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九 满庭紫焰作春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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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若是早一千年出世,也不脱为一代枭雄。他幼年时候父母双亡,由叔父养大。身材魁梧,力大过人,尤其擅长开弓射箭。先是在山海关当兵,因为勇悍一时,成为军官。一路升迁,曾因为参加兵变被撤职查办,起复后调入曹文诏麾下。后来他受侯恂提拔为副将,调往中原剿贼,最终成为一方军阀。
在这个励志故事之下,他还是个大字不识一筐的粗鄙武人。左军军纪极度败坏,民间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主要就是因为左良玉纵容兵痞。若说这是将领的性格所致也就罢了,偏偏他这样纵容,战绩却还一直拿不出手。
另一方面,左良玉又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侯恂提拔他之后,他每次路过侯恂老家,都要去给侯恂父母请安磕头。侯恂后来出京督师,也是他手下留情才没有被坑死——只是被坑进了监狱而已。
这回东宫军与左良玉毗邻而居,朱慈烺很快就下达了侯恂的新任命:总督河南、湖广屯粮事务。
侯恂年纪已经大了,儿子顺利搭上皇太子的龙舟,成为知府,他已经颇为满足了。这回出山也纯粹是借着过去的余威,压住左良玉不让他动弹罢了。
左良玉在原历史时空中虽然有过“清君侧”的记录,但那是李自成南下荆襄给他造成的巨大压力,与其说是造反,不如视作逃跑。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纯粹是靠一口气硬挺着,只要不是压迫过甚,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朱慈烺知道左良玉最多还有四个月阳寿。也不催他,只等他一死就接手湖广防务,整编左镇官兵。
这四个月倒也不是朱慈烺大方,实在是手下没人。
无论是军官还是行政官员,东宫都是异常紧缺。
“从山东村学里调学生来实习吧。”
朱慈烺面对河南各府县的叫苦,只能尽快补充底层书吏。
东宫体系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掌握地方政权。主要就是靠完善合理的文职官吏体系,建立大量的文字档案,将原本被当地吏员视作传家宝的社会数据,全部收回,重新编撰。
这个过程对人力的需求量十分庞大,而且还要排除当地吏员家族的干扰,必要时还要杀鸡儆猴,绝非上头一句话,下头跑跑腿就能解决的。
吴伟业身为怀庆知府。从十二月初五日到任,会见辖下两府各县的官吏僚属、官绅势家,直到初十日方才真正开始办公。忙完了这些开场事,他便要按照工作大纲先从编户齐民上着手,同时招募举人、生员,外聘账房,清点府库。
谁知这个在山东最基础的工作,竟然推行不下去。
原因很简单。鱼鳞册是征田税的,黄册是确定户口赋役的。这两项肯定被把持在府县书吏手中。不愿重新修订。而且大明的黄册只算民、军、匠户,如奴仆等贱民是不计算在户口之中的。东宫撤卫所入府县,自然得到了军户们的欢迎,但侵犯了军籍地主的利益;编订贱民入户籍,则损害了奴主的利益。自然会被被人抵触。
新圈铨选出的县官又都是这些家庭出身,所以从知府以下。谁都不愿意做这种事,就算是要打板子,也都互相包庇,硬生生将吴伟业的工作进度拖延下去。
吴伟业吓得整夜噩梦。他可是知道东宫的规矩,一旦进度拖延。要写的检查、报告可就是连篇累牍,篇篇都是日后定罪的铁证。作为榜眼,他不愿意自己的仕途就此终结,尤其是之前还被着实敲打过一阵。
“忠伯,你去归德府,帮我找朝宗问问计策。”吴伟业终于坐不住了,叫过身边老仆。
这老仆是吴家的老家人了,深谙庶务,也是头几月才被派来吴伟业身边照顾。名为主仆,实则却是半个师爷,也算是吴伟业钻了东宫禁用私人的空子。
那忠伯早就私下里都将各门关系摸了一遍,见少爷终于开口求策了,方才道:“少爷,这事你就算去问了侯公子也是无奈何。”
“那怎么办!”吴伟业急得口腔溃疡,此时咬到舌头,更是钻心地痛。
忠伯道:“这些地方豪门,早就已经通好了气,就连那些县官都不把你放在眼里。私下里还有人说:也不知大明能在此间呆到几时……”
“什么!”吴伟业暴跳起来:“竟然还有人敢出此悖逆之言!”
“是啊,”忠伯悠悠道,“所以如今根本不着急下手订立户口,关键还是得立威。”
“立威?如何立威?”吴伟业听说过山东整肃时候的恐怖,几乎家家关门闭户,但凡有点小过被人揪出来,便是充为苦役,煞是可怕。只是他当时为莱州知府,下面的累活脏活都有县上官吏去做,莱州又是天子驻跸之所,所以还算“和谐”。
“老奴已经打探得侯公子、廖公子是如何做的了。”忠伯凑上前,小声道:“先以家丁仆从充为警察,招募流民和破落户为巡检,然后……”忠伯竖起手掌,手刃朝下一压,浑浊的眼珠中迸发出一股厉色。
“这……不伤天和么?”吴伟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起来。
“听说开封府的铡刀天天都是血淋淋的。”忠伯压低声音道:“整个开封府,但凡朱门,必是披麻戴孝之家。”
“廖兴竟然如此狠辣!”吴伟业又是一惊。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尤其是眼下乱世,少爷若是心存仁善,不用重典,恐怕上头就要用重典了。”忠伯劝道:“到时候怀庆卫辉两府固然无人能逃,连带着少爷都要栽进去。”
吴伟业有些动心。他是被皇太子“教育”过的人,肯定不能犯第二次错误。既然廖兴、侯方域都不管不顾地下了狠手,自己就算有样学样,充其量是工作能力的问题,而不是态度问题。
皇太子在关注能力的同时,对态度也是很上心的。
“就怕御史弹劾……”吴伟业心中仍有些牵挂。
“殿下故意不安排提刑使司入驻地方,除了人手不够,恐怕也是给府县官一个机会。”忠伯劝道。
“现在让家里送家丁来也来不及了。”吴伟业彻底动心了,忍不住哀叹道。
“少爷,不用从家里来,可先提审各县送来通匪投贼的囚犯。”忠伯道:“老奴听说其中有几个曾是地方上的典史、捕头,投顺之后做了闯逆的武官。这种人本就是地头蛇,又能见机行事,不是迂阔之辈,若是少爷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然为少爷办事。”
吴伟业迟疑道:“这些人若是反……”
“真要有造反的胆子,早就拉着人马落草去了,还会被系在大牢?”忠伯反问道。
吴伟业终于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喉咙,道:“我这就提审这些人犯,更衣,升堂!”
忠伯看出自家少爷是强提着一口硬气,恐怕过一夜就溃散了,连忙跑出去传令开堂。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衙役们方才懒洋洋地排班站好,口宣“威武”。
……
李三立是怀庆府河内县的捕头,本以为自己位卑人微,投降通匪之类的事查不到自己头上,所以才能毫无挂碍地迎接大明王师。谁知道王师根本不讲究,只要是穿制服的全都关了起来。
他又以为这回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谁知道在简单的过堂之后,新任知府老爷竟然将他传到了二堂。一扫之前的官架子,和颜悦色地问起了地方上的杂事。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了,这是新官上任想找个地头蛇来当爪牙!
“小人愿为老爷效死力!”李三立紧紧把握住这突如其来的机会,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由衷感激这位新来的大老爷将他救出火坑。
吴伟业坐直了身子,微笑不语,心中总算松了口气,暗道:好像也没什么困难嘛。(未完待续。。)
三四零 满庭紫焰作春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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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兄台拨冗而来,实在是吴某之幸。”吴伟业步出二门,向两位年过四十的男子躬身行礼。
那两个男子面色和蔼,一身文气,见吴伟业先行礼,连忙侧避还礼,一个口中只叫贤弟,另一个却喊吴伟业作“前辈”。
这两人正是怀庆府籍贯的进士,与吴伟业称兄道弟的那位,姓张名三就,乃是崇祯四年三甲进士。吴伟业是同科鼎甲榜眼,故而与他只序年齿。另一人沈加显虽然比吴伟业长了十几二十岁,却因为是崇祯七年中的进士,晚了吴伟业一科,故而要叫前辈。
吴伟业早就从怀庆府刊行的《缙绅录》里看到过两人的家世背景,知道张三就是孟县人,沈加显是府治河内人,此番两人联袂而来,明显是与之前那拨怀庆豪族划清界限。
吴伟业记得自己恩师张溥说过:人过三则为众,凡有众必有党。就算同样都是豪门大家,也必然旧有恩怨,新有争夺,不可能铁板一块。如今两位进士前来拜会,正是印证了张溥的老话。
三人既然都是进士,那便无须过多礼数。尤其是张三就,他与吴伟业是同年,又是地主,此刻格外热情,就像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一般。尽管之前吴伟业与他几乎不曾见过,但也得按照时下的规矩,作出一副故友重逢的亲切模样。
这也正是张三就敢后发制人的缘故:整个怀庆府在崇祯四年辛未科只有他一人中第。
同年这层关系,可是不比后世睡一个寝室的铁哥们来得弱。
将两人让进了内堂,吴伟业命忠伯上了江南秋茶,虽然放了多月。却也算是难得的珍品。
张、沈二人颇有风度,也不提所来何事,只是品茗清谈。
吴伟业到底没他们这份老道,又在东宫那种追求效率的环境下受了熏染,有些耐不住性子,只等清谈告一段落。便将话头引到了沈加显身上,道:“若是愚兄所记不差,岫阳最初是选派了莱阳令吧?”
沈加显明明知道吴伟业肯定不曾听说过他,九成九是看了《缙绅录》才知道他的底细,但必须做出一付受宠若惊的模样,感谢道:“竟劳前辈挂念,实在令沈某惶恐。”
“欸,”吴伟业抬了抬手,“愚兄知莱阳府时。常听民间颂扬沈君清惠,如今一见,果然是文雅风流,不愧儒名。”
“过誉,梅村兄实在过誉了。”沈加显适时地改了称呼,将两人的关系套进一层,跟张三就持平。
吴伟业呵呵一笑,又对张三就道:“竹林兄也是惠政于民。吴某路过聊城时,见有生祠香火不绝。早就想着若有缘一见。必当求教。”
张三就矜持笑道:“愚何德何能,不过是谨守圣贤教诲,不愧本心罢了。”他说罢,旋即敛去笑容,面露凝重,终于点出此番所来主题。叹道:“唉!可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某不过中平之人,一介竖子,只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分内事,却让生民如此厚待。可见天下溃烂如何!”
沈加显在莱阳,张三就在聊城,都留下了十分不错的官声。在这个时代,能够被老百姓评价“清惠”,说明沈加显生活朴素,没有苛待下民之事,在案件的处理上也能让大多数人信服。
张三就知守聊城、濮州、范县之时,正是山东饥荒,可谓就任于危难之际。他调走之后,这三地百姓为他建了生祠,可见当时他的确活人无数,功德彰显。
沈加显后来从莱阳调任陕西,张三就升迁兵部主事,国难时二人都没有死节,也没有奔赴皇帝行在,而是回乡过起了缙绅的美好生活。从这点上来说,二人虽然有能力,但对大明缺乏忠心。
若是换成两年前的吴伟业,肯定是不屑与这两人往来的。然而这一路走来,吴伟业的胸襟豁达了不少,更为成熟,知道自己若是不想当个堂上泥塑,就只能寻找地方上的势家作为盟友。
而张三就、沈加显两人,显然也是为此而来。
见吴伟业含笑不语,张三就继续道:“当日国变,愚兄慌乱无措,开始跟着圣驾出城,后来竟然走散了。只得回乡。谁知回乡后却沦入贼手,终于盼来王师,岂非庆幸!”
吴伟业“哦”了一声,略带深意地看了张三就一眼,道:“当日吴某也在队列之中,许是走在前头,倒不见有什么混乱。”当日撤离京师的秩序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跟丢走散,吴伟业掀了掀张三就的伤疤,只是告诉他不用虚应故事了。
沈加显自然接口圆道:“国变之时,思绪紊乱,我便如七魂丢了一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如今王师光复中原,我等即便身在乡梓,也当竭心尽力。”
吴伟业又是“哦”了一声,脸上做出尴尬神情,起身道:“告罪,更衣。”
“请便。”两人连忙道。
吴伟业快步出了内堂,到一旁屋后耳间,忠伯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一边让忠伯为他换上一身青色棉袍,一边问道:“这两人不是一起的么?”
忠伯压低声音道:“这两人仕途有了瑕疵,被乡党排挤,这才走到了一起。张三就有心谋求起复,想让老爷给个帖子好去济南走动。那沈加显却矜持了许多,大约在家乡当个富家翁也就心满意足了,此来只是求老爷庇护。”
吴伟业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的言辞,这才意识到张三就想洗清脱逃之罪,而沈加显的重心却是在怀庆当地。
知道了二人的底牌,吴伟业又定了定神,让婢女给他洗了手脸,熏了香氛,方才大步回去内堂,告罪入座。
“刚才说到哪里?”吴伟业轻轻一拍脑门,道:“哦!是了,如今北有强敌,南有藩镇,总算王师光复了河南,却是前路漫漫任重道远。二位贤俊若能为国家出力,安顿乡梓,实在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只是吴某新到贵地,却被乡绅所轻,不知二位贤俊可有教我?”
忠伯站在屏风之后,心中暗道:我家少爷还缺了老练。这时候就该挑逗张、沈二人去与那些乡绅争斗,知府坐堂裁判才正理。焉能自己跳下去搅合?如此胜之不武,败则丢人……不过有铡刀在手,倒也不会败,只是难看了许多。
张三就、沈加显二人听闻此言,果然喜出望外,再也不藏着掖着,趁着知府明尊还没后悔,先坐实这等盟友关系。
张三就拱手道:“本地学风兴盛,国朝以来,出了五十名进士,与南方大省相比固有不如,在北地也算是文章之地了。”
沈加显也道:“民风也是极淳朴的。我怀庆背山面河,地势平坦,历年来乡中贤良不忘开渠灌溉,早有‘豫北小江南’之名,乃豫省粮仓之地。只因为天灾人祸才使得人民流离,若是得一大才若梅村者,再复当年兴盛之况不为难也!”
