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断刀斩长安(六)
戌时日暮,夕阳西沉。
万物朦胧,天地昏黄。更夫从长安南城敲响第一声梆子,悠悠传来唱和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傅雨起身,将来历不明之人赠送的来历不明之物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以袖擦拭漆黑断刀。
南宫让苁蓉退下,躲去一旁,苁蓉不在,他亦从容。
他的背后,是整个长安。
城墙上,百官之首张叙丰位于挂着“明德门”三字牌匾的城楼上,身旁所立之人,皆是大周朝廷的核心和功勋。
修颜手扶雨林刀,故意落后到人群末尾,腰间挂着的水囊里换了劣酒,宛如将这场战斗当做下酒菜。
消息灵通的江湖游侠门聚在一起,其中有一袭白衣,目光清澈,看向南宫时,嘴角含笑。
他身边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轻声问道:“少爷,南宫少爷能打得过那迦楼战神吗?”
白衣少爷道:“打不打得过,总要打过再说。”
书童问:“若是打不过将如何。”
白衣少爷道:“打不过便打不过,该如何就如何。”
书童恼道:“少爷,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白衣少爷道:“你问了也跟没问一样,所以你不该问。”
书童小生嘟囔,似是在抱怨白衣少爷的故弄玄虚,却未得回应,只得再度将注意力转入战场。
安息所内,掌印太监陈知规走到老仵作身死之地,就不再前行。马丰涛跟在他身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陈知规回头望向天外,霞辉终于散尽,烟花绽放,不知是在为谁喝彩。
一如多年前,他初见还在襁褓中的那人时,长安也在为那人喝彩,庆祝那人的到来。
如今,一样繁华热闹的长安,一样缤纷灿烂的烟火,只是那人,已不在锦绣龙纹的黄布襁褓里,而是在他手中所捧的奉天宝函内。
他打开本该装着玉玺的宝函,里面赫然是一颗头骨。
血肉早已腐坏,只有森森白骨和稀疏黑发。
马丰涛在老太监进来之时,就察觉到刺骨的阴气缠绕,对于如今这样的场面,并不感到意外,依旧小心注视着老太监的举动。
老太监将宝函举过头顶,朝着东方跪下,神情凄然而又肃穆,高声呼喊:“老奴陈知规,恭送皇帝陛下归天!”
他口中的皇帝陛下,自然不是身在南城观战的神农皇帝,而是修罗帝国的亡国之君,晁桀皇帝。
六道剑神分割天下后,八国共用神历,各国不再自立年号,皇帝的称谓,只用其名。
晁桀皇帝,烽火戏诸侯,博得美人笑,终失天下朝的修罗帝国最后一位君王,徐晁桀。
在老太监嘶哑带泣的喊声后,老仵作身死之处,地裂幽光,宛如冥府开门,百鬼尽出。绵绵阴气喷薄,一路蔓延,东南至长兴,再奔袭万年县,最后连接到东市一家肉铺;西去普兴,又锁金城,终至德居。以长安令所在,东西呼应,群锁而孤离,九死换一生。
长安恶鬼镇饿鬼,修罗城下百鬼生。
东郊,皇陵之上怨气横生,守陵之人遥望前朝先皇陵墓猛烈摇晃,终于想起这一世为何于此蹉跎半生,从床底石板之下寻出一方木盒,取出木盒中的黄符。
只身来到皇陵正中,浑然不惧漫天鬼气,这名在此守陵三十年,如今已至中年的灰袍男子,以卓绝天资,于数百茅山道人中脱颖而出,被那号称仙人弟子的老道士选中,蛰伏于此三十年,便荒废了三十年。
他的授业恩师曾劝解他,若不做这守陵人,以他的天资,必然能成道门砥柱,亦或师门传承。
而他,最终还是选择听那位老道士的话,来此守陵。
只因,这天下,需要修罗,才能有太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吾辈修道之人,所修人间道,所立天地心,存善于万物。以吾仁心,守世间太平。”
他回想起当初对师傅说的话,蹉跎三十年,埋没三十年,他也要为这黎民百姓,和人间疾苦,换来三十年的天下太平。
未在世间留名之人,要为这世间,开辟一场新的盛世。
无名中年人手持黄符,阴风之中灰袍狂舞,枯白长发昂扬飘荡,以只身抗百鬼,如蚍蜉撼大树,唯有一腔孤勇,和热血难凉。
风起兮云飞扬,漫天阴气滚滚如波涛拍岸,直击无名中年人的佝偻残躯,他的眼神却愈发坚韧。
这一世,没为祖宗传后,没为师傅送终。若有来世,再为诸老做牛马,尽孝于膝下。
皇陵对面,是修罗皇室有意为之的乱葬岗,百鬼夜哭,风声如鹤唳,真当人间地狱。
就在那乱葬岗之巅,一席红衣,傲然挺立,遥望皇陵之上散发着金光的灰袍男子,只剩白骨的手臂伸手指去,就见漫山孤魂野鬼群起攻之,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无名中年人黄符之上红起先光亮如新,在四方厉鬼怨气冲击下,渐渐暗淡。中年人左手持符结印,右手中指放入唇间咬破,猩红指尖血滴落在黄符之上,再顺着红写下,光彩更胜当初。
中年人心无旁骛,口颂那段每日心头默念百遍的经文,以三十年的韬光养晦,万千星星之火,终以燎原。
那红衣女鬼见百鬼久攻不下,一声厉啸,亲自从乱葬岗上飞向无名中年人。
金光所固纵然铜墙铁壁,在百鬼疯狂蚕食之下,终究有了一丝裂纹。
无名中年人咬破舌尖,积蓄片刻后一口舌尖血喷涌在黄符之上,只见金光再胜,百鬼触之即消亡。
红衣女鬼终至皇陵,驻足不前,原地吸纳,将百鬼怨气统统收入体内,白骨之上隐隐可见人形。
不足一刻,本是一具红衣骷髅的长发女鬼,化形为人,再现绝代风华。
厉啸也化作女子声音,只是依旧充满怨气,不知是对着无名中年人,还是对着他身后的皇陵,亦或是对着整个大周帝国,凄声嘶嚎:“纳命来!”
伸手一抓,金光竟随之破裂。
无名中年人再一口鲜血喷出,金光犹自挣扎片刻,终于消散。
眼见女鬼伸手就要触及无名中年人,后者凄然一笑:“阿涛师弟,未曾谋面,师兄似乎就留了个大麻烦给你。”
就在他自认无能,准备以自己三魂七魄为引,要与红衣女鬼同归于尽之时,就听得一声叹息,随后是儒雅却又霸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纠缠二十年,如今已非世间人,朕连国都亡了,你还不肯罢休吗?”
红衣女鬼与无名中年人之间突兀现身一道鬼影,衣着龙纹黄袍,威严霸气令得百鬼止步,红衣女鬼也随之停下,声音却更加凄厉:“徐晁桀!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第六十一章 断刀斩长安(七)
镇安令年轻新仵作此刻依旧站在原地,静观其变,对眼前掌印太监陈知规的举动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出手阻拦。
便是在今日下午,整理老仵作马未风遗物时,他发现一封贴身信件,是写给他的。
从这封信上,他知道了许多事,许多老仵作从未与他提起的往事。
譬如,就在那座东郊皇陵之内,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师傅的信上连师兄的名字都未留下,只知他是老马一脉传承至今,资质最杰出的传人。独自守陵三十年,只为修罗降世时,趋避百鬼怨气。
又比如,老仵作在昨日出门之时,已算得,己身阳寿已尽。
他是自甘去做那一枚阵眼。
还比如,此时东方阴气缭绕的灰暗天空下,有一名威严黄袍男子,正以修罗帝国近百年积累的煞气,扫荡乱葬岗上的滔滔怨气。
红衣女鬼见曾经的天子徐晁桀凭空出现,怨气更盛,披头散发间再次失去人形,化作白面红唇,尖牙外露的厉鬼。
周遭幽魂怨气被她疯狂吸取,千百条没有实体的重重鬼影扭曲着纳入女鬼体内,逐渐壮大女鬼身上的怨气。
她的身形也随之膨胀,五指再无方才葱白活力,迅速枯瘦伸长,如皮包白骨,阴森恐怖。
双目由黑转红,渐渐泣出血泪,伸长的獠牙已无法被嘴唇包裹,撕裂嘴角露出猩红长舌,一张血盆大口还在不断吞噬四周的幽魂厉鬼。
一身龙袍的修罗皇帝徐晁桀威然不惧,只是对着无名中年人点头道:“谢谢。”
无名中年人手中黄符压力骤减,又有回光返照之势,他再喷一口鲜血上去,如烈酒袭炭盆,声声炸裂之后迅速冒起白烟。
他并不去看已具人形的修罗皇帝,只是沉声道:“我老马一脉所行只为世人,不为你徐家皇室,你不欠我。”
徐晁桀却道:“然我修罗,却有愧于你。”
无名中年人无视徐晁桀的诚恳歉意,趁着红衣女鬼分神之际,探手腰间取出一枚染血铜板,曲指弹射至皇陵正中央的宝鼎香炉之上。
铜板飞至于此便当空悬立,随后疯狂旋转,似在搅乱此地阴气。
修罗皇帝徐晁桀依旧自顾自道:“朕也是在后来,才知你父母之事,实为朕失治之责。”
无名中年人终于怒道:“闭嘴!”
徐晁桀不以为逆,依旧沉声道:“如今朕也已是亡国之君,再无力还你公道,只能以这百年煞气,为新的王朝,荡清污浊。”
中年人道:“你当初有这番胸怀,何以亡国。”
徐晁桀叹道:“当初,有她在啊……”
仿佛间,似乎又看到,那一抹青衣,那一道风华,那人那日于那烽火之下,笑靥如花。
世人都说是妖妃祸乱朝纲,红颜误国。
他觉得世人说的对,他很想把这份怨气放在她身上。
只要能与她有牵连,就算是会化作厉鬼的怨气,他也愿予之。
就如,眼前身形已逾山岳的红衣女鬼,当初,也是这般心思。才以红衣血棺活葬自身,不入皇陵,自埋与他对望的乱葬岗上。
入土时,含笑亦含泪。
红衣的她,追逐了黄袍的他二十多年,他眼中,却只有那道青衣,那个姓周的女子。
红衣黄袍,皇后皇帝,她和他,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活着时,不要天下,只要眼中人。
死后,亦要在九幽之下纠缠。
女衣女鬼,正是修罗帝国最后一位皇后,吕霓裳。
那一年,晁桀皇帝为博周姓女子一笑,点燃狼烟,群聚各路诸侯,最终却只得那周姓女子浅笑后轻描淡写道出一句:“散了吧。”
亡国之举,他却甘之如饴。
在他身后的吕皇后,那时还不着红衣。为他母仪天下,谨言慎行一辈子,终于在十年前得知晁桀皇帝死讯时,任性了一次。
褪下纤尘不染,如同第一次穿戴的凤仪,换上一身江南女子钟爱的红衣,活人入血棺,自葬东郊乱葬岗。
活着时她为徐家皇室治理朝政,小心翼翼修补着这片岌岌可危的江山,鞠躬尽瘁一生。后世新朝丞相张叙丰,还为她追封谥号“和熹皇后”,以彰其有功社稷,无愧皇室。可晁桀皇帝眼中,却从不曾有她。
于是死后,她要做纠缠他的厉鬼,不要葬在他身边,而是葬在他修罗皇室汲取煞气百年堆积的乱葬岗上。
她亦如此乱葬岗,被他榨取完利用价值后,无情抛弃。
今日,她重回人世间,怨气填膺之下,仍有一丝清明,想要看看那个威严如昨的负心人。
可是此刻,在她即将失去神志,仍将全部清明心思放在他身上之时,他嘴里说出的,依旧,不是红衣,而是青衣。
“徐!晁!桀!”厉啸撕破长夜,一个女人生前身后两世积怨,终于化作无尽仇恨恶蛟,滚滚而来。
此时,修罗最后一位皇帝,终于愿意抬起他无比自负和骄傲的头颅,直视怨气凝结恶蛟,步步凌空踏下,走向她。
穿过怨气交织的毒牙龙爪,身上黄袍撕裂。黄袍之下已无肉身,只有血色红光溢出,化作一道道红色细绳,将漫天怨气一一缠绕,最后一同消散。
恶蛟仰头起势,直视晁桀皇帝,蓄势之后猛冲直下,威势当如满弓离弦,摧枯拉朽。
晁桀皇帝巍然不惧,任凭头顶尖角堪比人身的恶蛟袭来,雷霆之势穿体而过,微凉月色似乎也在此刻不忍直视,闭上漫天繁星,不舍寸余微霞落入人间。
狂暴怨气与修罗百年煞气相撞之后,并无想象之中恢弘灭世的场面,只有浓浓黑雾渐渐散去,一黄一红两道身影当空相拥。
她终究,抱住了他。
他眼中,终于有她。
为人坚韧,做鬼霸道的女人,终于,露出她索求一世,却从未如愿的女子模样。
她哭了,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黄袍男子将她的头紧紧埋在自己的胸怀,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来世,还做朕的皇后。”
红衣女子却带着哭腔拒绝道:“不,来世,我要做你的妃子,你最宠爱的那名妾侍。”
黄袍男子笑道:“天下女子共主都不做,要做无名无分的妾侍?不怕被正妻欺负?”
