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鬼两殊途(五)
那个老怪物眼见在地上翻滚逃离的孩子并不上前追赶,只是自言自语道:“他也能看得见?”
孩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腿肚子打颤站不起来,却不愿束手待毙,一番挣扎之下又糊得满身都是泥土。
好不容易滚出五丈外,见那怪物仍然停在原地,才喘着粗气呜呜咽咽的求饶:“不……不要吃我……我……我不好吃……狗不都吃……”
老怪物从肩上的小布包中掏出一张手帕,捂在脸上,对着孩子这个方向,却又仿佛不是在对着这个孩子说话:“滞留于此,是有何心愿未了?”
孩子见这怪物会说话,就更确信这是鬼怪无疑,他眼泪鼻涕横流,哭着翻身给老怪物磕头:“不……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我娘回来看不见……看不见……呜哇……”
话未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因为想起娘亲难过。
老怪物举步走近孩子,后者再无力逃脱,只是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哭泣。
“好孩子,不要哭,你娘要笑话你了。”老怪物拿袖子擦干孩子的眼泪,摸摸他的头,声音慈祥温厚。
那孩子哭声不止,却还是断断续续的说:“我……我不,我不怕,我不怕你!”
老怪物温言哄道:“不怕不怕,你叫什么?”
孩子哽咽道:“不,不告诉你!我娘,我娘说过,妖怪知道人的名字,就会上身。”
老怪物似乎笑了,蒙在手帕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到声音里有笑意:“你娘知道的还挺多。”
然后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身侧问道:“他叫什么?”
仿佛是得到了答案,又转过头摸着少年的背心,为他顺气,嘴上念叨着:“阿涛呀,不要哭了阿涛,你再哭,你娘也要哭了。”
孩子满脸惊恐的抬起头,然后哭得更厉害了:“呜哇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被鬼上身了!娘啊!娘啊!救命啊娘!”
老怪物一下又一下拍着孩子的背脊,就像一场换魂的法事,拍了许久,也没止住孩子的嚎啕大哭。无奈之下,只好轻点项后枕骨下,两筋中间的风府穴,名为阿涛的四岁童子终于止住哭声,向一侧昏倒过去。
待到第二日天明,腹中饥饿叫醒阿涛,他迷茫的环顾四周,一无所获,只觉得昨日那段离奇而恐怖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伸手掏出麻布口袋,里面七条蚯蚓都还在,其中有两条还会扭动。
他心中庆幸,还好这些蚯蚓不是梦。
可是既然蚯蚓不是梦,那老怪物,就是梦了吗?
天真的孩子脑中总是有一个幻想的世界,当那个世界和身处的现世不同时,往往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幻想。
就像他从来不肯回头,去感受那道近在咫尺旧梦。
这片山林他已经很熟悉,找了一下方向就往溪边走去,准备打水煮蚯蚓,顺便看看今天能不能抓到鱼。
他不敢走的太快,要为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保存体力,比如野狗,比如鬼怪。
他很庆幸他这么做了,因为他真的又遇到了那只老怪物。
就在走到溪边的同时,他看见老怪物也在溪边打水洗脸。
稚童右手捂住的嘴巴,左手在自己的小脸蛋儿上掐了一下,疼的发出“唔唔”声,终于相信这不是梦。
虽然这次他还是很害怕,但是经过昨夜的经历,已经能够稳住心神,小心翼翼的一边往后退去,一边仔细观察那只老怪物。
慢慢的,他停下后退的脚步。
因为他看见那个老怪物的影子,还有水面倒映的怪脸。
鬼是没有影子的。他娘曾经这样说过。
他娘还说过,鬼在镜子里,是看不见的。
虽然水面不是镜子,但既然能倒映出老怪物的样子,应该也不是鬼吧。
可是他长得真的好像鬼啊。
想到自己昏迷了一夜,老怪物既没有把自己吃掉,也没有把自己绑起来,他又大了几分胆子。
于四岁的稚童而言,在好奇心面前,胆怯不值一提。
这个名为阿涛的稚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的走到老怪物身后,将树枝抵在老怪物腰间。
老怪物正要回头,少年却用力顶了一下老怪物,故作凶狠道:“不许回头,我手上拿的是剑,大宝剑。你再动我就捅死你。”
老怪物果然不动了,只是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颇为慈祥,就像爷爷逗小孙儿一样:“阿涛啊,睡醒啦。”
阿涛举起树枝,狠狠下落,却在即将触碰到老怪物背脊时收住力道,色厉内荏道:“不许叫我阿涛!”
老怪物道:“那要叫你什么?”
阿涛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所有人都叫自己阿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化名,干脆报出姓氏道:“你叫我黄大侠。”
老怪物温言道:“好的黄大侠。敢问黄大侠用大宝剑要挟小老儿,是有何吩咐。”
阿涛道:“你是什么怪物,从实招来,有一句谎话,就吃我的大宝剑。”
老怪物道:“小老儿不是怪物,小老儿只是一个仵作。”
阿涛道:“仵作是什么怪物。”
老仵作耐心重复道:“仵作不是怪物,仵作是一个谋生的行当,就跟肉铺的屠夫,当铺的活计,种地的农户,一个道理。”
阿涛言语无忌道:“我怎么没见过你这般可怕的屠夫和农户,不对……那卖肉的王屠夫好像是挺可怕的。”
老仵作直言不讳道:“小老儿长得不可怕,只是长得丑,当仵作就是要长得丑,像你这样的小俊哥儿,就当不了仵作。”
阿涛道:“还有这样的道理。你休要骗我。”
老仵作道:“小老儿所言句句属实。”
阿涛道:“仵作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仵作忽然转身,将阿涛吓了一跳,比划着木枝又一屁股跌倒在地,嘴上仍旧凶狠道:“妖怪看剑!”
老仵作避开乱舞的木枝,将阿涛扶起来,道:“黄大侠勿怕,小老儿年岁已高,不宜久蹲,只是站起来活动活动。”
随后松开阿涛,道:“仵作就是和死人交朋友的人。”
阿涛果不其然又哭了起来:“你果然是鬼!娘啊!娘啊!我不活了!”
老仵作静静看着阿涛,直到他终于哭不出声,才缓缓说道:“仵作一行,于民间是检验死人尸体,查勘逝者死由的行当。不过,这只是对外的说法。我们这一脉的仵作,还有驱鬼辟邪之责。”
阿涛流着鼻涕哽咽道:“你是……驱鬼的道士?”
老仵作道:“非也,小老儿只是替死者了结心愿和恩怨的脚夫。”
阿涛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仵作无奈,一指阿涛身侧,叹气道:“我还是人,在你身边的女子,应当是你娘亲吧,她才是鬼。”
第四十六章 人鬼两殊途(六)
阿涛蹲坐在原地,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入双腿间,很久没有说话。
再站起来时,已是满脸泪水。
他把木枝狠狠砸在老仵作脸上,仇恨的盯住他。
老仵作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阿涛冷漠的打断老仵作。
这次反而是老仵作吃了一惊:“你看得见?”
“我看得见,所以不需要你多嘴,你快走吧,我不喜欢你。”说着转身走进树林。
老仵作看向躲在一旁树荫下的麻衣女子,不知所措。
年幼的小阿涛从树林中穿过,来到小溪的下游,将蚯蚓连同麻布袋子一起冲洗。捞出洗好的蚯蚓,愣愣出神。
“要好好吃饭,娘不喜欢挑食的孩子。”他忽然自言自语道。
然后将蚯蚓胡乱塞入口中,闭上眼睛痛苦咀嚼。那股腥生的苦涩令人作呕,他一直无法习惯。满口都是蚯蚓嚼烂的汁水,吃得十分痛苦。
往常他都是拿火烤过再吃,虽然也不好吃,总归还能入腹。
这一次,他明白,一定又会腹疼好几天。
可他还是大口大口的来回咀嚼,将生蚯蚓吞下。
他需要别的痛苦,比如**上的痛苦,以此来分散心中的痛苦。
一边吃一边流泪,口中含糊不清的嘟囔着:“我不难过,我不难过,只是因为太难吃了。娘,我没有哭。”
“娘……”
那个整日在泥地里打滚,如同野猪一样的孩子,那个曾经爱哭,如今不肯哭的孩子,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飘浮的麻衣女子仍旧躲在树荫下,看着哭得越来越凶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他,迈出脚步,暴露在阳光中。
那只穿着青灰布鞋的脚刚一暴露,就开始激烈又无声的冒着青烟。阿涛看见这一幕,发疯似的冲过来,想要将女子推回树荫下,却穿透她的身体,一头撞在树上。
头破血流。
麻衣女子见阿涛脸上眼泪混着鲜血的狼狈模样,也与他一起,默默哭泣。
四岁的阿涛哽咽着对女子说:“对不起……”
女子流着泪却挤出笑容张口,虽然无声,孩子却读懂了她的意思:
“没关系。”
孩子说:“对不起……我答应过娘不哭的。”
女子依旧张张嘴:“没关系。”
孩子说:“对不起……我一直不敢面对你。我不愿相信娘已经不在了。”
女子爱怜的抚摸孩子的脸,想要为他擦去血迹和眼泪,却一阵徒劳,她说:“我一直陪着阿涛。”
孩子将双臂悬空,拥抱着无法触碰的女子,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累了的孩子不再颤抖,却往前扑倒在地。
“在娘的怀里,睡得最舒服了。”孩子扭头故作轻松对女子撒娇道。
女子只是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虽然还是爱哭,却已经长大了不少。
就在这时,孩子的眼神忽然一冷,对着树林处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老仵作脸上的遮挡换成一张麻布,手中举起一条烤鱼,对阿涛说:“饿了吗?”
孩子倔强道:“吃的可饱了!”
老仵作笑呵呵道:“那再吃点?”
孩子刚要拒绝,老仵作却抢先说道:“你娘让你吃点。”
孩子看向麻衣女子,果然面带笑意,示意他去吃烤鱼。他故作不悦道:“我娘让我吃我才吃的,是给我娘面子。”
老人笑道:“是是是,天大地大你娘最大,快吃吧。”
孩子接过烤鱼,大口咬下。老人虽然长得丑,手艺却十分漂亮。孩子只觉得,这条烤鱼的滋味,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老人见孩子狼吞虎咽,摸着他的头说:“慢些吃,有刺。”
孩子果然听话,放慢速度,或许他是想起来,如果再卡住喉咙,就无人再拍他的背,喂他喝醋,哄他不哭。
老人问道:“好吃吗。”
孩子道:“好吃,比长安花满楼里的大师傅做的都好吃。”
又补充道:“但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老人笑道:“对对对,你娘做的最好吃。”
孩子把鱼吃掉小半条,然后递给老人道:“给你。”
老人不解道:“你吃饱了?”
孩子道:“我人小,吃几口就饱了,你吃吧。”
老人道:“不妨事,小老儿这把年纪,吃进去只会变成粪拉出来。你年纪小,吃进肚子里的,会变成你的骨头血肉,助你长大。”
孩子道:“我以前总想快快长大,好保护娘亲,可是如今,再长大,也没用了。”
老人并不劝慰他,人死如灯灭之类的道理,他看得开,却知道孩子放不下,只是将鱼头鱼尾取下,然后把剩余的部分递还到孩子手里:“我不喜欢吃鱼,刺太多,你吃吧。”
孩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麻布口袋,说:“你吃蚯蚓吗?蚯蚓没刺。”
老人笑道:“好,你吃鱼,我吃蚯蚓。”
天色暗淡,月明星稀。
老人最终还是没有把剩下的两条蚯蚓吃下去,一老一小靠着树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孩子问老人:“你早上说,你是仵作,替死人跑腿的?”
老人道:“是这个意思。仵作明面上是把死人想要告诉活人的话说给活人听,但是我们这一脉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活计,就是封尸。”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身为与死人打交道的仵作行,常被世人异样看待,不会有谁乐意去打听他们的异闻。
孩子却十分好奇,问道:“啥叫封尸?”
老人道:“死者生前若有心愿未了,或有恩怨未结,死后就容易化作怨灵。也就是你们俗称的鬼。若是生前本性善良,这些怨灵也不过是想要陪伴故人,不愿进入轮回,便以灵的形态在宿主也就是让他有心结之人身边徘徊游荡。你娘就是这样的灵。”
孩子道:“那我娘可以一直这样陪着我吗?”
