,你这功夫,愿意教给其他人么?”

    太子已经定了基调,谁敢说不教?

    何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做个教头不也正是吾辈荣誉么?

    “萧陌,单宁,”朱慈烺对两人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有胆识的英豪之辈,若想将来有徐达、常遇chūn这样的丰功伟绩,做事就要更加主动些。作为训练参谋,新兵的成绩上去多少,你们的功绩也就有多少。我希望你们能够将这次体测靠前的人,一一征询,看是身子底子好,还是另有妙法。同时也要约谈那些成绩靠后的人,看是身体不行,还是懒惰耍滑。”

    “卑职明白。”两人一并脚跟,以军礼领命。

    “萧陌,从今rì起,你就是我东宫侍卫营的总作训官,单宁为副。你们自己挑选堪用的兵士,任命为士官,帮助你们cāo练新兵。”朱慈烺顿了顿又道:“除了体能和技能,眼下的阶段更重要的是纪律。必须做到令行禁止,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可以安排新兵以竹木为兵,对冲演戏,变现出众者不吝厚赏。阵列被打散者,一律加cāo严训。”

    “卑职领命。”两人异口同声道。

    朱慈烺站起身,问刘若愚道:“宋弘业和武长chūn还没回来?”

    ……

    宋弘业和武长chūn正相顾无言,对着暗室里的蜡烛苦苦思索。

    这间暗室是宋弘业为了与心腹们议事、分赃而准备的。从外面看,只是一座被抄封罚没的废弃宅子,其实偏门上的封条是他自己贴的,至于封印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因为是在胡同的最里边,四周又没开门的人家,故而十分隐蔽。

    即便如此,宋弘业还是安排人在这废宅里又开辟了一个暗室,本想挖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却因为工程量太大而放弃了。如今想想,当初还真不该省这些麻烦。

    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碰到什么人,什么事。

    “宋爷,您说了算。”武长chūn打破了沉默。

    宋弘业捻须不语。

    太子最近给了两人一个极大的优待,不过自此之后恐怕会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太子说:若是两人真心想创业立功,那就只能转入兵部职方司任主事。

    职方司的主事是正六品官,后世毁誉参半的袁督师崇焕,就是从这个职位上与辽东结下不解之缘的。从唐朝初设此职司以来,其权责时常变换,有大有小,但始终是兵部要职。

    到了国朝,依《会典》规制,兵部职方清吏司负责掌理各省之舆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诸事。然而目今职方司也只能管管舆图,已经是正宗的清水衙门。

    所谓清官不如肥吏,若只是从肥吏成了清官,宋弘业也不是不能接受,好歹正六品的官身,足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了。

    然而这个清水官却不好做。

    因为太子分明是要借这个名头,将二人往锦衣卫方向引。两人之中,将有一人将潜伏兵部,为太子耳目,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动。另一人将入太子东宫,在侍卫中组建十人团,监视各级军官、兵士。

    这已经完全是锦衣卫的路数了!

    锦衣卫啊!

    这其中包含了太子多大的信任!

    同时也蕴藏了最大的危机!

    最主要一点,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知道太子要行这等yīn暗之事,那背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呢?

    而且,既然太子说出了口,就不担心两人会拒绝。

    或是敢拒绝……

    问题只在于,谁去兵部,谁去军中。

    “要我说,”宋弘业深吸口气,“这才是真正的从龙之功。我家代代小吏,说不定飞黄腾达就落在这里了!”

    武长chūn点了点头。以他的缜密思维,哪里会看不到这件事背后的巨大利益?太子登极只是早晚的事,别看眼下只是个六品清水官,一旦论起从龙之功,五军都督是绝对逃不掉的。

    “再者上,”宋弘业轻轻点着额头,“旁的不说,论起官中转圜,老哥我自认比兄弟你要高上一筹。”他知道现在武长chūn已经不是自己属下小白役了,很快也要成为官人,品秩都跟自己一样,虽然心有不甘,但嘴上已经换了称呼。

    武长chūn微微点头,这点上他的确不如积年老吏,否则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只混个白役呢?