红衣女子泪如雨下:“我哪敢欺负她,她皱眉你都心疼许久,我何时,舍得多让你为她难过……”
第六十二章 断刀斩长安(八)
长安城南,明德门外。
枯红满地,黄花堆积。
持刀的黑衣人终于开口,不知是对面前的白衣将军,还是他身后的大周帝国。
“我乃迦楼大将军傅雨,今日为与大周止戈,以迦楼气运立斩长安,生死各安天命,胜败皆为定言。以我父傅雨雪所传黑断刀,划清两国恩怨。”
许多围观之人闻言终知曲折,高声叫骂道:
“两国恩怨,凭什么你一人说了算?”
“你说你是傅雨你就是傅雨?”
“你们迦楼先侵我大周,如今被我南宫将军一人力退不知惜福,还敢在我长安城下大言不惭!”
“杀了他!替我兄弟报仇!”
围观之人大多只知有热闹可看,以为是寻常武林高手对决,鲜有人只黑衣之人便是迦楼战无不胜的战神,如今知其身份,国仇家恨义愤填膺,甚至有人举起石头砸了过去。
少数知此人身份的世家子弟和周边游侠也在人群中煽风点火,他们没见过傅雨,对他唯一的认知,就是敌国大将。
是他们的敌人。
群众里飞出的烂菜石头,傅雨无心抵挡,他也认为迦楼不该入侵大周,只是君王有令,臣子莫敢不从。他于心有愧,在此为己国罪孽受一番侮辱,能令他略感心安。
这些年,他杀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无辜,但他觉得,不该由他来决断这些人的生死。
纵然,他只是迦楼威懿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他从来没有资格,真正随他的心意,去做决断。
这一日,举国气运力斩长安,就是对威懿皇帝的交代,不仅要划清迦楼与大周的恩怨,还要划清,傅雨与威懿的恩怨。
便在人群投掷的异物即将触及傅雨之时,一道金光从长安城内飞速扩散,眨眼间便将傅雨护在金光之内。
傅雨看向飘然落子的南宫,轻声道:“谢谢。”
随后又朗声道:“今日一刀,长安若能抵挡,迦楼退兵,十年不犯大周边界。长安若不敌,迦楼大军将以举国之力,三月内攻打大周。”
城墙之上,张叙丰高声道:“傅大将军,此话是将军一诺,还是帝王一诺。”
傅雨道:“迦楼傅雨,可代威懿皇帝许诺。”
另一道悠扬之声,远远传来:“大周神农,允你此诺。”
便见明德门内,一名苍老乞丐,协同一位粗壮女子,远远看向此处。
张叙丰等人虽被城楼阻挡,看不见此人,却在闻声之后,领城墙上众文武官员,转身下跪,高呼:“参见陛下!”
随后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人,全都面带错愕的向那个方向跪下,齐呼:“参见陛下!”
且不说百官下跪,单论能让张叙丰下跪之人,在这天地间,也唯有神农一人耳。
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身份,下跪之后,皆有余光仔细打量,想要一睹大周开国皇帝风采。
却只见,一个头发脏乱打结,连同满脸油腻胡须,将一张苍老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谁能相信,这个看着年近百岁的老乞丐,就是当今世上唯一地仙,未及不惑的神农皇帝。
在场之人,连同南宫都一同跪下,唯有二人站立。
一人迦楼战神傅雨。
一人先前与书童闲谈的白衣少爷。
他的书童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下跪。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远望背向他,对着城内下跪的南宫。
小书童见拉不动少爷,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似乎妄图以此来折中那个突兀站立的人影。
长安城内,亦有万民闻声下跪。就连酒楼之上,方在饮酒作乐之人,见势闻声,也停下推杯换盏的你来我往,伏地跪下。
这一场下跪,如同瘟疫传播,沿着朱雀大街,从南往北,一路望去,皆是伏地叩拜。
大周丞相张叙丰高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老气却不虚,远远传开,随后整个长安城都在蓝采节这日,高呼“万岁”。
这一声迟来十年的“万岁”,终于在蓝采灯会这一天,响彻云霄。
长安百姓在十年以前,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然而军中老卒,朝中老臣,皆是闻声落泪。
十年了,我们大周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那个沙场上谈笑风生的少年啊,他终于回来了。
长安城外驻守的二十万征西军之中,陆陆续续有人跪拜之后,卸甲解衣,露出黝黑却光洁的脊背。他们的身上,没有伤疤,不是因为他们多年的征战从未受伤,而是那个少年,每次都会亲手为他们上药。
那个少年曾说过,他是世间最好的医师,只要将士们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就能治好他们。
可是如今,这个少年,老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唯有太平坊内的老太监陈知规,也与马丰涛一同跪下,高呼万岁,可他双膝所跪,万岁所呼之人,却是他手捧宝函内的那颗头颅。
那个晁桀皇帝。
东郊皇陵,凌空相拥的男女,听到如潮水一般连绵推进的“万岁”,女子神色凄楚,男子却面带微笑。
他说:“新的世代,来临了。希望他是个好皇帝。”
曾经的少年欣然接受大周百姓的第一次朝拜,然后装模作样的道了一声“都起来吧”,偷笑过后见周遭百姓仍旧跪地不起,便请教身旁这位“皇帝界”的前辈,道:“怎么办,怎么喊他们起来?”
大龙女帝如实相告道:“说平身。”
神农又正色高呼:“平身……”
随后便是在张叙丰带领下,从未演练,却格外整齐一致的“谢主隆恩”。
神农摆摆手道:“客气客气。”
随后又高声传话张叙丰道:“传我话下去,以后大周百姓见到皇帝不用下跪。”
张叙丰拱手郑重道:“遵旨!”
大龙女帝却在此时催促神农道:“还打不打,不如我们先打?”
神农随即唤道:“那个黑人,你还打不打?”
傅雨知道此话是对自己说的,对南宫道:“你准备好了吗?”
南宫转身面对傅雨,金色棋盘早已铺就,双手伸张,左手一百八十一枚黑子,右手一百八十枚白子,凌空飞旋。随后黑白交错,纷纷落子于棋盘之上,黑白围猎相间后,皆是守势。
南宫正视傅雨,朗声道:“来吧!”
第六十三章 断刀斩长安(九)
明德门外,黑白二人对立,一如那张金色棋盘上相互制衡的黑白二子。
虽然南宫从未刻意隐瞒,却一直鲜有人知,他的武器,是棋。
城外书童又问向白衣公子:“少爷,为何南宫少爷需要这张棋盘才能将你赠予他的天赋施展。”
白衣公子折扇敲击书童脑袋,示意他不要说话,专心看向战场。
明德门城楼内,白离尧无声离开人群,他早就看到随南宫一起到来的苁蓉,走至她身前。
苁蓉背靠城墙,面色潮红,在这雪后秋风中额头冒汗,显得十分狼狈。
白离尧也不说话,伸掌贴住苁蓉背后,运气为她排解。
气随意动,缓慢柔和的顺着奇经八脉凝至手心,再化作细流传入少女体内,不想白离尧的气刚刚探出,就被一股阴冷却锋锐的煞气抵挡,险些反噬。
白离尧迅速撤掌,提气入膺,意欲再添三成气,强行破体,却听身后传来陌生言语:“我来吧。”
回头看去,是名未曾谋面的黑袍男子。纵横沙场多年磨炼的危机感并未从此人身上探查出半点恶意,白离尧也不嗦,侧身让开。
黑衣人对白离尧点头微笑,无缘由的说了一句:“我叫帝缺。”
白离尧也并不回应,只是双手抱胸,冷眼相视。
这个人没有威胁,但是他并不喜欢。
大周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人情味,这个人身上似乎并没有。
黑衣人帝缺也如白离尧一般,伸手贴在苁蓉后背,却未受反噬,只见苁蓉神色渐渐安宁,已无先前痛苦模样。
待到苁蓉眉宇舒展,黑衣帝缺才对白离尧道:“白将军,此人与我有旧,可交予我照拂。”
白离尧直接拒绝道:“不可。”
帝缺也不纠缠,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大剑,这把本来背在苁蓉背上的大剑,不知何时卸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闻巨响,帝缺白离尧二人皆未循声望去,帝缺看着剑,白离尧看着帝缺。
他们都知道,外面的战斗开始了。
帝缺道:“白将军不去看看?”
白离尧道:“我相信南宫。”
帝缺叹气道:“可你却不了解傅雨。”
城楼之外,金光如红日,照亮了整个长安。
傅雨持刀凌空,蓄势良久,才如离弦巨弩,轰然劈下。
漆黑断刀不过两尺,此时握在傅雨手中,却如擎天巨刃,世人观之,可分山岳。
可那把刀,无论怎么看,都不过一臂长短。却无人怀疑,这把刀砍在城楼上,能将长安一分为二。
此时南宫已不再落子,手中拈着最后一颗白子,原地坐下,金色屏障已覆盖住整个长安,就连东郊皇陵,也能看到金光蔓延。
傅雨黑刀斩落,终触及金色屏障,二者碰撞之下金光再度摇曳,撕开灯火辉煌的夜幕,宛如白昼。
刺目光芒一闪即逝,围观众人目力出众者已高声叫好,为大周的骠骑将军喝彩。
“南宫将军威武!”
“犯我强周,虽远必诛!”
一时间那些原本以武犯禁,无视法度的游侠门,此刻都成了忠君爱国之士,对于自家骠骑将军抵挡住号称不败的战神一刀与有荣焉。
南宫却是有苦自知,他不知傅雨会从何处来袭,便将整个长安都纳入棋盘之内。不仅耗费自身力气,也削弱了许多金色屏障的防御。
城内的叶玉青棠说道:“迦楼人为何留手?”
神农赞赏道:“大将之风。”
黑刀与金色屏障僵持片刻,南宫终于落下棋盘上最后一颗白子收官,只见金色棋盘上黑色逐一消散,满盘皆输。而后笼罩整个长安的金色屏障迅速缩紧,回笼到明德门前。
傅雨隔空与南宫对视后点头,示意他将施力。随后左手置于黑刀刀背之上,形若轻点,力逾万钧。
却见已比先前厚了好几番的金色屏障层层龟裂,黑刀寸寸逼近,似要将那已厚过城墙的金色屏障击穿。
城外书童诧异道:“这玩意儿是能打破的吗?”
白衣公子终于如实回答了书童一次:“本不应被打破。但是傅雨的黑刀,却是无坚不破。”
书童着急道:“南宫少爷要输了吗。”
白衣公子又道:“接着看就知道了。”
书童不满道:“又是这句。”
南宫眼见以他所知坚不可摧的金色屏障,在黑刀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仿佛不堪一击,心中竟隐隐有了一股怒意。
“为何!为何!什么都给了我,最好的天赋给我,最坚固的玄武金甲给我,为何我还总失败!我当真是一名废人!”怒意怨气在心头交织,随着破裂之声从城上金光隐隐传来,南宫心里已无大战,只有怨恨。
为何,我有蜀山剑派开山之人传习剑术,却抵挡不住战场上一波冲杀。
为何,我有那人所赠玄武金甲,却守不住麾下百人性命。
为何,如今,连一把短刀都无法抵挡!
我当真是个废物!
南宫再无法抑制因为自己无能而带来的愤怒,竟然伸手一把拂去棋盘余子。那黑刀斩金壁的碎裂声,声声如魔音灌耳,摧残着南宫本就不够坚强的心智。
他才十六岁啊。
入过修罗场,未见人世间。
他曾被人捧到天上去,却一次次摔入深渊底。
他本该是战场上最骁勇的骑卒,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如今,他却做了些什么?
