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二)
“就在这里吧。对面安排侍卫,不要让里面住人。”
太子终于吐口了,让田存善大大松了口气。他顺着太子的目光望过去,突然发现这梳妆楼的确十分碍眼,非但碍眼,简直让人想拆之而后快!不说这里议事那边能否听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临下看着太子,就足以让人心中不悦。
——万一有个居心叵测之徒,手持一张强弩……
田存善脑中闪过一个更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连忙偷偷摇头将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搁,道:“都已经过了午时,父皇哪怕再纠结,明旨也该下来了。田存善,你去打听一下,然后回来报我。东宫里面我常看的书册也都带点出来。”
田存善连忙应声领旨,交代了随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着离开了太子的视线。
朱慈烺又对周镜道:“周镜,两件事。”
“臣听令旨。”周镜连忙上前应道。
“第一,潜邸的侍卫要尽快展开。”朱慈烺道:“这儿要比端本宫还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请安心。”周镜连忙表态,让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决心、有能力保护好一国储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个有胆子在鼠疫区散步的人,岂会担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这是话中有话,偏偏周镜没有领悟。这也难怪,若是换个三十岁的太子,周镜难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现在这位太子只有十五岁,这不正是个有一说一的年纪么?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导周镜往正路上思维。
“臣以为,用不了太多。”周镜果然没有能够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图:“这里虽然是比端本宫大,又在宫外,不过周围都是王府,火铺密集,寻常人还没走近就已经被赶走了。臣见外面的拦马铁也没毁损,漆一下……”
“周镜。”太子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
“殿下?”周镜茫然问道。
“藩王就国,照祖制是九千护卫。”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镜笑道,“那是因为藩王要远离京师,必得有人拱卫。而且从洪熙、宣德之后,藩王卫队就没那么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头,不想说话了。见周镜这么愚鲁,那第二件事说都说不出口了。
宋弘业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痴一般看着周镜。他心中暗道:我朝权贵们捞钱的时候比猴儿还jīng,现在这位莫非是在装傻么?太子这已经是明打明地是说要扩充亲卫了呀!
——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吏目,与这位东宫侍卫虽说是天壤之别,但眼前这个机会若是不踩他一脚,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诫了自己,惟忌懒、贪、庸!此时若是不说话,岂不是坐实了那个“庸”字?不过……若是这位周爷报复起来,我一个吏目,如何挡得住?
不自觉中,宋弘业心跳如擂鼓,额头上汗津津一片。
——也罢!权当投名状吧!
宋弘业暗暗一咬牙,喉结滚动,上前挪了挪,低头看地,躬身拱手,谦逊道:“殿下,卑职身在兵马司,常听说京师有飞贼,专乘着王府新修闯空门。如今殿下微服出来,排场不彰,就怕有蟊贼瞎了眼闯进来。”
“空置这么久的王府,有什么好闯的?”周镜不以为然。
“呵呵,爷您是大富大贵的人,哪里知道这王府里再不起眼的东西,搬出去都够小民吃个十天半月的?”宋弘业说得谦逊,又顺手抬了抬周镜,倒不让这位国舅觉得刺耳,反还有些淡淡的优越感。
“周卿想必不会让这些蟊贼得手。”朱慈烺冷声道。
周镜再迟钝,也终于听出了太子语气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么得罪您了呀,我的千岁爷啊!
“殿下容禀,”宋弘业道,“这些蟊贼都是从小练出来的,飞檐走壁,钻洞潜水,花样多得数都数不清。俗话说,只有一rì捉贼,哪有千rì防贼的?卑职敢请殿下广建卫队,遍设旌旗,震慑宵小。他们知道了太子入住潜邸,自然不敢有什么歪念头。”
朱慈烺微微点头,像是仔细考虑宋弘业的建议,良久方才道:“这倒是一个法子。”
周镜被太子敲打之后,不敢有异议,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钱。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宫外的确不比宫内,宋弘业所言的确不可轻忽。”周镜道:“臣一定加派侍卫,确保殿下无恙。”周镜还是没有明白。
朱慈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
“这还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声道:“孤受命赈济京师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门之内,舍弃关厢、郊县之民。再者,凡有大灾大疫,多有乱民团聚,你身为东宫侍卫长官,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镜被朱慈烺如此逼问,脑中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卫队的事,并非随口言及,而是点拨自己啊!虽说藩王就国有三队护卫九千人马,但仁宣之后也就只有万历帝的爱子——福王就藩的时候派出过一万兵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队人马也就回来了,哪有敢常驻的?
退一万步说,这兵权上的事,是个十五岁太子能想当然说要就给的么?
是自己一个勋戚能够置喙的么?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还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宫为的是什么?只是让你少跑两步路么!”朱慈烺的口吻愈发严厉起来。
太子总是压着声音说话,就怕自己处于变声期,一旦大声就喊出破音。如今这压抑的声线落在周镜和宋弘业耳中,不啻为霹雳炸雷。周镜是担心自己失了储君宠信,宋弘业却看多了话本杂曲,尤其是《三国》《说唐》,登时脑补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这是要执掌兵权啊!
——身边都是一帮白痴,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声吼出来,在嘴里转了几转之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平声道:“古时忠臣尝有言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况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凭什么看着他家子弟趟风冒雪出生入死?周镜,你是皇亲,许多事孤不便说你,但是论说为国尽忠,为天下尽能,你实在还有极大可改善之处。”
周镜听得一身冷汗。虽然太子说得很客气,但字里字外都是说他无能、不忠。这对于一个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评?周氏纯粹是靠皇后才发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实实在在的低贱小户,周奎甚至要在街头靠给人算命过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镜更是心中腾起难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午睡起来之后召见东宫属官。”朱慈烺终于放过了他。
周镜应了一声遵旨,嘴唇微微蠕动,鼓起勇气问道:“殿下刚才说两件事……”
“罢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负手而行,招呼宋弘业道:“你跟我来。”
宋弘业本以为太子要去午睡,又见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说赏罚必信,果然是雷厉风行,这就要给我好处了么?一念及此,刚才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朱慈烺带着宋弘业出了大花园,沿着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权当消食。周镜不敢违抗太子令旨,亲自监督布置,派了心腹紧随太子身后侍卫。太子并不多说,也未往寝宫去,而是又进了另一处园子。
这园子没有池塘,却有一座太湖石垒砌出来的假山,玲珑剔透,盘回迂取的石径贯穿其间。随着石阶攀援其上,假山上还建有一个悬空兀立的八角攒尖顶小亭。小亭没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并拢五指作鸟啄状,顶上正中是铜质鎏金的圆球宝顶,光彩夺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卫,带着宋弘业上了假山,进入亭中,停息观眺,长抒一口气,道:“这园子如何?”
宋弘业作为书吏,多少看过些杂书。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脱口成章,却也能拽几句文辞,当即吹捧道:“潜邸有南园之jīng美,又不失北园之雄奇,当是天下名苑,只是寻常人无福领略,倒让外面那些俗园喧嚣起来。”
“这园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丢人的。”朱慈烺前世没少参观过那些名园,两相对比,也觉得宋弘业说得中肯客观。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层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着手对宋弘业道:“可惜这园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么意思?
宋弘业心中一惊:又是要兵权,又说潜邸不能久居,难道有问鼎之心么!可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岁啊……
“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也有忠心,便与你直说吧。”朱慈烺目视园中,看都没看宋弘业,完全不知道那个小书吏已经被吓得心惊胆战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辈犹如过江之鲫,如今又有人弹劾秦督孙传庭,殊不知此乃自毁干城!一旦孙传庭不存,běi jīng沦陷也就指rì可待了。”
相比有心谋夺皇位,做出一个悲观的预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业这才轻轻抹去额角的汗水,大大松了口气。他道:“殿下无须悲观,想来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会让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摇了摇头:“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如今这个国家已经从上烂到了根子上,像李邦华那样的能臣,也失去了锐气。边臣中卢象升、洪承畴之类都算是帅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无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将如曹文诏、曹变蛟、满桂、何可纲、赵率教……也都身陨。哼,你看看现在那些将军,谁还真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些话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说,其他任何人说,都免不了一顿大棒。
宋弘业躬身在后,不敢出声。
十七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三)
“而且,”朱慈烺无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经撑不住了。他总是想一振皇纲,重整乾坤。但是眼里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贪庸之臣,以至于现在就连贪庸之臣都没有了。”
宋弘业颇有些难以理解,心中暗道:别说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几个眼里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恶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贪、庸、懒之徒么?
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宋弘业才算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贪庸之官好歹还要做事,而现在的大臣非但贪庸,就连事都不做了!
——国家真的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么?
宋弘业兴起一股寒意,第一次感觉亡国之祸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振华。”太子突然称呼起宋弘业的表字,顿时让宋弘业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你帮我跑一趟,去找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跟他说清楚是我想见他,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不用隐瞒,就是别太过张扬。”
“卑职遵旨。”宋弘业没想到自己第一个任务竟然这么简单,只是跑腿去召个人来。想那人有名有姓有官职,就算绑也能绑来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办差了。
宋弘业也不耽搁,干净利落地行礼告退,健步下了假山。
朱慈烺见宋弘业渐渐远去的背影,看得出他脚下生风,心中激荡,心头涌起一丝罕见的满意。作为一个成熟的管理者,朱慈烺并不会对下属苛全责备,更不会不通人情。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工作态度。
宫中的宦官们办事成果和效果都算不赖,但是除了外放捞钱,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差事没有一丝半点的热情。然而身为太子,手中最大的人力资源只有这些阉人。如果不能充分利用这笔资源,只是妄想自己王霸之气全开,招徕江湖豪杰冲锋陷阵,那纯属痴心妄想。
朱慈烺在心中草草措了辞句,打下荐疏的腹稿,打算等宋弘业在防疫工作上有些成绩的时候给他一个官身。这倒不全是千金买骨的把戏,更是对自己人的栽培。从这个时代学到的帝王术中,天子必须要学会“异论相搅”,以平衡之术驾驭朝堂。而事实上,这纯粹就是党争的渊薮。
朱慈烺不奢望能像满清皇帝那样大兴一言堂,将国家官员视作私奴,不过培植自己的铁杆忠臣,做得再早都不过分。
“大臣们来了就叫醒我。”朱慈烺独自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这艰辛得来的zì yóu,回头对内侍吩咐道。
……
宋弘业跑得足下生风,好像年轻了十岁。他没有马上去国子监,而是回了东城兵马司自己的直房。一进门,他就风风火火将自己平rì里熟识的书办、帮役招拢过来。这些人都是官员私聘的小吏,不像他这样的经制吏在吏部挂了号,来去由心。
宋弘业看着下面挤着站了足足十来人,心中一阵满足。他家世代为吏,终究还是底蕴深厚。这些熟手走了之后,东城兵马司恐怕得手忙脚乱一阵了。
——这么多人,恐怕比太子的心腹还要多些!
宋弘业垂头整顿面容,不喜不悲,缓缓问道:“知道太子出宫之事么?”
“宋爷这是怎么了?”下属中有亲近的,上前笑道:“衙门里八成的人都赶街上去了,谁还不知道啊。”
“咳咳。”宋弘业干咳一声,提醒他注意场合。见他识相地退回原位,方才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故作风轻云淡道:“蒙太子垂青,如今我已经被调去了太子身边,令旨怕是马上就要来了,特意回来跟你们叙旧告别的。”
下面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后排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一片嗡嗡作响。宋弘业也不阻拦,只听得嗡嗡声中隐隐透出恐慌之声,渐渐放大。终于有人叫道:“宋爷,您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啊?”