老人摇头道:“不可。灵没有灵气补充,最后总会慢慢消散。”
孩子道:“怎么给我娘补充灵气。”
老人道:“我们没办法给,只能她自己去吸取。”
孩子道:“从哪里吸取。”
老人道:“从宿主身上,也就是你身上。”
孩子撩起衣服,露出骨瘦嶙峋的肚皮,对布衣女子道:“娘,你吸吧。”
布衣女子只是笑着摇头。
老人道:“她若是吸了你的灵气,就会变成恶灵,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厉鬼。”
孩子道:“变成厉鬼会怎样。”
老人道:“失去神志,为害人间,被阴差抓住就会扔进地狱里油煎火烤。”
孩子放下撩起的衣服道:“我不要娘做厉鬼。”
老人道:“你娘不会变成厉鬼。一般厉鬼都是生前有大冤屈或者本就是大恶之人。”
孩子道:“你不是说鬼只能吸取宿主的灵气吗,厉鬼是如何危害人间,他们可以伤害宿主以外的人?”
老人道:“不能,只要是鬼,就不能在人间肆意妄为,所以只能对宿主出手。加害宿主的方式,也只有吸取灵气这一种。厉鬼吸取灵气不知节制,会直接将宿主吸干,以致宿主久病身亡。”
孩子道:“那厉鬼也不是如何可怕,宿主都是活着时欺负他们的人,这个叫啥来着……一锅喜欢,刨冰不爽?”
老人哈哈笑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果真的只能侵害一两个宿主,我们仵作一行就清闲多了。厉鬼可怕之处在于,他的怨气会传染。长安城郊曾有一座阴宅,但凡有人进入,回家不久就会卧病在床,不治身亡。原因就在于,那座阴宅里的厉鬼,将怨气遍布阴宅,只要有人闯入,都算是侵犯他的领地,与他结上恩怨,也就是说,都成了他的宿主。怨灵若是想要继续存在于人间,就必须吸取灵气。失了神志的厉鬼会吸干所有宿主。一旦没了灵气,就会消散在这天地间,连轮回都不再有。”
孩子怅然道:“那我娘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散吗?”
老人道:“非也,那是失去神志的厉鬼才会有的结果。我们还可以将你娘,请入轮回。”
第四十七章 人鬼两殊途(七)
孩子看向娘亲,麻衣女子只是温柔回望,看着这个还未长出羽翼,就要独自飞翔的孩子,即是心疼,又是自豪。
老仵作一旁观瞧,不作打扰,静默安然。
过了许久,孩子才问道:“老爷爷也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老仵作道:“老爷爷我没有家人。”
孩子反驳道:“谁都有家人。”
老仵作道:“曾经有个师傅,我是他从乱葬岗里捡来的。”
一指前方,又道:“就在这座山后面,东边是历代修罗皇室的皇陵,西边是乱葬岗。若按我们老马一脉的堪舆术来说,煞气对冲,是谓不详。可是修罗帝国秉承修罗气运,修得就是杀伐霸业,修罗的皇气,要靠死人供养。”
虽然不知时辰,但看天色,已是夜深,老仵作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大山,仿佛看见山后的乱葬岗上,鬼影绰绰。
“修罗大道,以战止战。修罗皇室,以战养战。终究是歪门邪道,气数耗尽,怪不得失道寡助,神农大军揭竿而起。”
四岁孩子听不懂老人的言语,他只听明白,老人好像也是个孤儿,一时只觉得老人和自己一样孤苦伶仃。他似乎已经忘记老人那张扭曲诡异的怪脸,豪迈的伸手牵着老人说:“老爷爷不怕,有我呢,以后我娘就是你娘。”
老人哈哈一笑,却看孩子坦诚的目光,竟然真的想和自己做兄弟,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即是荒唐,又有难以名状的感动,便拉着孩子稚嫩的小手说道:“小老儿已是这把年纪,就算愿意与你做兄弟,你娘亲却如何肯愿意做一个糟老头子的娘。”
说完看向布衣女鬼,示意她配合自己,劝下孩子的天真胡闹。后者竟然含笑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做你娘,不嫌弃。”
老人被这一大一小逗乐了,转瞬却忽然明白这个不过四岁的孩子,如何在这山林之中苦苦煎熬,独自存活。想必就是这一颗乐观的赤子之心,才在种种绝望之后,愈加坚韧不拔。
一时间,竟生出收徒的念头。再看这孩子,天生一双阴阳眼,能见鬼怪,的确有做仵作的天分。
可是仵作一行,日日与死人打交道,不仅大多短命,亦或晚年孤苦,病痛缠身,六亲殊途,而且被世人摒弃,视作不详,既不能科举,又不能与庶民通婚。这样乖巧坚韧的孩子,就算不做仵作,到任何好人家里,都会有大出息。念及于此,老人依依不舍的收起收徒之心。
为传一道,而毁一人前程,这样的事,或许在群雄割据的名门大派中并不罕见。可偏偏在他们这一脉中,虽无规定,却无一人愿意去做。
仵作老马一脉,虽然一脉单传,年代却可追溯至两百年前,比百年前钦定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鲁正礼还要早上一百年。传至今日已是第六代,从来都是收养那些身患诡疾,亦或相貌可怖的弃婴作为传人。
至少,对于仵作一行来说,这个孩子,长得太过俊俏。
“老爷爷,”阿涛轻声将老人从思绪中拉回,稚嫩的嗓音说出撩起老人心中波澜的话,“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老人不可思议的凝视着少年,片刻才说道:“不可。待我将你娘超度,我就送你去好人家。以你的品性,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以后都会有一番作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孩子却摇摇头说:“我不想要娘亲骄傲,我只想做仵作保护娘亲。”
老人不解道:“如何保护你娘。”
孩子出乎意料的懂事,并没有纠缠着不让老人超度布衣女子,而是说:“娘亲若是不入地府轮回就要消散,那她总是要下地府的。
“娘亲曾经跟我说过,地府是另一个世界,人死了就会在地府里相见。
“爹爹在地府里等着我们,娘亲现在是去找他。
“娘亲还说,我太小了,还不能去地府,去了爹爹会不高兴,爹娘都希望我老了以后,有了孙子,有了香火,再去地府,和他们一起等我的子孙。这是传承和期盼。
“爹娘在地府中,无论我是做将军,还是做丞相,都没办法再保护他们。但是仵作可以。”
老人奇道:“仵作如何可以?仵作也下不了地府。”
孩子狡黠道:“老爷爷说仵作可以和死人做朋友,完成死者未了心愿。那我可以帮那些怨灵完结心愿后,再求他们到地府时,帮衬爹娘。娘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们在地府中多一些朋友,要是有小鬼欺负他们,就多一些鬼出来为他们求情。”
老人诧异道:“你想和鬼做交易?”
孩子认真摇头道:“不是交易,是交情。一个不愿意,我还会帮两个,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帮十个。十个还不愿意,我就帮一个百鬼,一千个鬼,千千万万个鬼。只要有一个愿意,爹娘在地府就多一个帮手。”
老人喃喃道:“千千万万个……那修罗帝国要浮尸遍野……”
孩子摆摆手道:“那就不要那么多,百八十个就行了。”
老人道:“孝心可佳,但是我们仵作行是贱业,大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你的心愿,小老儿替你完成即可。你还是找个清白人家,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若是觉得欠了小老儿的情,就在小老儿死后,准备一口结实的棺材,好好安葬。不要让小老儿的生后身,在那乱葬岗里,风吹雨打。”
孩子站起来,果断的对老人道:“不行。”
这个回答让老人呆立片刻,面如死灰,随即又自嘲道:“是小老儿贪心了。”
孩子却道:“棺材不仅要结实,还要华美。葬礼不仅要体面,还要风光。这不是我欠你的恩情,而是身为徒弟应尽的孝道。”
说完扭头对布衣女子道:“对吧,娘?”
女子含笑点头,既是认可,又是欣慰。
老人死灰复燃,道:“你不欠我什么恩情。”
孩子道:“欠的。”
老人道:“何时欠了。”
孩子挥了挥手上仅剩的树杈道:“这条鱼。”
然后又忽然低声哽咽道:“和超度我娘。”
第四十八章 人鬼两殊途(完)
七月廿四,酉时三刻,北镇安令。
距离迦楼战神傅雨夜访长安已过去两日。
年过耳顺的老仵作把几样验尸的器物用布包小心裹好,这几样物件从他师傅的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再由他的师傅传给他,年岁比他都大了几十年,如今虽已斑驳陈旧,用起来却最是顺手。
他只验完两具尸体,一具屠夫,一具坊民,还有一具女子尸体未来得及检验,天色就已昏暗下去。这个时候的光线并不适合验尸,尽管不验他也知道结果,但是小心了一辈子的手艺,并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候松懈。
那是对死者不敬。
所以他收拾家伙,先去自己的住处吃饭,待到晚间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再点燃专门用于验尸的特制照明蜡烛,做完今天最后一单活计。
夕阳落幕时的余辉,太璀璨,照在死人身上,尸体都显得有生气。
这不是什么好事。
老仵作这样想着,自嘲的笑一笑,死人都比自己有生气。
他裹上麻布面巾,将一张丑陋的老脸遮得严严实实,才慢慢悠悠向通义坊走去。
按说仵作这样的贱业,即使有钱,也不允许住在通义坊这样的城中繁华闹市中。但是这座小宅院,是新朝廷亲赐,奖励于他。他可记得,那日验尸后正要回到城外的自建茅屋,却被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拦住,一路带往这座红砖绿瓦的精致小院。虽说除了砖瓦厚实,也算不得如何气派,可对于住了几十年迎风漏雨的茅屋之人来说,这座看着就坚固的小院比那太极宫都要奢华。
他当了一辈子仵作,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死的时候,能有一口好棺材。要是实在没有好棺材,一口薄皮棺材,也是要的。他最怕,到临死时只有一卷草席,抛尸荒野。
毕竟,他的师傅,当年就是这样被丢到了乱葬岗。最后还是他趁着夜半无人,偷偷拉回师傅的遗体,挖了个土坑埋葬。
他是仵作,就算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总喜欢在拉他共饮酒糟时,吹捧他为长安最好的仵作,他也只是一个仵作。
一边思绪神游,一边就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并未推门,而是“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接着便有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师傅回来啦。”
并未上锁的木门从里向外推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出门将老人搀扶进去。
院中的简陋木桌上已摆好碗筷和一碟花生米,少年郎将老人搀扶坐下,就快步跑到屋内,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米糠,上面铺着腌渍入味的萝菔,老人那碗里的萝菔明显比少年碗中多出许多。
老人慈祥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被捂在心口,犹有余温,伸手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熟练的剥开鸡蛋壳,分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放进老人碗里,道:“师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人干脆把自己的碗和少年郎的碗对调,将鸡蛋和萝菔多的那碗递到少年身前道:“若是出门在外,当讲不当讲都不讲,既然在家,当讲不当讲都当讲。”
少年郎显然颇为伶俐,并没有被老人的话绕晕,便说道:“今日长安卫里的王大哥值休,喝醉了酒,我在路上遇见他,被他拉着说了好多醉话。他说朝廷中并没有什么日发鸡子的恩赏,师傅每日带回来的鸡蛋,都是修将军自掏腰包买的。”
老人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后才说道:“师傅知道。”
少年郎又道:“就连这座小院,也是修将军出钱置办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所以,这座小院,才比那座太极宫更珍贵。太极宫是从百姓手里抢的,这座小院,却是人家送的。”
少年郎道:“师傅从小跟我说咱们仵作这个行当是贱业,就连后人也要遭受牵连,一不能白日见人,二不能与民通婚,三不能读书取士,四不能入朝为官。即使过继给清白人家,也要如此。可我平日里见了长安卫的官老爷,也没人对我如何瞧不起,反而经常拉着我与他们一同饮酒。现今咱们的长安卫管事老大,三品卫将军修颜,不仅从来不在咱们面前摆官老爷架子耍威风,还送咱鸡子宅院,这待遇,怕是那些风流潇洒的读书人也不曾有过。”
