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间修罗道(二)
“他怎会动手杀人呢?”
油灯微光晃动,映照出两张脸。
一张白净无须,神态却世故老成。
另一张留着八字胡,目光有些局促闪烁。
说话的,正是这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
白净青年人道:“若说外因,便是我那叔叔醉酒骑马,在街上摔了几跟头,回家以后迁怒于人,才有了这一桩意外。”
中年人身子前倾,凑过脸靠向青年道:“那内因呢?”
白净青年目光内敛,悠悠道:“不可说。”
中年人道:“有何不可说。”
青年人道:“家丑不可外扬。”
中年人便将身子往后仰,不满道:“兄弟拿我当外人了。”
青年人微微一笑道:“怎会,不过是卖个关子,故弄玄虚罢了。不然这些家长里短的枯燥琐事说来话长,怕哥哥听着无趣,嫌兄弟聒噪。”
中年人举起桌上酒杯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知己,如何来。不就是这些琐事聊出来的。何况你余半城的事,再小都是我们歌潭城的大事,兄弟但说无妨。”
青年人剥开一粒花生送入嘴中,几番咀嚼入肚后,又吩咐一声在门外伺候的下人再上些酒水。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叫余力。这个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说希望我做事能给人留下半分余地。当然,对外说的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比起这个名字,更多人喜欢叫我的外号。
余半城。
是的,我很有钱。富可敌国不敢说,敌城纵然不足,也相差无几。
虽然发迹于此,却不是本地人。来此二十年还不会说本地方言,不是不会,而是不愿。即使这让我的买卖一开始遇到了很多麻烦,很多时候宁愿磕头求人,也不肯花半分心思去学这里的方言。
现在我们余家举家在此,大家都在说江南吴语,只有我一个人说官话。
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讨厌这里。
一开始,我的官话是被人鄙视的缘由。
现在,我的官话却是歌潭城身份地位的象征。如今歌潭的上流人物,已经以说吴语为耻。
我出生在西北贫瘠之地,从爷爷自立门户分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山脊的窑洞中。
本来我们是有房子的,但是我的叔叔十分顽劣,在我还未出生时,就把家烧了两次,每次烧完都是我爷爷和父亲凿山石和泥重新砌一栋出来。
而爷爷,也就顺势做了石匠。
我所在的山村是附近最穷的村子,我家又是最穷的一家。爷爷很担心我的父亲和叔叔找不到女人结婚,卖了家里唯一的耕地老牛,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我的娘亲。
按照爷爷的意思,家里只有这一头牛,只换得来一个媳妇儿,就做两个儿子的共妻。可是叔叔虽然性格顽皮,却对家人十分重情。
他说:“我大哥虽然长得没我好看,但是脑瓜子聪明,力气比我大,又比我懂事,孝顺爹娘。大哥生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被我这个泼皮无赖弄脏了大哥的好血脉。我呀,估计这辈子也娶不到媳妇儿了,以后大哥的儿子就是我儿子,我亲儿子。”
爷爷却如何都不肯答应,钱花了,事儿就要成,一个铜板能换一斤米,就必须换得三斤四斤回来,才叫值当。这就是我们村儿的道理。
于是叔叔在成亲那天,连夜逃到山外,失踪了五年,杳无音信。
到第二年,我出生了。
后来听山里的叔伯说起,我差点就没生下来,娘亲总想着要跑,怀了我也要跑,每次被爷爷抓回来后都要挨一顿毒打,要不是爹爹求情,恐怕我还在娘亲肚子里时,就要被爷爷打死了。
爹爹对娘亲是极好的。
这是娘亲跟我说的。她说在成亲那天,爹爹跟她说:“你是我们兄弟两个的媳妇儿,兄弟那份福让我享了,兄弟那份责任也该我来担。”
她说每次被爷爷毒打,若不是爹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早就被打死了。
所以在爷爷死后,她就不恨我爹了,还教我爹识字。
爹爹学的认真,很快就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山里的老乡都会喊爹爹一声“小先生。”
爷爷是在我四岁时死的。山里穷苦人,大多不长寿,爷爷死的很痛苦,因为他自知时日无多后,便找了老先生为他写下死期。他只要按照那个时辰死,子孙就会有享不尽的福禄。
如今想来,不论是巧合还是注定,爷爷都为今日的格局,埋下了伏笔。
我那时已经有了许多模糊的记忆,能记得当时爷爷那张惨白的脸和他苟延残喘的模样。直到山里终于响起第一声鸡叫,爷爷才扭头咽气。
那时,我不知生死为何物,并不感觉怎么难过。爹爹倒是跪在地上哭了很久。
娘亲也陪着爹爹一起哭,后来爹爹说,是因为她心善。
爹爹说,娘亲是这世间最善良,也是最凄惨的女人。
爹爹说,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咱家好。
爹爹还说,以后如果出现了要我做选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选娘亲。
我把这些话说给娘亲听,娘亲只说,世事难料,只要做到无愧于心,便不算做错。
那一天除了爹娘,还有一人也在哭,就是我失踪五年的叔叔,不过叔叔并没有哭太久,他似乎显得不是如何伤心。
只是后来,我总是在夜里听到叔叔偷偷的哭。我想爹娘也一定听到了,只是他们不说,我就也不说。
叔叔回来时,送了我一件青衫。
他说城里的小少爷,都这么穿。
他在城里做了三年学徒,今年是第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第一份例钱,去寺里还愿时,有个老和尚告诉他。
该回家了。
于是他将这六十文例钱,也就是他全部的积蓄,换了这件青衫。
他说,是送他儿子的。
他还说,他就知道是儿子,果然是个儿子。
爹爹让我穿上给叔叔看看,娘亲却不让。
娘亲说,叔叔一定会有儿子的,他自己的亲儿子。
这件青衫就被娘亲强势的收了起来,连叔叔想要回都没给。
在山村中臭名昭著二十年,人尽皆知的泼皮无赖,面对娘亲的越俎代庖,居然就这样笑笑不说话,乖巧得像个好孩子。
娘亲说,叔叔喊她嫂子时,她听得出来,叔叔是真心实意的。所以娘亲,也就真心实意的认这个小叔子。
后来叔叔和我们又在山里守孝三年,便联合娘亲一起劝说爹爹,一家人进城求生。
进城以后,通过叔叔的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娘亲的娘家,可是那个我应该喊外公的人,却不让我们进家门。
他嫌娘亲丢人。
而那个慈眉善目的外婆,在我们离开时,偷偷塞了一个手镯给娘亲。我听到她跟娘亲说:“这你的嫁妆,以后若是有难,能救济一时。”
我看见外公分明看见此事,却没有出言阻拦。
娘亲说,都是不得已,不要怪外公。
外公虽然只是一县主簿,是最低级的朝廷命官,却也是正儿八经从八品的官身。自己失踪多年,无媒无聘携夫带子回来,只会落得一个全家浸猪笼的下场。
我的确不恨外公,外公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好几次偷看他,他都在对我眨眼睛。
第三十一章 人间修罗道(三)
那支玉镯最后落到了我的手上。娘亲说这支镯子她从小就看着她的娘戴,外婆总是说,等娘亲以后嫁人了,这就是嫁妆。
娘亲被人牙子拐走之后,偶尔想起此事,只觉得最后应该会传给几位嫂嫂,没想到外婆一直珍藏着,等着娘亲回来。
起先爹爹是不同意给我的,尤其在他得知,这一支镯子,能换下十五头耕牛以后,就更不肯让我戴着。
他这一生,见过最值钱的事物,就是家里那头老牛。
这头牛,给他换了一个更加宝贝的媳妇儿。
爹说,一定要好好藏起来,以后给我换十五个媳妇儿。
又说,不对,给我换五个就行了,剩下的给叔叔再换十个。
娘亲又气又笑,对着爹爹的后脑勺就拍了一巴掌,然后执意戴在我左手上。
并跟我说,左手养心,右手养颜,还能保平安。戴上玉镯,以后就不是那拿苦力赚血汗钱的劳碌命,阿力以后要做个读书的相公。
爷爷死后,家里就没人再欺负娘亲,爹爹和叔叔都很听娘亲的话,尤其是叔叔,只要娘亲开口,他从来不会拒绝。
所以当娘亲提出要离开此地,外出谋生时,全家都同意了。
毕竟这是娘亲长大的地方,总有人会认得出来,总有人会说三道四。
在叔叔这几年积累的稀薄人脉帮助下,我们一家人,在我十岁那年,来到会稽郡下的歌潭城,从头开始。
父亲在母亲多年授业下,写得一手还算工整的字,在街边摆摊做起了替人写家书的捉刀营生。会稽郡地处江南富饶处,又多出风流文士,但凡有个识文断字的本事,都一心扑在功名上。毕竟只要中了秀才,就有朝廷的俸禄供人读书,哪还有读书人愿意做那贩夫走卒的行当。所以捉刀这样的贱业,在文风盛行的江南道,反而是个吃香的活计。
父亲很快有了积蓄,在城中置办了一处三房小院,虽然简陋,终于也让我们有了归处。
叔叔起先靠着伶牙俐齿给人摆摊算卦,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他自然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就是靠着说些吉祥话,讨个好彩头,求几分打赏。
有一次城中大户家祖病危,请了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是交代早早准备后事,便请叔叔去算个良辰“忌”日。
老太爷一息尚存,看见叔叔一身道袍,竟然回光返照,起身吩咐人拿来狼毫,在叔叔手中写下一个“活”字。
叔叔坑蒙拐骗久了,就真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有那神佛相助,又见老太爷面色红润,便对那户人家的家主说:
活字三点水,千口舌,只要广布稀粥,施足千人,老先生自然可续命。
却不知,他装模作样的神棍风采还没好好显摆,身后老人就已闭目长辞。虽然极力辩解说都怨这户人家动作慢了,没来得及给老人多积福缘,却还是被一通乱棍打了出去。
道士的名声臭了,叔叔就改行当和尚。修罗帝国尊佛抑道,佛教是国教,山间野庙都是香火鼎盛。
会稽郡下有传说的修罗道场,修罗皇帝也要每隔三年过来此地盘陀山同济寺上祭拜一次。
几番波折之下,叔叔终于想办法混进同济寺,出家做了和尚。
从小沙弥,到执事,靠着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叔叔的“僧途”十分通畅。
而我呢,在娘亲的强烈要求下,上了私塾,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踏上求学之路。
可是这一条路,行得十分艰涩。
江南道的吴语,我总是听不太懂。而我习以为常的晋语,也无人肯听。我努力学习的吴语,每次说出口,都被同窗嘲弄,称之“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起初一些蒙读书籍跟着先生朗诵总也是能学会,到了研习诗文时,晋语和吴语的字角韵律终于成了难以攻克的天堑。
无论我如何认真学习吴语,都会被同窗少年奚落,最后沦为笑柄。
这样的矛盾,如果只是被讥讽嘲笑,纵然时值年少轻狂时,终究还是能忍得下来。
于是我更努力的学习吴语,也更努力的背书读书。家中没钱买油灯,我就借着月光读书。若是阴雨天气,我就去大户人家门口的灯笼下读书。江南冬季阴湿,不似北凉道的刀刮烈风,多穿几件厚衣物就可抵御,江南道的风,总是寒得入骨。好在,这样的寒风,终究冻不死人,咬咬牙总能过去。
只是夜深回家的路,总是黑得可怕。
凭着记忆和偶尔得见的点点微光,抹黑回家几次,都摔得头破血流,干脆就不在家中过夜。遇到没有月光的晚上,在豪府门前,看书看到灯笼里的蜡烛燃烬,就躲在石狮子下面睡去。
夏有蚊虫冬有雪,总算不是多么孤单。
因为我知道,过了院试,考上秀才,我就有了功名在身。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家里也会好过一点。
我就靠着这点希望,举步维艰的努力前行。
积年风餐露宿,夜不归家,早上也只是路过溪边时简单洗漱,身上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总有人取笑我是北方蛮子,也浑然不在乎。
只要读书,只要再熬一熬,一切都会变好。
那时先生见我蓬头垢面,还常常让我去他家后院打水清洗。
先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让我尊敬的人。
直到有一日,先生不讲课,和我们玩起了抓贼。
他说,私塾里丢了东西,是刘家少爷的金锁。