吴伟业是在东宫门下被熏陶了这么久,才知道一地兴盛与否,关键在人才、物产两样。只要有足够的人才任事,物产养民,此地必然平安繁荣。没想到这两个三甲同进士,也有这份见识,果然庶务才能磨砺人才。
吴伟业道:“往事不堪回首,继往开来还待今朝。不知二位贤良愿助我否?待此间大治,吴某定当知闻秉国,不使二位贤才遗埋江湖。”
有了一致的目标,有了共同的敌人,又有了未来的许诺,张、沈二人自然诚心实意地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
吴伟业上前拉起二人的手,铿然道:“惟愿上报皇恩,下救黎庶,风冷血热,在所不辞!”
“愿以梅村为马首!”二人齐声应道。(未完待续。。)
三四一 满庭紫焰作春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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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庆府从大明开国以来一共出了五十名进士,其中二十八名出在府治河内县。如今全府进士不过五六人。
一般而言,进士是很少参与地方社会活动的,那是举人的活动范围。
这种惯例形成的源头,却是因为进士属于真正的统治阶级、官场中人。他们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明枪暗箭,所以格外珍惜羽毛,能不出头露面便不出头露面,否则万一牵连进了不名誉之事,必然会为政敌所用。
怀庆豪族做得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太看重大顺的能力,对这两位“前朝”而且不识时务的进士缺乏尊重,过早开始瓜分战利品。
然而一旦进士被激怒,所爆发出的力量哪里是这些举人、或是进士子裔所能抵御的?
大明至今二百七十六年,开科八十八次,取进士贰万四千余名。其中官宦子弟占了百分之六十三,地方豪富子弟占了百分之十四,真正的平民小康人家出身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三。从这上面就能看出,很少有进士在本乡本土没有根基。
而且一旦中举,便是迈入统治阶级。在江西有将平寒出身的举人家门窗砸坏的风俗、在江浙则是砸了新中老爷家的门墙。这类民俗都是跨越两个阶级的仪式,代表这个家族从今往后必然改换门庭,扎根此地,蓄养根基。
若是将举人、进士比作一棵树,那么每块土地上都有一片树林,其蔓延的根系控制着这片土地的水土。外来进士,如吴伟业者,如果不能被树林接纳,便会得不到土地的养分。最终成为枯木。
现在,有沈加显和张三就作为内应,所有的工作都变得轻松起来。两家子弟就算没有进学中举,担任一般的文书工作也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现在也不用担心学业,因为学而优则仕,原本进学中举。为的就是释褐当官,现在可以直接当官,简直如同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
吴伟业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也不用畏首畏尾虚与委蛇,之前该开展的工作都可以着手布置,连报告都不用自己亲自动笔了。
再往下一层,两家的家丁中也有能办事的,收入府衙便是现成的帮手。之前地方缙绅安插、收买的人员。也都有了危机感,从明显的怠工趋于缓和,但仍旧能够感受到办事上拖延迟滞。
吴伟业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等昆山家里派来了信得过的家人,他便决定动手。
……
李三立走进公事房的时候,看到满地的垃圾,几个快手打扮的年轻人聚坐一团,吃着瓜子。肆无忌惮地聊天闲扯。见到他进来,那些快手只是有些意外。旋即就当李三立是根木头似的,丝毫不予理会。
这情形让李三立颇觉得有些眼熟,想想当年自己和弟兄们也是这副模样。他走到这几个快手跟前,仔细扫过每个人的脸,发现都是新人,却又多少有些眼熟。多半是以前的街痞流氓混进来吃了公粮。
这些快手已经停下了聊天,其中一个像是头领,死死盯着李三立,只因为李三立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服色,这才没有喝骂。
李三立不动声色。只是与他对视,空气中越来越有些压抑。
那人终于承受不住这股积年老吏带来的压力,大声喝道:“你是谁人!如此不懂规矩!”
李三立笑道:“连我也不识得么?”
那人正待说话,电光火石之间,李三立突然扬起一脚,重重踹在一个快手身上。那快手吃不住力,整个人撞向桌子。这桌子用了不知道十几年,松松垮垮,早就不堪重负。被这快手一撞,登时散了架。
那班快手站了起来,就要抽出铁尺。
哐地一声,公事房的门已经被撞开了。四五个同样快手打扮的公人冲了进来,有拿铁尺的,有拿铁链的,后面还有人端着一架弩机。
那弩机才是真正的大杀器,虽然上弦慢,每次只能杀一个人,但这些快手可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唯一。更何况这里是府衙,难道能让个新来的吃住他们?且见过了老爷再说。
“稍安勿躁,”李三立仍旧面带笑容,“只是请你们跟我去大老爷面前说事罢了。”
“都是一体当差吃粮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为首的快手色厉内荏,已经是放软了。
“就是走个过场罢。”李三立挥了挥手,身后拿着铁链的兄弟上前将这些人铐住,就往外拉。
衙门的公事房颇有些后世集中办公的意思,大的部门独占一个院子,人少的部门只占一排厢房。这里出事,其他人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纷纷出来探看。见到这几个快手被自己人抓了,都是大为意外。
“你们这是做何!”怀庆府同知闻讯赶来,拦住了李三立。
这位同知本是当地举人,也算是豪门大族出身。按照李闯的规矩,像他这样的地位都可以直接当知府了,偏偏王师一来就带了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做知府。而那个他死活看不上眼的知府还是榜眼出身,当过清贵的翰林官,日后若是没有大的差池肯定是名列宰辅的,所以又不得不耐心应付。
即便当面陪着小心,府县上的公事却不能松手,必然要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这快手头领就是同知老爷的家奴,只等着开设警察局之后转过去当个局长,日后能大有助力。
同知这官职就如其名所示“一同知道”,是知府的佐贰官,在府衙里地位仅次于知府,人称二老爷。知府不在或者不能视事时,他们便要履行知府职权。现在的卫辉府就是如此,因为吴伟业常驻怀庆,所以那边就由一个同知管着。
李三立见到了这位二老爷,也不磕头也不打躬,站在原地,笑道:“这几人不懂规矩,拿去交由大老爷处置。”
“老爷!冤枉啊!”那领头的当即叫了起来。
同知脸上一黑:“他们几个犯了什么法!”
“见了大老爷自然分明。”李三立挥了挥手便带人往大堂去了。
那同知气得胡须直颤,李三立却颇觉得爽快。
吴伟业早就坐在大堂,等着李三立登场。忠伯站在后面伺候,眼帘微闭,就像是尊雕塑一般。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李三立拉着那几个衙役进来了。
“堂下何人!”吴伟业拉长了声调,努力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
李三立当即将那几个衙役往堂前一扯,上前道:“报老爷,小的在职房捉住这几人闲散混事,懒怠公职。”
堂下几人本是要喊冤的,听李三立如此指控,都傻在当场,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了。
这也算个事么?
“李捕头所言,可是属实?”吴伟业一拍惊堂木:“还不快快招来!”
那个领头的捕快定了定神,连忙道:“大老爷明鉴!小的几人在外跑了一天,快散衙了才回来,便坐着说了会子话。这姓李的却故意诬蔑小人几个懒怠。”
“李捕头。”
“老爷,公事房里一地瓜子壳,他们岂止是说了一会子话?显然已经说了一下午了!”李三立怒视几人。
那领头的捕快道:“那是日积月累下来的,并非今日吃的。”
“是新是旧,取来一验便知!”李三立要紧不让。
啪!
吴伟业重重一拍惊堂木,佯怒道:“如今国事繁重,你们还用这等小事来消遣本官么!李三立!你轻重不分,该当何罪!”
那被铁链靠着的衙役心中暗笑,朝李三立做了个口型:活该!(未完待续。。)
三四二 满庭紫焰作春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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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立冷冷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老爷,小人听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如今正是朝廷办实事,煞歪风之际,焉能因为恶小而不惩处?不过小人轻重不分,的确该罚,小人认罚!”
吴伟业点头道:“你这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尔等认罚否?”
“老爷,小的几人脏乱了公房,也的确该罚。”领头的衙役说道。
其他几个快手也纷纷应和,表示认罚。
吴伟业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镇定道:“好,既然你们都认罚,而且也都是小过,本官便从轻判——判李三立罚钱一百文,没入公署。”
“小的谢老爷开恩。”李三立当即解下腰间钱囊,也不拘多少便呈了上去。
“判尔等笞二十。”吴伟业说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小的谢老爷开恩。”几人卸下了戒心,纷纷谢恩。
他们只以为是李三立故意邀宠,已经在思量着回头如何惩治这个不明事理的同事了。
李三立看他们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股阴狠毒辣的杀意。
按照《大明律》,笞与杖都是用三尺五寸长的紫荆条。区别在于,笞比杖小,大头端直径为二分七厘,小头端直径一分七离。而杖的直径分别为三分二厘和二分二里。当时普遍认为刑具小所以刑罚轻,所以笞杖只是加以惩戒并不算大刑。
然而在这个时代,任何人力操作的工种都有极大的钻研空间。别看刑具小、打的数量少,但是要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是衙役们的传家本领。
这一行里的高手都是从小训练,从打沙袋到打豆腐,循序渐进。就跟读书人科举、习武者练功一样不容懈怠。待练到大成,无论是想打得血肉横飞,却卧床三日便可下地,或是表面不过一道红印,内里筋骨却被打断,都能得心应手。
几个衙役剥去了这些人的裤子。白花花的屁股排成一排,微微耸动。
李三立手持荆条,先按照程序与铜模样式比对,确认符合刑部下发的刑具规格才能行刑。他走到那领头的快手跟前,见那快手犹自斜眼看他,不免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比了个口型:活该。
那快手心中一颤,突然觉得不好,正要喊叫。只听得荆条破空,重重打在他的命门。
笞杖是打臀部和大腿,但是臀部的定义却不明晰。往上三寸便是肾府命门,被人用巧劲重重打透进去,别说二十下,一下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李三立正是世代公门,祖祖辈辈都靠这个吃饭,他也是从小被父亲打出来的功夫。此时下了杀手。先一击打得人犯气闷眼黑,喊都喊不出声。然后噼噼啪啪一顿狠打。让臀部的淤血笞痕盖住真正的致命伤,即便是经验老道的仵作,也未必能轻易看出来。
等打完了一看,那人出气多过进气,显然是活不成了。
“秉老爷!这人体弱,不堪笞刑。已经死了。”李三立探了探那人鼻息,上前秉道。
吴伟业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又坐了回去。道:“这般体格也能充任快手么!看来这府衙里还要好好整肃一番!此人姓甚名谁,何人引入衙门的!”
下面那些人见上来就打杀了一个,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就将那快手头领的身份说了,又齐齐道:“都是赵同知安排的。”
吴伟业黑着脸,道:“事关朝廷命官,焉能胡攀!来人,将他们收监待查!看看还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请赵同知前来说话。”
那赵同知早就在一旁偷看,听了吴伟业的话,吓得腿都软了,心中只道:完了完了,这小子是如何发威的?我先稳住、稳住气……
李三立早就看到了赵同知,当下过去,与人两边一夹便提溜到了堂前。
“赵同知,你身为朝廷命官,焉能纳这等不堪之人为吏?”吴伟业沉声问道:“岂非以公谋私!”
“老爷开恩!”赵同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下官一时糊涂,求老爷开恩!”
吴伟业缓和了容颜,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道:“你我同为朝廷牧臣,亲善一方,焉能做此徇私事?唉,本府也相信赵同知多半是一时糊涂。正所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你还曾用过哪些私人?一一说来,本府自当帮你料理。”
赵同知登时心里凉了大半截,暗道:原来你不是跟这仆役有过,更不是想拿我开刀,而是要借我的口来次大清洗啊!
“只此一回,真的没了!”赵同知转瞬之间已经定下死心。只要他能扛过去,好歹家人不被牵连,日后子孙也有人照顾。若是真的听了这小白脸的话,攀咬出人来,到时候家人再无立足之地!
吴伟业不置可否,只是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先收监,明日再审。”说罢,一拍堂木,散衙往后堂走去。
忠伯连忙跟上,并不言语。
吴伟业此时已经激动非常,差点被自己的左脚绊到了右脚。他搓着双手,放慢步子,对忠伯道:“真的动手了!不会有什么纰漏吧!”
“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忠伯镇定自若道:“城里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传不出去。至于那些耗子,更是无从逃脱。”
“好好,好好。”吴伟业又担心道:“怕不会有狗急跳墙……”
见自家少爷又有反复,忠伯连忙道:“少爷,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不能心生迟疑。”
“我懂得。”吴伟业只觉得膀胱发紧:“我先去更衣,有什么事立刻报我知道!”
……
李三立紧跟着赵同知到了牢房,手里已经多了两纸文书。
“赵老爷,”李三立笑道,“这两张一张是招供的文书,另一张是你的遗书。你若是识时务的,便选一张签名画押,小的们自然也不来折腾你。你若是不识时务,恐怕就得在这两张文书上都签名画押了。”
——就算你死了,也逃不掉这个黑锅。
赵同知哪里会听不出其中内涵。看着牢房里跳动的火把,赵同知想起了自己当年寒窗苦读,想起了考场上的艰辛磨砺,又想起了自己妻儿父母,缓缓抬起头,道:“你也是老公门,可见过流官能胜过乡绅的!”
“以前我不知道,”李三立好整以暇道,“不过如今的世道,恐怕跟以前不一样了。”
“拷掠乡绅,刻薄下民,此正是李闯的老路!”赵同知吼道:“你去告诉吴伟业,他这是在自寻死路!到时候必定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一样!”
李三立嘴角微微抽搐。他知道这个成语,也知道事情真要闹大了,肯定得有人出来背黑锅。只是这个黑锅可大可小,若是小黑锅,下面的衙役就能帮他背;若是大黑锅,他就得帮知府老爷背;若是黑锅再大点,就连吴知府也得出来背。
不过……
现在哪里还有退路?