少年郎心中最是羡慕那些读书人,念着听不明白的诗词,摇头晃脑招摇过市,身后总会跟着些掩面偷看的年轻女子。他也希望有一天,能一手捧书一手摇扇,走在大街上念叨着自己也模棱两可的鬼话连篇,被布庄老掌柜的女儿躲在阁楼上偷看。
可是他是个仵作的徒弟,是个孤儿,自幼被师傅捡来。仵作养大的孩子,只能做仵作,就算过继给良善人家,还是只能做仵作。
每日与鬼神打交道,不是沐浴几次艾草,就能洗净身上的晦气。
但是他并不怨师傅,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不后悔。
他叫马丰涛,原本姓黄,拜了师傅以后沿袭老马一脉的规矩,改姓马。
他也是一名仵作,一名致力于为死人了结身后事的仵作。
老人听着少年无心之语,心中不禁唏嘘。这孩子心思玲珑,一本《马氏洗冤录》七岁就能倒背如流,祖师爷传下来的驱鬼之术也学的有模有样。就像自己那年初见他时所想,这孩子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都会有一番作为。如今修行鬼神之术,实在明珠暗投。
见老人又陷入沉思,少年不知是否说错话,想起白日跟着那位外来读书人学会的几句风流艳辞,便摇头晃脑吟诵道:“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
他总喜欢念叨这些文绉绉的字句哄师傅开心,他以为师傅喜欢,却不知,师傅是以为他喜欢,才总是笑颜夸奖。
今日这寥寥二十八字,依旧能逗得师傅心情舒畅,他面色缓和,笑逐颜开道:“咱们的阿涛若是参加科举,必能当上状元。”
阿涛却道:“状元有何稀奇,不过是骑马的样子帅气了些。状元为民谋福,或谋一城安居乐业,或谋一令歌舞升平。哪里比得上咱们仵作,谋得是一个寰宇清明。没有状元,还有一大把官老爷管事儿。要没咱仵作,且不说镇安令查不了案,那些个厉鬼都能把长安啃得满地冤魂。师傅你看,状元每四年就出一个,我活了十几年,可就见过你这位大仵作,和我这个小仵作。”
老仵作呵呵笑道:“阿涛说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表面和颜悦色,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是不是,该求求那位将军,替阿涛找个正经行当。
夕阳西下,夜色降临。
老仵作吃完饭后就坐在院中的长凳上,欣赏日落的景色,直到月亮挂上琼宇,才回屋拿出装有验尸器物的布包,跟阿涛打声招呼,准备再回北镇安令。
还有一具女尸没验。
待老仵作推开院门,发出“嘎吱”一声响,莫名回头,看向院中。恰巧阿涛也收拾完厨房,走入院中归置桌椅,抬头正与老人的目光对上。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阿涛忽然笑道:“师傅,忘记带什么了?我去给你拿。”
老仵作嗫喏道:“没什么。”
转身离去,路上依旧自言自语。
“没……没了吗……”
一路恍惚,走到北镇安令大门口时,才忽然回神。
“他该去做个将军,或者当个状元才好。”老仵作依旧念叨,“修将军是个好人,就算小老儿这张脸不值钱,修将军也会大发慈悲,让阿涛加入长安卫吧……”
他边走边想应该如何向修颜开口,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进安息所。
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十年相依为命,若是少年也舍不得怎么办。
要不要离开长安呢……
如今大周的风气,不似修罗时有那么多礼教束缚,总让老仵作感觉到有一股子生气,老仵作觉得,长安卫里的人,都把他当人看了。
阿涛没了老头子的唠叨,会不会不习惯。
会不会偷懒不念书了。
呵呵,都不做仵作了,还读什么死人书,不读才好。
不读才好呢。
老头子要是死了,阿涛会不会记得,要给小老儿收尸。
还是不要记得了吧,仵作最终的归宿,不都是乱葬岗上的一焦土。
不要误了阿涛前程才好。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老仵作心不在焉的神游,却没注意到,那张本该躺着女尸的木板上,已无人影。
随后忽然感到胸襟湿透,低头一看,胸前殷红浸染,血流不止。
恍惚间,一袭白衣,飘然离去……
老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第四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一)
清辉冷月下,油灯晃动,马丰涛坐在院中台沿上,手捧《马氏洗冤录》,双眸却望向浩瀚星海,心不在焉。
许久之后,心头那种不详之感仍旧无法释怀,回屋披起外衫,向北镇安令走去。
一路行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秋风跟随。这样的天气,仿佛回到十年前与老人初见的情形。心中不安越发浓烈。
就在走出通义坊,即将进入太平坊时,忽然一阵心悸,抬头望去,竟见师父在两座商铺之间的阴暗窄巷里看着自己,面色慈祥,带着笑意。
马丰涛喊了一声“师父”,快步迎上去,却见老人如同清晨薄雾,渐渐淡化消散。
“师父!”凄厉一声嘶嚎,在这寂静深夜,如同山鬼厉啸,引得周遭府邸传出婴孩啼哭和坊民谩骂。
马丰涛孤身立在大街中央,慢慢蹲下,一如当年第一次面对娘亲的魂魄时,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了进去,不住颤抖。
另一方面,南宫与修颜赶回北镇安令时,已经戊时三刻。
二人途径朱雀门,修颜有心回望,老太监陈知规竟然又捧着宝函立于此地,只是并未看向疾驰而过的两人,及后方跟随的长安卫,而是遥望长安以东。
那是修罗皇陵所在。
一闪即逝的交错,他并没有听见,老太监皱眉低语:“蛰伏煞气很不安稳呐……老马啊,若是皇气被煞气侵染,化作鬼王,你那个小徒弟,能应对吗……”
此刻北镇安令内,南宫见修颜沉默不语,脊梁起伏,显然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
他第一次见修颜生气,心中并未觉得有趣。
死者是一位老人,据说是北镇安令内的仵作,大周建国时就已经在这儿,他却从未见过。
老仵作死时脸上仍旧蒙着一张麻布,南宫伸手要去探个究竟,修颜却拦下他的手道:“他不喜欢。”
南宫也不问不喜欢什么,只是依言退后,不再打扰。
却见修颜似乎忍了又忍,最后抬起头时,双眼布满血丝,仇恨仿佛要从眸子中喷出火焰。
南宫袖中棋子滑落指尖,轻轻落子,一道无形墙壁从他身前出现,又飞向修颜,将后者与老人的尸体分开。
“制怒。”南宫在修颜身后轻声道。
修颜猛然转身,并不去看南宫,举步走出安息所,也不招呼南宫,上马即走,不知去向。
这边修颜刚走,就见一名少年跌跌撞撞闯入安息所,一眼瞧见躺在木板上的老人,默默走到他身前,俯身跪下。
南宫见人去后,复又人来,都视自己为无物,也无不快,只是安静的站在名为马丰涛的少年身后,不去打扰他。
脑中回顾这两日发生的事,现已死六人,按照先后顺序分别是一名读书公子,两名长安卫,一名平民百姓,一名屠夫,一名仵作。那名白衣女子,应当就是晋纳刺客,假死潜入镇安令。
第一夜的三位死者死于同一位置,此为震三;东北离九位,平民天英,是为乙奇,屠夫为煞,便是死门。
如此说来,九死一生之局,生门在太平坊。女子起死回生,以掩息术隔绝生气,在至生门重生。
“既然是生门,为何还要杀人呢?”南宫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出声,竟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师傅是阴差,算不得生人,死于此地,属于归阴。”跪在尸体前的少年忽然开口回答道。
南宫有些诧异,这个少年人,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能知此玄奥隐秘,不禁问道:“你懂奇门遁甲?”
少年人却道:“不懂,这是老马一脉的堪舆术。”
南宫求教道:“何谓阴差?”
少年道:“受地府聘用,超度死者怨灵之人。于天地万法,轮回六道中,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以活死人视之。”
南宫道:“仵作还有这样隐秘的身份?”
少年道:“不是隐秘,无人关心罢了。并不是所有仵作都是阴差,这是我们老马一脉的秘术。老马一脉传人传孤,不看资质,只选命运多舛的天煞孤星。所以若遇无法开阴阳眼的传人,就与鬼差做交易,化作阴差。”
南宫问道:“化作阴差能下九幽?”
少年道:“不可,只能看见死者怨灵。”
南宫道:“你也是阴差?”
少年道:“我是仵作。”
南宫道:“你看不见怨灵?”
少年道:“我天生阴阳眼。”
南宫道:“所以这位老人的怨灵还在此地否?”
少年道:“师傅心愿已了,便不在此地。”
南宫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却声音哽咽,低头许久才说道:“师傅的心愿,不过是看我这不肖徒儿一眼……”
另一边,修颜夜驰长安,一路飞奔,马蹄敲击青石板路的清脆音律在此刻却格外刺耳,扰乱长安一场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
直到勒马于丞相府前,掏出腰牌制止蠢蠢欲动的暗中护卫,无礼的推门进入丞相府。
被这突兀推门声引来的相府唯一管家出面制止,这时间里张初心也听到声音推窗望来。
修颜对着管家喝到:“我要见张丞相。”
管家却不急不缓拱手道:“我家丞相夜不见客,有事明日朝会上再说,将军请回。”
修颜伸手就要一把推开管家,按在管家肩上发力,却见这位和张叙丰一样老迈的管家纹丝不动,心生诧异,却仍不罢休,绕过管家就要往里走。
那名管家向着修颜前方踏出半步,生生将他拦在原地。
“让他进来。”屋内,张叙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轻传来,老管家听命侧身让开,并对着抬头张望过来,面带询问之意的张初心笑笑,随后退回自己的屋内。
修颜推开书房房门,见张叙丰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后,为各路要件批红,头也不抬,仿佛根本不知有人进来。
修颜也不施礼,满腔怒意在一路的夜奔中已被秋风吹散不少,此时说话却仍旧气势汹汹大声质问道:“晋纳刺客入京行刺,琅可知?”
张叙丰淡然道:“知。”
修颜道:“可知意图?”
张叙丰依旧冷漠道:“知。”
修颜道:“可知行踪?”
张叙丰并未马上做出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知。”
修颜勃然大怒道:“为何不通报我长安卫?”
张叙丰道:“殊途同归。”
修颜大声道:“请丞相明示!”
张叙丰终于抬起头,凝视修颜良久,才缓缓说道:“修将军,老夫知你这几年暗中运作,连老夫小孙儿都与你结盟。年轻一代的青年俊彦中,你的确是难得的大才。大周以后交予你,老夫也并无太多意见。但是如今,大周的皇帝还是神农,老夫仍是大周丞相,而你只是一名三品卫将军。老夫做的决断,还不需要向修将军解释。”
修颜声音饱含怒意,却又带着凄凉,道:“那些死者,都是大周的子民。”
张叙丰平静道:“你我也是大周子民,若是需要,老夫亦无不可死,亦求死。”
第五十章 十步杀一人(二)
南宫与少年马丰涛在安息所待了很久。
一人立,一人跪。
立着的人,静默不语。
跪着的人,低声抽泣。
二人就这样,也不说话,却有一种莫名的相惜。
死去之人,对这个少年,一定很重要。南宫心想,他这一生,遭遇过许多死别,却一直都不习惯。
生活不是说书人口中的奇闻异录,别离苦,苦别离。任何人的离去,都会有人为他哭泣。
逝者逝矣,活着的人,才最难熬。
这种场面,他从不喜欢。白离尧曾说过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妇人之仁,可是大周上至神农下到百姓,谁人不是妇人之仁。尤其那个貌似冷面的丞相张叙丰,总是做着恶人事。
白离尧却说,那才是真正的心系天下的善人。
不懂,不明白。
南宫摇摇头,所以他更喜欢做个将军,甚至是做个士卒。从战场回来以后,他已经不怎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更愿意听那些,他认定之人的命令。
“刺客还在京城。”跪着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南宫的思绪。
“嗯?”南宫如梦初醒。
少年摸了一把眼泪道:“师傅傍晚归来,提过这两日之事。他总会与我讲述验尸所遇,以此传授技艺。”
南宫问道:“有何发现?”
少年道:“你刚刚所说此处是生门。”
南宫道:“的确如此。”
少年道:“可知缘由?”
南宫道:“九死一生之局,九死换一生。”
少年道:“你还知道什么?”