刘家少爷说,这是他出生时杭州府的贵人送给他的,纯金打造,价值连城。
先生说,那一日有人看到是谁动了刘家少爷的书箱,现在自己交出来,抄二十遍《道德论》,这件事就过去了。如若心存侥幸,执迷不悟,我们就见官吧。有了劣迹在案,可就不是逐出书院这么简单。是要取消功名永不录用的。
在先生倒数三声无人应答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我被同窗们扣押着,带进了县衙。
没有审讯,直接定罪。只因为我说着拗口的吴语,因为我是北凉道大山里来的穷苦人,因为我配不上左手上的玉镯。
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有钱买这样名贵的好玉。
定然是偷了金锁换来的。先生和同窗都这样说,县令大人也这样断了案。
我在狱中被关足了七日,叔叔通过同济寺里大和尚出面游说,终于将我救了出来。
这些年我遇到过最恶毒的歧视,并不是无知少年的恶语相向,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我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教书先生。他们不会直接辱骂讽刺你什么,他们只是从心底里,对我进行了划分。对于他们而言,我品行如何,学识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和他们,不同属于某一类人。于是对他们而言,我也就算不上是人了。
所有的有教无类,一视同仁,都是他们的自我欣赏。他们对我,没有身为人师的责任,只有为自己的高风亮节锦上添花的怜悯。
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
第三十二章 人间修罗道(四)
出来时,我再次看到娘亲哭红的双眼。上一次见她哭,还是爷爷去世时。
我不知道她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镯子。
亦或是,心疼那好不容易出现,而又转瞬破灭的希望。
我再也无法参加科举了。
衙门有案底,就不再是身家清白之人。
这一次,娘哭了很久。
她最后也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哭。她只是流着眼泪,继续做着以往那些活计。
而我却在心里偷偷下定决心,今后,我一定不会再让娘亲如此伤心。
那一晚,叔叔从寺里翻墙出来,带着我去到荒郊隐秘处,从一个树坑里捞出一个麻袋。打开麻袋,里面是被绑得结结实实,已然昏迷的刘少爷。
叔叔将刘少爷的左手袖口拉开,露出里面玉镯。
那是我的玉镯,我娘的玉镯。
叔叔说,从我手上丢的,要我自己去拿回来。
我上前去取我的玉镯,可是刘少爷双手被绑在一起,不解开绳子就拿不下镯子。
叔叔递给我一把匕首。
我将匕首对准绳索,问叔叔,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叔叔伸出手指将匕首推移,落到刘少爷的手腕处,说:那就不要解开他。
看我好像不懂,叔叔又说:
把他手砍下来。
我看着刘少爷的手腕,火折子照亮了他白皙的血管。不知道是我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刀刃的冰凉,刘少爷终于醒了过来。
他先是迷茫,然后是愤怒,最后才变为恐惧。
他恐惧的看向了我。
不得不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这样看我,竟然没有感到的慌乱。
甚至,有点难言的享受。
这样的眼光,虽然也是看怪物的眼光,却比之前那种鄙夷和憎恶,好看多了,刘少爷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叔叔见我迟迟不动手,便说,算了,脏活还是他来做吧。一家人里,总需要一个在人前风光的面子,也需要一个在人后办事的里子。
我并没有把匕首还给叔叔,只是对他说,再给我点时间。
是的,给我点时间,我心里也很紧张,我需要准备准备。
同时,我也很喜欢此刻刘少爷哀怨祈求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少爷眼里的恐惧和哀求渐渐减少,慢慢又浮现出那让我讨厌的轻蔑。
呵,是吗,你以为我不敢下手是吗?我对刘少爷说,声音冷得不像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
然后将刀尖抵住刘少爷手腕上跳动的经脉,一点点的用力。
刘少爷终于又有了哀求的神色,还有那让我喜欢的恐慌。
这样的刘少爷,可比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可爱的太多了。
匕首切入血肉,刘少爷拼命挣扎,就像一条蚯蚓在地上蠕动,口中还发出好听的呜咽声。
我问叔叔,可以将他嘴上的绳子解下来吗。
叔叔说,你有什么想问他的。
我说没有,我只是想听他的哀嚎和求饶,想听听他说他是怎样的痛苦。
叔叔罕见的拒绝了我,他看了我很久,才皱着眉说,怕路过的猎户听到。
我没有强求,继续一点一点将匕首插入刘少爷的手腕上,鲜血在他的挣扎下流的得到处都是。
刘少爷终于痛的无法忍受,再度昏厥过去。
真是扫兴呢。
我问叔叔,怎么让他再醒过来。
叔叔好像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我,说没有办法,昏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说,切到骨头了,切不下去了。
叔叔说,趁着他昏过去,现在给他解开绳子,直接从手上取下来吧。
我说不行,万一他是装的呢。
然后拿自己的膝盖抵住他的手腕,全力一掰,来回好几次,终于将他的骨头折断。
这一次,刘少爷又醒了,感受着手腕处剧烈的痛苦,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挣扎。
我割下剩余的血肉,将他的手切了下来。
拿回染血的镯子,叔叔就说走吧。
我说那刘少爷怎么办。
叔叔说这么多血他一定活不下来。
我说他一身都完好,唯独手腕被切下,任谁都知道是我来取回玉镯了。
叔叔终于有些恼怒,问我还想怎么样。
我说,从我手上丢的,我要自己拿回来。这是你说的。而我丢的,不只是这只镯子。
他毁了我的一切。目的,仅仅是想要我的这个镯子。
叔叔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站了几步,不再说话。
第二天,刘家少爷就只剩下一堆破碎的衣衫和白骨埋在地底,他的血肉,大概会在傍晚时分,变成一泡泡狗屎,重见天日。
叔叔在天还未亮时回了寺里,我拿着刘少爷的一只手掌,来到城西的一位同窗家里。
他的父母已经外出做买卖,他睡醒时,我就坐在他的床头,笑着看他。
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怒的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笑着对他说,你再喊几声,全城都知道是你偷了刘少爷的金锁。
他果然不喊了,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血口喷人。
我说,你心里有数。
他说,我无凭无据。
我说,我不需要证据。
我拿出放在书箱里,被包裹好的刘少爷的左手,丢到了他面前。
他被吓得声嘶力竭。
我说,你要是把巡城捕快引来,他们就会搜查你的房间,找出你偷的金锁,然后把刘少爷的死算在你身上。
他很听话,马上就安静下来,然后说,你怎么知道金锁在我这儿。
我指着手掌说,他告诉我的。他想要我的镯子,就拿金锁做交换,让你替他做伪证,在同学面前指出是我翻了他的书箱。
他说:你都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吗。
我说:你不配,况且你还有用。
他说:我凭什么帮你。
我说:就凭现在,这个手在你这里,你家里又能搜出金锁,我只要出去喊一声,一定会有英明大义的神捕查出你这个谋财害命的贼人。
他说:官府怎么会信你这个外地人不相信我。
我说:你以为我就带了一只手来?就算你把这只手说清了,你家米缸里的尸骨你也说不清。
他在犹豫。
我又说:就算官府最后没定你的罪,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以为这些流言蜚语就凭一纸文书就能给你洗清?世人最喜欢无中生有,只要有一个人还在谈这件事,慢慢的,大家都会信以为真,都认为你就会是凶手,何况,你本来就是凶手。而且,你只要再喊一声,我就会脱掉你的裤子,在别人进来时,看见一丝不挂的你被我压着,我想,你以后也不用活在这歌潭城里了。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我又从书箱里拿出一只鞋子丢给他,告诉他:你去刘家说,看见刘少爷失足掉河里了,这是他的鞋。
他说:万一刘家不信怎么办。
我说:这是你的问题,刘少爷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以为这块金锁你真的拿得那么容易?就算只是一块镀金的锁,你也不该从他手里拿。他不死,你也要完。
第三十三章 人间修罗道(五)
一切都如我所愿,事态发展的很顺利。
三天后,我如约来到大牢。
是的,我和人约好了,如果一切顺利,我还要回来。
问出我一直疑惑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回答我的是一个中年人,虽然不知道在这里关了多久,一身上下依然整洁如新。
他说:我叫帝缺。
我说:我入狱时,你已经在狱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还会困在监狱里。
他说:我从来没有被困在监狱里,我只是选择在这里等你。
我说:我被关进来第一天你就这么说了,你等到我了吗?
他说:要看你信不信我。
我说:现在相信了。
他说:那接下来我让你去做的事,你会去做吗?
我说:要看是什么事。
他说:对你好的事。
然后他说了很多,也似乎说了很久,可是当我离开时,看守的狱卒却清楚的说了一句:
这么快就走了。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事,我总是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这个帝缺,不知从何来,不知何处去,也不知,为何我后来再也没去大牢里找过他。
我也再没见过他。
他说了很多,说的很仔细,甚至把我出门后应该从哪个方向回家,都说了一遍。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终于有了今天的地位。
至于我的发家史,那是另一个故事,这次的事件平安过去后,下次我们再聊。
那个自称帝缺的人,给我了如今的一切,可是我当初并不相信他,所以也没有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隐约记得,他好像提到过,下一代的“观世”会在歌潭城中出现。
这个观世是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追查了很多年,才隐约得到这么一种说法。
观世之人,观今生来世,遍知过去未来宇宙洪荒。
如此说来,似乎就是一个颇有道行的算命先生。
我的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接下来继续说我的叔叔。
我这前半生,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部分是为自己做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为你们做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为你做事,就是为我自己做事。
但是还是辜负了娘亲的期望。她要我问心无愧,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后,终究还是有愧的。
我也常有夜不能寐的时候。你也许不知道,当我从监狱里出来时,第一个念头,是去做个说书先生。说点自己编的故事,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至于缘由嘛,只是因为说书用官话不会被人瞧不起。
好了,又扯远了,说回我的叔叔。
叔叔从一开始,好像就希望这些脏事,由他来做。可是我却没有听他的话。他做和尚很有天赋。
对了,你知道做和尚的天分是什么吗?
