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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夜呐     剑起天下潮txt下载     剑起天下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浮生辞旧梦(一)

    神历一百年,七月廿五,世间有十三人,看见末世。

    那是一片永恒的虚无,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不见天日的幽冥中,一双被血色填充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道目光冷似冰寒,却仿佛带着和煦的笑意。

    这是谁的眼睛?

    在这个梦里,奈何天失去了自己,不仅无法言语,甚至不能思考。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慢慢从黑暗中浮现。赤炎包裹着他黑色的身躯,腾风而起,怒飞八万里。

    而后,是耀眼的光明。

    那是一场无法直视的大战,绚烂流光碰撞,炸裂成更多光芒。

    直到黑暗突如其来,浇灭一切辉煌。

    仿佛是亘古来袭的寂静。

    仿佛那样的黑暗,连声音都吞没。

    可是不过片刻,黑暗中心阵阵皲裂,透出斑斓神光。

    就如被细流冲破的大坝,缺口不断扩张。

    然后。

    黑暗崩塌。

    光与暗不断交错,反复吞灭对方,奈何天只觉得刚出冰窟又入火海,纵然修为如斯,亦难忍这样的折磨。

    他已经忘了时间。

    这一刻,就是永恒。

    或许万年,或许片刻,漫长的黑暗宣告战斗的结束。

    光明,终将陨落。

    末世,即将来临。

    ……

    三年后。

    蓬莱之巅。

    天下布武。

    持剑少年,在天下群雄目光中,傲然独立。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久到让他忘记那一套每日来往千遍的剑法,第一式究竟是刺,还是挑。

    面前十人,有他认得,有他不认得。

    可这如出一辙的紧张神情,却是再熟悉不过。自他习武以来,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

    起先,是因为他手中剑,源远流长。

    后来,是因为他身后名,威震武林。

    今日,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面前十人,认得的,是当世名家,形容相貌,江湖盛传。

    黑衣断刀,白衣玉剑,还有大龙帝国的女皇帝,赫然在列。

    不认得的,是隐士高人。他们多年未出江湖,亘古沉寂的古井,终究还是被这把剑挑起涟漪。

    “在下蓬莱气宗第一传人,讨教余三公子高招。”能到这里的人,都不是目高于顶的井底之蛙。来人敢自称第一,便有第一的本事。到了这个境地,世间无聊的谦谨,反而有碍那一颗修行的赤心。

    余三公子拱手,知道他是谁,还能沉着请战的人,值得他以礼相待。

    “何须妄自菲薄,在场皆是一代宗师。不如……你们一起上吧。”

    左侧一位怒目金刚,终究定力不足,嗔戒上头,闻言大吼“哇呀呀”,挥舞金刚杵便欺身袭来。

    余三公子目不斜视,左掌轻挥,便要隔空击退来人。谁知一掌拍空,身下一轻,竟顺势摔倒在地。

    “哎哟!”肩膀落地,传来一阵剧痛,陈三少爷龇牙咧嘴,高手风范尽失。

    “余公子,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头晕目眩之后,十大高手的冷峻面容消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讨人厌的无赖奸商笑脸。

    “小哥,怎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掐着点的捣乱,怎么都觉得你故意的。就不能让我把梦做完?我堂堂余三公子会差你那几个钱?”余三公子十分懊恼,这武林盟主的美梦,怕真的是无缘。

    小哥贼兮兮的搓着手说:“小本买卖,经不起赊账。我这药量一天只有那么多,您这多了一刻,别人的就少了一刻。小人人生地不熟,谁都得罪不起。要不您下次提前打声招呼,我给您备足一天的货。”

    余三公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怨道:“你小子心太黑,咱这小镇子怕是没人能在你这里做场好梦。起先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和那胖和尚搏杀,我续了一盏茶,回去他又给我唠叨一盏茶。后来续满一个时辰,又尽是些前世今生来龙去脉的怪梦。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让我做成这武林盟主的美梦。”

    小哥道:“小人哪敢。这些梦境都是做梦者的心思,小人哪有这番本事在您的梦境里添油加醋。”

    余三公子叹了口气道:“小哥,你为何不去各地京府转转,那些地方有钱人多,生意更好做。”

    小哥难得腼腆一下,摸摸头道:“那些地方的高门大院尽养豺狼虎豹,小人身份卑微怕是混不走。我也没什么大志向,有您这样的老主顾照料着,够我吃喝就行。”

    余三公子叹了口气道:“今后,我怕也照顾不了你的生意。一月来你这三次,做个武林梦,一动手就醒,也许真有命中注定一说。还是听老爷子的,回家念书考状元吧。”

    小哥恢复市侩的腔调,谄媚的说:“那您高中之日,可别忘了小人。”

    余三公子嘴上说着“那是自然”,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小哥虽然天赋异禀,终究也不过市井之徒。鼠目寸光,媚上欺下,难有作为。

    念及此处惜才的想法收回,有些失落的离去。

    直到余三公子的身影从道路尽头消失,小哥的目光才慢慢有了焦点。

    此时他的小铺子里还躺着一人,算着时间,也该醒了。

    小哥的铺子不过两张八仙桌大小,除了那些放药的瓶瓶罐罐,刚好能躺下两个人。中间隔着一道帘子,毕竟这白日梦的生意,说出去不好听。这家小铺虽然模样寒酸,价钱却比青楼里最水嫩的姑娘还要多些。所以来此寻欢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头有脸的人,做起龌龊的事来,一样要脸。

    另一位客人是个生面孔,或许是慕名而来,小哥见怪不怪。

    此刻他只要走到帘子后面,只要踢出一脚,那人就会清醒。今天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

    正当他想要撩开幕帘,忽然眉心紧锁,感到身后一股冷气袭来。

    小哥不动声色,悄悄捏破藏在指甲里的药丸,一缕青烟避开小哥,直直的奔向身后之人。

    “别紧张。”那人似乎识破了他的伎俩,轻轻按在了小哥的肩头,一股寒流破体而入,让小哥动弹不得。

    这样的威胁,小哥经常遇到。他并不紧张。

    他知道,他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那人的声音平稳,似乎还有些温柔。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冷。

    小哥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子。此刻他就清楚的知道,装傻只是浪费时间。

    “很多事情,不知道会开心一点。”

    “不知道,所以他瞧不起你。”

    “瞧不起我,比枉死好。毕竟他那么照顾我的生意,赚了他那么多钱,要对他心怀感激。”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也有人不愿意给。”

    “谁?”

    “你。”小哥就是小哥,他出来做事,就是为了赚钱。既然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忧,他就要抓紧时间赚钱。

    冷气渐退,一股暖流重回体内。身后之人早已离去,拉开幕帘,床上只剩下一袋钱。

    小哥拿起钱袋颠了颠,有些不满的皱眉,这个重量,远远不够。

    “这……”拉开钱袋,并不是他预料的银两,而是黄金。

第二章 浮生辞旧梦(二)

    没有人知道小哥从哪里来,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在这座城长大。一个人生长的地方,总会留下印记。可是这座城里,从未浮现,他存在过的印记。

    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

    没有他的名字。

    别人问起,他总是说:“叫我小哥就好。”

    小哥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在那个忘记了岁月的日子里,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小哥的店叫白日梦,望文生义便知,这是让人白日做梦的地方。

    有的人会做梦,有的人不会做梦,而小哥能让每个人做他想要的梦。

    余三公子是他的常客,这位体弱多病的余家小少爷,从小就有一个江湖梦。可惜家中大哥二哥都不是块读书的料,唯有他沾了寸两才气,被那位霸道的余家老爷逼迫着读书。虽然没有过目不忘,却也能在初读之后,流畅颂念,夫子收了多少银两,脸上就演出几分器重,倒是没有半分克扣。

    可惜余三公子最爱的,还是拿着街角三文钱买来的蓬莱绝学比划。

    儒家圣人的金言玉律,从来不是他心头所爱。

    他最爱的,是那个以武犯禁,一言不合就快意恩仇的江湖。

    所以当他发现在小哥的店里自己可以成为江湖中一流的大侠时,无异于发现了通往梦想的捷径。

    梦又如何,谁人可知,何处是梦,何处人生。

    若是有得选,几人愿醒来。

    可惜捷径的尽头,往往是悬崖。

    小哥摇了摇头,不去想余三公子的事,换下一身粗布,着上一袭质地精良的白衫,面容一抹,便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西郊那座矮山上有一处宅子,据说里面住着仙人。

    有匪人持械入侵,最后都被扔在官道上昏迷不醒。

    后有官府围剿,也无善果,终究信了鬼神之说,无人再去打扰。

    小哥的身影在山间影影绰绰,最终消失在宅前。白衣小哥无人识,都说是天界真君入凡尘。常有山民行之跪拜。

    宅内精雕细琢,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最中间有一处香榭小阁,小哥直行而入,神色间有些期许,和迫不及待。

    推开房门,药草在奇异的香料配合下,散发出恬淡的香气。

    小哥深深的吸了一口,满意的笑起来。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故事里,往往少不了另一个好看的女人。

    这座梁小阁里,便有这样一个女人。

    谈不上沉鱼落雁,也无关花容月貌。只是五官清丽,看着还算顺眼。

    可在小哥眼里,山川秀丽,火树银花,都不如这张恬静的脸。

    他温柔的说:“我回来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温暖,却不太热,很舒服。晒得我差点睡着,忘了采药。”

    “余三公子要进京赶考,怕是再难相见。”

    “他是个好人,从不赊账,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这小人物。离开了,我还有些舍不得。”

    “还遇到个怪人,竟然给了一袋子黄金。现在的有钱人,真是看不透。”

    ……

    小哥说着琐碎的见闻,女子一言不发。

    当然,她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树名为鸾,据说王鸟非鸾不栖,所以鸾亦被称为神木。

    此时,这个女子就躺在神木做的木桶里,被各种名贵的药材浸泡。

    她一丝不挂,双目轻阖,安详得像个死人。

    或许她就是个死人,只是有人不想让她离去。

    小哥从旁取下沐巾,用泉水洗净,然后仔细的擦拭着女子的身体。

    额间,耳后,玉颈,柔荑……

    他擦得很认真,就像在维护一块琼玉,维护一份珍宝。

    或者,她就是他的珍宝。

    “她那么爱美,要是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泡在乌黑的药材中,还浑身发臭,一定又会生气。”

    小哥带着宠溺的笑容轻声说。

    声音虽轻,还不时的被拨动的水浪打断,可门外的人却听得清楚。

    “她还会醒来吗?”

    门外的人问道。

    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此,又如等候多时。只是很有礼貌的站着,并未出声打扰。

    小哥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或者早就知道他在此。这里已经多年没有访客,更何况是不请自来,打破小哥设下的禁制之人。

    那透过门窗袭来的寒气,让小哥知道他是谁。方才,正巧跟女子说到有关他的部分。

    他不想让她担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从不曾为他担心。

    “谁知道呢?沉入梦境里的人,有几个愿意醒来?”小哥替她擦了一遍身子,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然后点上一根怡人的线香,便转身退出门外,小心翼翼的合上门扉。

    此时他才看清来人,中年俊逸,红锦黑服金腰带,神意俊朗姿态沉着之人。

    只是随意打量,并不言多,小哥右手挽起左袖,示意道:“请。”

    小哥是个随和的人,唯有屋中的女子,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将来人带到不远处的凉亭,沏上一壶好茶,不时望向阁楼。

    茶在青玉瓷壶中熨了片刻,一缕肉眼可见的青烟从壶嘴中袅袅升起,缓缓化作一只白鹤,绕着瓷壶转了三圈,便真如青鸟一般飞向穹宇。

    他不是闻名的药师,却精通天下的药理。所以他的茶,也是难得的好茶。

    茶入杯中,香气仿佛肉眼可见的氤氲,布满这座小院。茶水一湾碧波,如同流动的翡翠,还流动着光。

    来人举起茶杯,如同牛嚼牡丹一饮而尽,随后摇摇头道:“金玉在外,华而不实,不是好茶。”提起茶壶便将一壶的春风倒入环亭的碧湖中。

    又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素纸小包,冲泡片刻,道:“试试这个。”

    小哥遍识天下名草,却不识此杯中物,细品之下,酸辣辛苦入吼。

    “滋味如何?”