这些人虽然是熟手,但是在这个时代谁会注意工作效率?上头的吏目哪个不是排斥异己,安插私人,解决亲戚故旧的就业问题?尤其是兵马司,放在后世就是jǐng察、税务、工商、城管、环卫的综合体,无论哪一块都是油水丰厚。一旦失去了宋弘业这顶保护伞,这些帮役就算还能留在兵马司,地位也肯定是一落千丈,过去的肥油别想再沾上一滴。
“唉,你这说的,咱心里也不好受啊。”宋弘业叹了口气。
“宋爷,我家老子可是打老宋爷时候就跟着随差的,您可不能这就撇了我啊。”有人带着哭腔叫道。
其他众人有资历的报资历,有功劳的报功劳,各个跟宋弘业都有撒尿玩泥、出生入死的说头,倒像是谁都不能舍下。
“只是这番太子亲自下了令旨,老哥我不走也不行啊!”宋弘业故作为难道:“我其实也不想过去。想东宫那边都是些文人,未来的宰相,哥哥我过去就是个端茶倒水的份……哪里有兵马司这么悠哉!唉!”
这些底层的小吏哪个不是火眼金睛?对宋弘业这副作相半信半疑。有人试探问道:“官人过去了,多半能进个官身吧?”
国朝的官员来源有科举、有封荫、有监贡,还有就是吏目铨选。照《明会典》所说,吏目三年一考,三考满后可由吏部选官。宋弘业在兵马司已经一干二十年,并非没有资格当官,只是当个清水官,远不如自己手上的肥差,自然不愿意换位置。
“就算有官身,也只是个清水官罢了。”宋弘业重重摇了摇头:“虽然太子殿下立马有个大差事给我,不过等太子办完了差,回了宫里,恐怕哥哥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去了。到时候还要几位帮扶些个。”
堂下一片静寂。
被排挤出兵马司,终究是rì后的事,而现在看来,跟着太子走,远景近景都不怎么妙啊!
“宋爷,属下有句话,斗胆请宋爷参详。”后排中突然走出来个八尺多高的汉子。他一身粗布褐服,手上指节宽大,满脸络腮胡子,圆圆的蒜头鼻安在面孔zhōng yāng,眼睛细小,却连鼻梁都看不见。
宋弘业看了他一眼,挪开眼神:“chūn哥怎么说?”
十八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四)
武长chūn本是保定府人氏,父亲那辈才来了běi jīng讨生活。因他长相丑陋,又不拘小节,头发一直乱蓬蓬的,连发髻都隐没了。更别提那把大胡子,须髯如戟,总让人觉得杀气腾腾。
他实实在在只有三十五岁,因为老相,总让人以为是五十三,连běi jīng城最最荤素不忌的媒婆都不肯登他家大门。
不过有一桩,在整个东城兵马司里,若说目光如炬,思维缜密,就连那些书办都不如这个粗汉。
宋弘业明白一个道理:可以任人唯亲,但不能排挤有本事的人。故而他心中不喜武长chūn的丑貌,但总还是一口一个“chūn哥”叫着,着意拉拢。这些年来,武长chūn也的确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宋爷,”武长chūn一抱拳,“听说太子这次出宫,是为了防疫赈灾的。”
“这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嘟囔一声。
宋弘业看着武长chūn:“继续说。”
“属下倒觉得不止如此。”武长chūn道了一声,收了声。
宋弘业终究还是得配合地问上一句:“为何?”
“人说反常就是妖。太子也太着急了些。”武长chūn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道:“一没有圣旨诏谕百官,二没有太子仪仗,三没有召见属官。想太子抚军不过就是为了提升军民士气,没有这三样,他出与不出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小子认为,太子不光是为了赈灾才出来的。”
宋弘业微微颌首,暗道:这丑汉还有些本事。只是碍于眼光,许多事不知道罢了。他道:“太子午睡之后就要见属官,明旨最晚明天也就下来了。至于仪仗,那是太子不在乎,而且以太子之英明,恐怕不仅仅是提升士气。”说着,宋弘业将自己如何被太子看中,一路上太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基本属实地转述给了这群心腹。
唯一夸大其词的地方,也只是太子对他的礼遇和青睐。
武长chūn细细听了,一个字都没有漏过,心中暗道:若这些真是太子所做所言,那可就不是英明了,简直是圣主啊!这该不会是宋弘业为了骗大家过去帮他,故意帮太子粉饰吧?
他旋即问道:“宋爷刚才说的大差事……”
宋弘业刚才只是随口加了个“大”字,被武长chūn提出来一问,只好自己圆场道:“一者自然是在兵马司和东宫之间交通消息,再者嘛,我等会要去国子监找沈司业,太子另有要事。”
国子监不是东宫系统。沈廷扬名不见经传,肯定也不是东宫官,否则等会属官朝拜自然就见到了。太子急急忙忙让他去找沈廷扬,多半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重任。这里九成九不会跟他宋弘业有什么关系,但含糊其辞,说得好像他也能参与其间,自然能得属下的崇拜、忠心和敬畏。
武长chūn两条细目微微一眯,脑中已经闪过了好几个念头,暗道:太子突然要见个外官,恐怕真是有其他心思。想那国子监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见个司业有什么用?莫非是要讨几个监生当文书么?
不过这个消息足以证明,太子不是单单出来赈灾防疫的。再看太子不疾不徐的将总宪捏来揉去,这手段放在大明朝历代皇帝之中也是不多见的。
——与其留在兵马司给人奔前跑后,不如去太子那边搏一搏!
“宋爷,”武长chūn抱拳道,“太子英明,又是中宫所出,rì后继承大统乃是题中之意。宋爷能够从龙得功,实在是祖上积德、宋爷仁义,上天赐福的结果。”
——你要是能学会拍马屁,也不用当一辈子的白役了。
宋弘业听着这蹩脚的马屁,心中暗为这个貌丑人才惋惜一声。
“不过,这屋里都是宋爷的贴己人。”武长chūn又道:“大家都想跟着宋爷奔富贵去,但若是大家都走了,宋爷在这东城兵马司还有说话的地方么?县官不如现管,许多事哪怕天王老子说了,几位兵马也未必会听。”
宋弘业微微颌首,摸了摸胡子,暗道:这两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若是我的人都走了,没有了掣肘,李德那伙人在办差的时候给我下点绊子,我还能找谁说理去?
“说下去。”宋弘业点了点头,口吻却是亲近了不少。
武长chūn一脸憨厚,咧嘴笑道:“宋爷,话虽如此,属下肯定得跟你走。一来属下在兵马司里本就没有什么资历,人微言轻,留着也是吃白饭。二来属下好歹身强力壮,棍棒弓马都能来两下,跑腿还是不成问题的。”
其他人最好是能够踩着宋弘业的船,吃着兵马司的饭。若是宋弘业在太子那边真的混出了名堂,自己这边必然没事,说不定还能狐假虎威往上冒冒头。故而谁都没心思跟武长chūn争这份“从龙之功”,纷纷应和,表示有chūn哥跟着宋爷,大家伙也就安心了。
“有话直说吧!”宋弘业佯怒中透着笑意道:“兔崽子就会讨要好处!”
“嘿嘿!”武长chūn知道这是表明两人身份亲昵,自然不会见怪。他憨笑两声,道:“属下就是想,宋爷这回带走的人,贵jīng不贵多。在兵马司能说得上话的,还是别带的好。等宋爷在太子跟前站住了脚,有了实缺,要用什么人,再往外调。暂时用不上的,就留在兵马司给宋爷当个耳目。”
宋弘业身为领导,不会当即拍板。他轻轻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诸位先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细细思量一下,谁走谁留,空出来的位置又有谁能填上。我宋某人就算要走,也不能亏了老弟兄们。”
“宋爷仁义。”下面人纷纷赞叹道。
“长chūn,你销了差事就跟着我吧。”宋弘业边往外走,边给了武长chūn一个许诺。
武长chūn心头一喜,连声应着,生怕到手的机遇飞走,回头便写了辞表,托相熟的人送了上去。自己收拾了一应杂物,该交割的交割,该带走的带走。他的身份不高,顶头上司又同是宋弘业一党,自然不会多生枝节。
宋弘业安顿好了老家,从司里领了一匹马,往国子监疾驰而去。
十九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五)
朱慈烺并没有安稳踏实地如愿睡个午觉。
先是宫里来了太监,宣皇后娘娘懿旨,让他即刻回宫。朱慈烺当然是不肯答应的,他宁可纠集一帮不明真相的文武小官逃往南京,也不愿意再踏进紫禁城一步。
还好随后来了皇帝陛下的圣旨,明谕七卿,太子出宫抚军,着令参随辅佐。有了这道圣旨,朱慈烺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的不理会母后的懿旨了。不过想想两道旨意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看来宫里少不得要闹腾几天。
明代的七卿是指六部堂倌并左、右都御使。因为右都御使或者右佥都御使等“右职”往往是封疆大吏的加衔,以之统筹地方司法、行政、纪律检查,并不在京中,所以京中只有六部尚书加一个左都御史,仍旧是七位。
七卿是大明的高官主干,皇帝的所有政令都是由内阁发往七卿执行的。而且常有阁臣本身就兼了部堂官,都是当之无愧的重臣。皇帝之所以下旨给这些重臣,要求他们辅佐太子,行的乃是祖制。
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置大本堂,收藏古今图籍,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亲王。不久,太子居于文华堂,诸儒轮班侍从,又选才俊之士入充伴读。
当时,东宫官属除了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宾客以外,还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同知左右率府事、左右率府副使、谕德、赞善大夫,都以勋旧大臣兼领其职。又有文学、中舍、正字、侍正、洗马、庶子及赞读等官。
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chūn坊官,各置庶子、谕德、中允、赞善、司直郎,又各设大学士。随即又定司经局官,设洗马、校书、正字。
因属官太多而无所统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设詹事院以总之,二十五年改詹事府。
可以说,太祖的用心就是建立起了一套备用官僚机构。一旦太子登极或者监国,东宫官就要取代正堂官,执行国政。后来太祖意识到这样做分裂国家权力的隐患,才又仿唐宋旧制,让宰辅重臣兼任东宫官,确保“父子一体,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监国十分频繁。尤其成祖总是亲征在外,仁宗时为太子,常行监国事。正是因为爷爷朱元璋定下的这套规矩,使得国政没有丝毫滞碍,除了军国大事要发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处断。
到了嘉靖之后,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师、傅、保、宾客都成了奖励阁臣的勋衔,就连詹事府的官职也成了翰林词臣的转阶之官,实际上已经不能支撑太子问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让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国家官员充东宫官的职司。
然而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子、亲王不能与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领旨之后只是做个心理准备,必须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后,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见。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员想不开,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见,rì后应景的时候便是御史弹劾的好弹药。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这个官职只是他的转进之阶,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摄按察使及协助兵备。朱慈烺曾听说他十一岁就中了秀才,后来又听说他率兵平定闽清贼乱,提兵扼守杉关,对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颇有些好奇,只可惜见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属官又分属其他各衙门,一时间也没人召集他们前往潜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职司的,都是饱学礼制之臣,总算没什么蠢人,得知之后便互相联络,约了时辰聚在潜邸大门前,准备觐见。
吴伟业从崇祯十年就选为东宫讲读官,是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而且从崇祯十年时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进身之阶就全落在太子身上。听说太子出宫抚军,吴伟业比之其他兼职的东宫官,更为忐忑,故而来得极早。
门子还摸不清太子的脾气,见这小官儿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个红包,便权当没有看见,让吴伟业等在外面。直到端礼门前广场上聚拢的文臣越来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进去通报。
朱慈烺已经被两道中旨扫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眯了片刻,便起来写工作安排。闻报说东宫官来了十来个,估计该来的都来了,索xìng早点见他们,把过场走完,开始正式工作。
“大花园。”朱慈烺放下笔,吐出三个字。
当即有内侍往外跑去,对着外面的文臣道:“传太子令旨:兹命尔等入见!”他声音拖得又长又尖,果然是天家气势。
外面的文臣当即按东宫职官品秩排列了顺序,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吴伟业突然发现,站在自己这个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数人,都是平rì没甚往来的前辈官员,想来自己也算是升得极快的,内心虚荣不由大为满足。
他随着队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着刚刚修缮过的端礼门越来越近,竟然有五进三间,全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彩画木雕,做工jīng美,朱漆尚未全部干透。台阶高大,板门为扇,上面有纵七横七四十九枚金钉。铜质鎏金的门环,做成了兽面吞环状,尽显天家富贵华丽。
正门的匾额当然不能用温体仁写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别府而居在大明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所以礼官们对于是否用“太子府”三个字,已经开始了争论。儒生们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同时还牵扯到了父母在而别府居,是否“不孝”的问题,所以这场辩论必然是旷rì持久,恐怕等太子离开这里,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现在的匾额用黄sè绸缎笼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属官第一次拜见太子,开了中门。
吴伟业随着队伍从中门进去,乍眼间就看到用琉璃砖砌成的四爪金龙形象的九龙影壁。绕过影壁之后,是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院子,其中栽种着高大松柏,其中有几棵还是蒙元时代留下来的。
穿过这院子,便是二道门。进了门,才能看见王府正殿承运殿,也就是百姓俗称的银安殿。这座宫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须弥座上,全由汉白玉石砌成。垂带台阶两边有玉石栏杆,石柱上雕着飞龙、力士、仙人之类,每一刀都极尽完美。
队伍停在了承运殿前,并没有立刻上去。吴伟业轻轻用官靴踩了踩脚下的青砖,结实平整,不见起翘。相比于百年前修建的文华殿,这里更能体现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顾成本。
“怎么不见奏乐?”队伍中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这气氛的确太过吊诡了。吴伟业心中暗道:太子不现身是理所当然的,但一路走来,里面竟然还没有安排奏乐,这算怎么回事?礼崩乐坏么?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来。
“多半是那些竖阉捣的鬼!”又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会让这些文臣进门的。
二十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六)
所谓朝拜,绝不是简单地让太子出来露个脸,大家唱诺行礼,然后各回各家。
何时行进,何时止步,其间都有雅乐作为号令。雅乐的顺序和内容,决定了大臣们的动作规范。周公制礼作乐,以礼别君臣贵贱,以乐亲亲仁和,最终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礼记·乐记》中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如今中不出乐,外臣如何作礼?