离开蜀山之后,多少人因他而死,多少个家因为他再无团圆之日,多少鳏寡孤独再无所依。
都是他南宫的错,都是因为他的自负。
如今,他挡不下傅雨这一刀,身后长安会如何,大周会如何?
他仿佛已经看见,长安一分为二后,被大火燃尽,长安百姓家破人亡后带着恶意的指责。
“都是你!”
“都怪你!”
“全都是因为你!”
无数熟悉陌生的面孔在他脑海盘旋,一开始只是普通百姓,后来一一腐烂,或是毁容或是断肢,对他每一声埋怨都泣着黑血。
长安大火,白离尧,修颜,神农,张叙丰……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在大火中焚尽,萦绕在南宫脑海里,全都在说:
“都怪你!”
“啊……”他抱头痛哭嘶嚎,却忽然看见一个背影,在大火中,端着一碗汤圆偷吃。
他忍不住喊道:“苁蓉。”
那个背影闻声转头,却是一张被烧烂的脸,似乎还在笑,对他说道:“你吃汤圆吗?”
他再也无法承受,跪倒在地,金光终于消散,他多希望那一柄漆黑断刀能砍到他的头上。
不如归去。
“南宫!”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忽然从他脑海中响起,振聋发聩间,他终于清醒一分。那个声音,总是让他心安。
“凝神。”那个声音再度传来,南宫猛然抬头,满眼血丝,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是他的希望啊。
“白夜!白夜!”他无助呼喊着,就像从前那些雨夜中,惊雷劈落惊醒时一样。
“白夜!你在哪里!我怕!”南宫满脸泪水,一如十年前,初识模样。他害怕,只有那人,才能给他勇气。
“我在你身边。”声音如此温和,却让经历过沙场的战争英雄,仿佛找到了最坚固的堡垒:“别怕,那不过是一把刀。你曾经折断过很多把刀,这把刀也一样。”
南宫终于看见人群中站立的白衣公子,在对着他微笑,南宫哭着说:“我怕!我拦不住他!还会有很多人因为我而死!”
白衣公子传声入心,对南宫道:“不会的,你的玄武金甲是最坚固的盾,没有人能劈开。”
南宫哭喊道:“可他就是劈开了啊!”
白衣公子道:“他从没劈开,不信你抬头看。”
南宫闻言抬头,却见金色屏障完好如初,傅雨仍然凌空落刃,黑刃却被金色屏障牢牢挡住。
低头再看围绕周身的棋盘,依然黑白分明,手中仍持有一白子未落。
那白衣公子的声音再度传来:“意由心生,你只有足够相信自己,玄武金甲才会足够坚硬。不要露出缝隙,让敌人找到可乘之机。”
南宫来不及细思,就见当空矗立的迦楼战神,似乎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将左手放在刀背之上……
东郊皇陵,黄袍徐晁桀感受着长安的变化,忽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他猛然抱住吕霓裳,狠狠的亲了一口,道:“来了。”
第六十四章 断刀斩长安(十)
南宫的棋盘上黑白对立,手中悬浮着最后一颗白子迟迟不落。
傅雨左手按下黑断刀背,“呲啦”一声,那层脆弱金壁应声碎裂,如萤火悬空,星光破碎。
随后全城金色屏障一同消散,金粉洒落长安。
傅雨刀势不止,下落愈急,却见城楼之上,有人一步跃出,举刀冲天。
正是长安卫将军修颜,手持制式雨林刀,由下而上对空劈出。
南宫坐地缄默,金色棋盘中的棋子回溯,一一归去,回到南宫手中。他一手持黑一手执白,总共三百六十一颗棋子立于双手之上,渐渐融为一体,化作黑白两柄长剑。
身前纵横十九道逐渐消融,交织成一片金色战甲,覆盖在南宫白袍之上。
那些年脆弱不堪的自负,在一次次冲击下,终于变成自卑。
金色棋盘上,总是黑子多过白子,那是心魔。
他的棋盘,从未有过阵,向来只有势。
白色是希望,黑色是失望。
从战场归来后,他再未相信过自己。
但是他相信那人,人群中那道白衣的清澈目光,从未让他怀疑。
棋盘为甲,黑子作鞘,白子化刃。
此时的南宫,手持黑鞘白剑,再度从地上站起。
修颜的拔刀式在迦楼战神刀下不堪一击,触之即断,连刀带人从空中落下,狼狈不堪。
眼见南宫立于身侧,黑刀逼下,修颜竟还有闲心从腰间掏出酒囊饮了一口,又将剩下半袋丢向南宫。
从不饮酒的南宫这次并未拒绝,不顾黑刀斩落的威势,仰头痛饮一口,未来得及对应入喉猛烈的不适,就是拔剑追月,向夜空刺去。
黑刀斩落寂静无声,仿佛将夜风都一饮而尽,白剑却如朝阳烈日,光霞万千。
一黑一白,一暗一明,一灭世一重生。
仿佛是天生注定的对手,终于从各自的来处,或是九幽之下,或是九天之上,在人间相遇。
黑暗,终将光明吞噬。
漫长的寂静,肉眼不敢直视的光芒爆破,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白剑,仿佛将人间的光一瞬间豪迈挥洒,万里之外仍如白昼。
黑刀,恍若将人世的音须臾间疯狂吞噬,附耳左右皆是无声。
便是在这一刻,在场的众人都遇见了生平仅见的诡异,那绚烂的炸裂后,竟然如此安静。
仿佛是顽皮的天神剥夺了世人的听觉,又在世人觉醒之前,还给众生。
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轰然炸响几欲轰碎在场众人的头颅,绚烂白光却倾刻被黑刀撕碎,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样强烈的反差,刺激的众人皆耳聋目盲,失去六识。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闭目遮耳,待到好不容易能感受到有风吹过之时,才敢睁开眼睛,向战场中央的二人望去。
他们很想知道这场威势近乎遮天的战斗,最终的结局。
然而,光线终于恢复如初的战场之内,人们失望的发现,这并不是结局。
黑刀与白剑在空中对峙,黑刀无法斩落白剑,白剑亦不能逼退黑刀。
双方就如此僵持着,却忽然听得傅雨朗声大笑:“好!当真好男儿!”
南宫不语,挡下这一刀,已耗费他所有心神,他必须心无旁骛。迦楼战神,本不是他一人可敌,所幸神农出世之日赠与他机缘,为他疏通经脉又茁壮筋骨,增强玄武之力。方才白夜暗中点播,化守为攻,才有了这柄白剑之威,堪堪抵挡住傅雨一刀。
傅雨似乎战得尽兴,又道:“早先有位不明来路之人,临别嘱托,要我手下留情。此时一战,方知多虑。来,战个痛快,我要出力了!”
南宫心道“要糟”,甚至还默默骂了一句关于傅雨生母的脏话,便眼睁睁看着傅雨左手摸过漆黑断刀,于断裂处,生出赤炎。
那赤炎凝结,包裹着刀身,又长出二尺,于是这把二尺长的漆黑断刀,便化作一柄四尺长的赤炎长刀。
白光宝剑与赤炎长刀相触之处,瞬间焦作,南宫还未做出反应,白剑就已被赤炎长刀燃烧断裂。
南宫惊慌下落,眼中倒映出刀上烈火,终于知道,方才所见长安大火因何而起。
他再度看向人群,寻找白夜的身影,神色慌乱,一如当年初遇时。
可是无论他如何搜寻,都已无法再看到那道让他心安的白衣。
“他终于,对我失望了吗……”南宫口中呢喃,双目无神后退,直到后背传来一阵冰凉,才知已至城墙,退无可退。
隐没在人群中的书童又问起他的少爷:“少爷,南宫少爷输了吗?”
白夜道:“不算输,他的对手本来就不是傅雨。”
书童道:“那是谁?”
白夜道:“他自己。”
书童道:“那他输了吗?”
白夜道:“结果尚未知晓。”
书童道:“那长安呢?”
白夜道:“长安?天下长安之地,何人可动摇?”
东郊皇陵,中央祭坛。
手持黄符的中年人感受到地底一股磅礴煞气翻涌,几欲撕裂大地。
他眼神坚毅,将黄符帖子在自己胸口,双手背对,右手在上,结成“反天印”。
黄符于他胸口燃烧,又见“胎光”,“爽灵”,“幽精”三道精魂破体而出,纷纷融入火光摇曳的黄符之内。
随后手腕翻转,双指向上,十指交叉,中指食指互扣,结成“五岳印”。
无名中年人头顶冒烟,烟气渐凝人形,分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浩浩荡荡围成一道掌中云雾,将黄符包裹其中。
做完这些动作,中年人立于原地,再无任何生气。
阴风煞气拂过灰袍长发,却再也无法激起一丝波动。
人死入轮回,魂灭,则再不存于天地间。
肉身凝立如顽石,却有泪从眼中滑落。
“师傅,爹娘,我终究,还是失信了。无愧于天地,唯有愧于父母。”
他终究,无法再于来世,报爹娘于师傅的恩情。
他没有来世了。
三魂做引七魄做药,终于发挥出黄符最后的法力。
围绕在皇陵之上的漫天阴气,如被烈日穿透的乌云,凄厉嘶嚎,咆哮挣扎,却无法改变被肃清的命运。
邈邈九天之上,似有月明。
凌空光影飞掠,如彗星划空,稳稳落在皇陵之中,晁桀皇帝的灵位之上。
那是他的头骨,九死一生之局,真正的钥匙。
晁桀皇帝感受到镇压修罗煞气的阵法终将开启,当初他以自身为法器,才让既无修罗皇室,又无修罗象征的大周未受煞气屠戮。却在今日,将这份危机,和机缘,交付给新王朝的神农。
他看着身形逐渐消散的和熹皇后吕霓裳,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愧疚神色,道:“你说你是为报复朕才自葬乱葬岗,要化为厉鬼与朕纠缠。可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知,你是为了化为鬼王镇压怨气。今日与我对立的若不是你,换做任何一条孤魂,此事都不会如此顺利。”
红衣女鬼渐渐模糊,只见她笑靥依旧,纵是鬼神之姿,依然倾国倾城。
“来世,还要与你纠缠。”
笑过之后,再无红颜,唯有泪珠凌空落下。
徐晁桀痴痴望着消失的红衣,终于在他眼中只有红衣之时,哽咽道:“可是你我,再无来世了啊……”
第六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十一)
东郊皇陵之上,红衣消散之处,一滴泪珠无声坠落,落地粉碎,浸透怨土。
接通皇陵与乱葬岗的狭长道路,融入那一滴泪后,就像虚掩的门缝被汹涌的大水冲开。
山崩地裂。
九幽开门。
惶惶间如有万鬼齐喑,马明罗手持黑气长矛,与持斧牛头鬼帅,引领数千阴差从裂开的地府大门中如蝗虫喷薄,肆意吸收满天萦绕的怨气。
皇陵中的怨鬼被无名中年人以魂为引,以魄作药,与黄符一同燃尽。乱葬岗上,无数孤魂野鬼在红衣女鬼消散后便群鬼无首,如无头苍蝇般游窜,被地府里爬出的阴差一一吞噬。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如此放肆吸收怨气的机会,纵然牛头马面为帅数百年,也从未遇见。
红衣吕霓裳用最毒最怨的死法,让自己的怨灵,成为乱葬岗上百鬼之王,目的却是要以己身镇压百鬼。
她的怨灵,因红衣血棺,活埋之躯,成就世间最恶的怨气,漫山怨灵如同群兽见山王,将多年积怨一同进贡给他们的鬼王。
可惜怨灵只有怨念,而无神识,不然早就可以发现,那个可怖的红色身影,心中仍有一丝炙热未泯。
便是凭借这一丝的爱与善,她为这片土地,灼烧出一片新生。
积年怨气入魂,再化泪,终于打开了九幽的大门。
人间此地的森森怨气,惊动地府冥王,派出鬼差绞杀。
这就是她的计划,在她得知那个他死后,便和无名中年人,制定的计划。
百年乱葬岗,百万冤魂,人间已无力阻拦,只有请来无名中年人的祖师马明罗,方可平乱。
眼看阴差围剿怨灵,红衣消散,黄袍男子垂下双手,转身望去修罗皇陵。
无名中年人和红衣吕霓裳都完成自己的夙愿,于人间消散,再无重生的机会。
这一次,该轮到他了。
这时的徐晁桀,并未去回忆从前,他只知自己这一生得到过天下,也失去过天下,爱过也被爱过。不论后世史书如何讨伐这亡国之君,他都已不在乎。
这一世活够了。
若有来世,还想再遇见她。
若没有来世,也足够了。
“朕从未悔。”纵然面对整个皇陵的列祖列宗,这位亡国之君,也能坦然说出这样不知羞耻,却依然豪迈的话。
他想起那个少年,心中诚恳道:“小子,照顾好朕的子民。”
就见煞气凝聚的晁桀皇帝飞落至头骨所在之地,于坟前点蜡,三烛亮起后,坟前石碑下落,露出一具未封棺的无头尸体。
那具白骨穿着和徐晁桀一样的黄袍,静静的躺在墓中。
徐晁桀将自己的头骨放入棺内,与黄袍白骨合为一体。
就见白骨之下,血色符阵幽光四溢,显然已经发动阵法。
徐晁桀转身出墓,灭尽灯烛,石碑又起,将他的陵墓封闭。
凌空急掠,眨眼间黄袍再至皇陵中央的鼎炉。晁桀皇帝悬空而坐,座下鼎炉发出与符阵一样的血色幽光,轰然下坠。
皇陵中央大地被鼎炉炸开一道裂缝,幽光从裂缝中渗透,冲击地面,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纹。
随后幽光挤压地面,血气再出,皇陵中央的广场塌陷,鲜红血光从地底喷涌。
修罗最后一位皇帝面色如水,见身下再无存岩,皆是血海,闭眼下落。
“轰!”