    “再说起来,”宋弘业干笑一声,“chūn哥儿你正当壮年,刀马娴熟,又没身家拖累,rì后随军也容易得势。老哥我家里好几十口子,要想鞍前马后伺候太子,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多谢宋爷关照!”武长chūn一拱手:“能跟在太子身边受教,乃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宋弘业仔细看了看武长chūn的神情,确定他并无勉强,这才定下心来,道:“咱俩兄弟,rì后恐怕就不能再如此亲近了。”

    两个情报头子同出一源,若是再走得近些,难免遭人主忌讳。武长chūn心中自然明了,与宋弘业以茶代酒干了一杯,二话不说便朝外走去,各回东宫外邸禀报。

    ;

四二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一)

    朱慈烺在东宫外邸的书房里分别见了武长chūn与宋弘业,这回连刘若愚都没有资格与会共闻,难免让人嗅出一些奇怪的味道。

    武长chūn进去时间倒是不长,主要是设立军法官的事。

    这官职是执掌赏罚的权司,太子以下所有甲胄在身者都要受军法官的监督。若有违反,军法官可以视情况严重与否加以惩戒,从鞭笞到跑圈,乃至禁闭、斩首,都由军法官一言以决。

    光这明面上的权责就大得吓人,让武长chūn这个才见了太子几面的新人在受宠若惊之余,甚至有些胆战心惊。

    “武长chūn。”朱慈烺很是大方地将早就准备好的《军中条例》推到了武长chūn面前,言道:“这里面是我根据历代兵书cāo典改出来的军法,你只要严格执法,有难以决定的提交给我,其他人说什么都不用管。”

    武长chūn看着厚厚一本《条例》,暗暗吞了口口水。他道:“殿下,卑职从未担任军中职务,怕下面的人不服。”

    “人心这东西十分奥妙。”朱慈烺轻轻敲着桌面:“我属意你和宋弘业,就是因为这些新兵是你们俩召回来的。你们在他们最脆弱无助时候建立起来的权威形象,在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淡漠。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已经积累起来的威信,把军法可畏的印象深烙在他们骨子里。”

    武长chūn不再推辞,面sè凝重,道:“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慈烺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武长chūn与宋弘业同出一源,但他与任何一帮军中贵戚都没有关系,哪怕以后有个缓急,被人大量掺沙子,起码军法这一块还是能够牢牢控制住的。

    “再有就是十人团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时候的锦衣卫都有密探在军、民之中潜藏,直到宣宗之后,锦衣卫才渐渐收拢。如今的锦衣卫,就连河北都懒得去,早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我是信不过的。”

    锦衣卫官职在明早期就被当作了奖赏,但凡功臣,都会廕一子挂锦衣卫衔。以至于真正干活的人,反倒很难升上去。这样滥封滥赏,锦衣卫除了打打小报告,还能干什么正事?**哈赤将jiān细派驻到京师、边镇的时候,锦衣卫只会听太监的话,穿着飞鱼服满京师晃荡,拿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出出气罢了。

    “无论是挖掘、安插、收买还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确保每十人中有一个人给你汇报兵士想法、动向。”朱慈烺压低了声音:“军法处有考功之职,理所当然要建立起全营花名册。你依托这些档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缜密的人事档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档,要严格监视每个形迹可疑之人。这里有一份联络方式汇总,你可以酌情试用。”

    太子从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武长chūn。

    武长chūn脑中早已经联想到了江湖会道门的暗号体系,接过太子的册子略微一翻,发现其中将保护十人团情报员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层窗户纸顿时被捅破了一般,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殿下,”武长chūn道:“江湖私帮也多以暗号、密探联络,种种手段无非保护线人。蒙殿下道破玄机,卑职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东西都是我在禁宫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还是要你们多动脑子,将之修缮补完。”朱慈烺虽有天才之名,却无法参与军国大事,这让他没有机会验证自己脑中的理论。

    想想也是,即便莫扎特那种三岁能谱曲弹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天才而听他的话买股票。即便朱慈烺再会背书、写字、作文……崇祯dì dū不会听他关于在军国大事上的见解。朱慈烺当然也不敢说,万一给九五至尊留下了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不良印象,rì后更不会被人重视。