南宫如实道来:“四人死于惊景杜,刺客假死于死门,于死门相对之生门为标点重生,并在此杀人,埋下死局。起先有所不解,既然你说仵作之死视为归阴,那很多问题就有答案了。只要以生门为中心,找到与惊景杜对应的开修伤门,便可知道刺客下一步目标。”
少年道:“还有呢?”
南宫道:“没了。”
少年道:“以九死换一生,所生为何?”
南宫道:“不知。”
少年从地上站起来,不顾旁人在场,翻开老仵作尸首,于胸口出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包。
打开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罗盘握在手上,将剩余器物包好,放入自己怀中。
随后少年在此对着老仵作的尸首跪下,双手高举罗盘,低头却是朗声,念道:“老马一脉第七代传人,不肖弟子马丰涛,习吾转轮无常道,荡尽百鬼不平冤。立誓为世间仇怨沉雪,以吾之力,寰宇清明。请祖师爷阴帅马明罗赐予沟通鬼神之力。”
漫长沉默过后,只听得耳边阴风啸厉,安息所内长明灯幻灭,一股肉眼可见的阴气从地面浮起,木板上的老仵作竟然缓缓挺起腰杆,直愣愣的坐了起来。
老仵作睁开双目,眼神却与生前判若两人,听他粗声问道:“你是我马面一脉传人?”
少年马丰涛抬头直视,看向这位能让婴孩闻名止啼的地府阴帅,目光毫不闪躲:“弟子为祖师爷第七代传人。”
外号马面的马明罗道:“唤吾何故?”
少年道:“先师马未风,老马一脉第六代传人,今日身故,请祖师爷接引。”
马明罗道:“因何而死?”
少年道:“在查。”
马明罗道:“可有冤情。”
少年道:“有!”
马明罗道:“可有未解心愿?”
少年道:“心愿已了。”
马明罗道:“生前可有作恶?”
少年道:“一世行善。”
马明罗道:“可曾诽谤害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唆寡再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离间骨肉?”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行贿免罚?”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以讹传讹?”、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纵火行凶?”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图财害命?”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嗜赌成性?”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与人通奸?”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善凌弱?”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虐待牲畜?”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抛妻弃子?”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糟踏五谷?”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不敬他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掘人坟墓?”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损公肥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贪赃枉法?”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上瞒下?”
少年道:“未曾有。”
马罗明欣慰道:“大善。未堕邪道,可入轮回。今世为仵作,受尽人间苦;来世修长生,入我道家门。此生功德,换作来世慧根,愿我马氏传人,皆立天地浩然气。”
这十八道罪孽,分属十八层地狱,若是有犯,将堕入地狱中以罪孽责罚。老仵作一生未做恶事,为百鬼伸冤,修得福报,赐予机缘转世。
少年磕头道:“多谢祖师爷。”
马罗明欣然受之,道:“马面一脉六代传人马未风之徒马丰涛,原名黄丰涛,生于阴历一三三六年四月二十,生父黄秋明,生母蓝春英,未有罪名在案,今日身为阳世人,传吾地狱道。一生不可行叛逆事,不可害人,不可炼鬼。你可做得到?”
少年道:“做得到。”
马罗明道:“善。”
随后脱离老仵作肉身,一道马面人身的幽冥鬼影伫立在马丰涛面前,抬手一指,轻点马丰涛眉心,喝到:“去!”
一时间,马面鬼影席卷阴风,一同没入少年马丰涛脑海中,为他凝练起一道黑色神识。
南宫在一旁目睹全部过程,却并无任何慌乱惊奇,等到阴风散去许久后,少年马丰涛恢复清明再次睁眼时,南宫才问道:“于你气海中,所存何物?”
马丰涛诧异道:“你怎知?”
南宫道:“我也有,是一张金色棋盘。”
说完中指置于食指上,食指伸直,其余三指弯曲,摆出手谈之势,轻轻下压,仿若落子,周身金色光芒横空出世,交织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金色棋盘。
马丰涛见状心领神会,右手举过头顶虚握,一道黑影在手上缠绕,迅速伸展蔓延,变作一支长矛,“嘭”的一声,插入地面。
南宫面不改色,却是问道:“所以,九死一生,所生为何?”
马丰涛望向东窗,窗外是无尽的黑夜。
黑夜之后,是东郊皇陵。
“修罗。”
第五十一章 十步杀一人(三)
七月廿四,子时。
长安皇城西门安福门外的普兴坊内,一名白衣文士,于秋夜冷风中,手摇折扇,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朗声颂诗。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
北平士无双,袖里藏秋霜。
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
迎面行来一名白衣少女,琼鼻挺翘,颇有番邦异色风情。听闻诗句,忍不住抬眼凝望踏步前行的风流文士。
两人月下相遇,皆着白衣,如同泼墨风尘后的无心留白。
笑靥如花之下。
杀机四起!
女子不可察觉的翻转手腕,抬手后收手,一切尽在眨眼间。
一如往常千百次的熟练动作。
那名吟诗前行的白衣人一如女子之前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在她收手后,静默独立,不再言语。
“可惜这副好嗓音,以后再无法吟诗。”女子心思至此,自嘲一笑。每次杀人,她都要惋惜一下,这是她为自己竖立的风格。
她少时见师傅杀人,也是每每为死者阖上双眼,轻声念道:“安心上路。”
她觉得这样的仪式,十分帅气。
师傅武艺卓绝,杀人之后,无人敢拦,所以才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潇洒离去。她至今不过仅仅学会一式杀人手法,需要许许多多的小心谨慎,才能全身而退。
好在她也算得上天资过人,出师至今,无往不利。
“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依旧是那副悦耳的嗓音轻念,从女子身后传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万钧雷霆将女子吓的抱头鼠窜,闻声后即刻一路狂奔,逃离此地。
良久,在仔细辨认,没有脚步声跟从后,女子才小心翼翼回头望去,未见有人随行。
她轻功并不如何出色,一番丧命疾驰之后,扶墙喘气,如男子般平原辽阔的坦然胸襟剧烈起伏,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
一炷香后,她终于有些许好转,捂住胸口,感受着逐渐平静的心跳,缓缓自语道:“那是师傅的诗……他,究竟……究竟是何人……”
“我叫徐悲凉。”那个好听的声音宛如鬼魅,再次从少女耳边响起。
少女惊恐转身,果见方才的白衣文士立于她身侧,正面带笑意打量她。
“妈呀!”少女惊叫一声,再次转身逃离,不顾一切往南城冲去。
就在白衣二人双双离开普兴坊后,又有一骏马驮着二人来到此地,正是南宫与少年马丰涛。
马丰涛姓马却不会骑马,只能与南宫同乘一马。位至方才白衣二人交错之处,马丰涛大喊一声:“停!”
南宫勒住缰绳,骏马扬蹄稳稳停下。
道:“此地?”
马丰涛差点被摔落在地,好在他跟随师父十年,朝夕相处,受其影响脾气极好,并无少年人骄纵傲气。他狼狈下马,拿出罗盘对准方位,片刻之后道:“就是此地。你可以布阵了。”
南宫先前已与马丰涛互换底细,道:“长安皆在我棋盘内。”
马丰涛环顾道:“此地未见尸体,刺客应当还未动手,我们还来得及,找的地方埋伏吧。”
南宫道:“能否算出刺客何时动手。”
马丰涛道:“须在子时。”
南宫沉吟道:“子时……此处子时并无行人,她能杀谁?”
马丰涛道:“已死之人中,士人离孤,将卫同双,平民天英,屠夫地煞。以吾师归阴为生死轮回的中心,此地对应的是离同孤双,所以仍旧是一名读书人和两名将人。”
南宫道:“我自然是将人,你虽是仵作,却不属阴差,又是长安卫人,应当能算半个将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去哪里找读书人来杀。”
“我呀。”突兀陌生声音从暗处传来,却见此地一所豪宅门柱之后,走出两人。
一人他们认得,便是长安卫卫将军,修颜。
另一名出口之人南宫只觉得何时曾见过,却并不认得,皱眉问修颜道:“这是何人,你们为何在此。”
修颜抬手介绍道:“张初心,我们张丞相独孙。”
然后一指身后门匾,上书“修府”二字,道:“这是我家。”
马丰涛对修颜施礼道:“拜见修将军,见过张公子。此地危机暗伏,请张公子回避。”
张初心却道:“你们方才说缺个读书人。”
南宫道:“缺个送死的读书人。”
张初心道:“你看我如何。”
南宫道:“你想送死?”
张初心道:“我不像松狮,修颜才像条长安看门狗。可是我又是他的好朋友,而他又没什么朋友,所以只能我来做这只松狮。”
修颜并未被这句调侃触怒,事实上,他不仅不介意做长安的看门狗,更想做大周的看门狗。
南宫却道:“晋纳刺客如今行凶,不是玩笑的时候。”
修张二人并不答话,相视一眼后,修颜走向马丰涛道:“长安卫有愧。”
马丰涛知这三人,分别是大周正二品骠骑将军,正三品长安卫将军,和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丞相独孙,他不过是个被人嫌弃的仵作,不敢也不愿多说什么,只道:“师父临走时,并未有怨气。”
修颜欲要下跪,被马丰涛及时伸手扶住,可他一名仵作,如何拦得住三品武将,修颜单膝跪地道:“长安卫欠你老马一脉,若有所需,绝不推辞。”
马丰涛道:“抓住刺客。”
修颜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马丰涛道:“那便是对我师父最好的交代。”
修颜终于被马丰涛扶起,对南宫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还知道刺客要杀一士双将?”
南宫却扭头示意马丰涛道:“问他。你们长安卫真是风水宝地,尽出人才,连仵作都是阴帅传人。”
修颜不问阴帅为何物,只道:“剑神长孙在你军中做伙夫,你还要如何人才。”
马丰涛打断道:“刺客杀人轨迹,以北镇安令为中心点,以九死一生之局布阵。此处对应长兴坊,长兴坊死者如何,此处也要如何。”
修颜略有讶色,对张初心道:“果如丞相所言?”
张初心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南宫道:“丞相也知?”
修颜道:“应该比我们知道的多。”
南宫道:“为何不拦。”
却听马丰涛与修颜异口同声道:“因为修罗。”
第五十二章 十步杀一人(四)
七月廿四,距离迦楼刀斩长安的七月廿五不足一刻。
长安西市,已入深夜的街道再无白日喧嚣,几户往日通宵达旦的酒楼也早早打烊。
这两日长安有刺客进京行凶,杀人无忌,纵然长安不乏大隐高人在此,也不愿节外生枝。
秋日深夜,落幕的闹事与白日的喧嚣宛如两个世界。
唯有一对白衣男女,站在青石板路铺就的街头,相互对峙。
他们一路从普兴坊奔袭至此,一个跑一个追,白衣女子眼见无法脱身,而那人追上自己后也不出手,干脆停下来,看看他到底有何目的。
于是二人就在这深秋月下,四目相对。
良久。
白衣女子终究差了一番定力,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男子纸扇轻摇,一副风流才子做派,笑道:“姑娘真健忘,方才已告知,不才徐悲凉。”
白衣女子道:“你为何知道这首诗?”
白衣男子道:“小生一路行来,诗不离口,不知姑娘问的是哪一首。”
白衣女子道:“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的师傅太白公子号称“诗剑风流李谪仙”,比起高明的杀人手法,一生所著的万千金言绝句更受世人青睐。可是这首《刺客行》,却是她们组织内部的行事要则,并未流传于世,这人如何知道,令她不解。
白衣男子道:“家师与太白先生有旧。”
“太白先生”,而非”太白公子”,是晚辈对长辈的尊称。女子信了三分,又问道:“尊师何人?”