“你签是不签?”李三立问道。
赵同知解下身上的钱袋,掂了掂,里面还有一两多碎银。他抛到李三立脚下,傲然道:“给个痛快吧!”
李三立暗叹一口气,道:“你就算讲义气也没用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知府老爷若是真要行那灭门破家之事,谁能挡得住?尤其咱们这位老爷,曾是皇太子的先生。那些大户就算手眼通天,有几个能真的通到这层天的?”
“多说无益。”赵同知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是擂鼓一般:他们真的能保住我家里老小吧!
李三立清了清喉咙,取了墙脚一卷麻绳,环了个圈,嘣嘣试了试强度,缓步走向赵同知。(未完待续。。)
三四三 满庭紫焰作春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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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成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死法结束生命。当麻绳的毛刺扎入他细嫩的脖子里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压力笼罩在他头上。这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娘亲戚,没有荣华富贵,只有——
我要死了!
麻绳渐渐收紧,赵世成感觉到了身后凶手喷出的热气,脖子上的剧痛很快就带来了肺部火烧一样的刺痛感。
赵世成不可抑制地挥动手臂,仿佛能够拨拉一些空气填进干瘪的肺里。
终于……
“我、招、了……”赵世成憋足了劲,挤出三个字。
脖颈上绳索一松,滚烫的鲜血上涌入脑,清凉的空气灌进肺里。
赵世成如同一个破麻袋跪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吸着地牢里浑浊的空气,却像是在享受人生最美好的大餐。
“赵老爷决定招了?”李三立松开麻绳,缓步走到赵世成面前。
赵世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无可抑制地痛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道出那可怕的三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勇敢赴死……但是他知道一点,他绝不愿意再去鬼门关前奏一趟。
“我招了!”赵世成如同一个被欺负的孩子,用嘶哑的声音放声哭道:“招什么都行,我招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李三立毫不介意地嘲笑道。
赵世成抬起头,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分量,放肆道:“光凭我一人的口供,吴伟业也办不成铁案!”他似乎是想寻回一些尊严。然而事实却将他敲得粉碎。
“吴伟业?是吴梅村么!是昆山吴梅村么!”地牢里的一间牢房里有人大声喊道:“我是吴老爷的同乡!我做过卫辉府同知!府里县里通敌叛逆我都知道!让我见吴老爷!”
“我也是!我也知道!我做过推官!”
“我是济源典史!我要举报逆贼!放我出去!”
……
一时间,整个牢房都响起了要举报逆贼的声音,全都是之前怀庆卫辉两府属县大小官吏。
李三立一愣,不过瞬息之间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刚才无意中上演了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这些人以为自己也要因为通敌叛降而被处斩,忙不迭地投靠新主。
至于那些所谓的“举报”。不用问都知道,只要是吴老爷透露点线索,这些人就会不顾一切地疯咬上去。
这也正常,若非贪生怕死之徒,怎会贼来降贼,官来降官呢?有节气的士人早就在城破之时杀身成仁了。
吴伟业也不曾想到地牢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同盟军。
按照工作大纲,各府县优先完成编户齐民的工作任务,等巩固了统治基础之后,再对旧官吏进行甄别处罚。
东宫当时在山东这么做。是因为东宫侍从室有基本的人手,无须直接启用这些旧官吏。吴伟业不知变通,只知道按照工作计划死套,自然事倍功半。
好在知道得不晚。
吴伟业连夜开堂,提审这些新旧人犯。只要是没有率贼抵抗王师的,都让他们从地牢搬去了城隍庙。虽然仍旧有衙役看守,但总算是个有床有铺的好地方。更不用担心有人拿着麻绳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曾在闯逆土贼来攻打时做过抵抗,只是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投降。这些人就成了首批戴罪立功的官吏。拿着详细的工作安排,重新回到了“为百姓服务”的岗位上。而现在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将城里通敌通匪的“二通余孽”挖出来,斩草除根。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城中的势家没有反应余地,手持军械的衙役很快就冲进了河内县衙,逮捕了河内知县,让势家们失去了居中联络之人。李三立作为内定的警察局长,又带着临时拉来的壮丁。扑向势家豪门的大宅。
这些人家都蓄有奴仆家丁,但这些人终究只是负责清扫的仆役,平日里出去欺压一下良善还可以,面对气势汹汹冲来的“做公的”,早就吓破了胆。城中即便有抵抗。也是瞬息间就被攻破了大门。
吴伟业激动得一夜都没睡觉,等到天蒙蒙亮,看着跪了一堂的当地缙绅,他才觉得有点疲惫。
“诸君别来无恙啊。”吴伟业板着脸,坐在堂上,对这些前几日方才见过的乡绅老爷们打了个招呼。
下面跪着的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纷纷喊冤。
吴伟业听着这些喊冤声,头大如斗,切身感受到翰林官的清贵果然不假。他抬了抬手,虚虚一压,那些哭喊之声硬生生被压了下去,只留下两声刹不住车的哽咽声。
等一切安静下来,吴伟业看着堂下这乌压压的人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曾经出口成章,嬉笑作文的锦绣才华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竟连句应景的句子都想不起来。众人以为他在故意给这些缙绅施压,倒也不催他。
“沈同知,你来。”吴伟业终于放弃了憋话的意图,朝沈加显招了招手。
现在吏部的任命还没有下,不过按照东宫给知府的便宜行事之权,吴伟业的确可以先任命沈加显为代同知。
沈加显上前,行礼道:“但听府尊老爷吩咐。”
吴伟业干咳一声:“本府即日便要赶赴洛阳行辕。肃清闯逆余孽、甄别审讯,以及其他府事便暂由沈同知处置。”
沈加显颇有些意外之喜。
他早就希望能够有机会展现一番自己治理地方的能力。从这几天恶补《皇明通报》上就能看出来,官兵收复河南就停下了脚步,主要不是因为打不下去,而是无法治理。
身在这个体系之中,沈加显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以前的大明官场和皇太子领导下的东宫系,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极端。前者极端放权,地方官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贤良的表现;而现在却是什么都要管,乃至连百姓吃喝拉撒都恨不得盯在眼里。
沈加显知道垂拱而治才是政治的最高境界,但作为大明的中层官员,一方牧守,他又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吴伟业这一走,正是给他创造了这么个机会。若是能赶在吴府尊回来之前将编户齐民的工作也做掉,那绝对是桩通天的功劳。
沈加显还不用担心吴伟业抢了他的功劳。
在东宫行政体系内,有一件神器:会议纪要。
地方官员十日举行一次上下两级的例会,会议流程明确:先是各下官汇报情况,然后是全体讨论得失,继而由上官根据当前情况布置任务。每个流程中谁表态,谁安排,谁负责,一笔一划地写得分明,然后与会者副署留档。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专项会、现场会,虽然不如例会那般正规,却也是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与会者签字。无论事后奖惩功过,都以此为依据,贪不到,推不掉。
吴伟业离开怀庆府不能参加例会,那么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上,他便占不到任何功劳。而作为实际上的主持者,沈加显这个名字却会出现在每一份府衙出去的公函、会要之中。
凭着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沈加显不担心会做错什么事:连抄家灭门的事都做完了,剩下的收尾工作难道会有更大的罪责么?
怕只怕下面县里的地主会煽动民变,所以必须在事态不明朗的时候先将各县县令掌握在手里,尽快建立警察局和巡检司,一旦有事也好弹压。
沈加显自然而然想到了张三就的一干子侄。在他的名单中,除了孟县知县姓沈,其他五个都是张氏子弟。
相信在卫辉的张三就,肯定也会有此默契。(未完待续。。)
三四四 马蹄带得淮河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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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坐在轿子里,有节奏地一颠一摇,思绪万千。
上一回来洛阳,吴伟业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败挫折。他永远忘不了当日在福王府,原本如诗如画的君臣同乐,转瞬间就给他带来灭顶之灾。时至今日,他已经忘了一年前的洛阳到底是何等景象,反倒经常能想起当日皇太子殿下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容。
这种将人彻底粉碎,然后再堆起来的做法,真是太过残酷。
吴伟业一想起来便仍有余悸。
不过后来他当了知府,真正接触了庶务,尤其是这回在怀庆府与劣绅大打出手,确实让人成长了许多。起码回头看看,当日自己将皇太子令旨视作儿戏,毫不放在心上,这简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东宫正当用人之际,就是被推出去斩首也不为过。
吴伟业想起自己过往的不堪,脑中又浮现出那些劣绅跪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心头仍旧有些小激动。他不知道沈加显会怎么处置这些人,也不想知道,一想到死人仍旧会让他有些不舒服。
“老爷,前头就是洛阳了。”随行的忠伯指着前头的包砖城墙,沉稳的声调中颇有些喜悦。
这年头赶路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
尤其对他这把年纪来说,大冬天赶路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过只从精神状态来看,忠伯却是要比吴伟业抖擞许多。
吴伟业掀开轿帘,看到了高耸的洛阳城墙,再看看城外往来百姓,无不是惊弓之鸟一般。心中颇有些遗憾,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这句话。
不过这种哀愁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一空。吴伟业看到了城门口竖着几块官牌,上面分明写着开封府知府廖兴的官号。他虽然与廖兴不算知交好友,但此刻碰到却像是故友重逢一般,连忙命人赶上去。
“好你个廖隆之。皇太子殿下有令旨:各级官员不许鸣锣举牌,喝道扰民。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吴伟业上前喝道,脸上浮出了一层激动的红潮。
廖兴此刻哪里有半点知府大官的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道袍,坐在城门口的一个小摊的马扎上,吹着面汤,好似饿死鬼投胎,又是一脸怕被烫着的模样,煞是滑稽。
听到吴伟业的声音,廖兴这才转过头。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缺口陶碗,道:“梅村兄啊,不来一碗么?这羊肉汤可是真香!”
吴伟业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摇头道:“吃不了羊膻气。”
“老爷,小的这里还有驴肉汤!”那摆摊的小贩满脸笑容地看着吴伟业,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一碗呗,补气养血滋阴壮阳安神祛烦保您步步高升咧!”
吴伟业差点忍俊不禁,见廖兴朝他招手。索性走过去,又觉得坐在马扎上实在不雅。只是站着,让那小贩给盛了一碗驴肉汤。他凑到嘴边,吹了吹上面的葱花,倒是觉得香气扑鼻,也没有太重的腥膻,正要喝时。听到廖兴嘶溜溜喝得声响大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再也喝不下去了。
“你去问问我家人,看要喝什么便盛给他们,一并会钞。”吴伟业对那小贩道。
小贩一看那边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喜出望外,道:“老爷您真是个菩萨心肠!佛菩萨保佑您世代公卿咧!”
廖兴放下碗,嘴边一层浅浅的羊油,摇头道:“哎呀呀,到底是大户人家,啧啧,正好衬着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大明南北之分简直就像是两个国家。北边更加保守,极注重尊卑上下,即便廖家对下人也算优厚的,也不会让下人与主家一同饮食,起码要等主家吃好了才能轮到下人吃。更讲究一些的人家,甚至连锅灶都不能同用。
南方的风气却开放得多,钱谦益按照正妻的待遇,大白天迎娶柳如是,也不过被人砸了一船的碎砖破瓦而已。若是在北方,指不定连船都被人掀翻了。至于家里面,仆役的待遇也比北方同行高出许多,有些主妇甚至会让侍妾、乃至贴身丫鬟与自己同桌用餐。
吴伟业虽然比廖兴迂腐许多,生活习惯上却是比廖兴更开明些。
“你这官牌哪里来的?”吴伟业还是更关心这些代表身份的牌子。
“皇太子殿下特旨赐用。”廖兴自豪道。
“为何独独许你用?”吴伟业更是奇怪。
“因为开封府短短十三天便已经大治。”廖兴故作云淡风轻:“《皇明通报》已经派过访员来取材了。大约也就在这两期,会有一大版面的专稿。”
吴伟业听得心中冒气,道:“你在开封日夜屠戮,竟然还可以如此大张旗鼓发专稿?”
“错!”廖兴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抬眼辩道:“我在开封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每个都是罪证确凿死有余辜。如今你去开封看看,那是‘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哎,我说你坐下说话呗,弄得像是我在跪你一样。”
吴伟业听廖兴这边自吹自擂,竟然拿《礼记》中描写大同之世的词句给自己贴金,实在忍不住啐道:“无耻之尤!”
“哎哎,你做不到的事就不兴我做到?”廖兴也不高兴了。
“我在府治里抓几个罪犯人家都要负隅顽抗,你开封府三十个县,十三日内怎么平的?”吴伟业只觉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冷笑道:“三十个县走一遍得多久?!”
“我是知府,何须事事亲躬啊?”廖兴也站了起来,喝着羊肉汤笑道:“我只需要派了手下县令去执行政令便是。至于负隅顽抗之徒,呵呵,真不好意思,开封乃礼仪文化之邦,还真没有!”
“怎么可能!”吴伟业叫道:“就不曾有过地方豪族修筑寨堡的么!”
“哈哈哈,”廖兴大笑起来,“你说的不假,但是愚兄我还没到开封,他们就已经将寨墙都拆了。”
“不可能!”吴伟业皱眉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那些寨堡是他们家底所在,屯粮救命之所,只恐修得不够高不够厚,焉有拆了的道理?”
这种寨堡的防御力和抵抗决心甚至比县城还要大。因为那都是豪族大户自家的命根子。他们不在乎给大明或是大顺下跪,但绝不可能允许官府、流寇、土贼动他们的命根子。
“我之前下了一份安民告示,”廖兴正色道,“告诉他们,大明官兵扫荡闯逆大功将成。日后开封又是中原腹心之地,有王师护卫百姓周全,绝无贼患之虞。所以嘛,凡是高过三尺的村寨外墙,只许用一层竹篱。胆敢用夯土墙的,一律视作闯逆余孽抵抗天师,全村老小就地捉拿,打入苦工营。”
“他们看了告示就拆墙了?”吴伟业根本不信。
“怎么可能!”廖兴舔了圈嘴边,道:“不过嘛,游击营是干嘛的?当日殿下在大会上说得清清楚楚,游击营是要给咱们开路的呀!”