    ……

    武长chūn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门朝他打开,充满了放手一搏的冲劲。他从太子书房出来之后,见宋弘业已经坐在外面等着了,朝曾经的上司略略点了点头,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业见武长chūn如此决绝,虽然知道这是既定之策,心中却仍旧有些不悦。只是他年纪阅历摆在那里,家学深厚,城府之深决不至于浮于表面。见内侍进去伺候,很快又出来宣召,宋弘业一振长袍,昂然觐见。

    “振华,”太子仍旧亲切地表字称呼道,“未来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贫贱之身,蒙殿下错爱而至于此间。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弘业咬字极重,说得铿锵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听了都有种悲壮之感。

    “好好,”太子沉声道,“你要广布暗探,收罗一切情报。不能因为你在兵部任职,便只将目光限于兵部,一定要铺子铺开!待得瓜熟蒂落,锦衣卫都指挥使非你莫属。”

    锦衣卫都指挥使!

    宋弘业听了热血上头,脸上顿时红光洋溢。有了太子这一句承诺,前途危险还算什么?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胆,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钱!

    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皮更值钱!

    “臣愿以此不堪之躯,为殿下驱驰!”

    朱慈烺转身从书阁中取出一个木盒,盒子上贴着《十三经注疏》的书贴。他轻轻退给宋弘业,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谨慎为上!”

    宋弘业接过木盒,并没有当即打开,见太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没有挽留,因为要说的话已经全在那木盒里了。

    ……

    宋弘业回到家里,回避妻子,栓牢房门,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盒子里当然不会是十三经。而是一本密钥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谍报须知》,以及一道黄绸绣龙的……圣旨?

    宋弘业手一抖,先展开“圣旨”,原来是一份证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这份令旨,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等于太子替他担当下来了。这位玩惯了文字游戏的书吏,反反复复读了数遍,只感觉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话说得密不透风,绝没有半丝活口。

    宋弘业摸着那方红彤彤的“皇太子宝”篆字印文,一股难以名状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虚,好像立在万丈悬崖边上,只要一股微风就能将他吹落,摔成齑粉。

    ——太子以国士待我,我焉能负他!

    宋弘业郑重其事收起令旨,转身钻进床里,打开墙上的密格,取出里面的金条银锭,将这令旨放了进去,重又掩上。他看着墙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rì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宝只能流传子孙,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于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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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二)

    朱慈烺送走宋弘业,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对照,看今天还能赶出哪些进度。他一边活动臂膀,一边缓缓转动颈椎,注意保养着自己的身体。前世他吃的最大苦头,恐怕就是过度透支身体而带来的**折磨。

    姚桃走到了门口,挥退了内侍,干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宁宫有旨意来。”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帘幕之外,道:“进来说。”

    姚桃小心翼翼挑开帘幕,进屋福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让您空下来了回宫请安。”

    “现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记得自己是在见武长chūn之前刚吃的晚饭,外面天sè已经发暗了。

    姚桃听出太子其实并不想去,但她急于去见刘姑姑,便道:“娘娘多rì不见殿下,想来今rì要是还见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挂着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还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刘若愚确认下。他又道:“叫田存善准备,刘若愚跟我一起去。”

    “诺。”姚桃心中欢喜,福身告退,连忙传令去了。

    自从引入了竞争机制,田存善的工作态度积极了不少。他背后的大太监,自然不肯看着自己的部署被人轻易撬掉,也加大了对他的支持力度。否则光是那么多内书堂毕业年轻宦官,就不是那么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时,田存善已经安排好了仪仗,又找周镜调动大汉将军,一路护送太子回宫。

    后世游客爆满的**广场如今空无一人,朱慈烺骑在马上,沿着紫禁城中轴线一路进了内宫。刘若愚陪侍左右,将收罗刀子匠的事,一一承报。

    刀子匠就是那些为太监们净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时就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认为他们是一群必须利用起来的高端人才。无论是跌打还是金创,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刀子匠恐怕是最优选择。