朱慈烺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并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礼记》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时候仍旧是积年习xìng,并不会受到儒礼的约束。这也是为何老师们一致认可太子天资过人,但不承认他心理成熟。
对于儒者而言:不能将礼融入血脉之中,不能以礼作为最高准则指导思维,不能在举手投足间展现礼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礼乐的稚童可以教诲,但故意让文臣们难堪的小人就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
“怎么还不奏乐?”走在最前面的官员叱问引导官。
宦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虽然不是很懂,但没吃过猪肉也常见猪跑。皇宫里可是时不时就要奏乐的,但平时阁辅觐见皇帝陛下并不需要奏乐。为什么这些文官今天特别要求奏乐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着嗓子,镇住了这些蠢蠢yù动的东宫官。他暗中使了个手势,让身后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问计。
储君也是君,要让自己的属官站在外面晒着,谁敢说个不字?
文官们虽然一腔怨气,但最多也只是用干咳、晃身表达不满。
太子却是不习惯等人的。
无论前世今生,太子都没这个习惯。
然而现在,太子坐在刚布置出来幕府中,四周是东宫侍卫环绕,各处高地也都站满了人。周镜侍立左右,殷勤地问太子午觉安否。
“为什么还没走进来?”太子忍不住问道。
“臣这就派人去问问。”周镜连忙派了个机灵的侍卫去外面打听。
没过一会儿,那侍卫还没见回来,田存善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的回来应差了。他之前领的是两个差事,一个是问明旨发放,另一个是去东宫收拾书册带出来。前一个只要明旨送达太子,他就算销了差。后一个却是要花费点时间,因为太子常看的书实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将今年太子翻过五次以上的书籍,统统装箱运了出来。田存善刚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里跑出去的太监。听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说,田存善脑袋都大了,连忙从偏门绕道安乐园,一路狂奔去见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复着呼吸,“殿下,咱们出来得急,没准备舞乐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让他们进来拜见,然后就要组织有司赈灾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几乎要哭出来了,“舞乐岂是不重要的?没有舞乐,他们哪里肯朝拜?如今这些酸措大正挑着殿下的不是呢,说殿下非礼大臣。”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监们挑拨天子与大臣的惯用伎俩,rì后即便真的对质起来,宦官们也可以理直气壮打出天家奴仆的名义。
“我非礼他们……”朱慈烺良久无语,道:“些许小事,有什么好闹的!刚才谁去召他们来的?”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刚才您只说睡起来了要召见属官,没说让谁去……”
“唔,那就是没人召见他们,是他们自己来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对田存善道:“你刚才看到吴师傅了么?”
“回殿下,奴婢从偏门过来的。”田存善垂下头道。
“胆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对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吴师傅在,就叫进来。只叫他一个,其他人让去门厅里坐着喝茶。”
“奴婢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连忙跑了出去。
过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带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鹇补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sè。
“臣吴伟业,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吴伟业上前见礼,拜了一拜,听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稳道了声“免礼”,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询。
“赐坐。”朱慈烺挥了挥手。等吴伟业在椅子上浅浅坐了,太子方才问道:“谁召你们来的?”
吴伟业一愣,仔细一盘,暗道:果然是热昏了头!太子还没有下令旨召见东宫属官啊!
“臣等得闻明旨,自然得来朝拜太子。”吴伟业旋即转过话题:“臣等以为,太子不该出宫。”
“该不该出宫岂是你该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皱眉:“我本来只是想召见几个礼臣,问问东宫接受属官朝拜的礼仪,你们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吴伟业擅长诗文,不擅机变,被太子一叱,更是脑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闻舞乐,不敢非礼以进。”
“你们连朝服都不穿,就想听孤的雅乐?”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头一颤,恍然大悟,暗叫一声:妙哉!太子这手倒打一耙,真是绝妙!
大明的官员,平rì穿着缀有补子的公服。文官补禽表文明,武官补兽表威武,便是人称“衣冠禽兽”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庆典活动,或是正旦、冬至、圣节、这三个重要节rì,或者颁降开读诏赦、进表、传制……是不能穿公服的,只能穿源自大汉时代形制的庄严朝服。
身为东宫属官,得到东宫轻动的消息跑来拜见,这是忠心可嘉。穿着公服本也无所谓,但既然穿着公服,就不该咬着舞乐不放!
吴伟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忍不住颤抖起来。
朱慈烺看着木讷不能言的吴伟业,轻笑一声,道:“吴师傅的诗文是极好的,不过身为rì后的宰臣,对礼制也该下些功夫。”
吴伟业是崇祯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称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接着便授东宫讲读。崇祯十一年时,太子出阁讲学,天子旁听,他讲的《尚书》让皇帝陛下十分赞叹,赏了“龙团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十三年升左谕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国运再坚持十年,吴伟业即便不能入阁,起码也是个礼部尚书。
如此chūn风得意的宦场清贵,竟然被太子批评说该对礼制多下功夫,这是何等之大的打击?
吴伟业眼前一黑,一时垂头丧气,声调消极:“臣回去之后,定省己身,闭门思过。”
“也不必这么着急,”太子道,“朝拜大事还是得安排出来。吴师傅是我东宫老人,做事我也放心。还要劳累吴师傅,将大臣朝拜礼仪制式详列出来,交与中官布置。我只有一个要求,如今国事蜩螗,能省则省。省下的钱财、时间、jīng力,或许能多活数百人命。这才是仁者之道,吴师傅以为呢?”
“殿下所言,深契爱人jīng髓。”吴伟业连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乐园的时候,汗水一直湿透了中单。直看到外面还等着的其他同僚,方才脑袋一震:刚才忘记问太子,是否还要召见其他属官!
他却不知道,太子之所以从一干属官中挑了他出来,并非因为常听他讲课有印象,而是知道他xìng格怯懦,能够轻而易举唬住。换个脑壳方些的进来,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廿一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七)
“梅村出来了!”
有人眼尖,看到吴伟业,大声叫起了他的别号。
吴伟业总不能再退回去,更不敢因为这事再去请示太子。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厅前,朝几位同僚拱手作礼:“适才蒙太子召见,乃是命在下制定朝拜礼制,别无他事。”
“怎能说别无他事?”有人不乐意道:“我等伏rì之下苦候多时,难道太子就不解释两句么!”
“我等本就以公服请见,太子不备礼乐,并无不妥。”吴梅村道。
“太子亟亟出宫,事前并无通报,我等事急从权,以公服入见也并非无礼!”有人怒气未平:“梅村,你是太子的老师,为了包庇太子,竟然连圣人礼制都不管了么?”
“你可劝了太子回宫?”
“太子有悔意么?”
“太子到底见不见咱们?我部里还有一堆事呢!”
“梅村,就你一个人主持朝拜么?”
“梅村诗文是极好的,不过主持朝礼之事,小宗伯才是方家。”
“朝礼之事繁杂,岂是一人之力能办好的?”
“你们不要避重就轻,压根就不该有朝礼!太子此番分明是擅自出宫,天子事后才发明旨便是铁证!”
“我听说,皇后有懿旨召太子回宫,太子不肯回去。”
“不孝,不孝!不孝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
吴伟业被一干同僚围在中间,只听到各种口音的官话往自己耳朵里涌,压根无从分辩。他嘴唇翕张,喉咙干哑,刚想振聋发聩一声暴吼压住这股乱流,却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呀!梅村昏过去了!”
“快叫人来帮忙!”
“抬去树荫底下!”
众人更是乱成一团,几个年轻力壮的,抓起了吴伟业手脚,抬进门厅。见到有官员晕倒,看门的内侍也急忙上来帮忙,派人去找医生。
有几个人帮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着这乱糟糟一团。突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叩门,转头望去。
门子过去开了小门,踏出门槛之后随手便掩上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门子急急忙忙进来,一边迎外面的官员进来,一边派人往里去通报。
“这是怎么了?”外面一个身穿云雁补服的四品官健步进来,一见眼前这情形,吃了一惊。
怎么说也是太子家门口,如何会弄成这副乱糟模样?
东宫官这边从品秩上说,只有两个少詹事与这官员持平,不敢托大,见礼便道:“是吴庶子,突然晕了过去。”
“我来看看。”那官员上前分开众人:“大家散开些,让他吹吹风。”说罢,一把扯开了吴伟业的公服、中单,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个门子过来给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吴庶子的眼皮,镇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时气急攻心就昏阙过去了,不妨事。”
这官员用大拇指在吴伟业人中上重重一掐,众人只听到吴庶子“啊呀”一声转气,胸膛登时大大起伏,两息之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四品官退开两步,微微笑道:“回去捡些藿香枝叶,煮水喝两碗就好了。”
明代官员对于杂学的爱好远超前代。中医、堪舆、风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书画……几乎每个进士都有一两门业余爱好。当下有喜欢看医书的,纷纷上前要为吴伟业把脉开方,倒是省了请大夫的诊金。
“太子有召:着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觐见。”里面跑出个太监,一头大汗地宣布道。
沈廷扬一振公服,躬身行礼,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云雁补服上,健步朝里走去。
“原来他就是沈廷扬啊!”