以游击营的战斗力去拔土寨村堡,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基本都是远远开上一炮,人家就乖乖投降了。
连炮弹都不用真的放进去。
“那些无辜之人……”
廖兴脸色一沉:“大明到了今日田地,谁是无辜之人?这些只顾自家的大户豪绅,全杀了的确会有无辜之人,但三个里头杀两个肯定有漏网的。”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吴伟业又道,“你将村寨护墙拆了,那些土贼来了他们如何抵御?”
“不用抵御。”廖兴道:“我都替他们报了仇。地方宿老还来开封府衙谢恩,呼我 ‘廖青天’。”
吴伟不再是当日单纯的东宫讲师,他已经能看清楚这种玩弄人心的小手段。
土匪抢了百姓家产,然后剿灭土匪,干干净净吃掉那些“赃物”,这是第一重利益。
对于百姓来说,官府帮他们报了仇,安了家。该遭千刀的土匪得到了严惩,知府老爷青天明镜,生民仰赖,这是第二重利益。
可谓一石二鸟。
唔,不对!
还有那些剿灭土匪的人马。
那些人马……吴伟业猜了个正着:正是那些被游击营抓捕的村民。
这些村民只是不愿执行一道暴政,谈何罪过?却被官兵投入苦工营里做苦力,自然满心绝望、悲怆。这时候又是光芒四射的府尊老爷,将他们从火坑中解救出来,发给衣服食物。
当此再造之恩,府尊老爷让他们去剿灭土匪,为父老乡亲报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看似残虐粗暴的手法,细细分数却是环环相扣,即便谁都知道开封的“大治”其实是杀出来的,但是白骨入殓,开封府上下欢声载道,官民咸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至于罪魁祸首“破墙令”,谁能从大义、文字上嚼出一丝罪过么?
“豫省何辜?遭此人祸!”吴伟业彻底黑了脸,也不理廖兴,转头往轿子走去。
廖兴仍旧端着碗,在他背后朗声道:“敢问榜眼郎,你看到一群疯癫痴愚之人将要跳崖。好言相劝却又不听,那是看着他们跳下去摔成肉饼,还是以雷霆手段将他们拦住呢?”(未完待续。。)
三四五 马蹄带得淮河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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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了些书,”廖兴不等吴伟业回答,继续道:“忘了是哪里的故事,说郑国大夫子产病了……”
“《左传》,昭公二十年。”吴伟业脸色更黑了,直接将廖兴打入了不学无术之列。
“大约是吧。”廖兴没考据的癖好,随口道:“到底是榜眼郎,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到了为政上就不明白了呢?”
《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因为火的爆烈特性,百姓见了都会畏惧,所以玩火死的人少。水却是柔柔弱弱,清凉可人,百姓在水中嬉戏,不知畏惧,所以溺死的人就多。
子产身为郑国执政,被孔子认为是古代贤者一般的人物。他所治理的郑国疆域,也就是今日的河南开封府和怀庆府的小部分,正因此廖兴才会知道子产。
与吴伟业不同,廖兴从未接受过治民以宽的思想熏染,所以他觉得子产说得有道理,便以此行事,选择用烈火治民,而非怀柔。
吴伟业摇头道:“子产固然是古之仁人,可惜他生在孔圣之前,故而不知仁德教化,不明仁者爱人的道理,仍旧是偏于法术家歧途。”
廖兴这回真是被气笑了,道:“我倒不知孔子为政有何被称道处。多说无益,梅村兄且自思量。不过以我耳闻,似乎怀庆也并不是怀柔而治。”他一口气喝完了羊汤,掏出两张粮票压在碗下。也懒得让人打出官牌鸣锣开道,径自带着人往城里去了。
吴伟业回到轿子里,越想越气,连话都说不出了,还是忠伯让人先将轿子抬进城去。
进了城门,百姓脸上方才看得到些许笑容。虽然人流量还是不多。远不能与万历时候的盛世相比,但在河南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能有这般秩序已经极其不易了。
所有赶赴洛阳的官员都被安排在了德昌王府。德昌王府是朱由崧袭封福王之前的郡王府。他是福王庶长子,如今正在南直逃难。因为亲王郡王不得擅离封地,朱由崧也不敢贸然回来,生怕撞在皇太子刀口上。
现在宗亲之中已经传遍了,这位皇太子对宗藩的态度不善,至今得他青眼的只有东垣郡王朱常洁。晋王系和鲁王、衡王倒是也得到了庇护,但付出的代价实在让人肉痛。
因为早就定好了会期。所以诸位知府到达的日子也都比较集中。
这些人基本都是东宫系文吏,在山东当过县令知府,此时调任河南,也算是将好钢用在刀刃上。按照东宫体系的行政方式,一切都交给了列表和规章,只要是中人之姿,逐项打勾销项便能完成任务,无非就是效率高低的差别而已。
实际上能够被选出来为政一方的。也都不仅仅是中人之姿。
侯方域所辖的归德府是河南最东面的府,又因为大雪封路耽误了路程。比吴梅村晚了三日方才赶到洛阳,总算是没有耽误会期。他一到洛阳就想约廖兴、吴伟业小聚。三人辖地相近,若是彼此时常沟通,施政上也能方便许多。
谁知他一来就发现,吴伟业已经与廖兴近乎翻脸,只是碍于同僚情面方才没有公然争吵。
若只是与廖兴有些间隙。侯方域还有信心调和,然而吴伟业这回却像是吃了铳药一般,跟河南一省的知府都格格不入。
河南一共八府一州九个太守,吴伟业竟然能够得罪其中六个。除去他本人和后来的侯方域,只有河南知府桑开第因为有从贼的经历。夹着尾巴做人,与世无争,所以暂时没看出有什么间隙。
“到底是怎么回事?”侯方域在大会前夕,终于找了个机会与吴伟业两人在屋里小酌,相谈。
吴伟业颇为郁闷,道:“这些人哪里是读过圣贤书的?各个都是商韩之徒!”
侯方域想起自己盗用过吴伟业的文章,一直心中忐忑,兼具惭愧,不忍心看他被排挤出去,劝道:“梅村啊,所谓乱世用重典。如今我等牧臣难道真来得及长养百姓?能够安靖地方就已经不容易了。”
“哼!安靖地方就只有杀人么?”吴伟业不服道:“廖兴竟然还以子产论政之宽猛来与我诡辩。他分明就是个酷吏!”
侯方域无奈苦笑,耐下性子道:“杀人固然不合仁义之道,然而酷吏也有酷吏的用处。那些地方豪族,有时候真是让人气得牙痒。”
“你在归德也是杀出来的安靖?”吴伟业不悦道。
“那倒没有。”侯方域有些得意道:“我侯氏终究是归德土著,乡梓总要给些情面。家父如今又出任两省总督,那些豪族就算不将我放在眼里,也绝不敢暗里动手脚。”
吴伟业颇为羡慕,叹声道:“何日我若能回苏州为政,定然不会用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侯方域也多少听说了吴伟业在怀庆的做法,这也是他被人诟病的一个原因。
在侯方域看来,吴伟业真是不够聪明。羊肉都吃了,偏偏顶着一身骚,说些不合时宜的怪话。就算你心底里真的过意不去,日后略略放宽一线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行出于众呢?
“手段姑且不论,”侯方域道,“你说他们行商韩之事,这本身就很不妥。若是让言官们知道了,参你一本,你说得清么?”
“我说得句句是实,参我什么?”
“各府县官员用的都是殿下颁行的工作纲领,所作所为在文本上看绝无擅自妄行之处。你说他们是商韩之徒,置殿下于何地?”侯方域虽然没释褐,但一直跟在侯恂身边,官场见识却是要比当惯了清贵的吴伟业老成许多。
吴伟业转念一想,倒的确如此,若是有人攀诬,还真是能套个诋毁国本的罪过。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皇太子不信奉儒教,也不能明说。一旦皇帝家都不信儒了,这对儒教的打击得有多大?大明还是儒教的天下,即便卫道士们能接受非君之论,但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儒教的声望地位。
终于,吴伟业垂下头,道:“多谢朝宗开导,我却是有些过了。”
“殿下受业于诸位大儒,绝不会听商韩之辈邪说。”侯方域索性更加点透道:“以我之见,殿下只是略偏于荀卿之说罢了。”
世人说到法家,一向是商韩并举,其实两者并不相同。
商鞅是秉承李悝一脉,讲究定名止分,用法律约束世人的生产活动。如同天道设定四季,万物各行其道,不越规矩。这其实是从道家中脱胎出来的思想。
韩非被后人称为法家的集大成者,却是大儒荀况的弟子。他的思想看似与商鞅相类,却是真正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的是由“礼”而“法”,名实相副。
虽然韩非也写下了《解老》、《喻老》两篇,认为国君应当无为,而法条则必须无所不为,被后人称为“道法家”。实际上,他只是借用了李悝、商鞅的立法手段,核心仍旧是为了达成儒家圣王“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的理想。
儒源于道,采以法;法源于道,成于儒。三家互补互存三千年来,已经脉络纠缠,只有皓首穷经,专研元典的大学者才能将之理清分明。这已经是哲学家的层面了。
世人不可能各个都是哲学家,甚至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是否安稳。所以事实如何完全没有深究的必要,只有站稳立场才是王道。
侯方域见吴伟业总算有了悔意,暗松了一口气,一桩心事算是解开了。(未完待续。。)
三四六 马蹄带得淮河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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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朱慈烺在洛阳召开了河南省知府级会议。会议由河南巡抚兼布政使周应期主持,皇太子安排下一阶段各府工作,表彰政绩优异者如开封知府廖兴、归德知府侯方域。
同时还宣布了新的行政区划。
首先是怀庆府和卫辉府合而为一,新成立的怀庆府下辖十二个县,成为河南大府。其次是汝州直隶州再次划归南阳府,如今的汝州知州暂领襄阳府。这样就能节约出来一套府级行政班子,提高行政效率。
作为一个礼教国家,必须遵循的基础原则就是:二人成礼,三人成仪。
看似一个简单的会议,绝对不可能所有人坐在一堂就打发了。知府桑开第对礼仪颇有研究,而且颇懂变通,将这场会议改成了“朝见”和“会筵”两个部分。先让众官朝见皇太子,然后各自入座,举行筵席。
筵席的气氛宽松,说话可庄可谐,正好和太子说的“会议”相符。
朱慈烺也很满意这种布置,他坐在居中尊位,下面的知府官员分了两边,相对而坐,就跟后世企业开高官会议没有区别。
为了应景,官员面前还放着食案,摆列着茶、水、果、糕,简单干净,节约开销。
“明年开春,全省各地,尤其是归德、怀庆,必须要保证春耕。”朱慈烺道:“明年山西方面的粮食希望能够从河南调拨。”归德和怀庆府是河南重点产粮区域,只要能够充分保证春耕开垦,做到全省自给自足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要是额外供应山西,那就有点压力了。
吴伟业和侯方域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糕点,也觉得有些沉重。不过两府一向就是产粮之地。土地富饶,如今又有土豆玉米红薯等可以在山地、滩涂耕植的半粮,也不是不能完成任务。
“开封府,”朱慈烺望向年轻果敢的廖兴,“安民之后,首重治河。春耕可以量力而行,但是治河必须放在首位。廖兴,你若是能将这黄河治好,我为你请爵。”
廖兴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臣必定竭心尽力。”
朱慈烺很满意廖兴从来不讨价还价的工作态度。
自从西汉以来。黄河就不断地侵犯淮河。当国家太平的时候,政府能够有余力疏浚河道,修筑堤防,即便发生了水患也能赈济灾民。一旦国家有事,精力放在其他方向。黄河就会露出其凶狠的爪牙。
唐宋以后,黄土高原生态环境恶化。水土流失严重。黄河挟裹着万亿吨泥沙涌入东部平原地带。泥沙淤积,河道被填为平地,河水自然漫溢,也就形成了不能耕种庄稼的黄泛区。
弘治四年,黄河在曹州黄陵岗、金龙口等七处决口,洪水北行在张秋进入会通河。北上的漕船、货船都被堵在张秋。弘治帝命副都御史刘大夏堵口。刘大夏制定并实施北堤南分的策略。在他主持下,朝廷兴建了自曹州至徐州长五百余里的黄河北大堤——太行堤。
黄河北岸大堤形成后,阻止了黄河北泛,保障了会通河畅通。但是放任黄河向南分流。却给黄河以南地区造成了经年不断的洪水灾害。最终黄河下游南向分支越来越多,分支愈多,河流的挟沙能力愈低,河道状况也就愈益恶化。
弘治时下游分成三支。至嘉靖末年,山东、南直境内的黄河多达十三股分支,黄河已经没有了主流河道。
嘉靖二十五年,为了治黄,人为把黄河引入泗水南流,和淮河一起入海。由于黄强淮弱,淮河下游积沙渐高,形成地上河。淮河不再成为一条畅通的水道,而在淮河较低地方,即在淮泗汇口以上的洪泽湖区,首先积水成一湖泊,把宋代以前各小湖连起来,成了洪泽湖。
也是因此,淮河地区水患不断。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潘季驯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治河工程。
在潘季驯的治理之下,黄河终于趋于稳定,但是随着河床不断淤高,黄河两岸决口增多。从万历二十四年之后,黄河几乎年年决口,灾区甚至南移到了苏州一代。
就开封而言,除了黄河水患这等天灾,还有人祸。之前李自成攻打开封,为了尽快破敌,决河灌城,生灵涂炭。而且后来战事变迁,李自成也不曾经营过开封,破开的河口自然不会有人去彻底修复。
如今朝廷光复了河南,廖兴也向百姓宣告从今之后河南重归王统,那么治黄的重任当然落在了皇明开封府的肩膀上。
“按照惯例是要任命一个河道总督统筹诸地的,”朱慈烺道,“现在人手不足,只能先顾好眼前,等日后国家安定之后再彻底治理。廖兴,你也要着手培养一批能干的河工出来。”
后世都以为八股取士取出来的都是书呆子,然而在大明却并非如此。大明的科举非但能取出文学家、哲学家、各种人文大师,还能取出军事家、水利专家。
潘季驯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初授九江推官,升任御史,后来巡按广东,再升大理寺左少卿。可以说,在嘉靖四十四年之前,潘季驯就是个标准的法官。这样的简历若是在朱慈烺手里,绝不会让他去治河。
可偏偏潘季驯还真的治出了效果。
朱慈烺不敢奢望自己手里能再出一个潘季驯,仍旧还是想走专业方向培养的路数,提高河工素养,传承潘季驯的治河理念和手段。
廖兴在得知自己分到了开封府之后,就知道治河是个避不开的问题。他早早就让人去买了《宸断大工录》、《两河管见》、《河防一览》、《留余堂集》等等潘季驯编写的书稿,做了十足准备。这回皇太子将春耕任务都推到了后面,等于额外减轻了他不小的负担。
“豫西诸府仍旧是以编户齐民、设立村学、丈量田土、引渠灌溉为主,尽量做到粮食自给。”朱慈烺道:“等过了春耕,各地首先要进行学政考核,在行政开销上,学费开销不能低于总开销的百分之三十。”
现在的东宫系官员在廉洁上还是有保证的,只要将银子花在正确的地方,肯定能够看出效果。尤其是扫盲的最大的障碍已经被一件神奇的器物扫清,教育成果的收获比之预计大大提前。
那件神器就是炭笔。
小小一支炭笔,每支成本不过七个制钱,却能让学生有足够文字的写字练习,加快文字掌握速度。朱慈烺只是接纳了俗体字在办公过程中的使用,加之炭笔的推广,行政中间过程的效率就加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有当材料确稿汇总之后,才会交给老秀才用毛笔以正体字誊抄归档,这样就可以数百年地保存下去。
……
“今日殿下安排得如此细致,莫非是要回济南了?”