如杯水入滚油,血气翻涌后炸裂,红光直冲云霄。
老太监陈知规在长安城内,也看见东方血光冲天的一幕,他放下一直高举的宝函,见其中的头骨早已不在。
这个在朱雀大街看了十年天下长安的老人,终于在此刻,血泪盈襟,嘶哑哭喊出一声:“陛下……”
长安城外,明德门下,南宫背靠城墙,静等那一刀斩落。
既然不能保住长安,那就和长安一起死吧。
反正,他早已不想活了。
从没经受什么真正的苦,从没失去过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一次次挫折,一次次失望,便已心生死念。
终究,太过脆弱。
人群中的白夜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你要快些成长啊。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为你挡刀。”
所幸,这一次,还有。
良久没有感受到赤炎长刀及身的南宫,终于睁眼抬头,不解的望向傅雨。
离他不过丈远,那道还不够熟悉的倩影,在赤炎长刀下,烨烨生辉。
“苁蓉……”他有些失神的脱口而出,却并未喊得多大声,待到反应过来以后,再次声嘶力竭的呼喊:“苁蓉!快走,你打不过他的!”
那道身影却未回应,只见她踏出一步,竟然将傅雨生生逼退了两步。
南宫已无清醒神志分析战局,就要上前拖走苁蓉,起身之际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肩膀。
含怒回首,竟是大将军白离尧。
“父亲,救救苁蓉!”南宫急切恳求道。
白离尧却将南宫按回城墙上,双眼注视战场,对南宫温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父亲,求求你救救她。”南宫不听白离尧的宽慰,只担心苁蓉的生死。
相识不过四日,他却不知何时,已将她看做家人。
白离尧依旧不理会南宫的求助,道:“傅雨的一刀,你已经拦下了。你没拦下的,是迦楼的一刀。”
南宫听不进,只是哀求白离尧放手,后者若不相救,他就自己去。
白离尧不急不缓继续道:“黑刀上覆盖的,就是传说中的迦楼气运。迦楼业火,燃尽诸恶。世人生而有罪,来此世间就是赎罪,未入仙门,业火无不可烧。”
南宫挣扎无果,终于听进白离尧的话,再看苁蓉与傅雨,竟见苁蓉似乎还略胜半筹。
只是苁蓉身上红光流转,难道就是傅雨的业火焚烧?
她是如何拦下业火?
南宫向白离尧道:“业火岂非无人可拦?”
白离尧道:“道法自然,阴阳相生。世间万物,总有相克。”
南宫道:“何物可克?”
白离尧道:“业火是迦楼气运,在大周,自然有大周的气运。”
南宫似有顿悟,道:“神农?”
白离尧道:“是修罗。”
第六十六章 断刀斩长安(完)
傅雨双足已落地,刀却未落到长安城上。
因为一把宽刃大剑,在赤炎黑刀落地前,终将他拦下。
那名爱吃汤圆的背剑少女,不知何时进入战场,持剑迎敌。
傅雨号称战神,出世以来,罕逢敌手,战无不胜。所以迦楼的子民称他为战神,甚至连作为对手大周,也对此表示认可。
因为他的父亲,是上一个世代里,最强的刀客。
因为他是傅雨雪的儿子。
所以他拥有人间最强的黑断刀。
同时,他还是迦楼的象征,他的血脉里,有迦楼的业火。
最狂妄的刀,最贪婪的火,铸造出最强大的战神。
或许,全天下都认可,他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吧。
可偏偏,就有一人,不认可。
此时,这个人就拿着一把奇大无比的巨剑,拦在他的面前。
因为她,是修罗,是真正的杀伐之主,战争之神。
血色红光从长安东郊直奔城南,注入名为苁蓉的少女体内。
她双目狭长而猩红,手中长剑也缠绕着血红气机,从下往上,迎面抵挡住赤炎长刀的挥砍。
傅雨心中暗惊,却又暗喜。
惊的是,竟有人能与业火抗衡。
喜的是,终有人能与业火相抗。
纵有千军万马,在业火前也是不堪一击,他从不曾使出全力,这不是人间可以承载的力量。
他只是试探的让业火覆盖在黑刀之上,就令南宫一触即溃,此刻面前这位相貌陌生气息却熟悉的女子,竟能轻松抵挡。
他很开心,他想尽全力。
苁蓉面沉如水,却并非死水,而是止水。仿佛面对业火灼烧的并非其人。
血色煞气源源不断注入她的身躯,旁人都为她紧张,生怕她绝非纤弱却如何都算不得雄伟的身躯,被煞气撑爆。
血光在大剑之上愈发强烈,苁蓉的力量似乎也疯狂生长,刀剑相接,她进一步,傅雨就退一步,似乎下一刻,就能分出胜负。
城内的大龙女帝道:“修罗帝国遗失多年的象征,竟然在你大周帝国再现。”
神农得意道:“说明大周风水好啊。”
大龙女帝道:“大周和修罗的风水有何不同?”
神农心安理得道:“皇帝不同。”
大龙女帝道:“修罗出世,你大周江山危矣。”
神农道:“大周帝国和修罗帝国,只是名字不一样,天下依然还是这片天下,百姓依然还是那些百姓。修罗又不姓徐,谁做皇帝,与她何干。”
大龙女帝道:“那该恭喜你。”
神农道:“有何可喜?”
大龙女帝道:“大周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国象征。”
神农道:“你说对了一半。大周一定会有自己的象征,但是不会是修罗。”
大龙女帝凝视神农,道:“是你?”
神农道:“不然呢?”
大龙女帝似乎面有怒意,道:“你与孤的一战,是否可以开始了?”
神农道:“别着急,等他们打完。我也好奇,真正的战争之神,修罗煞气,和如今的战斗之神,迦楼业火,谁能更胜一筹。”
城强下,冷静下来的南宫对眼前情形万分错愕,思绪回转之际,脱口而出道:“这是……张丞相的安排?”
白离尧道:“这是天命。”
南宫道:“父亲早就知道苁蓉是修罗象征?”
白离尧道:“先前只知煞气沉浮,似有异动,应是修罗降世的征兆,未曾想到会是你带回来这个孩子。”
南宫看着眼前气息陌生的少女,不再追问缘由,只问成败:“苁蓉能打得过傅雨吗?他刀上的火焰,只是一眼,都让我心魔缠身。”
白离尧道:“你可知修罗气运为何物?”
南宫道:“请父亲为南宫解惑。”
白离尧耐心道:“八国气运,虽然都是六道剑神所赐,却各有所指。迦楼有业火,可燃尽世间罪。修罗有煞气,能让世人念头混沌,心生绝望。
“前朝修罗帝国,以死人冤魂滋养煞气近百年,使得人心溃败,邪念横生。修罗帝国,当真如人间修罗场。世人再无恭良淑德,人人杀戮无忌,妻儿父兄之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这便是修罗气运带给修罗帝国的混沌,虽然战场上修罗士卒悍不畏死,凭借煞气吞噬心智,能以一敌百,无他国胆敢犯边。但国内亦是生灵涂炭,法度荒废。”
南宫虽仍未从先前的失利沮丧中解脱,却更放心不下苁蓉处境,接着白离尧的话道:“所以修罗的气运,是让修罗子民迷失心智,增强战力,却因此失去人性。如此说来,亦是得不偿失。”
白离尧道:“的确如此。”
南宫道:“这样的帝国,早该灭亡。六道剑神为何会将这样的恶魔留在人间?”
白离尧道:“六道剑神是何人物,轮不到我们来评判。我和老张更相信,是修罗皇室没有将修罗气运用对地方。”
南宫见苁蓉与傅雨之间的战斗似乎要落下尾声,此时已恢复常日冷静神色。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因为修罗关乎眼前人,他多了一丝尚未察觉的好奇。
他追问道:“后来呢,为何修罗又消失数年?”
白离尧道:“因为这样的人间地狱,纵然是心狠手辣的统治者,也知难以长久。于是在四十年前,上一任修罗象征垂死之际,与修罗皇室一同将修罗气运镇压在皇陵之下。这些年,新的修罗象征并非从未现世,只是修罗皇室有意雪藏,甚至,抹杀。”
南宫道:“如此说来,修罗皇帝竟是好人?”
白离尧道:“不识其人,不论是非。”
南宫道:“修罗煞气,既然是蛊惑心智的妖魔,如何抵挡住迦楼业火?吞噬罪恶的业火,不正天生克制罪孽缠身的煞气。”
白离尧道:“火可融冰,冰可灭火,最终的结果,都是化冰为水。所谓上善若水,不过如此。”
南宫忽然笑道:“张丞相教的?”
白离尧罕见脸红呸道:“你老子我就不能自己悟?”