不,不是悟性,是演技。
叔叔很会演,袈裟在身,双目一闭,就是宝相庄严活佛下凡。我们的修罗皇帝进修罗道场礼拜修罗,两次都是我叔叔为他诵经。
加上他有一张能言会道的嘴,百姓当他是大师,你们当他是高僧,江湖中人当他是兄弟。
一个和尚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你知道吗,好几次他回到我们家,一手拿着烤狗腿,一手举着酒壶,满嘴油花的对着我说:
老子就快要成佛了,以后死了烧出舍利子,一定要给阿力一颗当传家宝。小子你可别笑,就算你现在出息了,是那啥余半城,也的确给咱们老余家长脸了,可是你见过皇帝吗?那皇帝老子,见了你老子我,也要给我作揖的。你家那些东西,再贵重也都是市面上的东西,能比得上老子烧出来的舍利子吗?舍利子你知道吗?那是能买的吗?你再有钱你也买不到啊。就老子这颗舍利子,你家里放着,老子保证你的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不出两代可就不是余半城了,就该叫余全城。
我跟叔叔说:我不稀罕什么舍利子,那玩意儿同济寺里又不是没有。我就没见过活到两百岁的老和尚,你努力一下让我见识见识。
叔叔很高兴,他说跟皇帝吃饭都没有在家里吃饭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们这个家过得太苦了,我就希望他们开开心心长命百岁。
所以叔叔被赶出同济寺那天,我一点都没有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些开心。他终于不用强撑着来做我们余家的面子了。
这事儿你还不知道是吗?不,你应该知道。毕竟那个抢了我叔叔主持的人,是你们朝廷派下来的。
没事,你不用跟我来这一套,我没有怨气。
叔叔太累了,这些年我能走的这么顺利,很大一部分是他暗中出力。虽然给你们干那些脏活儿都是我下的手,但是没有叔叔那帮江湖朋友的帮忙,我也干不了这么利落。
就说我还在做双花红棍那几年,要不是叔叔暗中求人保护,我都被打死好几回了。
同济寺是国寺,管事的不能习武,只可修心。僧人一旦习武,大多金刚怒目,少有菩萨低眉。国寺是帝国的面子,要是出个满脸横肉的当家和尚,也服不了民心。
所以叔叔这些年,只学他的纵横术,不学武道。
可偏偏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却在江湖中,有了孤隐的名号。
被逐出同济寺后,我给叔叔置办了一个酒楼,好让他有点事做。但是叔叔一向仗义疏财,来了江湖上的朋友,别说要钱,不送钱出去都算是赚了。酒楼没开多久,就有掌柜向我告状。
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小钱,叔叔开心就好,毕竟我们这一家人委屈了一辈子,也不想着风光,就盼着家人不受委屈。所以每月都暗中拨款入他的听雨楼。那些办事的人知道这其中有油水可捞,就光明正大的中饱私囊。
我呢,只要叔叔玩的开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叔叔却不肯,他知道这些事后,将那些拿了不该拿吃了不该吃的人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不巧其中一人是帮派子弟,是我特意安排到叔叔的酒楼里混吃等死的。
那名帮派子弟挨了一顿打回去告状,叔叔知道后为了不影响我的生意居然跑去负荆请罪。
你知道我这叔叔,当了十几年的和尚,就风光了十几年,早就过惯了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日子。他常念叨一句话就是“皇帝老子见了老子都要作揖”,结果满怀诚意的去向人请罪,居然又被打了出来。
他上次受这种委屈,还是快二十年前当道士的时候。辛辛苦苦混了快二十年,还是让人从大门里赶出,这事儿要是换了你,你也不痛快。
用叔叔的话说,这都能忍,屎都能吃。
这才胸中愤懑,醉酒夜归,还从马上跌了下来,据说脚上勾到缰绳,被拖了几十丈远。
回到家时满脸是血,把家里丫鬟吓坏了。
叔叔心情郁闷,还受了伤,被这小丫鬟吵得心烦,加上白天那一肚子肝火也实在需要发泄,才把那丫鬟杀了。
至于那个被奸污的女子,说是那丫鬟的闺中密友。叔叔平日里对大家一直和颜悦色,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也不讲究什么规矩,所以家里的仆役丫鬟多多少少有点放浪举止。这一点,我娘没有反对,大家就都乐见其成,认为作为一种家风是一桩雅谈。
偏巧这个丫鬟在这个时候带了朋友来,叔叔喝酒杀人一时兴起,夜色中也看不清那女子的姿色,就看到那娘们儿前凸后翘的身子,以为是家里新来的丫鬟,才犯下此事。
你说,我们余家,辛辛苦苦一路从山里的穷苦人家,打拼到现在,为歌潭城,为朝廷,做了那么多事,救济了歌潭多少难民。现在杀个丫鬟,日个娘们儿,有何不可?
故事说完,屋内另一位长须中年人一捋胡须道:“并无不可。”
却听一声轰响,房门被撞开,一名持刀男子冲入屋内大喊:“贪官奸商!草菅人命!纳命来!”
未到二人身前,就被护院的江湖高手按在地上。其中一位护院还不忘拱手告罪。
余半城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个人带下去。
持刀男子仍旧嘶吼着:“余家歹人,杀我姊妹,辱我妻子,我陈英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余半城举杯敬了中年男子一杯道:“那便让他做鬼去吧。”
第三十四章 人间修罗道(完)
“咻”的一声,有风声从我耳边掠过。
那是一支箭。
“找死啊!”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耳旁炸裂,然后我就被人用力往一旁拖拽。
“要死回家去死,别在这儿碍事儿。”还是那个声音,他好像很愤怒,但是我能听出来,他是紧张。
像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为了威严,故意装出来的凶恶。这种语气,我太熟悉了。家里那个老爹,总喜欢这么跟人说话。
这个人也真是奇怪,要死当然就该在这儿死,回家死才是浪费。他说话这么没有条理,他一定很紧张。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就笑着去看那个人。
可是下一刻,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肩膀上插着一支箭,一支本该射在我身上的箭。
我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拔出佩剑,对着迎面而来的又一阵箭雨挥舞。片刻过后,所有的箭支都被击落。
我出剑很小心,每一剑都是用剑身拍箭支,落在地上的羽箭全都完好无损。因为我隐约记得,出来时,老爹提过我们的箭不够用了。
看得出来刚刚出手救我的老哥有些讶异,他愣了片刻才说了一句:
兄弟可以啊!
我笑了笑说:也就那样吧。
然后一把把他推回战壕,我又提剑冲了出去。
这是战场。
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战争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曾经以为打仗就是很多人一起比武。我刚学剑那会儿,就有过多人斗殴的经验,有时候是别人一群打我一个,有时候是我带一群人打别人一个,也有势均力敌两群人对战的时候。
我一直以为,所谓战争,就是更多这样的两群人对着打。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在第一次冲锋时,就看见周围的弟兄成片的倒下。打架的时候无论人数差异如何悬殊,都能打上几个来回。可是战争不一样,每一次碰撞,都是数百条人命。
我不想打了。
这场战役落幕后,我跟父亲说。
他说,来了就要战到最后。
行吧,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听话。
那天晚上,父亲忽然将我们都召集起来,说是抓住了奸细。
我认得那个奸细。他是白天救我的人。
面对同袍的举证揭发,他没有争辩,只是看到我时,无奈的对我笑了笑。
“他不是奸细。”我对父亲说,“他在战场上救过我。”
“闭嘴。”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理会我,然后让人把那人带下去问斩。
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哪有奸细会救敌军的。
我这样想着,就找机会把那人放了出去。
几个守卫,怎么会是我这样正经蜀山传人的对手。营救的工作进行的十分顺利。
我将那人送出军营以后,还给了他几两银子,跟他说以后大周是待不了了,换个地方谋生吧。
很奇怪,他看我并没有感激,只是笑着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是的,不久后就再见到了他,在那场百人守谷的战役里。
他的的确确是迦楼的奸细。父亲说的对,对于战争来说,与其说我是天真,不如我是愚蠢。
而这份愚蠢的代价就是,大周的一场败仗,和三万精兵,全数被剿。
我真的不想打了,我的的确确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
然后我就被父亲派去守城了。
这座弃城没有军队,只有五百罪卒,都是前朝的罪犯,来戴罪立功的。
换句话说,这五百人,就是炮灰,随时准备当做弃卒丢弃。
老白肯定不是我亲爹。
后来证实,果然不是。
哪个亲爹肯这么坑儿子。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靠在城门的门洞里休息。这一晚太暗了,只要没营火的地方,就伸手不见五指。
我想一定不会有人发现我在这里。
不过我又想错了,我发现只要在战场上,我的判断总是出错。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们被抛弃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根据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另一个罪卒,我并不想和这样的人说话。
都是一群背负人命的恶徒,早就该被抛弃了。
“我们的任务是拖住迦楼的军队,让他们以为城里还有人驻守。只要迦楼军在城外犹豫个一两天,后方的大部队就能到下一个据点重新整军再战。”
呵,知道的还挺清楚,不过我仍旧没有理他。
“我们现在差不多就成了挡箭牌,只不过是肉做的。”
“你好烦。”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这个人在打扰我。
这种黑夜里的守卫战,最可怕的不是敌袭,而是营啸。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一旦有一丝一毫情绪上的刺激,都会变成一场内部的混战。尤其是这五百人都是罪卒,本身没经历军队的训练和战火的淬炼,既没有荣誉感也没有责任感,父亲让我带着这群人在这里守城,显然只是一种单纯直接的惩罚。
“对不住了兄弟,天一亮我们就要死了,再不找人说说话,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黑暗里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不屑的说:“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作奸犯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
那人却说:“后悔是后悔,不过后悔的是当初学艺不精,下手的时候生出几分犹豫,没砍死那一家子畜生。”
“无可救药。”
真是无可救药。
那个人好像笑了笑,虽然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是十分无奈的笑。他没有生气,又问我:“你害怕吗?”
我反问他:“你害怕吗?”
他说:“怕,很害怕。”
我说:“那你死定了。”
他说:“是啊,我知道,上了战场,一旦害怕,就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
我听见他这么说,声音似乎是哽咽着。这样的人,真是让人瞧不起。我以前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恶人,人头落地前大多会说上一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或者“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且不论他这辈子到底是不是条好汉,但是这份胆气,多多少少也会让我们这些自命江湖人士的人心生好感。
可是这个人,居然怕死怕的哭了。
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通常就会是个卑鄙小人。
他似乎不介意被我听到哭声,继续抽噎着说:“我来做罪卒之前,有机会回家一次,我媳妇儿嫁给我没两天就出了那档子事,等了我十五年,守了十五年活寡,这次见面终于有了身孕。我还不想死,我想看我的孩子出生。”
我有些烦躁的说:“那你杀的人呢,他们的骨肉亲人,他们的妻儿老小呢?你可曾给过他们机会。”
那人怒吼一声:“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就会空口白话,你哪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
我也怒骂道:“你这种人渣就是人间疾苦。”
那人说:“我这种人渣,我这种人渣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要这么对我!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卖的铁器从来没有缺斤少两,从不占人便宜,也从不欺辱他人。余家老狗杀我妹妹,辱我妻子,最后却是我被关入大牢,发配充军,最后无声无息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可怜我那妻儿,家里没有男人,以后不知还要受怎样的欺辱。”
“你可知,我那爱妻,这十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你可知,那些平日里和我称兄道弟的义气朋友,在我入狱后,是如何欺她无依的吗!”
