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锦衣白夜行(三)
先前门口围观的姑娘们哭喊着逃命,还有几个年岁方幼,吓得不敢动弹,坐倒在原地大声哭喊。
一个新入府的小丫鬟叫做小红,看着白少爷一步一步向她们走来,浑身颤抖,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玉面春风的翩翩公子,精美的五官在她眼里却像地府里逃出来的吃人恶鬼,要将人嚼个粉碎。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从门扉到地砖,逐一触碰。
很快,他来到她身边,那里躺着一个眼神绝望的女人。
小红叫她“余姐”,于姐和她不一样,是从小在府中长大的,很得卫家太奶奶恩宠,还被赐了姓。听说她也有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刚过三十。驻颜有术又身经百战,卫家两位少爷,小时候吃她的奶长大,一直吃到今天上午。
小红看见白少爷轻轻抚摸着余姐的背,心中却十分鄙夷,想着余姐的年纪都够做你娘了,原来白少爷也是如此流连春色的衣冠禽兽。
“嗯,有你的份。”白少爷没头没尾的说。
于姐却仿佛听懂了,哭喊着说:“没有!没有!都是他们干的,跟我没关系。”
白少爷温和的笑着说:“乖,不要骗我。你若是骗我,便说明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蠢,才会相信你满嘴谎言。”
“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些孩子也一定说过这些话,你放过他们了吗。”
白少爷拉开她的衣领,丢进去一颗飞弹,便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向小红。
“别……别杀我……”面对一个要杀你的人,说什么都比说这句话有用。
比如“我怀了你的孩子。”
比如“我已经吃过毒药了。”
甚至“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是面临死亡,并没有几个人能冷静下来,思考什么是最好的方案。
比如小红,她就只会说:“别杀我……”
一般说这句话的人,最后都死了。
当然,人都会死。
只是现在,小红还不该死。
白少爷也抚摸着她的背,片刻之后,有节奏的温暖传来,就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的感觉。
“别怕。”白少爷温柔的说。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小红真的不紧张了。
她慢慢停止了抽泣,然后像忽然有了勇气。
在他面前,她希望自己死的体面。
“来吧,动手吧。”
白少爷说:“来,张嘴。”
小红想起太奶奶的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强忍哽咽,硬挺着脖子断断续续说道:“能不能……能不能换种方法。”
“不能。”
她心里把白少爷臭骂了千百遍,还是乖乖张开了嘴。
一个圆形的物体被塞进了嘴里,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大一点。
她绝望的等了很久,嘴里的东西却没有像预期那样爆炸。
慢慢的,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嘴里融化,慢慢沁入心脾。
“冰糖葫芦……”小红难以置信,她试探着咬了一口,那股子甜蜜的酸味,竟然是她最爱的冰糖葫芦。
自她娘亲过世,她已多年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
“若是没有去处,就去白府,说白少爷让你来的,他们会关照你。”白少爷留下这句话后,身影便随着声音消失在前院。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让白少爷留在她口中的温暖和甜蜜,流进了身体里。
“清水三式,那个老妖妇,用的是上清派的剑法。”
青山秀水白云间,白少爷独坐墓碑前。
“听闻这些年,不少名门宿老窥探天机,末日之后,即是危机,也是机缘。恐怕便是因此,连上清这样门风严厉的门派,也开始招兵买马,来者不拒,什么人都收入门中。”
“我很不喜欢说这种话,但是,时代真的变了。和你我当年的情形已经不同。”
“或许,换到这个时代,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对的也说不定。”
“可惜,这世间从来都给不了如果。”
“传说中的圣子降临,应当就在今年吧。”
“八国议会,也已经过了三年。”
“不知道黄师兄,可曾寻到剑仙。”
白少爷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每次来到老友坟前,却似有说不完的话。
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误解他,所以只有在死人面前,才能吐露心声。
他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仍不解乏,便端起贡台上那碗祭给去人的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咱们蜀山弟子,无酒不欢。尤其黄师兄,那肚子就像漏了底的水桶,再多的酒也灌不满他。我常在想,蜀山剑派若是改名蜀山酒家,也并非坏事。”
“可惜小师弟从不饮酒,一点也不像咱们蜀山人。”
“小师弟呀,那日协同修罗气运,共抗天劫之后,就再无他的消息。”
“放心,我传了他玄武金甲,不会这么容易死。就算是天劫,也不行。”
“蜀山呐,也不知当年我入门时种下那一株青竹,如今是否有人照料。”
脚步声很轻,轻到用耳朵听不到。然而白少爷去了解这片天地的时候,从来不是用听,或者看,而是去感知。
所以他能领悟蜀山失传的剑法。
所以他曾留住了剑仙的剑影。
所以他此刻感受到了那漂浮的脚步。
“刚好,我这里酒喝完了。”白少爷头也不回,伸出右手,便接住了远远抛来的一壶佳酿。
“我不明白。”一个年轻的声音,一个年轻的身影,正是小弟。
“镇上有个以替人做梦为生的人,叫做小哥。听这名字,像是你的兄弟。”白少爷没有回答他。
“不愧是白少爷,人都救出来了,甚至毫发无损,你却灭了他们满门。”小弟不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即使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掩盖不了责怪和讥讽。
“有些事一定会得罪人,但一定要有人做。我已经有那么多仇家了,再多几个也无妨。这些责任和仇恨,落在我身上没什么。可是落在别人身上,比如今天那位老伯,比如天桥下的戏班,都是灭顶之灾。”
“真是伟大啊。”小弟冷笑着说,“可惜我还是不明白。”
白少爷说:“你不明白的事很多,有的你不需要明白,有的你以后会明白。”
小弟说:“我现在就要明白!”
白少爷看着他说:“为何。”
小弟说:“你,灭人满门!”
白少爷说:“卫家七十六口人,我杀了五十三人,离满门还很远。”
第十七章 锦衣白夜行(四)
小弟说:“纵然卫氏兄弟有罪,你取二人性命即可。何以滥杀无辜!”
白少爷低头笑着说:“你说,卫是兄弟有罪。那不过是你给他们的罪名。罪名和罪不一样。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必须清楚的,事无巨细的了解他所做的一切,这相当不容易。但是给一个人制造一个罪名却很容易,说他强抢民女,烧杀掳虐,甚至顶撞长辈,都可以是罪名。可是你如何知道,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罪。”
小弟冷哼一声说:“难道你知道?你杀的这五十三人,都有罪?”
白少爷果断坚决的说:“我知道。”
小弟不服:“你如何知道?”
白少爷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样的人,知己无处可觅,仇家五湖四海。总有一天,我会死在别人手里,或阴谋或阳谋,若是运气好,还能有个全尸。而那一天到来时,你就要替我活下去。”
小弟说:“为什么是我?”
白少爷说:“我所做的这些事,必须要有人继承下去。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又不能是别人。”
小弟不明白,他说:“继承你……去滥杀无辜?”
白少爷苦笑叹息,说:“其实我一定会告诉你,只是不想浪费了这壶好酒。”
他虽嗜酒,却不细品,往往拿着酒瓶子就往嘴里灌。这倒是蜀山一脉相承的风范。
等到这壶酒喝完,他眯着眼睛回味了一遍滋味,而后慢慢说道。
“卫太奶奶二十年前患了重疾,本应入土。后事都打典妥当了。”
小弟不知这段往事,静静听他说来。
“苟延残喘之际,卫府来了一位塌鼻子老道,献了一剂药方。其中的草药倒是寻常,只是一些顺气之物,街肆上的药房里都能取到。唯有一道药引,大逆不道,天诛地灭。”
“何物?”小弟问道。
“童子心尖血。”
虽不知其详,但是听这名字,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少爷解释道:“童子,既不能是骨肉未全的幼儿,亦不能是四阴茹毛的少年。只能是三到五岁的儿童。再大一些,气理更迭,体内有成人淫气,视为不纯。若是年幼一些,血肉还未成型,功效又不足。你可知,这个年纪,最是天真无邪。小一点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尚不知生死,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偏偏到了三五岁,胆子最小,又知道疼……”
言未尽,意已达。小弟已然明了。三到五岁的孩子,最能体会痛苦,最不能忍耐痛苦。
“愈是恶贯满盈的人,愈重孝道。”白少爷忽然这么说。
小弟虽不赞同,却不打断。
“你可知古之二十四孝,皆是以戕害他人为荣。孝是恶人最容易的伪装。先贤扬孝,本意弘扬知恩图报。可是恶人言孝,却是为了凌霸正名。卫氏兄弟便是这样的孝子。他们为了尽孝,捉来城里的流浪的幼 童,做一道药茶。名为‘玉堂春锦’。说来这塌鼻子老道还真有本事,老妖婆喝了玉堂春锦,不过三日便可下地,一月之后枯木逢春,越活越年轻。于是卫府上下,都把这玉堂春锦奉为包治百病的仙药。不仅卫家人喝,连得宠的下人也能受些恩赐。”
白少爷继续说:“童子,精气最足,未到外泄的年纪,引而不发。那心尖血,是体内精气最旺最纯之处。如此大补,又被中药调和,的确是天才之举。”
“可惜,损人利己之事,世间难容。”
“尤其,流浪的孩童毕竟有限,三月之后,他们便开始去穷人家买孩子,说是送进卫府做书童……”
后来的事,白少爷说得很详细。他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次倒是难得的事无巨细,可见他对小弟的重视。
空山间多闻鸟语,白少爷的声音却比虫鸣鸟叫好听。风过树林摩挲,又抚清流涓涓。
看不见风,却又处处可见风。
白少爷仿佛化作人间风雨,艰难的在误解中守护世人。
“人所见所闻,总是有限。所以必然会误解,必定有误会。尤其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只看得到自己认定的事,对真相视而不见。所以别人想怎么看我,就让他怎么看我。或许,如此才算不失本心,他应当会开心一些。”
小弟不敢和白少爷对视,他假装打量墓碑。那墓碑被清理的很干净,墓碑很干净,周围的坟头草很干净,甚至连供桌上的食物也被吃的很干净。
“那个老伯的女儿,已经送回去了。”小弟说道。
白少爷笑而不语。
“走的时候她还很不开心,说我拆散了她的好姻缘,仿佛我才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白少爷明知故问道:“她模样如何?”
小弟道:“惨绝人寰。”
两人相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
小弟忽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白少爷说:“没有,入府以后才知道。卫家怨气过重,诸多亡灵环绕,不敢视而不见。”
亡灵,怨气,小弟从来看不到,但是他没有再问,片刻之后,道:“可惜最后一壶酒被你喝完了。”
白少爷说:“你想喝酒了?”