    明朝是中医发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时代。这其中有打破常规,以属xìng分类法编撰的《本草纲目》,也有研究传染病机制和预防的《瘟疫论》,还有则是主张内外兼治,手术与药物结合的《外科正宗》。

    这本书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作者陈实功去世于崇祯五年,当时朱慈烺只有三岁,缘吝一面,不曾见到这位外科大医家。在陈氏书中,详细解说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气管缝合、咽喉部异物剔除等手术的cāo作方法。而且还强调了手术环境必须明亮、干净。

    陈氏这样的大医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则是那些刀子匠。

    在没有无菌室、抗生素的时代,手术风险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过高,哪怕太监的生活再优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阉割手术。刀子匠通过父子师徒的传承体系,总结摸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最大保证手术成功率和受术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们可能从未听说过《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国已经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尸体,绘制解剖图……但他们无疑是国中手术经验最丰富的医生。

    朱慈烺正是让刘若愚去找那些名声在外的刀子匠,许以厚重赏赐,让他们汇聚在自己旗下,以细菌说和其他理论知识为补充,培养出真正能够增加伤病生存率的军医。

    明朝不同清朝,并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太监净身。这些刀子匠中有宫中太监,也有民间医生,还有些甚至是专门为猪马畜牲去势的兽医。

    手艺高超的刀子匠,百无一失,从术前准备到手术中的麻醉,再到伤口缝合、消毒、防菌、营养补充……都有规矩。这些人收费极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刘若愚身为老太监,对这些人当然不会陌生,只是因为太子需要的人数太多,所以才在宫中广为查问,将这些人的姓名住址罗列出来,然后挨家上门,威逼利诱。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让太子满意的答卷。

    朱慈烺听完刘若愚的汇报,总算在心中将今rì待办事项中的最后一项打了个勾,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去请安了。

    估计父皇陛下多半会在坤宁宫。

    ……

    情况比朱慈烺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除了崇祯在座,就连懿安张皇后、翊坤宫袁贵妃也在场。这四人是这紫禁城里真正的家长,如今各个高坐,太子的座位却被放置在正堂zhōng yāng,看起来就像是被四人会审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sè,上前一一行礼,请问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头之间,却见母后脸上闪光,原来是眼泪映出烛光。

    “chūn哥儿消瘦了。”张皇后也颇为动容,看着朱慈烺鼻头发酸。

    朱慈烺这些rì子天天要检阅cāo练,时常作为示范,亲自下场。碰上天气好些,事务少些,他还要随机抽些侍卫一起跑跑圈,玩玩单双杠。运动量比之在宫中成rì写作要高出不少,自然变得黑黑瘦瘦。

    “儿臣的身子骨却是结实了许多。”朱慈烺笑道。

    “宫中传说你与侍卫同起居共饮食?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怎么吃得消?”周皇后轻轻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讹传罢了。”朱慈烺笑道:“儿臣每rì有许多事要处理,哪里会跟他们一道起居?虽然三餐的确是与营中侍卫一同吃的,不过儿臣另有点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这是在学吴起么?”崇祯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声调中还带着调和气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吴起是为了让士卒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儿臣也需要这些侍卫冲击在前,以身相护。若是只苛责名分,怕是非福。”

    崇祯微笑又道:“今rì召你进来,是想问问你的募捐,募到几何。”说着,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吊诡笑容。

    朱慈烺早就将募捐的财报送到了宫里,绝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两。”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两?”崇祯重复了一遍,叹道:“朕上次向权贵劝捐,你还说不该如此强横,引得反弹极大,如今可是身有体会了?”

    原来是要在这里教育他啊!

    朱慈烺轻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儿臣,愿以善小而为之。儿臣推己及人,对于那些虽然只捐了几十两的豪商,也一样心怀感激。这也是善小而为之啊。”

    “然则奈国事何?”崇祯见儿子顶嘴,颇有些不悦道:“你确是培植善芽,然而岁不我与,焉能等这善芽缓缓长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国士报我,故而有仁者无敌之说。”

    崇祯默然不语,殿堂上一时冷寂下来。

    崇祯皇帝自幼与天启一道读书,当时的rì讲官是孙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无不是饱学之士。被这些人教育出来的崇祯,似文人更过于帝王。他非但对经学感兴趣,而且还经常自己写一些经学论文,乃至以制艺八股为娱乐。

    就是这种“考着玩”的水准也绝对不低,常为外臣乐道。

    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文艺青年,岂是九五之尊应该做的?