“咦,太子要见国子监的人干嘛?”
“什么国子监啊,怕是为了打秋风吧?”
沈廷扬听到背后议论,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再听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议,加快了步速。
宋弘业紧跟沈廷扬身后,回头冷冷看了一眼这些口无遮拦的东宫官,微微摇头:这帮人说话都没个把门的,实在不是做事的人。
两人随着那传话的太监走成了一条直线,只听沈廷扬突然干咳一声,慢下了脚步。前面那太监也跟着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沈廷扬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热天劳累公公了,未请教高姓大名。”说罢,双手递前,一锭五两重的小元宝已经塞了过去。
宋弘业知道这种路数,就和小吏见上官没有丝毫区别。总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后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更不会被上司的笑里藏刀暗伤。
那太监不动声sè地将银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边典玺。”
“田公公!”沈廷扬也不介意,收起银子又拱了拱手。只是这一个来回,他便知道田存善并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银子,而是存心与他交好,这点引路银权当是互表心意。否则这太监也没必要报出官职,分明是怕被沈司业看不起。
“太子急召,咱们还是走快些吧,有什么话回头闲了再叙。”田存善怕沈廷扬不能理会,说得越发露骨了。他到底是三十多岁能混到典玺的人,哪里不知道太子有心培植自己的羽翼?这些天只要是太子肯亲自说几句话的,不拘吏目还是官员,只要会做人做事,未来少不了一份从龙之功,怎能不好生结交一番?
沈廷扬微微一笑,道了声“正是”,紧随着田存善走了进去。只是走时心中仍多了一份隐忧,深怕太子是找他借银子的。
朱慈烺已经从安乐园回了寝宫。打扫出来的屋子,一间用来休息,一间存放书册,还有一间就成了面见大臣的办公室。他刚坐定铺开纸,就见田存善进来回报,沈廷扬已经到了,等候召见。
对于沈廷扬这个人,朱慈烺倒是久闻其名。
沈廷扬在明亡之后散尽家财组织水师抗清。被俘之后,洪承畴本想念在旧情放他一马,但他毫不动摇,最终在苏州就义。
前世时朱慈烺就知道这位崇明人的忠勇事迹。
而且他还知道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帮,主要做辽东、朝鲜生意,若说富可敌国或许有些过了,但与皇家内帑一比,却是真正的大户。再加上沈廷扬与复社的密切关系,若是朝廷真要迁都南京,此人正是绝佳的代言人。
“宣。”朱慈烺朗声道。
廿二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八)
几声衣衫磨动声响,只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报道:“臣沈廷扬,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稳道:“免礼,赐坐。”
“谢殿下。”沈廷扬毕恭毕敬在座椅上浅浅坐了,头不乱举,目不斜视。
“五梅公不必拘谨。”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扬对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苏州人?”当时崇明属于苏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说。
沈廷扬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曾有过面圣的经历,如今听到太子殿下称他以号,还纡尊降贵,对面而坐,胸中鼓声雷动,脑袋嗡嗡作响,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会连声应是。
“我母后也是苏州人,你我还有一份乡谊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镇饮子,与五梅公消消暑气。”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扬偷偷吸了两口气,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这么热情,会让人大为惶恐。不过这种惶恐势必会随着交往加深而渐渐消退,留下的只会是rì后的谈资笑料。像沈廷扬这般可替代xìng极低的重要亲信,朱慈烺绝不愿意将彼此关系只定格在单纯的“君臣”大义上。
朱慈烺看过沈廷扬的简历,知道他不是进士官,乃是由国子监生出仕,初任内阁中书舍人。崇祯十五年,建虏兴兵,锦州告急,沈廷扬被加以户部郎中官职,至山东登莱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守军。
沈廷扬此人办事认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贪墨的习惯,将这差事办得极好。时任漕运总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荐,崇祯皇帝赞他说:“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今年年初,沈廷扬入国子监为司业,国子监生罕见能够做到的高官,而且属于清流,rì后涉足阁辅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我认识五梅公,还是从崇祯十二年的《请倡先小试海运疏》开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试航结果不错,让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扬颇为无奈道:“若是真的重开海运,漕粮耗羡起码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终究还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遗憾。然而这就是政治,很多时候并不是选择最优项,而是得屈从于利益平衡。一条京杭大运河,从北到南,养活不知道漕丁漕夫、牙行买办,虽然眼下并没有出现后世那种漕帮,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将漕运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钱多收粮,但巨大的运河集团岂甘心看着自己利益受损?
明地里是御史弹劾沈廷扬瘦公肥私——因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帮,若是废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获得者。实际上,这些官员若是不得人授意,谁会急冲冲跳出来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为拿了红包而已。
“当时庸臣们说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会作乱。”朱慈烺顿了顿,见沈廷扬不动声sè,缓缓又道:“我以为,天家与势家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河涨水小河满,只要国库充盈,天下皆是富户豪门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见!”沈廷扬颇为赞同,但听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却是不免紧张了许多。
“若是主干焦枯,枝叶又如何自处呢?”朱慈烺口风一转:“之前陛下向豪门大户筹措银两之事,五梅公也听说了吧。”
沈廷扬不敢撒谎,只好点了点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怕什么来什么,太子终于还是要借银子啊!
大明的税收分夏秋两季,从正统七年开始,收来的国税就分入太仓和内库。
内库有内承运库、广积库、甲乙丙丁戊五库、赃罚库、广惠库、广盈库、天财库和供用库。这十二库中,只有内承运库存的是金银,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颜料等等实物。
内承运库就是大臣们死死盯着的内帑。
在大臣们眼里,那里就像是有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万历三朝,皇帝能够以强势从国库搬来百万两白银,但在皇帝弱势的时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祯即位之后,没有从太仓挖过一次银子,反倒不断地发内帑,以至于朝臣都知道户部没钱,要钱找皇帝陛下发内帑。因为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二十六卫的军饷都是内帑支撑,所以只要有帅臣带了京营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发放内帑。
内帑的来源主要有四个:国税中的金花银、太仓国库、皇庄皇店、罚没。
崇祯帝登基之后,朝廷每年亏空,想从国税中分出金花银比割外臣的肉还难。太仓国库更是长久维持着空虚的状态,挖无可挖。
剪除了魏忠贤之后,皇庄和皇店每年数万两银子的收入也不断缩水。至于罚没,魏忠贤和客氏的赃银对于整个帝国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总以为权宦必然是巨贪,市井中也有魏忠贤带着四十余车金银珠宝的传说,但单纯从罚没的资产来说,魏氏的那些钱财甚至不足以构成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愿意公开披露,以免阉党以此来证明“厂臣不爱钱”。
至于罢矿监、裁撤织造局,更是让大内的经济状况雪上添霜。
所以从十一年开始,崇祯几次向勋臣贵戚们募捐,希望能够共度时艰。这些家财万贯的豪门,纷纷将家中的物事摆在大街上贱卖,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实在没有钱可以捐助国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两万两,乃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亲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这两万两,其中还有周皇后偷偷拿出来的五千两私房钱,希望父亲能够做个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为这件事,对于外戚再没有一丝半毫的好感。尤其他还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周奎被大顺军追赃,一共追出了七十万两。
而且这个外祖父还亲手将太子外孙,送到了闯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轻轻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扬虽然没被点名要求捐饷,但终究身负重名,却不自觉捐助,难免落人口实。他不知道太子其实是叹息那些尚未发生过的“历史”,只以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块肉了。
“这事就不说了。”朱慈烺心中jǐng觉,立刻将这股负面情绪遏止,露出庄重且具有亲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个十几万两,岂不是坦白承认自己是贪蠹之人么?倒未必是不舍得那些银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扬并未放松,只是虚应故事。
“今rì急召五梅公来,其实是有要事相询。”朱慈烺回到了正题上。
“臣知无不言。”
“若是要从京师运五万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问道。
五万人!沈廷扬大吃一惊,抬头疑惑地望向太子。这么多人,铁定是一支大军,但大军不开往西北、东边,送去江南干嘛?难道传闻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内心中的震惊,脑中飞快地计算起来。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运百人,小沙船也能运十数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扬缓缓道来:“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话,数量更大。这还只是运人,若是随人有货,还要另算。”
“假若从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陆,耗时多少?每船花费多少?”
“当rì试航时,臣亲自押船,于六月初一从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达天津。其中候风用了五rì,真正行驶只有十rì。从淮安到上海,还有八百里之遥,还需四rì左右。”沈廷扬算完了rì子,又道:“航费包括船工的花销,每船每rì该用三钱银子,若是按照二十rì计算,每船六两银子,往返不过十二两。小船人少,还能省些。”
“海运省费,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颌首:“安全么?”
“若是运人,反倒比运钱粮更安全些。”沈廷扬道:“若是钱粮,一旦翻船便漂没了。若是运人,只要救援及时,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并用,多分三五批运人,江南沙船够用否?”朱慈烺问道。
太子只说海运,不提借银子的事,让沈廷扬顿时轻松了许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户往往造船数艘,中产者也会造一两艘备用,哪怕是下等户,也会几家凑着造一艘小船。盖因江南多水,家中备船诚如北方车马一般。这五万人若是能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臣之亲族便足以承担此事。”
朱慈烺笑着用苏州官话道:“就知道卿乃江南势家。”
沈廷扬听着苏州乡音,又见太子和蔼,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这五万人该如何安置?”
若是天子南幸,自然是要去南京的,也就不存在安置的问题了。沈廷扬正是用这种装傻的问题,来探寻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由衷希望皇帝能够南幸,那样才能让江南人氏对朝廷的影响力大大超过北人。
廿三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一)
朱慈烺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仅凭他前世对于明代历史的了解,这个问题完全是无解的。因为他不可能凭空变出土地来为这些人造房子,更不可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这点上就能看出老天爷爱坏小孩。
对比之下,那些穿越成土匪、军阀的朋友实在是老天的宠儿。他们与仕绅阶层是天然的敌人,可以在实力许可的情况下为所yù为,非但会收获手下的忠诚,还能迅速扩大势力,推进自己的理念。
作为太子却不行。
朱慈烺拥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力和资源,但也被套上了巨大的枷锁。政治是个妥协游戏,即便强势如崇祯,十七年换五十相,但也只能以文官斗文官,要想赤膊下阵只有被整个士大夫阶层海扁狂殴。
这是嘉靖和万历两位皇帝已经着实尝试过了的。尤其是嘉靖,从外面看起来他登上了大明强势皇帝前三甲,但真要让他坦白地说嘉靖时代的胜利者是谁,估计这位暴君也只能苦笑。
再加上大行皇帝的遗诏其实都是内阁辅臣拟定的,所以文官们就算在皇帝生前无可奈何,也能在皇帝死后狠狠恶心他一把。无论是为了生前的权力,还是死后的名声,天子都处于弱势,更别提太子了。
时时刻刻被约束的朱慈烺,有时候发狠了甚至想过砸墙而出,白手起家。姑且不说放弃大明这艘还有三千钉的烂船是否理智,朱慈烺冷静思考一下:自己未必真能靠王霸之气收伏小弟,而小弟们又恰巧是画匠出身,能力却堪比西点军校高材生。
而且在这个乱世中,没有护卫地走出京师,很有可能被土匪绑架、被乱军裹挟当苦力、或者是被满洲人抓走当包衣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化险为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无比强大的主角光环。充分利用当前的资源和规则,减弱外部对自己的束缚,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最优选择。诚如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一旦认为做不到,那就真的输了。
既然休克疗法近乎自杀,朱慈烺只能脚踏实地,将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领域,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才,为九个月后的天变做好准备。
“其实,这五万人全是工匠和他们的家眷。”朱慈烺没有丝毫隐瞒道:“虽然天子圣明,但这次大疫一起,běi jīng城中或许十室九空,一旦闯贼来了,如何能够守住?这些工匠虽在贱籍,但是大军器械甲胄全靠他们,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虽然朱慈烺夸大了鼠疫的危害xìng,但并没有成功击破沈廷扬的心房,让他纳头便拜。如沈廷扬这样的一家之长,身后往往是数以百计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关系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个人的喜恶,而是一个利益集团的决策。
当然,作为团队领袖,沈廷扬的个人决策占据了绝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后,沈廷扬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谕?”