    挣扎半响,道:“苦!”

    对方忽然大笑,小哥不服道:“你怎么不喝。”

    “世间疾苦,我一一品尝,这些滋味,不喝也罢。可是你还年轻,有些苦,要多尝尝。”

    小哥这年日子过得也算平顺,不曾挨饿受冻,也未受过他人刁难欺辱,说没吃过苦,不算过分。

    可他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小阁楼,却一时悲从中来,仿佛那便是含在口中的苦茶,莫大的委屈,难以开口。

    “我叫帝缺。”来人止笑,道,“我在末世,见过你。”

    小哥不言,帝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道:“为什么不进入她梦中看看。”

    小哥忽然扬起嘴角,故作轻松的神情,掩盖不了满目的秋水悲凉。

    “我常常看到她在笑。”

    “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我却一直爱着她的笑。”

    “我也恨着这样的笑。”

    “我害怕,在她梦里,让她笑的人,不是我。”

第三章 浮生辞旧梦(三)

    青石板路,人群过往,来者熙熙,去者攘攘。

    从街头到街尾,全长不过一里路,一名身着精致嫣红长裙的少女,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这春日暖阳送出的一缕和煦清风。这样温暖的风,让她心头,彻骨的寒。

    第二次,是路过一家肉铺时,屠夫忽然高声叫卖,那呵声使她如受惊的幼鹿,尖叫一声后蹲下,抱着双膝痛哭。

    第三次,是她走完这条街道,回头望去,心中百转千肠,自觉无人关心在乎,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人间不值得。”哭了许久,她轻念出声。

    她从未抬头,自然也看不见,沿街酒楼之上,一人依窗,静静看她一路行来。

    从她第一次迎风落泪,到最后一次孤立人群,楼上之人都看着。

    她面前是热闹繁华的长街,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可她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哭了很久,哭到累了,终于转身,走入那个白茫茫的世界。

    一步踏出,长街凭空消散,眼前泛白的虚无变成一屋子的迎来送往。

    这是她的家。

    她似乎是站在门口,但是来来去去的访客从她身体上穿过,仿佛无法看见她,也无法感受她。

    留着胡子的戴冠男子是她的父亲,在人群里忙碌着,对这人拱手,对那人致歉。

    少女认出这一幕,是不久前的年节。那日一如今日,大家热热闹闹,她在门后观瞧。

    瞧的久了,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又开始落泪。

    “为什么不陪我……”

    “热闹和欢乐都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众人落座,她亦入座。

    此时,别人似乎又能看见她了,开始热络的交谈。

    问她婚嫁,可有人家。

    问她女红,可会锦花。

    问她诗书,问她琴棋,问她去年种种。

    也问她,是否快乐。

    于是在这春日的快乐气氛里,唯独她,偷偷落泪。

    “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菜碟摆上,繁多精致,应接不暇。

    少女起筷,夹了一片嫩绿的青椒,还未吞咽,已是泪眼朦胧。

    “为何青椒不辣,知我喜辣为何还放砂糖,为何什么都跟我作对,为何事事都不顺心意,究竟是为何?”

    “都怪这世间,不值得。”

    艰难的将青椒吃下以后,眼前的世界再度变换。

    她似乎无法感受这些变换,对那些诡异的画面视而不见,只有眼泪一直停不下来的流淌。

    这一次,是湖边风月,夜色正晚。春风如伊,挚爱着世人。

    少女似乎刚刚睡醒,泪眼朦胧之后,见到一张俊美近妖的容颜。

    这是一个男人,和她相好半年。

    她记不得二人如何相遇,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爱。

    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个容颜华美的男人,是她的爱人。

    她靠在他的怀里,于这波光涟涟的春夜里,安心睡去。男人身上有好闻的气味,她在别处从未闻到,想来应该是男人的体味。这样的味道,总是让她迷恋,沉醉。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默默流着泪醒来。

    男人语气温柔,掩去她脸庞的泪水,轻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道:“梦见你离开我了。”

    男人笑道:“我一直在你身边,以后也不会离开。”

    少女似乎是在撒娇,又似真心难过,哭喊的捶打男子的肩膀,歇斯底里的嘶吼道:“你就是离开我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大坏蛋!大骗子!”

    捶打的小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匕首,她却恍若未知,继续一下一下刺入,从肩膀到胸膛。

    男人依旧温柔含笑,另一只手抱着少女,趁着少女埋在他怀里哭泣捶打,才敢在脸上露出痛苦难堪的表情。

    少女的匕首最后插在男人的胸口,满脸血迹和眼泪,抬头去看男人,眼神天真的可怖。

    男人来不及忍住疼痛,变换表情,终于被少女捕捉到了那份痛苦。

    于是少女拔出匕首,在男人身上疯狂的乱刺,边刺边说:“你嫌弃我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我,你以前多温柔。”

    每一刀刺下,都有鲜血飞溅在她身上,将她原本清淡鹅黄的长裙,染作嫣红。

    男人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终于,失去生机。

    可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笑得凄惨,笑得痛苦。

    少女从男人身边离开,迎着湖面,低低抽泣。

    “男人都是骗子。说好永远不离开我的,为何就如此自私的死去了。”

    “我何时同意你去死?”

    “都是骗子。”

    “人间不值得。”

    湖面波光粼粼,月色荡起涟漪。画面如水面荡漾,朦胧间,化作一片山色。

    嫣红长裙的少女,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在开满春花的山坡上,手持木棍,迎风剑舞。

    她的舞姿和剑术纵然有模有样,却不过是中规中矩。

    除她以外,不远处的花丛中,还有另一名少女,青碧长衣,吹着长萧,看着嫣红长裙的少女剑舞。

    待到曲中舞罢,青碧少女拍着手掌叫好。

    嫣红少女却在这样的奉承中,强忍着发红双目,不落下泪来。

    “如此拙劣的剑舞,有何可称赞的。”

    “女人可真是虚伪。”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青碧少女。

    “既然你觉得这曲剑舞不错,不如与我切磋。”

    说着便手持木棍,在青碧少女身上轻点。

    少女嗤笑着躲闪求饶:“好姐姐,妹妹认输,妹妹认输。”

    嫣红少女心中冷哼一声,不经意间竟然脱口而出一句:“婊子。”

    手上木棍随之用力,从轻点变成抽打,一下一下猛烈精准的敲击在青碧少女嘴上,生生将其打烂。

    “你不是会说吗?你再说啊,说姐姐打得好啊!”

    青碧少女痛苦的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终于无力躺下。

    她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已如烂泥。

    嫣红少女抽打的动作却未停止,直到最后“嘭”的一声,木棍裂开,她才无力的坐地,看着眼前的一滩烂泥,又道:“婊子。”

    “想交个朋友,怎么如此艰难。”

    “人间不值得。”

    再度抬头,亦是泪流满面。

    风卷花落。

    不远处,亦或是远处,总之,少女无暇顾及的某处,小哥面无表情的观察着这一切,良久之后,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第四章 浮生辞旧梦(四)

    城外山林,青瓦阁楼。

    帝缺与小哥亭中对坐饮茶。

    小哥说起往事,帝缺听得入神。

    至少,表面上入神。

    世间事,他有何事不知?

    小哥口中嫣红女子的故事,他也曾在属于他的秘境天地间,一一经历。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故意装作不知道。

    所以此刻他便说出了小哥最想听到的那句话:“这位穿着嫣红长裙的女子,就是你阁楼深闺里藏的颜如玉?”

    小哥却笑着摇头:“你继续听我说。”

    于是,他又说着关于那个嫣红女子的故事:

    高家有位小姐,年方二八,喜着红裙白纱。

    形容秀丽,温婉儒雅。

    少女明眸皓齿,却非爱笑之人,常常愁眉如深闺一同上锁。

    若非得说上什么缘由,也无可细说。

    虽然是侧室的女儿,却从未遭受如何冷眼疏忽。其父虽孟浪,从未落下半点关怀,其母仁厚,慈爱更具精心。

    少女算得上如花似玉,更难得腹有诗书,家中父母不逼嫁娶,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有个幸福的青葱岁月。

    然则,她不快乐。

    “我想做梦。”她在春日的暖阳里,来到了小哥的铺子。

    小哥头也不抬,手中仍然推着碾船,口中答道:“你来对了地方。”

    少女道:“听闻你异艺通达,能让人做想做的梦。”

    小哥道:“你想做怎样的梦?”

    少女道:“我想体验一下死。”

    小哥碾药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对她报以商人特有的廉价灿烂笑颜道:“可以。”

    虽然没问,少女却答道:“因为人间不值得。”

    小哥在低头的瞬间,露出了难掩的厌恶,一纵即逝:“你想如何死。”

    少女道:“无所谓,能死就行。”

    小哥拉开一道竹帘,伸手请道:“今天运气不错,有位客人因故未至,想来这便是你的缘分。”

    少女道:“与死有缘,算不得荣幸。”

    小哥不再言语,他遇见过很多人,很多醉生梦死的人。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却没有一人如这位女子一般让他如此厌恶。

    少女躺倒在竹椅上,闭上双目,真如死了一般。

    小哥看着这张本该是豆蔻如花的靓丽容颜,如今却带着戾气和暮气沉睡,心中暗想,果真还是死了好看。

    香炉里滴入药剂,香薰燃起青烟,萦绕在女子枕边。

    少女入梦,小哥随之入梦。

    今日他初见她,心中未有打算,让她在梦中如何死。于是撩开梦中帘幕,去到她心底瞧一瞧,何事让她如此沮丧,竟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字字句句离不开死字。

    于是,一条长街,一席酒宴,花前月下,湖光山色。他偷窥一隅,便停下脚步,不再去看。

    他知人生坎坷,世人皆苦。他已经准备好了去面对少女承担的煎熬,最终,却不过是一地残花败柳。

    她所谓的绝望,他不懂,也不理解,更不肯理解。他精通药理,也有耳闻一种罕疾为“郁症”,纵然心知这名女子病入膏肓,却也生不出来丝毫怜悯。

    在她的梦中,看完她用木棍打死闺中密友一幕,小哥便退出了梦境。他知她有心结,却不想为她解。

    所患“郁症”者,外人的纵容或是刻薄都只会增重她的病情,她需要的,是放过自己。

    不过她既然求死,小哥很乐意允她一死。

    梦中少女不知春夏,嫣红长裙轻纱褪下,换作一席粗麻。脸上青嫩韶华,皱眉后终变作干涸的裂纹。

    好似一阵春风吹过,如花的少女就变成中年农妇。

    不沾阳春水的一双白腻小手长出磕磕绊绊的老茧,皮肤也变得黝黑。

    她抬头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眯眼看了一眼烈日,嘴上骂了一句“鬼老天”,就继续低头耕作。

    三月插秧十月下麦,无论是水稻还是小麦都是凉爽气节里播种的好粮食,她却在炎炎夏日,耕种着豪门世家才能享用的瓜果。

    这一亩田地在她眼里似乎遥远得没有边际,已是浑身被汗水浸透,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绝望的发现,身后便是田埂。她今天的耕作还没开始,她已经觉得熬不下去。

    她开始回忆,自己为何会在这样的季节里还在地里翻土播种。周围人家的田地里,都是快要成熟的水稻。这般焦灼的天气里,村里的姑子门应该躲在树荫下,喝着井水,说着闲话。

    想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原来是地主家的小姐想要在秋日里吃瓜,才命她在夏日里种下。

    于是她在心中怒骂,这家小姐如何的不知人事。七月瓜正熟的时节不吃,非要等到秋日才吃那些长不成熟的歪瓜。

    想到那家小姐如此无理取闹刁蛮任性,她的脾气也随之上头。丢下农具,找了一片茂密的树荫,心中还犹自得意,谓之浮生偷闲。

    不知是睡去还是未眠,忽然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比这天气更炙热。

    她愤怒的睁开眼睛,虽是一张看不清楚的面容,她却知道,这是自家男人。

    那人指着田地怒骂,她听不进去那些言语粗鄙的词句,只是捂着脸委屈道:“你敢吼我?你还敢打我?”