南宫道:“不明白,请赐教。”
白离尧道:“意思就是,修罗煞气,本身就是罪,所以,也不把罪当成罪了。火可以烧柴,烧书,烧城,唯独,会和冰同归于尽,也是一样的道理。”
南宫道:“这些话我倒相信是你自己感悟的。”
白离尧一巴掌拍在南宫头上,骂了一句臭小子。
战场中央,傅雨被苁蓉一连逼退五步,脸上却有开怀笑意,持刀右手徒然用力,四尺赤炎猛烈扩散,终于不再后退,与苁蓉势均力敌。
看到此处,南宫又道:“修罗煞气既然如此恶毒,今日重现于世,是否又是一场更大的劫难。”
白离尧说着本该自得的话语,语气竟然十分沮丧,道:“我们有神农。”
南宫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城门之内,一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已经行至城墙之下,缓慢而坚定。
而他身后的高大女子,竟然摆出起势,气如江潮,向灰袍乞丐一拳砸去。
第六十七章 旧土发新芽(一)
迦楼战神,黑刀傅雨,熊熊赤炎从长刀蔓延,覆盖全身。
黑衣包裹在赤炎之中,宛如一团火球。
手持大剑的少女苁蓉血气缠绕,与傅雨势均力敌。
血色煞气从东郊皇陵源源不断的传入苁蓉体内,赤炎业火亦如滚滚长河奔流不息,两相交错下,星流霆击,一片青烟一片红,炎炎气焰欲烧空。
两国气运在方寸之地碰撞,气势如虹,殃及池鱼。南宫手中黑鞘白剑再现,几次挥舞后,玄武金甲化作四面金壁,将傅雨苁蓉二人笼罩其中。
金壁如同金樽续酿,修罗煞气与迦楼业火做酒,很快就从金壁上方的偌大空隙中溢出。
围观众人中不乏悍不畏死之辈,既是好奇,又妄图吸纳这一道道汹涌的国运,上前出手引导溅射的流光入体。
只见一人将将触及一缕煞气,立刻双眼猩红,神志不清如困兽,嘶吼着冲向周围其他人,却被另一名触碰业火而焚烧的人相撞,立刻如滚油扑火,一同爆炸燃烧。
煞气是罪恶,业火专烧罪恶,在修罗和迦楼控制之下,便势同冰火,可在常人间,却是火上浇油。
烈火焚烧之人在人群中痛苦的横冲直撞,南宫眼见无法阻拦,愈加催动金壁蔓延。
他的玄武金甲也承受不住业火与煞气的冲击,只能通过不断扩大,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可是战场中央的二人仍然在增加力量,初遇修罗煞气的苁蓉无法掌控这股力量,好不容易寻到对手的傅雨更渴望放手一搏。
金壁的扩张远远比不上两国气运膨胀的速度,裹着煞气的业火焚烧之下,竟然将金壁渐渐融化,先前被金壁阻拦的气运也如火山喷发,汹涌咆哮。
终于,煞气业火融为一体,金壁一触即溃,南宫胸口似有千钧重压,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被白离尧稳稳接住。
煞气业火似岩浆滚滚,所过之处皆为焦土。围观之人四散逃逸,慌乱中一名女子被撞倒,想要挣扎着站起却感受到后背一阵剧痛,显然又被逃离的人身上佩戴的武器误伤。
女子仓皇之际,在人群中寻找那名带她出来观战的年轻游侠,终于看到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伸手求援,却换来昨日还多情似水的那双眼中,无限的憎恶。
这个眼神,比业火焚身,更加令她痛苦而绝望。
她垂下手臂,不再挣扎,任凭人流在她伏地的手掌和背脊踩踏。当初为了那双似水眼眸,离开家族,与心怀天下的年轻游侠私定终身,浪迹天涯。她只觉得自己就像说书先生故事里的女侠一般,豪迈洒脱,笑傲江湖。
如今,同一双眼中,她看见了令她绝望的厌恶。在那道熟悉身影的无情转身之后,她同于明白,自己不过是那名野心勃勃的年轻游侠身边所挟的一件饰品,自己和他手中那把从不曾出鞘的长剑,腰间精心养护的玉佩,没什么差别。
前几日,他还眉飞色悦的说起刀斩长安的盛事,要与她一起,见证江湖里最扣人心弦的高手对决。
她一如骊珠生花,笑靥不假,娇嗔道若被伤及如何如何。
年轻游侠信誓旦旦的举剑示威道:“谁若胆敢伤你分毫,我便与他同归于尽。”
她慌忙掩住年轻游侠泛着胡渣的干涩嘴唇,道:“不许胡说,不许拼命,我已背离家族,若再失去你,当真只剩孤苦无依。”
年轻游侠将她拥入怀中,嘴上说着粗浅俗气的誓言和情话,少女却一一当真。
如今,她终于开始后悔,对当初离家的那份义无反顾,对母亲苦口婆心的视而不见。
业火的热浪冲袭,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些刻骨食髓的疼痛,心中却只想着:“如果能从来一次,宁可不见这江湖,宁可不做那女侠,宁可相夫教子,了却一生,也不要再离开那座城,那道家的门。”
她终于回想起爹娘的模样,似乎不再是从前那样刻板顽固,不可理喻。原来爹爹也是那般可爱,原来娘亲也是温柔慈祥。
就连那位总是对她献殷勤的世交公子哥,也少了许多木讷,多了一些率直。
她真的好后悔。
可是从来,都无人有幸得到那一瓶后悔药。
“再来一次的机会,何其珍贵。”
“所以,你要珍惜。”
忽然一个温润柔和的嗓音,闻之如白玉滑过细嫩的腰肢,如冬日料峭时含在喉间的红糖温水,让人心驰摇曳。
女子闻声抬头,只见一位白衣偏偏的少年公子,面如冠玉,双目中似有星辰大海,甚至让她觉得,纵然人世险恶,有他此生亦值得。
她失神道:“你来救我吗?”
白衣公子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来提醒你而已。”
说完,竟然就此转身离去,身边还有一名书童伴随,亦不出手相救。
女子忽然有了强烈的求生**,她想活下去,想爬起来找到那位公子,跟他说她很珍惜,顺便教训他的无礼。然后与他相杀相爱,纠缠半生。
可是她回头之际,煞气业火扑面而来。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闭上眼,祈祷自己的死状,不要太过狰狞。
希望那位公子,能为自己吊唁。
许久之后,也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蚀骨之痛,甚至有清风拂面,带来一片舒适。
她睁开双目,再不见炽热火焰,眼前一片绿意盎然。
是一片交织的藤蔓。
傅雨和苁蓉的战场之外,数万亿的细长青绿藤蔓互相依靠,继金壁之后,编织出一片新的城墙。
被煞气业火焚烧过的焦土之下,新芽破土,浴火重生,肉眼可见的成长着。
这些来历不明的纤纤弱草,汲取着迦楼与修罗流溢的气运,疯狂生长。
那些一触及焚的煞气业火,也在这片绿意包裹中,不再外泄。
城门之下,南宫震惊的看着双手撑地的神农,终于知道,这个像老乞丐一样的邋遢皇帝,为何能成为大周的信仰。
从他手掌下的青石板中,不断有绿芽和藤蔓四处蔓延。
南宫的玄武金甲来历惊人,却在迦楼业火之下,一触即溃。那煞气业火,更是伤及本源。可神农滋生出的这片绿意,不仅没有被煞气业火焚烧,反而将其视作养分吸收,供己身生长。
神农竟然还回头对南宫眨了眨眼睛,似有得意,道:“厉害吧。”
南宫错愕道:“历……厉害。”
他忽然想起什么,疑惑的回头。
他终于想起来,片刻前就向着神农飞奔过来的天下第一。
大龙女帝,叶玉青棠。
一拳可掀山的女人,一个无人可拦,无人敢拦的女人。
就连迦楼战神傅雨,未使用迦楼业火前,也无法抗下她的一击。
此刻,却被一个胖子拦了下来。
那个没有左臂,右手还被砍去拇指的胖子,那个传说是六道剑神长孙之人。
蜀山剑派开山祖师,鲁大富。
南宫认出了熟悉的背影,失声喊道:“师傅……”
第六十八章 旧土发新芽(二)
片刻之前,见神农坐地生根,开出一地新芽的大龙女帝终于忍不住,蓄势出拳。
长安的百姓从未见过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女人,更无几人见过她亲自出拳的威势。
天下沃土何其辽阔,国与国之间的距离,对很多人来说,一生都无法跨越。
长安百姓所知的大龙女帝,是天神武皇,气吞山河,庄严可怖。谁能猜想,朱雀大街南端,这个黝黑壮硕,步伐沉重,宛若农妇的女人,就是天下第一的叶玉青棠。
略通武艺的人,都会鄙夷她的身形,移动起来没有丝毫高手的轻盈,就像一头刚睡醒的棕熊。
可是真正的高手,却知这样的动作,潜藏着怎样的危机。
天下第一的女人,都控制不住的力量。
随手可掀山,倾力,则可灭国。
她缓慢的跑动着,拳头与肩头平举。学步的稚童冲刺起来,也比她迅捷轻巧。
缓慢的步子,缓慢的拳头,没有丝毫气势。
却让坐在酒楼上饮酒观天的徐悲凉,胸口压抑,几乎碎裂。
有这种感觉的,并非他一人。在场修为有成者,都能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威势。
反而是街边好奇的稚童,瞪着天真无邪的双眼,毫无异样。
大龙女帝的拳,依旧是缓慢而笨拙的拳,却足可让百年前人王境以上的高手,从心底生出惧意。
不知何时,一个胖子优哉游哉的走到神农身后。他不过一身简陋布衣,袖口还有焦黑痕迹,右边长袖空空荡荡,左手持着一把带着饭粒的木勺,拇指齐根斩断。
大龙女帝见到此人后,去势不减。旁人看来,就像是个心智残缺的傻大个,要去欺辱一个残疾的胖子,而那个胖子身后,还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样滑稽的一幕,却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最强三人的战斗。
因为那个胖子,是六道剑神的长孙,御剑纵横一甲子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
曾有传说,百年前六道剑神飞升时,这个胖子已近而立之年。在剑神飞升后,他接任蜀山剑首,开创蜀山剑派,迎接各路挑战六十年,从未出手第二剑。
四十年前,他将蜀山剑派掌门之位传下后离去,有人猜测他是飞升,也有人猜测他已离世。
当然,此刻也不会有人认出,这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独臂胖子,就是货真价实的蜀山剑派开山之人。
大龙女帝的拳终于迎了上来,却避开鲁大富,直袭神农背后。
她相信神农这样的地仙,早已过了用肉眼看世间的境界,他一定能感觉到,她的拳到了。
这一拳,平静无波,却用上她七成力气,砸在地上,必能将一郡之地,一分为二。
却见那个浑身烟火气的胖子,笨拙转身,举重若轻拿木勺挥下,似乎只是轻轻落下,就将天下第一的女人,势在必得的一拳,随意拍落。
大龙女帝整个身体都随之翻转一圈,重重摔落。
肉眼不可见的一道细纹从她身下的土地裂开,飞速蔓延。
裂纹南行被神农一掌拍下,北归被鲁大富一脚跺住。
在场唯有白离尧看清了这一幕,似乎长长舒了一口气。
南宫不解道:“有何讲究?”
白离尧道:“若非陛下和鲁掌门阻拦,大龙女帝落地,可比迦楼战神那一刀,对长安危害更大。”
南宫道:“会让长安一分为二吗?”
白离尧道:“那是最好的结果。”
南宫不再追问,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余波从神农身侧传来,令他心悸。从他身边穿过后,仿佛还吹灭了部分煞气业火。
这可是,已经被地仙神农阻挡后的余波啊。已经胜过他的白剑倾力一击。
那边手持饭勺的胖子笑眯眯对大龙女帝说:“人家两国之争,你捣什么乱?”
大龙女帝艰难起身,有些狼狈的搓 捏右手。并非是鲁大富一勺子有多大力道,若真是如此,她身下的裂纹也不会仅仅一道而已。
而是那一勺敲击的角度和位置,正好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处力道不均的地方。她出拳缓慢,步伐沉重,并非有意藏拙,而是这一拳之威,以她不足两百斤的**,很难控制。她只能将余下的三成力均匀分布在体内各个关节,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量的释放。
这一拳,她只用了七成力,她也只能用七成力,再多一成,她就无法控制。大龙女帝随意释放的八成力,足以扫平九千里。
鲁大富那一勺,十分精准的打在大龙女帝手背经脉上,生生将她的拳势转了方向,打在地上,也反噬到她的身上。
此时的大龙女帝终于想起神农早前说过的话,这位人间至高的帝王,竟然十分恭敬的躬身道:“尊上可是蜀山鲁掌门。”
鲁大富笑着摆摆手道:“早就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而非“不是了”,说着否定的话,却是承认了。
大龙女帝虽然对鲁大富毕恭毕敬,却天性直率,指着神农开口道:“孤还要与他打过。”
鲁大富摇头道:“现在不行。”
大龙女帝道:“待他吸收完修罗和迦楼的气运,就再无机会。”
鲁大富道:“你只是想打架,不如我陪你打。”
大龙女帝道:“与地仙一战,乃孤一生夙愿。”
鲁大富道:“哦?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和你打?”
大龙女帝良久不语,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她也认为,如今再无法握剑的鲁大富,不是她的对手。
南宫却在此时问向白离尧:“什么叫做:等神农皇帝吸收完气运,就没机会了?她在害怕?”