白衣男子道:“不可说。”
女子又道:“既是旧识,为何坏我大事。”
白衣男子徐悲凉道:“小生何时坏了姑娘的事。姑娘有事尽管去做,小生绝不阻拦。”
白衣女子道:“既不阻拦,我要杀你,你为何不死。”
徐悲凉苦笑道:“家师亦有重托,不敢乱死。姑娘所愿,恕难从命。”
白衣女子道:“那你去完成你的重托,我去完成我的重托。你别跟着我了。”
徐悲凉道:“家师所托,就是随姑娘而行。”
白衣女子跺脚怒道:“你……你……我杀了你!”一言不合便要杀人,欺身靠近白衣徐悲凉,抬手曲掌作龙虎印,奔袭徐悲凉胸口。
徐悲凉处变不惊,身形亦不动,就连折扇摇动的幅度都不曾变化。
少女手掌逼近,正好击在展开折扇上。她本想依着所修暗器之霸道,打穿折扇,一击毙命,却不想刚触扇面,就被手指与袖间的机关反震,令她掌心发麻。
亏得这一套暗器她从小佩戴,修炼至今已逾十年,否则一个撤势不及,手掌就要从中切断。
“你!你究竟是何人!”白衣女子又惊又怕,这套暗器是她在世间行走唯一依仗,无往不利,从未失手。今日却在这人面前折戟两次,还差点遭受反噬,令她初出师门的骄纵之心颇受打击。
白衣男子摇扇依旧,道:“姑娘又忘了,我叫徐悲凉。”
白衣女子怒极,却又不敢再出手,又在原地跺脚,来回几次,引得徐悲凉不仅发笑:“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白衣女子气急,却自知不敌,再无以力服人的心思,宛如受了委屈,说话竟带着哭腔:“不许你再念我师父的诗。”
徐悲凉道:“此处秋月下,姑娘如此跳脱,不正如诗中玉兔。”
白衣女子道:“你是在骂我?”
徐悲凉道:“我是在夸你。不过你再不行动,你师父就要骂你了。”
白衣女子道:“那你不要拦我。”
徐悲凉道:“可以。”
白衣女子道:“你也不要跟着我。”
徐悲凉道:“不行。”
女子又气得跺脚,一双绣花布鞋几乎被她踩坏根底。
心知已在此耽误的太久,也不再管这个身份不明的烦人精,朝着普兴坊跑去。
路遇更夫,听得几近四更,子时将逾,不由得加快脚步。
七月廿五,子时七刻,修府大门外的街道上。
南宫四人已在暗处埋伏,按照马丰涛吩咐,分别躲在四处阴气至盛之地。马丰涛说,这样的地方,阳间人会在己身不知的情况下,刻意回避,不往此处打量,是极好的藏身处。
四人蛰伏三刻后,心中估算离三更报更之声已过去许久,马上就要到四更丑时。
修颜心道:“难道是测算有误,并非此时此地?”
南宫心道:“刺客知行踪泄露,临时改变计划了吗?”
马丰涛心道:“丑时将近,刺客只有最后一息机会,应该要来了。”
张初心心道:“好冷哦。早知应当多穿件衣服来。”
就在这时,夜空忽有婴啼,撕裂长安的寂静。南宫抬头望去,竟又是那长角的蛊雕,只是这一只大的出奇,隔着夜色不知离着多远,也能看清剪影之下还拖着一物。他随即落子,随着他手指间的动作,天空中金光忽闪,一面在黑夜里格外显眼的金色光壁当空落下,拍击在蛊雕身上。
蛊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落,猝不及防之下,第二道金光又落下。它干脆不再挥翅上升,而是展翅向下滑翔,欲要从廊间屋檐下逃离。
刚要急转,又一面无形光壁迎面飞近,这一次并非由天上落下,而是从正面袭来。两面夹击之下,空中无法立即转向,硕大雕头迎面撞击到光壁之上,一声尖啸后,巨大的身影飞速坠落,口中嘶吼如婴孩啼哭,于这深夜间十分凄厉,恍如鬼嚎。
张初心不禁打了个冷颤,双手抱臂从阴影中走出来。
马丰涛手持黑色长矛从另一侧走出来,对张初心道:“冷吗?”
张初心道:“冷。”
马丰涛道:“心里冷还是身体冷。”
张初心道:“阴气太重,应当是心里冷。”
马丰涛道:“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张初心反问道:“你不怕?”
马丰涛道:“鬼怕我。”
说话间,四人已围上那只恐有两人身长的巨大蛊雕。
修颜道:“这么大,该不会是太白公子本人的吧。”
南宫道:“不知道,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左边那人道。
“我也不知道。”右边那人道。
“我知道。”身后那人道。
张初心忽然盯着他们,惊恐道:“我们……我们不是只有四个人吗……”
第五十三章 十步杀一人(五)
四人之中两名武将,一名仵作,皆非胆小之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做文士打扮,折扇轻摇,从黑暗中走出,面容逐渐清晰。
他并非躲在暗处,只是夜深阴气掩盖人气,众人注意力又在蛊雕之上,才使得他无声的步步前行,宛如妖魔浮游人间。
身负监察长安治安之责的长安卫将军修颜首先发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文士道:“小生徐悲凉。”
马丰涛忽然插嘴道:“是白天的读书先生,于白日里见过。此处有刺客行凶,凶险异常,请先生速速离去。”
白衣文士道:“哦?阁下认得我?”
南宫却道:“马仵作,此人也许就是那刺客呢。”
马丰涛先对南宫说道:“此人身上并无杀气,而且刺客是女子。”
而后又对徐悲凉道:“今日有幸听先生念过: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
修颜道:“乔装和隐匿都是晋纳刺客拿手绝技。”
徐悲凉白日里的确吟诵过此诗,却没想到这位被唤作马仵作的少年竟能听过一遍就能记住,心中颇为赞许。又对四人道:“小生乃东方书院门生,摩伏无双国士座下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观大世浮沉。”
张初心问道:“何谓大世?”
徐悲凉道:“地仙飞升,修罗降世。”
修颜道:“果然是你!”
马丰涛道:“是你杀了我师父?”
徐悲凉摇头道:“非也,我东方书院只做大世见证者,从不参与。刺客诸位已经知晓,是晋纳太白公子麾下之人。”
南宫忽然道:“你刚才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这只蛊雕是太白公子的?”
徐悲凉道:“你们的问题似乎问得有点多。”
马丰涛面色渐冷,心知此人与师傅生死定有瓜葛,抬起黑气缭绕的长矛,指向徐悲凉道:“由不得你不答。”
徐悲凉无奈道:“好吧。太白公子的蛊雕是白色的,至于你们要的答案,就在那个布袋里。修罗降世是大势所趋,是帝国中兴之正道,你们不该阻拦。”
修颜道:“修罗如何,帝国如何,都是我大周自己的事。如今吾皇神农依旧在世,如何决断,不需要外人指点。”
徐悲凉道:“你们确定,捕捉刺客,是神农的指示?”
南宫投来询问目光,此事他也的确从未接到命令,只听那名不知来历的魏宏业一人之言,就与修颜自作主张前来捕捉刺客,并未经过谁的首肯。
修颜道:“守卫长安是我长安卫职责所在,并不需要谁来指示。大周上下齐心,有敌来犯,戍军备战,应为之事,谁人有异议?”
徐悲凉一指张初心道:“上下齐心,无人异议?那他为何在此?”
南宫也问道:“我也好奇,他为何在此。”
却不等修颜作答,手指轻点,棋子落盘,四面八方数道金壁忽起,瞬间将徐悲凉重重包围,封上头顶最后一块金壁后,南宫确认他再无处遁逃,道:“我相信你能给我答案。”
马丰涛却道:“没用的,不是真人。”
南宫生疑欲问,却见徐悲凉一边摇扇一边从金壁包围中泰然穿墙而出,对马丰涛赞赏道:“倒是天赋秉异,是否愿意来我东方书院研习天道,追逐人间至理。”
马丰涛手持罗盘原地转身,也不看徐悲凉,边走边道:“仵作挺好,我喜欢做仵作。”
几步之后,猛然抬头,看向南方道:“这边。”
也不理众人,持矛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一直从容不迫的徐悲凉此刻终于暴露出慌乱之色,甚至无心掩盖,惊怒之后,原地消散。
南宫心领神会,知道这番变故是马丰涛寻到了徐悲凉真身所在,翻身上到来时所乘骏马之上,对修颜大声喊道:“我与马仵作去抓此人。你们调查布袋,回来时告诉我你所知一切,不许隐瞒!”
骏马追随马丰涛而去,很快就追上了他,南宫伸手提起马丰涛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上马背。
马丰涛挣扎着坐稳,二人向着西市一路纵马狂奔。
修张二人对视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对这瞬间发生之事了然,走近几步,来到蛊雕身侧。
南宫虽已撤去禁制,蛊雕却因先前猛冲撞击光壁,头部受创,从高空落地又填一伤,已经昏厥。张初心见到此怪仍然有些害怕,不经意间侧身躲到修颜身后。
修颜借着月色查看布袋,方才夜深昏暗,又隔得远,没有看清。此时靠近才发现,布袋中有殷红血液渗出。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小心翼翼解开布袋,只见三人并躺在此,均是头破血流。
其中一人犹有一口气在,被修颜解开后还缓缓抬手,对着修颜喊出一声:“将……将……军……”
随后终于无力放下手臂,歪头咽气。
正在此时,远远“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四道打更声传来。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修颜双眸几欲喷火,又瞬间颓丧,跪倒在地,低头不语。
张初心目光越过修颜,看见布袋中三人,一名文士装扮,另外两人,分明是夜间值司,身着短打蓝衣的长安卫。
士人离孤,将卫同双。
三人头颅破裂,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浓烈血腥气昭示着二人,他们落地方死。
刺客是算准了时辰,将三人用蛊雕送往此地,要将他们从高空落,坠地身亡。
不知三人被蛊雕抓起时,是否仍然清醒。
可是最后喊出“将军”那人,分明,还能明确感受头颅崩裂的痛苦。
何其残忍的杀人手法,先前五人还未察觉到痛苦,就已身亡,比起这三人来,甚至可说是幸运。
这满地鲜血仍在蔓延,浸透修颜跪地双膝,直到张初心脚边时,他再三思虑,并未让开,也跪了下去,让血液浸透他的长袍。
“无论是为修罗,还是为长安,谢过七位英灵。”张初心低声道。
修颜闻言怒吼:“狗屁修罗!狗屁英灵!我堂堂大周好男儿,未死战场,未守国门,就这样被刺客暗杀!憋屈!”
张初心与修颜相识许久,一直觉得这是个脾气极好的人,第一次见他发怒,丝毫不惧,只是在他身后,缓缓俯身,额头触地,施以全礼。
修颜抽出腰间雨林刀,于手心划出一道血痕。
手掌高举过头,滴滴鲜血掉落,与地上的血液融为一体。
“修颜在此血誓,必诛此恶獠,不死不休!”
第五十四章 十步杀一人(完)
“咚咚!咚!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打更之声远远传来,正在朝着普兴坊徒步狂奔的白衣少女听到这个声音如遭雷击,停下脚步,颓然坐倒在地。
身后白衣徐悲凉虽是信步前行,却从未落后,见少女不走,他也就不走了。
少女也不怕白衣染尘,伏在地上,渐渐抽泣。
徐悲凉不合时宜的问道:“不去了?”
少女回头怒目,抓起地上不知是何污秽,冲着徐悲凉脸上砸去,吼道:“都怪你!都怪你!追我干什么!任务完不成我还怎么回去见师傅!”
徐悲凉侧身躲过,随后笑道:“修罗降世,大势所趋,怎会因为你的失误受阻。太白公子也不会如此掉以轻心。”
少女妆容哭花,满脸的姹紫嫣红,哭喊道:“你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傅多器重我,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一人来办!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连续三句“都怪你”,一句比一句撕心裂肺,喊出最后一句时已有破音,还让白衣少女喉咙生疼咳嗽起来。
徐悲凉却十分无理的伸手揉揉少女的脑袋,笑道:“怪我怪我。你说怪我那就怪我。”
少女杏目圆睁,狠狠的瞪他一眼,道:“就怪你!”
徐悲凉道:“既然怪我,那就让我来补偿你。”
少女道:“你怎么补偿,你去帮我把全长安人都杀了!”
徐悲凉道:“你这小女子倒是心狠手辣。你可知太白公子为何要布下这九死一生之局。”
少女道:“不外乎盗取修罗气运,以长我晋纳国威。”
徐悲凉道:“太白公子如此告知与你?”
少女道:“什么事都要师傅说的徒弟不是好徒弟,他不说我就不会自己猜吗!”