    那人被她的反应气笑了,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怒吼道:“老子今天还就他妈打你了。懒婆娘不干活儿,高家小姐到了秋天没瓜吃,把地收回去咱们一家五六口人怎么过冬?”

    她被两巴掌打蒙,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良久之后,转身伏在地上哭泣。

    她记得,以前每次只要她哭了,他就会来认错,温柔的哄自己。

    这一次也会一样吧。

    结果她等来的不是温柔的拥抱和咬着耳朵的低声抱歉,而是屁股上传来的剧烈疼痛,似乎断了尾骨。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却见那人一脚一脚往她身上踢来,口中仍在叫骂,全然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她觉得委屈,也觉得痛苦,嘴上说道:“不就是一天没种地吗?我明天来种,就晚一天会怎么样?那高家小姐是不是有病,瓜都是夏日成熟,她偏要秋日吃瓜,她有能耐自己种啊。她要是非得为难咱们家,我这就去找她讲理去!”

    她一边狡辩一边哭喊,见男人无动于衷,依旧拳脚相加,不假思索道:“你杀了我吧!我就不该活着,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你都不满意,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这些话出口,她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真是委屈,为了那些无理要求,不仅要在三伏天种地,还要挨打。

    可是这些话并没有换来理解,那可能是她丈夫的男人,见她偷懒还偷得理直气壮,拿起柴刀靠近,怒道:“好哇,你可真有本事,还要去找高家小姐理论。老子上有老母下有子女,你非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老子今天就跟你这个死婆娘同归于尽!”

第五章 浮生辞旧梦(五)

    柴刀劈落,已化作农妇的少女本能的抬手去挡。

    铁刀入肉,鲜血横流。

    从未有过的痛楚从手骨传来,阵阵惊恐拍打神志。

    那个男人只是作势,也没想到女人的反应如此激烈,落刀的瞬间,他就已后悔。

    女人在地上抱着血流不止的右手来回翻滚,撕心裂肺的哀嚎令人心悸。

    所幸这样的痛苦持续的不久,小哥只是轻挥衣袖,画面便似春水拂去。

    她还是那个农妇,这一场梦境并未结束。时间过了许久,右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少了两根手指。

    她依旧每日下地种瓜,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一刀,带来任何改变。

    命运的残忍,就在于它从来不关心你失去什么。

    它只想剥夺你拥有的。

    不知在烈日下炙晒了多久,她终于习惯了农地里的耕作。还未喘息,就要回家伺候公婆和一窝的娃子。

    年迈的婆婆总是嫌她做的饭菜难吃,她心中有怨气,却再不敢言。刀伤似乎愈合很久了,可那样的痛苦,似乎就在前一刻。

    她偶尔也会模糊的想起,这样的场景似乎很熟悉,她好像也曾这样,坐在桌前,对着别人刻薄挑剔。

    鬼使神差的伸手在盘中夹出一片肉丝,在她印象里,每次她去吃肉,就会有个慈祥的声音夸奖她,让她多吃点。她也不知道在讨好谁,但就觉得,这样做应该会被夸赞。肉丝还没夹入自己的碗里,就被婆婆一筷子敲在手背。

    “肉是你能吃的?”那个令她无比厌恶却又恐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每次这个老妪说话,她接下来都会受到一顿暴打。

    果不其然,另一边的男人抬手就给她一耳光,呵斥着将她掉落在桌上的肉丝,夹给对面的三岁小儿。

    孩子天真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一口吃下肉丝,换来老妪的宠溺褒赞。

    农妇不知是吃疼还是委屈,鼻子发酸,却不敢落泪。旁边的汉子从前就说过,最讨厌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在这个家,她谨慎而卑微的活着。

    最初的不适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每个人的眼色,白日里辛勤做活儿,夜里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隐约里,总觉得,这不是她的生活。

    可她就是在这样的处境里,度过一个一个春夏秋冬。

    高家的小姐,依旧每个秋日都要吃瓜,所以她也在每个夏日里耕作。

    孩子被老妪宠溺得顽劣,总是四处惹事,为祸乡里。村民向她兴师问罪,她向自己家的男人求助,又换来一顿毒打。

    那个男人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打得几度昏厥后,才向同乡村民赔罪道:“都怪我平日忙着在外讨生,没法子管教。这婆娘又不争气,不会教孩子。以后一定要她严加看管。”

    村民消气后反而劝慰男人道:“男人是一家的顶梁柱,要养家糊口咱们都懂。就是你家这懒婆娘,也不知道哪里讨来的,天天在家没事闲着,连孩子都管不住。”

    男人叹了一口气,口中称是,随手又一巴掌打在农妇脸上。

    农妇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我怎么就天天在家没事了。地里的活儿要我做,你的爹娘要我伺候,孩子我碰一下你娘就心疼,我怎么管?”

    村人见她反驳,七嘴八舌的叫嚣:“还敢顶嘴?这泼妇,没救了。”

    男人只觉颜面无光,见她还要开口,一脚踢在她的背脊,将她从屋内踹出院外。

    村民中多少人早看她不顺眼,高喊一声:“我帮你教训这个臭婆娘。”

    随后,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全都一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她在地上抱成一团,本能的保护着自己的头。拳头轮流砸在她的背上腿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受不到那些疼痛。

    她闭着眼睛,却知道睁开眼外的世界,仍旧是暴动的村民欺凌。可是好像只要闭上眼,就感受不到那些怨恨和怒气。

    于是她似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闲暇,虽然仍被乱拳加身,却终于从这些年小心翼翼的谨言慎行中脱离。

    她开始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恨她。

    想了很久,她也没想明白,她似乎并未伤害谁,为何世人都要伤害她。

    忽然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对她说:“你难过吗?”

    她先前只觉得痛苦,这个声音响起,她才宛如被人掘开了泪堤,哭着诉说:“我委屈。”

    那个声音说:“为什么委屈?”

    她说:“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我已经很小心了,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没做错,却受到伤害,所以你觉得委屈?”

    她点头道:“凭什么我没错还要打我?”

    “那怎样才算错?你所言所行,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难道不算是错?”

    “凭什么他们不喜欢就是错,我又没打他们,他们凭什么打我?”

    “那你,又凭什么要打他们?”

    “打谁?”

    却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农妇似乎做了一场梦,醒来,日子如旧。

    她继续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家人,辛辛苦苦的做着农活。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多久,不知何时是尽头。

    诡异的是,如此无望且无趣的生活,她也不过是小心翼翼的躬耕,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从未说过,人间不值得。

    即便,这样的人间,真的不值得。

    梦境里的小哥站在田埂之上,看着农作的妇人,渐渐变作少女,嘴上扬起不屑的冷笑:“不过就是闲的。”

    播下最后一粒种子,她抬头擦汗,日光照得她几欲晕眩。再次低头,身上已是一身华富锦袍。

    眼前人群来来往往,纷纷对他拱手贺喜。

    他木讷的回礼,只是片刻,就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他是高家的老爷,这是年节,他邀请亲朋好友在家过年。

    他有些失神的坐下,面前摆了一桌子山珍佳肴。

    那些菜肴,虽然精致,却非名贵,他每日都可享用。可是偏偏,在这大宴宾客之日,眼瞧着这些鸡鸭鱼肉,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在座众人见他发呆,交谈渐歇,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不乏机敏者主动圆场,唤道:“高公,我们等您这顿饭可等了一年了,还不让我们起筷吗?”

    那人见高老爷未有反应,尴尬一笑,又唤两声“高公”。

    直到衣角被身侧之人拉扯,他才回神,竟是声音沙哑道:“这顿饭,我等了一辈子啊……”

第六章 浮生辞旧梦(六)

    这一日的晚宴,吃得尽兴。

    满鹏宾客习以为常,毕竟高老爷往日里,对于这些迎来送往,本就是无微不至。

    可是在这热闹欢庆之中,总有一道不和谐的目光,悠悠然从他身边刺来。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理会。

    不过就是家中小女儿莫名的怨气,他对此已司空见惯。

    女儿出生时,适逢高老爷事业初有小成,他一心投入在自己的宏图大志,的确对女儿少了关爱。

    可是他不后悔,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只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年节一件新衣都是奢望,如今餐餐酒肉,他对此很满足。

    他常常想,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他可以付出多少。

    道义,亲情,他已付出很多。

    儿女情长,从不是男人的志向。

    若是必须,作为富贵的代价,他很乐意将这个小女儿牺牲。

    他是商人,算计是不可或缺的本性。

    一个不会算计的商人,往往容易败光家业。

    豪气留给任侠,他只需要算计。

    而这个女儿的价值,在他的算计中,并不如何贵重。

    他的记忆里,总有一幕,是他伸手夹肉,手背却让人用筷子拍肿。

    想不起来是何人何地,只知道,自己苦怕了。

    对他而言,穷是原罪。

    所以他更努力的在那些假意迎合的虚伪笑容中游历往来,和形形色色的各路人物虚情假意。

    偶尔也会累,可是想起那不知何时,在烈日下耕作,在村舍里挨饿,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忍受莫名其妙的殴打,就立刻打起精神,强挤出一张笑脸,去迎合下一波来客。

    做生意从来不是容易的事,达官显贵,贩夫走卒,都需要他一一应对。

    总有伙计偷懒,总有掌柜私扣,总有刁民讹诈,也总有贪官刁难。

    日子很难,每日每时每刻,都要根据面对的人,换上不同的脸。可惜这个年代戏子是贱业,否则,他真觉得自己该去唱戏。

    所幸,这些事早已习惯。

    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里的小女儿,总是愁眉不展。起先还有耐心询问,女儿却只是哀怨的说着“没事”。他猜想是家门内院的勾心斗角,派人查探,也无头绪。

    女儿依旧是受了莫大冤屈的愁苦面容,时间一久,他也失去耐心,再不询问。

    对于她的不满,他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却很羡慕她,生来便衣食无忧,还有下人伺候。

    她能有什么烦恼?