会议结束之后,知府们退了出来,纷纷议论。这也是书吏们的习惯,真正的进士官却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正事。
“听说已经有三道圣旨急召了。”耳目灵通者道。
“也是,要过春节了。”
“嘿嘿,殿下原本今年就要大婚的,国变之后就没顾上,这回肯定是要补上的。”
众人闻言,纷纷发出“理当如此”和“总算如此”的赞叹。
……
朱慈烺率先离席,并不知道这些属下正在议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在这个时代,臣议其君是十分不道德的,惟独婚事和子嗣这两桩私事例外。
因为这两件事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那就是:国统。(未完待续。。)
三四七 马蹄带得淮河水(四)
大明许多优秀的政治家,或者说是官场老狐狸,在国统这个问题上都表现出了令人诧异的迂腐。
比如嘉靖时代的大礼议之争。
嘉靖帝与杨廷和为首的文官们就到底谁是他宗法意义上的父亲、该享受何等封号、能否进入太庙、以及庙谒和乐舞的规制……展开了长达十七年的斗争。最终,嘉靖帝以坚忍不拔和手段狠辣赢得了这场朝堂上的战争,为此也背上了“暴君”之名。
万历年间,万历帝宠爱郑贵妃,在郑贵妃的怂恿下想立郑妃之子朱常洵,而不是长子朱常洛,由此引发了历时二十九年的国本之争。一直到发生梃击案,福王就藩,方才落下帷幕。他不像祖父那样心狠手辣,所以败在了东林党手中。国本最终还是太子朱常洛,也就是朱慈烺的爷爷。
无论是为父亲争,还是为儿子争,说到底就是争“国统”。
朱慈烺最初并不能理解皇帝和文臣的这种执拗。等他真正能够从明朝人、明朝皇帝、明朝士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的时候,才明白其中深意。
想想看,文官们当初跟正德皇帝的关系也不好,而且嘉靖刚登基时在他们眼里还是个不错的年轻皇帝,起码没有正德帝那般胡闹。
兴献王本身从未得罪过文臣,是宪宗第四子,而且已经作古,就算给他个皇帝称号又如何?就算庙谒的时候排场大点又如何?就算乐舞的人数多点又如何?
但是,就不可以!
因为这些表象之下,是明帝国,乃至华夏社会的承重墙。
这面承重墙就是:纲常。
在儒教纲常的基础上,国家、民族、文化才能层层建设。若是这个基础被人破坏,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会崩塌。秩序就会被破坏。而秩序一旦被破坏,他们所掌握的游戏规则也就会改写,甚至有极大可能失去制定规则的权力。
一旦皇帝有意无意地对这块基石、这种秩序、这个规则下手的时候,文官集团就只能争个你死我活,除非他们甘心坐以待毙。
当年董仲舒向汉武帝进献《举贤良对策》的时候,就是儒生们提出了一则极具诱惑力。同时也充满了对帝王进行束缚的契约。从汉武之后的历代皇帝,或是贤王或是昏君,都不得不在这纸契约中玩弄政治游戏。
明白这点之后,朱慈烺就能知道自己将来掌握皇权之后,将面对什么样的对抗力量。他必须在这股力量之下进行周旋,一方面完成自己的事业规划,一方面在社会稳定的前提下,将对面的力量引入笼子。
现在皇太子的身份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保障,就像是老虎过街。人人喊打却没人敢打。下一步就是生一个皇子,封为皇太孙,进一步稳固自己的地位,断绝所有藩王承祧宗庙的可能性。
这就需要大婚。
在众人都知道的三份明旨之外,还有周皇后和懿安张皇后送来的懿旨。这些或明或暗的旨意,都指向了这个问题。朱慈烺自然不能,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跟全家、全国都搞得不愉快。
到底他的年龄摆在那里的。
按照明朝人的计岁习惯,翻过年去。皇太子就是十七岁了。就算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个年龄上也该定了亲事。若是没有丧亲、科举等不可抗力。肯定是要完婚生子开枝散叶的。即便是吴伟业那般一场场科举连着考下来,都赶在二十二岁时成了亲。侯方域也是早早就娶了正妻常氏。
东宫系统的年轻人中只有廖兴和陈德都是十八九岁还没成亲,但那是因为家里人看他们前途广大,为了确保正妻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所以没有着急去找人下聘。
给乙等区域的知府们开完了会,朱慈烺没有再耽搁。先快马疾驰去南阳慰劳一番游击营将士,旋即便又转过头走陆路返回济南。
……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济南行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这种喜庆的气氛在崇祯十一年之后就很罕见了,全亏皇太子殿下用兵如神。一举收复中州大地。
“冬至节在外忙着打仗也就罢了,眼看就要到春节元旦了也不回来。”周皇后与懿安张皇后相对而坐,手里玩着一串玉珠子,愁思漫溢。
张皇后劝慰道:“春哥儿是在为社稷奔波,从他本心来说,哪能不想回来?唉,如今国家有此中兴之象,也全亏了春哥儿。”
周皇后心中稍稍宽解了些,略带自豪道:“春哥儿文学不佳,征战天下的本事却真得了成祖的血脉。”
“能征战治国才是好本事,我朱室可不敢出赵宋钦、徽那样的皇帝。”张皇后想到自己的丈夫,忍不住哀叹道:“能有春哥儿,都是祖宗在天之灵庇护。”
周皇后颇为小心,听出张后哀思之意,暗道:若是懿安娘娘有后,这天下也轮不到自家丈夫来坐,儿子恐怕也就是封个世子。不过说来也巧,若是还有天变,儿子肯定也是从山东出兵,仍是要征战天下的。
张皇后一时无语,周后在心中胡思乱想,内堂中突然就安静下来。
“娘娘!喜事!”刘姑姑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打破了内堂短暂的静谧,上前朝两位皇后娘娘福身,喜滋滋道:“千岁爷已经入城了!”
“阿弥陀佛,好歹是赶上了!”周皇后不由站起身来,走下踏案,道:“寝宫可收拾好了?春哥儿爱吃羊肉馅的扁食,做了么?”
“回娘娘,都已经备好了。”刘姑姑喜笑颜开道:“奴婢跑了好几趟了,保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张皇后也站起身,道:“这孩子还算是有孝心的。不过说起准备,早点让他选妃才是正经。”
周后笑道:“我怕他过完年就跑了,所以现在就把人留在了宫里。”周后顿了顿道:“也怪不好意思的,不让那孩子跟家人过个团圆年。”
“这也不算什么,咱们入宫之后何尝与家里人过过年?”张后也说得颇为落寞:“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古皆是如此。更何况春哥儿懂事,一切都由咱们定夺,那姑娘只会觉得运气好。”
周皇后想起当年自己在信王府等待信王挑选的日子,真是人生最大的折磨。尤其当时信王还没看上瘦瘦弱弱的自己,眼睛就在田妃身上扫来扫去,真是让人又心焦,又失落。若不是早就做好了被赐币回乡的心理准备,恐怕要当场就得哭出来。
朱慈烺早早就否决了这种太子、亲王的选妃方式,而是坚决要求由周后和张后替他选定。原因很简单,太子妃不可能是豪门大家出身,在政治、经济上都不会有丝毫影响,所以对朱慈烺的事业工作也就没有半点影响。
对事业和工作没有影响的人,在朱慈烺看来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对于一个无所谓的人,当然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挑选。
反正跟谁不是过一辈子?谈得来就多接触,谈不来就少接触,皇宫那么大,每个月交一次公粮就行了。
“这回的姑娘倒是比之前那个宁氏更顺眼些。”张皇后又道:“那宁氏竟然从贼了,这般没有气节的女子也幸好没有娶她。”
“这种事,都是天意。”周皇后倒不觉的宁氏有太大的罪过,当时满北京城没走的权贵多了,她父亲不也不肯走么?
“只是现在内帑空乏,真要大婚恐怕也办不像样。”周后又叹道。
“这里还有一千两脂粉银子,且先用着吧。”张皇后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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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马蹄带得淮河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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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大婚可不是摆两桌酒席,招待一下邻居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典礼、朝服、金册、赐宴、赐金哪桩不要银子?而且更大的问题是太庙还在北京,娶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不告祭祖宗吧。
“太庙不是问题吧。”
朱慈烺坐在崇祯、周后、张后三人面前,就如同被审问的囚犯一般。当然,这已经是考虑他一路疲惫特赐的恩典了,照规矩他应该站着回答父母和伯母的问话。
“咱们不是把神主牌位都带出来了么?”朱慈烺很认真道。
“在济南再建个太庙供神主么?”崇祯反问道,显然是对儿子不明礼法的嘲讽。现在他只有在文学、礼法、经义上才能找回作为父亲的自尊,对于博物、格致、军事、武备、政治……方面,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与儿子进行比较。
“找间殿堂把神主供上不行么?”朱慈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从父皇母后皇伯母渐渐纠结的脸上,他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对祖宗不敬。”崇祯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真不好意思,我对祖宗没什么概念啊。实际上个人觉得太祖世祖确是雄主,仁宗宣宗也是明君,不过越到血脉近的祖宗就越让人觉得有点幼稚啊。相比之下倒是皇伯父很有点政治智慧……当然,这只是错觉。
朱慈烺坐在绣墩上,不自觉地神游物外,又开始挂念起河南的整治工作。
大明官军从东到西走完一圈,各州县都是望风而降。如果不希望李闯打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再次降过去,就必须尽快完成剿匪工作。让百姓安定下来。这些工作虽说有下面的基层官员负责,但上司如果不盯着,肯定会出各种问题。
出问题还不是最可怕的,怕的是下面执行者一时头脑发热去掩盖问题!
“春哥儿,你皇父在跟你说话呢!”周后提高了音量。
“啊?儿臣该死,刚才竟然有些恍惚。”朱慈烺连忙谢罪。
崇祯这才脸色稍霁:“你是累了。几千里路这么跑下来,难免如此。”他本想让儿子下去休息,但是想到这么久不见儿子,如果贸然宣退,妻子肯定又要不悦。
朱慈烺提了提精神,道:“父皇,母后,皇伯母,儿臣还是希望能在上元节之前大婚。”他停下看了看三人的反应。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然后才解释道:“开春之后,各地都要进入春耕春种,河南是新近光复之地,儿臣恐怕还得坐镇开封或是洛阳,以免县官们做事失了分寸。再者儿臣听闻左良玉日夜咯血,恐怕大限将至。故而安定楚镇也是一桩要事。儿子坐镇河南,反应起来也能快些。”
“派个督师如何?”崇祯皱眉问道:“你若是担心何腾蛟制不住楚镇。袁继咸就在九江,可以让他去武昌。”
何腾蛟是湖广巡抚。从十六年冬任职至今一直在左良玉军中,与左良玉相处甚欢。按照原历史剧本,左良玉起兵东进“清君侧”,何腾蛟简直就是半推半就。再看后来他为了争夺光复之功,亲手挑起南明军内讧,丧尽反清复明大好局面。可见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
至于袁继咸,如今正总督湖广、江西、应天、安庆等地军务,驻节九江,左良玉的确算是在他麾下。左良玉东进时,他亲身入营劝阻。后被软禁。左良玉病死之后,其子左梦庚投清,将袁继咸献给清廷。袁继咸拒不投降,慷慨就义,留下铭文:“大官好做,大节难移”,其忠烈得以与文天祥、谢枋得并列。
不过忠臣未必是能臣,就算袁继咸是能臣,手里没兵也一样压不住左良玉。前前任督师湖广的丁启睿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不是他跑得够快,早就被左良玉坑死了。
“要压制楚镇恐怕非重兵不可。”朱慈烺摇头道:“而且儿臣并不看重何腾蛟此人。他身为湖广巡抚,湖北只留有武昌却不知促兵进取;湖南尚在官兵手中,他也不去屯粮安民以供军需。儿臣以为这种人该算是庸官了。”
如果是以前,崇祯帝肯定要忍不住说一句“小儿之见”。然而现在他身在山东,一路上也算是见识了光复之后百姓安定的生活,加上今年隆冬时令,济南街头竟然没有“路倒”。暗中派出去查访的太监也说城外化人场不见烟火,可见东宫在地方治理上的确卓有成效。
“你既然如此说,湖广巡抚可有人选?”崇祯皱眉想了想,终于道:“地方州府官员,你大可着吏部任免。”
“父皇,如今要选用好官,实在不易。”朱慈烺无奈道:“光是河南一省,所用官吏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对了,”崇祯道,“今年会试之后还不曾举行殿试,莫若过了年重开一科,算是补考?”