小弟说:“想。”
白少爷说:“蜀山的人想喝酒,从来不会没酒喝。”
小弟说:“我不是蜀山的人。”
白少爷说:“我是。”
他右手一抬,又接住了一坛从天而落的琼浆玉酿。
小弟都看傻了。
“蜀山的人,想喝酒了怎会无酒。”声音从林间传来,像翠竹空响,十分好听。
这酒是坛,不是壶,蜀山人最懂蜀山人,壶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够。
“嘭”的一声,拍开酒封,酒香奔涌而出。
“好酒。”白少爷赞道。
“请你白少爷喝酒,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林中慢慢浮现一人,杳然孤影,一步一步,却走得惊心动魄。
“白少爷却少有好酒喝。”
白少爷听见他声音时,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可当他真正看见他时,却慌了神色。
短暂的皱眉后,是漫长的无可奈何。
他说:“宿命。”
来人听懂了他的话,亦是无奈道:“你又何尝不是。”
“我救了很多人。”
“我救了更多人。”
“我杀了很多人。”
“我已很久不曾杀人。”
终于,他走到白少爷身前,提起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白夜。”
白少爷站起来,忍不住抱住他。
“南宫。”
第十八章 锦衣白夜行(五)
他没看见,却能感觉到,此刻,小弟的神色,异常复杂。
酒是动人的酒,人是醉人的人。
千杯知己,时光煮雨。
如画的风中,他们用山水对弈。
除了酒,南宫还带了一个食盒,一些家常小菜,却都是白夜的最爱。
“希望你的口味没变。这些菜里都没有放醋。”
白夜不喜酸食,他从未向人提过,南宫却一直知道。
知己相知,不过如此。
他虽不提,他却知了。
此番情谊,着实不易。人总是在拼命表达,却少有愿意听他人说话。很多人说得再多也无人懂他,甚至不愿听他,却有那么一个人,不言不语,明白你的辛酸苦辣。
南宫说:“镇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言。”
白夜说:“世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说。”
南宫说:“听说你刚刚灭了卫家满门。”
白夜说:“卫家七十六人,我杀了五十七人,尚余十九人。”
南宫说:“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弃剑。”
白夜说:“弃剑是为了不伤人。”
南宫说:“你如今在杀人,而且杀了不少人。”
白夜说:“杀人是为了救人。”
南宫说:“你可知,你杀的那些人,也有亲人朋友,骨肉相知。你杀一个,伤害的却远远不止。”
白夜说:“我救的更多。”
南宫说:“你如何确定?”
白夜说:“因为我是白夜。你可信我?”
南宫说:“因为你是白夜。我信你。”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一杯饮罢,白夜忽然说:“又是阴阳酒壶?”
南宫伸出拇指轻轻抹去嘴角水渍,笑着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白夜点头:“也对。”
小弟在一旁,神色复杂。
南宫继续前面的话题说:“我信你,可别人都不信你。”
白夜不语。
南宫一指小弟:“他就不信你。”
白夜说:“你我都是将死之人,诸多牵挂,如何了然离去。”
南宫说:“我找到了传人。”
白夜说:“他就是我的传人。”
南宫打量着小弟,这让小弟很不舒服:“他恨你。”
小弟一惊,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出口。
白夜神色平静,对小弟来说是秘密,白夜却从一开始便知道。他说:“恨我的人不少。”
南宫说:“你却要将你的本领和责任,传给一个想杀你的人。”
白夜说:“人情世故,于人间百世大道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他是最适合的人。他心里有正道,能辨是非。”
南宫说:“若他的正道,和你不同,何以传承。”
白夜说:“你的正道,便和我不同。或许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你。”
南宫说:“这番话,岂非煞了风景,可惜了好酒好菜。”
白夜笑道:“你的传人,又是如何。”
南宫说:“是你的故人。”
白夜说:“我有许多故人,不一定还想得起来。”
南宫说:“你一定能想得起来。即使你想不起这个人,你也会记得与她有关的事。从前,她便是为你而活。”
白夜说:“为我而活?若是男人,我一定能记住。若是女人,为我而活的不少,恐怕记不起来。”
南宫说:“她是女人,而且一定是你能记住的女人。”
他饮酒起身,打了一个响指。林中闪出一道黑影,快如奔雷,迅如疾风,片刻便已到了二人身前。
白夜好奇的看向来人,确实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女人。意外的,他竟然认得这个女人。
她叫苁蓉。
三年前,白夜亲眼见证她如何抵御曾经的迦楼战神,如今的黑刀傅雨。
还有那一次,人间强者,共渡天劫。
世间之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却又很多是他不想知道的。
此刻,他想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事。
于是他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
“流风。”
那是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咒语。
那是白夜怀念却不得不割舍的过去。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终于无法躲避女子身后的巨剑。
所有的视而不见,都只是他的问心有愧。
他回头,轻轻抚摸那块无字墓碑,像在抚摸着某个人的脸。
可是口中言语,却是对南宫说的:“三年了,你找到答案了吗?”
南宫摇头:“我甚至没找到问题。”
白夜说:“你知道,这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
南宫说:“你知道,这件事上,我不会相信你的回答。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你的回答,无论真假,在我眼里,都是安慰。”
白夜目光有意的躲避着苁蓉身后的大剑,他很想去触摸,又害怕触摸。
最想知道的事,并不一定是他能够面对的事。
南宫按下阴阳酒壶,为自己斟上半杯凉茶,轻泯过后,才说道:“我见过父亲了。”
“嗯。”
“他很想你。”
白夜轻笑:“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南宫道:“我看得出来。”
白夜道:“他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南宫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他。”
白夜道:“谈不上原谅,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南宫道:“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白夜沉默的笑了笑。
南宫却懂了:“是你不想知道。”
“嗯。”
“所以还是你的执念。”
白夜忽然抬头,凝视着南宫:“何人没有执念,只是我没有选择。南宫,你的经历让你痛苦,但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可弃剑,可以弃官,甚至放弃蜀山。可是我呢,观世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死而后已。”
南宫不懂,即使三年过去,如今他已经快要及冠,却依然不懂很多事。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算是幸运的,天赋卓绝,家世显赫,不到二十的年纪,战场拜将,江湖称雄,他都做到了。
他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只是无病呻吟的独上西楼,唯有如今在大内皇宫高坐龙椅的那个男人,才知道,他的执念,是因为责任和担当。
南宫望向长安,良久不语。
白夜知他心意,说道:“初周四杰,修颜称帝,马丰涛赐封国师,张初心立为储相。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在父亲辞官之后出任大将军之职,却没人想到,会在修颜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长安,再入江湖。”
第十九章 锦衣白夜行(完)
南宫目光收回,面似苦笑似无奈,道:“他怎么会需要我。我们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未称帝之前就修得一身帝王术,天下英杰任凭驱使。他又怎会需要我这样一个屡战屡败的丧家之犬。”
白夜居然笑了,道:“你这气话,说得小器。”
南宫叹息一声,不知如何作答。二人谈话至此,算是粗浅叙旧,于是南宫主动开口说起来意。
“三年前的天劫出现之前,偶遇奇人,形似妖魔,自称魏宏业。黑刀傅雨离京之前,也与我说起此人,他好像知道天劫会来。同时,还提及了末日。我无从判断,天劫和末日,是否为同一事。三年江湖游历追查,如今终于查得端倪。”
白夜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些事,我不会告诉你。”
南宫道:“我知道,可是我却无人可谈。黄师兄江湖寻仙,不知去向,其他师兄弟也各自踏上证道之路,我只能跟你说。”
白夜道:“与其和我说,不如去问问张初心。如今他应当已经全盘接手琅,江湖事天下事,尽在他三尺长卷中。尤其事关天劫和末日,他对此一定比我感兴趣。”
南宫道:“我就当你在笑我了。”
白夜道:“是啊,你执念太深。”
两个人打着哑谜,小弟在旁听不明白,即使一字不漏,细心思索,依旧听不明白。
所以南宫和白夜,才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才能在南宫离群孤索之际,成为他道路上唯一的驿站。
南宫继续说着他的发现:“说回此事。这三年我走了很多地方,甚至走回了蜀山。不是我们相识那个蜀山剑派,而是梵天的蜀山,百年前六道剑神所在的蜀山。终于在梵天帝国,查到了魏宏业和帝缺这两个名字。这二人,竟然在百年前就已出现过。尤其是那魏宏业,曾与六道剑神携手诛杀百年前的武林盟主万人王。”
说完,他静静看着白夜的脸,想要从他的神情中获得某些消息。
可是,白夜神色如常,只是又饮一杯酒,道:“你继续说。”
南宫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也不失望。白夜一向如此,他承受的太多,所以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情绪,不动声色。
于是南宫将这三年所知,尤其是在梵天帝国,蜀山旧址,曾经的成都府,如今的梵天国都,调查所得,一一拼凑。
百年前,成都府。
地理志记载,那一日,成都府大牢火光冲天,城楼塌陷,有一狂人冲天而立,睥睨四野。
其时红芒破空,沧啸二字,曰:
孤芳。
随后烟消云散,人去楼空。
……
鲁正礼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又见到他梦中女子,坐在床沿浅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他不在乎,他只想停在这一刻。
那是他心驰神往的绿衣啊。
他对她从无邪念,他只想看她如此笑靥。
他爱她,不知为何,却无比坚定,从相见第一眼,她的脸从伞下缓缓露出时,他就爱上了她。
如今,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身边,笑着对他说:“你醒了。”
鲁正礼有些失神,道:“醒了吗?我也不知道。”
绿衣呵呵笑着,毫无顾忌的伸手摸了摸鲁正礼的光头,道:“要不要我掐你一下。”
鲁正礼有些激动的欣喜说“要”,可是随后又道:“还是不要吧,万一你真的把我掐醒了怎么办?醒来不见你,我又去何处寻你。”
绿衣道:“你不用寻我,我会来寻你。”
鲁正礼开心得叫了出来:“真的!可是……为何?”
他没发觉,此次绿衣与他说话,并不像从前自称奴家。所以他也不知道,二人之间,本有一道无法跨越的万丈沟壑,如今却在悄然合拢。
绿衣道:“王老前辈与我有约,我要送你去蜀山。”
鲁正礼这时才想起早先经历,忙问道:“怪老头呢?”
绿衣笑容收敛,却未刻意流露出悲伤神色,甚至有些安慰的温柔道:“仙人已去仙人界。”
鲁正礼却无这番内敛心志,神色颓然道:“死了吗?”
绿衣道:“对王老前辈来说,是解脱。他在二十年前就已心死,这些年,只是在等你。他说鲁家皇室气数已尽,受先皇也就是鲁公子的父亲多年积薪才勉强延续。到了你这一代,难逆天意。所以他一直在等你,等到你从王朝的纷争中脱离,然后带你回蜀山。地牢中不知年岁,这一等,便是二十年。而鲁公子也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期。所以王老前辈才不得不以他一身修为,为公子洗髓,重锻筋骨。以后的修行,就要公子在蜀山自行砥砺。”
换了他人诉说此事,鲁正礼必然会打断他,并且要求对方直接告诉他结论,王不瑜是否真的死了。可是此时说话的是绿衣,所以他听得很认真。
他问道:“如此说来,怪老头是为我而死的。”
绿衣道:“算不得如此。王老前辈,是为他自己死的,他死得如愿。若非是你,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鲁正礼本能的要钻牛角尖,可是他不想让绿衣反感,就不再谈论此事。只是,他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和感慨。他和王不瑜之间,没有多少交集,完全是因为他的母亲,才平白受了这些恩惠。
他自幼不喜儒文,爱读佛经,他相信因果。只是他不知道,他是上一辈的果,还是与蜀山的因。
这些纷纷扰扰,没有在他心中纠缠多久,纵然心绪万千,也不及眼前红颜。
于是他又问道:“那你呢?到了蜀山以后,你和我一起留在蜀山吗?我早有听说蜀山是剑道魁首,天下剑修圣地,你如此喜欢剑法,何不如与我一同在蜀山学剑。”
绿衣却道:“公子好意奴家心领,只是蜀山剑道,从不外传。此事难圆,有劳公子挂心。”
鲁正礼脱口而出道:“我娶了你,就不算外传。”
轻薄言语,却是肺腑之言,鲁正礼赤子之心,坦然出言。绿衣听惯了这样的话,却头一次见到如此真挚的眼神。这些年何止是无波的古井,几乎已经是干涸的枯井,也涟起波澜。
王不瑜和那位皇妃的故事,如何,不令女子向往。
第二十章 蜀山行路难(一)
鲁正礼的殷切期盼并没有得到回应,绿衣的恍惚一闪而逝,她已如败草,余生不过飘零入土,再无奢念。
所幸这个话题被恰到好处的打断,二人所在屋舍房门推开,稚子抱剑闯入。
正是那名用茅草抽烂鲁正礼脸的孩子,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无鞘赤剑,推门而入。
纵然未入剑道,鲁正礼也认出来,这是王不瑜的剑,脱口而出道:“快放下,小心划伤自己。”
稚子白他一眼,一副懒得搭理模样,走到绿衣身边,冷漠道:“尾巴都清理干净了。”
绿衣点头,表示回应,也暗示此事不要多言。
鲁正礼却自来熟道:“这是你儿子吗?”