    思及此处,他竟然心头生出无名怒火。在一日夜宴被城中狗官羞辱,回家又见那张哀怨愁苦的少女容颜,他终于忍无可忍,关她禁闭,准备饿她三天。

    可是到了第二日酒醒,又亲自端着盘子去女儿屋中好言宽慰。

    是的,冷静 功利,自以为什么都能换算成银两的高老爷,终于还是输给了自家女儿。

    可是高小姐人小脾气大,一言不发的冷眼相看,竟就真的三天不出房门,也不进食。

    待到三日过后,高老爷又端着饭菜去请高小姐用餐,后者依旧眼神怨毒的看着他,直到他离去。

    绕着后院转了三圈,他才又回到高小姐的房前,偷瞧进去,高小姐正狼吞虎咽,察觉到他到来,将筷子往桌上一扔,饭菜填满的腮帮鼓起,也不肯再嚼一下。

    高老爷此时竟觉得女儿模样十分可爱,带着满脸笑意离开。

    又突然回头,被嘴里食物噎得捶胸的少女立刻停下动作,愤怒的看着他。

    三日揪心,今日终于放下,他笑呵呵的跨出院门,继续商场征程。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若真有人许以万金要他女儿,他也不换。

    女儿依旧整日没有缘由的愁眉苦脸,会为了一盘菜的盐多盐少,一口瓜的余温未寒,就莫名其妙落泪。

    高老爷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真诚,他似乎是真的幸福。

    小哥站在屋顶檐角,看着这一幕,十分不解。

    他将高小姐变作高老爷,是想让她从高老爷的角度,去感受她到底有多烦人。高老爷在外每日面对各式各样的人,迎接各种各样的压力,为这个家,和数百口人的生计劳心劳力,回家还要面对那个因为秋风微寒,就生无可恋的,无理取闹的,没事找事的女儿,他将是如何的心力交瘁。

    这才是小哥想让高小姐知道的,她的绝望,不值一提。

    可是化作高老爷的高小姐,仿佛乐在其中。

    “真的是因为闲的?”

    小哥不解,他想再多看看。

    于是他大手一挥,就是一片火海。

    犹豫片刻,他说:“嗯……这样不好,换一个吧。”

    于是一场倾盆暴雨浇灭高府的大火。熊熊烈焰熄灭,高府竟然完好如初。

    这是梦境,可以任性,也可以后悔。

    小哥似将梦境作画,食指染墨轻涂,墨迹化作一众麻匪直冲而入,手起刀落间,高府哀嚎一片。

    惨烈的过程如书中简言被一笔带过,高老爷再次看清眼前情形时,他已被马匪重重包围,满门上下,皆为死尸,只有心爱的女儿,匍倒在地上抽泣。

    这一次,她的脸上不再是哀怨,而是恐惧。

    如果过往的沮丧是没事找事,这一次,就是真实的痛苦。

    马匪首领举刀指向高小姐,道:“你和她,只能活一个。”

    高老爷根本不想缘由和真假,只是着急抱着马匪首领的腿跪求道:“她,活她,她活下来就好。”

    马匪首领将手中钢刀丢在地上,讥笑道:“你死,她活。”

    却不想高老爷没有半分犹豫,提刀就要向脖子抹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哥一脚踢翻现实中高小姐所躺的竹椅,高小姐随之翻到在地,从高老爷的梦中惊醒。

    噩梦中醒来的少女以手抚膺,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因为噩梦,还是突然倒地受到惊吓。

    待她看清小哥,立刻从地上爬起,抓住小哥的衣服大声喊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小哥虽然有些不耐烦的双手捂耳,却带着戏谑和难得的温柔微笑,道:“你哪来的女儿?”

    少女被问得发愣,好长时间,终于思绪回转。

    原来,一切都是梦。

    幸好,一切都是梦。

    她看着夕阳余晖洒落,竟然说出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话:

    “活着,真好。”

    小哥却轻声自语:

    “还没结束呢……”

第七章 浮生辞旧梦(七)

    少女从绣着莲花的精致钱袋中取出银两,递给小哥。

    小哥却不接,道:“我不要你的钱。”

    少女不语,静等下文。

    小哥难得未如往常一样,露出市侩笑脸,而是冷言道:“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的钱。”

    换做从前,少女必然会在听到这些话后,就开始哀怨流泪,委屈得想死。可是此时,仅仅是黄粱一梦后,她却能够静下心来,刚要出口相问,就被小哥打断。

    “可是,除我以外,大家都爱你。”小哥的语气诚恳而温柔,夸大的字句却能令少女信服,“你被坚定的爱着,无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这世上,总有人坚定的爱着你。”

    小哥一边说着,一边扶起被他踢翻的竹椅,将屋内陈设一一摆放整齐。

    “所以,你应该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恶意。”

    “因为有人安稳的爱着你。”

    说到这句话时,夕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下,施舍出的米粒余晖,让人间更显昏暗。

    “真是让人羡慕啊。”

    既是对少女说,也是对眼前的帝缺说。

    阁楼湖亭,二人对饮。

    帝缺耐心听完小哥的故事,静候良久,确认再无下文,才模仿小哥的语气开口说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

    小哥笑了,道:“可你听得很入神。”

    帝缺道:“因为讲故事的人是你。”

    小哥道:“我有何不同?”

    帝缺道:“你独一无二。”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之后,小哥才皱眉饮下第二杯茶。

    帝缺忽然开口问道:“继续吧。”

    小哥不解道:“继续什么?”

    帝缺道:“继续你的故事。”

    这不是小哥想要的答案,他还在等,继续等。

    “别等了。”帝缺又开口催促道。

    小哥还是不解:“等什么?”

    帝缺道:“你以为你是最好的药师?”

    小哥不语。

    帝缺又道:“我认识更好的。”

    小哥终于露出一丝错愕。

    “所以你的毒,对我没用。”

    小哥的神色变得着急,甚至是恐惧。

    帝缺语气平淡,却又似在安慰他,道:“没事,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故事,只是不要再说这些为了拖延时间,而故弄玄虚的无聊故事。接下来,我想听你的故事。”

    看着小哥因为恐惧而显得木讷的神色,帝缺自然而然的转移着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话时,目光看向阁楼,小哥紧张回望,并未感到任何危机。

    他的慌张,来自于下毒被识破。

    谁都不喜欢被下毒,所以当下毒之人被发现后,一般都不会有好结果。

    帝缺不在乎,为了小哥,这点毒,不算什么。

    他为小哥添茶,也不催促,示意后者慢饮。

    茶水在杯中过半未满,这是在表示善意。

    小哥举起茶杯,凝视片刻,才慢慢喝了下去。

    一杯苦茶入喉,之前的心悸一扫而空。

    他终于明白,这茶好在哪里。

    再好的茶,再好的功效,都不过是凝神。

    于是他终于恢复属于小哥的模样,说起帝缺想听的故事。

    ……

    江南是多情的雨。

    小哥和她,便是在这样的雨天相遇。

    他不爱打伞,即使是雨天,他也一如既往,冒雨前行。

    人们在雨中奔走,街边的货郎忙着收铺,妇人忙着归家收衣。衣着华贵的老爷们,从容的让下人准备上一两盘干货小炒,配上雨后新茶,与老友闲话家常。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有人衣不遮体,就有人遍身罗绮,有人食不果腹,就有人鱼肉裹梁。

    雨是好雨,小哥尤爱在雨中出行。

    江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拍打出轻松的节奏,小哥仿佛伴着舞曲,欢快的和阵雨谈情。

    直到,那熟悉雨打肌肤的触感忽然中断。

    他诧异的抬头,是一把伞。

    “这位公子,你是蠢猪吗?下雨了都不知道躲。”伞的主人,是名清丽的女子。

    小哥看着女子,笑道:“总是躲着雨,雨会不会很伤心。”

    女子恍然大悟,道:“呔!果然是化作人形的猪妖!”

    小哥哈哈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你我在雨中相识,你就叫我小雨吧。”

    小哥道:“你我在路上相遇,你就叫我大路吧。”

    小雨道:“关我屁事,我又没问你。”

    大路道:“没关系,我愿意告诉你。”

    ……

    “喂,你怎么又忘记带伞了?”

    小哥笑盈盈的看着小雨,夹了一片刚涮好的牛肉到她碗里。

    这个沸腾着高汤的铜炉叫镬斗,可是镬字难写,民间慢慢改称其为火锅。

    小雨太瘦了,即使是在这如烟的江南,女子总是婷婷袅袅,她也太瘦了。

    “喂,你是不是没有伞啊?”

    “我曾经有一把很漂亮的伞。”小哥说,“那是把难得的好伞,用的是当世最好的桐油,幼象乳牙为骨,名师作画,优伶点词,还有杰出手艺人精心制作。听说,雨落在这顶伞上,会因为雨量的大小和下落速度的不同,演奏出不同的乐曲。”

    小雨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喜欢漂亮的自己,也喜欢漂亮的物什。当然,她不太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别人”。

    “好想看看呀。”她说。

    “可惜……”小哥说。

    “可惜后来是怎么丢的呢?”她说。

    小哥诧异,又些许惊喜,笑望小雨。

    “你说了,‘曾经’。”

    小雨很聪明,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力气。

    “如果你有这么好的一把伞,你会舍得拿出来遮雨吗?”小哥说。

    “那……这是你祖传的咯?”小雨说。

    “朋友送的。”小哥说。

    “这位朋友一定相当有钱。”小雨啧啧两声,吮一口筷子,说,“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

    “相反,我这位朋友,经常穷得没饭吃。”小哥又夹了一片牛肉出来,这次沾了半拉子酱料,再放入小雨碗里。

    小雨看着裹着鲜红辣酱的牛肉有点出神,怔怔的说:“这样的朋友,我也没有。”

    小哥愣了一下,然后温柔的笑着说:“现在有了。”

    他的笑,像温暖的春风吹起的桃花。

    “从今以后,我来陪你。”

    又补充了一句。

    “我来保护你。”

第八章 浮生辞旧梦(八)

    这家酒楼有位年轻女人。

    她是掌柜的女儿,大周帝国风气开明,百姓并不排斥女子抛头露面,所以她稍大些后,就在自家酒楼,做账房管事。

    她只收小哥的账,别人的账自有小二去结。

    然而她也不收小哥的账,小哥没钱,纵然有钱也装作没钱,所以她收不了小哥的账。

    但是小哥有别的本事抵账。

    他能给她一个美梦。

    梦里她不再是商人的女儿,她是一位公主,风华绝代,无数人为她倾倒。

    她是公主,就可以任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梦里,她甚至可以是女皇。

    大龙帝国不就有一位威震天下的女皇帝吗。

    人总是喜欢做梦,无论男人女人,无论他们在什么位置,面对着什么,都想做梦。

    就像一个男人无论取多少个老婆,他总会少两个女人,一朵垂素的白玫瑰,一朵张扬的红牡丹。

    玫瑰是他的归乡,牡丹是他的梦想。

    这个女人没有梦想,只有**。

    那个公主的**。

    于是小哥便成了她的梦想。

    如今,她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自己的梦想,带着一脸温柔和煦的笑,宠爱着另一个女人。

    少女在她学会嫉妒的那一刻开始,便成了妇人。

    这是最恶毒的妇人。

    柜台边的炉子上总是熬着一锅热高汤,为烧干的火锅添水。

    而这个刚刚变成妇人的少女,端起了跟她的怒火一起沸腾的高汤,径直走向小雨。

    小雨看见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也看见一张最丑陋的脸。

    人会因为恶毒而变得狰狞。姹紫嫣红的朱唇也会长出獠牙。

    那个女人端着滚烫的高汤,带着无法压抑的憎恨,冲向小雨,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她泼出了那锅翻滚着气泡的浓浆。

    “啪!”一声响指,画面像被石子飞过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小雨从梦中惊醒,看到那张温暖和煦的笑脸。

    “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小哥说。

    “她是谁?”小雨并未从噩梦中醒来。

    “谁都不是,那只是一个梦。”小哥说。

    小雨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不,我认得她。她是听雨楼掌柜的女儿。”

    她又自言自语道:“她在去年除夕失踪,都说和情郎私奔了。”

    她还在说:“听雨楼……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的掌柜有一把听雨伞,雨落在这把伞上,能听到美妙的音律。”

    “你困了,需要休息。”小哥依然和煦,语气温柔。

    可是小雨却无法从这张精致的脸上感受到温暖。相反,阵阵寒意从后背泛起,心脏急急跳动,每一下都像被重锤敲击。

    “不要……”她挣扎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你困了,快睡吧。”

    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消融。

    一切,又归于虚无。

    忽然脸上有了冰凉的触感。

    “不要!”小雨惊叫着坐起来。

    周围是鲜亮的锦绣罗床,和那张温柔得可怕的脸。

    “又做噩梦了吗?”