徐悲凉道:“有理有理,应当如此。倒是忘记请教姑娘芳名了。”
少女道:“关你屁事。你先把长安血洗了再说。”
徐悲凉道:“不敢不敢,且不说有望飞升的神农大帝,威震四海的贪狼白离尧和如今驻守长安的二十万征西军。现在就是长安令一个小仵作,我都不一定能对付。”
少女道:“你这个废物!快滚!飞奔着滚!小仵作都对付不了,我不久前才杀了一个老仵作,没花半分力气。”
徐悲凉抬头望向漆黑的巷道,伴着马蹄声人影已然靠近,他对少女道:“就依姑娘所言,小生这就滚。不过姑娘所需,位于开门的士人离孤,将卫同双,一共三人已归其位,请……请好自为之吧。”
说完真就转身隐没在黑暗之中,再无响动。
少女还未及细思此人所言,就听得一声怒喝:“你杀了我师父!”
闻言抬头回望,就见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同乘一匹骏马奔至身前,一名手持黑色长矛的少年正对她怒目而视。
另一名少年身在马背,还未下马,数道金光从他周身绽放,就见凭空出现五面金色光壁,从前后左右及上向她缩紧,形成一道牢笼,将她囚禁在其中。
少女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光壁,触感冰凉坚实无比,抬手起龙虎印扣动机关,袖中肉眼不可见的纤毫异物一闪而逝,光壁完好如初。
终于无力瘫坐,靠着光壁,束手就擒。
南宫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年轻仵作,不再追问徐悲凉下落。真正的威胁是这名有所耳闻却未见过的白衣女刺客,徐悲凉本就不过是一条线索而已。
一袭白衣,加上她之前所说的话语,二人已断定,虽未谋面,却就是此人。
七月廿五,终于在迦楼战神刀斩长安之前,抓住了晋纳刺客。
长安这一夜,虽然并不安稳,终究,可以入眠。
南宫对马丰涛低声道:“她会受到应有的责罚。”
马丰涛问道:“滥杀无辜,人间的责罚,如何都不为过,只等她堕入地狱之中,我要让她,受尽业火焚烧。”
南宫道:“你说了算。”
略微思索,尝试性的在金色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一道光壁从白衣女子脚下出现,将她托起。
如此以来,白衣少女如同关在金色车厢内,浮空随行。
马丰涛道:“浪费了这副金棺。”
南宫不作答,他还未经历过如何刻骨铭心的仇恨。战场上的死,他从不怨敌人,那只是立场不同。他只怨自己无力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回去的路行得缓慢,他不着急,甚至有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本就不喜在城内纵马,而且现在,他还心有所思。
要在回到镇安令前,想清楚这些事。
马丰涛来路已告知于他,晋纳刺客所行之九死一生的阵法,目的是引出被镇压在长安的修罗气运。
这番气运,本是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所赐,用以稳固八国江山社稷。至于气运为何物,该当如何使用,只有帝国皇室和帝国象征知道。
如那迦楼战神傅雨,出世以来,战无不胜,曾有人言他少年时以火焚尽故乡,也有传闻与之对敌曾见异火,便有推测所谓的迦楼气运应当与火有关。
可是大周,或者修罗呢?他回到长安后,常听闻前朝灭国之前,修罗就已失踪三十年,算至今日,也就有四十余年了。
帝国气运是国家力量的根本,正是因为大周没有气运支撑,迦楼才敢远渡什刹海入侵大周。
百年前天下八分后,八国之间相安无事,大周立国后却内忧外患,四面迎敌。这个国家,到底该不该建立起来。
都说修罗帝国毁于无道,前朝皇帝甚至为博那周姓女子一笑,燃起狼烟,烽火戏诸侯。
说是人心离散,失道寡助。
可如今的神农皇帝,不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屠尽修罗千万士。
历史上,哪个朝代的末期,未遭受万人唾骂。史书是后世人所写,能有几句真言?
如今没有气运庇护的大周,真的就不需要,前朝遗留下来这份修罗气运吗……
神农如何打算,张叙丰如何打算?南宫不知,却有猜测。
修颜之前说丞相知道刺客行踪,却因修罗不去阻拦。
帝国一手遮天的张丞相,手下还有他亲手建立的谍报机构“琅”,就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如此严密监视,南宫和马丰涛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都能抓住的刺客,为何整个大周的权力中央却束手无策?
“难道……这一切,背后的推手是他……”南宫低声呢喃道。
马丰涛却听见了,问道:“谁?”
南宫回神,自知失言,遮掩道:“太白公子。”
又转移话题道:“来时你曾有言,死于非命者,多成怨灵。这两日几名死者会不会也化作怨灵危害人间。”
马丰涛道:“不会。”
南宫道:“为何?”
马丰涛道:“怨灵所谓的死于非命,指的是生前犹有执念,或者死前遭受虐待,或是心愿未了,或是怨气难消。刺客手法干净利落,死者生前未受痛苦,未及生怨便已断气。”
南宫嗯了一声,并未听进马丰涛的解释,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幕后主使若是张丞相,那么……是否真的,应该,将刺客捉拿呢……
第五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一)
南宫马丰涛二人将白衣女刺客运至镇安令处,南宫忽然对马丰涛说道:“女刺客于镇安令中白日行凶,横行无忌,若不是镇安令的防备疏漏,便是有刺客内应在此。”
马丰涛道:“你说的对,我们应当直接将她交给修将军。”
南宫道:“不,我的意思是,带回将军府,由我亲自看守。”
马丰涛皱眉道:“你怀疑修将军?”
南宫道:“并非怀疑,而是不放心。镇安令的责司是维护安定,论起武力与戒备,都不如将军府。此事已非地方治安势力所能挟制,涉及到两国间的地下斗争,交由将军府处理更为妥当。”
马丰涛道:“这些关系我不懂,但是人既然是你抓到的,听你安排也合情合理。只要刺客伏诛,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南宫道:“那便如此,我先行一步。”
将马丰涛放下马后,又嘱咐道:“你也先回去吧,修颜那里我自会派人传话。”
马丰涛点点头,又看向金色光壁内囚禁的白衣少女,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双目紧闭,眉头深蹙,高挺的鼻梁尤为显眼。
“如此美丽的女子,竟然生了一副歹毒至极的蛇蝎心肠。”马丰涛将她的样子记在脑海,待她处刑后,定要向阴帅禀报她在长安的罪行。
见马丰涛打过招呼就进入镇安令,想必是为老仵作守夜去了,南宫继续用其独门秘法托着白衣女刺客骑马前行。
思虑良久,他也不知道,应该把女刺客交给镇安令还是丞相府。之前徐悲凉质问修颜所言,及修颜的反应,似乎已从侧面证实,丞相府对女刺客入京杀人视而不见,有纵容之嫌。而那名不知来路的妖王魏大胖子,似乎还说过刺客的目的是张丞相。
张丞相和修罗有何关系?
还是说,魏大胖子在故布疑阵,误导他们?
而这一切问题的指向,就在于,修罗气运,是否该重生。
如果重生,如何为大周所用?
他也不喜欢无辜之人受戮,可是若是以几人性命,可换得大周如其他七国一样再无战事,又有何不可呢?
就算要的是他南宫的性命,他也愿意。
甚至,最好的结果,就是用他的性命来换吧。
“张丞相,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南宫忽然有一丝明悟,却不敢确定,他已经很难相信自己的判断,“要是白夜在就好了。”
要是他在,一切就简单了。
“白夜呐……”
这一夜,南宫将女子囚于将军府内,请府中不出世的高人把守,自己也通宵看管,决意第二日将晋纳刺客之事公诸于朝会之上,让朝中大佬来决断如何处置。
在昏昏欲睡中,那一名从民间带回,名为苁蓉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为这萧瑟秋夜,添上一丝暖意。
只是她坐下后,不顾南宫诧异的目光,自顾自的把汤圆吃完了。
抬头看见南宫的表情,疑惑的问道:“怎么啦?”
南宫道:“不是给我的?”
苁蓉嗫喏道:“你也饿了吗?锅里……锅里的都吃完了,我再去煮。”
南宫道:“本来不饿的,不过看见你在我面前吃饭,我想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抬头眼看东方夜尽,已有微光偷瞄人间,又道:“你这是早饭还是宵夜?”
苁蓉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有汤圆吃,我就会吃,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南宫道:“为何特地端来此处吃。”
苁蓉道:“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人,如果你也要吃,我可以分你一个。要是在别处吃,被人看见了……”
南宫道:“你就不分了?”
苁蓉道:“也分,就是分完后会不开心。”
南宫道:“分我你开心?”
苁蓉自然笑道:“开心呀。”
南宫就也跟着笑了。
自从神农回京以后,先是留下国将无主的难题,紧接着就是迦楼帝国象征战神傅雨夜访长安,晋纳太白公子麾下刺客入京行凶,如今还多了一个目的不明的摩伏无双国士座下东方书院徐悲凉。
这几人虽然彼此之间似乎无甚关联,冥冥之中,却被一条名为“修罗”的暗线牵引,而掌握这条暗线的人,似乎就是,他们的帝国丞相张叙丰。
天亮之后,就是傅雨刀斩长安之日。长安如今已汇聚天下四国的势利,说不定,这一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
“希望不要被修颜的乌鸦嘴说中,要是那个女人真的来了,可就乱成一锅汤圆了。”南宫又自语出声。
苁蓉道:“什么汤圆?”
南宫笑道:“没什么,天亮了,早饭还吃汤圆如何?”
苁蓉欣喜道:“好啊!”
可是这一日,南宫并没有参与朝会。在他临行之际,白离尧忽然叫住他,并以今夜他要力抗迦楼刀为由,要他在家好生休息。
“晋纳刺客怎么办?”南宫问道。
白离尧道:“在我将军府,还怕她跑了?”
南宫道:“应当如何处理,早下决断。”
白离尧道:“今日之重在于迦楼战神刀斩长安,区区刺客,已成阶下之囚,明日再议。”
南宫欲言又止:“可是……”
白离尧道:“可是什么?身为伍人,怎的如此不爽利。有话快说!”
南宫犹豫道:“可是,张丞相的计划……”
白离尧道:“什么计划?我怎不知有何计划?就算老张有什么计划,也不是你能左右的。你现在赶紧回去睡觉,好好睡一觉,我吩咐人下午喊你起来。”
南宫只好听话称“是”,既然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也就不再自寻烦恼。回房时还考虑了一下金壁中囚禁的女子,如何进食排便。又思及无论她是否受人指使,那么多无辜之人死于她手,也就不再为她顾虑。
对人命如此儿戏的人,有什么资格,被当做人对待。
南宫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不是因为放心,而是他知道,今夜要面对的事,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要以十二分的精神面貌,去面对这一切。
待他睡醒时,已是申时。
可他不知道的是,今日未参与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大龙女帝,叶玉青棠,这个号称天下第一的女人,今日入京。
她行得太快,脚力胜过飞鸟。以至于她人已至长安,线报都还未入长安,还是由守卫京城的长安卫在朝会上急报才令满堂文武大惊失色。
第二件事,是修颜于朝会失礼,当面怒骂丞相张叙丰枉顾大周百姓性命。
因为今日早间,镇安令收到急报,又有一名长安百姓,于早市当街遇刺。胸口溢血,心被切成两半,死状与之前五人,如出一辙。
第五十六章 断刀斩长安(二)
长安最大的酒楼,是位于永安坊的花满楼。
这是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传闻有言,花满楼最早的掌柜,曾与六道剑神鲁正礼同桌饮酒。
百余年的时间,不说民间手艺传承发展,就是个无名小派,也足够成长为一方霸主。
可这花满楼,依旧只是做着自己的小生意。除了收购相接几处房产,将酒楼扩建外,就无任何想要壮大的苗头。
就连长安城内,都未再起一家分号。
如今的老掌柜,传到他这儿,已经是第五代。本本分分一世,有本本分分的传承,儿孙孝顺,听他的话,从不想着到外面去闯荡游历。
他常常想,这一辈子,活够了,死亦无憾。
儿子常常劝他,年事已高,应当安享晚年。这些服侍操劳的活计,就交给子孙后辈和伙计吧。
老人却说,他从出生,就在这座酒楼里,为这花满楼前后翻修五次。如今他已老去,花满楼却日渐丰朗,他想再看看。
再陪陪,他的老伙计。
今日,花满楼内生意依旧火爆。不止是长安百姓吃惯了这传承百年的手艺,还有江湖人,外来客,来瞻仰剑神风采。
这可是难得的,见证过六道剑神风姿后,还能传承下来的有生气的地方。
世间另一处,就只剩下位于梵天帝国境内,又独立于梵天帝国之外的蜀山。
花满楼内,一名衣衫破烂的老乞丐,斜靠在一处墙角,手中握着一把瓜子,一边随地吐壳,一边四处打量,仿佛是想趁着没人注意,偷一盘剩菜。
这样一个身上散发恶臭的异类存在于喧闹酒楼之中,自然惹人关注,又惹人厌恶。外来游侠不知深浅,入乡随俗,静观其变,不做出头鸟。怪就怪在,常年于此就宴的长安老餮,也对此视若无睹,令不少小辈啧啧称奇。
终于有一世家子弟定力不足,偷偷询问乃父,道:“这是丐帮高人?”