“我这一生,未做恶事,为何……”
“为何会这样……”
第三十五章 宏业如山岳(一)
张叙丰考取童生那年,方才六岁。很多乡人在这个年纪连话都说不顺畅,更何况识文断字,于是他便成了远近驰名的神童。
年至七岁,便写出“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这样词句来讽刺那时正当流行的青词骈体。
彼时修罗帝国正是由盛转衰之际,皇帝已经听不得逆耳忠言,那歌舞升平的纸糊江山纵然危在旦夕,在杀了几个忠心耿耿直言进谏的老臣之后,终于整个朝堂都跟着他们的皇帝一叶障目。
那一年,帝国象征修罗,已十三年未出世。
天子无道,寒门便难出头。所以纵然被寄予厚望,天资卓绝的张叙丰也没有进一步考上秀才。
终其缘由,不过是读书人的酸腐气犯了,几次院试写出一篇篇针砭时事的大逆之言,不仅没有伯乐相识,还被当时文坛主流文人以一篇《伤叙丰》讥讽,笑他少年成名后便江郎才尽,再无寸进。
从此便闭门读书,携手颜如玉,独居黄金屋。
直到终于熬过了耳顺,熬死了亲人,熬成了孤老时,迎来了两个人。
那个雪夜,十七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敲响了陋室柴扉。
十九年后,少年成了大周的开国皇帝,而那个幼儿,成了当今丞相的独孙。
他叫张初心。
是那个雪夜里的秉烛夜谈之后,张叙丰取的,却不是为他而取,而是警示年少的神农,不忘初心。
至于这个名为张初心的少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他只知道,每次眼前这个人来时,都会为自己带一坛酒。
是坛,不是壶。
他扛着坛子过来的路上,一定很惹眼。
他也一定很喜欢喝酒。
所以壶满足不了他,一定要是坛。
可是这个爱喝酒的怪人,从来没带来什么好酒。
他说: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酒啊。”
在大周,皇帝不发饷,是一句流行的俏皮话,流行了很多年,流行到如今再有人说,张初心一般都会认为这是个无趣且庸俗的人。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个无趣的人。
他总是找张初心喝酒,却总是说不出可以下酒的趣事。
所以,倒还算不上庸俗。
毕竟,不说话,必然比硬说一些无趣的事,要高雅多了。
可他连一盘好的下酒菜都没有。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菜啊。”
好吧,于是一个大周百官之首的独孙,一个长安卫最年轻的卫将军,就成了这样的“酒朋友”,不仅没有肉,连酒都是劣酒。
这一日,年轻卫将军又提着酒上了丞相府,只是这一次,他带了一壶好酒,和一个新的话题。
“神农回京了。”修颜说道。
“有所耳闻。”张初心道。
仅仅九个字,二人便不再说话,各自喝酒。
几杯之后,修颜又说道:“再有几日,便是中秋。”
张初心不语,这样的家长里短,与他而言,无趣的很。
尤其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家。
虽然相依为命,他却一直无法对那个一手将他养大的老人视作家人。国家二字,国在前,家在后,老人一直遵循着这样的道理,事事以国为先。
何况,这个一生未娶的老人,又何来后人。
他这孙子,不过是寄人篱下过客。
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乡。
修颜又道:“每年中秋,都会有个朋友,从南方为我带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你口中的好酒,常常不怎么好。”
修颜道:“这确实是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那便希望如此。”
修颜道:“这位朋友,还会带来几样江南的好菜。”
张初心道:“可有好肉?”
修颜道:“桂花鸭不曾少过。”
张初心道:“桂花鸭算不得好菜。”
修颜道:“若是出自听雨楼呢。”
张初心道:“那便是极好的菜。”
修颜道:“这极好的菜,一个人吃,就也成了糟糠。”
张初心道:“酒糟你喝得并不少,米糠也总比没有好。”
修颜道:“这次有好酒,又有好菜,便只缺一味,可成好宴。”
张初心道:“哪一味?”
修颜道:“好友。”
张初心道:“千里迢迢赠你酒肉,还不够好?”
修颜道:“不够。”
张初心道:“那怎样才够好?”
修颜道:“如你这样是最好。”
张初心不答话,歪着头摩梭酒杯,片刻之后,终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随即修颜也跟着他一起笑。
两人一起喝闷酒喝了快一年,这一日,终于喝得开怀。于是那一小壶酒,也足够醉人。
待到壶中酒饮尽,张初心道:“你的酒一向难喝,每次我喝在嘴里都要偷偷吐掉半口。”
修颜道:“我知道。”
张初心道:“希望中秋时的酒,能和今日的一样好喝。”
修颜道:“一定比今日的好喝。”
张初心道:“希望你的朋友带够了酒,不过若实在没有,换做以前的劣酒,也能滥竽充数。”
修颜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
张初心道:“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带了好酒来。”
修颜将自己杯中半杯酒倒入张初心杯中,便起身离了酒桌,在屋内闲逛,四处打量。
这是张初心的厢房,丞相府比起将军府寒酸了许多,除去张叙丰和张初心的卧房,还有一间管家和厨娘这对老夫妻共住的房间。剩下便是书房和厨房,且不说没有廊道庭院,便是一间像样的客堂都没有,便是有人来访,也都在书房会见。
京城官员中,张叙丰的府邸,连县令都不如。既没有丫鬟仆役,也没有护院官家。
所幸他有一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友,暗中为他安排了护卫日夜盯梢,不然这个藏着举国韬略的寒舍,不知抵得住几次夜访。
据说大周成立至今开了两次恩科,其中一次便有位赶考的书生用尽了盘缠,路过丞相府以为是寻常百姓家,便要借宿。不成想那日张叙丰恰巧在家,十分客气的接待了书生。
没有客房,张叙丰便让书生睡在书房,书生推辞道:“离家在外,有片瓦遮身足矣,先生鸿儒雅舍不敢多扰,晚生住柴房即可。”
张叙丰道:“觉睡不好,如何能考好。恩科取士乃是国策,不可懈怠。”
二人几番推让,终于各退一步,让寒士睡进了张初心的房间。
张初心对此表示无语凝噎。
夜间寒士问张初心,家中长者气势不凡,可是当代哪位学究。
张初心无所谓道:“算是吧。”
寒士道:“不知有何高作流传于世。”
张初心道:“没有,他没空。”
寒士道:“业从何处?”
张初心道:“治国。”
寒士道:“我辈读书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先生专修治国之道,所言句句不离国策,将来大作现世,必能惊动朝野,成那治国良方。”
张初心道:“你好烦,再吵我就赶你出去。”
寒士叹气几声,说了几句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话,张初心便果断抱着被子推门而出,在书房过了一夜。
直到后来寒士终于中了探花,在朝堂上见到那位和蔼老者,才知张初心当初所说的治国二字。
并非虚言。
第三十六章 宏业如山岳(二)
后来那位高中探花的寒士总喜欢与人说起相府借宿的典故,虽然在官场上不敢胡诌,私底下却找了说书先生将故事编得神乎其神。
总之民间流传的说法就是,老丞相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这器宇不凡的少年才子,与他推心置腹彻夜长谈相逢恨晚,若不是自己膝下无女,定要招其为婿。
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不过大多改成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年轻探花郎风流俊彦,自然成为不少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心中所属。
只是在朝野间,却是另一番笑谈。
此刻,修颜便提起了这番笑谈。
“听说顾立羽顾探花又被我们的丞相大人拒于门外。”
张初心道:“是有此事。”
修颜道:“当初落魄寒门子弟要借宿都热情款待,如今做了中散大夫为国谋事,却再无缘进咱们的相府。”
张初心道:“本该如此。”
修颜道:“为何?”
张初心道:“你不知道?”
修颜道:“一知半解,愿闻其详。”
张初心道:“若真是一知半解,你也不会屡次找我饮酒。”
修颜道:“前辈高士不敢高攀,或者说懒得听他们的教训。同龄之人,若非膏粱纨,便是寒士酸儒,要么看不上,要么谈不拢。”
张初心道:“我又能谈拢了?”
修颜道:“快谈拢了。”
张初心笑道:“那南宫将军却是一个有趣的人。”
修颜道:“的确有趣,年少有为,也颇具大将之风,可惜他不喝酒。”
张初心道:“看来已经找过他了。”
修颜忽然玩味笑道:“你在吃醋?”
张初心愣道:“什么?”
修颜哈哈大笑道:“没什么。那么多人中,只有与你饮酒最有趣。”
张初心白了他一眼,说回探花郎道:“自古之圣人建立法度朝堂以来,在朝为官便有结党的习性。或是有心或是无意,或为权势或为自保,咱们的探花郎入朝为官,自然想要找个靠得住靠山。便借着和我们丞相大人这点露水机缘,想要跻身张党。可是咱们朝中,何时有过张党。”
张初心说起自己的爷爷,从来不说是爷爷,提起只称丞相大人。
修颜道:“这是为何?”
张初心白了修颜一眼,他平时足不出户只读圣贤书,钻研治国术,并不知道修颜喜好装傻递人台阶,便真当他是无知道:“大周的朝野不同于其它七国,主要政事几乎是咱们丞相一言九鼎,又长期有着‘皇帝不发饷’的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的境况,以至于张丞相几乎成了大周真正的实权皇帝。”
修颜道:“这话也就我大周说得。”
张初心道:“帝王术未起,不过是一时之快。”
修颜道:“然后呢。”
张初心道:“丞相本就是文官之首,而武官之首白离尧大将军除了平日爱与他斗嘴,政事上却对丞相言听计从。是难得的貌离神合,将相一心之局。这就使整个大周政令下达和执行的格外顺利,也几乎没有权谋斗争和贪腐油水可捞。
“毕竟,曲流才会积泥沙。
“这样干净的如一滩死水的朝堂,既无趣,也危机重重,暗流涌动。
“一旦张叙丰、白离尧甚至是从不理朝政的神农一人身故,这个看似稳固实则脆弱无比无人制衡的朝野,便要一日倾塌。
“所以无论是张党还是白党,在当今大周局势之下,都不敢结党。一人有私心,得来的便是举国倾覆。”
修颜道:“在朝为官,怎会没有私心。”
张初心大袖一挥,扬臂指向四周,道:“一国真正的掌权者,几近家徒四壁,还能有怎样的私心。”
修颜道:“或许,神农便是他的私心。”
张初心笑道:“那你的私心呢?”
“嗯?”
“你所图为何?”
修颜却笑道:“你。”
张初心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疯子。”
修颜道:“走,去我家。”
张初心道:“作甚?”
修颜起身拉着张初心,边走边说:“帮我写一副对联。”
张初心不情愿的被修颜拉着走,道:“你家缺对联?”
修颜道:“现在不缺,马上就要缺了。”
随后不再言它,只是拉着张初心出门去。张初心挣扎着甩开修颜:“我自己走。”
却不知,或故作不知,二人刚离开丞相府,老丞相张叙丰便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到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息。
这一夜,长安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下得十分诡异,因为实在是太早了。
这一天,是七月廿二。
此后三日,修颜再也未找过张初心喝酒,因为便是在这一个雪夜中,光禄卿用宫中专用的快马御报,通知长安卫及京城周边驻军。
三日后,迦楼战神傅雨,夜袭长安。
谍报中写的很清楚,是夜袭。虽不知消息来源,但是上面有张叙丰的印章,便无人质疑。
出山十九年,算无遗策的张叙丰,比起号称贪狼下凡的白离尧,更让大周的朝野敬畏。
泱泱大周,比张叙丰更有智慧者,纵然有,也无他这样只手遮天的权势。而能力敌白离尧的武夫,且不说地仙神农,便是修颜的眼前,就有一个。
“下棋吗?”南宫唤回修颜看向鲁大富的视线。
“不会。”修颜道。
南宫道:“听说你是儒将。”
修颜反问:“儒将便要会下棋?”