    ……

    凉亭中,小哥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苦茶。

    习惯之后,这样的味道尤为甘冽。

    苦涩的滋味,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熬。

    难的是改变。改变习惯的一切。

    比如那一点点的苦味,强烈的刺激之后,便知其甜。

    苦和甜,就像痛和痒,只是一种感受。

    而这种感受本身,并没有好坏。

    就像哭和笑,有时候,你分不清哪个更开心,哪个更难过。

    帝缺是最好的听众,小哥话语不落,他就不出言打断。静静的听着小哥的故事,他好像格外关心小哥,所以这个故事,也听得格外认真。

    此时小哥沉默,他忽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很喜欢吃火锅?”

    小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然后说:“江南的天善变,有时候乌云厚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却迟迟不下雨。有时候晴空万里,而暴雨骤袭。起初我并不知道,有一天天色阴沉,我便带伞出门,结果一天都没下雨。后来夜里有急事,行至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又忘了带伞。于是淋了一路。我想起来好像我有很多年没淋过雨了,也想起来我有很多年没见过朋友。”

    “便是送你伞那位红颜知己?”帝缺问道。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那个故事不是我的,是小雨的。”

    “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惊艳绝才之辈,和他们相比,我太平凡了。”

    “你的才能,绝不平凡。”帝缺说。

    小哥笑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再饮一杯苦茶。外物的痛苦,常常能寄托内心的愁苦。

    帝缺似有识人心神的本事,便问:“你怕他们会忘了你?”

    “能忘最好,我担忧的,是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如果能忘记,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说,这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所以,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才会为我烦恼,才会令我难过。我喜欢雨,就像我喜欢火锅。如果太久没去吃火锅,我也怕火锅会难过。”

    旧梦如窗,推开不过半仗,进来的风景却是千山。

    小哥总是不敢进入小雨的梦里,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希望,遍体凌伤的希望。

    这世界上,让人难过的事有很多,而最令人心酸的,是自作多情。

    “我会保护你。”这是小哥的承诺。

    可这样的承诺,小雨从来不想要。

    所以后来,小哥将她藏在山间阁楼,问她:“真的不愿再醒过来吗?”

    “是你,你愿意醒来吗。”

    “我一定会醒来。”

    没说出口的一句是:“因为现实世界有你,所以我从来不想睡去。”

    没人知道小哥从哪里来,他仿佛没有过去。

    小雨决定沉入梦中,断绝了未来。

    他们像两匹最好的快马,迎头相遇后,是永远的诀别。

    在相遇的最初,他们也曾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小哥进入她的梦里,带她去看虚构的星空穹宇,带她去经历幻想的飘渺之旅。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她的过去。

    那是她无法压抑的思念构建出的回忆。

    那里,有另一位青涩的少年,在等她。

    小哥看着她盈泪的笑容,终于明白,小雨从未爱过自己。

    于是他悄悄退隐在绚烂的光幕中,从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小雨念念不忘的过往。

第九章 浮生辞旧梦(九)

    那年十八,年少风华。如果人生总在随着岁月改变自己的角色,那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一定是人生的玩家。

    少年是一名琴师,常常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衫,在江岸边抚琴。

    他相貌平实,不像小哥有细细的嘴唇和精致的眉眼,可是他的琴声,总能让人驻足流连,入坠云雾。

    这一点来说,他仿佛拥有和小哥同样的本事编织一个动人的梦境,让人沉沦。

    小雨就沉沦在这样的梦里。

    此后她每天都忙着寻他,就像风逐沙,蝶恋花。

    江河湖海,他总是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停下,然后对着奔流或是细浪,弹上一曲风流。

    终于有一天,他注意到她,伸手点头,唤她过来。

    于是那道抚琴的孤影,身边多了一抹玫红的秀丽。

    山清水秀间的那一抹红,就像被天地衬托的嫣然,美得惊心动魄。

    他和她,形影不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吟不完的诗。

    小雨多么聪明,饱读诗书,过目不忘,每一处风景,每一个旋律,她都能用最合适的句子,编排他们的经历。

    琴师亦是天赋异禀,风和云都能成为他指尖的精灵,每一天都有新的宫羽打动小雨的心。

    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是爱,或是霎那的心动,还是久违的温柔,又或者,是陪伴的尽头。

    但是,如果要确定某一种情况,一定是爱的话,那就是两个人相互无止境的崇拜。

    一个人若是成了另一个人的信仰,那要如何才能让她舍得离开。

    “听说听雨楼里有一把伞,只要下雨,就会有动人乐曲。”

    他们常常这样闲聊,世间繁琐的风闻,只要是和喜欢的人说,也会变成乐趣。

    “定然不如你的琴声好听。”小雨痴迷道。

    “人力怎么可比拟天地。我弹得再好,也只是人间靡靡之音。那把伞,仿佛是天地的琴,天地化雨作指演奏,述说人间大道梵音。我这奇 淫巧技,怎能相提并论。”

    “你又没听过,或许只是坊间谣言。”小雨夸张的手舞足蹈,“或许只是这样‘噼里啪啦啪啪嗒嗒’的声音被好事之人误传呢。”

    她又发出“秋秋啾啾”的声音,琴师被她逗弄,拉着她一起嬉笑。

    只是,在某个瞬间,她看到了他失神的仰望。

    他还是在意着,那个传说属于天地的琴。

    听雨楼掌柜的女儿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就像一汪清泉,人们往往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因为那双眼是如此的清澈,包容着天下万物,照映着人间百态。

    那些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人,总以为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人是多么的自恋,尤其的男人。

    如果一个男人知道一个女人眼里只有自己,那么不需任何行为粉饰,他的心里已经放不下她。

    所以这双眼,给她带了很多好处,也带来很多烦恼。

    聪明的女人总是擅长利用男人对她的喜欢。她还算聪明,所以她常常在自家的酒楼里打转,偶尔还与常客打声招呼,既不失礼数,也不显轻薄。

    和她说过话的人,心里总是甜蜜的。见她又和别人搭话,却不过三言两语的客套,觉得似乎对自己有特别的关照,更是愉悦。

    其实她和谁说的都差不多,今天对此人说,明天就对彼人说,只是人的心总是偏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尤其是,男人的遐想。

    而此刻,女人也在遐想。

    “姐姐,你的眼睛真漂亮。”

    “姐姐的眼睛可没有小姑娘说的话漂亮。”她难得露出一个抚媚的笑,倾倒众生。

    这个说话漂亮的小姑娘,正是小雨。

    小雨很聪明,自然很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便与这姐姐熟识起来。

    于是她难得的透露芳名,对小雨说:“妹妹若不嫌弃,以后奕蓓便是你亲姐姐。”

    小雨弯着眼睛笑,受宠若惊般说:“嗯!姐!”

    “姐姐”和“姐”只差了一个字,意义却完全不同。就像“小姐”和“大姐”,也只差了一个字,但前者是奴仆对主人的称呼,后者是货郎呼唤菜贩。

    小雨没想到奕蓓这么好接近,只是初识,却仿佛被引为至交。她笑女人傻,却不知道,自己和奕蓓,没有什么不同。

    奕蓓对男人点到为止,对女人,却纵容许多。

    这个年代,传说都是男人的传说,故事也是庸俗的故事,“女风”一词,无人提,也无人知。

    没人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

    奕蓓喜欢女人,即使她自己并不知道。只是本能的,更愿意和那些带着香风柔情似水的女人接触。

    小雨不仅是带着香味的女人,更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商贾出身的奕蓓,根本抵抗不了才情卓绝的女子,那是和她不同的世界。

    那是她梦想的样子。

    就像风吹动树叶,让内心沙沙作响。

    人总是在寻找某个人。

    人总是在等待某个人。

    有的相遇,是意外。

    而她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小雨和奕蓓走得很近,走近得很快,比琴师还快。

    一个是袭雨的追逐,一个是花月的交融,当然,后者要顺畅得多。

    之后的日子,小雨白天与琴师游山玩水,夜下与奕蓓对酒当歌。

    奕蓓也换下了凸显曲线的绫罗,换上宽松得体的锦绣。她对男人的诱惑是致命的,不仅是眼眸中多情的春水,还有过分成熟的丰腴体态。

    而此刻,她比何时都更加厌恶那些男人的目光,就像沐浴后洁净的躯体,害怕被廉价的笔墨雕花。

    直到那个连繁星都会沉睡的夜,奕蓓封好门栓,将小雨邀入听雨楼顶层的雅间。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扰。这个黑夜,仿佛为她们隔绝了世界。

    那是带着熏香的红烛,慢慢溢出撩人的香味。

    两人喝到兴处,迷离的目光仿佛被薄雾蒙上。

    小雨看着奕蓓,那飞扬的长发,就像临风的琴师,抚琴长歌。

    而奕蓓看着小雨,已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埋在心底里不可触碰的往事,像被细腻的春雨浣洗,渐渐露出本来的样子。

    那是十七岁时的花容月貌。

    稚气将脱未脱,却对别人有了异样的好奇。

    既是害怕,也是吸引。

第十章 浮生辞旧梦(十)

    少女换上碧水青纱,就不再是可以肆意在街上嬉戏打闹的孩童。她要绣花,要典雅,要嫁给好人家。

    就像江湖人习武,书香门第读书,戏子晨唱,铁匠冶钢,十多岁的孩子,要为自己的未来开始淬炼活下去的手艺。

    不同的是,男孩在追求梦想,而女孩,只能把一生的希望,寄托给那素未谋面的夫婿。

    她甚至不敢奢望自己是他的唯一。

    大周纵然开明,女子比他国少了许多束缚,可终究,那些让人向往的战场,只属于男人。

    黑暗的地方,总会有光。

    因为愈是黑暗,那米粒微光,愈是明亮。

    那时的奕蓓,被命运驯服成忠犬,终将把女子三从四德奉为人生信仰的蹉跎岁月里,看到了那束光。

    那是风清扬的春日里,一抹从未见过的笑意,将她蓦然照亮。

    “喂喂,你在听吗?”

    奕蓓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所有的快乐都写在脸上:“嗯嗯,然后呢?”

    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支被折磨得快要阵亡的鲜花,以花代剑旋转两圈,又从高处跳下,然后一脸冷漠的说:“不堪一击。”

    “好帅!”奕蓓双手捂脸,目不转睛的注视少女,眼里仿佛能迸裂出火光。

    少女一改冷峻的气质,迅速的爬到奕蓓身边,也是双手捂脸,只是目光看向天外:“是吧是吧!女帝大人简直帅得没天理了!”

    她看向天边,仿佛口中的大龙女帝就在屋檐外那个广阔的世界里等她。

    奕蓓看向少女,仿佛后者就是叶玉青棠矗立在她面前。

    那些看风景的人,最终都会在朦胧的岁月里,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那位少女,是有名的绣女。江南有名的娥绣,不仅华贵典雅,在拐弯抹角处,青丝穿插,游龙戏凤,只有浸淫多年的名家才敢自称有这般手艺。这位少女,却是罕见的俊秀,以十多岁的年纪,竟被名宿认可,甚至惊动了朝野。

    纵然大周皇室从不接纳民间进贡,但她的作品,也依然在京中名声大噪,炙手可热,甚至替带了江南诸多粮税,每年仅是两匹娥绣,江南道可少纳万担粮。

    据说,只有最显贵的人家,才可以穿上她的娥绣。

    也正是由于她的娥绣,替了江南诸多税务,才使得江南市井繁荣,岁岁丰登。

    江南织造请她入京,专为权臣绣艺,她以二老无人照看为由拒了。

    后来又赏其父兄为官,她也寻由拒绝。

    终于明白,那些理由只是顾及朝廷体面的借口,毕竟孝道是帝王也不可逆的理由。

    她,根本无心荣华。

    她到底想要什么?