    汉宣帝训元帝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这话可谓一语中的。

    朱慈烺觉得崇祯的教育有问题,正是因为崇祯过于重视德教。虽然大兴逆案、殿陛用刑,看起来十分霸气,但他本质还是一个儒门圣徒,甚至有些道德洁癖。当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同类的士大夫纷纷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来,对这世事的认识也终于不再如同年轻时那么肤浅,理想主义者的文艺之心也在岁月风霜之中被消磨殆尽,崇祯终于发现儿子像自己并不是一件国家幸事。

    “太子还是过于仁善了。”崇祯帝沉默良久,终于吐口道。

    这话也像是在自我反省,远比之前那些罪己诏更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终究难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满满道,“儿臣愿与父皇定约,一个月内,京师权贵、豪商,必然会更加慷慨解囊,资助防疫。”

    崇祯嘿然笑道:“既是定约,可有所求?”

    “官民士绅捐纳多少,父皇便拨给儿臣这笔数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祯大笑起来,“他们给多少,朕就给多少!”

    崇祯由衷不相信这些权贵肯出多少钱,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无敌”之道。仁者当然无敌,因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当傻子一样玩弄,谁当他的敌人?

    不过……拿五千三百两来敷衍国家储君,那些人真是过分!

    崇祯心中隐隐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愤。

    见殿中气氛融洽起来,袁贵妃命人端来汤点,给太子食用,也问了几句的宫外生活的话。这位贵妃对周后一向温恭谦让,是皇后打压田贵妃的坚定同盟,关系一向融洽。朱慈烺对她也是极尽礼数,让这位膝下没有子女的贵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汤点,朱慈烺趁着母后没有出口留宿,连忙以公务为由告辞。崇祯没有多想,勉励几句便让太子回去了。周后心有不舍,却也无奈,只好命人又装了许多宫中甜食,让太子带走。

    崇祯目送儿子离去,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陛下缘何发叹?”周后问道。

    “我儿有仁君之风,但国家却是该有个霸主。”崇祯说完,突然心中一紧,生怕让皇后以为自己对太子不满,一拍扶手,豪气干云道:“朕便为太子将这天下平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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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早起来发现小区停电了,通知倒是贴在楼下,只是小汤没注意到……为了表示歉意,今rì20点还有一更,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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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三)

    朱慈烺回到外邸,将甜品分给诸人,屏退左右,写了当rì的rì记。其后的几天里,太子像是没事人一般,就连全京师的门牌都定制完毕这样的大事,都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时节很快就迈入了七月。

    七月流火,大火星向西方坠落,乃是天气转凉的征兆。这里的七月是周历七月,在夏历则是八月。然后此时却因为小冰河期,以至与周朝的谚语再次契合起来。

    “殿下,按照预算,若是这个月没有两万两银子的收入,下个月就有亏空了。”姚桃小心翼翼将二科的报表送到朱慈烺案头,出声提示道。

    下个月还要置办冬衣。一整套冬衣一两银子,太子要为士卒每人置办两套,光这就是一万两。内帑在八月初会拨给太子五千两,算是维持卫队的费用。但是朱慈烺给卫队的伙食费用远比内宫想象得高,所以光是吃饭就将这笔钱消耗殆尽。

    还有天气转冷之后的柴薪钱。

    武功左卫的人还要发钱养着。

    姚桃只是想想就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然而太子却好整以暇,完全不以为意。

    “知道了。”太子在审核过的报表上盖了章,交还姚桃:“拿去存档。”

    “殿下……这钱粮……”

    “过几天会有人送来的。”太子道。

    既然太子这么说,姚桃也不好说什么。她这些天一直跟外官、中官一起开会,虽然从不多说一句话,却也没落下一句话。她很清楚疫情的发展与权贵豪商的捐款的积极xìng有直接联系,而且太子虽然发出了七月间疫情将有大反复的预jǐng通知,但现实情况却是每rì里死的人越来越少。