其父答曰:“不知,但是把这座花满楼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老掌柜都没说话,我们也少生是非。”
少年道:“区区一家酒楼掌柜,能有多大眼界。”
其父曰:“只怕多给你十世阅历,也不及其一。”
这样的对白,在这座酒楼中,屡屡出现,虽言语不一,大意却相若。
正言谈间,一名体型壮硕女子,走进酒楼。回望一周,终于寻到老乞丐,走过去说道:“吃点儿?”
老乞丐道:“没钱。”
女子道:“孤请。”
老乞丐道:“你带钱了?”
女子一愣,道:“出门得急,忘带了。”
老乞丐笑道:“等等吧,我看那桌子的人似乎吃不惯长安口味,等他们走了,我去找老掌柜把剩菜要来。”
女子坦然道:“你的地方,听你的。”
二人一番对白,并无半分故作洒脱的矫情,反而十分自然,如同最普通的人说的最普通的话。可是若有人认出其中一人,就会被这段言语惊骇到无以复加。
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大龙女帝,当今天下公认武道第一人,叶玉青棠。
另一个,是大周开国皇帝,当世唯一有望飞升的地仙,神农。
两位在各自领域都是当世唯一的人间至尊,如今却在帝国国都一家酒楼里,因为没钱,而打算去捡别人的剩菜吃。
这几日,神农依旧不理朝政,不参朝会。将政事交给张叙丰处理,他很放心。他只是在长安城内走走逛逛,见见老友,也看看长安这十年,有何变化。
不到片刻,那桌外乡人也不知是饭菜不和口味,还是不愿被神农如同猎物一般盯视,终于不欢而散。老掌柜亲自过来,将不过三十余岁,却看似耄耋枯槁的乞丐和那名黝黑壮硕的女子请到桌前入座。
老掌柜一如往常招待一般豪客模样,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可要加菜。”
老乞丐道:“这些就挺好。”
老掌柜道:“还是为客官热一下,冷菜伤胃。”
老乞丐磕着瓜子道:“不妨事,我就喜欢吃冷的,热的吃快了伤脾胃,不痛快。”
一句话却是看穿了老掌柜的伎俩,若是回厨,就算端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残根,却也必然是重新做的精致菜肴。
老掌柜终究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不再过多絮叨惹人厌烦,只是上了一壶一两就贵过这一桌子佳肴的绿茶,说是不用银两的高碎。一旁的老餮闻着飘来的茶香就知道,不说茶叶,就是这泡茶的泉水,都是出自前朝专供皇家享用的玉泉山泉。大周立国以后,再无贡品一说,世间奇珍价高者得,偏偏只有这玉泉山泉,唯花满楼一家独有。
茶水上齐,老掌柜就知趣退下,不再打扰。
神农举杯敬大龙女帝一杯,大龙女帝豪气牛饮,看得一旁几位老者胸口隐隐作痛。
神农道:“如何?”
大龙女帝道:“不解渴。”
此话一出,大龙女帝明显感觉到一股涛涛杀意将她包围。一群老人目光如绝世神兵寒光凛然,甚至有人强忍之下,口中还是流出一道鲜血,被自家晚辈匆忙抬走。
神农道:“大龙与大周相隔两千里,还有群山四海阻隔,一路行来,是该口渴了。”
大龙女帝道:“还行吧。”
神农道:“走了几日。”
大龙女帝道:“四日。”
神农道:“四日前,我刚出世,你们大龙就接到消息了?一息传讯两千里,不知是何神通?”
大龙女帝道:“没问,孤不在意。孤只在意你。”
神农道:“你好像比我年长。”
大龙女帝道:“那又如何?”
神农狡黠笑道:“不般配,就算你只在意我,也不般配。以前就有个女子对我说,找个年长的女人,不知是找个媳妇儿,还是找个娘。”
大龙女帝道:“你想认我做娘?”
神农哈哈大笑道:“从不知大龙女帝是如此有趣之人,若是早些知道,当年起义时一定要拉你进来。”
大龙女帝摇头不语。
神农又捧起一杯热茶,在一众肝胆欲裂的目光中,饮尽一杯,然后伸手夹了一筷子白晶鲤鱼,小心翼翼舔干净一根鱼刺,对大龙女帝说道:“少年时,曾有一名女子带我夜游长安。那时我俩皆身无分文,当然,如今我还是身无分文。可是那时我年幼,嘴馋得狠,路过这些肉香四溢的酒楼是,总是不肯离步。她就去守着人家掌柜,从白日守到三更,终于要来半个吃剩的酱猪肘子和一壶酒。我已经记不清那个肘子和那壶酒是何滋味,却知那一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时只觉得,若是和她在一起,就算天天沿街乞讨,吃些馊冷残食,只要有她,也是一大幸事。”
是他,一生所幸。
第五十七章 断刀斩长安(三)
花满楼的老掌柜趁着上茶之际,为二人换上干净碗筷。大龙女帝只饮茶不吃菜,神农就夹了半条鲤鱼给她,放在白瓷碗中满满当当,还露出半个脑袋。
神农示意女帝起筷,女帝与这死鱼白眼对视半晌,终究败下阵来,夹了一块鱼肉入口。
于是大周建国至今,第一次对外邦交,第一次招待他国帝王,就从这条江湖游侠吃剩下的白晶鲤鱼开始了。
神农笑问:“味道如何?”
大龙女帝面无表情,却十分诚恳道:“没味道。”
神农道:“你们梵天帝国平日喜欢吃什么口味。”
大龙女帝道:“多食辛辣,与梵天帝国一样,据说是六道剑神传下来的口味。”
神农道:“长安人挚爱咸甜,难怪你吃不惯。”
大龙女帝道:“孤对此并无甚兴趣。”
神农奇道:“哦?还有人对吃不感兴趣?”
大龙女帝道:“孤少时对很多事感兴趣,后来某些事再不可及,某些事已如囊中物,渐渐就淡了很多念想,一心只求武道。”
神农道:“如今你已是天下第一,恐怕更加生无可恋。不如与我一同飞升如何?”
大龙女帝道:“未与你打过,就算不得天下第一。若是胜了你,恐怕就只能到天上去找人打架。若是败于你,也只能上天去寻你再战。似乎无论如何,与你飞升,都是一个好主意。”
神农忽然转移话题道:“这白晶鲤鱼,吃的是一个鲜味。其实做法极其简单,只要抓住时机,手起刀落,待鲤鱼犹有一口气在的时候,掏空内腑,塞入姜片清蒸即可。这家酒楼的鲤鱼皆是上品,连料酒都不用放入一滴,出锅鲤鱼便是香甜嫩滑,没有一丝腥味。”
大龙女帝不语,静待神农说完。
“所以这道菜的诀窍,不过时机二字。掌握好时机,就能出来一碟佳肴。可若没掌握好……”
“也是一盘鲤鱼。”大龙女帝道。
神农却自得一笑,仿佛很满意大龙女帝的反应,道:“若是厨师没掌握好时机,这一碟盘中餐,就有机缘化龙。”
大龙女帝不明所以,盯着神农寻求答案。
神农却又打起哑谜:“你来的不是时候,却又正是时候。大周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可是你,在大周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大龙女帝道:“孤只求与你一战。”
神农道:“不是时候。”
大龙女帝道:“何时是时候。”
神农再度转移话题,道:“我军中有个胖子伙夫,做菜极其难吃,不是夹生就是焦糊,有些菜里没味儿有的菜却咸。此人不仅手艺不高,脾气还极大,动不动就发火,一发火就砸锅。以至于当年征战时,抓住降俘不问粮草,先寻锅碗。”
大龙女帝十分配合问道:“此人如今在何处。”
神农道:“仍在征西军中,依旧是一名伙夫。”
大龙女帝竟然对事陷入深思,片刻后才道:“他一定于你有恩。”
神农道:“猜对一半,他的确于我有恩。当初为了救我,葬送他一条手臂。”
大龙女帝道:“对于一个伙夫来说,手臂十分重要。他一定很喜欢你。”
神农道:“他比你想的,更喜欢我。因为他是没了手臂才去做伙夫。在此之前,他是一名用剑之人。”
大龙女帝面露诧异,她一生痴武,若是有人要她用这双肉拳去换取何事,她一定不答应。即使,换的是她这条性命和大龙的皇位。
习武之人,一生心血所在,便是这身武艺。习剑之人,剑比命重,宁生死不可折剑。而这人,何止是剑,连手臂都没了。
她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失去双拳,还如何苟且偷生。
她必然自戮。
她问道:“痛失一臂就弃剑,为何不换手练剑?”
神农道:“另一只手,拇指也被斩下,别说练剑,就连切个土豆丝,刀都握不稳。”
大龙女帝又沉默了。
神农似乎嫌她的反应太过平淡,又补充一句:“这个胖子,名叫鲁大富。”
长安城内,平底惊雷。
“轰”的一声巨响,贯彻琼宇,宛如天神发怒,毁灭人间。
可是巨响之后,全长安人都看向花满楼方向,却连烟尘都看不到。
花满楼内,神农单手下压,将大龙女帝爆发出来毁天灭地的气势稳稳压制在周身一丈之内,一桌子精美菜肴连同桌椅都化为齑粉。
神农摇头叹气道:“没想到,我都要死了,还要欠这一桌子的债。”
大龙女帝神情威严,似有怒气,凝视神农,道:“他在哪里?”
神农道:“不着急,他是你的机缘,也是大周的机缘。今日你一定会见到他。我快死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作为这份机缘的回报,你再陪我走走如何。”
大龙女帝气势渐渐散去,衣袂落下,冲着神农点头。
神农又笑道:“可不要再毁坏我长安百姓的私物,我真的赔不起。”
大龙女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神农道:“你发誓。”
大龙女帝皱眉看向神农,宛如见到一尊奇葩,声音上扬道:“嗯?”
神农道:“你发誓啊,你不发誓我不带你玩。”
大龙女帝道:“怎么发?”
神农道:“你说:我,叶玉青棠,发誓不损坏长安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不伤害长安任何一名百姓,否则就让天打雷劈碎成灰,再让狂风吹散九万里。”
大龙女帝点头道:“好。”
神农道:“好什么好,你发誓啊。”
大龙女帝道:“记不住那些词,总之,孤答应你不伤长安。”
神农无奈道:“行吧,不勉强你。”
随后在众人心有余悸的惊恐敬畏目光下,喊来老掌柜,道:“这些桌椅板凳,都记她头上。她是大龙女帝,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的叶玉青棠,大龙皇室。”
老掌柜却十分坦然道:“老朽知晓。”
神农道:“你别跟她客气,她大龙皇帝不像咱们大周皇帝这般穷困,你该要多少要多少,一文也别少。虽然现在都化成灰了,但是我可记得这张桌子是黄花神梨所制,十万年发芽百万年成木,你收她个八千万两黄金都是仁义大方。”
老掌柜配合着神农的胡说八道点头称是,心中却真在盘算,去往大龙来回路费需要几何,是否也要一并向大龙皇室讨要……
花满楼的喧嚣落幕,神农与大龙女帝在长安同行。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明德门外,两名黑衣男子并肩行至城门下。
两人相互示意后,其中一名男子缓步进城。另一名手持黑色断刀男子,原地坐下,闭目养神。
守城侍卫见持刀男子,转身通报,立刻将消息传遍长安。
迦楼战神傅雨来了。
第五十八章 断刀斩长安(四)
傅雨盘膝坐地,良久之后,忽然听得一段诡异旋律。
“当!当!当!当当,当当!”