    起初无人知晓,后来她告诉奕蓓,她只是,恨透了娥绣。

    若不是有利于江南百姓,她早弃了这行当。

    “为什么绣花,就一定要是女人的事?”

    谁能回答她?谁敢回答她。

    只是片刻失神,她又说起了大龙女帝的轶事。

    她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将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或者,作为一名剑客,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亦或是,考一位状元,修身治国,博古通今。

    唯独,不愿做一名绣女。这世间,不乏手艺卓绝的绣女。

    缺的,是一名不被男人奴役的女人。

    大龙可以有女帝,大周为何就不能有女将?

    奕蓓心有戚戚,恍然间想到,“被男人奴役的女人”这句话她竟无法反驳。

    无论是亲人还是邻里,只要是女人,最终的归宿,都是为男人服务。

    “大龙女帝能有如此作为,何其有幸,定是被上天恩宠。不过我大周也不乏女中豪杰,那位一剑逼退迦楼战神的,不正是大周年青一代的武人之首。也亏得她有幸遇见南宫将军,不至于明珠暗投。”

    奕蓓随口感慨,不想却惹怒了少女,道:“南宫南宫!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你可知道,南宫与苁蓉大人初遇,便要苁蓉大人做他的剑。他对她,亦不过当做是掌心玩物!”

    少女内心悲愤,她的话被别人视为大逆不道,唯有奕蓓愿意打开心扉迎合,本以为遇到了知己,没想到她骨子里还是依仗着男人。

    女人的心事,总是格外敏感,经不起寸步的波折。此后数日,少女再未来找过奕蓓。奕蓓亦被她的怒火烦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天下间女子都会说的话,何至于生这么大脾气,一定是这位才华出群的少女被人赞美的多了,目中无人,娇纵蛮横。我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怎能低头去寻她。

    她却未曾想到,多年以后,若是有多年以后,她也要低头头颅,带着虚情假意的媚笑,去讨好那薄情的夫婿。

    人情何其单薄。人与人之间的交汇,经得起几句恶言。

    柴米油盐的细枝末节,芝麻绿豆的闲言碎语,世人可知,那一句自以为无关紧要的无心之失,能抹杀多少山盟海誓。

    人是多么的自私啊!

    又可知,一句对不起,需要多少坦荡的胸襟。

    知错认错的人,又何其珍贵。

    世间诸多是非,无非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能看到的,所以便自以为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见惯了光明,说夜是可怖的凶险。怎知生在黑夜中的生命,是如何面对烈日的烧灼!

    谁能知道,哪次诀别,将成永恒。

    奕蓓不知道,年少时,不识愁,欲说还休。

    所以当她再次听到少女的消息时,只有一声悲戚。

    那名天赋卓绝的少女,在出嫁的当日,用十六根针,将自己钉在了亲手做的霞披之上,终于寻到了一个永恒的解脱。

    婆家是江南有名的官宦大户,面对少女的死,也只是指着少女的父亲怒骂晦气。

    娘家在她的坟头哭喊:“你这白眼狼!生了养你二十年,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孽畜!真后悔生了你这孽障!”

    江南乡民,受其恩惠,少更赋税。此时更是巡街怒骂,她自顾自死去,以后要交那么多粮食,可要怎么活。

    所有人都因为她的死而难过。

    却没有人为她难过。

    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的喜怒是为何?

    何人,曾在乎过她的感受。

    你可知,一个人的内心,何其波澜壮阔。

第十一章 浮生辞旧梦(十一)

    小哥在说起这些往事时,脸上一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

    那是爱到绝望的恨,是恨到心死的无奈。

    偏偏,世间有些人,总是看轻自己,牵挂别人。

    所以他有这样的神情,愿意做光的影。

    幸运的是,帝缺读得懂这样的神情。

    一个人懂得另一个人,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要有过相同的经历就行。

    帝缺忽然开口道:“你还没觉醒?”

    “觉醒?”

    帝缺无所谓的挥挥手,道:“没事,你继续说。”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生出怀疑。

    他曾经看到过的未来里,小哥生来便是觉醒者,可是如今他感觉不到任何觉醒迹象。

    难道……

    小哥自顾自的说着,说这一切都是在小雨的梦里看见的。

    那一夜没有留下什么绮丽的风景,只是情人该有的样子。

    小雨只记得,她坐在奕蓓的怀里,把酒临风,很安心。

    她从未如此与人亲近。

    直到她从宿醉中醒来,身栖奕蓓家的别院,身边是那把朝思暮想的听雨伞。

    奕蓓这样的女人,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她怎会看不出,小雨的别有用心。

    可是她甘愿为她,赴汤蹈火。

    这把伞得来的容易,甚至让小雨有些愧疚,她第一时间将伞送与琴师,似乎多拿一刻,罪孽更深。

    或许他欣喜的样子,能多多少少,添她心安。

    辜负与被辜负,都不好受。

    琴师看到听雨伞,眼里有藏不住的光:“你是从何得来?”

    “听雨楼的小姐,是我的朋友。”小雨低头看向别处,道,“很好的朋友。”

    琴师初获至宝,早已忘形,仔仔细细打量着这把玲珑剔透的宝伞。

    伞尖,伞叶,伞柄。

    他轻轻抚摸,又反复观察,仿佛漏掉一个细节,都会抱憾终生。

    小雨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回想昨日的旖旎,那个香怀的温暖,竟有些难掩的悲伤,怔怔道:“恭喜你。”

    琴师心情大好,头也不回的问:“恭喜我什么?”声音里跳跃着兴奋。

    “恭喜你,得到至宝。”

    仿佛是时间之神打了盹儿,这一刻,被死死的定格在奔泳的怒涛中。

    琴师听到小雨的话,像被冰封了血脉,无法动弹。片刻之后,他才能回过头来,凝望小雨。

    那张脸,积攒了多少的悲秋寒冬,才会有这样冰冷的绝望。

    “是啊,这么重要的宝物,我这一生都不愿离开它。”琴师忽然笑着说,“睡觉也要抱着。”

    小雨的脸色更冷了,语言像被砸碎的冰块,一字一句抛出:“是吗。那你一定好好好待它。”

    琴师得意的哈哈大笑,忽然扬手将宝伞抛入奔流的江中,转身环抱小雨:“嗯。你都这样要求了,我便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待你。”

    “你……”即使是聪明的小雨,也被他的行为震惊,心里一堆话堵在嘴边,却不知先说哪个好,只能嗔道,“你……你……谁说要和你睡觉了!”

    “你,就是我的至宝。”琴师紧紧抱着小雨,缓缓靠近她的洁净的面庞,就要吻上去。

    小雨第一次被男人如此靠近,羞红到耳根,滚烫的双颊终于融化了前一刻的积雪,双眸里尽是荡漾的融春。

    “那……那个……你还没听到听雨伞演奏的大道梵音呢……怎么就扔了呢……”小雨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从窒息的羞涩中解脱。

    “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就是你呼唤我的名字……”说着,深深的吻了下去。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谁人知。

    小雨沉入花前月下,奕蓓却在旧梦里不知归处。

    听雨伞是奕蓓家中的传家之宝,她的爷爷立了军功,修罗皇帝才恩赐圣物。如此宝物不翼而飞,自然满城风雨。

    听雨楼的掌柜下重金缉贼,纵然是前朝之物,官府也格外重视御赐的宝物,全城搜查。

    最终审问到奕蓓时,只说“送了情郎”。

    听雨楼掌柜怒道:“这是传家的宝物,传儿不传女。要送人也是由你大哥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言语间提鞭就打,可怜一屋子的亲人,皆是熟视无睹。

    更有甚者,义愤填膺,口不择言。

    就连平日里交往最密的小妹,也不敢开口求情。

    生逢不幸,给你带来最多伤害的,往往是最亲近的人。

    若是别人伤了你,亲人还会说:“那恶人怎么不去欺负别人,一定是你有问题。”

    你需要先反省,再去原谅那些伤害你的人。

    奕蓓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一次,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错了又如何,若只是皮肉之苦,便可换取心上之人的欢喜,对于精于算计的她来说,也是一桩划得来的好买卖。

    那是浸了水的皮鞭,一鞭之下皮开肉绽。奕蓓姣好的身姿血肉翻滚,一条条迸裂的伤口像被竖切的腊肠,鲜红的皮肉向外泛起。

    她未出一声。

    她觉得快乐。

    每一处激烈的疼痛,都在告诉自己,她深刻的爱着那个人。

    这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为她而流。

    “住手!”

    那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终于,她带着笑倒了下去。

    听雨楼掌柜是奕蓓的父亲,他怒火中烧,只是因为他应该怒火中烧。

    他曾怪过她,怨过她,却也不过片刻。

    只是,在这个小镇里,有太多人看着他。若是没有家法,若是没有威严,以后谁还听你的话。

    他所做的,只是他该做的,却不是他想做的。

    他只想让奕蓓认个错。

    给她一鞭,便足以立威。

    谁知,越打她越笑。

    于是他真的怒了。

    只是,为什么,到后来那几鞭,心里都在颤抖。

    只是,为什么,那一声“住手”,仿佛解救的是他。

    “住手!”

    奕蓓心想:“你为何要来……”

    掌柜心想:“你怎么才来……”

    “伞是我偷走的……”当小雨看到遍体鳞伤的奕蓓时,那些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忽然都落入海底。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声讨。奕蓓的母亲首当其冲,扑打小雨。那些先前冷眼的兄妹姨娘,此刻好像终于想起奕蓓是他们的亲人,仿佛与小雨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带着虚假的哭声,辱骂小雨。

    小雨一动不动,站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任人推搡。

    江南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小雨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上渐渐失去起伏的奕蓓,雨水冲散了她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今天的雨,好咸……”她说。

    “住手!”又是一声“住手”,只是这声音威严雄浑,让人难以抗拒。

    几名身穿红布背甲的捕快闯入院中,喝住众人。

    “掌柜的,贼人已到县衙投案,请前去辨认!”