白离尧却流露出明显的悲伤神情,这样的神情,南宫只在神农出世那天,自言将死时才从白离尧的脸上看到过。
开国大将,多是血泪枯骨堆积的金腰带,什么样的事,能让这座铁打的丰碑,缠上阴霾。
白离尧没有直接回答南宫,只是忽然说道:“你,该去拜一拜他。”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南宫却不问缘由,立刻对着神农下跪,深深一拜,抬头时正好与神农目光相对,见他面带笑意,眼中却似有泪光。
未待南宫再问,白离尧就告诉他:“因为,陛下吸收完这份气运后,就要归天了……”
第六十九章 旧土发新芽(三)
(作者注:今天开始搬家,去新的城市创业,所以发的文都是裸更未修,回头有时间重新改,见谅,感谢支持。)
大龙女帝对鲁大富道:“孤不知尊上这些年是何境遇,然平心而论,尊上的确不是孤的对手。”
“尊上”这个词,一般是对他人父母的敬称,极少时会用作对地位极高之人的尊称,此时显然是后一种意思。
大龙女帝念头通达,才使得拳法刚猛直接,她不会说些弯弯绕绕的冷嘲热讽,每一句都是由衷肺腑。
在鲁大富身上,她的的确确能感受到一股强者的气息。对于平凡江湖人来说,足以称得上是一流高手。
可是一流高手,和顶尖高手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傅雨是顶尖高手,神农是顶尖高手,他们都有资格与大龙女帝一战,可惜眼前这个气息返璞归真的胖子,当真不是她的对手。
鲁大富还未答话,神农却分心道:“傻大个,打架不是力气大就能赢。仙天圣王的武力境界都废除一百年了,你怎么还如此腐朽,受锢于境界。”
叶玉青棠并不多想,神农这么说,她就这么听。对与不对,打过就知道。她扎起马步,双拳平放于腰间,再度摆出一个无比朴素的起手式。
鲁大富摇了摇头,将手中沾着饭粒的木勺抛向空中,道:“别在城里打,长安承受不了。”
神农身后数道藤蔓如漩涡般伸长,于城墙之上,交织出一片绿地。
饭勺升空之势用尽,即将下落时,绿地也已铺就,饭勺刚好落入绿地正中央。
大龙女帝一跃腾空,鲁大富也随之跃起,皆落于绿地之上。
鲁大富俯身捡起饭勺,一如往日,在军营里一般,看不出半点气势。
大龙女帝却郑重其事,与鲁大富对视点头后,发起冲锋。
她仍是慢悠悠的前行,步履蹒跚,鲁大富站在原地不动,静等她到来。
又是一场,在外行人眼里的孩子打架。完全不似绿地下方,年轻男女刀剑相向那样精彩纷呈,赏心悦目。
缓慢而艰难的一拳终于来到鲁大富身前,他依然是不急不缓轻轻挥动木勺,拍在叶玉青棠黝黑粗大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是木勺敲落手背的声音,随后便是“轰”的一声,大龙女帝挥空的拳头砸在空中,凭空出现一面巨大的裂纹。
这道裂纹,无论是鲁大富,还是大龙女帝本人,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有站在城楼之上抬头仰望这片战场的帝缺,饶有兴趣的摸着下巴。
裂纹一闪即逝,无形气浪随之炸开,又被迅速生长的藤蔓阻拦,吸收,化为养分。
此时大龙女帝终于明白神农的力量本源,就如迦楼的业火,修罗的煞气。属于神农的力量,是吸收。
而神农的强弱,便是这份吸纳之力的极限。他能吸收的力量越多,他就越强。所以神农与大龙女帝之间,无须交手,也可分出高下。
只要,她能砸烂这个地方。
思及此处,大龙女帝放声大笑,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战场,可以让她放手一搏的地方。
她收回拳头,再不是小心翼翼的马步横拳,而是双腿一前一后,左臂竖举护面,右拳横放,运气用力,筋肉鼓胀。
鲁大富依然手握木勺,静观其变。
大龙女帝右脚一蹬,凭空消失,纵然白离尧有心探查,也难寻踪影。
下一瞬,这个黝黑壮硕的女人便携带着惊天动地的威势出现在鲁大富身侧,全力挥拳,直冲面门,破空之声如同炸雷。
鲁大富仅仅是侧头向右,便避开大龙女帝这威势惊人的一拳,左手木勺迅捷且轻快的敲击在大龙女帝的腰间,竟直接将她打飞出去。
南宫一直注视着前方傅雨与苁蓉,他们二人之间的战斗变成了两国气运比拼,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一旁的修颜调养气息以后,起身站在南宫身侧,却一直关注着上空绿地的战斗。
他自言自语道:“大龙女帝如此不堪一击?”
白离尧却十分有耐心的为这位晚辈解惑道:“那一拳虽未击中,但是拳风刚烈,换做我来,就算避开肉拳,也会被拳风砸碎头颅。”
修颜道:“如此说来,这位鲁掌门,倒是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却不知何人能断其一臂。”
白离尧道:“这一世的鲁掌门,只是**凡胎。他能与大龙女帝抗衡,靠的是百年修养出来的剑意。每一次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是看清了大龙女帝每个动作的破绽,精准出手。你们没有这样的眼力,看不出来门道不足为奇。”
南宫却插话道:“就像雷霆风暴的阵眼,在肆虐汹涌的中心,总有一处风平浪静。”
白离尧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修颜道:“大将军能看到这个阵眼吗?”
白离尧道:“我能看见,却抓不住。”
却见大龙女帝倒地后转身翻起,巨大身躯异常灵活,还在空中便凭借腰力凌空甩出一道鞭腿。鲁大富仅是后退半步避开,手中木勺在掌中翻转竖立,从下往上点在大龙女帝膝盖背面的窝上,竟让这具人间至强的肉身感到彻骨生疼,停下攻势。
大龙女帝退后几步站稳,鲁大富也不追击,举起饭勺轻挠后背,将米粒都粘在了衣服上。
女帝原地跺脚,疏通经脉。方才一击竟然让她有了经脉断裂的错觉,气息凝至,运输不畅。此时她才正视眼前这个四十年前天下无敌的剑道至尊。她从未轻视他,却没想到,此人的强悍,超出她想象太多。
这一百年的武道,以意为尊,一点看破,便是无敌。
而在百年前,世人习武,以力证道,形容一人武艺高强,多是看他抬手间如何翻山填海。
大龙女帝是这一百年的一个异类,在所有人都不修体只修意时,她凭借着天生的强悍体魄和多年孜孜不倦的修行,成就天下第一无人可敌的威名。
然而她却未曾想到,四十年前剑意平天下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消失四十年后,竟然以“技”服人。
纵然大龙女帝倾力一拳可开天门,打不中,终究无可奈何。
她并非容易气馁之人,否则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想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只会让她更有斗志。
一拳打不中,那就十拳百拳。
大龙女帝修整好气息后,再度冲击,双拳齐出。
第七十章 旧土发新芽(四)
(昨晚收拾到凌晨三点,今天开了七个小时车,熬夜苦更文字质量下降请见谅,先把故事写完,以后再改。)
大龙女帝这次双拳齐出,并不近身,凭借着猛烈拳势将虚空炸裂出层层波纹,向着鲁大富席卷而来。
鲁大富见两股诡异不可名状的力量袭来,终于不再凭借身法躲避,剑意随念起,身前凭空出现一道碧色剑影,以剑穗为中心,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顺序旋转。
那两道破碎虚空的波纹,虽然就连大龙女帝己身也不知是何物,却是她所知最为锋利之物,波纹所及,无坚不摧。
若是常人,就算是神农的绿藤,恐怕也会随之破裂。偏偏此时御敌之人,是当年六道剑神之后,亲眼见证六道剑神如何踏碎虚空剑开天门。
他不知其所以然,却知其然,碧色剑影螺旋飞渡,接引这两道拳势,顺着剑花一路往上,飞向苍穹,消散当空。
大龙女帝口赞一声“好”,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化解此技。
随后再度出手,一连数拳,滔滔不绝。
鲁大富拿着饭勺凌空指点,碧色剑影也随之舞动,并不与拳势相触,而是引出几道气流,将拳势带向他处。
城墙之下修颜道:“这也是剑意?是技巧而非武力?”
白离尧道::“是神乎其技。”
接连十波拳势皆被鲁大富不急不缓一一化解,大龙女帝战得尽兴,连绵出拳后凌空翻身踢出一脚,来势更猛。
鲁大富剑影流转,却无法引动这一道刚烈无比的腿势,竟然直接扔出饭勺,与那一道劲气相撞,轰然炸裂。
大龙女帝这一腿,纵然是铁铸的城墙,也能踢穿,却只能和鲁大富随手扔出的饭勺,打出个势均力敌。
鲁大富摊出左手,道:“我没武器了,你可是要欺负我?”
大龙女帝自然不会说出她也未携武器这样斤斤计较的言语,豪爽道:“与尊上打得尽兴,想要什么武器,孤赠与你。”
说完想起这不是在她的帝国之内,又补充道:“孤去给你抢。”
她也不用“尊上”这样的称呼,之前是因为鲁大富在习武之人中的超然地位,如今称“你”,却更是认可。
鲁大富道:“这个饭勺跟了我二十几年,用得十分顺手。”
大龙女帝道:“好说,孤再去为你寻一只来。”
鲁大富道:“你找来的也不是我的饭勺。”
大龙女帝道:“有何讲究?”
鲁大富道:“你从未使过兵刃?”
大龙女帝伸出双手,道:“这便是孤的兵刃。”
鲁大富道:“若是斩了你这双肉拳,给你换上一双铁铸的拳头,何如?”
大龙女帝摇头道:“不可,筋脉不畅,使起来不痛快。”
鲁大富道:“这饭勺也是如此。你再找一个来,年头,手感,重量分布,都不对。不称心,自然不如意。”
大龙女帝道:“若是同出一源,可否替代。”
鲁大富道:“不行,上面粘的饭粒数量,粘性,时日,都会影响手感。”
大龙女帝恼道:“怎会如此麻烦。如孤一般用拳多好。”
鲁大富道:“拳有拳的用法,饭勺有饭勺的用法,各有各的乐趣。”
大龙女帝沉思片刻,忽然道:“多谢指点。”
鲁大富笑道:“这番悟性,你配得上天下第一。”
大龙女帝却未见喜色,依旧木讷道:“既然尊上再无一战之力,孤还是去找神农决出个胜负来。”
鲁大富讶异道:“倒是没看出来,你这傻乎乎的模样,居然还会用激将法。”
大龙女帝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鲁大富道:“等会儿,饭勺没了,我还有别的。”
大龙女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鲁大富,静待下文。
鲁大富道:“你怕是忘了,我们蜀山人,是用剑的。”
大龙女帝道:“尊上剑在何处?”
鲁大富道:“你在骂我?”
大龙女帝转身又要走。鲁大富高声喊道:“就在此处。”
城墙之外,绿藤交织出一个巨大的花骨朵,将傅雨苁蓉二人包裹在其中。
煞气红光逐渐稀薄,似乎已从东郊皇陵全部注入苁蓉体内。此刻的持剑少女浑身冒着血气,双目猩红消退,渐渐恢复清明。
对面的傅雨面带笑意,似乎比苁蓉更加从容,眼见少女眼中再无血色,化作一片迷茫,他也渐渐收回业火。
赤炎长刀褪去火焰,再次化作一柄漆黑短刀。与之相抗的大剑也不再散发血气,恢复本来模样。
傅雨感受着少女的力道消散,随着她一同撤去施加在黑刀之上的力量,各自后退一步。
他对她笑道:“谢谢。”
苁蓉不解,皱着眉看向他。
他又道:“打得很开心。而且,问心无愧。”
是的,他问心无愧。这一刀,他的确尽力了。
看似雷声大雨点小,似乎无疾而终,但是他自己知道,眼前的少女,的确能抗下自己全力这一刀。
再打下去,无非是各自耗费气运,即使业火胜了煞气,却无法再与她身后的神农一战。
他认为他就是输了,他的一刀,斩不了长安。
尤其在见识过神农真正实力之后,能够吞噬煞气业火的绿蔓,根本不是黑刀可以斩断的。
“迦楼和大周的战斗,结束了。”随着傅雨的话出口,一阵秋雨突如其来,降临人间。似乎要浇灭这个战场里残留的业火,洗涤这座城里的煞气。
南宫抬手间,战场之下出现一面金色光壁,将傅雨苁蓉二人托举出绿蔓编织的牢笼,他看着苁蓉,忍了再忍,终于没有伸出手。
苁蓉却读懂了他关切的眼神,冲过来拥抱南宫。
南宫终于也抱住了她,感受着她的发丝,撩拨着自己的鼻子发痒。
南宫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身上,有如此好闻的味道。
他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谢谢。”
女子也轻声回应他:“我要吃汤圆……”
傅雨含笑看着这两人,难得明媚,未有羡煞。
白离尧看向神农,想要与他来一段长辈间的相视一笑,却发现,神农并未关注此处,而是继续往大地之下注入力量,让大地发出新芽。
便在此时,高空绿地之上,鲁大富高声呼喊道:“小姑娘,借你的光元剑一用。”
第七十一章 旧土发新芽(五)
独臂的胖子,姓鲁名大富。
知道他的名字之人并不少,至少二十万征西军,都是清楚的。
可是知道他身份的人,却真的不多。虽然不是秘密,也无人有意隐瞒,但是昔日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如今在帝**队中担任一名伙夫,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发自心底的尊敬他,并不会以此取笑。
偏偏,此刻就有人笑了。
光元,那把可谓百年来最负盛名的绝世好剑,曾为六道剑神鲁正礼上开天门,下斩九幽的传奇兵刃,如今,却被一个独臂的胖子随口喊出。
可笑不自量,光元剑,是你想借就能借的吗?