南宫不再言语,他在此处的任务已经完成,起身向神农告退,举步离开。
修颜跟上道:“整个大周,就你和迦楼战神交过手,可有对策。”
南宫道:“我没跟他交过手。”
修颜道:“谍报中说昨日你与他拆了一家店铺。”
南宫道:“皆是试探,各留余力,不知深浅。”
修颜道:“你今日来此不是为剑神后人而来?”
南宫道:“我们的皇帝陛下都出马了,他若请不动我们的伙头军出手,我又如何请的动。”
修颜道:“地仙也接不了迦楼一刀?”
南宫道:“傅雨是迦楼象征,便是百年前六道剑神为迦楼赐下的气运传承。我们的皇帝终究只是地仙,和真正的仙人尚差了一线,如何敌得过被一国气运滋养百年的举国战力。”
又道:“何况,神农并不一定愿意出手。”
修颜道:“你西征军二十万甲士与我长安卫三万精兵也挡不住?”
南宫停步转身看向修颜道:“你在装傻?”
修颜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
南宫道:“你既然装傻,我便当你真傻。举国之力去抵挡迦楼一刀,之后怎么办?迦楼若是乘此机会入侵,我们的皇帝又危在旦夕,该当如何抵御。毕竟我们没有护国象征。”
修颜道:“不是有你吗?”
南宫神色一冷,道:“你想问什么?”
修颜道:“你的传承呢?”
南宫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面色冷厉,宛若寒霜,一字一句道:
“你知道什么?”
第三十七章 宏业如山岳(三)
面对南宫忽然色变,修颜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寒意由脚底入侵遍布全身。
他不为所动,依旧温言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为长安卫,便应尽知长安事。”
南宫冷言道:“倒是不知你是如此尽责之人。”
修颜道:“身在张丞相门下,便不得不尽责。”
南宫道:“长安卫何时归丞相府管了。”
修颜道:“从你们奉命回京时,长安卫就由丞相府接管。特殊时刻,只当上下一心。”
南宫道:“你所说的特殊时刻,和我所知的特殊时刻,好像指的不是一件事。”
修颜无奈笑道:“大周的年轻人里,我好像总是最笨的一个。”
南宫道:“最笨一定算不上,却的确是最爱装傻的一个。”
修颜道:“走吧,边走边说,我知道你这几日任务不轻,抵御战神一刀的重任竟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南宫真听了修颜的话,继续向城南走去:“你似乎透露的太多,并不像你一贯爱用的粗劣藏拙伎俩。”
修颜道:“你都说了粗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南宫道:“对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修颜道:“可能比你还多点。”
南宫不解道:“哦?”
修颜道:“你所知的,不过是你所经历的。可是有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并不一定会知道。至少,我得到的命令,是不能与你知晓。”
南宫道:“张叙丰的命令?”
修颜道:“神农的命令。”
南宫道:“自己的天下不管,倒管起私人闲事来了。”
修颜道:“你的事也算是政事。”
南宫自嘲道:“我的事世人皆知,唯独我自己不可知。”
修颜道:“你说错了,而且错了两点。”
南宫道:“哪两点。”
修颜道:“第一,并非世人皆知,目前来说,除了知你身世的朝中老臣,再也就我一人。”
南宫不解道:“为何会是你。”
修颜道:“这个问题,和你听完第二点会提出的问题,是同一个答案。”
南宫道:“所以这个第二点是什么。”
修颜笑道:“你倒是有颗好耐心。”
南宫道:“快没有了。”
修颜道:“好好好,你说错的第二点在于,并非唯独你自己不知道,因为我马上要告诉你。”
南宫道:“我想问‘为何你要告诉我’,可是你既然说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和‘为何会是你’是同一个答案,那我便不问了。而且我对自己的身世,也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修颜道:“不想知道了?”
南宫道:“我从来不是好奇之人。”
修颜道:“不曾想过找你的亲生父亲?”
南宫道:“白离尧是个好父亲。”
修颜道:“即使你的亲生父亲就在你眼前?”
南宫侧头回望修颜,面无表情道:“你在占我便宜?”
修颜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两人便不再提南宫之事,南宫也不再问修颜为何会知道自己隐秘,毕竟连自己身世都已知晓的人,明白自己身负奇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他们一路闲谈了些军中趣闻,虽然大多是修颜的自言自语,也算顺利来到城南。
待二人上城头巡视一圈,南宫便要穿过长安中轴线,向北而去。
修颜不解道:“这便结束了?”
南宫边走边四处张望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修颜道:“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南宫扭头仔细看着他,半晌才道:“这次倒不是在装傻了。”
修颜道:“愿闻其详。”
南宫却道:“不想告诉你。”
修颜忽然停步不前,南宫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待到转眼即逝的两步距离,修颜忽然拔出腰间配刀,以其成名绝技“拔刀式”全力从后方向着南宫脖颈砍去。
这一刀迅如闪电,却无声无息,便是连出鞘的啸音也比刀锋晚到几瞬,纵是百年前以品级论高下时期的人王高手,也无法在毫无防备之下躲开这一刀。
南宫仿佛完全不知身后动静,依旧信步前行,便是在踏到三步距离时,刀刃及其长发,却见一道金光由南宫体内迸发,竟是后发而先至,生生抵挡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
直到这时,才有风声席卷过南宫身侧,被金光一分为二,向前继续奔腾。却是那晚到了一刻的刀势。
南宫头也不回,继续前行,只是冷冷说道:“无聊。”
修颜却兴奋的跑上去,一把揽住南宫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道:“厉害啊,难怪你能有百人破万骑的战绩,这份手段,纵然没有百人,你一个人也能破了万骑。”
又道:“还是说,那百人,本就是你安排去送死的?”
南宫终于停下脚步,并不推开修颜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眼神比之之前更加冰冷,一股寒气将昨夜尚未融化的积雪又凝实了几分。
修颜面带挑衅,对周围渐渐远离的人群恍若未觉,用一种十分惹人厌恶的表情与南宫对视。
片刻之后,寒气退去,南宫叹了一口气:“心机城府,我的确差你不止一筹。”
修颜却难得正色道:“你觉得,你我,再加上那条潜龙,比之张白二人的格局,如何。”
南宫道:“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敢妄断朝政大局。”
修颜道:“以情谊为铆,仁义为钉打造的江山,终会因故人老去而崩塌,大周需要一个新局面。”
南宫道:“你能做的比张丞相好?”
修颜道:“无人能比张丞相做的好,但是我能比神农做的好,你信不信?”
南宫反问:“你自己信吗?”
修颜道:“我信。”
南宫道:“我不信。”
修颜道:“我做皇帝,会比没有皇帝更糟?”
南宫道:“神农是信仰。”
修颜道:“大周需要的是制度。”
南宫沉默,继续向北城走去,修颜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直到二人走到那座巍峨的太极宫前,南宫才停下脚步,望向这座前朝留下的宏伟建筑,沉默不语。
修颜就这样站在他身边,顶着七月飞雪的诡异天气,低头沉思。
待到黄昏,雪尽后终于见得日头西斜,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如墨浸匹练,南宫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一百人,本是罪卒。十年时间,对人来说或许很长,对一个帝国,却太短。大周若是一个人,十年大周不过还是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逢刘三石造反,迦楼入侵,从没有时间去完善法度。
“所以我军中,便有许多,因前朝法制而入狱之人,妄图戴罪立功,重获新生。
“军中有位陈大哥,因糟糠之妻受人侮辱,前朝官员与商勾结,不仅将作奸之人无罪释放,还借口行贿将陈大哥关押。陈大哥五十岁的老父去衙门跪地哭了三日,求县令放过自己家儿子,却被一同关进大牢。留下陈大嫂一个人苦苦煎熬,后来又被奸商掳去几次,放出来时,已没了人样。
“若换了别人,或许以死明志才最是轻松,陈大嫂却坚持活了下来。不顾邻人唾骂讥讽,女子之躯干着耕作之事,自食米糠,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全部送给狱卒,只求夫家爷俩在狱中少受皮肉之苦。
“邻人欺她孤苦,便是原来与陈大哥交好的弟兄,也在这个时候上门调戏糟蹋。娘家早已嫌她丢人,断绝往来。
“便是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女人,承受着所有人的恶意,坚持活了下来,就为了承诺自己当初嫁入陈家的诺言。
“陈家单传两代,她要为陈家添砖加瓦。”
第三十八章 宏业如山岳(四)
七月的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冻死了很多人。
富贵人家靠足备的衣物和碳火,穷苦人家靠经年打磨的身子骨,终究是挨过了这难熬的一夜。但是许多孤苦的游侠和乞儿,就在这个雪夜,毫无防备的冻死在街头。
天道无情,世人皆苦。
南宫本就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人,他年少时读了很多书,也只想读一个文采风流,并未有如何兼济天下的抱负。
当世两手空空妄想仅凭伶牙俐齿空口白话就想救国救难的人太多了,而他只想救那些所谓的眼前人,他见过的,活在眼前的人。
所以他在太极宫前,并不谈论朝野兴衰,也不想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他只是说了些往事。
他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
他说:“直到我们的神农皇帝推翻修罗帝国统治,罪囚成了罪卒,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一日,我向一同上战场的百位兄弟保证,只要守住那一役,他们皆可带着军功回家,不仅没人欺负他们,连县里的老爷,都要敬他们为上宾。
“这一百人,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是被冤枉的,肯定有死有余辜之人。但他们每个人的故事我都听过,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本来是五百罪卒,在一场没有指望的守城战中牺牲一百多人,受伤无法再战一百多人,还有的确不知悔改罪无可恕者寥寥,剩下这一百人,我向他们保证要带他们回家。
“最后,却又因为我,全都死在战场上。
“若不是我信誓旦旦,谁能愿意以一敌百去送死。
“是我害了他们。
“是因为相信我,他们才把最后的希望,全部押注在我身上,去赴这必死的一役。
“可是我,却亲手屠杀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马小子,因家中株连,出生在狱中,一世在狱中。那一年,他还不足十四啊。”
修颜道:“但是你们赢了,百人退万骑,千军避白袍,这样的战绩,也足够他们流芳百世。”
南宫激动道:“有什么用?这场战争就算赢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陈英大哥家中妻儿依然孤苦,以后受人屈辱,谁去照拂?”