稚子怒目而视,还未出口就被鲁正礼抢先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然后对孩子说:“以后我就是你父亲了。你不用那么着急喊我爹,我也没当过爹,我们都要互相适应。”
他露出自以为最慈祥和善的微笑,对孩子拱手施礼道:“以后请多指教。”
纵然绿衣早先再三嘱咐,孩子此刻也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拍在鲁正礼光头上。若是换做以前,这一巴掌就算没有轰碎头颅,至少也能将他打晕。但此时的鲁正礼已经历过洗髓易骨,肉身达到人王之境,稚子未运气的一掌,除了响声大点,也无甚影响。
这一巴掌拍得鲁正礼头皮发痒,他伸手去挠,却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光滑,随之而来的是神色惊变。
“我……我头发呢!”
三日后。
蜀山有蜀道,世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鲁正礼未上过青天,不知其难,但是对于已具人王体魄的他来说,这一段路,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三日同行,总算能与绿衣好好说上几句,但是大多也只是说着蜀山和王不瑜的事。关于绿衣和稚童,他甚至问不出来一个名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二人来自东海桃花岛,而那个稚童,也不是她的儿子。
鲁正礼生于高处,首锢于皇室礼法,世间礼法反而对其无所侵染,以至于他生性豁达得诡异。对于不能当这孩子的爹一事,甚至有些失落。
于是稚子对他的白眼,就更多了。
也是同样的原因,让他对于因传功导致的脱发也无甚在意,毕竟他自幼好读佛经。在他眼里,高僧大能的庄严宝相同样让人向往。只是他心有绿衣,红尘不净,否则就此顺势出家,也未尝不可。
如今那柄本属于王不瑜的赤红长剑,自然交于鲁正礼手中。剑芒森然,却似从鲁正礼身上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十分顺从。于是纵然宝剑无鞘,背在鲁正礼身后,也无不妥。
他打算到了蜀山,再将这把剑交给蜀山之人。
拥有过天下的人,对于宝物宝剑,实在没有过多的**。
他自觉,余生所求,不过绿衣一人。
于是他故意落后半步,想要窥瞧倩影。却不想无论如何放慢速度,绿衣始终保持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无奈回头假意道:“累了吗?要不要就此歇息。”
绿衣却深识人心,从鲁正礼稍有停顿的脚步,就知他意图。可是于她而言的女子礼,便是要退于男子半步。聪明的女人能辩心意,而如绿衣这样的女人,更能了他心意。
所以这位货真价实的人王境女子,真就点头道:“是有些乏了。”
鲁正礼欣喜道:“那我们在这里稍坐片刻再启程。”
随行而来的稚童又对着鲁正礼翻了个白眼,看向绿衣时,却少年老成的露出无奈神情。
蜀山有七峰,首峰为霄峰,取直入云霄之意。绿衣说,王不瑜就出自霄峰。
而蜀道难之所以难,是因为各峰多是悬崖峭壁,常常行不多时便无路可走。徒以人力脚力,很多地方无法行进,除非是像那山猿挂壁而上。
蜀山王氏,是当今天下用剑的第一世家,蜀山也是剑道第一圣地。传闻王氏先祖本不是蜀中人,早年御剑游江湖,见这蜀山七峰剑意凛然,如同天上仙人将七柄神剑没入人间。见山如剑,心有所感,终于突破圣人桎梏,跻身天人。
王氏先祖自觉此乃自然天成的剑修宝地,才协同亲眷举祖迁移此地。
说不得当真是风水洞天的福泽,自此以后,王氏后人,奇才频出。莫说总有天人强者从蜀山出世,便是动辄撼动山河国运的圣人强者,在蜀山,竟当以群论。
所以,蜀山七峰,设立七剑。首峰霄峰为剑首,其人往往可成天人。而其他六峰六剑,大多也可成圣。
而鲁正礼在酒楼所遇之人,蜀山王卓玉,号称剑胚,正是下一代七剑之首,霄峰的继承人。只是如今境界未至,在外游历。
这些事,鲁正礼自然不知,他对江湖事的了解,仅限于蜀山剑道天下无敌这一层。
三人在山间休息,也并非真的是体力不支,只是鲁正礼私心想要看看绿衣。恰逢行至难得的平坦处,顺势席地而坐。鲁正礼有话没话的找绿衣攀谈,三日的相处,他知道绿衣对自己身世身份守口如瓶,就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其实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发展到后来,话题深入浅出,鲁正礼问道:“你今天鞋底什么花纹的?”
绿衣笑靥动人,却不言语。
鲁正礼丝毫没有感受到冷落,反而沉溺在这样的笑容里,无法自拔。
就在他快要流出口水之际,一声悠长厉啸,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那是什么?”
鲁正礼问道。
“山魈。”
绿衣答道。
三人举目望去,就见一道黑影从山崖另一侧疯狂席卷而来,悬崖攀行如履平地,甚至可以说比常人平地奔跑还快。
百丈距离眨眼而过,鲁正礼终于看清这头山魈,面似人脸却满是褶皱,双臂奇长,浑身黑色长毛覆盖,越是靠近,越是恐怖。
鲁正礼何曾见过这等怪物,见此鬼脸急速靠近,本能就要后退,可就在他站起来那一刻,却不是转身逃跑,而是拔出身后赤剑迎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蜀山行路难(二)
鲁正礼尊佛敬道,独疏儒术,听得“山魈”之名,尽知其形。
书中所载,这是吃人的怪物。
念及此处,鲁正礼非但不惧,更因绿衣在旁,只想着如何护她周全,生不出一丝退意。
赤剑瑞玉本为单手剑,他双手持握,竖在身前,凝视飞速靠近的怪物。
山魈的鬼脸似苦似笑,喜怒难明。猿臂几次舒展,就飞掠到三人所处的宽阔处,从高处跃起直落,宽大手掌紧握,冲着鲁正礼轰然砸下。
鲁正礼没有丝毫作战经验,此刻手足无措,既不躲闪,也未摆开架势相扛。山魈双拳错开赤剑,精准无误的砸在鲁正礼胸口之上,将他深深砸入地面。
此时有人欲要出手相救,却是平日里最看不惯鲁正礼的稚童,而绿衣,竟然侧身阻拦。
稚童虽然身形停滞,却疑惑看向绿衣,目光中询问之意尤为明显。
绿衣只是微笑摇头,稚童便知其心意,退回几步静静观战。
鲁正礼被砸入地面,虽然声势浩大,却没有造成多严重的伤势。半步仙人以毕生功力为他洗髓,这具肉身,何止钢筋铁骨。
他并未感到多少疼痛,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身受重伤,自欺欺人的面带苦色揉搓胸口,艰难的从深坑里爬起。
以剑撑地,气喘吁吁地的躬着腰,仿佛光是站着就用尽全力。在场之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觉得他在演。
唯一被他演技感染的观众,只有他自己。
他觉得好痛,因为他相信自己好痛。
此刻的他,认为自己的形象,一定无比悲壮,绿衣在他身后,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她崇拜和心疼的神情。
山魈似乎通了人性,看出鲁正礼眼神里的悲壮,很乐意成全他。于是又伸出长臂拉住鲁正礼的脚,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他整个人如锄头掘地一般,在地上砸出一个新坑。
鲁正礼只觉得光头哐当作响,强忍痛苦的表情都没做出来,就被山魈又一次举起,砸向另一头。
山魈当真如同勤恳老农,以己为中心,以鲁正礼为锄,于它周身砸出一个个大洞。
鲁正礼在如此连绵不断的头脑轰炸之下,竟然越发清醒。一开始的伤和痛都是他自以为的痛,时间一久,渐渐适应光头砸地的反馈,竟然已无甚知觉,意念终于通达。
稚童见鲁正礼虽然被不断托举抽拽,表情却越来越祥和,恍若升天,也知其无事,干脆席地而坐,静观其变。
绿衣亭亭玉立,自然不会像稚童一般无所顾忌,依旧恬静,站在原地,面露微笑的看着这一幕。
三人晨间上山,行至此处,正当烈日悬空,已是中午。山魈拖着鲁正礼的脚,以其光头砸地,不知疲倦,在鲁正礼毫无反抗之下,就这样从中午砸到傍晚,直至落日西垂,黄昏降临。
在被砸了一个时辰后,鲁正礼就不知时辰,神游天外。恍惚中,他隐隐觉得,是不是这一砸,就是一辈子。
这个怪物不知道累吗?
所幸他也是个随和之人,怪物砸不死他,他也感觉不到痛苦,甚至诡异的觉得,在空中狂舞的感觉,有些惬意……
于是,慢慢的,他就……
睡着了。
待到夜幕降临,鲁正礼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好觉,迷迷糊糊的伸出懒腰,正好是被山魈砸地之前,一伸手就撑在地面上。
随之用力,就此从山魈大掌中挣脱出来。
落地翻滚两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步踩空就要从悬崖上摔下,绿衣眼疾手快将其拉回,他才猛然惊醒,正视此时局面。
山魈手中人甩空,第一反应以为鲁正礼被甩了出去,落下山崖。它这一下午砸人砸了整整三个时辰,也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眼前一条状人影来回晃动,甚是助眠。所以手中脱力,它也吓了一跳。
此时见到鲁正礼完好无损立在眼前,除了满脸土灰,也无异状,竟然开心的原地蹦跳,发出“咕咕”的声响。
鲁正礼心性通达,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山魈传达的情绪,脱口道:“魈兄,你在关心我?”
此怪似乎能通人言,竟然对着鲁正礼点了点头。
虽然一见面就被砸了一下午,鲁正礼此时却开心的对绿衣道:“它喜欢我,它在和我玩呢。”
绿衣咯咯笑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鲁正礼正要作答,那熟悉的凌空之感再度袭来,这次山魈换了一只胳膊,提起鲁正礼另一只脚又要往地上砸去。
绿衣及时出面对山魈道:“山魈前辈,我等受王不瑜老前辈所托,有要事上山,请山魈前辈放行。”
山魈十分人性化的用另一只手掌伸到绿衣面前晃了晃,又伸出三根手指,用力的推了两次。
稚童不解道:“这怪物什么意思,不肯放行我们就打上去。”
绿衣微笑道:“山魈前辈的意思是稍等片刻,再砸三下。”
稚童嘟囔道:“这还能商量?”