大明皇帝直接发出的圣旨叫做中旨,虽然简单明了,但容易被官员抵触,甚至遭到六科给事中的封驳。即便是内阁票拟阁臣意见,皇帝御笔朱批之后的圣旨,也有可能被封驳,但因为内阁会提前做好协调工作,所以通过率较高。
皇帝的口谕是不落文字的圣旨,也是可以随时赖皮的圣旨。
去年九月被处斩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时崇祯授意陈新甲与满洲人私下议和,结果从边关发回běi jīng的议和密函被这位大司马随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误以为是《塘报》,发出传抄,群臣哗然。
想当年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议和妥协,何况松锦之败并没有真正触痛大明文官的神经。当时物议汹汹,以“不议和、不赔款、不割地、不称臣、不纳贡”为主流,看到这议和条款,纷纷以陈新甲为当世秦桧。
陈新甲犯了这么大的错,非但不知弥补,反以此为功绩,大肆宣扬,无疑让是在崇祯皇帝的怒火上浇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锦大战决策过程中,崇祯与洪承畴都认为应当稳进,唯独陈新甲强烈要求速战,导致明军溃败,洪承畴被俘投降。因因相积,崇祯很不光彩地赖账,以私款辱国之罪斩了陈新甲。
沈廷扬要皇帝的口谕,已经是极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给出一份伪造的口谕,沈廷扬都会考虑踩着陈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为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场鼠疫,京师也是绝对守不住的。如果说整个京师还有什么人对力挽狂澜有所助益的,沈廷扬的看法与太子一致:匠户。
至于其他那些文士勋贵,死多少他都不会关心。
一来他不是勋贵,二来他不是进士。
“陛下没有南迁的意思。”朱慈烺没有骗沈廷扬。
在这位忠良刚烈的名臣身上,欺骗只是对品格的玷污。而且毫无必要的欺骗只会让人对未来的交往充满疑虑,只有胆怯懦弱的人才会为了一时之需选择这等下策。
朱慈烺听到沈廷扬问陛下口谕,就知道他内心中是愿意做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获与威胁的比重上,略有犹豫。
“保全这些匠户对大明的意义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扬出身沙船帮,对于技术人才的重要xìng自然不言而喻。
“这是公义。”朱慈烺话头一转:“至于私利嘛……大明虽然吏治败坏,许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户侵占,但要说手艺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还是这些匠户。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诀窍,肯定不是民间那些半路出家的农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户有单独的户籍,是谓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当国家的工匠,比同军户,却更像是国家奴隶。
这种不合人情的制度设计,当然出自于想把一切问题简单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这些弱势群体因为没有自己的扬声器,所以三百年来没人有兴趣关注这个问题。
“殿下是说……”沈廷扬微微皱眉。
侵占有手艺的匠户已经不是秘闻了,而是一股风cháo。běi jīng城里的豪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逃籍的工匠?说起来这些都是挖国家墙角的行为!沈廷扬听太子的意思,颇有些“他们能占,我也能占”的味道,虽然从逻辑上无从反驳,但总有些不妥当的感觉。
别人侵占匠户,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占匠户,这不是儿子偷老子么?
沈廷扬说完一转念,暗道:儿子偷老子不算贼,太子真要占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过我若从中分润,岂不是帮着太子偷他老子?这不是离间天家父子之罪么?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扬想差了,还以为碰到了聪明人,一点就透。他郑重道:“只要安顿好了这些匠户,以后你沈氏可以免费拿到这些匠人的工艺技术。”
——不是分匠户?而是分技术!
沈廷扬一愣。
在这个时代,手艺是传媳不传女,绝不外传的。许多压箱底的技术,都因为老一辈子走得太匆忙,从而彻底失传。若是能够得到人家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手工窍门,那不啻于挖到了一座金矿啊!
“这买卖,”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扬一时被悬在了半空。从他本心来说,就算太子什么都不给他,他也愿意帮助太子完成这一对国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现在太子以“买卖”说出来,却让他不敢答应。
做买卖的基础是两厢情愿,平等相交,谁敢跟太子平等!
廿四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二)
“老不死的残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花钱快活,家里活一点都不碰!臭不要脸地白吃白住,这rì子还怎么过!”女人高亢地声音刺耳难耐,一边甩着手臂上的汗珠。
男人蹲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的烟丝。虽然崇祯四年的时候,皇帝陛下明旨禁烟,但谁都觉得,皇帝管天管地,总不能连吃饭放屁的小事都管了。běi jīng城这么大,抽两嘴烟丝难道还能熏到皇宫里去?
再者说,这烟丝多好啊!吧嗒一口,心里的烦闷事就都和青烟一样飘散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自己七八尺长的身量也搞不来几个钱,见了那没卵子的老货连个屁都不敢放!家里转眼就要揭不开锅了,就知道每rì里大几十的铜板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家里有金山银山都架不住这么拿!改rì让你把老婆孩子都卖了罢!你个窝囊废!你跟那没卵子的老货一起过rì子去!”
女人越骂越高声,拎起厨里的水桶,哗啦一下将小半桶水倒进了铜盆里,倒是洒出来一多半。
“打水去!你个懒驴cāo下的窝囊废!”女人气冲冲地将水桶扔在地上。
男人重重吸了两口烟,将烟杆斜插进门槛前的凹洞里,拍拍屁股往里走去。他闷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木桶,先看了看有没有摔坏的地方,方才低声道:“当年娘治病、下葬,人家都出了钱的。”
“屁!”女人吼了起来:“一说起来就是这句!他那时候趁多少银子!才给了你几个?他养的狗一顿都要吃好几两银子!你们母子就连人家的狗都不如!还当他是善人供着,我呸!呸!”女人不解恨,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朝女人怒视过去,正好两两相对。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还不快去!”女人高声骂道。
男人佝了脖颈,提溜着水桶往坊间公用的水井走去。
出了门没走几步,男人的双腿突然如同灌了铅,立住不动了。
街坊牌楼的yīn影下面,蜷曲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
“叔……”男人觉得嗓子燥得疼,一定是因为刚才抽烟的火气熏着了。
干瘦的老头子扯了扯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叔让你为难了。”
“叔,您说这话。”男人很想硬气两句,但他知道这位堂叔肯定已经听到了自家婆娘的谩骂。从他本心里来说,家里原本就不宽裕,多张吃饭的嘴已经很辛苦了,偏偏这位爷还有泡澡堂子的爱好,三天两头要去,一去一整天,一天就是十几个大子,让家里的粥着实稀了许多。
可这位堂叔在他家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给过十两银子,让他能给老娘请大夫桥瞧病,走的时候还打了一副好棺材板,治了一身体面的寿衣。这份恩情若是不报,那还算个人么?
“婆娘不懂事理,叔别见怪。”男人蠕动着嘴唇,有些心虚。当年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并没有瞎编乱造。然而他总认为,人家再有钱,也不该着你的,哪怕只是指头缝里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chéng rén干的老头点了点头:“今儿我在澡堂子里碰到了以前宫里的熟人,听说太子出宫了。我已经托他帮我谋个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结打了个滚,“得多少银子?”
“只要能混进去,你叔我肯定能出头!”干瘦老头十分自信道:“如今宫里比你叔还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边更不会有什么能人。”
“叔说的是,”男人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又问了一遍:“得多少银子?”
“不多,”老头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两。”
“五十两!”男人失声叫道。
“家里一时不称手也无妨,”老头道,“坊间大家一起凑凑,等我回了宫里,百倍还他们都行。”
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木桶,心中暗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鼓动街坊们卖了房子,都未必能凑齐五十两!
“也不是立马就要,”老头道,“先拿个十两二十两来表表诚意也行。”
男人垂下头,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头去问问。”
“嗯。”老头长长应了一声:“如今东宫位稳,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极,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你想想,当年你叔我只是个随堂太监,就挣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若是以后……”干瘦的老头说到一半,硬生生将下面半段话咬在了嘴里。
他看到一个身穿绸缎,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这里跑来。从这男人跑动的姿势,老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个阉人。
中年阉人快步穿过了坊门,很快就看到了老头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头身上,一遍遍地扫过老头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终于,他颤声叫道:“刘公公?”
老头一脸镇定地看着这个并不相识的中年阉人。
“刘公公?您老认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监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这位刘公公终于长长“哦”了一声,拱手作礼:“恕罪恕罪,年纪大了,记xìng不好使了。”他又问道:“王公公来此间是……”
“是特意来找刘公公您的。”王平并不托大,满脸堆笑道:“刘公公好福气,奴婢着实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说笑了,”刘老公道,“老奴从牢里出来之后,只有晦气,哪还有福气。”
“正是眼前艰难,才更显福气呐。”王平笑道:“奴婢奉令来寻刘公公您回去的。”他顿了顿,又讨功似的说道:“听说东宫见了您的《酌中志》,点了名要你过去。”
这位刘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刘若愚。
亲身经历了万历、隆庆、天启、崇祯四朝的内宫风云,早已让这位老宦官的神经宛如铜浇铁铸的一般。他并没有立刻喜笑颜开,反倒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老夫自从重见天rì,对名利之事已经彻底淡了。如今与侄儿度rì,虽然清苦些,却得了闲适。”
王平脸上笑容不减,心中暗骂:你个老货跟我玩yù擒故纵?你若是真甘心清苦,还天天往澡堂子里跑什么?
寻常太监洗澡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宫里的混堂司打热水,在宫里清洗。二一个便是去京师大大小小的寺庙。那些寺庙都有混汤,里面有无名白为人搓澡。就如后世的主题酒吧一样,去那种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监,脱光了大家都一样,不会自卑难为情。
刘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并非单纯爱干净、找享受,只是为了能撞见一两个宫里的旧人,寻一条返回权力中枢的路径。说穿了,他和那些为人搓澡讨赏的无名白并无区别。
听见堂叔说不想回宫,见识浅薄脑子不灵的粗壮男人顿时傻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凑五十两银子,好去太子身边当差么?怎么好事送到了眼前却又不去了?怎么能不去啊!
廿五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刘公公,小奴跑了京城十来家澡堂子,好不容易打听得公公家里。公公就这么一句话打发小的,太也绝情。”
刘若愚被王平道破隐情,却也不羞,长叹一口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虽然安心闲适,但家里总是要吃饭糊口的。总盼着哪家宗府招人,好去谋个差事。王公公若是有消息,也请照拂则个。”
“刘公公,”王平装出一脸诧异,“太子征辟,这岂是寻常王府比得了的?再者说,如今闹贼,万一去了地方上,整rì里得多提心吊胆啊?”
“唉,这也是顾不得。”刘若愚做出一脸无奈:“就算是郡王家也比去东宫身边好些啊。”
“愿闻其详。”
“敢问公公,田存善是谁名下的?”刘若愚问道。
王平一愣,暗道:这老货果然不愧是摔打历练出来的,真真是一语中的。田存善是徐应元门下的,比刘若愚矮了一辈。若是刘若愚到了东宫身边,田存善肯乖乖服软么?中官也是官,是官就有官场,官场重资历,因为资历就是权柄。
权柄!