随着声响,一名衣着怪异的肥胖男子,脚步沉重的向他走来。
此时的明德门外,聚集了不少人。除了长安某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还有这几日得到消息慕名而来的游侠。只是消息传的不远,暂时没有多少人知情,并未形成人山人海的围堵之势。
那名穿着一双诡异红鞋的胖子,宛如一座矮丘,缓缓前行。明眼人从他的步伐中,很容易看出,此人应当没有武艺傍身。
直到胖子走到傅雨身前,身形遮蔽天光,傅雨才睁开双眼,却不开口,只是直直凝视来人。
这个人身上,有他从未感受过的气息。
这种陌生的气息,让他心头十分不安。
未知的,总是最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后,在他终于和这个胖子熟悉了以后,他才得知,原来这种味道,叫“洗衣粉”。
而另一件让他好奇的事,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当当,当当当!叮铃!”胖子在傅雨身边坐下,双腿实在太过丰满,导致他难以屈膝,便伸直了腿坐在地上。在他坐下之时,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傅雨只感觉到似有一阵大风从胖子屁股底下刮起。
随后胖子从大腿侧面一道斜口里,掏出一件物什,递给傅雨。
傅雨接过,见此物黝黑方长,触感粗糙,便知这是一块磨刀石。他抬眼观瞧胖子肉嘟嘟的大脸盘子,道:“为何?”
胖子嘴里嘟囔的旋律停顿,回道:“网上买的磨刀神器,我觉得挺适合你。”
说完又开始“当当当”的念念有词。
傅雨终于问道:“你在唱什么?”
胖子道:“战歌。”
傅雨道:“何地战歌,旋律如此怪异。”
胖子道:“玩屁吃的战歌,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只要知道,我是来给你加油的就行。我跟你是一边儿的,铁站边。”
傅雨摇头低笑,他听不懂的事,就不想懂了。今日他的心情极好,因为今日这一刀,能了结很多事。所以他坦然接受了胖子的见面礼,拿起那把形影不离的漆黑断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
傅雨雪教过他,如何在没水的情况下,来打磨这把刀。他记得很清楚,所以此刻,也磨得很熟练。
胖子上身后仰,双臂立在身后,抬头看向明德门,问道:“油儿,你知道长安为什么叫长安吗?”
傅雨头也不抬,道:“你在问我?”
胖子拿手搓了搓满脸肥肉,仿佛要让自己清醒点,道:“我总是搞混。”
傅雨淡然道:“我叫傅雨。”
胖子似乎有些失落,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叫你油儿?”
傅雨奇道:“这位兄弟为何要执着于叫我油儿?”
胖子道:“只有叫你油儿时,你才像我兄弟。”
傅雨道:“你有位兄弟叫油儿?与我长得很像?”
胖子叹了口气道:“算是吧。”
傅雨忽然笑了,笑得开怀,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叫我油儿吧。虽然,确实难听了些。”
胖子也跟着一起笑了,圆脸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张着大嘴憨笑,如同一尊弥勒,十分可爱。
二人真心笑过之后,傅雨忽然道:“取自长治久安吧。”
胖子也停下笑容,道:“是啊,长治才会有久安。”
傅雨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胖子又道:“油儿,不如离开帝缺吧。”
傅雨有些诧异,帝缺之事,他先前问过,似乎连迦楼国师奈何天都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形貌怪异的胖子是如何知道的。
他有疑虑,却不发问,只是答道:“家父所托,恕难从命。”
胖子道:“傅雨雪怎么跟你说的?”
傅雨此番更加惊奇,他是傅雨雪之子这件事,知情人除了威懿皇帝和迦楼国师几乎全灭,不禁问道:“你是南宫将军的人?”
胖子道:“他是我的人。”
傅雨立刻反应道:“你是神农?”
胖子道:“你还是观世呢,我是叫魏宏业,是上天派来拯救你们的。”
傅雨道:“救谁?”
胖子道:“救你们这个世界。你们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帝缺还没告诉你吗?”
傅雨道:“这几日都在赶路,还未有过交谈。”
胖子道:“所以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就选择帝缺了。让我也学学他这套搞传销洗脑的本事。”
傅雨如实相告:“家父曾说过,以后我若为刀,要为此人的刀。”
胖子伸出大拇指,语带讥讽道:“你可真是个带孝子。”
傅雨并不理会胖子话语中的绵里藏针,道:“天下毁灭,既然帝缺亦知,我相信他的选择。”
胖子道:“行吧,祝你好远。”
然后艰难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有些事的结果,他虽然早已知晓,可是心底里总是有一份执念,希望能在事发之前,改变什么。
他不是来劝阻傅雨,见过未来,所以知道某些事,无法避免。
他只是想,若是能在那条分叉路前,拉这位兄弟一把,就算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和他站在一起。
“我不想和你在战场上相见,”胖子低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油儿,你一直都是我的兄弟。”
说完一步踏出,竟然凭空消失,傅雨却隐约听见,那胖子似乎说了:“油儿,手下留情……”
长安城内,朱雀门外。老太监陈知规一如既往的抱着奉天宝函站在朱雀大街上,目光遥遥不知归处。
这十年,他每一日都站在这里,看着长安。
今日早朝,那名年轻的卫将军当面责骂老丞相张叙丰,言语之激愤,恍若那位掌握天下权柄的老人不是大周的开国元勋,治国功臣,而是卖主求荣的民族叛徒。
陈知规心里笑了,脸上却不动声色:“好一个修颜,果真是块大才。这番城府,你不做皇帝,哪个皇帝坐得安稳。”
他心思神念并不出声,却因年老耳背,没注意到一名长安卫已悄然靠近他身侧,低声禀报道:“貂寺所托,皆以完成。今后我晋纳白帝门,与陈貂寺两清。”
陈知规面无表情,低声道:“如何两清,如何能两清。太白公子与咱家主子这些年的恩怨,岂是杀几个人,就能两清的。”
这名身着长安卫蓝袍的晋纳刺客只是低头,不做辩驳。
陈知规又道:“代咱家向太白公子问安。若是有缘,在咱家老死以前,还想再见他一面。”
刺客道:“定为陈貂寺传达。若无其他吩咐,在下先行告辞。”说罢就要后退离去。
陈知规道:“且慢,你那个妹妹,听说被将军府抓去了。按照你们白帝门的规矩,若是救不出来,就尽快处理,不要留下后患。”
刺客道:“在下知道。”
随后退下,从朱雀大街上,光明正大的离开。
第五十九章 断刀斩长安(五)
马丰涛在安息所一夜未眠,待呈递验尸文书后,就请了长安卫几位相熟的大哥,将师傅抬回去。
却在离开长安卫之前,见到满脸怒容的卫将军修颜退朝归来。
马丰涛十分识趣的闭嘴,并未开口问询,只是从随行的长安卫口中得知:昨夜子时,又有三人遇害,其中两人还是长安卫的弟兄。今日早市,长安城内新填一桩命案,死法与之前几人如出一辙,应是同一人所为。
今日死者尸首还未运送至长安令,只是传回了消息。与修将军同行的长安卫嘱咐马丰涛,下午仍需要他来验尸。
老仵作死了,长安卫的人,都自然而然的将马丰涛当做接替老仵作的新仵作。
马丰涛听闻今日之事,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也未与任何人提及昨夜抓捕白衣女刺客的事,只是难以察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南宫醒来后,吩咐下人准备浴桶,一番精心洗漱,才衣冠鲜亮的出门。
自战场归来,虽被朝野及大周百姓称颂首功,称其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英雄人物,却只有他自己一直无法释怀,那场战争中,他犯下太多本可以避免的错。
他总是在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是否值得,被那人托付。
所以他对今日之事格外看重,这是他的机会,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他年仅十六就官居二品是实至名归,而是为了告诉自己,那人没有选错。
迦楼战神傅雨,大周对他的了解并不多。虽然他是近年大周战场上唯一的对手,可是两军对垒,还未有过高级将领短兵相接的时刻,大周与迦楼间的几场战役,几乎都是硬碰硬的血肉拉锯。连斗智伐谋的机会都不多见。
天色依旧明亮,今日七月廿五,是仙界荷花仙子的寿辰,也是举办人间蓝采灯会的日子。长安周边的县城乡邻,市井走卒间,还未传开迦楼战神会在今日刀斩长安的消息。就连这几日长安连死十人的消息,也未流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所以今日的长安,十分热闹。大多是来游览佳节风光的百姓,其中不乏贩夫趁着今日热闹,从四面八方涌入长安,赚些蝇头小利,补贴家用。
南宫围着长安走了一遍,仔细检查每一处的布置是否完整合理,又在脑海中复盘三次,终于放下心,停步回头,一名少女迎面撞到他的胸口。
少女与南宫相撞后,两人都未出声,只是相视一笑。
终于还是南宫开口,道:“跟着我干什么?”
少女侧肩露出身后背负重剑,道:“说好要做你的剑。”
南宫道:“今日不用剑。”
少女道:“白爷爷说了,今日你有一场大仗要打。”
南宫道:“不是所有的仗都要用剑,尤其是你这把剑。”
少女道:“我先跟着你,你叫我上了我再上,你要是不叫我上……”
南宫道:“你就不上了?”
少女道:“那你晚上也要请我吃汤圆。”
南宫道:“好吧,不过的确有一事相托。”
少女豪爽道:“你说,要杀谁?”
南宫摇头道:“今日我若能敌,自不用你出手,我若不敌……”
少女道:“我替你宰了他。”
南宫道:“你保护好白离尧。”
少女略微沉思,道:“白爷爷是个好人,我会保护好他的。”
南宫又道:“还有,你如果实在不喜欢称他为将军,就叫白叔叔,不要叫爷爷。”
少女问道:“为啥?”
南宫道:“我不喜欢。”
二人边走边聊,慢慢向着长安南门明德门行去。早已有人向南宫禀报,迦楼战神在明德门外等候多时。
张叙丰似乎已经默认,此事交给南宫处理。至于暗中是否安排了将军府和大内的隐士,南宫并不考虑。
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将傅雨拦下来。
这是他心中的结。
从那座名为蜀山,却非蜀山正宗的剑道门派中出来之后,他很长时间里,都太过自负。他相信自己是人间绝无仅有的武道奇才,却在战场上接连失利。最后不得不向那人恳求来这一身才能,弃剑持盾,他要做大周最坚固的一面城墙。
神农出世,大周很快将要迎来新的局面。
他心里,还残留那么一丝难以泯灭的希望,不想在新的世代里,泯然众人。
这一次,如果再输,他就不能用没有经验,没有准备,和没有机会来欺骗自己了。
终于,日头西斜时,他与名为苁蓉的少女,一同来到明德门,远远望见坐地磨刀的傅雨。
依旧一身黑衣,一柄黑刀。
而南宫,一席白袍,手执白子。
坐地磨刀的傅雨,并没有因为双目微瞌而慢下手上动作。磨刀这件事,他从小就在做,是否用眼去看,都一样。
而此刻,似乎感应到南宫的到来,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太平坊内,并不知今日傅雨会刀斩长安的年轻仵作,正拿着师傅传给他的包裹,走入安息所。
却忽然心头猛颤,回头望去,一名宫人打扮的老太监,手捧奉天宝函,不知何时,出现在安息所门口。
马丰涛拱手施礼道:“见过公公,公公有事?”
那名太监并不理会,捧着宝函一步步走入安息所。
马丰涛也不出声打扰,在老太监从他身边走过时,见那人还对他点头示意,他便也报以微笑。
位于长安中轴的朱雀大街上,一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和一位黝黑的壮硕女子同行,老乞丐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壮硕女子一言不发,默默聆听。
神农发现自己很喜欢与这个大龙帝国的女皇帝说话,她从不出言打断,也不会对任何不懂得事发表意见,只是安静的听,却不敷衍,听到有趣出也会点头憨笑。
这一日相处后,神农就给她取了一个“傻大个”的诨号,她也不恼,欣然受之。
直到走到明德门前,遥遥望见那一黑一白相对而立的二人,神农伸手指向白衣骠骑将军南宫,对大龙女帝自得道:“看见了吗,这是我儿子。”
就在此时,夕阳西下,暮色席卷,长安城内,燃起了第一束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