果见山魈说到做到,光头三次砸地之后,它将鲁正礼端端正正的立起,自己原地蹦跳着打转,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换做常人,这样一天下来,必然头破血流。若有修为在身,也免不了晕头转向。而换做大能者,怎堪受得如此大辱,必要冲上去与此妖兽同归于尽。
唯有鲁正礼,这个金刚肉身来得莫名其妙,脑子里似乎本来就比常人少一根筋的光头少年,竟然和山魈一样兴奋,被砸完了还哈哈大笑。
“快哉快哉!若非有事在身,定然还要与魈兄玩上三天三夜。”
山魈通晓人言,闻之伸出长臂,将鲁正礼抱在怀中,一起蹦跳。
稚童这样白耗一下午,若非绿衣安抚,早就出手。此时见这怪人怪物还要纠缠,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却又被绿衣拦下。
“还要耗到什么时候?”稚童不满道。
绿衣道:“你看,他们在动。”
稚童当然知道他们在动,但是他很听绿衣的话,绿衣叫他看,他也就真的看去,眼见山魈和光头抱在一起蹦跳,跳着跳着,越跳越远,越跳越高。
稚童道:“这怪物要把他带去哪里?”
绿衣道:“早有听闻,霄峰有怪,为王不瑜老前辈所饲。鲁公子身上有瑞玉剑和王老前辈的气息,山魈等了二十多年,如今,来接他回家。”
第二十二章 蜀山行路难(三)
山魈单手怀抱鲁正礼,独臂攀援上山,如履平地。身后绿衣稚童轻功随行,寻至落处,脚尖轻点弹射,一前一后分毫不落。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留有余力,蜀道之难,于其而言,不过坦途。
鲁正礼越过山魈毛茸茸的肩膀,看见后面从容跟随的二人,才知早先上山,顾及了他才如此,心头难得一暖。
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是天下共主。于他而言,只有护人,和护不住人这两件事。遇见王不瑜,是他第一次受人恩惠。
这一日,是六月十五。鲁正礼未提,这是他的生日。
早些年,这是举国同庆的日子。
后来流落民间,再无人挂念。
鲁正礼很喜欢他的生日,幼时,这是难得父母俱在的日子。那时不懂何为爱,何为家,何为国。或许,至今亦不懂,但是他喜欢那一天,一年中最期盼的一天。
父皇和母妃会在这一日,与他相聚到夜深,还有那位漂亮的宫女姐姐,年岁不大,笑容很甜。
她的嘴角,还没有被拉开成噩梦里那张血盆大口。
后来,母妃不在了,父皇重病卧床,就再也没有于这一日来陪他。
登基以后,六月十五,就成了举国欢庆的日子。帝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宫内宫外歌舞升平。
天下都在为他庆祝,而他,只觉得吵闹。
自此,每年的生日都是聒噪。
他如同伶人,坐在名为皇位的舞台上,让天下人嘲笑。
是的,他觉得那些祝贺,是嘲笑。
他只想念最初和母妃父皇,在后宫别院中,听宫女姐姐,唱着大逆不道的《天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是用孝享。祠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乐师府写给皇帝的祝寿之曲,经他父皇特许,让宫女唱给他听,为他祈福。
年幼的鲁正礼听不懂这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他更喜欢宫女姐姐私下唱给他的民间小调。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俗气浅白的滥词,配合乐理杂乱的调子,凑成最直接的喜悦。父皇母妃回宫后,宫女姐姐就会在他的床头轻轻念着这首小调,纵然低语,也压抑不住她语气里的欢愉。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他说不明白,但是能感受到,父皇母妃的爱,和宫女姐姐,真心的祝福。
他们都在为他的成长而欣喜。
后来,母妃没了,父皇也没了,宫女姐姐,还没来得及再为他唱一次“恭喜你”,就被撕碎了。
从此以后,他仿佛入夜独行,所见所及,只有黑暗。
于是在他被赶出皇宫后的第二年六月十五,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忽闻一家青楼传出欢声笑语。
这些笑声或真或假,至少显得欢快。
鲁正礼循声而入,立刻有老鸨出来迎接。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身上散发着廉价的脂粉味,口中熟练叫卖着千篇一律的迎客词。鲁正礼从未入过青楼,他听不进老鸨那些热络的言语,只是看着一屋子的尽兴欢愉,每个人脸上都是笑颜,随之己身也觉得舒畅。
就是当皇帝时,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欢乐模样。
这座青楼之中,无论男女老幼,盈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楼阁。
忽闻一阵琵琶惊掠,轻柔婉转,荡人心魂。拨弦三阵,全场皆静,衔以箫声悠扬,清和如风,于琵琶声后便如沙场征伐时的故里追思。一动一静,一张狂一悠扬,闻者心海立刻浮现出了儿郎死战场,伊人盼归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琵琶再起,柔肠百转,竟又化戈为笔墨,描尽家乡山河。箫声忽而凄厉,竟似沙场长夜,马革裹尸。
萧瑟和鸣,相辅相成,仅以曲调变化,就让在场众人,无论文人墨客,还是江湖莽夫,都经历了一场无悔的拼杀,和无望的期盼。
曲罢掌声起,惊醒梦中人。
鲁正礼就是这位梦中人。做了十余年的皇帝,竟然不知,人间还有如此天堂。人人都是欢声笑语,尽享此等卓绝才情。
随后便有锦衣公子,在一位轻描淡妆女子协同下,摇着折扇,从楼上款款走下,边走边吟诵道:“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底下立刻有人称赞颂贺,鲁正礼也随着老鸨的接引落座。
老鸨一眼就看出这是初入青楼的雏儿,熟练的自作主张为他安排陪侍,鲁正礼也无心于此,便随其张罗。
他从未饮过酒,既是年岁未到,又是宫中不许,到此时自然而然的举杯入口,烈酒辣喉。
这样的刺激,未曾体验,如今却不抗拒。
自顾自杯杯尽,陪酒的姑娘还未落座,他已满面通红。
兴致盎然,酒意正浓,忽然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轻声唱贺: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醉意之下,竟有泪涌。他本就是爱哭之人,此时趁着神志的浑浊,哭着起身,为自己举杯,道:“恭喜你!”
随后他就听到,清甜柔和的声音,似在他身后,又似在他耳边,轻轻接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
正是老鸨子为他安排的陪酒女子,蕙质兰心,见他失态已了然前情,便开口融景。
四周喧闹渐轻,也不知是哪位豪客,酒意之下,顺嘴唱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随后满场宾客都乘兴高歌,举杯致意:“恭祝你福寿与天,庆贺你生辰快乐!”
鲁正礼泪流满面,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对着自己说:“生日快乐。”
第二十三章 蜀山行路难(四)
鲁正礼与青楼的初次结缘,印象甚好。他这一世,见过很多纯粹的恶人,却对恶没有太多的认知。
曾经的太后是恶,后来同济镖局的人是恶,除此以外,并不觉得人世险恶。就连逼宫篡位的那位名义上的大舅子,他也从不怨恨。是他有愧。
纵然从九天落下,他亦不染尘。
山魈怀抱光头鲁正礼攀援入巅,愈到高处,愈发寒重。亏得人王肉身护体,未觉冰寒。
巨怪轰然落地,来到山巅平台,夜空星河瀚海,碧莹流光落处,是一座雄伟的宫殿。
云窗雾阁,龙楼凤池,玉砌雕阑。
这是一座竹木搭建的宫殿,不似人间砖瓦堆砌的宏伟,青绿翠竹交织出缕缕仙气。
所谓仙人琼楼玉宇,大抵不过如此。
山魈将鲁正礼放下,身后绿衣稚童轻纱飞扬,玉足落地。
三人在怪物带领之下前行,鲁正礼忽然深吸一口气赞道:“好纯净的气息。”
却听宫殿门后传来怪异口音道:“你确定不是缺氧?”
便见千百翠竹编制的巨大城门推开,月光之下,高大黑影艰难的从门后挤出。
此人着装怪异,一身遮掩得严严实实,鼓胀如球。上下分离的外袍人间仅见,深蓝上衣胸口处还有一道雪白吴钩,似是门派标记。
绿衣盈盈一礼,就不再说话,鲁正礼莽撞直言道:“何谓缺氧?”
蓝衣壮汉虽然身形庞大,脸颊却有几分消瘦,看起来十分不协调。而且面目清秀,似乎还未及冠。
他言道:“高原反应呗。就是这个地方海拔太高,氧气太少,容易晕倒。”
鲁正礼依然不解道:“何谓高原反应,何谓海拔,何谓氧气?”
蓝衣壮汉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每个人都这么问,每个人都要解释一遍,跟你们这群文盲真难沟通。”
说着推开竹编大门,示意他们入内,嘴上抱怨不停:“真冷啊窝巢。”
想来此人应当是不出世的高人,性情古怪平常事耳,鲁正礼带着些猎奇的欣喜,和与绿衣同游的欢愉,心情极好的随着山魈入内。
山魈前臂着地,四肢爬行着从蓝衣壮汉身边走过时,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后者宛若受惊般后退跳开,左腿前踏半步,后腿脚尖着地,开马,呈二字钳阳马,然后把握紧的双拳变成掌状,从胸部的中线往外排除,然后右手在前,肘部弯曲,手指上斜,呈吻兽,左手则在后,掌心朝右手臂内侧呈护手。
随后右肘用劲短促轻抬,左腕翻转,浑身毫无章法的一阵抖动,恍若运足了一身的气劲。
蓝衣壮汉一脸严肃的对着山魈说道:“咏春,魏宏业。”
山魈面对这一些列动作,十分人性化的呸了一口,就继续引领着几人前行。却不料鲁正礼在后面拍掌赞道:“好功夫!”
稚童对蓝衣魏宏业的动作看得真切,先入为主的以为真当是蜀山豪杰,但见其运势无章,脚步轻浮,且无内力流转,心中不禁冷笑,知其不过是花架子都摆不好的草包。听到鲁正礼极为严肃的由衷赞叹,不仅嗤笑出声,甚至因为受寒一个鼻孔喷出半条鼻涕。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绿衣本有意留礼,但是平日里无比严肃的稚童露出这番窘态,令她也忍不住咯咯发笑。
魏宏业却不管这些,听得一声“好功夫”心情愉悦,又摆弄几式,似在收拳,才对鲁正礼说道:“眼光不错,老夫多年不出世,这套拳法之精妙,已无几人可识得。不如,你跟我学咏春吧。”
鲁正礼道:“好呀。”他觉得这蓝衣少年虽然奇形怪状,但是很好说话,合他胃口。
想起一事,又道:“咏春里有剑法吗?”
魏宏业冥心思索,道:“好像没有。但是第一部里打金山找时用过鸡毛掸子,应该差不多吧。”
鲁正礼道:“鸡毛掸子为何物?”
魏宏业诧异道:“这玩意儿夏朝就有了,我之前做社会实践的时候还查过,你们这儿没有?”
鲁正礼道:“兄弟莫要笑我见识浅薄,世间奇闻妙趣,我的确有很多不知。”
魏宏业深觉这个光头小生良善可欺,随即目光深远道:“鸡毛掸子,那是天下第一奇兵,莫说我妈打我,我爸打我,就连我那路都走不动的奶奶,拿起鸡毛掸子,也能撵我十条街。”
鲁正礼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绿衣目光也微露诧异,他说道:“竟有此等神兵,能让枯木逢春,老妪飞奔?”