不知道鲁大富身份的世家子弟和江湖游侠,闻言都好奇的看过来,其中不乏生性桀骜之人,笑出了声。
今日,傅雨刀斩长安,说得气势恢宏,结果却是虎头蛇尾。
大周的骠骑将军不堪一击之后,救援女子虽然煞气惊人,也不过是和傅雨拼了一剑。
这算如何?
传闻中起手撼山河的高手对决呢?
一句打得开心,就结束了?
高手,真正的高手,毕竟是少数。大多人只看出来刀剑相交,各自退让,之后便是神农的坐地生根,至于上空那场战斗,更无几人关注。
他们却不知,方才若非傅雨有意相救,如今的大周长安,便是一片行尸走肉。
神农曾对大龙女帝有言,如今种种,皆是机缘。
迦楼不出手,修罗如何出世。
凡尘种种,历目往来,不过是张叙丰棋局之下的无悔落子。
一切,皆如他所愿。
而这些事的起源,便是三月前,那名背负大剑的女子入京。
这一刻,大周等了十年。
少女重新背上的大剑,在鲁大富的喊声之下,仿佛有了感应,猛烈颤动。苁蓉并不理会,这样的时刻,她经常遇见。将此剑交付给她的男人就曾告诉她,她还无法驾驭这把剑。
她也无法驾驭修罗的煞气,见南宫遇险,她只想出手相救。却在半空之中,感受到冷冽的力量入体,她一心只想护住南宫,便承受着那股冷冽煞气,冲到傅雨身前,举剑相抗。
迦楼业火近在咫尺,她却未感觉到炽热。不知是因为她心思纯净,不受业火吞噬,还是因为有修罗煞气,足以护住己身。
总之,她扛下来了。
一边是迦楼业火,一边是修罗煞气,在傅雨的刻意施为下,于她体内身外,形成一种平衡,才让她能够如此有惊无险的接纳修罗气运。
此刻,身后大剑嘶鸣,颤动愈烈,终于脱离苁蓉,斜斜的凌空飞起。
那把质朴的宽刃大剑,飞至半空,忽然有红光猛烈绽放,于秋夜袭雨中宛如灿烂宝石。
两侧剑刃随之分离,露出一道鲜红光彩。
“其霞如丹虹,其势如游龙。”城内酒楼之上,徐悲凉手悬酒壶,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半张嘴饮酒,半张嘴嘟囔。
那句话是东方书院中记载的,关于光元剑的描述。
在场之中,真正见过光元剑的,不过三人。
其一鲁大富。
其二帝缺。
其三,便是暗自藏匿住庞大身躯的,魏宏业。
那柄丹虹长剑凌空直刺,稳稳悬浮在鲁大富身后,他的左手失去木勺,便背负在腰背之上。
剑气森然,却不外露,跟着鲁大富的脚步,悠然随行。
看见这一幕的魏宏业,忽然热泪盈眶,脸上的肥肉都随着哽咽颤抖。
对于世人而言的百年前,对于他而言的五天前,那位光头白袍的老友,也是如此从容闲适的,一剑惊仙,慷慨赴死。
正是那位以人力,敌仙人的老和尚,为这世间,续命百年。
便正是因为这一百年,人间,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那片迟来一百年的末日。
这件事,他知道,帝缺也知道。仅存的两个知情者,却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走向对立。
御剑的胖子沿着绿地边缘走动,走过一半后,才停下脚步,对着站着正中的大龙女帝说道:“女娃儿,也许,这就是我在人间最后一剑。我曾经想过很多可能,甚至想过也许不会有出剑这一天。四十年前,有一位家祖的故友找过我,告诉我一些事,也让我知道,必须去做一些事。如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见证了那些事,也完成了我该做的事。我已经四十年没与人好好打过。你,有这个资格,接我这一剑。”
鲁大富相貌四十,与大龙女帝相仿,实则已愈百岁,这一声“女娃儿”,并未占她的便宜。
这个新的世代,需要一些人,来抗下一副他也扛不起的担子。如今,这副担子,交到对面那个黝黑的女人身上,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只知道,这个女人,这份心性,是最好的选择。
叶玉青棠为人憨直,唯独对武学,格外机敏。她或许听不懂鲁大富的话,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传承之意。
她左手握拳,右手伸掌,拱手一拜。右手压左手,是拜死者的手势。她却没有半分忤逆心思,只有敬意。
鲁大富的目光穿过叶玉青棠,他故意走到这个位置,因为对面,是蜀山的方向。
待叶玉青棠行礼完毕后,鲁大富御剑悬空,于磅礴大雨天地间,高声颂言:“吾乃蜀山鲁大富,蜀山剑派前任掌门,六道剑神鲁正礼长孙,今日以吾毕生修为化作一剑,阁下可敢接?”
叶玉青棠立身笔直,高声道:“孤乃大龙帝国青棠皇帝,向老前辈讨教。”
在场众人终于知道这两人身份,纵然有人心生怀疑,也无法阻拦,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和大龙女帝在长安决战的消息向天下传播。
专心种树的神农皇帝听见鲁大富所言,终于抬头,他知道结果,却十分坦然,豪爽一笑大声道:“死胖子,来世再吃你的葱花面。”
鲁大富闻言也笑道:“给你加两个蛋。”
随后左手掐起剑诀,丹虹长剑飞至身前。
“女娃儿,小心了!”
一剑如虹。
其名,离群。
第七十二章 旧土发新芽(六)
突如其来的秋雨滋润着长安战后的狼藉,乱葬岗上的爱恨恩怨被蛮横的一笔勾销,长安城的灯火辉煌也蒙上雨雾珠帘。
将军府内,一名身着蓝锦的长安卫持张叙丰手令,奉命接引晋纳刺客。
一路畅通,唯独面对最后一位看守女刺客的老人时,他犹豫了。
他不认得这张苍老的脸,却认出这位老人随意放在身旁的剑。
面对这个人,他不敢再凭借易容术这样的取巧之术蒙混过关,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一拜,连来意都不敢多做解释。
长安城内,两代王朝,多少英杰蛰伏。
今日这人,他是认出来了,可是他没认出来的呢?
在长安杀了这些人,他自认天衣无缝,却在此刻,忽然背脊发冷,也不知是秋雨终于浸透了长安卫的锦衣蓝袍,还是由内而外的彻骨之寒。
他忽然想到,若是长安有师傅坐镇,自己还能如此胡作非为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而仅仅是眼前这位老人,便不输太白。
原来自己才是这座繁华闹市下的笼中困兽,只是那些大人物,不屑看他一眼。
老人看见此人站在将军府内院的秋雨中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我只问一句,你手上的张叙丰手令,是真是假?”
蓝锦长安卫拱手道:“前辈有言,晚辈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张丞相手令。”
老人道:“既然手令是真的,我便不管你是如何得来。我只知道,人交给了丞相府。”
蓝锦长安卫的小心思被老人看穿,亦不辩解,只道:“多谢前辈。”
举步就要进门,将白衣女刺客带离,却又听老人道:“但我长安,毕竟让人滥杀了十一条性命。”
长安卫驻步不前,静待下文。
老人继续道:“其中一人,还是守护长安的御灵之人。”
蓝锦男子道:“颜双煜听凭处置。只是舍妹来长安游历,并未真正动手杀人,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老人点头道:“看你还算诚恳,未对我有所欺瞒,而且的的确确是帮了大周。今日仅对你小施惩戒,以儆效尤。”
似乎是以怨报德的话,颜双煜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至少,能带她回家了。
院内,听着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白衣女子靠墙而坐,缄默不语。
她并不知道,来时,手中的暗器被自己的亲哥哥做了手脚,也不知道,这几日杀人者,并非她自己。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辜负了师傅,没有完成师傅的重托。
那个持矛少年的憎恨眼神,虽然令她印象深刻,却并无什么后悔。陌生人的怨恨,甚至是生命,从来都抵不过师傅的一句话。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这是女人特有的生气方式。
也是女人独有的生气原因。
是的,她在生气。气那个叫徐悲凉的男人,误了她的要事。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悲凉的拖延,颜双煜才有时间去执行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也气那名叫南宫的白衣将军,用她从未见过的手段,将她抓捕禁锢。她手中无往不利的机关,竟然对那一道道金壁毫无办法。
她还气自己那位亲生兄长,为何没有随自己一同前来,说好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呵,狗男人都一样,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从来不会真的关心她。
念及此处,嘴中甚至委屈得呜咽出声:“颜双煜,你死到哪里去了!”
“栀窈,我在这儿。”那道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修长的蓝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风雨如晦的长安,似乎容不下这个浑身浸透,乱发贴肤的男子。
所以,长安留下了他一条右手。
鲜血还在外涌,汩汩如细流,浸透他半边身子。
他似乎还在笑,那是如何悲怆固执的笑意,笑得令人生怯。
他说:“栀窈,我来晚了。”
少女惊恐的看着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泪亦如窗外大雨,凉透了整个深秋。
他说:“栀窈,我带你回家。”
这场秋雨,并未打扰到长安百姓节日的欢愉气氛。
纵然那一声“万岁”引动整个长安的跪拜,却也只是节日助兴。
长安帝都的百姓,见惯了皇帝在节日出宫,与民同乐。
就连城南不时绽放的流光溢彩,他们也只当做是节日的烟火庆祝。
于是就在这一刻,那位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就要绽放他人生最后的一束烟火。
如他这般境界,剑气剑意的凝聚,都是信手拈来,剑随意动,意随念起。
丹虹长剑,霞光万千。
他终究递出了这一剑。
得知他身份的人,不管信与不信,这时都抬头仰望这片绿地。大多数人只能看见绿地上散发出猛烈的光辉,仅有少数人,凭借气机牵引,窥得全貌。
那一剑,名为离群。是鲁正礼教给鲁大富的第一剑,用来为鲁大富的剑道生涯划上句号,再合适不过。
鲁大富很庆幸,这一剑,只有手持光元的时候,才可以使出。
他蹉跎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他想过很多种结局,而这一种,是最好的。
他守护了神农,让神农有时间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他的对手是叶玉青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心性纯良耿直,年过四十,仍有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
他又遇到了光元,四十年后的重逢,让他倍感心安。
这是他最后的结局。
以意化形四十年,化作一个大胖子。因为每次有所动作,都会消耗意念,都会让他在人间的存在,消散一些。
这四十年,他出过两次手,一次消耗了一条右手,一次消耗掉了左手拇指。
是的,他并非是肉身存世。那具苍老的肉身,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毁灭。如今的鲁大富,是一道磅礴的意念。
而这最后的意念,化作最后一剑。
离群。
四时可爱唯秋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剑道前行一百年,他依旧,蜀中少年。
恍然间,鲁大富仿佛看见,那熟悉的山间茅庐,一老两小三人,云淡风轻。
老人对着其中一名童子道:“我们蜀山人,生来就是要练剑的。”
童子也学着老人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
不远处另一名童子,静坐看剑。
长安城外,光芒万丈之后,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鲁大富的声音,从遥远天外,轻轻传来。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鲁氏剑神。
第七十三章 旧土发新芽(七)
一百多年前,蜀山七峰之首,名为霄峰。
霄峰的半山腰上,住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如常的某一天,稍大的孩子看着另一个静坐修行的孩子,忽然向老人问道:“爷爷,剑道的极致是什么。”
老人反问道:“你以为呢?”
孩子说道:“常听其他几峰的叔伯说,他们一生所求,是人剑合一。”
老人道:“人剑合一,足可称之为剑道极致。”
孩子又问道:“大贵,算得上人剑合一了吗?”
老人道:“他是天生的剑客,天生便是人剑合一。”
孩子道:“那他一天到晚的,还在练个啥啊?”
老人伸手虚握,被随意丢弃在柴火堆旁的红剑光元随即飞入他的手中。
他问道:“你看,这把剑,是不是缺点什么?”