修颜正色道:“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欺我大周将士的遗孤。”
南宫道:“战场上马革裹尸的英烈何止万人,你一人之力,如何护得数万将士身后孤苦。”
修颜道:“你我在世间行走,安然无恙至今,靠的既非甲胄鲜亮,也非武艺卓绝,而是法度清明。就算没有战争,修罗末年,不也是贼人横行,命如草芥。”
南宫直呼其名正色道:“修颜,我一向不喜欢与人多言,更不愿听人聒噪。
“今日我与你说起这些,只因我得到消息,知你虽为长安卫,却多次出京暗访,亲自为将士遗孤送去恤银财物。
“我们虽嘴上说‘皇帝不发饷’,但张丞相为官公明,赏罚分明,这十年未克扣半文俸禄,更无人敢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我朝俸禄本就高于历朝历代,你修颜身为正三品卫将军却只能喝酒糟食米糠。
“世人笑你装着‘无用穷’,扮着‘痴心傻’,不说官身在市井采办家用有一两钱二两货的特权,只论朝廷每月发给你的六百石栗米,也足够你府上支给。
“他们不知你修颜我却知道,你每次探望将士遗孤拿出的恤银都比本就丰厚的军中格令高出几成。
“我还知道,若有人欺辱孤寡,你修颜还要亲自拔刀杀人。
“家父白离尧,出生草莽,如今官至一品,功成之下枯骨百万。早年还狂言要拿群雄下酒宴。多年征战,败少赢多,从未在关键战役上失利。纵有倾覆,也能力挽狂澜。就此来说,他这个当朝一品大将军,实至名归。可等我从蜀山归来时,他却从不教我如何行军布阵,如何战场厮杀,只跟我絮絮叨叨说他们兄弟当年跟着神农打天下的往事。
“那些往事,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神农皇帝怂恿张丞相去偷地瓜,家父军中饮酒被罚假扮女子去敌营送春。这些以往无法想象的荒唐闹剧,却构成了他们二十年的坚固情谊和十年的铁桶江山。
“只因神农曾说,此生为人,便要不负此生。
“他们相识时,张丞相年过耳顺,白离尧正值而立,神农未及弱冠,三代人如何同心同德,于九死一生中谈笑风生。
“因为他们共同的希望,就是要让这世人,不负此间为人。
“他们要让人,真正为人。
“你,修颜,我信你将人当人看。我知你身为卫将军,救济万民有心无力,兼济天下杯水车薪。如果将大周交给你,你能让这大周的天下,人人生为人,人人能做人否?”
言至此处,南宫凝视修颜,脸色浮现出少有的认真神情。
暮色黄昏,余辉灿烂,漫天金光铺满人间,此刻站在太极宫前的两人,如被夕阳撒下的赤金包裹,烨烨生辉。
太极宫朱漆大门飞阁流丹,气势恢宏,纵横九道八十一颗金铆年久失修,沐雨经霜后却更加法相庄严。曾经这八十一颗金铆代表九九归一的无上皇权,自大周立国后,这便成了九九归心的世间众生。
在这巍峨矗立的桂殿兰宫之下,修颜的身形显得十分渺小。
在那九天之外的天上宫阙之中,修颜的野心更加不值一提。
可偏偏,这就是一颗,百年难得的帝王心。
南宫这样想,张初心这样想,纵然是老一辈的文臣武将,乃至当今天子,百年来唯一一位有望登上九重天外的神农大帝,也这样想。
修颜目光毫无闪躲,直视南宫缓缓说道:“我愿大周天下,此世既为抬头人,何须俯身做牛马。我愿以我腰间刀,UU小说法,口中令,以身死捍卫大周百姓生而为人的尊严。从今以后的大周,只有我修颜一人为臣子,天下万民皆为君主,世人再不分三六九等,世间再无士农工商论高下,大周之人,生而为人,便一世为人,也只能为人。若要流血,先流我修颜身上血;若要牺牲,先取我修颜颈上颅。南宫将军,你可满意?”
南宫背对太极宫朱漆大门,当着全长安的面,当着众侍卫的面,撩起长袍单膝跪在金灿灿的雪地上,拱手对着眼前坦然接受南宫跪拜的长安卫将军修颜大逆不道的朗声道:“臣骠骑将军南宫,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第三十九章 宏业如山岳(五)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击掌声传来。
“啪啪啪啪啪啪……”随后变成激烈连续的拍掌。
南宫闻声旋即起身回望,转身的瞬间由他身上蔓延开数道金芒,纵横十九道凌空分布,编制成一张金色棋盘,将修颜护在正中天元位,而南宫立于东北星位傲然直视掌声来源。
修颜也将右脚踏一步,双膝半曲,左手握刀右手按在刀柄上。这是他的成名绝技“拔刀术”的起势。
这个掌声让二人如此紧张并不是因为他们大逆不道的言论怕人听见。事实上大周民风奔放,只要是个人就能当面指着神农的鼻子骂昏君,更没有什么以“忤逆”为名的刑法。
让大周最年轻的两位将军如此郑重其事的原因是,这些掌声出现的太突兀。一个是长安的卫将军,一个是身负绝技的奇人异士,纵然谈话如何专注,也不可能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更何况,这是太极宫正门,守卫森严,冠绝大周。
就算太极宫内无帝王要守,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皇权需要守卫。
而这个声音响起时,那人已经出现在他们身侧。
一时间二人竟有些恍惚,仿佛夕阳忽然被高山遮挡,眼前竟只有一片暗影。
还未等二人看清来人,话语却先声夺人:“可以啊修颜,这么几句屁话就把南宫拿下了。”
这时二人才适应了昏暗,原来那人体貌痴肥,脑袋和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看来不下三四百斤,若是远远望去,宛如一个硕大矮丘,站在二人身后将夕阳挡的严严实实。
这样的身形,就算练就上乘轻功,能避免脚步着地的沉闷声响,也无法消减身形移动时的风声仆仆。
除了本身形貌怪异,其人衣着也令人匪夷所思。不似常人或束冠歇髻,或戴簪花,直似那庙里的出家僧人,却又留出寸许。衣着也不是长袍礼衫,而是上下两件短布分离,手臂小腿皆是外露。最为诡异的是他脚上一双鲜亮的红鞋,质地既非皮布也非棉草,看不出材质,花式也从未见过,只是两侧有一对精白吴钩状的印记,想来是某个隐世江湖门派的徽记。
只是这手足暴露的装扮,即使是江湖莽汉市井屠夫,都比他工整。
“修颜,你识得此物?”南宫依然小心注视着来人。
修颜也目不转睛道:“不认识。敢问阁下是何方妖物,竟知在下姓名?”
那怪物道:“我是魏宏业。”
然后挠了挠头若有所思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对你们来说这是第几次见,你们现在不认识我?”
南宫手中捏着一枚黑色棋子道:“不认识,你是何物……何,何人?”
魏宏业道:“我是魏宏业啊,刚跟你说完,你又问,你是真南宫是假南宫啊?你以前好像不是这么傻,我知道你身后的修颜倒是真的傻。你们现在是第一次见我?”
南宫修颜二人对视一眼,相互摇头,然后对着魏宏业轻轻点头,南宫道:“的确是第一次见。”
魏宏业无所谓道:“好吧好吧,第一次就第一次吧。既然如此,那我送你们一个见面礼吧。”
言罢抬头望向天空,良久不动。
南宫二人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约莫半盏茶功夫,肥胖得像座山一样的高大男子指向太极宫西南角,道:“南宫,用你的魔法把它抓下来。”
南宫不解道:“何谓魔法?”
魏宏业不耐烦道:“你管他呢,你有啥办法能把那玩意儿搞过来就用啥办法。”
南宫举目望去,余光却依旧注视着肥大怪人,只见城墙檐角的吻兽顶上立着一只头上长角的怪鹰。
魏宏业催促道:“快啊,被它发现再想抓住就难了。”
南宫看向修颜,见对方向他点头,便将手中棋子拍落在金色悬空棋盘上,虽落子身前,但黑子却在小目上凝结浮现。
只见远处那只鹰似被无形之力推举,一惊之下便要展翅逃离,却被肉眼不可见的一道无形压力拍落,就这样被一丈一丈推到了三人面前。
到了近处,南宫二人才发现这一只长角的怪物,此刻正发出如婴儿啼哭的凄厉叫声。
修颜疑道:“晋纳的蛊雕?”
魏宏业点头道:“不亏是修颜,知道的是比别人多啊。”
修颜淡然道:“书中偶得。”
魏宏业对南宫道:“你知道这是啥吗?”
南宫道:“知道。”
魏宏业道:“知道还不谢谢我。”
南宫道:“为何要谢你。”
魏宏业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
修颜道:“不知道不奇怪,知道才奇怪。”
说着修颜放开握刀的右手,举到头上打了一个响指,便有风声迎面而来,一名锦绣蓝袍长安卫随即出现在修颜身后。
修颜头也不回吩咐道:“晋纳刺客入京,目的不明……”
“别不明了,”魏宏业高声打断道,“来杀张叙丰的。张老头没几年好活了,也不知道那个太白公子图什么,费这麻烦事儿。”
修颜再次与南宫对视,轻声念道:“太白公子……”
南宫却苦笑道:“别看我,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了。”
而后扭头问魏宏业道:“敢问这位妖怪,太白公子是何人。”
魏宏业满脸愤懑,皱着眉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厌了。”
修颜拱手笑道:“妖王莫怪,我这位兄弟未入妖界,不知妖界礼数,还望妖王海涵。”
魏宏业一脸吃瘪道:“要不是打不过你们,我早他妈打死你们两个逼崽子玩意儿。”
修颜歉意道:“妖王息怒,妖王息怒。”
魏宏业听着修颜诚恳至极的道歉非但没有息怒,反而抖动着肥肉暴怒的冲过来,却被严阵以待的南宫以其独有神技将他拦在三丈之外难进寸步。魏宏业一身肥肉宛如贴在了琉璃墙上平摊开来,模样甚是滑稽。
他怒吼道:“修颜!老子是人!老子是人!再喊一声妖怪,老子就走了!”
南宫淡漠道:“我不信。”
修颜施礼道:“恭送妖王。”
魏宏业扑腾了半天,始终无法挣脱开南宫的束缚,便不再挣扎,干脆趴在这看不见的阻拦上,让一身肥肉有所依靠。他喘着气缓缓道:“要不是你南宫救了我三次,我真的懒得跟你们两个崽种废这么多话。
“我就说一次,这个太白公子,就是李白,李太白,在我们那儿是个伟大的诗人,唐诗三百首里有三百零一首都是他写的,据说也是个剑客,放在你们这儿就跟蜀山出来的差不多,帅成一匹马。啥唐高宗啥杜甫都是他的小迷弟。在你们这儿,那就更猛成一条狗了,说是晋纳的刺客首领,就跟阿泰尔似的。”
又补充道:“不对,李承乾才是阿泰尔,太白公子相当于艾吉奥。不过实话实说,我觉得艾吉奥肯定没太白公子厉害。”
第四十章 宏业如山岳(完)
魏宏业有一个装满肥肉的大肚子。
修颜也有一个装满了的肚子,不过里面装的是疑惑。
面对这个死胖子,他有太多的不理解。
他很聪明,至少比看起来聪明多了。所以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你从哪里来?”
魏宏业贴在隐形的墙壁上懒洋洋道:“淮南。”
修颜道:“九江郡淮南?”
魏宏业摇了摇满脸横肉的肥脸,两片脸蛋儿如同水波来回荡漾,道:“安徽省淮南。”
修颜道:“以行省区分地方,你是摩伏帝国的人?你是摩伏无双国士的传人?”
魏宏业还是抖着肥肉摇头道:“别猜了,你能猜中我吃屎给你看。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先去把太白公子派来的刺客抓了吧,我找南宫有事。”
修颜扭头对等候指令的长安卫吩咐几声,便对魏宏业道:“守卫长安是在下职责所在,南宫将军是我朝重臣,请恕在下无礼,不能退让。”
魏宏业摊手道:“随便你吧。”
然后遥问南宫:“傅雨来找过你吗?”
南宫点头道:“昨日见过。”
魏宏业哭丧着脸道:“那完了,你这人的性格,你肯定没跟他好好聊聊。”
南宫道:“如何算得好好聊聊?”