魏宏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主要是被我气的……”
话音未落,前面山魈发出“咕咕”两声催促,示意几人继续前行,莫要停留。
此时夜深,此处近九天,空山无声甚至连鸟语都不啼,几人谈话声却是有些聒噪喧嚣,扰到仙人。
鲁正礼兴致盎然,道:“我们边走边聊。”
绿衣拿出手绢为稚童擦干鼻涕后,带着羞红脸的稚童随两人前行。
鲁正礼想起一事,自我介绍道:“在下鲁正礼,成都府安山城人士。”
又一摊手,请向绿衣,道:“这两位乃我同行知己,姓名不便相告。诚请见谅。”
蓝衣壮硕少年却道:“有什么不便告知的。桃花岛铸剑山庄的李美虹和李承乾嘛,我叫魏宏业,安徽淮南人士。”
此言一出,万籁俱静,就连绿衣眼中,也满是杀意。
山巅风寒,既是剑气,也是杀气。
鲁正礼从未见过绿衣如此,一双如冰水眸,直刺人心。
绿衣道:“你究竟是何人?”
魏宏业道:“我是魏宏业啊,你是不是耳朵不好,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绿衣道:“好,好一个魏宏业。你若不肯说,便不必说了。”
言罢水袖出手,绿丝如青锋,笔直射向魏宏业宽大的身躯。
身后稚童也是无言而行,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魏宏业身后。
袖间不知何时,露出一柄细长锋刃,顶在魏宏业腰间。
未待魏宏业有所反应,已被青纱缠绕,不能动弹。
魏宏业满不在乎的看向稚童,见其袖中短剑,脸色大变,亢奋惊呼道:“窝巢!袖剑!你是刺客?”
第二十四章 蜀山行路难(五)
稚童身高不过三尺,手臂举过头顶也仅在魏宏业高大身躯的腰间。他目光看向绿衣,有询问之意,绿衣会意对魏宏业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是何人?”
魏宏业全然不把二人威胁放在眼中,摇头道:“你桃花岛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在蜀山上只要想知道,就无人不知。”
末了又补充一句:“连那山魈都知道。”
绿衣面色迟疑,问道:“如何知道的。”
魏宏业得意道:“我说的呀!”
绿衣眼神一冷,稚童立刻会意,轻薄袖剑前推,刺破厚重蓝色短甲,便再难寸进。
魏宏业身躯陡然金光乍现,包裹全身,将稚童薄如蝉翼的锋刃阻挡在体外。
“太上老君送的玄武金甲,要是让你这个小屁孩捅破,他也别在仙界混了。”魏宏业说道,随后哎呀一声,“窝巢,老子的耐克。”
二指轻推领口机关,无缝蓝甲随着“滋啦”声响一分为二,褪去蓝甲,露出内里样式更加诡异的衣物,却见此人身形壮硕只是因为外甲鼓胀,腰身十分纤细。
蓝甲在魏宏业手中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被稚童刺破的划口,露出雪白鸟羽。
稚童见其面色颓丧,傲然道:“速速道来,否则你的下场,有如此物。”
魏宏业在金光护身时已从绿衣的袖带缠绕中挣脱出来,此时听到稚童毫无歉意的威胁,火冒三丈,卷起蓝甲套在稚童头上,扑上去扭打。
稚童错不及防,眼前一黑但是气觉清醒,很快掌握住魏宏业动向,抬腕刺去。自觉精准无误,应当命中魏宏业胸腹,却听铿锵金鸣,袖剑刺在实处无法推进,想必是被那“玄武金甲”阻拦。
随后便是被包裹住的己身身躯受到捶打,虽然密集却无力,只觉如棉花落顶,他连脚步都不曾退让。
诡异的是,绿衣竟然也未出手阻拦。
任凭魏宏业绵软无力的拳头如雨点敲打,稚童有心反击,几次出手却似砸在铁板之上,反噬尤甚受到的攻击,干脆几步退开,将套在头上的蓝甲一把扯下,怒目而视。
魏宏业余气未消,怒道:“沙比,你把老子的羽绒服划烂了,这里这么冷我怎么过夜?”
不等几人作答,他又冲着天上高喊一句:“我要回去换衣服!”
话音刚落,似有霹雳降临,惊雷轰击,命中魏宏业高大的身躯。电光花火闪灭,此人已不见踪迹。
三人见此奇景,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忽然又落一道惊雷,劈在稚童扔在地上的蓝甲之上,轰鸣过后,蓝甲也随之消失。
鲁正礼正要开口,又见霹雳再落,映天白电刺人耳目,雷轰电掣后,魏宏业那怪异的短发模样,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一次,他已换了一身黑衣,依旧上下分离,依旧在胸口处纹有一道白色吴钩。
鲁正礼终于反应过来,惊呼道:“神仙?”
魏宏业前后不过消失片刻,归来怒意就已消尽,他摆摆手,面带笑容的摇头,言下之意非是否认,而是客套的谦虚,就像在说:“哪里哪里,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大罗金仙罢了。”
绿衣稚童却不再出手,见过这番匪夷所思的情景,他们二人心中也揣测,此人乃仙人下凡。无论是其与众不同的衣着,还是那道闻所未闻的护体金光,又或者承受九天雷劫还安然无恙的坦然,都具备一个神仙该有的特质。
于是绿衣再次屈膝行礼,恭敬道:“桃花岛李氏遗孤拜见仙人。方才不知仙人身份,有所冒犯,仙人清风伟节,还请高抬贵手,莫要和我等凡夫俗子计较。”
魏宏业眯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道:“无妨。”
绿衣又道:“仙人知我等来历,可是上天怜我铸剑山庄,秉情相助?”
魏宏业道:“嗯……本王……本座,嗯……本仙身为九天真仙,不可过多插手人间事,但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
“请仙人赐教。”
“王卓玉。”
绿衣略微思索,低声自语:“恩公吗……也对,他的确有此大才。”
稚童却插嘴道:“我铸剑山庄之事,何须假借他人之手,待我修炼有成,必能手刃贼人。”
魏宏业道:“我欣赏你。可是你没机会了,你自己知道的。”
稚童知他所指,恼羞成怒道:“你懂个屁!”
魏宏业却笑道:“我当然不懂你。”
稚童没反应过来,鲁正礼却哈哈大笑,他对仙人无甚敬畏,只有好奇,道:“你真有意思……咦?”
鲁正礼忽然上前仔细看了看魏宏业的脸,似有不解道:“你是不是胖了?”
魏宏业依旧豪迈,仿佛万事不过心头一般道:“穿越的副作用,没事的,反正我来不了几次。”
说着,似转移话题般,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抬出一雪白方盒,对鲁正礼道:“生日快乐。”
鲁正礼惊疑道:“你怎么知道?”
魏宏业道:“我是神仙嘛,知道点人间的事,很正常啦。”
说着拉开方盒上的丝带,露出一三方精白雕花,曲折婉转生动玲珑,鲁正礼所见最好的玉器也不如此物精致。
魏宏业道:“这是蛋糕,神仙过生日都吃这个。九万年一开花九万年一结果,提前一天下单持卷打五折。”
毫无逻辑的对白,鲁正礼却不关心,他只知道,这位与印象里不太一样的神仙,是个好人。
他接过那块名为蛋糕的仙品,魏宏业拿出几支红绿各异的细长之物,插在蛋糕之上。
浑身上下摸索一阵,似在寻物,然后一拍脑门说了句“等一下我去找个打火机”,就转身进了竹编高楼。
片刻之后,一脸喜色的拿出一支火折子,对着鲁正礼道:“我给你点蜡烛。”
鲁正礼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句:“莫不是要给我点天灯?”
说完这句生日里最不该说的话,二人竟然相视一笑。
魏宏业对着火折子吹了半天,也不见起火,绿衣伸出双手,示意交付于她。
取过火折子后,绿衣拔下一头封盖,吐气幽兰,红光闪烁。在魏宏业的示意下,点燃蛋糕上花花绿绿的蜡烛,对着鲁正礼说:“生日快乐。”
稚童李承乾也表情别扭,极为勉强的说道:“生日快乐。”
第二十五章 蜀山行路难(六)
“生日快乐。”魏宏业最后一个说道。
鲁正礼看着眼前一切,不知所措。他本是懦弱之人,此时却似有莫大勇气,面对前路未知。
魏宏业提醒道:“吹蜡烛。”
鲁正礼意会,将刚点燃的蜡烛吹灭。
魏宏业却一拍脑门儿道:“哎呀忘记让你许愿了。你现在随便补一个吧。这里这么高,就算许晚了,天上的神仙也听得到。”
鲁正礼好奇道:“生日时许愿神仙能听到吗。”
魏宏业道:“是呀是呀,生日嘛,你最大。”
鲁正礼笑道:“那就祝你们三位,心想事成。”
魏宏业不解道:“你的愿望,是让我们心想事成?”
鲁正礼认真点头道:“嗯!希望你们心想事成。”
绿衣李美虹笑意如盈秋,稚童李承乾却冷哼一声,低声道:“傻子。”
魏宏业大掌拍在鲁正礼背上,爽朗道:“真上道!”
鲁正礼纹丝不动,只是笑着不说话。
魏宏业又催促道:“吃蛋糕吧。”
他怕鲁正礼问出“此物可食”一类的废话,伸手用蛋糕旁的白色小勺挖了一口奶油,喂向鲁正礼。鲁正礼百无禁忌,张口吞咽,一股从未品尝过的细腻香甜入口即化,让他欣喜。
随即他接过质地罕见白色小勺,将这巴掌大的三方蛋糕一分为三,分别递给魏宏业李美虹李承乾三人。
绿衣不作推辞,她向来知道,赠礼者比受礼者,更加在乎这份礼物予人之喜。她坦然接过,见此物雕琢丰盈饱满,层次分明,实难想象其做法,更让她确信此物天上来,非是人间品。
不用器皿,指尖拨弄,芳香入喉。
女人天生爱甜品,此物相思甚红豆。
就连向来冷面的李承乾,也难得露出满足神色。
除了魏宏业以外,在场三人都认可,蛋糕一物,珍馐绝响。
所幸三人都是豁达之人,不会产生“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怎么办”这样的念头。
山魈一直在魏宏业身后观瞧这一幕,投食独缺它,忍不住“咕咕”叫喊两声,催促他们快走。
魏宏业似乎对这山魈心有惧意,道:“好吧,咱们进去吧,老头子在等你。”
话是对着鲁正礼说的,鲁正礼自然而然的问道:“哪位老头子?”
魏宏业道:“王织瑾,蜀山上唯一不练剑的怪家伙。王不瑜死了,王卓玉剑道未成,霄峰上就暂时归这个老头管了。”
鲁正礼道:“他认识我?他怎知我会来?”
魏宏业道:“我说的呀。”
想到这个高大纤瘦的怪异男子是神仙下凡,通晓人间事算不得出奇,鲁正礼就不再多问,回头看向李家二人,示意继续前行。
李承乾囫囵吞枣吃完蛋糕,本就不多,两大口了事。绿衣却盈盈小口浅尝辄止,将剩下的一小块蛋糕递还给鲁正礼。
鲁正礼从不知何谓客套,一切言行跟随内心,绿衣留给他的一半,欣然接纳。并不是贪图佳人口中物这般低劣粗俗的理由,只是很乐意与绿衣分享。
于是这剩下的一小块蛋糕,滋味更胜初遇。
四人在山魈催促下前行,进入竹编宫殿内门。
途中魏宏业滔滔不绝,仍旧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语。
“当年王不瑜初入剑道,习剑有成,剑气之上有罡风,一剑挥出,噼里啪啦,特别厉害。可是不幸的是,他遇见了我。我一出剑,五彩缤纷,就跟彩虹糖似的。剑上红橙黄绿蓝靛紫,几百道光芒,亮瞎王不瑜狗眼。”
仅有鲁正礼津津有味的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李家二人纵然认定其仙人身份,却清楚知晓此人不通武艺,对他的胡吹乱侃过耳不闻。
鲁正礼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剑芒?”