“这些进士于儿臣却无大用。”朱慈烺摇头道:“不过明年找个由头举行恩科,倒是能够收天下士子之心。”
对于天下读书人而言,科举比娘老子都重要。
如今大顺、大西也都在举行科举,强迫读书人与试,然而应试者寥寥。有些人甚至故意写得狗屁不通,生怕被取中。为此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杀了不少有气节的士子。由此也可得见,大明进士这块招牌还是很坚挺的。如果在这个时节上再开一科,敌占区的举人多半也会赶来赴试。
“对啊,莫若连乡试也一并开了。”朱慈烺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凡是北直生员可以来济南应试;山西、陕西的生员可以到开封、洛阳应试;四川生员可到湖广应试。不管来多来少,只要有人肯来,就是朝廷的收获。”
崇祯微微点头,道:“只是由头却不太好找……”
“不如就叫……国难特取科。”朱慈烺道。
崇祯觉得这个科名实在难听,不过这种事关键是看效果,至于名字好听与否也没人在意。同时他也很欣慰儿子已经能够与他坐而论政了,而且谋断果敢,不像那些庸臣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父皇,还有一事当早做决断。”朱慈烺来了精神,也不管母后和皇伯母就坐在堂上,自顾自进言道。
“何事?”
“大赦。”朱慈烺道:“许多留京官员被东虏的‘替明讨贼’所蒙骗,任职虏廷。如今形势明了,他们又怕南归之后被追究从贼投虏之罪,故而首鼠两端。当下之计,还是要父皇昭告天下:凡是崇祯十八年上元之前失节者,一律赦免其罪。若是明年上元节之后,仍在虏廷效力的,便以叛国谋逆坐罪。”
崇祯一怔,摇头道:“你这却是异想天开了!那班人该死而不死,如今却要赦免他们?日后天下谁还做忠臣?更何况这样的人品,就算他们南归,难道还能起用么?朕不株连他们家眷已经是仁至义尽,遑论赦免!”
朱慈烺早有准备,劝道:“父皇,让他们南归并非为了用他们,而是为了让东虏贼寇无人可用。尤其是东虏,其本族之人粗鄙不文,难以为政,必须要有汉人辅佐方能坐稳汉地。若是父皇肯明旨大赦,对东虏无异于釜底抽薪。
“至于日后有无忠臣,儿臣以为关键不在于肉身上诛杀这些贰臣,而是要用《皇明通报》等报刊书册,在士林中诛其声名,令天下士人引以为戒。那些士人不就是看重名声么?如此一来,日后投贼者必然不会更多。”
崇祯帝听了朱慈烺的解释,心中也转过弯来。相比考虑日后有无忠臣的问题,还不如先釜底抽薪让东虏过不了日子,说不定还能早日光复北京。
不过作为皇帝,当然不能显得耳朵太软。
“再议吧。”崇祯道。(未完待续。。)
三四九 马蹄带得淮河水(六)
济南行宫中的寝殿不足,故而皇帝和皇后便同居一殿,只是分了东西两个暖阁而居。
帝后二人让儿子道乏之后,散了这次家庭小聚,回到寝室,在宫人的服侍之下上了床。许是因为儿子回家带来的兴奋,二人久久都未入眠。最终还是崇祯装作呓语,道了一声:“春哥儿身边也不知谁服侍的。”
“服侍得不好么?”周后终于翻了个身,显然是忍了很久。她道:“我看春哥还壮实了许多,人也高了。”
“袖子短了两寸。”崇祯道:“他手下都是悍将,不注重自己威仪如何能服人?”
周后颇有些羞愧:“我这做娘的都没看出来,倒是你仔细。明日我跟刘氏说了便是。”
“唉,明日就是岁除了,去年这时候宫里还是愁云惨淡,春哥儿连个音讯都没有。”崇祯自嘲叹道:“谁能想到,一年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竟然连祖宗陵寝都丢了。”
“亏得有春哥儿懂事。”周后道:“从小知道他老成,却是才知道他如此老成。真真托了祖宗的福。”
“我怕的也是这个。”崇祯翻过身,与周后相对,道:“那日我亲临阵战,见了春哥儿临阵对敌的模样,回来之后脑中总是有个念头挥之不去。”
“是何念头?”周后小声问道。
“总是把春哥儿跟个无关的人想在一块。”崇祯有些不愿说,又看到黑暗中妻子闪烁光芒的眼睛,方才鼓足勇气道:“霍去病。”
周后不解道:“霍骠骑?咱们家春哥儿与他有什么相似之处?”
“书上都说霍骠骑是天赐武帝荡平匈奴的。”崇祯道:“故而十七岁出征,二十四岁扫平大漠便走了。”他看到妻子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惊恐:“如今许多人都说春哥儿是受天命来平贼的。我就担心……”
周后眼泪都出来了,强自平抑声线道:“那如何是好?”
“天命不可确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崇祯叹道:“春哥儿身边的人也都要找些上心的。别衣裳不合身都不知道。”
“嗯。”周后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道:“老爷,咱们就事急从权,遂了春哥儿的心意吧。”
“你是说……”
“我想着,告祭祖宗主要是祖宗的在天之灵,有神主也就够了。至于外面殿堂。那都是末节。就让春哥儿在年里完婚,说不定就有了呢?我们也好安心。”
崇祯翻身仰卧,盯着床顶发呆,良久方才道:“到时候看看礼臣怎么说吧。”
周后心中踏实了许多,应了一声,终于沉沉睡去。崇祯却是久久未眠,直到天亮方才入睡。
……
年节在明代已经成为了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从年前廿四日祭灶开始,宫人们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各家都要蒸点心。储备肉类,以备春节期间一二十日所用。到了三十日傍晚,就开始互相拜祝,称为“辞旧岁”。
整个宫中都要大饮大嚼,鼓乐喧嚣,以示庆贺。门旁值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辟邪年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钱如龙。橹楹上插芝麻秆。院中焚烧柏枝柴,称为“焴岁”。
从岁暮、正旦开始。宫人们都头戴“闹蛾”,也就是民间所谓“闹嚷嚷”:用乌金纸裁成,画上颜色装就,都是飞蛾、草虫、蝴蝶形状,簪在头上,大的如掌。小的只似铜钱大小,以应节日之景。还有些有钱的内官则戴小葫芦,大小仅如豌豆,称为“草里金”,二枚值银二三两不等。
朱慈烺回到宫中之后。再次陷入一年一度的节假日厌倦症。在外面,无论是长至节还是冬至节,只要他不想出门,谁都不能来扰他。但在宫里,各种喜庆活动他都得参加。否则帝后带着定王永王,甚至连坤兴公主都在,偏偏皇太子不在,难免给人太多遐想。
除夕晚膳时候,天家全都坐在一起用膳,观赏歌舞,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老几套。然后就是看戏。因为周后喜欢昆山腔,这回还加进了一些新编曲目,诸如《怒龙王》、《烧韩城》,都是东宫战例改编。
《怒龙王》还算是正剧武戏,讲的是十七年正月河上之战的主战场,萧陌部迎战李自成本阵。考虑到老百姓并不接受“交换俘虏”这一思想,也要维护尤世威等老将的颜面,所以这出戏在前因中介绍说:皇太子为了保护老百姓撤离,亲自率大军压阵,故而与李闯遭遇。
简单的唱白之后,戏台上便用白花纸铺出了冰冻的黄河,然后两拨武小生开始耍着花枪演绎战斗。眼看着打“明”字旗号的军队缓缓后撤,观戏的定王、永王纷纷掩口惊呼,就连袁妃、坤兴都捂着胸口,瞪大了眼睛。
朱慈烺只当是笑话在看,也深感天真幼稚的人总是能获得更多的欢乐。
“河上”很快就爆出了一蓬蓬焰火,黄、绿、红色的火星在台上飞舞,“闯军”顿时人仰马翻,被反攻的“明军”一阵乱杀,直杀过河去斩下了李闯的大纛,全剧进入了高潮。
虽然艺术形式十分浓重,但还是让观众有种亲临战场的错觉。尤其是崇祯帝,如今也不再怀疑此战谎报战果了,看得十分尽兴,叫过王承恩,低声吩咐打赏。
等大戏落幕,自有太监扯直了嗓子喊道:“皇爷大恩,打赏小罗汤:织花锦帛二匹,银豆二合。”
那边戏台上登时涌出一群戏子,排成一列,高声祝岁谢恩。站在最前头的,就是这次被打赏的小罗汤,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唱腔倒也一般,只是因为饰演皇太子朱慈烺所以得了恩赏。
《烧韩城》演的是河上之战的韩城奇袭战,不过故事情节极少,倒是一出杂技和舞台效果的大展示。唯一出彩的倒是那个演李友的付角。
在昆曲中,丑角和付角相类相离。
丑角演的多是市井小人物,个性爽朗、外向、火爆,如酒保、孩童、彩旦等均由丑角应工。相对而言,付角则常扮演具有一定文化而又有身份的人物,个性趋於内向,念白的节奏缓慢、凝重、幽默。
这次演李友的付角就是如此,一本正经地讲着冷笑话,再配着演扮演曹宁的丑角在一旁搭腔设套,让观者忍俊不禁。就连朱慈烺这种看戏时常在脑中背单词的人,都几次大笑起来。
“打赏。”朱慈烺叫过内侍:“比照皇父赏赐减一等。”
“小爷,”那内侍笑道,“这场是大轴戏,照例打赏得加一等。”
“哦……”朱慈烺的确不知道这个规矩,“那就……不赏了。”
朱慈烺是挨着崇祯坐的,崇祯正好端茶喝水,准备看完了就散戏。听到朱慈烺这么说,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犹自抚胸大笑。女眷都坐在帘子另一边,见了也纷纷望了过来,不知道皇爷看到了什么笑点。
“赏,打赏。”崇祯指着朱慈烺笑道:“加一等,算皇太子赏的。”
“多了点。”朱慈烺摸了摸下巴,小声道。
崇祯总算平了气,笑道:“如今天家虽然不如神庙老爷时候,但该打赏的还是得打赏,那是看戏人的本分。能逗得你开心一笑,本也是功劳嘛。更何况,这点银子对咱们而言于事无补,对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根本。你平日里也是赏罚分明,怎地今日就小气起来了?”
“为逗父皇一笑。”朱慈烺也笑道:“父皇不觉得我比那付角演得还好些么?”
崇祯被勾出了笑虫,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将胸中十几年的积郁都笑了出来。周后、张后那边宫眷也都听了前因后果,纷纷掩嘴而笑。坤兴突发奇想,要“打赏”她皇兄,吓得身边的姑姑连忙将她拉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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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零 马蹄带得淮河水(七)
除夕守岁之后就是正旦,今年的正旦大朝虽然宫殿憋屈,气氛却要比十七年的正旦好得太多了。非但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驻留行在的高官们也没有发生错过鼓号的怪事。
朱慈烺作为皇太子率领诸藩亲王以及文武百官朝觐皇帝,各王妃、命妇随宫眷朝见皇后。然后是亲王、官员朝见皇太子。再然后是内外赐宴,整个大朝活动要持续一天的功夫。
因为这些高官贵人都来给皇帝家拜年了,所以去他们家拜年的人只能在门房留下拜帖,签个名号。千百年下来,大年初一到处签到也就成了华夏传统。
往年的正旦大朝很少有亲王参与,因为皇帝不会随意招亲王入京。不过今年山东有衡、德、晋三位亲王,以及郑系的东垣郡王、衡、德、晋三系诸郡王,完全弥补了朝臣人数较少的缺陷,让崇祯大展胸怀。
崇祯因此特意在朝臣赐宴之余,又留下诸藩亲王、郡王一起吃茶点小聚。原本是想感受亲亲之乐,但这些亲王、郡王操着口音各异的“凤阳官话”,显然很是别扭。
不说现在,自从仁宣之后就没有宗室回过凤阳——除非是被高墙禁锢的犯罪宗室。
崇祯也很快没了兴趣,将招待宗室的任务委托给了朱慈烺,自己回去休息了。为了正旦大朝,皇帝四更不到就要起来祭拜天地,更衣准备,也是十分辛苦。
皇帝一走,席间就像是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所有人的心思。大家也不用憋着劲说凤阳话了,随便打了打哈哈就说起今年各家收获。朱慈烺早前拿了他们的银子,虽然没有正式成立一家企业。但也抽了一部分企业收入出来做成报表,给他们一个盼头。
有亲王带头,下面的郡王们也想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资产投进来,不管能不能赚钱,起码买个平安。现在这些宗室日子并不好过,一切都是配给制度。外面的田庄和产业也都被“霸占”了,却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触怒了皇太子直接找个由头发往凤阳,那就更是生不如死了。
朱慈烺对此倒是来者不拒,手中资本多一些总是好的。开春之后各地春耕都需要大量的银钱米粮置办畜力、农具、良种,久经战乱的老百姓肯定难以支撑这部分投入。
“殿下,此番还有桩事体要求殿下开恩。”德王等话题告一段落,又开出了新的话题。
“一切由圣上做主,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罢了。”朱慈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凡涉及“开恩”这样的字眼。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很清楚没人能够得罪他,得罪他的人多半也没机会来求他“开恩”。
德王尴尬一笑,道:“是鲁藩擅离封地之事,想求殿下与圣上说说好话。”
“这种事嘛,也不是没有过。”朱慈烺望向东垣王:“对吧?”