魏宏业道:“就跟那个帝缺一样,说点云遮雾绕的我懂你我理解你我爱你我和你一样痛苦之类的就行了。”
南宫摇头道:“不会。”
修颜却突然插嘴道:“你说,帝缺?”
魏宏业白了他一眼,道:“别吵!”
然后对南宫道:“又被抢先了。晚来一步而已,惹多大麻烦。成长起来的迦楼魔王,你们大周基佬团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南宫并不理会魏宏业话语中那些听不懂的事物,只是淡淡道:“我们有地仙神农。”
魏宏业道:“他活不到那一天。”
修颜道:“我们还有南宫。”
魏宏业道:“看情况吧,帝缺那边也不是只有一个迦楼大魔王。据我所知那个睡不醒的造梦者就很克制南宫。”
二人还要发问,魏宏业连忙打断道:“别问,问就是剧透警告。有些事提前做了反而会让结果更难预料。我来之前问过,确认张老头不会死才告诉你们晋纳刺客的事。
“既然没留住傅雨那我也该去下一个点了,现在还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既然南宫拒绝了傅雨,那么帝缺应该就已经找上傅雨了。本来傅雨给你们长安一刀只是意思意思做个样子,现在有帝缺那王八蛋在背后捣乱,你们这一刀就不好接了。不过现在的时间线已经出现了分歧,长安城来了个不该来的人,是福是祸我还不知道,反正我是你们这边儿的,下次遇见就好好说话,别喊什么妖怪了,不然我真的翻脸。”
说完转身就要走,南宫解除禁制,问道:“既然你说以后还会再见,细枝末节我就不问了,只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避开我和长安卫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我们身后?是我们防备有何疏漏?”
魏宏业并不答话,背对南宫一步踏出,庞大身躯转瞬即逝。
眼见此人消失,南宫却忽然心生警戒,一股掌风迎面而来,于他面庞寸缕处被无形金光阻隔。
却见那去而复返的魏大胖子从南宫身旁凭空跌出,一阵翻滚后起身一边甩着拍疼的手掌一边跳着脚骂娘:“你这个逼崽子还敢还手!要不是你没留下战神傅雨,我们以后哪有那么多麻烦事!人家傅雨第一个就是来找你,机会像雨点一样往你身上打来你还能躲开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叫骂声中,庞大的身形跳着跳着又忽然消失不见,留下南宫修颜二人面面相觑。
修颜沉思良久,才缓缓说出:“他……不冷吗?”
南宫犹豫道:“这么多肉,应该不怕冷吧……”
修颜道:“是……是吗……”
……
夜幕降临,长安城中万家灯火。
这是雪后的第一天,也是最冷的一个晚上。穷人只要有家,都躲在家中不肯出门。而富人却趁着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致,身着皮裘出门赏雪。
“金枝裹银装,碧水染秋霜。”风雅公子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轻摇折扇抹风弄月,仿佛背后冷得发颤的左手不是他的一般。
“好诗好诗。寥寥十个字,说尽了长安风花雪月。”身旁不少人啧啧称赞拍手叫好,而那个抢先喊出这句不着边际的评语之人,至少能被打赏二两碎银,叫那一众手掌都拍红了的围观人群好不羡慕。
可惜,今夜说足了风流,也没有佳人掩面偷看的点睛场景。
实在是太冷了。
除了这些居心叵测借题发挥的风流名士,亦或是真的心怀天下想要和天下贫寒子弟共枕冰霜的儒道大圣,便再也没有什么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在这冰天雪地里谈笑风生。
这一夜,修颜很开心,却没有再喝酒,因为这个夜晚并不轻松。晋纳的刺客比迦楼刀更可怕,那些刺客无声无息,防不胜防。最危险的刀是未出鞘的刀,最危险的箭是拉满弓的箭。一旦敌人出手了,剩下的武力比拼只需听天由命,而那些蛰伏在黑暗里的敌人,才是最让人担忧的人。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隔着两个国家的晋纳,会千里迢迢来刺杀他们的张丞相。
大周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任谁都想来踩一脚?
今夜的丞相府,或者说丞相宅,依旧只有书房一盏油灯微亮,那位老人伛偻的身影映照在窗户上,不时晃动。
但是夜幕中,却有数十身着轻简蓝衣的长安卫躲在暗处,仔细观察着丞相府的风吹草动。
虽然同样是蓝衣,却和沿街巡视的值班守卫不同,手足腕处紧束,行动起来悄声无息。
与此同时,热闹的长兴坊中,一声尖厉的惨叫将这场虚伪的繁华生生撕裂。只见刚刚还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风流公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胸口鲜血喷涌,倒地身亡。
是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侃侃而谈,又都看着他血流不止,却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是如何受伤,被何物所伤。
人群退散又不离去,迅速将公子哥的身躯围在中间。三道因为夜幕而显得发黑的蓝色身影快速从人群中抽离,来到公子哥身边。
一人俯身按向公子哥脖颈,片刻之后向余下二人道:“死了。”
另外二人中有一腰悬令牌者,是这一支队伍的带头人,沉思片刻,冷峻道:“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各回其位,等候指示。”
另一人却道:“若是晋纳刺客,不会杀无辜之人,恐怕消息有误,应当立刻请求支援,防止殃及无辜。”
带头人问道:“你怎知晋纳刺客不杀无辜?”
话刚说完,胸口竟也是血流不止,而那蹲在地上探查之人也随之倒地。二人死状和那位公子哥如出一辙。
蓝衣长安卫再度隐没人群,轻声自语:
“因为我就是呀。”
竟是女子声音。
第四十一章 人鬼两殊途(一)
长安月下一片,鸳鸯锦上添花。
张叙丰在自家书房内,摊开八国地理图,盯着上面用朱砂标记出八个红点,喃喃自语:
“天下何其大,如今却只有八座国都。
“大周帝国的长安。
“迦楼帝国的洛阳。
“大龙帝国的南京。
“晋纳帝国的北平。
“摩伏帝国的咸阳。
“夜刹帝国的开封。
“乾闼帝国的临安。
“梵天帝国的成都。
“这八座国都,相传埋藏着百年前老剑神留下的八道气运,气运尽,则国灭。
“而八国象征,则是这些气运的使用者。
“大周的前朝名为修罗,修罗在人间失踪了三十年,于是修罗帝国也再无气运支撑,终于被覆灭。
“但是修罗气运并未消失,只是被深埋在长安,静静蛰伏,等候重见天日。”
黑暗中,忽然传出另一个声音,平静而沙哑,缓缓说道:
“修罗已现长安。”
今夜是七月廿三,迦楼象征傅雨夜访长安的第二日,他对大周的骠骑将军南宫留下一句“三日后,我有一刀,斩落长安”后便不知所踪。
三日后,就是七月廿五,传说这一天是仙界荷花仙子的寿辰,人间会在此日举办蓝采灯会,天下八国皆是如此。
那一天的长安一定会很热闹,因为除了迦楼象征战神傅雨,和暗中蛰伏的晋纳刺客,现在又来了一位足以惊动整个大周帝国的客人,正徒步万里,奔赴大周。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壮硕的女人。她身材高大伟岸,皮肤黝黑,若不是胸脯挺翘,十分容易被当做男人。
此刻,她正在那片分割迦楼与大周的什刹海上,脚踏海面如履平地,飞速奔袭。
原本安宁的什刹海被她踩踏出翻天巨浪,每一脚下去,海面依旧平静无波,可百丈下的深海中却有漩涡席卷,慢慢向远处扩散。漩涡所到之处,海水翻腾,就连沉睡多年的海底巨兽都被惊醒,发出沉闷的怒吼。
这个女人一路从两万里外的南京,一步一步向着大周奔袭而来,若遇高山,就踏平高山,若遇峡谷,就跨越峡谷,如今遇到大海,便踏浪前行。
威势震天,无可匹敌。
如此声势浩大,此番万里之行,却无人可见,更无人阻拦。
当然,也无人敢拦,更无人可拦。
可偏偏就有人拦住了。
在她踏上大周国土的第一时间,她就被拦住了。
当然,纵然有千军万马严阵以待,请君入瓮,的确能够耗死她。可她要是想逃,再来十万人,也依然拦不住她。
所以拦住她的,不会是大周的边军。
而是两个男人,两个黑衣男人,其中一人,手持黑色断刀。
能拦住发疯的女人,当然应该是个男人。
手持断刀的黑衣男人双膝弯曲,工工整整扎出一个马步。纵横人间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对阵前摆出起势,足可见他对这个女人的重视。
那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女子从海上跃入地面,每一步落地依旧会有沉闷的轰响。看见黑衣男人挡在路上,她毫不避讳,直直向他奔去。
二人千丈距离转瞬即逝,年轻男子的面容在壮硕女子眼中无限放大,只听得“嘭”的一声,二人**碰撞,男子身后巍峨城墙轰然倒塌,女子身后什刹海海浪滔天。
黑衣男子被撞得往后滑出近百丈,双足没入地面,直到身埋五尺,人有半身都在土里,才停住退势。
而那壮硕女子,也倒退五步,险些跌倒。
“不错!难得!”女子稳住身形,对黑衣男子赞赏道,声音十分爽朗,并不似容貌那般粗野,“多年未有人拦下孤倾力一击,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黑衣人有些狼狈的从泥坑里跃出,站在地面上与女子对视,不卑不亢道:“傅雨。”
壮硕女子似乎思考了一下,片刻才道:“就是迦楼那位年轻的战神傅雨?”
黑衣人苦笑道:“现在还可以是,再过两日后便不是了。”
壮硕女子显然对此中缘由不感兴趣,道:“待孤与那大周地仙神农打过再来和你一战。”
又补充道:“非是小觑于你,只是孤闻大周地仙**孱弱,命不久矣。孤恐一旦与你缠斗起来,再至长安他已飞升又或身故。”
黑衣傅雨道:“我并不想和你打,是他要找你。”说着指向一旁默默观战不语的另一名黑衣中年人。
壮硕女子向他看去,皱眉辨认片刻仍然认不出来,只觉得熟悉,便朗声问道:“孤曾与你有旧?”