魏宏业道:“王不瑜也是这么问的,你猜我怎么说的?”
鲁正礼道:“你怎么说的?”
魏宏业很满意他的反应,嘴角上挑神秘道:“我跟他说:这是特效,我加了特效。”
说完哈哈大笑,鲁正礼随其一起大笑。李承乾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让魏宏业见了忍不住感叹一句“这逼是不是有血继限界啊。”
不过他很欣赏鲁正礼的上道,买一送一道:“所以王不瑜和我初次交手,肯定就这么输了。然后他就去闭关,大概闭了五十多万年……”
鲁正礼震惊道:“五十多万年!王前辈都活了这么久了!”他因为绿衣而对王不瑜产生的芥蒂在这几日里已渐渐消退,不再称其老怪物,而与绿衣一样称前辈。
李承乾再次使出血继限界。
魏宏业继续道:“是啊,他闭关一百万年出来又找上我,而我在仙界才过半个小时。他拼尽全力,最后还是被我轻松打败。”
鲁正礼没去关心“半个小时”是多久,而是直接问道:“这是为何,仙人手段竟然如此玄妙?”
魏宏业道:“他也这么问,然后我告诉他:是会员,我充了会员。”说完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鲁正礼随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两人笑得互相搀扶着前行,笑了很久之后,魏宏业忍不住问道:“你听得懂?我跟王织瑾那老头说了好多遍他都不笑。”
鲁正礼一手捧着肚子大笑,另一只手却挥动几下,表示否定,道:“听不懂听不懂。”
魏宏业道:“那你笑什么?”
鲁正礼道:“和你说话很快乐。”
魏宏业愣了片刻,随之又哈哈大笑起来:“有意识,真有意思,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好有意思。”
于是在李承乾白眼注视下,一行人终于走入殿内,一名灰袍灰发老者背对几人,久候多时。
魏宏业最先开口,跟老人打招呼道:“老头子我把人带来了。”
虽然背对,绿衣最先屈膝施礼,却不开口。她知道礼仪,更知道尺度,这个时候,不该她开口。
老人缓缓转身,山魈向前跃去,巨大头颅往老人身上蹭了蹭,似在撒娇。
老人宠溺的拍了拍山魈的大脑袋,才缓缓对着众人开口:“老夫蜀山王织瑾,你们何人是鲁正礼。”
第二十六章 蜀山行路难(完)
鲁正礼尚未开口 ,魏宏业先声夺人:“王老头你瞎的吗,这里三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你看不出来谁是鲁正礼?”
鲁正礼主动拱手道:“在下鲁正礼。”
王织瑾不理会魏宏业聒噪,对鲁正礼道:“你身上有王不瑜的气息,魏宏业虽然疯癫,口无遮拦,此事却不算欺瞒。”
鲁正礼道:“受王不瑜前辈照拂,感激不尽。此来蜀山,一为还剑,二为学剑。”
他生性坦率,说不得那些绕弯子的话,开口便道尽来意。
王织瑾道:“蜀山剑法从不外传,不过你既受王不瑜授业,算得我半个蜀山王氏之人。要学剑也可以,但是你得改姓王。”
鲁正礼坦然道:“那不学了。”
便在李承乾错愕目光中,接过赤剑瑞玉,双手捧着,交给王织瑾。
王织瑾也不出言劝阻,瑞玉剑在他面前悬浮,游走一圈后竖于他身后,道:“此剑乃王不瑜赠与你,我蜀山本不该取之,奈何其对于七剑之首和霄峰来说都有极为特殊的意义,如蜀山剑法一般不可外传。今日老夫将此剑收回,理当对你有所补偿。你尽管开口,蜀山能从你之事,必不推辞。”
鲁正礼回望绿衣一眼,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询问之意。
绿衣从容淡笑,轻轻摇头。
李承乾似有不满,却也未开口。
鲁正礼便对王织瑾说道:“我们爬了一天才登上此处,要不然你让我们在此留宿一夜,就算了结我与蜀山恩怨?”
王织瑾本意是留给鲁正礼一线机缘,他年少时对王不瑜有所亏欠,对其遗愿有促成之意,某些场面话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说,他很希望鲁正礼说一句“那你教我蜀山剑法吧。”
可是鲁正礼却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学剑的执念只在绿衣,但并不会因己身之愿强人所难,便直言拒绝。
王织瑾不动声色,又道:“想清楚了?”
鲁正礼又回头问向绿衣:“要不……多住几天?”
绿衣道:“听从公子安排。”
鲁正礼不好意思拍拍身边的魏宏业,道:“我想跟你多玩几天。”
魏宏业哈哈大笑道:“那你们就在这儿住两年,我去把蜀山的秘籍都给你们偷来。”
这话当着王织瑾的面说出,如同打脸,但是后者却依然云淡风轻,不言不语。
李承乾却忽然开口道:“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魏宏业道:“你人看着小小的,怎么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古人发育的早?这么小就进入叛逆期了?”
绿衣也道:“的确,我们身负要事,不能过多停留。”
鲁正礼伸出手掌,看了一眼又收起两根,道:“三天,三天如何?”
绿衣略微思索,李承乾就要出口拒绝时,她先说道:“可以,正好也可向仙人讨教一二。”
王织瑾以为绿衣口中的仙人说的是他,淡然道:“蜀山剑法不可外传,老夫有一套独创枪法,尚未寻到传人,看你二人骨骼清奇,是练武之材,可以传授与你。”
绿衣屈膝行礼道:“谢前辈厚爱,可惜我们出自铸剑山庄,只可习剑。”
王织瑾略带尴尬道:“枪法剑法,大道恒通,其意归一。执于形表,才是落了下乘。”
魏宏业道:“那你坚持练枪不练剑,做蜀山唯一的异类,不也是执于形表,落了下乘。”
王织瑾终于被说得老脸微红,不再与几人多言,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尔等自便”,径直离去。
鲁正礼道:“他好像不高兴啊。”
魏宏业道:“他一辈子没找到个传人,蜀山的人不学剑,他又因为王不瑜失踪要坐镇蜀山不能外出。憋了这么多年,内心肯定很闷骚。”
鲁正礼道:“那他也挺可怜的,要不我去找他学枪吧。”
魏宏业道:“你确定?你舍得你家小美虹?”
鲁正礼坦然道:“舍不得啊,但是学枪和她如何不可兼得?”
魏宏业道:“人家要报仇,怎么可能等得了你在这里慢慢学枪。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要是跟着王老头学枪,没个二十年别想下山。”
鲁正礼无奈道:“那算了,我们还是在此住两天就走吧。”
又对绿衣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绿衣道:“游历学剑。”
鲁正礼先是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句“游历学剑”是什么意思,绿衣的习剑之道,从来,都是用身体换取的……
他眉头紧锁,这几日的相处甚是欢愉,他的潜意识故意忘掉了那段过往,此时提起,悲从中来,说话已带着哭腔:“可以不学吗……”
李承乾难得赞同鲁正礼道:“你可以不用这样。”
绿衣轻轻摇头,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
鲁正礼颓丧后退,如同受了莫大委屈,想哭却不敢哭。
魏宏业一巴掌拍在鲁正礼背后,大声道:“哭啥啊,像个娘们儿似的。你只要留在蜀山,还怕没有剑学吗?你信不信那个怪物都会几招剑法。”
山魈虽然能通人言,却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看见鲁正礼掩面悲痛它不明所以,急得挠头,终于听明白魏宏业的话,“咕咕”两声跑出去。
不久,真就提了一把剑回到殿内,上前扒拉一下已经没忍住泪流满面的鲁正礼,举着手中剑示意。
鲁正礼看着它,他根本没听进魏宏业后面所说,想不明白山魈要作甚。
只见山魈左手握剑,此剑巨大,似常人所持双手剑,在山魈手中大小刚好单手掌握,似乎为其量身打造。
山魈持剑挥舞,起初几下如醉汉打滚,看不出名堂。却在它忽然挺身独立时,一股浩然剑气平地起,赤色剑芒包裹剑身,罡风纵横,惊鸿如电闪。
鲁正礼不通剑法,只觉得山魈舞剑煞有其事,绿衣和李承乾却是此道大家,看得入神。
这一套剑法,乃王不瑜少时饮酒乐甚,临时起意的泼墨挥洒。山魈也爱饮酒,与王不瑜共饮后同醉,一起成就这套名为“浮白”的醉剑。
第二十七章 金甲捍剑扬(一)
一曲剑罢,山魈剑走周身,摆出一个收势。
绿衣李美虹和稚童李承乾看得如痴如醉,鲁正礼忽然鼓掌称“好”,将二人从剑法奥妙中惊醒。
绿衣正要开口道谢,忽然眉头紧锁,李承乾也在这时说道:“有人来了。”
紧接着又道:“两个,气息充溢,至少人王以上,三成可能已入圣人境。”
魏宏业道:“狗鼻子吗这么灵?”
李承乾不做理会,道:“有杀意,来者不善。”
山魈似乎也感受到了有气息靠近,“咕咕”两声,率先出门去。
竹编宫殿虽然形似宫殿,却并不如何宏伟,破风之声从外面传来,殿内几人很快有所察觉。
鲁正礼问道:“我们要出去看看吗?”