东垣王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连忙垂头不敢说话。
“要想赦罪,总得有点功劳。”朱慈烺道:“像东垣能够弃家为国,来行在效力。就是功劳。鲁藩也好,其他宗室也好。丢弃祖宗基业是迫不得己,但不来圣前请罪,那就是不懂道理了。”
“是是是。”德王尴尬笑道:“殿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给德王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另一位宗室,唐庶人朱聿键。
朱聿键是太祖二十三子唐王朱桱的八世孙,从太祖论的话。比崇祯还高两辈。朱慈烺在学习宗室历史的时候,特意留心了南明几个帝王的宗系,对这位唐王还是颇有好感。
这位被废的唐王命运多舛。他祖父唐端王朱硕熿宠爱嬖妾,竟然将长子朱器墭和孙子朱聿键禁闭在承奉司内。朱器墭更是被兄弟毒死。
当时的河南经守道陈琦瑜,上奏表明了此事。朝廷将朱聿键立为唐世孙,不再被囚禁。
崇祯五年,朱聿键继唐王位。崇祯帝赐其皇明祖训、大明会典、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纲目、忠孝经等书。唐王自己也十分好学,在王府内起了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
大概是读多了史书,朱聿键在崇祯九年,杖杀毒害他父亲的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和安阳王朱器埈,为其父亲报仇。
这事发生在七月初一,因为八月的时候清兵入关,朝廷忙着抵御东虏,没顾上管他。朱聿键却上疏请求带兵勤王。藩王领兵是十分犯忌讳的事,而且崇祯九年的时候,谁都不觉得东虏能成什么气候,不过就是来打劫而已,朝廷自然不许。
朱聿键却是个人才,竟然自说自话带了三千护兵北上勤王,被崇祯帝勒令返还。事实也证明朱聿键没有足够的军事才能,这三千护兵在遭遇流寇之后,竟然被击败了。朱聿键败退回南阳,新帐旧账一并清算。
九年十一月,唐王抗旨一事下部议,废为庶人,发高墙。
唐王由其弟朱聿鑅袭封。崇祯十四年时南阳被李自成占领,朱聿鑅被杀。
这个家族的故事也是颇为曲折,后人对唐王也多持同情姿态。加上唐王不饮酒不好色,一心要中兴大明,对早年的郑成功又十分器重包容,由此种种成了人们眼中的“明君”。
朱慈烺想到他,却是觉得敢于起兵的宗亲总是比投降闯贼的要强。与其关在凤阳,不如拉到皇帝身边,哪怕去教教书也好。何况一个远藩,当年就算他真的想造反,也不会有什么号召力。
与诸位宗藩简单说了两句,朱慈烺知道崇祯帝不会再来,便暗示东垣王检查定王、永王的功课,散了这次家宴。
他出来之后本想去后面看会书,准备近期去趟莱州与技工学院的教授们碰个头。最近忙于军务,在科技方面都没有过多干预。宋应星受命设计制造热气球到现在都还没声音,也该去看看了。
从济南到莱州六百余里,若是天气好的话四、五天就能赶个来回。尤其是现在山东修路的进度每天都在增长,说不定速度还能快些。
“小爷,皇后娘娘请您去呢。”
朱慈烺才走出没两步,就被周后派来的人拦住了。朱慈烺幼年时候也可以见命妇,自从过了十三四岁,皇后就不会特意让他去见那些妇人。
到了寝殿,朱慈烺才发现原来留在皇后这里的并非寻常王妃、命妇,而是自己东宫系的女官。以秦良玉为首,姚桃也被皇后赐座,其他各级女官按序排列,倒是济济一堂。
大明的风气仍旧十分保守,像大朝这样的庆典,的确没有女人的位置。吴甡在礼仪制度和皇太子尊严之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条折中路线。
秦良玉没有穿命妇的冠服,而是穿了一身男装朝服。她本来就有一米八六之高,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大,穿了朝服之后更显得魁梧威严。见了皇太子,秦良玉起身迎拜,也一样用的男子礼数。
朱慈烺顺势扶住秦良玉,笑道:“秦督无须多礼。我道怎没在大朝上见到你呢,原来在这儿。”
秦良玉爽朗一笑道:“原本礼部是让我随武官列入朝的,谁知来了之后又给我安排在了女官列里。不过也许是我年老耳聋,听差了吧。”
“秦督犹在壮年!明年我还想请秦督领兵收复四川呢。”朱慈烺请秦良玉坐下。
“千岁麾下虎贲无数,哪里需要我一介女流领兵。”秦良玉笑道:“臣就在中军为殿下安抚士卒便是了。”
“能练出精兵的名将不少,但能练出天下强兵的女将,古往今来可就秦督一人。”朱慈烺在皇后面前普及了一下知识,果然见周后看秦良玉的眼神变得有些亲切。
他又道:“四川平原上作战,自然无须劳累秦督。不过大山之中如何行军打仗,却非秦督亲自出马不可。秦督带来的那四千白杆兵,我已经让教导营与他们一同扩建,只等编练成了山地师,便是收复巴蜀之时。”
秦良玉见太子说得如此确凿,知道不是虚言,连忙起身表态道:“臣愿为殿下效命马前!”
朱慈烺自然高兴舒爽。
白杆兵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的白杆枪十分特别,乃是用结实的白腊树木做成长杆,上头配带刃的钩,下端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可作锤击武器。数十杆白杆枪钩环相接,便可作为登山爬墙的工具,悬崖峭壁转眼攀越,就是为山地作战而特制的武器。
而且白杆兵兵员都是蜀中山民,从小就在高山之中奔走,对山中草木走兽、气象地理格外熟悉,正是一支天然的山地部队,用在平原作战绝对是一种巨大浪费。如今李自成被进了四川,只要他与张献忠开始争斗,朱慈烺这边就要先收复四川,彻底断绝清军南下的可能性。
被困在苦寒之地的清军,要么南下与太子军硬拼,要么就只有乖乖退回老家去。而控制了三个大省之后,朱慈烺有足够的人力兵员与满清打消耗战。满洲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一胎生八个都补不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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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马蹄带得淮河水(八)
崇祯十八年的第一个落日,朱慈烺坐在院子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抬头望着天幕中越来越清晰的星空。在这个距离工业世界还有百余年的时代,星空是如此璀璨如此深沉。只有这样的星空,才能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从而有所敬畏。
如果可以的话,朱慈烺希望在拯救大明之余,顺便也拯救一下世界。
有了这个念头,朱慈烺自己都笑了。
或许是受荷尔蒙的影响,朱慈烺发现自己原本精密而效率的头脑,时常会冒出一些天真浪漫的念头。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救世主。人们能够救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绝大部分人都是等着被人救的。
而他们最终收获的只有失望。
“小爷,您怎么坐在这儿啊?”陆素瑶头上顶着一只蜻蜓形状的闹嚷嚷走进院子,见到朱慈烺独自坐在院中,几乎下得魂飞魄散。
“我想独自静一会儿。”朱慈烺道。
“爷,这天还冷着呢。”陆素瑶连忙上前道:“怎么说也得给您换双毛皮靴子呀。”
朱慈烺不悦地站起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当值不能喝酒,你不知道么?”
“奴婢知错了。”陆素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陆素瑶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连忙将头垂得更低,生怕犯了忌讳。不管怎么说,大过年的哭是很不吉利的。
“受了什么委屈么?”朱慈烺问道。
“没……”陆素瑶本能地想否认,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又有股浓浓的不甘。“今日刘宫正将奴婢唤去好生教训,都是奴婢竟然没发现殿下的朝服小了。害殿下在圣前失仪。”陆素瑶强忍着哭腔说道。
——我每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应对太子交代下来的工作,就连月事来了都得熬夜早起!为何只因为一个过错,就要将我骂得一无是处?好像我就是光吃不做一般。
陆素瑶心中怨气极大,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起码在自己成为后宫女官之首前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
“你的工作已经很繁重了,这种小事不应该归你管。”朱慈烺道,“而且,对自己不要太苛刻,要学会放松些,有些人的话未必需要放在心上。”
“啊?”陆素瑶猛地抬起头。她完全没想到皇太子殿下竟然会这么说。
皇太子殿下竟然会说出这么体贴的话来!
的确,殿下对人一向是和颜悦色,对属下更是宽厚,但这位殿下似乎从来不会理解别人的想法,而且也不屑于理解……他就像是站在高高山顶上的仙人。看着人世纷争最多说一句:愚昧。……然后仍旧让世界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如果说大明皇帝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皇太子殿下就是真正能够让这种权势为自己所用的人。
而现在。皇太子竟然会说出这么暖人心的话!
陆素瑶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一腔怨气都化作了飞烟,消散不见。
“不要跪着了,早点休息,明早整理一下技工学院的资料,下午交给我。准备一下,后天去莱州。喔。对,去问问东垣王,如果他对技工学院有兴趣,就说请他一起去看看。我看他对数学似乎很有些想法。”朱慈烺道。
“臣明白。”得到了治愈的陆素瑶连忙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恢复了作为侍从官的一面。她对刚才的小女儿心态很是愧疚,觉得辜负了皇太子殿下的信任和教诲。
——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陆素瑶暗暗掐了掐自己手心,牢牢记在了心理。
“要学会放松,必要的休假也是应该的。”朱慈烺继续朝屋里走去:“偶尔的放纵也不算什么罪过。不要让人说我把女官当男人用。”
“臣明白。”陆素瑶道。
朱慈烺转过身,充满慈爱地笑道:“今晚不会叫你了,好好睡一觉,卯时正来办公室就行了。”
“谢殿下恩典!”陆素瑶口中幸喜应道,但心中已经暗下决心,决不能放纵自己的软弱。这回过年加起来都休息了一天了,明天怎么能够晚半个时辰上班?而且技工学院这回的资料……还是有点多。
陆素瑶想到这里,酒也醒了,颇为害怕明天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再看看时辰,也不算很晚。她旋即又想起了自己这两天竟然都没有按照计划学习《物理学》和《数学》,愧疚和悔恨之情愈发强烈起来,脚下的步子都快了许多。
……
“我等身负皇恩,掌计财之重任,焉能耽于享乐!”姚桃站在灯火通明的户部公事房中,踱步巡视,在她的言语鞭策和目光扫射之下,这些会计埋头苦干,小心翼翼地计算各种数据,拨打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今天是大年初一,作为六部中唯一要上班的部门,这些会计们的心思自然也有些飘,甚至有人说了怪话,埋怨天家用人太过刻薄。正是因此,姚桃才觉得有必要在大家工作的时候进行一番敲打,提提精神。
“那些抵御东虏和闯贼的将士可没有过节!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没有因为过年而松懈!”姚桃的声音在三间屋子打通的公事房里隐隐泛起回声。
没有人能够反驳她的话,因为今天不断砸下来的工作任务,正是皇太子本人也在努力工作的证明。
“殿下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还对我部表彰有加,我等岂能辜负皇太子殿下厚爱?若是有人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大可以自己提报上来,真当天下只有你一个能打算盘么!”姚桃的目光落在两个男性主事身上。
他们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手下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朱慈烺的确给户部的女官大大长了脸。非但夸赞她们工作勤劳,能力出众,更是让皇后娘娘随手挑了几个女官,当场表演心算术。一长溜的数字加减乘除,这些女官竟然能够将最终结果脱口而出,惊艳当场。
这就是算盘打了千百遍,心中已经有个不需要拨打的算盘。
这样的人在男会计中也有,不过比例不如女官高。照朱慈烺的分析,应该是对工作投入程度的差异。女官能够走出深宫,得以重用,责任心和荣誉感都会比被抢了风头的男性吏员强。这也是姚桃平日观察所得,听皇太子这么一说,更是深信不疑,所以她决定对男吏员严格要求,绝不能让他们拖了整个户部的后腿。
……
朱慈烺回到卧室,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被褥也都用汤婆子暖过。
整个房间由数十根蜡烛照亮。为了保护眼睛,朱慈烺就算再节俭也不会减少蜡烛的用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个时代没有煤油灯呢?
要制取煤油倒不是不可能,但是需要大量原油进行实验分馏,而现在中国唯一能够开采的石油井却在陕西。
想到陕西已经落入了清军手中,朱慈烺原本打算放松一下,早点休息的念头随之破灭。他缓步到黄花梨书桌前,手指在一叠叠的书册上划过,终于落在了一本几乎沾灰的书上:《大明律集解附例》。
要改变一个社会,绝不可能只由一点突破。经济、文化、法律作为社会改变的三驾马车,缺一不可。其中法律虽然处于被支配地位,其表现出来的锋芒却是令世人侧目。
朱慈烺前世也有法学学位,本以为修改《大明律》是得心应手的事,但真正融入大明社会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过幼稚,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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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 不知有月空中行(一)
崇祯十八年正月初三日,朱慈烺辞别了皇父皇母、懿安皇后,登上了前往莱州的四轮马车。
闵子若带着皇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骑马护卫。
四匹白马拉着小屋一般的车厢,在平原上化作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负责目送的王承恩这才从寒风刺骨的城楼上下来,回去禀报太子已经安全远行的消息。
如果说一开始王承恩只是想烧个小灶,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他总算知道皇太子是个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人。这位小爷不需要奉承和投效,只有专心办好自己的事才能被他正眼相看。
……
“这辆马车是技工学院下属工匠坊新作的定型版,只要殿下批准就可以出售了。”陆素瑶随皇太子上了车,语音清晰地简单介绍道。只看她的神情容貌,绝想不到她这两天总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朱慈烺打量着马车的布局,并没有被其中的科学性震慑,反倒看出了浓浓的人文内涵。
御者的位置在马车前方的右边,这是先秦时代遗留下来的传统。因为只有坐在右边,御者挥动马鞭的时候才不会影响到左边的乘客。也因此左边留下的位置要稍稍宽一些,算是尊位。
孔子在六艺中将“御”列为君子的必修课,同学朋友之间自己驾车去野外踏青也是从先秦延续至今的传统。买车的富贵之家未必不会自己御车,所以车夫的座位一样不能小觑,也得有遮蔽风雨阳光的挡板,与后面的车厢基本在一个平面。
车厢是略带圆拱线条的独立厢体,其中又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尊坐,宽可坐三个正常体型的乘客。对面没有座位。而是可以支起的架板,能让乘客在马车上看书写字,享用餐点。
尊坐后面的卑位贴在后车厢左右两侧,是两两相对的四个座位。一般来说贴身仆从最多也就四个人,足够用了。而且坐在卑位的人是从车后上车,不会走车厢两侧的“正门”。
这是一辆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马车。但它的每一个设计又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看到车厢如此布局,朱慈烺心中暗暗感慨:这就是文化的遗泽,源自先秦时代的烙印……如果我能够阻止华夏文化被割裂,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只有两侧车门上用了玻璃,采光不够好。”朱慈烺坐在尊位,微微侧首,对坐在他身后侧座的陆素瑶道。
陆素瑶掏出纸笔,迅速记了下来,道:“臣也觉得前后车壁上。乃至车顶,都可以做成窗户,配上玻璃。”
朱慈烺笑道:“的确,车顶上做个天窗还好换气。你觉得这款车坐起来如何?”