第十二章 浮生辞旧梦(十二)

    小雨倒在雨中,披头散发,湿漉漉的贴着肌肤很不舒服。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在她年幼的时候,父亲酗酒,每次在外面喝醉了回家,母亲总是愁眉苦脸的抱怨。

    一开始只是吵架,后来有一天父亲拿起扁担打烂了母亲的嘴,母亲再未说话。

    于是总是醉醺醺的父亲发现,暴力总是能最快的解决问题。

    之后她的家里,常常传来惨叫。

    后来,母亲也不再哭喊,每次父亲打她,她都带着冷笑。

    越打越笑。

    而她,也一直这样对待小雨。

    当时镇子里有位说书的老先生,每日坐在街口讲故事。或是前人逸闻,或是百年前的天下大乱。他的故事都是书里的陈词滥调,加上诘屈聱牙的古词,百姓总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只有小雨,天天都来。

    因为父亲天天喝酒。没钱喝酒,就去偷酒。

    偷来的酒不好喝。

    天天烂醉的父亲,天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母亲。

    “老婆是最好的下酒菜。”

    起先小雨躲在桌子下,柜子里。后来桌子柜子都被父亲打烂了,她就跑出来,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

    偶然的一天,在街角听到老先生讲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让她驻足流连。

    原来,男女之间,除了喝酒与斗殴,还可以有别的。

    比如爱情。

    此后小雨每天都来老先生这里听故事。老先生一直都是一个没什么听众的说书人,小雨来了两三次,他便记住了。

    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常常带着伤。

    可是在听故事的时候,眼睛很明亮。

    于是老先生开始给她说更多她喜欢听的故事,还借她一些书,教她识字。

    她很聪明,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甚至在读过两本诗集后,开始对着秋风与落日作诗。

    老人常常想,她若生在一个更自由的年代里,一定能有所作为。

    毕竟她写的诗,已然不落于那些古籍。

    忘年之交,高山流水。

    岁月,永远不会愿意静静流淌。

    只要有风,就有奔流。

    那一日,老先生等到太阳落下,也没再看见小雨。

    只是偶然有听闻,镇子的小乞丐堆里,又多了一个孤儿。

    一个笑得冰冷的女孩儿。

    此刻,奕蓓倒在血泊之中,其他人都跟着捕快走了,只有奕蓓的亲娘还匐在她身上轻轻颤抖。

    “快去叫大夫!”小雨失神的喊道。可除了那个不能自己的可怜母亲,繁华的大宅院里,却再也见不到一人。

    所有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离开。

    即使是最忠心的奴仆,也有扫地的重任,脱不开身。

    那个自首的嫌犯,不用说也知道,是琴师。小雨马上奔赴县衙,去认罪。即使不能为琴师洗脱罪名,也要与他同生共死。

    可是,奕蓓奄奄一息的倒在自己面前,再不请大夫……

    “她承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雨内心挣扎着,“可他去顶罪,又何尝不是为我……”

    “可这一切,不都是因她而起……是她自己要偷伞,又不是我指使她的……”

    “我从来没要求她这样做过……”

    “都是她自找的……”

    “这么多人,她娘亲也在,不就是找个大夫,一定已经有人去了……”

    “我若不去县衙,他恐怕……”

    ……

    小雨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来到衙门,思绪一直都是混乱的,并未想好什么计策。只是,女人,在爱情里,总是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他。

    她想起老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江湖儿女的故事,一个是外邦权势滔天的郡主,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女掌门,为了一个魔教少年,放弃了荣华与名利,只想用一生喂他话梅。

    她一直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爱吃话梅。

    但是此刻,她也想用这一生,喂他话梅。

    当她到了县衙,已不见众人。

    一个衙役坐在门槛上喝茶,看见小雨,居然笑脸相迎:“姑娘是来找琴师的?”

    小雨有些茫然:“是……伞是我偷的!请大人明察!”

    衙役笑呵呵的搓着手说:“我哪是什么大人。这些事咱做不了主。您说的是听雨楼的宝伞吧。”

    “这位老爷,琴师是冤枉的,您让我进去啊!”小雨急道。

    “姑娘您倒是听我说句话啊。”年老的压抑一口黄牙,说话时嘴里直往外冒黑气,“案子已经结了。白少爷出面求情,还把宝伞还了回去,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什……什么……”这个转折出乎意料,小雨又惊又喜,“琴师……他没事了?”

    衙役见她终于能听进自己的话,很高兴,嘴里的黑气快从鼻子里冒出来。想起前人嘱托,连忙说道:“是啊,他跟白少爷走了。临走前特地嘱咐我,不多时一定会有一名女子来找他,要我告诉这女子……”

    顿了一下又说:“应该就是您了。”

    小雨急道:“他说什么了?”

    “他去迎娶白少爷的妹妹,希望您也能参加他的婚礼。您的才华卓绝,若是有心……”

    后面的话小雨已听不清,只记得那天的雨,纷纷扰扰,格外冰凉。

    ……

    “爹,娘,这是我家相公。”

    “他为人内敛,不太会说话,您二老多包涵。”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没什么过不去的。”

    “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

    “爹,我给您带了一坛好酒,一定比您当年偷的酒好喝。”

    “娘,这是城西全聚坊的烤鸭,您念叨好些年了,今天我终于给您带来了。”

    “还有你呀,别傻笑了,是不是已经看见了?这是晋纳白帝门出的新章。我记得你曾说过,晋纳是音律之国,你一直都想去。”

    “可是现在啊,你们都埋在土里,很多地方都去不了。”

    “你们后悔吗?”

    “你们……后悔了吗?”

    小雨看着眼前三座墓碑,笑得很冷。

    摆放好坟前祭品,小雨撑着一把素油伞,慢悠悠的走回镇子里。

    在那青砖铺成的桥梁上,看见一个没撑伞的小哥,淋着雨傻笑。

    他的眼睛,清澈明朗,如一汪清泉,倒映着人影,像极了故人。

    “你我在雨中相识,你就叫我小雨吧。”

第十三章 浮生辞旧梦(完)

    帝缺静静听完小哥的故事,终于端起那杯酸涩的苦茶,缓缓饮下。

    他说:“她的故事里没有你。”

    小哥苦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她的梦里不会有我。”

    帝缺说:“那你为何还要守护她。”

    小哥说:“因为,我只是她的一个美梦。和一个救赎。”

    这似乎不算是回答,帝缺却知道了答案。

    他本就知道答案。

    只是很多事,比起心照不宣,更需要知音一吐为快。

    小哥喝完最后一杯茶,掂了掂茶壶,终究还是会空。他叹了口气,说:“时间到了。”

    “嗯?”

    画面如水波荡漾,青山融作绿水。

    ……

    “今后,我怕也照顾不了你的生意。一月来你这三次,做个武林梦,一动手就醒,也许真有命中注定一说。还是听老爷子的,回家念书考状元吧。”

    “那您高中之日,可别忘了小人。”

    “那是自然”

    耳边传来熟悉的对话,帝缺慢慢睁开眼睛。

    阳光正好,带着温暖舒服的春风,好像还能闻到桃花的芳香。

    这个季节,家乡的桃花一定开得很美。

    帘子被拉开,小哥带着晴朗的笑,对他说:“你醒了。”

    帝缺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

    小哥说:“有些梦,真的不那么有趣。”

    帝缺一脸茫然:“嗯?”

    一阵风吹起小哥的头发,他在风中凌乱,如梦如幻。

    “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

    帝缺看到身边有个装满水的杯子,拿起来就喝。

    “醒来会口渴,那你一定没做什么好梦。”

    小哥一直在唠唠叨叨自言自语,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等待帝缺清醒。

    “原来是梦啊……”帝缺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嗯……该走了。”小哥笑着说。

    “去哪儿?”

    “去创造一个梦想的时代。”小哥的笑容,温暖和煦。

    帝缺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意识,露出玩世不恭的轻笑,说:“走,去实现你的梦。”

    “你又怎么知道,此刻,你不在梦中。”

    “我当然不知,我只知道,这一刻的感受是真实的,那便不应虚度。”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帝缺当然记得,即使是梦,也是清晰的梦:“大路。”

    “我叫织梦……”

    帝缺道:“让我们,重拾旧梦。”

    黑衣帝缺独自前行,织梦小哥未随他去,他还有事未尽。

    这一夜,药浴中的小雨,如往常一样被小哥细心擦拭清洗。唯一的不同,是小哥为她穿上红装。

    金丝描凤的红遮盖之下,双目依旧轻瞌。

    只是这一夜的梦,从袭雨逐风观山河,化作锦罗红袖苏幕遮。

    小哥依旧不敢进入她的梦境。

    这一次,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也是在这时,他才知道,她梦境里的旖旎,一直都是梦境。

    一席落红,终究成了无情之物。

    夜幕之下,有人在告别,有人在相遇。

    轻扉小院中,传出黑暗的低语。

    “像你这样诚实善良的人,有资格享受公道。”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算不上年轻。江湖中人大多在这个年纪里崭露头角,坊间流传奇人异事,也多是他们的风流传说。

    即使是乡农士绅,过了弱冠,也足以当家。

    就算如此,这句话,还是狂妄了些。

    终究不到时候。

    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却妄谈公道。

    可对面的老农却不这么想,他双掌紧贴着双腿,全身绷得笔直僵硬,宛如听先生训话的顽童。

    贫苦之人,曝日之下劳碌一生,虽然刚过不惑,却已面似古虚。

    老农闻言,面色稍变,仍是愁眉不展。

    “白少爷,我这孩子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几个哥哥对她宝贝得不行,虽然是泥巴地里长大的孩子,可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现在被那畜生虏去了,只怕……”

    想到那畜生在镇子里的名声,老农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被称为白少爷的青年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他轻轻逗弄着小猫,也不曾去看那老农一眼。只是听到老农声音颓败,不禁打断:“几天了?”

    老农起先没反应过来,一顿才明白,白少爷问他事情发生几天了,道:“小娟是昨天上午被抓走的。”

    “昨天上午?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白少爷平静淡然,轻声呢喃含混不清,像是说给怀里的小猫听的。

    可是他的声音再小,也没人敢不去仔细听。

    “我……昨天下午报官去了……”老农之前一直低着头,此刻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白少爷,生怕他脸上出现不高兴的神情。

    “遇事报官,你做的也对。不过可惜了,你若早些来,我还能还你一个周全的女儿。”报官结果如何,不问也知道,否则老农也不会出现在此。

    老农听得心慌,一夜过去,他也不知道女儿还剩几两肉。

    白少爷没有说下去,但是老农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后悔,只是害怕。怕白少爷责怪他,而不去救她。

    其实,在常人眼里,白少爷和那禽兽,没什么区别,都是游离在律法边缘的狂徒浪子。

    若不是走投无路,何人会来向他求助。

    毕竟,这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却不知已沾染了多少鲜血。

    他怕了。

    白少爷看得出,老农在害怕。

    无奈的叹气,而后又平静的说:“你的小女儿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老农先是一惊,却不敢多言,唯唯诺诺的道谢。此地他也不敢多待,起身便要退步离去。

    “这次我能帮你救回女儿,下次呢?恶霸当街掳人,官府都不敢管,你不怕女儿又被抓走?”白少爷声音淡漠,仿佛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可这简单几句话,字字诛心。老农心神未定,身姿伛偻,却再不敢动。只有一双黝黑开裂的手,不断颤抖。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说,可能还会修饰一下,比如“当街”换成众目睽睽,恐吓的效果会更好。白少爷却不愿意这么做,他不喜欢麻烦别人,只是有些事,只能让当事人做决定。

    “你口中的禽兽,是卫家的人吧?卫胜冕还卫胜堇?”

    这个问题简单了许多,老农立刻回答:“正是卫胜冕那畜生。”

    “你想如何处置他?”

    老农本意只是救出女儿,这个问题从未想过。可是白少爷问起,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卫胜冕那嚣张跋扈的面孔和女儿悲痛欲绝的神情,不禁脱口而出:“我要他的命!”

第十四章 锦衣白夜行(一)

    老农话音未落自己先吓了一跳,连忙道:“白……白少爷,小人……小人……”支支吾吾半天,可惜文化有限,也不知道该如何请罪。

    “无妨。他伤害了你的家人,你恨他没什么错。可你是男人,不应被情绪操控……算了,是我多言。你认真希望他死?”

    “是。”这次,老农的声音十分确定。

    白少爷放下白猫,目光温和,却似钝剑:“杀人是最容易的方法。我有很多种手段可以让他死。可以设计成一场意外,可以投毒,甚至可以逼他自杀。或者你喜欢简单点,我带上一队人马,直接杀进去。卫家势力虽大,我想要他们一条命,却不难。”

    老农不说话,他没杀过人,怎样杀人他不懂,更不敢去要求别人怎样杀人。

    他只是想救人。

    “你怕吗?”

    “我……”

    “你怕。”白少爷说,“你是个老实人,可你知道吗,老实人大多都是无用之人。因为你没用,所以你才老实。但凡你再多那么一点点本事,你便不再是个老实人。”

    老农浓眉紧皱,慢慢的由害怕转为愤怒。

    “白少爷,是我没用,才瞎了眼来找你!”