绿衣道:“蜀山之事,我们终究是外人,贸然插手,有所不妥。”
魏宏业凭借着玄武金甲倒是无所畏惧,道:“那我出去看看。”
鲁正礼思索再三,还是说道:“我也想去看看。”他不会自以为是的将自己纳入蜀山,单纯就是对此番江湖事感到好奇。人王高手虽说在武林巅峰眼中只是第四类武修,前面还有仙天圣三阶,可是人王行走于世,也是罕见,一国之内,难寻十人。
虽然不知绿衣要报的仇源头何处,但是他知道,接下来的人生,应当要面对江湖。
当然,更多原因,是觉得魏宏业与山魈行事都颇为有趣,不知不觉间,已当做自己人关注。
绿衣对李承乾道:“也好,正好看看山魈前辈如何御敌。”
李承乾点点头,山魈似乎也是用剑高手,观其出手,颇受裨益。
竹编宫殿前,一兽二人,已相对而立。
来者其一身着紫衣,头悬抹额,一身装束精雕细琢,服纹腰带皆绣不知名鸟兽,华丽贵气。紫色本为帝王色,寻常人着此行世,必受抓捕,轻则关押,重则以谋逆论处。但是武修之人,尤其入得人王境以上的大能,便不受民间礼法约束。只要不是真的害及一国安危,就算杀几个平民,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人腰后藏凶,竟是一把少见的钺。所谓钺者,豁也。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也。亦是王霸重器。
另一人身着棕黄麻衣,不似同行之人那般讲究,跟普通武夫无二。此时正是他对紫衣男子说道:“你去吧,我这边时候到了。”
不知其意者,还以为他死期将至,紫衣却知其言有所指,上前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厌恶道:“离我远些,别把味道弄到我身上。”
麻衣男子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山巅之上寒气逼人,虽是六月地上已覆盖一层积雪。他大落落席地而坐,将油布包裹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是三只蒸熟的螃蟹。
此时魏宏业几人正好走出竹编大门,目光率先被麻衣男子吸引,鲁正礼是识货之人,辅以人王肉身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出油布包裹里所盛何物,道:“阳澄蟹。”
麻衣男子欣喜笑道:“好眼力!出锅两个时辰的大闸蟹,密封在此特制油布间,收汁回味。借助此处寒气,正是其味最为凝实香浓的时刻,再不吃可就枉费我一番精心料理。”话从口出,手上也不闲着,又从怀里取出八小件,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种,鲁正礼一眼便看出,此为专门吃蟹之物,号称“蟹八件”。
鲁正礼赞赏道:“讲究。”
魏宏业听得入神,美食可比武艺更加令他神往,专心致志的看着麻衣男子摆弄。
阳澄蟹本为青壳,蒸熟之后由青入红。麻衣男子小心翼翼剪下一双大鳌和六条长腿,挖开肚脐。鲁正礼见三只蟹的肚脐一细二宽,便知道此为一公二母。这个时节并非吃蟹的好时候,但是麻衣男子剥开背壳,里面的蟹黄蟹膏挤得满满当当,一看便是肉质饱满的一品好蟹。
那边还在细致摆弄,一丝一缕挑出蟹肉,置于壳中,这边紫衣男子已走至众人身前,躬身行礼,款款而言:“吾乃当今武林盟主,万人王座下万松子,听闻蜀山王不瑜仙逝,特来借瑞玉剑一用,以寄托吾主对故人哀思。”
此言一出,绿衣二人神色惊变,却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如常。鲁正礼却在一旁苦思冥想,喃喃道:“万人王?我好像有点印象,怎么想不起来了……”
虽是冒犯之词,听在紫衣万松子耳中,却并不如何反感。他观此人气息,毫无内力运转,想来只是不知名处的光头小沙弥。对于江湖以外的人,不知道当今江湖的话事人,不是什么怪事。
魏宏业却忽然开口道:“万磁王啊,嗨!老交情了,他怎么自己不来,我老想他了。”
万松子闻言拱手道:“原来是家师故人,失敬失敬。家师总领江湖,诸事缠身,才交与我二人前来处理此事。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我等回去复命时,自当与家师禀报。”
魏宏业道:“不许失禁。我叫魏宏业,字查名耳丝,老万要是想不起来,你就问他还记得当年沙滩分手的查耳丝吗。”
万松子见其形貌怪异,他尤为惧怕这一类人。
因为,他嫌脏。
任何异类,于他而言,都是藏污纳垢的根源。
此人同样察觉不出内力运转,但是其身负雷霆之力,这股气息万松子很熟悉,前几年师傅万人王渡劫成功,踏入天人境时,遭遇雷劫,此后很长时间,师傅身上的雷霆气息,都掩盖过内力运转的气息。
故此万松子内心已经认定,这是一位刚渡劫不久的天人境强者。
人间圣人已是从武修中千万挑一,这个时代,竟有两位天人共存?
加上对奇装异服的恐惧,万松子对魏宏业尤为恭敬。
他说道:“既然前辈为家师故人,又与蜀山有故,可否请出瑞玉剑,以缓家师痛失旧人之情。”
魏宏业爽朗道:“当然可以啊。”
万松子谨慎道:“当真?”
魏宏业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万松子道:“前辈但说无妨。”
魏宏业指向麻衣男子,就在刚才他与王松子对话之际,麻衣男子已经将一只母蟹所有的肉都挑得干干净净,全部放在蟹壳里,甚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管,为蟹肉淋上醋汁。
魏宏业道:“我要吃那个,你想要贱,就拿螃蟹来换。还有,我要剥好的。”
第二十八章 金甲捍剑扬(二)
纵然麻衣男子专心致志的料理着眼前事物,但他毕竟修为不弱,魏宏业和万松子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面露纠结的抬头,看向魏宏业。
万松子对他说道:“既然凑巧带了三只,孝敬前辈一只,有何不可?前辈乃盟主故人,若是因为这些外物得罪前辈,可就因小失大了。”
若是平日,他绝不会说这些别扭的劝解之词。只是今日时局诡异,令他难以捉摸。故此才特意拿捏腔调,祸水东引。
麻衣男子冥思苦想犹豫不决,万松子又不敢当真出手夺蟹,平日里麻衣男子自然不是他万人王首席弟子的对手。但是凡事终有例外,麻衣男子的例外,就是谁敢抢他吃的,他就敢与人玉石俱焚。
魏宏业也不催促,乐呵呵的观瞧二人,尤其喜欢麻衣男子脸上拧巴的宛如五泄不通的神色。他亦是贪嘴好吃之人,对于麻衣男子的不舍,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鲁正礼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提醒众人,已是夜深。
麻衣男子虽然脸上表情痛苦无比,但是手上活计一点没落。就在这会儿对峙的功夫,第二只母蟹已被他料理干净。六月的母蟹未到繁殖的季节,本不该有如此饱满的蟹黄,却不知麻衣男子从何处寻来好蟹,连肉丝都带着金黄。
尤其是,他小心翼翼剪开蟹腿,推出蟹肉,竟连蟹腿上的肉都是罕见的金黄色。纵然是冰天雪地的九天山巅,也能迎风嗅到黄金蟹肉散发的油脂甘甜。
就是做过皇帝,见识过天下各地美食的鲁正礼,此时也是双眼放光,道:“竟然是黄金蟹?”
魏宏业问道:“啥叫黄金蟹,黄金做的蟹?能吃?”
鲁正礼解释道:“非也。黄金蟹本也不过是普通的阳澄雌蟹,因其本身质地出众,体香异常,每到相合之季,就有诸多雄蟹汇集,与之交 合,使其淤积大量蟹黄充体。若是机缘巧合,媾和时间逾常,过了繁衍季节,蟹黄未成蟹子产出,就会在雌蟹体内渐渐融化,浸透肉身,以此化作万里挑一的黄金蟹。”
麻衣男子闻言赞叹一声:“好见地!没想到你一个小和尚尽能通晓这般隐秘。”
鲁正礼摸摸光头,继续说道:“黄金蟹的特点就是每一丝纤毫肉质都被蟹油浸染,香滑浓腻。因此烹饪黄金蟹时需先用雪水浸透,让其在寒水中休眠而亡。其一是为防止受热挣扎,挣脱蟹腿,让充盈的黄油外流;其二不可用冰窖冻死,过冷使肉质凝结,冰冻过的蟹肉粘绵似粉,口感要差了好几分。”
麻衣男子满手黄油仍然忍不住拍手叫好,赞叹道:“小和尚这番见地,配得上与我共食此蟹。”
他非是贪饮独食之人,只是游历于世,大多如那紫衣万松子一般,徒有其表,内里草包,白白浪费他精研珍馐。此时遇鲁正礼,正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十分乐意与他共享。
魏宏业欢快的挥手引领众人道:“走走走,咱们去尝尝。都被夸上天了,让我验验真假。”
他与鲁正礼同行,就连山魈也随之上前,仅有桃花岛二人原地不动。
麻衣男子见此情形紧张道:“此蟹只予你二人,若是敢让那怪物沾染,我必与尔等同归于尽!”
魏宏业嘟囔道:“这么小气?你是不是看不起山魈?”
麻衣男子坦然道:“那是当然。山兽异怪常啖生食,五味不全,如何能品出此等人间极品的风味。别说山怪,就连普罗大众,也难有一二能食之精妙。”
说着还看了一眼紫衣万松子,意思再显然不过,在麻衣男子眼里,万松子跟山魈是一类粗鄙货色。
说话间,魏宏业已来到麻衣男子身前,毫不客气的拿起一只剥好的黄金蟹,金黄蟹肉都被仔仔细细的归置在蟹壳里,不仅香气扑鼻,而且金光流动。
魏宏业奇道:“还会发光?”
鲁正礼道:“是特效,他加了特效。”
魏宏业闻言哈哈大笑,不久前谈及的玩笑,这么快就被鲁正礼举一反三,他对此很有共鸣。
于是伸手将装满蟹肉的蟹壳递交给鲁正礼,道:“你会吃,你先来。”
鲁正礼接过后没有立刻动手,反而看向麻衣男子。后者意会,递上一支银制小勺,内心对鲁正礼更加赞赏,果然是会吃之人。
鲁正礼一手拿勺一手持蟹,退到绿衣身边,将这两样交给她,并说道:“此物不可触手,否则生气入肉,影响口味。”
魏宏业插嘴道:“这个我懂,就是温度和湿度嘛,就跟红酒似的。”
绿衣好奇接过,这等玄妙珍馐她亦未曾听闻,只是在座众人看着,她不好意思先开口。
魏宏业见她半天不动,扭头对麻衣男子说道:“还有俩,都给我吧。”
麻衣男子错愕道:“什么?”
魏宏业指着麻衣男子刚刚剥好的第二只黄金蟹和最早那只雄蟹,道:“赶紧的,别磨叽。我们这么多人等着呢。”
麻衣男子手持小杵指着魏宏业道:“你……你欺人太甚!”
魏宏业摸摸下巴道:“欺负你咋了?老子是神仙,还是万磁王的老情人,欺负欺负你怎么啦?”