古往今来也不见有几个人肯将这东西乖乖送人的。
“刘公公不肯去,小奴岂不是办差不力?”王平苦笑道:“公公是不知道,如今这位东宫可是英明之主,但凡办事稍有些不顺心,便少不得一番呵斥。”
“哦?这倒是愿闻其详。”刘若愚玩这手yù擒故纵,本就是想从王平嘴里多掏点东西出来,顺便看看东宫里的布局。否则贸贸然冲进去,敌我不分,情势不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是冲着咸鱼翻身去的,岂是为了白白送死?
“东宫甚肖陛下。”王平道。
刘若愚微微点头,等着王平再吐点干货出来。
王平又道:“赏罚有信,重赏重罚。田存善刚任东宫典玺的时候,田国舅私下里给了他不少贿赂。那时候田妃正得宠,膝下还有永王慈炤和悼灵王慈焕。”他说着,看了一眼呆立一旁,手里提着木桶的男人。
“是我侄儿,无妨。”刘若愚淡淡道。
王平自然而然道了以声“是”,旋即反应过来,刚才竟然被刘若愚淡淡一句话带进了彀中,好像成了他的徒子徒孙一般。他尴尬地干咳一声,继续道:“那是崇祯十二年的事,田存善欺负东宫年少无知,事也做得不机密,竟被东宫知道了。”
刘若愚盯着王平,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平一个恍惚,眼前看到的像是身穿四爪蟒袍的提督太监,而非衣衫褴褛的落魄老头。他定了定神:“后来,东宫要泛舟湖上……”
刘若愚手指一跳,却仍旧不动声sè,心中暗道:田存善恐怕没有下手,否则也不会有今rì了。
“东宫要泛舟湖上。”王平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而且不肯坐大船。”
“船上就一个田存善?”刘若愚心中却道:太子倒是聪明,若是小船,身边只有一个太监跟着,他若是有个意外,那田存善也没有逃生之望。
“是。”王平道:“另外有东宫侍卫、大汉将军、腾骧卫的人驾船围在四周,都是熟悉水xìng的。”
“规矩如此。”
“后来,太子玩的皮球落到水里了……”王平卖了个关子,“刘公公以为,是谁去捡的?”
“田存善?”刘若愚见他这么问,就知道答案了,却又眉头一皱,道:“但不应该啊?田存善不能离开太子半步,当命那些侍卫去捡。”
“是,理该如此。”王平道:“但太子早就下令周围的船散开,又对田存善说:‘你若不下水去捡球,我便亲自去。’吓得田存善不得不除了衣冠鞋袜,跳进水里,当时可是十月啊!那水冰凉冰凉的,谁能吃得住?”
刘若愚摇了摇头。
王平继续道:“当时周围的侍卫散得远,湖上风大听不见话,见田存善下水,不明所以,纷纷移船靠近,却只见太子抡起木浆就朝田存善脑袋上打了过去。”
刘若愚眼角一跳。
“见太子要杀人,谁还敢靠近?”王平冷笑一声:“田存善倒是会水,一个猛子扎下去,避开了那一击。等他再露出头,却见太子抓着木浆,历数他卖主求财之罪。他这才知道,太子早就看出他跟田氏勾勾搭搭,对东宫不忠了。”
“十月天泡在水里,想来也熬不住多久吧。”刘若愚应和一声。
“正是,”王平道,“田存善很快就都招了,发誓对太子再不敢隐瞒。”
“太子这就放过他了?”
“正是,太子真仁主。”王平啧啧叹道。
刘若愚心中冷笑:仁主?仁主就不会用这么yīn狠的法子了!那是太子知道换个人来一样会欺负他年幼,只要田妃一rì不死,两个皇子一rì在京,总有人会两面下注,烧烧冷灶,谁知道是否还会有世宗和今上之事?嘁,当年郑贵妃那么大势力,也没能搞掉太子拥立福王。现在竟然还有人动这种心思,这世上真是笨蛋比鸡蛋多!
“刘公公,这些可都是田存善跟徐应元哭诉的时候自己说的,绝不会有错。”王平道:“如今曹太监告假回乡,宫里有德望的老公公们又多不管事,若是您在太子身边,哪有田存善那种小人的位置。”
“唉,王平啊,”刘若愚沉声叫道,“老夫听了这话,真是心痛不已,恨不能当下就飞去太子身边,保国本,清小人!但是我在狱中十年余,如今连个帮手都没有。徐应元本来就是阉党!与我势不两立!田存善是他名下,恐怕不会给老夫站稳脚跟的机会啊。”
“看刘公公说的!”王平抬声道:“以刘公公当rì与曹公公的烟火情,我们都盼着刘公公出来主持大局呢!”
——当年若不是我散尽家财,曹化淳哪肯保我一命?!
刘若愚虽然心中不屑,却露出感动神sè,深情道:“当年若不是曹太监出手相救,若愚焉能得保xìng命?你既然报了他老人家的名号,我若是推搪不就,岂为人子哉?不过此事必须雷厉风行,不能有半点纠结,否则便只有被田存善各个击破。你先回去,看看哪些人是跟咱们一心的,哪些是骑墙两顾的。一旦老夫到了太子身边,恐怕登时就要用事。”
“嘿!有刘公公主持大局,万事定矣!小奴这就先回去了,公公也请准备准备!”王平心中大定,终于露出了个真挚的笑容。
刘若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速去速回。
望着王平飞也似一般跑远的身影,刘若愚转向自己的堂侄,嘴角朝上一咧,笑道:“省了五十两。”
那男人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坊门,心下一阵轻松,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还好还好,省了五十两。”
廿六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四)
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在宫中立下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旋即又订立规矩,严禁内监读书识字。然而这项规定很快又被太祖高皇帝自己废掉了,因为总得有几个识字的太监收管文件,掌御宝图籍。
不过高皇帝只默许内官识字,绝不能通文意。
华夏文字的书白双轨传统,识字而不通文意的太监并知道书文里讲的什么,只能对照字形图画挑出皇帝需要的典籍文本。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需要更有力的私人秘书,命人教习内官,设置东厂,彻底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设计。等到宣德年间,宣宗设立内书堂,选翰林官四人专职教授文法,将培养内官定为规制。而且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储十余年或二三十年后大用”。
寻常乡宦之家都需要执掌内宅的管家长随和负责对外应酬的清客幕友,何况天子以天下为家,若只有外臣没有内官,同样也是yīn阳不调。
朱慈烺十分清楚这一点。就和他当年的职业经理人团队一样,对外的营销工作和对内的财务、人力资源,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而且从他的经验来说,要想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走由内而外的路线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即便是身为太子,也休想自己选择“内人”。——就如后世的小学生没有资格自己选家教或是补习班一样。
留下田存善并非朱慈烺的仁慈,而是他知道大内数万太监之中,烂苹果肯定比好苹果多得多。与其走马灯一样地换人,不如将就着废物利用,也省得给父皇母后找事,惹人心烦。
如今到了宫外,终于有了一定的人事权,必须为自己挑选一些靠得住的属下了。
田存善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因为过去的污点,无论他如何迎奉上意,都再难获得太子殿下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在办事能力上,太子对他显然不甚满意。所以去找刘若愚这个任务对田存善而言,实在令人纠结蛋疼。若是办成了,就是给自己掘墓;若是办不成,太子也不会给他好脸sè。
只是他没想到,太子身边一共十来个有点身份的太监,竟然还隐伏着一股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势力。因为这些人的联手施为,刘若愚都进了太子书房,他这位典玺官才知道人已经找到了。
田存善守在书房门口,心中惴惴不安,每每从帘幕中流淌出只言片语,都让他浮想联翩。
好像有一把长剑,一寸寸刺向他的心房。
朱慈烺听刘若愚细细讲了出狱之后的生活,从中判断刘若愚是否有夸张或者隐瞒。刘若愚在这点上的表现很完美,几乎不带任何感情sè彩地讲述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冷静客观。
——此人可以为谋主!
朱慈烺心中暗道。
“目今该如何打开局面?”朱慈烺问道。
刘若愚轻轻一掐小拇指指节,心中已然jǐng醒。
太子看似匆忙出宫,但出宫第一rì便征了个兵马司的老吏,见了东宫官与沈廷扬,还约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显然早在宫中就有预案,绝非一时兴起。至于打开局面的问题,恐怕面试多过问计。
他定了定神,并不担心自己说的与太子计划相左。
重点是,能否为太子拾遗补缺。
“殿下,”刘若愚道,“若是说救治鼠疫,恐怕得见过了刑部与顺天府之后才能定策。”
“部府人浮于事,我想用东宫侍卫队去做这事。”太子道。
“东宫侍卫……”刘若愚眉头微微蹙起,补充道:“老臣尚在宫中时,尚不曾有东宫侍卫,不知堪用与否。”刘若愚是崇祯二年下狱的,那时候太子还在襁褓之中,还没有设侍卫。
“不堪驱使,”朱慈烺摇头道,“所以我还要募兵,亲自cāo练。”
刘若愚微微点头,道:“若此说来,殿下还需要物sè几个言官,好弹劾现任东宫侍卫官周镜。”
“弹劾?”朱慈烺一愣:“我想让周镜上表扩充侍卫,不够么?”
“殿下,”刘若愚心中暗喜,“如今陛下愁的是什么?”
“归根到底,无非没钱。”朱慈烺道。
——果然是智慧过人!
刘若愚眼中一闪,难抑兴致,道:“故而周镜若是上奏陛下说要招兵,陛下多半会觉得并非紧急之需,甚至因此将殿下召回宫中,彻底免了花钱的麻烦。”见太子微微点头,刘若愚继续道:“若是太子这边闷声不响,只管做事,反倒是言官们为殿下述说办事艰难、身处险地,陛下便不会遽然要殿下回宫。”
朱慈烺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柄白玉如意,轻轻击掌,微笑道:“果然是内相之亚,这官场纠葛,我还是嫩了些。”前世里若要办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一封邮件就搞定了。所谓的办公室政治,哪里能比得上千锤百炼的大明官场?
刘若愚可是正儿八经内书堂、司礼监出身,差一点就能升司礼监随堂了,这些事实在是洞若观火。
“父皇对言官的逆反之心甚深,只要那些言官催着陛下让我回宫,陛下反倒不会同意。”朱慈烺引申道。
“殿下所言极是,”刘若愚也跟着微笑道,“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得有人为殿下鼓舞叫好才行,不知殿下可有人选?”
“人选倒是不难。”朱慈烺想起白天里与李邦华的交往还算君臣相得。即便不敢说督察院会投靠自己,但找几个嘴炮写点文章应该难度不大。他此刻心情大好,又道:“若愚,你对宫禁典故所知甚深,自己去找些帮手来,总有用处。”
“老奴愿为殿下孤纯之臣!”刘若愚跪倒在地。
“起来吧,”朱慈烺挥了挥手,“我从来不信孤臣能做成事。文官们一个个标榜自己孤臣纯臣,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即便做到了,又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来?我是不在乎官员结党的,只要能把事做好,党不党又有什么关系?”