    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从化人场那边得出这个结论。

    而且这还是太子的功德。他派人挨家挨户发放石灰,根据人口多少赠送口罩、手套,再三强调卫生保洁的重要xìng,禁杀猫犬,鼓励灭鼠。凡是有人家发生鼠疫的,立刻就会被街坊隔离,身穿严实的东宫侍卫会进去喷洒石灰、烈酒,将能烧的东西全都烧掉。

    在这样一系列的措施之下,就连路上的流民都被送进了城外的检疫区,这股来势汹汹的疫情好像转眼就要被扑灭了一样。

    然而刚进入七月,疫情却如太子的预jǐng一般,再次爆发出了一个高cháo。

    一夜之间,十余户人家出现鼠疫症状,火铺里甲当即敲响jǐng钟。听到钟声的人家纷纷阖门闭户,蒸洗衣服、被褥,用大蒜汁洗手。

    东宫侍卫闻jǐng而出,从头到脚都罩在皮衣里,头上带着纱罩,里面还带着口罩,防备周全。他们腰佩四尺长刀,手持一丈四尺的加长长枪,将爆发鼠疫的人家团团围住,大声吼道:“严禁出入!围着格杀勿论!”

    “长官!我没事!我真的没得鼠疫!”屋里有人哭喊着往外跑。

    “没中疫的都在门口蹲好!谁都不许碰谁!”肖土庚大声吼道。他原本身体底子就好,这些天来吃得好睡得好,比以往下井还要舒服些,身上肌肉渐渐坟起,乍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大汉将军。

    凭借着身体优势和冒头jīng神,肖土庚已经成了中军部第一司第二局的百总,手下管着一百多人,还有两个亲兵卫士。这在大明的武职体制中,属于正七品小官,但对于一个挖矿出身的苦孩子,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肖土庚办事越发认真,乃至于有些严苛,一板一眼地按照《cāo典》和《条例》办事,不给随局的军法官有任何口实。

    军法官可是通过找茬记功的。

    “长官!我真的没事,我有银子!让我出去吧!”有人哀嚎着。

    附近的甲长站得远远地认了一眼,对肖土庚道:“这是陈家的家主,他儿子是通政司的知事。”

    肖土庚连眼皮都没抬,爆声喝道:“敢出门者杀!全都呆在原地!不许碰触!”

    陈家的门厅里很快蹲满了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不带口罩!”肖土庚带着亲兵上前,厉声喝道。

    “长官……发的口罩不够啊……”陈家管家哭道。

    “胡说!太子以人口实数配发!我们都是有账目的!”肖土庚当然知道这些大户不可能按照实数汇报人口,但这种过场让他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幸福感觉。

    一个口罩并不值多少钱,大户人家若是真的重视免疫之事,自己做出来的会更好。之所以没做,只是因为并不将太子的jǐng告放在心上。这点上反倒是那些居于底层的民众更重视,他们具有天然的服从jīng神,哪怕有人隐匿人口,事后也会自己做个口罩戴上。

    “让开,都等着!”肖土庚踏进大门,左右亲兵用长枪拨开人群,清出一条路来。

    弓箭队在队长的带领下跟着肖土庚进了宅子,建立第二道jǐng戒线,一旦病人想出来,便会招来一轮齐shè。这些弓箭兵的shè术并不让朱慈烺满意,但十张弓在短距离还是足以杀死布衣民众的。

    肖土庚这边还没开张,突然门外已经传来一声惨叫。

    “什么事?”肖土庚皱了皱眉头。

    不一时,有人来报:“报告!五旗发现有人从狗洞钻出,已经正法。”

    陈家老爷听了一怔,突然大声喊道:“嘉宝!宝儿!”见没人答应,他面露狰狞:“你们杀了我儿子!你们可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不得不好死的……”