“比旧式的要舒服许多。尤其是分了尊卑,不像之前的马车那般别扭了。”陆素瑶很满意自己的这块小空间,腿也能伸直了。只是没有搁架,不方便她在车上办公。不过这只是小问题,随时可以找匠人加一块。
朱慈烺点了点头。扫视一周,见车壁上贴着素色的棉布软包。道:“拉绳呢?”
“拉绳在后座,殿下只管吩咐臣便是了。”陆素瑶道。
朱慈烺轻笑,还以为自己得像西方人一样配根手杖敲车壁呢。
“真是周到,谁设计的?”朱慈烺随口问道,吩咐开车。
陆素瑶拉了拉身侧的编花棉绳,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铃铛声。很快。车厢微微震动,马车缓缓启动。
“是几位教授每人坐着跑了一圈,然后照他们说的改动。”陆素瑶道:“因为颠得太厉害,现在除了四轮和车厢之间有簧片,就连座椅和车厢之间也加了簧片。就算跑远途也不会头晕了。”
“他们都是享受惯了的,听他们的准没错。”朱慈烺拍了拍座椅,狐皮铺成的椅面坐着很松软暖和,下面应该还有棉有皮革。承袭暖轿的理念,在座椅下方还个炭盆,整个车厢都暖暖的。
“因为这马车是四轮的,对路的要求也高。虽然一直没停,不过冬天不太好修。”陆素瑶又道:“进度比上月有所下降,伤亡率却更高了。”这些数据不需要朱慈烺每天盯着,所以监控的任务就落在陆素瑶身上。如果出现了异常,她就必须提醒皇太子。
“嗯,一个是天气因素,还有就是熟练工人调去了河南。不着急,慢慢来。”朱慈烺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的书呢?”
陆素瑶连忙起身,躬身将书递了过去。
朱慈烺随手接过,继续研读大明律。
陆素瑶知道旅途办公开始,也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制定的《问刑条例》研读起来。她只需要通读掌握,不至于在皇太子殿下谈及此事时茫然无知,并不需要带着问题阅读,所以进度反倒比朱慈烺还快了许多。
在皇太子的车驾之前,有专门的清道人马,负责通知沿途军堡派出人马,拱卫车驾。出了济南之后,很快就看到有留守兵士侯立两旁,干净利落地行礼之后便跟着马车奔跑护卫。
这种全副武装的强行军要持续十里,直到下一个军堡的护卫出现在预定地点,然后开始接力。各县城早早就命人黄土洒道,县令率领本县老人在城门口迎接,由本县警察和巡检司开道护卫穿过县城,继续前行。
如果刚好碰上需要休息的情况,县令还得准备伙食招待。
在经历过长途行军的锤炼之后,这趟远行简直就是轻松愉快,一扫朱慈烺对出远门的纠结。
大年初八日早间,朱慈烺从最后一处驻跸处出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中午就可以在莱州吃午饭。
在车上,朱慈烺要了最近技工学院的进展报表和一些立项报告,瞬间就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更像是个美丽的误会,朱慈烺努力推进物理、化学知识,推行科学方法和观念,却没想到灌溉出了一朵奇葩。
技工学院秉承朱慈烺的指示:最大限度变理论为实践;最大便利推广理论基础。一方面将理论应用到实际之中,一方面又要方便这些理论的推广,让没什么文化基础的工匠也能尽快学会。
所以方以智提出的阿拉伯数字推广计划被汤若望之外的其他教授否决,所有数字采用改良过的苏州码子,因为这种草码在大明已经有了广泛的民众基础,即便目不识丁的码头工人也认得全。在其他教授看来,阿拉伯数字完全是一种“外文”,如果要用它替代草码,所造成的教育成本会很高。
朱慈烺看着这份记录,也暗暗问自己:是让自己服从这个社会,还是让社会服从于他?他当然有权力有理由强行推广印度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因为阿拉伯数字都是一笔而成,而草码中有一部分数字是需要三到四笔的。
对于接触数字较多的会计行业,苏州码子无疑增加了数倍的书写量。
想到这里,朱慈烺暗下决心,就算不强行推广,也该给民众一个选择的机会。后世中阿拉伯数字取代了各种其他数字,并非没有原因。
解决了数字体系的问题,朱慈烺随手将这份记录放到了最后。新呈现出的报告中间,一行诡异得如同密语的竖列式闯入他的眼球,在惊喜之余也带来了强烈的惊吓。
“素瑶,”朱慈烺往后靠了靠,“这新任教授熊明遇是谁人?”
陆素瑶没有被皇太子过于亲近的称谓击昏,谨守心神,脑中已经飞快转了起来,几乎应声答道:“熊教授是江西进贤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崇祯元年迁南京刑部尚书、拜兵部尚书,致仕后又起原官,改工部尚书。他的受聘报告是与秦督勤王的报告一起进呈的,当时殿下尚在休养之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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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不知有月空中行(二)
崇祯十八年的正月初八日,朱慈烺乘坐马车到了莱州府技工学院总校区。在不断吞并周围屋舍之后,这座学院已经占据了整整两个街坊,几乎占了府城的四分之一。非但如此,技工学院附属的各工坊也渐渐连成一片,聚集在南城厢。
这种扩建也符合朱慈烺的交代:扩大规模。
要想推动生产力,绝非一天两天能够做到的。倒是扩大生产规模并没有什么难度,无非就是银钱充足,人力充沛。在当今乱世,粮食是比金银更重要的硬通货,所幸朱慈烺并不缺粮。
再者,朱慈烺借圣旨颁发的“免匠役法”也已经传到了各府县,从法律上结束了大明承袭蒙元的匠籍制度。
这道法令让工匠们对朝廷的认可度直线上升。虽然仍旧要接受官府指派,但能够以此获取工钱,而非之前的服役,生活有了根本上的改善。当他们发现受雇于技工学院的待遇远比接散活要好,自然远来愿意依附——他们可没有土地能够眷恋。
有了充足的工坊和技术工人,技工学院的许多创新设计才能够在最快速度转化为实用工具。
朱慈烺的马车在莱州府和掖县令的拥护下,从南城厢入城,亲眼看到了规划整齐的新城。从打出的旗号、招牌上也能看出,在规划区域的分工上也颇有讲究。这些细节都是地方官员自己动脑子摸索出来的,也算是没有白吃俸禄。
在一座大牌坊门口,朱慈烺下了车,一抬头就看到了“皇明技工学院”的字样。祭酒王徵带着一干教授、司务、执事排列门口,欢迎朱慈烺的到来。
朱慈烺快步上前扶住王徵,笑道:“有劳葵心公久候了。”
王徵过了一个冬天。又老了许多,听朱慈烺此言,老泪众横,道:“殿下折煞老臣了。”
朱慈烺朝宋应星、汤若望、方以智三人颌首示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穿二品朝服的六旬老者身上。
“臣熊明遇,拜见皇太子殿下。”熊明遇上前行礼。自报家门。
朱慈烺上前一步,扶住熊明遇:“坛石公,在学院之内,只论天地之理,一切繁礼皆可减等。”
明朝皇帝对于高官老臣的优待是家族传统,文官们也早就习以为常了。熊明遇自觉到了技工学院之后鲜有建树,行礼之后便退到了一边。
谁知朱慈烺却盯上他了。
“坛石公,”朱慈烺问道,“我看到先生罗列了数理化书中不少公式。正要讨教。”
熊明遇上前解释道:“殿下容秉。殿下著作之中,固然深入浅出,不过文字描述终究繁复,不若以西人之法,列为公式,更易记忆推广。”
“这也是我乐见的。”朱慈烺的书中只是讲了原理,没有列出公式。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文字表达,以及如何确定单位符号。
“为何不用拉丁文字?而用了……那种。那种怪字呢?”朱慈烺问道。
诚如泰西传教士们所记载的,明朝士大夫们有充分的包容和好奇接受泰西文明。而且能够很坦然地承认本国文明在技艺上的不足。但是,华夏的骄傲和不逊于人的才智,让这些士大夫在接受泰西文明的时候并非单纯学习,而是以教学相长的姿态,将泰西文明吸纳融入华夏文明。
如今泰西只是刚刚被大明承认为文明世界,自然不会像三百年后那样。洋大人说什么都是至高无上的。
“殿下,那种不是怪字。”熊明遇苦笑道:“是减字。”
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这种截取汉字偏旁、部首、甚至只是几笔的“文字”,是唐末琴家曹柔从篆书中提取创造的古琴文字谱,用来记录古琴指法。
作为琴棋书画皆通习之的大明士大夫。受此影响创立了一套注音符号,用来代替沿用至今的“反切法”注音。
汉语注音本来是直读法,在生僻字旁边写明“读某字”。东汉时候的服虔在注《汉书》时,用了反语,也就是后来沿用的反切法。反切法用两个常见字标注一个字音,如:“惴”,按照反切法的标注就是“章瑞反”。
如果用注音法来说明,便是取上字的声母,切下字的韵母,拼出这个字的读音。
唐时僧人守温取汉字为三十声母,宋人又以韵书的韵母字作三十六个韵母。由此反切法益为精密,成为最通行的注音法。
“臣原本是想以泰西字母直接用于注音,”方以智上前道,“最好还能以泰西文字取代如今的汉字。”
方以智此言一出,其他教授脸上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就连熊明遇也有些尴尬。
朱慈烺知道后世有人打着方以智的旗号来鼓吹出全盘西化,要求淘汰汉字,此刻听他说来也就不以为怪了。
“既然诸位先生都反对,某也只得作罢。”方以智讪讪道:“不过以字注音终究不便,臣便仿减字谱,从金篆行草中取了笔画,分为声、韵符,用来为字注音。如今以此符文表字的新编《字书》已经接近完工。”
“臣便是取这套注音符号为本,以泰西法罗列公式,易于记忆。”熊明遇道。
朱慈烺觉得有些恍惚,等听完本末之后也难以评价。他上次来科技学院本想要个穿越必备的热气球,结果宋应星当场画了个神奇的飞行堡垒……真是差点被他吓了个半死。不过作为能想出用火药火箭上天的明朝人,飞行堡垒的确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你们莫名其妙怎么想起来用拼音的呢!就算用拼音,为什么不用英文字母呢?就算英文地位太低,德文、意文、拉丁文也都可以啊!现在我竟然成了个连拼音都不认识的文盲……
朱慈烺垂着头缓缓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颗大槐树下。他让人搬了椅子来,就在树荫下围了一圈坐定,问道:“说来惭愧,我还不知道这注音符号到底为什么如此重要,要先创立出来。”
“殿下,此物的确是一大利器。”王徵拱手道:“非但各种公式可以简约书写,方便记忆,更重要的是方便确定度量衡制的单位。譬如以‘°’为度,以‘′’为分,以‘″’为秒,方便书写阅读,更无行文断字的讹误。”
——唔,你们连拼音都弄出来了,就没把标点符号弄一下?算了,还是我来吧,免得到时候不认识……
朱慈烺心中暗道。
“殿下,”方以智又道,“有了注音符号之后,匠人们识字确实快了许多。等字书编好之后,以注音寻字,哪怕没人指教也能自学。想泰西诸国只用二十余个文字,其所谓字母,便能拼组成所有文字,只要会说话的人就能学会拼写,故而其国皆能识字……”或许是看到朱慈烺脸上不信的模样,方以智急道:“殿下可征问汤司业。”
泰西的知识垄断更甚于明朝,汤若望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泰西文字的确简便易学,不过华夏文字也是博大精深。”
“识字快慢不是问题,总不能急功近利。”朱慈烺道:“我华夏许多字音同义不同,这在在泰西文中恐怕无法解决。”
王徵、熊明遇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就算拼音文字再好再方便,总不能日后连老祖宗留下的典籍文书都不要了吧。
方以智显然是被众人批判过了,见皇太子并不支持,只好闭嘴不论。
“不过注音符号倒是可以直接用泰西文字。”朱慈烺忍不住道:“这样也方便泰西人学汉字。”
“殿下,臣以为不可。”王徵反对道:“臣考泰西文字,每个字母皆有来历。故而我国注音符号若是照搬,其意首先不同。其次,因为我朝官话与泰西语言相去甚远,许多训音不足以从泰西字母中选取。如今这套符号是从古字中截取,音与义符,如此方是名正言顺。故而臣以为,与其邯郸学步,不如独辟蹊径。”
朱慈烺微微颌首,心中暗道:后世的港台用的也是注音符号,并非拉丁化的拼音,他们的学生也一样学汉字用字典。既然这些教授都如此坚持,那就先用着吧。
细细想来,发生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张白纸好画画,如果是清末民国,那么全盘西化可以算是一个选项。因为文统已经被割裂三百年,华夏文明被扼杀得奄奄一息,一群于古无知的文人坚信凡是华夏的必然是腐朽落后的……
然而眼下的大明却是一副延绵五千年文明的宏伟巨作,即便经历了蒙元乱世,但好歹蒙古人没有剃发易服、焚书阉儒。太祖高皇帝重开基业,虽然也吸纳了蒙元文化的一些遗迹,但主流仍旧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朱慈烺就像是开垦了一块新的土地,埋下了种子,而结出来的果实却与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这套“明式拼音”给朱慈烺带来了极大的震动,那么接下去看到的技工学院最新成果时,朱慈烺只能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ps: 求推荐票~~~这两天的科技树问题可能议论会有点多,不过这属于世界设定的问题,不能不交代。请谅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