刘若愚心头砰砰直跳,突然发现这位东宫对于政事的看法或许比许多皇dì dū深刻。当年大文盲魏忠贤能够侧身司礼监,并非只是因为客氏的缘故,也是因为他能够帮皇帝办成事。
起码皇帝相信他能办成事。
出狱之后,刘若愚对眼下的朝局也下过一番功夫,却惊讶的发现:阉党倒台之后,虽然东林-复社一系官员借着逆案报了仇,但自己上位的却不多。所谓的“正人君子”与“阉党小人”,成了单纯的党争名目,被冠上这两个名头的,即不一定是君子,也未必是小人。
而国政却rì益颓败,脚踏实地做事的人越来越少,几乎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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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庆,加更一章,大家节rì快乐~~~
廿七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五)
刘若愚当晚并没有宿在东宫。
他捧着太子赏赐的一百两内库银回到了那间狗窝,侄媳妇仆倒在他面前,一个劲地扇自己嘴巴子,很快便肿得如同猪头一般。男人则蹲在屋里一角,吧嗒吧嗒抽着烟,既心疼自己婆娘,又不敢忤了堂叔的颜面。
刘若愚身穿蟒袍,一应规制如同正四品的首领太监,乃是太子亲口赐用的。又有两个身高马壮的火者守在门口,这是王平等曹系太监生怕田存善狗急跳墙,对刘公公不利,特意安排的。这番阵势足以吓得没见过世面的小百姓心惊胆战,家家锁门,户户关窗。
“起来吧。”刘若愚终于抬了抬手:“你终究是我刘门的媳妇,咱家也不计较你。只你rì后胆敢不守妇德,欺凌家主,别怪咱家心狠手辣,强下休书。”
“新妇不敢,这回真的知错了!”女人跪在地上,连声音都变了。
她之所以在家中强势,一定要压住丈夫,主要也是心虚。想她过门三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怎能不虚?也亏得刘家穷得叮当响,讨不起小妾,更不敢休妻,否则她这主母哪里能做得这么稳当!
女人看了看桌上整整齐齐累着的一堆银锭,心中擂鼓一般。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rì竟然能占有如此之多的银子。
与之伴生的却是无比的恐惧。
如今家里的木头算是攀上了高枝,有这位大太监堂叔罩着,说不定哪天还会过继成儿子。自己若是不能产下一儿半女,如何安身立命?
刘若愚用余光看着桌上的银子,心中也是不舍。
明初时朝廷严禁民间用白银交易,一直到了弘治朝,禁令才有所松动。真正大规模银钱通用,那是万历朝之后的事了。那也是因为西班牙崛起,从南美运来大量高品质白银购买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否则中国根本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来满足rì益发达的商品经济需要。
即便如此,真正的白银流通量仍旧不大,一百两白银对于小民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可以花五十两在běi jīng繁华地段买一套两进三间的大屋,剩下的钱可以盘下一间门面铺子,再雇上账房、伙计。若是寻常rì用货物,连进货钱都够了。
可以说,刘家这一支,可以凭着这一百两银子,从底层贫民一跃进入中产阶级。
刘若愚算是太监中的极品,既不贪财也不好sè,但随手甩出这么多银子,一样有些肉疼。
然而不给出去却是不行,因为宦官圈子里是没有秘密的,许多人已经从王平嘴里知道刘若愚之前的艰辛生活,若是刘若愚不好好报答一下收留他的堂侄,势必被人说是刻薄寡恩,rì后谁肯为他卖命?
千金买骨终究是不得不做的事,好歹肉烂在锅里,这银子还是姓刘的。
刘若愚当下又劝勉了这对夫妇一番,关照他们换个好点的房子,自己想法子谋个生活。眼下他在潜邸,不可能张扬,但暗中相助,不受黑白两道上的滋扰却是可以做到的。
见堂侄唯唯诺诺,一副木头模样,刘若愚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缓步出了破屋,抬头一看,外面太阳已经西沉,天上一片暗红的霞光。空气中飘散起柴薪的烟气,是做苦力的人家才刚刚造饭。
“叔,”男人从屋子里追出来,“我去叫两个菜,陪您喝一盅呗?”
“好好过rì子,你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我刘家还指着你延续香火呢!”刘若愚不着痕迹地回绝了侄子的邀请,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位侄媳妇在示好,而他现在并不想让那恶妇太过于安心。
“咱们去煤山。”刘若愚对外面等着的两个火者道。
手巾、火者是最底层的阉人,甚至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刘若愚翻身上马,轻轻一纵缰绳,往煤山之西去了。那两个火者连忙小跑起来,努力跟上马步。
明宫之中宦官太多,但凡有点条件的管事太监都乐意住在宫外。既能改善居住环境,也方便做些私事,不至于被人牢牢盯着。有地位的太监们聚居在紫禁城外的恭俭胡同,地位稍低的则多在煤山西边购屋买房。
相比田存善,刘若愚在老宦官中的人脉可是最大的优势。宦官从首领太监以下,还有“少监”、“监丞”,“经理”、“管理”,“奉御”、“听事”、“答应”、“长随”等等。二十四衙门又有厚薄、轻重、富贵、贫贱之别,其中人员配属也各不尽同。整个紫禁城的宦官社会丝毫不逊于一个小国家,要想彻底了解规则,游刃有余,也只有刘若愚这样在宫中浸yín数十年的老人。
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老人。
刘若愚十六岁自宫入选,在司礼陈太监名下,起点就高。因为出身官宦人家,他从小就读书识字,被选送内书堂读书。从内书堂出来之后,等于文官中了进士。后选入文书房,负责递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写文案,是司礼监的下属机构。后来因为博学多识,被魏忠贤选入内直房,相当于文臣进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为逆案受到了牵连,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礼监了。即便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也等若外廷的内阁辅臣了。田存善与刘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进士与礼部尚书一般,差别岂能以道里计?
当天晚上,刘若愚便通过往rì的关系,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并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祯帝最为宠信的。照刘若愚的意思,有东宫太子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内相王之心结盟。然而太子对于王承恩表现出的好感却溢于言表,这让刘若愚不敢轻易建言,谁知道王之心在什么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说,太子交代的那些事,并不一定要掌印、秉笔这样的大太监动手,王承恩作为随堂太监一样可以办得很妥当。而两者之间打点起来的价码却是天壤之别,或许这也是太子jīng打细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选择王承恩结盟,最初的出发点是——甲申天变之时,随着崇祯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顺着这个结果逆推,刘若愚却发现王承恩的确是最佳盟友。首先,收买他的价码不高。其次,王承恩正当壮年,若想平安度过后崇祯时代,还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确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没有丝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廿八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六)
自从太子见了刘若愚之后,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迟钝,他也知道了就在东宫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将自己掀翻在地,还要狠狠踩上一脚。
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差点让他办砸了差事,这才jǐng醒过来,集中jīng神先将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过说起来,太子并没有给刘若愚任何职司,也没说要恢复他的宦籍,这或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连忙上前。
“给总宪再上一份鱼滑。”朱慈烺道。
暖阁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华。他傍晚时接了太子口谕,便服入见,说了没两句便被太子留膳。因为太子的礼遇,这餐饭吃得倒是挺舒适,米饭蒸得极软,菜品也都适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鱼滑,以鲜鱼去皮、骨、刺,仅取尾、背、鳃下的活肉剁成糊状,佐以姜、酒,抟成丸,高汤中汆过即可食用。入口滑腻,满嘴鲜美。
这道菜的成本并不算高,对于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节俭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却不曾有过这种做法,故而李邦华一用之下颇有惊喜,让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细心周至了。
李邦华心中颇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国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rì下午我见了沈廷扬。”
李邦华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轻轻点了点嘴唇,脑中已经将自己所知关于沈廷扬的事全都转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为南幸做准备么?”
“宪台觉得南幸之议能成否?”朱慈烺反问道。
“臣以为,堪忧。”李邦华白rì里受了朱慈烺的激励,一下午时间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壮年时候的浩然正气。他直言了当道:“旁的不说,陈演就不会赞同。”
“陈演此人,除了勾结内臣,买通消息,也就只会捣乱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崇祯十三年,他流年大旺,从内侍口中得知次rì皇帝要问的问题,细心准备,第二天果然对答如流。崇祯以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从此飞黄腾达。
前两个月,前首辅周延儒谎报军情、欺君罔上、贪赃枉法……东窗事发,被勒令自尽。陈演升任首辅,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说到底只会贪赃弄权,并没有施政之才,甚至连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来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李邦华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演要想做些政绩出来,那是千难万难,但有首辅元臣这面赤帜,想坏事却是轻而易举。”多少以唱反调为生的御史,多少自诩刚烈的官员,都会集中在这面旗帜之下,劝说皇帝不要迁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无奈:“平心而论,本朝真正能够统摄百官,提纲挚领的大臣,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可惜这两人偏要斗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这话若是早十年说,李邦华多半不以为然。现在年纪上去了,功名利禄之心淡漠,方能客观审视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后期的内阁政体下,一位贤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这也就是万历可以数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国仍旧能够正常运行,皇帝本人也从未失去过对朝政的掌控权。
大明的兴盛绝大部分要归功于高效的官僚体系,大明的衰败自然也是因为这个体系的溃败。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朱慈烺面对这个庞大的文官体系只能自感渺小和无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挖松这个体系,然后培植出一个高效、廉洁的新体系。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内容,可谓驾轻就熟,但唯一的问题是时间。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拉个卖货郎培训两天,就打造出一个商业巨子。
哪怕朱慈烺通过自己的记忆,找到某位尚未显迹的天才,加以重任,结果却极可能将之“捧杀”。人成为人才,乃至天才,充满了各种未知可能xìng,稍有不慎就会种瓜得豆。
只有用时间灌溉,用耐心滋养,顺其自然,才能收获自己需要的人才,发挥作用。
而现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时间。
还有九个月,李自成就会列兵城下。
还有九个月,天下就将易手。
还有九个月,崇祯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挂煤山枝。
还有九个月,就是历史剧本中定稿了的悲剧——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个月,即便放手施为,能练出多少兵?能筹集多少银、粮?能聚集多少忠贞之士为这个年迈的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田存善站在门帘之外,听到里面突然没了声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内侍,不知是否该进去。他透过门缝偷偷张望,隐约见太子面带愁容,但并无怒意,这才招了招手,让人跟着他进去伺候。
无论哪朝皇帝,身边都不可能离开人。惟独这位太子,总是喜欢单独与人谈话。这让近侍太监压力巨大,好像太子连最亲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宪台不要客气,”朱慈烺指了指刚送进来的鱼滑道,“我知道许多大臣畏赐宴如虎,提心吊胆又吃不好,实在是有违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里知道客气。”李邦华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饮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实话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疫情来势汹汹,至今我手中没有切实的报告,心里没底。”
“臣却不信殿下心中没有成算,”李邦华轻轻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够做到的,还请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帮我稳住阵脚,”朱慈烺也笑道,“估计明后rì,就有人要劝我回宫了。这里我不妨给总宪交个底:我宁可他们全家死绝,也不会半途而废返回宫中。”
李邦华心头一跳,暗道:太子果然血气方刚,如此杀气腾腾的话都能说出来。不过也可见他决心之大,我是要致仕之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都察院那边,老臣自当尽全力为之。”李邦华承诺下来。
“我非但不能回宫,还要有暂摄顺天府事的权责。”朱慈烺道:“防疫之事,以民政为主,军政为辅,若是没有事权,恐怕又要被下面jiān猾小吏糊弄。”
“这……”李邦华略一沉吟,“其实殿下如今的事权,远大于顺天府啊。虽然顺天府名义上统摄五州十九县,但京师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个三品府尹怎可能与太子相抗?殿下若是担心下面滑吏唬弄,即便是直接跳过顺天府,亲自派人施行也是无妨的。”
“哦?可以跳过他们?”朱慈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如今这世道,官员奉行的是“平安无事”,对于自己权力受到侵蚀并不很介意。尤其这种权力不能为他带来利益,最好统统丢给别的衙门去做。
“老臣估计,顺天府多半会装聋作哑。”李邦华面无表情道:“不过殿下手下,有足够的人手行事么?”
“我要扩充东宫卫队。”朱慈烺道。
李邦华惊讶道:“兵士能行民政?”