    “退回去!”肖土庚暴喝一声。

    陈家老爷打了个踉跄,嚎哭着冲向了肖土庚。

    “shè!”肖土庚退后一步,大声下令。

    弓弦响了两声,两支利箭扎入陈家老爷身上,巨大的动量将他推到了人群之中,犹然不甘地睁着眼睛,缓缓倒下。

    没人敢碰他的尸体,纷纷避让。

    太子早就解释过鼠疫传播的途径和媒介,但更多的人还是对之报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有些人还是更能接受“瘟神下凡”的说法,不过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人更多。多洗手并不妨碍他们拜神求佛,所以往往多管齐下。

    “谁敢站起来就杀了谁!”肖土庚大声叫道,看着地上渐渐积起的血潭没有半点悲悯。

    想想上个月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别过了头。现在见得多了,也不觉得什么,不过就是一坨烂肉罢了。

    “来了,军医来了!”外面的里长看到全身笼罩在青sè之中的军医,如蒙大赦,高声叫道。

    军医的制服不同于明兵的大红胖袄,而是青蓝sè的衣裤。他们一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命令杂役抬着蒜汁溶液、石灰,冲进发疫府宅,问清病人所在,就地划定检疫区,让人用蒜汁擦洗。

    为了让没有发病的人尽量存活下来,朱慈烺还设定了一种裹身布,让人脱光衣服之后以布裹身,防止虱蚤残留。

    军医们动作麻利,很快就结束了完成了初步的清理工作。接下去便只有用时间来审定了。鼠疫作为烈xìng传染病,只要三个时辰内没有病发症状,就可以送去城外的检疫营。隔离十天没有发作,就可以视作没有感染,放其zì yóu。

    不过若是每个隔离区中有一人发病,其他人就得转移,重新计算隔离天数。

    在没有现代医学器材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法子。无论如何,这样已经算是最大程度保存幸存者数量了。在欧洲大鼠疫时期,根本没有这么人xìng化的防疫措施,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杀掉接触者就算完事。

    军医开始进行整座府邸消毒的时候,第二局的士兵们也纷纷由外部jǐng戒转入内部jǐng戒,确保府中的人不会逃跑。等全套工作做完,将人带往检疫营,这些东宫侍卫一样要去隔离营进行消毒和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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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四)

    “梅村,东宫在与谁说话?”侍从室附殿中的会客室里,身穿云燕补服的正四品官员低声问吴伟业。

    吴伟业名为招待,实为引荐,故而品秩虽低人一等,却做了主座。听到自己往rì上司如此客气与自己说话,吴伟业突然觉得在侍从室任职也不是太不能接受。

    “听说是个投名求见的贡生。”吴伟业也故作熟稔说道,并不与他客气。

    “贡生啊……”那四品官意味深长。他来得比那个贡生要早,本来已经轮到他入见了,只是那人的名帖刚传进去,太子便命他入见,本以为是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谁知道才是个贡生。

    何谓贡生?

    府、州、县生员中成绩品行优异者,可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意谓以人才贡献给皇帝。

    说白了,满打满算只是个举人而已。

    一个小小举人在地方上或许属于了不得的人物,但在这京师内城,满大街的官儿,哪个不是两榜出身?

    “不知是何方名儒啊?”那官员担心自己无意中冒犯某位在野的隐逸之士,打探问道。

    “我去看看。”吴伟业拱手而起,回职房中查了一下名刺,却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他回到会客厅中,犹疑道:“水心,你可听说过喻昌此人?”

    “俞昌?”

    “喻,”吴伟业加重了口音,“譬喻的喻。”

    水心摇了摇头:“这姓不多见,若是听说过不会不记得。”

    “喻昌,字嘉言。”吴伟业道:“江西南昌人,已经五十八了。”

    科场有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那已经是老黄历了。大明开国以来的名臣大多都是三十岁之前中的进士,而且名次极高。想想科举这种重体力强脑力的竞技运动,年纪大了还真的未必吃得消。

    别人不说,吴伟业自己便是二十二岁中的进士,而且是头甲第二名榜眼。跟他相比,五十八岁的贡生的确算是个没出息的。

    然而正是这个没出息的人,却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热情接见。

    每个皇dì dū有表达自己热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赐座就说明他喜欢这个官员,万历皇帝肯出来见一面,也说明他的宠幸。到了崇祯帝,喜欢在平台接见臣下,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自己偏爱的大臣。