孩子看着这柄绝世神兵,沉思良久,也看不出它缺了什么。
这是世间最好的剑,在它出世之前,曾有把名剑号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可是当这把剑于世间展露锋芒之后,那把名剑便无声无息退隐江湖。
世人有言,纵有剑从天山来,一遇光元尽藏锋。
如此好剑,一个孩子,如何看得出还缺点什么。
孩子如实相告:“看不出来。”
老人呵呵一笑,道:“缺了一把剑鞘。”
孩子不解道:“我们蜀山人何曾用过剑鞘。叔叔伯伯都说山下之人所用剑鞘,都是因为无法控制这把双刃的利器,才需要以鞘来躲避锋芒,又可说是包藏祸心。”
老人道:“说的没错。世人用剑,需要剑鞘。我们蜀山人用剑,不屑用归鞘。因为蜀山剑意,苦苦追寻的,不过就是人剑合一,人如其剑。可是人为剑后,何以藏锋?”
孩子反问:“何必藏锋?”
老人道:“人生在世,如鱼在水,无可奈何。你若不藏,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孩子摇头道:“不懂不懂。”
老人正要出口,孩子抢先道:“愿你不懂。”
老人却笑着摇头道:“你要懂的。鞘不仅藏锋,而且纳锋。剑在鞘中,才能保护它的锋利。”
孩子道:“那光元剑为何无鞘。”
老人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鞘。”
鲁大贵念剑一世,未成剑鞘,所以他只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成为剑道第一。
而鲁大富,在那一日仙人下凡,百鬼尽出之日,亲眼见证六道剑神如何以身做鞘,守卫人间。
于是多年以后,鲁大富终于也成为了一把剑鞘,藏锋,而纳锋。
百年之后,长安夜雨。
曾经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终于在那一场倾盆大雨中,消散于天地。
唯独留下一道剑意,坚不可摧。
而此时,大龙女帝,就在艰苦抵挡这一道剑意。
百年修为,百年经历,化为一剑,纵然大龙女帝天资卓绝,也难以应对。
这一剑,名为离群,意在孤索。
最孤独的剑,创自于最孤独的人。
可是大龙女帝却感觉不到孤独和绝望带来的锋利,反而感受到一股炽热,在这彻骨秋雨中,甚至是温暖。
她知道,这是鲁大富给她的传承。
她也许本不该抵挡,却全力抵挡。
她要证明,她有这个资格,去承担鲁大富交给她的责任。
剑意终究化作暖意,扩散之后,将大龙女帝包裹其中,润之无声。
纵然用拳,她亦如剑。
锋利如她,今日,终于归鞘。
大龙女帝,大剑藏锋,人间的至强者,在这一日,方才懂的一世习武所为何。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
这世间,需要英雄。
一位英雄落幕,另一位英雄,随之登场。
神农坐地生根,虽未抬头,尽知世事。
死胖子,终于,变成真正的死胖子了。
那个胖子在时,他们笑得洒脱。胖子走了,神农,终于在脸上,挂满秋雨。
都走了。
神农这一生,失去太多人。
如今,他也该走了。
为了活着的人。
绿蔓在明德门外交织,形成一道屏障,世人终得见,那道屏障之内,生出参天大树。
神农终于起身,抬手间,地上又生出新芽,疯狂生长,将南宫几人一同托起,与明德门城楼齐高。
破旧的麻衣褪下,满脸胡须掉落,佝偻的背脊挺直,肮脏的老乞丐,在这一刻,再度恢复少年英杰模样。
张叙丰眼瞧着面前熟悉的容貌,纵然心怀天下,胸有山河,也不禁,泪眼凝噎。
那是他们记忆里的少年啊。
那个玩世不恭,却在心中,实实在在的刻下了每个人的名字。
俊朗的少年披散着满头白发,身姿并不挺拔,比年老的张叙丰还矮了半头。他的眼中,依旧还有着无法磨灭的神采。
上前一步,抱住眼前的老人,轻声低语:“老张,大周就交给你了。”
随后转身,白离尧早就张开怀抱,没等神农动作,就粗暴的将他拉入怀中。
少年的头不过白离尧的胸口,拥抱过后,还捶了他一拳。
随后和一众老友一一相拥,最后看向南宫,道:“你也来一下?”
南宫不知所措,看向白离尧求助。
白离尧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两人便顺其自然的拥抱。
这样热络的动作,纵然在开明的大周,也实属罕见。
神农甚至还摸了摸南宫的头,笑着说道:“都这么高了。”
南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拒绝神农的离开。
脚下绿芽继续生长,神农高出人群,来到大龙女帝面前。
大龙女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后,才忽然忍不住笑道:“走好。”
神农点头道:“新的世代来临了,这是属于你的世代。”
大龙女帝道:“不会太久,我很快会来找你。”
神农却不接她的话,只是说道:“你笑起来真丑。”
便不再理会她随即变得严肃的神情,绿芽托举,飞向高处,几近天门。
南宫抬头望天,绿芽已不知飞向何处,无法目视,他忽然说道:“我们的皇帝,要飞升了吗?”
虽然本来就没具体问谁,却在良久没有答复后,低头看向众人。
满朝老臣,皆是掩面悲泣。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痛苦,纵然情深意切,也不该如此失态。
都是陪着神农打下江山,建立新王朝的豪杰人物,不说胸中城府,至少也要看淡生死,怎么都不该是此时模样。
更何况,神农飞升,于大周来说,都是喜事。
国主飞升成仙,还有比这,更能显我国威之事吗?
他不明白,也无人解答。他刻意压制消磨的好奇心,此时不知为何,格外强烈。
他抬头望天,想求得一个答案。
却在此时,仿佛是听到他的心意,忽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春神归位……”浩瀚如雷音从天际传来,响彻长安。
茫茫夜空,突放光明,白云凝聚出一道在地面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巨大天门,似有仙人出迎。
如此场面,千百年来,几人得见。
却听神农朗声高呼:
“老子就不!”
第七十四章 旧土发新芽(完)
万里雨夜,万家灯火。
暗淡的夜空被划开一条口子,天门巍巍然绽放,白壁精雕云啄,霞光纵横千里。
热闹,喧嚣,繁华的长安。
冷清,寂静,孤独的长安。
这一日,见过太多生离,迎来更多死别。
纵有英雄惊世一剑,亦有无名消散人间。
何处是归处,何处觅归心。
便是于那长空之上,仙人开门,迎接春神归位。
不过换了一句。
老子就不。
生于世间,便是来顶天立地。
谁人稀罕你这自扫门前雪的狗屁春神。
神农指天骂天,骂得无缘无由,却骂得理直气壮。
汲取两国气运的地仙,人间,不允许他的力量存在。
天门之中,仙人隐现。
白袍长须仙人古井无波,面无表情道:“不随天命,亦可重修,亦可兵解。”
神农少年气焰张狂,背对仙门,于那浩瀚白玉云楼之下,渺小而伟岸。
“孤王此世救人三万余,人间修行三百年,以此功德,换大周三十年国运昌隆。”
白须仙人口中轻颂:“可。”
随后转身入天门。
长夜如昨。
只是长安城外,多了一棵,参天大树。
那是独属于大周的气运。
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大树之巅,有一少年模样的枯藤,遥望长安。
十年之前,少年称帝,立国为周。
那是她的姓氏。
她在世间最好的医师面前,离开人世。
他说,他还不能陪她而去,他还有事,离不开这人间。
只能以她的姓,建立新的王朝。
让属于他和她的天下,再兴盛个四十年。
大树顶上的少年,迎风而立,似在对那女子说:
看啊,这就是孤王为你打下的天下。
十年枯等,终于等来这一日,修罗,迦楼,还有神农。三股气运,共佑大周。
共佑,周诚诗。
秋雨依旧,滋润着这片旧土,发出新芽。
新的世代,来临了。
大周满朝文武,皆在磅礴大雨中跪下。
这一刻,南宫终于明白,为何,白离尧被秋雨淋湿的脸上,能看见如此显眼的眼泪。
因为那是热的啊。
雪后的苦寒,都无法浇灭的,独属于大周的热血。
满朝文武跪天子,跪得是他们心中真正认可,独一无二的当世帝王。
这世间,自此后,谁敢再言神农昏聩无道。
十年不上朝又如何,不修边幅又如何,垂垂老矣亦如何?
他都是,大周唯一的王。
曾有一刀斩长安。
曾有一剑惊仙人。
唯有一人,安天下。
长安城西,少女扶着独臂的男人,雨中缓行。她落泪,他含笑。
长安城东,百万枯骨安息,这一场来自地狱的战争,结束得无声无息,更无人知。
长安城内,万家灯火,纵然得见天人,也觉恍惚,不知缘由。
唯有长安城南,似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夜老去。
少年成长为男人,见证新世代的来临。
而那些传奇,终将老去。
和死去。
旧世代,过去了。
……
迦楼,祭天府。
这是奈何天的府邸,也是迦楼神坛。
相传,此处是迦楼的道场。
只有历代的国师,才有足够强大的法力接触到迦楼。
同时,国师还与皇室共同守护着迦楼的秘密迦楼在人间的化身。
此刻,奈何天阖目盘坐在金描锦绣紫蒲团上,冥修神养之时,忽然印堂之内天灵之间霞光如瀑,眼耳口鼻虚张,幽冥鬼厉狂啸不止。
道道光芒从他的七窍之中喷涌而出,直穿天际。
整个迦楼帝都被这光芒照耀,譬如白日。
此时正值午夜,众星都已安眠,如此奇景,谁曾可见。
威懿皇帝梦中惊醒,举目望向窗外,心知有异,起驾赶往祭天府。
待威懿皇帝来到祭天府时,天色已然暗了下去,文武百官都围在祭天府门前窃窃私语,打听缘由。
见皇上驾到,众人分至两侧俯首相迎。威懿皇帝不见喜怒,道:“众卿承明殿待命。”
本想说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可那光芒万丈,怕是瞒不住了。
随后不待群臣有所反应,下马入府,直奔奈何天。
此刻奈何天光芒消退,却浑身乏力,依旧坐在蒲团上,虚弱的靠着墙。眼看威懿皇帝靠近,竟眉眼悲浓,愁云惨淡,几乎要哭了出来。
“圣上啊!”
他呼喊道。
威懿皇帝也是又惊有怕,他何曾见过奈何天如此失态。
即使那年逆臣乱政,贼子的寒光血刃架在奈何天的脖子上,他依然不改颜色,睥睨贼人。
可是如今,他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喊了一声。
“圣上啊!”
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懿皇帝,也不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奈伯,到底,发生了什么!”
奈何天看着眼前的人,他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孩子,从小跟着他长大,虽是名动天下的霸主,却敬他如父。自己的性命可以不要,荣华富贵可以不要,天下也可以不要。
唯独,舍不得这孩子。
他慢慢伸出一只苍老枯朽的手,竟抚摸了一下威懿皇帝的头。
“大胆!”威懿皇帝身后的侍卫拔刀上前,却未完全出鞘。
他知道威懿皇帝不会怪罪国师,可是逢场作戏,无可奈何。
“无妨。”果不其然,威懿皇帝任其忤逆,忽然融化了表情,笑道:“奈伯,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道陨落,末世降临!”
夜刹帝都,开封城中央,有一座自在禅寺。
香火鼎盛的国寺之中,有一僧人身披金丝银线交织而成的锦袈裟,上嵌七宝,据说水火不侵,五毒不害。
珠光宝气的僧人笑如诸佛,令往来香客望之心安。
他叫自在菩萨,是夜刹的象征。
大周和迦楼仍是深夜,夜刹却已天明,以佛陀为象征的帝国,国寺的香火从来都是彻夜绕梁。
今日,信众也是早早来此,虔诚礼佛。
自在菩萨如今不过三十余岁,佛教之中,有转世灵童一说,所以夜刹的象征,代代相传,却早早圆寂。
上两任夜刹,也是在三十余岁的年纪,转世重修。
算上生辰八字,差不多,他也是时候了。
自在菩萨自知时日无多,依旧笑呵呵的与香客合十行礼,说着赐福的吉祥话。
夜刹传至第三代,于他而言,亦是功德圆满。
忽然之间,憨态可掬的大肚和尚忽然眉头紧锁,虚汗直冒,耳中似有雷音唱诵,振聋发聩。
恍然间,这个慈祥的胖和尚似乎变了模样,菩萨低眉转眼金刚怒目,金色法身手持权杖浮现在他背后,渐渐化作一道青烟飞逝。
法身脱离后,自在菩萨仿佛被抽掉了魂魄,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喃喃自语:“黑……黑夜刹来了……”
八国帝都,各有异状。
天命之人,终于,迎来自己的使命。
末日降临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