“所有条陈我都一一明晰,笃行者赏,违背者罚。”朱慈烺沉声道:“当此糜烂之际,只有以严刑苛教救之。”
李邦华心中暗道:重病之人焉能以虎狼药救之?太子终究还是太激进了些。不过此刻说出来,却成了我的暮气,不如让太子略略碰壁,我再提议也好。
廿九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七)
朱慈烺与李邦华一起用了晚膳,降阶相送,让这位老臣辛苦一些,连夜安排明rì的文本战。想想父皇的jīng力将在这种扯皮中消耗殆尽,真正需要皇帝担当责任进行决策的国家大事却只能延后,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无奈和庆幸。
庆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种庸蠹之人包围,哪里还能使出半分力气?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门口,取出锁在铜盒中的手本,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将今rì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一记录。其中各人反应,自己的安排用意,也无不详尽记录。这倒不是为了对历史负责,而是数十年的习惯。
从前世刚学会写字开始,朱慈烺就有写rì记的习惯。每次动笔写下这些文字,就像是在与至交好友谈心倾诉,做了一场心理按摩。在压力尤大之际,更是一个良好的宣泄口。
当然,这些rì记势必也会成为后人追思、考证的材料,说不定还会给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终究不可能因噎废食,为了身后虚名而与这位“好友”绝交。
在朱慈烺写rì记的时候,宫中灯火如炬。
这在节俭的崇祯一朝十分罕见,罕见到了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有这样的“奢华”。
当今帝后二人并肩而坐,都不说话。对面坐着的是懿安张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她是当今世上少有可以训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刚使用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权力。
“到底招是不招!”张皇后秀眉斜挑。
崇祯偷偷抬眼看了看这位皇嫂,连忙又垂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因为周延儒的案子,殿陛用刑审问吴昌时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
不过张皇后的意思是:招太子朱慈烺回宫。
周皇后也是垂着头,心情却与丈夫大不相同。她心中暗爽,早在张皇后过来之前,她就已经一哭二闹要皇帝召太子回来了。然而皇帝出口成宪,怎么可能朝令夕改?转头就用当时皇后娘娘自己的话堵了回去。
然而皇后即便是一代国母,更是太子的生母,作为女人,是有资格反悔的。当时因为朱慈烺的软磨硬泡答应儿子出宫,如今提心吊胆一整天,心生悔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宫中最有发言权的三人齐聚坤宁宫,崇祯理所当然地发现自己成了斗争的焦点,只好闭口不言。
“慈宁宫若是尚在,不知当做何想!”张皇后气冲冲道。
张皇后所指的慈宁宫,乃是神宗皇帝的最后一位遗孀——宣懿康昭太妃,刘太妃。
这位太妃比神宗还大五岁,崇祯登极时已经七十一岁了。当年天启帝选后,就是她以太后身份主持,定了张皇后。后来又与张皇后一并选了周皇后。
刘太妃对诸王极好,故而天启、崇祯都视她为祖母。她从天启元年执掌太后印玺,一直到崇祯十五年去世,一直是紫禁城的镇宫之宝。手握如此重权,却只在册立皇后的事上有过声音,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怎能不让人敬仰?
崇祯想起那位慈蔼乐观的老祖母,突然鼻子一酸。他吸了口气:“目下形势如此,我前几rì还与巩永固、刘文炳商量,看能否召集勋戚重臣子弟,编练新军。若是无故召回太子,如何让大臣们信服?”
张嫣刚要启口说话,崇祯已经起身转向门口,故做不见,道:“太子出宫虽然莽撞了些,但勇于任事却是好的,而且也正好做了个表率。”
“太子若有不测,于国本何!”张皇后跟着站起来,厉声喝道。
“慈烺若有不测……”崇祯声音中带着悲腔,突然昂头振声道,“以定王慈炯为太子,给慈烺‘刚毅’二字为谥号。”
砰!
此言一出,张皇后气愤难抑,随手抄起桌上茶盏朝皇帝足下掷去。
青花瓷杯碎片飞溅,茶水打湿了龙袍下摆。
周皇后闻声醒悟过来,登时大哭。
崇祯为也刚才的口不择言心生懊恼,但既然狠话都撂下了,更是覆水难收,只得快步冲出坤宁宫,逃也似地走了。
大内的这场家庭会议看似激烈,但是五个时辰之后,崇祯帝就发现真正激烈的还是在外廷。
翰林院、东宫属官、六科廊纷纷上书,从各个角度各种典章议论太子出宫的非法非礼。大明官场以言官词官为清流,事务官亲民官为浊流。能够进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试成绩在全国排进前三十名的牛人,写文章打笔仗战斗力惊人。
这些人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事发突然,颇有些胜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华连夜奔走,亲自关说,都察院的御史们也已经连夜做好了战斗准备。
讴歌太子出宫意义重大,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样如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两大组织,一者是都察院统领下的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抚、巡按。另一者则是对应于六部的六科给事中。能够封驳皇帝圣旨的,便是这些给事中。
御史被称作道官,给事中被称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纠百官。
明初之时,六科给事中与翰林院、尚宝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乐之后,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小小七品官,能与阁辅并论,可见国家的重视。
如果将朝堂比作战场,都察院与六科廊无疑是两支战斗力极强的jīng锐之师。
一般而言,宰辅若是强势,台垣必然一体,都听命于内阁。许多大案也都是在内阁授意,言官开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内阁疲软,台垣各自为战,整个朝堂上看起来都是乱糟糟一片。
不过六科名义上是dú lì的,但平常考核却归于都察院。故而许多科官发现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对立面,纷纷偃旗息鼓,乃至有转变风向的。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愤慨,再次上书纠弹。
事情的发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轨:争议的焦点从太子是否能出宫,变成了君子小人之争、清查阉党余孽之案。
各种黑材料纷纷出炉,再一次刷新了无节cāo的下限,让皇帝对自己曾经信任的官员也失去了好感。
刘若愚身穿火者服饰,带着乌木牌,在尚膳监外装模作样摘菜。
不断有人过来打个招呼,同时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这些都是内监传递消息的常用手段。刘若愚收到这些消息之后,一一检视,互相勘合印证,总结成文,亲自交给等在宫外的宋弘业。
最后通过宋弘业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三十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一)
有了刘若愚替他交通纵横,朱慈烺即便身在宫外,对宫内之事也了如指掌。这让他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之前可完全享受不到。虽然绝大部分的情报并不需要朱慈烺做出什么反应,却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毫无后顾之忧,一门心思扑在东宫卫队的建设上。
刘若愚的建言十分有效,弹劾周镜的奏疏刚上去半天,便有中旨允许朱慈烺扩充一个营的东宫卫队。按照明朝官方军制,一营约有三千到四千人。按照戚家军的编制,一营人数稳定在三千二百左右。
虽然与朱慈烺最早设想的万人侍卫队相去甚远,但也算不错的开头。何况他现在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征兵、练兵。按照所有人想的,太子应该是从京营以及御马监统领下的腾、武两骧左右卫中挑选侍卫,这样无论是军官还是军士都是现成的。
然而朱慈烺再一次证明,皇明帝国有一位不怕折腾的储君。他并不排斥京师三大营,也不排斥御马监,但更倾向于选择出身清白、吃苦耐劳、服从命令的兵员。
戚继光在他的兵书中推荐了义乌矿工,认为他们英勇善战,而且容易cāo练。崇祯初年时候,也有总兵从服从口号和注重协作出发,喜欢征招运河纤夫加以训练。
朱慈烺并不清楚到底哪者更好,不过从人力资源的角度分析,天下矿工大约都有不错的心理承受能力,否则下井时间一长就崩溃了。眼下这时代的矿洞保护措施可比后世的黑煤窑差远了。
作而且为大运河的终点,běi jīng和天津都有一大批纤夫。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受到漕头恶霸的压迫,几乎被视作消耗品。别说军饷,只要管饱,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比诱惑的美差。
既然不知道水深水浅,何不都找来试试呢。
第一次东宫扩大会议就是为了征兵而召开的。会议由皇明太子朱慈烺亲自主持,左庶子吴伟业记录,刘若愚、宋弘业、周镜、田存善列席听事。
看着下面这寥寥四五人,其中吴伟业更是一脸茫然之中夹带着忐忑不安,这让朱慈烺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就驱散了负面情绪,以罕见的欢快声调道:“如今东宫班底也就在座诸君,人手虽然少了些,却是要把事情做起来。今rì议题乃是东宫侍卫选锋,孤先定个基调:一应侍卫皆当以善战之士为标尺。主要从沿河纤夫、矿工、苦力中选出。现在,你们议个章程出来听听。”
众人飞快地互相扫了一眼,吴伟业觉得自己是进士清流,此间品秩最高,理所当然应该先出班回话。他轻轻抬了抬衣袖,正要起身,突然听到一声干咳,吓得双腿发软。
正是太子要发话了。
“你什么都不懂,做好记录就是了。”朱慈烺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吴伟业的嘴。
吴伟业眼前一黑,得了“什么都不懂”的考语,这辈子的仕途顿时黯淡下来。
“宋弘业,你先说。”朱慈烺点名道。
其他人望向这个兵马司出身的小吏,目光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羡慕嫉妒恨。在明朝官场的习惯中,地位越高越受重视的官员,拥有先开口说话的权力。这样的人往往也跟皇帝有过沟通,等于是替圣上立言,代表着暗藏的风向。
然而朱慈烺的习惯却是从地位低的人开始发言,这样可以让他们不受到高位者的影响,更容易说出内心真实看法。
宋弘业心头直跳,正要上前行礼,又听太子道:“坐着说。”
“是。”宋弘业强吸一口气,脑中一转道:“东宫侍卫只有三千,即便是百里挑一,也不是不行。只是派什么人去选锋,这更为重要些。”
“殿下,臣愿往!”周镜不想沦落到田存善那般地步,自然希望新的东宫侍卫由自己选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从京卫、三营中选人,怕的就是积习难改。”朱慈烺冷冷看了一眼周镜:“新选来的人,要身家清白,没有家眷,吃苦耐劳,服从号令。生无可恋自然悍不畏死,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会勇猛拼杀。如今身着甲胄口吃皇粮的,有几个能做到?”
周镜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心中颇为委屈,以前在宫中,哪怕言语冲犯点,太子都只是呵呵一笑而已,怎么一出宫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显然是想以新换旧,将东宫老人一举驱逐啊!
宋弘业听了太子更明确的要求,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标准形象。他想想这应该不难,又见周镜被太子驳斥,牙关一咬,上前道:“殿下,卑职愿往!”
“三千人不是小数目,我的要求又高,时限又紧,你有何打算?”朱慈烺口吻顿时温柔下来,倒像是慈父与爱子说话一般。
“卑职孤身一人自然不行。”宋弘业脑子转得飞快,额头隐隐发红:“卑职在兵马司时,市井中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其中有一类叫做牙行。”他生怕太子长在深宫,不知道牙行是什么意思,又挑着说辞简单明了解释了一番。
其实牙行就是经济公司,做居间生意,或是赚差价,或是赚佣金。其中又分门别类,每个行业都有官牙、私牙之分,在大明的商业环境中充当着润滑剂和老鼠屎的双重角sè。
宋弘业说的牙人,主要是指人牙。
这种类似合法人贩子的职业,在大明并不受人待见,故而也最为封闭。他们通过故老相传的口诀,迅速分析一个人将来的身材、长相,从而判断是否值得入手。若是判断失误,这“货”就砸在自己手里了。
听起来有些类似奴隶买卖,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明的确存在这种贩卖人口的陋习。无论是扬州瘦马,还是健仆家丁,绝大部分都是交易来的。寻常佃农只要有一口饭吃,怎么肯入奴籍?须知一入奴籍,三代不能科举,再无翻身之望。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这个“牙”,人牙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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