    太子的习惯更加突出。他会谦逊地称呼这些人的别号,再不济也是表字。然后留他们一起吃些点心、甜食,乃至毫无隔阂地共进正餐。

    田存善见太子对喻昌降阶而迎,张口便是“西昌公”,当即明白过来:这衣着老旧的穷措大,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太子对于“本事”的定义与常人不一样。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说能写能读书,而是要那些真正能办事的“本事”。否则以吴庶子那样饱学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没称过他的号,就连字都不叫,直呼其名,从不见有什么好脸sè。

    那还是太子的老师呢!

    喻昌游走权宦之门,受过冷眼,得过褒誉,但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大明国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阶相迎,这是什么样的礼遇!

    “学生喻昌,拜见太子殿下。”喻昌见来人没有胡子,又因为蟒袍与龙袍的确有些相像,生怕叫错,犯下大罪。直到确定那大红便服上的确是rì月金龙,连忙拜倒。

    “先生免礼。”朱慈烺已经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将这个干瘦的老人抬了起来,不让他跪倒。

    “天下只有一类人,我不敢受他们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这样活人无算,功德无量之人。从天下计,该是我拜你才对。”

    喻昌的确小有医名,但是平心而论,他的名声并没大到上达天听的地步。甚至在京师之中,他也不算是名医妙手。他之所以投帖来见太子,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青衫医”这一群人。

    这些青衫医师的医术水准并不高明,有些甚至对于基本医理都一问三不知,但是他们敢于冲在疫病最前沿,果断麻利。虽然没听说他们治愈了什么人,但这场鼠疫在京师得到遏制,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功劳。

    将目光投向这些青衫医师身后,无处不显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论》太子亲笔著述;控制疫区的兵士是东宫卫士;对疫区、检疫区、隔离区进行消毒工作的是东宫侍卫营的军医……所有种种都将人们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医术jīng湛,发人深省,又以仁心妙术救黎民于水火。学生不才,愿附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着领喻昌进了书房,命人上茶。他并不愿意提前介入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以皇太子的威势,很可能改变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比如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为清初三大国医,在医术上成就极高,是个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然而此人脾气爆烈,不给人留颜面,所以人际关系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关,喻嘉言剃发出家,在寺庙中磨练心xìng,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开创了真正的学堂式医学教育。

    从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显分为两部分。前者是医术,已经大成,并不会因为朱慈烺的出现而有所更改。后者是人格,那是亡国的压抑以及青灯古佛的感化,最终磨砺出的瑰宝。

    如今喻昌亲自来投效朱慈烺,在这位太子伯乐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绩,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历史上的功绩和贡献,或许将不复重现。

    朱慈烺面对喻昌,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对历史的拨动。

    “先生的医术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开口道:“不过我更钦佩的是先生的医德医品。”

    “学生愧不敢当。”喻昌听了心中鼓荡,只是嘴上谦虚。

    “先生切莫自谦。”朱慈烺道:“我读过先生的书,尤其赞同先生对医案的书写规范。”

    喻昌的医案规范,最强调仔细全面地收集病症,不仅包括望闻问切的有关情况,同时也包括天时、地理等自然情况。不仅包括各种病症表现,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发展变化,用药的记录,乃至预判药效作用的时间。

    所有认为中医只是安慰剂、巫术、不可预测的人,只要读过了喻昌的医案,都会觉得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医学报告。至于技术内容,更多是因为时代的局限xìng,而不能过于苛责。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实在寥寥。先生既然与我有志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礼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连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还了全礼。

    对于不可能有任何弄权嫌疑的人,朱慈烺绝不会吝啬自己的礼数。真正的天家龙子,还需要“礼”来彰显自己的尊贵么?无论他做出了多么谦卑的举动,都没人敢真的将他视作一介小儒,只会说是礼贤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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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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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介绍: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
从这一刻起——
让别的民族瓜分大地和海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皇皇大明也需要更多的土地来阵列自己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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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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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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