    这就是他能说出最狠的狠话,说完便起身离去。

    对于白少爷救他女儿,从一开始,他也没抱多少希望。不是能不能,而是会不会。白少爷的名声,并不比那卫胜冕好。

    老农走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往里瞅了一眼,眼见白少爷又抱回了白猫,就走了进来。

    白少爷头也不抬,对来人说:“这件事交给你了。”

    来人青衣长髫,顶上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明眉善目,唇红齿白,模样倒是十分好看。

    此人唤作小弟,是白少爷身旁一个小跟班。

    他跟随白少爷多年,既是主仆,又是兄弟,难免有些放肆。

    所以他问:“少爷既然愿意救人,为何还要气他?”

    “他想杀人,并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小弟眉间一挑,头虽低了下去,一双大眼却觑向白少爷:“少爷也杀了不少人。”

    “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回答仿佛让小弟很开心,有些心满意足的说:“还有一事,夫人请少爷回去吃饭。”

    白少爷望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道:“算了,何必回去,让老爷子看了心烦。”

    片刻,又道:“闲来无事,我和你一起去救人吧。”

    二人行走在江南小镇的街道上,隐隐还能闻到桃花香。

    小弟忽然想起什么,道:“要是琴师在就好了,听过一遍他的琴声,总是忘不了。”

    白少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少爷答应他,要认他娘子做义妹,可惜一直没见到。”

    白少爷忽然抬头望了一眼小镇外头那座青山,叹了口气道:“琴师,和她开了个玩笑。”

    白少爷和小弟不紧不慢的穿梭在小镇街道上,来往行人大多认得他们,有的挥手施礼,有的像见了瘟神,低头远离。

    二人见怪不怪,白少爷的名声在这个地方毁誉参半,有人当他救世主,有人视他黑心虎。当然,还有些娇滴滴的声音,欲说还休,叫他“美娇郎”。

    行至天桥,底下一个破旧的戏台正演着才子佳人的故事。那才子白面红妆,远不如白少爷俊朗,也不如小哥清秀,只是举手投足间,颇有文人冷傲不凡的气质,相当好看。

    此时扮演佳人的女子低眉顺目,隐约带着哭腔,秀美紧蹙,双眸含泪引而不发,我见犹怜。

    “好!”白少爷手中折扇轻敲,忍不住赞了一声。虽是混饭吃的野班子,却意外有几分味道。

    那女子眉目转动,不意间看到了白少爷正深情款款的看着她,小脸倒是比胭脂还艳了些。

    小弟调侃道:“你一定是爱上了什么人?”

    白少爷好奇道:“你又从何而知。”

    小弟道:“只有爱上了什么人,才会看到什么爱情故事都想到自己。”

    白少爷似乎看出了小弟的小情绪,道:“你不喜欢这出戏?”

    “不喜欢。”

    “为何?是美人不好看,还是折子不好听?”

    “是风太大,刮起了你的臭屁。”小弟面无表情的说。

    白少爷拿折扇“啪”的一下拍向小弟的后脑勺:“没大没小。”

    见他不语,又轻笑道:“怎么了?什么又招惹你了?”

    小弟故作姿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信誓旦旦答应人家救女儿,想出办法来了吗?”

    “快了。”

    “那可是卫家。你平时那些恐吓良民的本事,怕是不管用。”

    “总会有办法的。我的运气,总是比别人好那么一点点。既然最后一定是我赢,何不先让我威风威风。”

    嘴上斗个不停,脚程却越来越快,不时已至卫府。

    白少爷一路交代,小弟记得清楚,三两步上门房,消失在人前。

    “劳烦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一名看门的家丁打着哈欠骂道:“哪里来的王八瞎叫扰人清梦……”

    他眯着眼睛伸懒腰,并未看清来人,张口就骂,忽然听见耳边讥笑,另外两名家丁正躲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不好!这要人命的起床气!”也亏得他还算警觉,立刻反应过来,“定然是那空山晴雨叮咚响。嗯,果然好诗,好诗”

    胡言乱语两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瞎话,想要蒙混过去,心里还很得意:“老子贼他娘机智!”

    “妙哉妙哉,这首诗妙就妙在,王八不会叫,你这狗奴才倒是叫得欢。”白少爷绝非什么善人,伸手专打笑脸人。

    那小家丁脸色转换得风起云涌,五官都快拧在一起。歪着嘴说:“哎哟!这不是白少爷吗,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我去给您通报。您是找少爷呢还是找小姐?”

    “你们这儿的小姐怕是比不上春风楼里的窑姐儿。不过卫家大院离那窑子也差不了多远,你这模样还真有几分积年龟公的风范。”

    家丁笑容满面:“借您吉言,里边儿请。”

    他知道白少爷不好惹,这一副诚心找事儿的样子的白少爷更不好惹,索性先迎进去,大人物自有大人对付,自己也就应付些猫狗打架的琐事。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难能可贵。

第十五章 锦衣白夜行(二)

    听闻白少爷前来,不仅卫胜堇亲自相迎,卫家女眷上至八十岁的太奶奶下到刚会走路的奶娃娃都借故在客堂周边围观。

    扫地的丫鬟在客堂门口来来回回,都快把地给扫穿。

    卫胜堇人未见声先至,哈哈几声大笑后快步出现,春风满面拱手道:“白家大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白少爷飘逸出尘,秀外慧中,持扇拱手道:“岂敢岂敢,你才是败家大少。”

    “哈哈,有趣有趣,白少爷果然风采依旧。来人,把我珍藏百年的玉堂春锦拿出来给白少爷泡上。”卫胜堇十分热情,竟将他最珍爱的茶叶都奉献出来。

    白少爷行礼入座,轻抚桌案,讶异的神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道:“百年的茶,都快成精了吧,还能喝吗?”

    卫胜堇道:“哪儿能啊,朝廷三番五令,大周立国之后不许成精,这玉堂春锦喝的不是茶,是精气。”

    白少爷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叫卫胜堇,果然是存经用的。”

    卫胜堇大笑:“哈哈,白少爷快人快语,快哉快哉。你我二人难得相聚,今日一定要好好聊聊。”

    白少爷心里冷笑,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卫胜堇道:“白少爷尽管开口,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皱一皱眉头,就是乌龟王八蛋。”

    白少爷吃惊道:“咦?你眉心有一粒芝麻。”

    见卫胜堇无动于衷,稳如泰山,并没有上当,白少爷自感无趣,道:“我听说,你弟弟昨天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听到这个卫胜堇两眼放光,激动的说:“白少爷是来带她走的?”

    “正是!”

    卫胜堇兴奋道:“您真是活菩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小弟一拜!”

    说完就要跪下。

    白少爷也不拦他,冷冷道:“人我一定要带走,就算你跪下也无济于事。”

    卫胜堇没明白什么意思:“您带走您带走,您赶紧带走。”

    白少爷道:“别怪我没警告你。你不放人,我自有办法,只是我这些办法,你一定不愿意见识。”

    卫胜堇有些恼了:“我放人啊,现在就放,立马就放。”

    白少爷摇头道:“既然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说完从袖口中掏出一粒弹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向卫胜堇。

    卫胜堇自小习武,这点反应还是有的,伸出食指和中指,随手一挥,便接住了此物:“白少爷,此番卫家以礼相待,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轰!”话音刚落,手中之物勃然爆破,卫胜堇上半身被炸得粉碎。

    “啊!”

    “杀人啦!”

    “救命啊!”

    围观的女眷被溅了一身的血,惊慌失措,纷纷哭喊着逃命。

    卫胜冕听从大哥安排躲在一旁没出来,见此情形大怒而出:“你为了这么一丑八怪把我大哥炸了?”

    白少爷正义凛然道:“汝等欺压良民,当有此报!”

    卫胜冕睚眦欲裂:“谁欺负她了?是她欺负咱们!大街上各走各的,她突然就照我怀里撞上来,硬说我非礼她!非要嫁给我!而且我们都答应让你带她走了!”

    白少爷二话不说,手中暗器飞向卫胜冕,“啪啪”两声,落地炸裂,把卫胜冕炸得灰都没了。

    “白家小子!”卫家太奶奶一直在门口观望,前一刻心中还在念叨“这小后生真是俊俏”,下一刻已然怒不可遏。

    白少爷一字一句道:“我,实在,不喜欢,别人叫我败家小子。”

    言语未尽,一颗弹丸就已出手,飞向卫家太奶奶。

    老太太年过耄耋,身手却异常灵活,见那飞弹袭来,知其威力,避而不接。挥杖闪身不仅自己躲开,还带走一片身后的小辈。

    “欺人太甚!”

    白少爷不理她怒火熏天的叫喊,只是冷冷道:“果然如此,这玉堂春锦,便是为你准备的吧。”

    他的脸上常年言笑,此时却是少见的冷峻。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这样的神情,连小弟都没有。

    见过的,或者死了。

    或者,再不愿想起。

    太奶奶翻转青木如意杖,“噌”的一声虎啸龙吟,竟从中拔出一把长剑来。

    白少爷看到她从拐杖中抽出一把剑,脸色更冷了:“你也配用剑!”

    太奶奶“呸”了一口道:“你也配做人?我于家以礼相待,对你有求必应……”

    话未说完,只见又有三颗飞弹袭来,却是飞向太奶奶身后的三名中年男人。这三人本不在此处,听到喧闹赶来查看,却未想刚到便见一黑珠飞弹迎面而来。

    “嘭”“嘭”“嘭”三声,三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已被炸了个粉碎。

    这三人皆是太奶奶骨肉,想要救人奈何鞭长莫及,眼见两代至亲惨死在眼前,只觉肝胆欲裂,“哇呀呀”两声后,竟然回嗔作喜,癫狂笑道:“好小子!今日,老身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你后悔此世为人!”

    说罢飞身进入屋内,她只道白少爷仗着飞弹这些个奇 淫巧技,并无防身之力,要以近身剑法将他拿下。

    只见卫家太奶奶将步如飞,脚不沾地便近到白少爷身前,一柄精钢长剑带着寒光向着白少爷右肩刺去。

    她不想他死,她还要慢慢折磨他。

    “你也配用剑!”

    白少爷仍是这句,整个人的气质却勃然提升,正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光芒万丈。

    太奶奶心道“不好”,奈何小瞧了敌人,这一剑下去并未留手,不遗余力,此刻想收却是收不住了。

    不见白少爷如何动作,这一剑却从他身边滑过,未着分毫。只在隐约中看见他食指轻弹剑身,那精钢笔直的宝剑竟化作绕指柔丝弯曲成一个圆,剑尖回转一个周天,冲着卫家太奶奶的右眼刺去。

    这一切发生得异常突然,甚至在一息过后,卫家太奶奶才从剧烈的疼痛中明白,自己的剑,真的插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你……”卫家太奶奶张着嘴巴,下颚颤抖,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你不配用剑。”白少爷轻弹飞弹,落入卫家太奶奶口中,然后转身离去。

    “嘭!”

    那个错愕的身影仍旧挺立,脑袋却碎成微尘弥漫在客堂。

    “杀人了!”

    “救命啊!”

    “白少爷杀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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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起天下潮介绍:
【本书广播剧在情咖FM 35843594 每晚十点 不见不散】
有个垂死的皇帝,十年不上朝,国泰民安。
有个年少的将军,一人守国门,万马避白袍。
有个黑衣的刀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个爱做梦的少年,有个孤独的纨绔,有个渡己不渡人的和尚。
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胖子,说他是来拯救世界的。
你说,这样的江湖,有趣不有趣。
剑起天下潮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起天下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起天下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