说罢伸手就要抢食,麻衣男子急急运气二指点出,直指魏宏业手腕脉门。这一指若是落在实处,以后者身上流露出的孱弱气息,只怕要当场毙命。
后方几人看得清楚,可惜鲁正礼不通武艺,不知其意。绿衣二人又信了几分仙人之言,正想求个虚实。于是这一幕发生得悄然而迅疾,连个“小心”都没人提醒。
只见麻衣二指已泛出剑芒,就要落在魏宏业伸出的手腕之上,一道金光从魏宏业体表泛起,生生抵挡住二指青芒,甚至将其逼退回去。
魏宏业毫无阻碍的取走了剩下两只阳澄蟹,麻衣男子已被击退三尺。
就在麻衣男子气息未稳之际,魏宏业毫不客气的从他怀里又掏出一个包裹,摊开取出两个银制小勺,还翻出一只烧鸡,一同取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金甲捍剑扬(三)
很久以前,岁月模糊,依稀记得大概在三十年前。
某地。
热闹繁华的街市上,有人招摇过市,也有人艰难度日。
人声鼎沸的喧嚣,纵有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亦然千辛万苦都尝遍,不知何处是归甘。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衣着破烂的小乞儿无处不在,丝毫不惹人眼。所以他在街头巷弄穿梭,既是过街鼠,又如丧家犬,换取一阵阵冷眼。
不过他衣着尚算整洁,灰麻仍旧完整,没有如一般乞儿长久夜宿街头而将衣物磨破成乌黑布条。
此时,他侧身闪躲,悄悄靠近一家猪肉铺子。
幼小,且灵巧,他自以为无人发觉他的到来。
然而这样一只惹人厌的小老鼠,既然靠近了米缸,那些经验熟稔的老猫怎会不留足警惕。
屠夫用斩骨刀重重劈开一段腿骨,这是示威,他并不想和这只小老鼠打交道。脏了他的好肉,还惹得一身骚气。
可是这只老鼠并没有被这一刀的威势吓退,无人关注的那双眸子里,有着如同凝结出实质的渴望。
他就这样静静的躲着,屠夫的店家选了个好位置,大户人家的仆役既不会轻功,亦无御剑法门,慷着主子的慨,十分乐意少走几步,来这家肉铺采办。所以上午还未过完,摊位上的猪肉,已所剩无多。
老鼠开始急躁,胆怯而焦虑,他知道,屠户每次都会留一些挑剩的边角料,回家做肉汤。他多希望自己也是屠户家的孩子,就算只是些沾着荤腥的汤水,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只是个落魄书生家的独子,他的父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兼济不了天下,也养不活三口之家。没有田产的落魄人家,仅靠母亲偶然得之的短工家补,终究难以为继。
更何况,年仅三十的父亲,还有一朝及第的夙愿。母亲是多么贤惠的女子,一家人饿肚子,也要为父亲购置文房四宝,圣贤高作。
七岁稚子,骨瘦嶙峋,饥肠辘辘。
他总是自己出来找吃的,可是又非真正无依无靠的乞丐。朝廷昏聩,民间势力与制度倒是比法纪更加严明,这座城市乞讨觅食的地界已被瓜分干净。在一次差点被人打断脊骨,住家疗伤百日后,他终于知道,他连要饭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此时,他选择偷。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但是他已经密谋了很久,甚至在家中多次演练,每次在爹爹眼皮子底下,将那些圣贤书偷入自己的小布包,爹爹从未察觉。
“一定可以的。”他为自己暗暗打气,案板上还有一块膘花大肥肉,和爹爹最厚那本书差不多大小,只要自己眼疾手快,一定不会被发现。
他最喜欢吃肥肉,这一辈子,只吃过一次肥肉。肥肉不像瘦肉,还要用油,沾粉,否则过火即柴。肥肉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直接放在锅里,就会滋滋冒油,什么都不用加,煎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
脑中幻想着白玉般润泽的肥肉下锅的画面,仿佛真有芳香入喉,“咕咚”一声,老鼠竟咽了一口口水。
“不好,他会不会听见了!”小老鼠急忙转身躲到墙后,一颗心砰砰直跳。他不能被发现,不是怕挨打,是怕没肉吃。
如果偷不到那块肉,娘亲……恐怕活不过今日。
前日他才知道,家里并没有足够三人苟延残喘的米粥,每日的那碗稀粥,娘亲总是说一人一碗。其实,只有两碗,娘亲喝的那碗,是水。
直到前日,家里的米缸终于被掏空,娘亲仿佛松了口气一般,早间在河边洗好衣物,回家晾晒之后,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再言语。
小老鼠知道,娘亲并不是死了,只是太饿了。他一直都知道娘亲的碗里只有水,没有米粒,可是不知是私心作怪,还是稚童独有的自欺欺人,他从来没有揭穿此事。
他一直告诉自己,娘亲的那碗,只是稀了一些。
可是如今,娘亲真的倒下了。这是第三日,娘亲的呼吸,已经很微弱。
他又悄悄上前,伸出半个脑袋,偷瞄肉铺。眼见屠户递出最后一块上好的夹层五花肉,就要收摊。
屏息凝神,他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就在屠户弯腰拿竹笼,准备收拾家当的一瞬间,他出手了。
三两步飞奔,冲到肉铺,一把抓过那块无人问津,在他眼中却是至宝的大肥肉,转身就走。
可是饿了三天的他完全没注意到,肥肉上有一铁钩牵挂,以他的稚嫩躯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拉扯下来。
所以他也完全没注意到,一抹飞叶,迅疾飘过,竟将铁钩切断。
他毫无阻碍的夺肉狂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身后很快传来“抓贼”、“偷东西”一类的呼喊。他头也不回,双手紧紧抱着肥肉,将其护在胸口,穿梭在黝黑巷弄中。
这是他提前定制好的逃跑路线,很多地方,都选择了只有他矮小身躯能穿过之处。
后面呼喊声渐远,穿过几个狗洞后,终于听不见叫骂和追赶。可他仍不敢停步,一路狂奔,跑向自家那间茅草搭棚而成的屋子。
他跑得太急,太快,所以他不知道,那肉铺摊子旁,站着一位高大威严,锦衣黑服的中年男人,是他用远超这块肥肉价值的一锭足银,拦下戒备已久的屠户壮汉。
屠户见钱眼开,怒容化为笑容,讨好道:“那可是客官家中顽皮的小公子?”
锦衣中年人温和笑道:“那会是我的徒弟。”
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十岁少年,身着紫衣,片尘不染,皱着眉对中年男人说道:“师傅,那小子这么臭,你要收他做徒弟?”
中年男人道:“习武又不是妓子卖艺,看的是心性根骨,要那么香做什么?”
紫衣少年道:“他还偷东西,如何算得上有心性有根骨?”
中年男人道:“以物瑞己,自不可留。以失小道而成大道,才是我万人王弟子该有的觉悟。”
紫衣少年嘟囔道:“反正我不喜欢他,又脏又臭又贪吃。”
万人王呵呵笑道:“你会喜欢他的。”
第三十章 金甲捍剑扬(四)
茅草编制的家门无锁,既是因为买不起,也是因为无贵重之物可守护。
推开房门,男子仍旧坐在窗口,青衫执卷,邀清风揽光轮。
小老鼠不懂父亲口中所念的圣贤大道,父亲从来不与他言说。纵然他已经七岁,早过了蒙学的年纪。
娘亲告诉他,不是父亲不在意他,而是不想他也如父亲一般,读一辈子狗屁文章,荒废此生。
父亲反复铭记那些至理,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更希望小老鼠学得一门手艺,若是有机缘,能当上个招摇过市,欺压良善的捕快,才是最好不过。
他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些书上了,小老鼠还有机会,至少要有个吃得饱的活计。
小老鼠向父亲躬腰,无声问安。父亲读书是大事,娘亲常告诫他,在父亲读书时,千万不要打扰。
但是这一次,父亲却主动开口,语气平和道:“回来了。”
小老鼠应了一声“嗯”,就要去灶台忙活。这间屋子纵然简陋,母亲还是用心将睡觉和做饭的地方分离,以免庖厨扰到父亲读书。
父亲反常的又问道:“去哪儿了?”
小老鼠回道:“在屠户铺子里打下手,忙了一上午,换了这块肉。爹爹先读书,我给您熬一碗肉片汤。”他扬了扬手里的大肥肉,上面还有半节断裂的铁钩,深深嵌入。从小就吃不饱的孩子,说谎很有心得,不露痕迹。
父亲并未依言继续捧书攻读,而是问道:“哪位屠户。”
小老鼠心里一慌,顾不及思索就随口说出:“郑……郑屠户。”他偷的是王屠户家的肉,在这片刻间,他只能想到换个姓氏,只要爹爹没去找到王屠户,被当场指认,接下来的还可以再慢慢思索如何应对。
却听爹爹轻叹一声,就不再说话。
小老鼠心头有鬼,忙道一句“我先去熬汤”,就躲进灶台后面,增柴添水。
家里只有一把刀,既是柴刀,也是菜刀,被娘亲打磨的很锋利。小老鼠举刀思索,切下小半肥肉,剩余大半打算学人家挂起来做腊肉,以后每日割下一片熬汤。父亲却忽然出声道:“都煮了吧。”
小老鼠道:“可是……”
话未说完,又改口道:“好。”
他想着,大不了,明天再去偷。今日之事,不就十分顺利。那些屠户膀大腰圆,行动缓慢,只要自己吃饱了,一定能跑得比今日还快。
“假人之幸,授人之道。城里的朱老爷请爹爹去做先生,咱们家里能有钱了。”父亲的声音从里屋缓缓传来,显而易见的颤抖着,似是激动。
隔着墙小老鼠看不见,父亲眼角泪痕,没入发髻。
小老鼠故作欣喜道:“我就知道爹爹会有大出息。娘亲都念叨好些年了。只怪那些人没有眼光,如今才发现爹爹的才华。”
他的语气上扬,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父亲缓缓道:“是啊……”
小老鼠依言将整块肥肉都切片,还将烧好的水舀出,重新放入肉片。他本来想煮个肉片汤,满满一大锅,只要三四片肉,就能够他们一天吃的。现在换做煎肉片,肥肉在锅底变得金黄,香味已盈满茅屋,只可惜这样一煎,出锅就只剩一碟子焦脆的肉片,比起肉汤量少许多,并不实惠。
将肉片端入里屋,放在一方短小的矮桌上,小老鼠唤了一声“爹爹吃饭”,就去推醒娘亲。
夏日炎炎,娘亲却手脚冰凉。小老鼠拉着她的手,轻轻喊着“娘,起来吃饭。”
喊了许久,娘亲都没醒来,父亲柔声道:“你娘睡着了,我们先吃,给她留些便是。”
小老鼠出奇的没有坚持,而是点着头,似是赞同,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娘亲睡着了,我们不要打扰她。”
父子二人围坐矮桌,这一方桌平日是父亲写字的书桌,有饭吃时,才会临时充当餐桌。
父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罐竹筒,问道:“你今年几岁。”
小老鼠说道:“七岁了。”
父亲“嗯”了一声道:“七岁了,可以喝酒了。”
小老鼠似乎明白父亲的意思,道:“好。”
父亲道:“家里没有杯子,我们就着这竹筒喝可好。”
小老鼠知道父亲从不饮酒,一来家中没钱买酒,二来父亲常说喝酒影响他读书。但是此时,他却不问这些琐事,应和道:“好。”
于是父亲拿起竹筒,仰头痛饮。不过一口入喉,已经被辛辣刺激得咳嗽起来。小老鼠急忙夺过竹筒,懂事的轻抚父亲后背。
父亲咳嗽一阵,摆手道:“无妨。”
小老鼠会意,拿起竹筒就要饮酒,父亲却忽然出手拦下他,道:“先吃点菜吧。”
桌上的肉片冒着热气,油脂的香浓,不知在何时,都被二人忘记。此时父亲示意,小老鼠才想起,它的得来不易。
他说道:“爹爹先吃。”
父亲艰难的露出温和笑意,说道:“一起吃吧。”
二人起筷,夹肉,入口。
金黄焦脆,却似乎,苦涩得难以下咽。
可是最后,父亲吞下以后,仍旧不忘赞道:“我孩儿的手艺真好。”
他没有咬文嚼字的引经据典,他怕自己这个过于懂事的儿子,听不懂他最后的几句夸奖。
小老鼠趁着父亲失神之际,迅速的拿起竹筒,将余下不多的烈酒一饮而尽。
父亲的慌张与惊恐一闪而逝,最后只留下无言叹息。
他只能一连伸手数次,将肉片塞满那张只颂圣贤的嘴里,鼓鼓囊囊,强颜欢笑。
小老鼠看着父亲,诚恳说道:“爹爹一定会有大出息。”
父亲终于无法抑制,泪流满面。他满口肥肉,用无人能听明的声音嘟囔:“我有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我有愧……”
小老鼠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露出不合年龄的凄然,道:“可是我,无法原谅你。”
茅草屋外,不远处,立着二人,静观此处。
其中紫衣少年道:“师傅,你要收他为徒,为何还给他爹毒酒,你不怕把他毒死吗?”
黑衣中年人万人王道:“酒里不是毒,是迷药。他那个没用的父亲,需要他自己去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