那人并不立刻答话,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女子身前,似乎并不想隔着老远的距离大声呼喊。
他轻声和煦道:“我叫帝缺,我们曾经见过两次,一次在你七岁被封为南京无敌时,一次在你二十二岁称帝登基后。”
这个黝黑壮硕的女人,正是当今天下八国唯一的女皇帝,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武道第一人
大龙女帝,叶玉青棠。
传说她是大龙皇室公主,自幼习武成痴,早早便在大龙帝国举国无敌。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因不满同父异母的皇帝弟弟要将她嫁入梵天帝国和亲,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拳将她皇帝弟弟的头颅打烂,满朝武将及潜藏的宫中的高手护卫竟无一人可拦。
于是善伐权谋的朝中重臣便借用她的威势,推举她为新帝。因知她无心治国,以此来掌控朝野。
这些年下来,大龙女帝的确不负众望,对朝政一概不管,全权交由臣子打理,一心习武,也不知是当真武艺卓绝,还是因为背后有大龙皇室这座大山,竟就真的坐稳了这天下第一的位置。
大龙女帝痴心武道,并不是当真喜欢天下第一的称号,就是想要与高人交手,享受生死刹那的角逐。
于是当她听说当世唯一地仙神农出关,并且命不久矣,即刻甩下还在热火朝天的朝会,直接从大龙皇宫的龙椅上走下来,然后向着大周的方向狂奔。
此刻她凝视帝缺,回忆片刻,终于道:“孤想起来了,你不是孤的对手,莫要阻拦。”
帝缺笑道:“我不阻你,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大龙女帝道:“不感兴趣,孤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帝缺侧身拦住女帝道:“大时代即将到来,天下高手即将群起,我这里有打不完的架。”
大龙女帝深深凝望帝缺片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巴掌迅猛的拍在帝缺脸上,将他击飞千丈,砸在城墙的残壁断垣上。
远远看了看深深嵌入城墙中不省人事的帝缺,大龙女帝拍了拍手掌上不存在的灰尘,啐了一口:“废物。”
又抬头看了看日头,找准方向,再度朝着长安狂奔。
只留下迦楼战神傅雨,愣在原地。
第四十二章 人鬼两殊途(二)
位于长安中轴线朱雀大街以东,东市西北方向的长兴坊昨夜死了三个人。
一名世家子弟,刚写出半首狗屁不通的诗词,迎来一片叫好,就在风光无限之时,忽然胸口流血不止,倒地身亡。
随后三名长安卫赶到勘查现场,也不幸遇刺,其中当场两人身亡,一人逃离。
没有人看清这三人是如何受伤,刺客是如何下手,甚至连凶器都人见到。
修颜到北镇安令时已经是申时,比起调查已死的三人,如何防备接下来的行刺更加重要,所以安排完全长安的防备工作后,他才回到镇安令。
验尸的仵作是一位年过耳顺的老人,跟从师傅做了近五十年的仵作,早就习惯受人冷眼歧视,加上进这一行必须孤寡无依,形貌丑陋,就更加惹人厌烦。所以他验尸完毕后,将情况陈之以表,就退出用以陈尸的安息所,立在房檐阴影处等候召唤。
修颜没有走进安息所,下属呈上来的验尸结果只是拿在手里,并未翻看。
他熟练的在门扉后的屋檐下找到老仵作,将他从阴影中拉出来。
仵作脸上裹着面纱,被下午的阳光照射,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将揣在怀里的右手拿出来挡住阳光,一边对修颜道:“不合规矩。”
修颜道:“不合什么规矩,大周的规矩还是神农的规矩。”
老仵作道:“不合仵作的规矩。”
修颜道:“仵作的老规矩也不合这世间的规矩。”
老仵作道:“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世间的规矩。”
修颜笑道:“那便不合规矩吧。人总是要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整日躲在暗处阴气太重,你不怕百鬼缠身我也怕我这镇安令里出什么玄疑鬼怪。”
老仵作道:“若真出了鬼怪,小老儿替将军收了便是。”
修颜道:“你还有这本事。”
老仵作道:“这一辈子,也只有和死人打交道的本事了。”
修颜道:“那这次的死人,跟你说了什么故事。”
老仵作躬身道:“回禀将军,此三人死于同一时间,同一手法,都是昨夜亥时由利器穿心而死。”
修颜道:“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有没有什么我看不出来的。”
老仵作道:“尸体只会告诉小老儿死因和时辰,别的就是你们长安卫需要调查的事了。不过小老儿斗胆多问一句,将军可在现场发现凶器。”
修颜道:“未曾发现,当时有目击者禀报说那三人是忽然胸口有血涌出,随后倒地,未见人出手,也未见是何凶器。”
老仵作道:“这便奇怪了。依死者伤口所见,行凶之人是以利刃从后背刺入,直贯前胸,将整颗心一分为二,才使得死者未能发出一言便倒地身死。而且伤口平滑,并不似一般刀伤肌肉外翻。由此看来,凶器应当是纤薄之物,便是比发丝还要薄上几许才有这般锋锐。而且行凶之人手法必当十分迅捷,虽是后胸刺入,但前胸与后胸的伤口几乎是同时形成。这番动作,必然会有起势和收势。可长安卫的线报却说并未看见有人出手,实在奇怪。”
他以奇怪开头,又以奇怪结尾,说明这次案件,的确是他入行五十年,从未见过。
修颜道:“若是用的机关呢?潜伏暗处,伺机而动,是晋纳刺客一贯作风。”
老仵作道:“晋纳刺客小老儿未曾听说,更不曾了解,倘若是机关弩弦远处发射,要造成这样的伤势,必然声势浩大,响声震天。”
修颜思索片刻,问及身边下属:“昨日长兴坊可有烟火?”
一名长安卫拱手道:“回禀将军,并无烟火。”
修颜道:“可有听闻其他异响。”
那名长安卫道:“昨日雪后天寒地冻,坊间耍把式的艺人都未出街,长兴坊也只有一群书生高谈阔论,只有人声,未有其他声响。”
修颜道:“书生的供词呢?”
长安卫道:“皆无异常。”
修颜道:“昨日天候如此寒冷,这些人为何深夜游行。”
长安卫道:“说是死者相邀,共赏七月飞雪的奇景。”
修颜道:“不对,再审。”
长安卫拱手退下:“诺。”
修颜看向老仵作:“若是刺客贴身杀人?”
老仵作道:“那便是仙人的手段,小老儿不敢揣测。”
修颜凝眉沉思,良久不语。
便在这时,一名长安卫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向院中修颜躬身行礼:“报!万年县有民众遇刺!”
紧接着又来一人,与前人同样装备,身负令旗,躬身道:“报!东市有屠夫遇刺!”
修颜道:“死状如何。”
先道德长安卫答道:“胸口流血,详情待定。”
另一人也道:“胸口流血,详情待定。”
修颜双目紧闭,在脑中一遍遍解构长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一街,东西十四道。
长安坊市星罗棋布,大街贯穿纵横,案发现场三点相连合为一线,在修颜脑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棋盘。
“回龙征!”他猛然想起情报里南宫和傅雨在前夜交手时的画面,在南宫身畔金色棋盘上的黑白双子共同交织出回龙征之势,和如今三个案发地点在长安城的布局如出一辙。
他睁开双眼,向身旁待命的长安卫道:“通知南宫将军,即刻出发兴庆宫。晋纳刺客的下一个目标在此地。”
长安卫点头称“诺”,飞奔出镇安令。修颜整齐军备,御马狂奔。
同一时间,长安东市以东的道政坊。
一名妙龄女子身着白衣,走走停停,四处闲逛。
她的鼻梁高耸,似乎不是此地风貌,却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长安官话,与一家瓷器店掌柜杀价几个来回。
直到终于拉扯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掌柜故作无奈叹气道:“姑娘伶牙俐齿,做得一手好买卖,小老儿由衷佩服。这件紫砂茶壶,就按姑娘给的价,交个朋友,混个脸熟。”
女子欢快笑道:“掌柜的会做人,本姑娘下次还来你这儿采买好物件儿。”
掌柜却苦笑道:“小老儿敬谢不敏,姑娘如此会做买卖,多来几次,小老儿的店就要被姑娘搬空。只忘姑娘念在小店实诚,多介绍些公子俊彦和闺中密友前来照拂。”
话语中似乎是挖苦,其实是在暗示小姑娘今天占了大便宜。这份心思伎俩,老掌柜用德得心应手。
女子拍拍手道:“好吧,既然这么为难你,那就不买了。”
说着转身就走。
掌柜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能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说走就走,只恨人世险恶,一不小心就掉进自己挖的坑。此刻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耍的什么小心思弄巧成拙,让到手的买卖溜走了。
“姑娘留步,留步。”
说着掌柜追出店铺,然后呆立当场。
只见那个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白衣女子,此刻站在东市大街上,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只有胸口处,慢慢溢出殷红,浸透白衣,宛如在寒冬腊月的大雪中,绽放的梅花。
第四十三章 人鬼两殊途(三)
长安一百零八坊,如同一张睥睨天下的棋盘,威严而工整。
其中北镇安令便坐落在太极宫含光门前的太平坊内。
北镇安令负责督查长安治安,南镇安令负责皇室的安全。但自从神农建立大周以后,一直没有真正的皇室需要保护,皇宫内也只有一些前朝留下的老太监和嬷嬷因无处可去,神农又不喜滥杀无辜,才鸠占鹊巢,享受着太极宫的高墙大院。老太监和老嬷嬷们除了每日清扫皇宫,为朝会整理书卷器物,便没有其他司职,也无伴君如伴虎的丧命忧患,日子比前朝清闲了许多。
前朝的掌印太监陈知规如今依旧是掌握着天子玉玺。虽说是前朝玉玺,但是神农称帝后不理朝政,更不会再节外生枝去造什么大周国玺。如今的大周只认张家令不认皇家令,陈知规手中的玉玺,连一个象征都算不上。
可他每日,仍旧会怀抱装着修罗玉玺的皇帝奉天宝函走出皇城,来到朱雀大街上,静观新的长安,是否真的长安。
西面一骑插着令旗的快马飞奔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稳稳停在陈知规面前。马上身着绀青锦衣的青年人利落翻身下马,对着含笑望着他的掌印太监拱手一礼。
陈知规手捧宝函,对着青年人躬身行礼后道:“修将军,可是要进皇城找张丞相?”
青年人正是长安卫将军修颜,并没有平日的温和笑容,正色道:“晋纳刺客入京行凶,正欲前往兴庆宫,烦请陈貂寺通告宫中值人,撤出兴庆宫。”
陈知规笑道:“有修将军在,长安还能如何不得长安,奴才们都是贱命,为守皇城而死,既是死得其所,便是死则死矣。”
修颜道:“我大周没有奴才,也无贱民,请陈貂寺莫在有此言。”
陈知规依旧面容慈祥道:“老奴做了一辈子奴才,哪能说改就改。当了五十年的走狗,如今才当十年的人,还没习惯该怎么做人。”
修颜不愿与他多说,与其说是不喜这些自命下贱的阉人,不如说是不愿意面对如今大周中遗留的修罗旧制。这些无法出宫重新做人的前朝遗民,就像是崭新华服上的破烂补丁,无论新装如何得体,都无法让人觉得看着舒服。
他在此地只是根据路程,算准了运送尸体的队伍会在此时经过。举目向东望去,果见远处三位长安卫带着专做苦力行当的脚夫拉着板车缓缓行来。
修颜对着陈知规道:“公职在身,恕不奉陪。”说罢就要向那一列运尸车队走去。
“且慢。”陈知规却对修颜喊道。
修颜耐心转头道:“陈貂寺还有何事。”
陈知规道:“修将军,佛家有十八界,六根,六识,六尘。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眼中色,耳中声,鼻中香,口中味,身上触,脑中法。咱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听不得人世音,识不得人间味,只剩下这个鼻子,还能闻出点香气。”
修颜道:“陈貂寺有话直说,无须与本将打哑谜。”
陈知规抱着宝函转身离去,边走边说:“眼中所见,未必是真啊。”
修颜并不如何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快步走近车队,却见车队上并不是先前禀报的二人,而是三人,多了一名鼻梁高挺的白衣女子。
检查过三人胸口上的伤痕,和之前三人如出一辙,便命人送往北镇安令。就在盖上草席前一刻,修颜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将白衣女子身上的草席掀开,凝视片刻。
“果然……”确认心中所料无误,翻身上马,直奔兴庆宫。
兴庆宫位于东市西北,长安东门春朗门内,待修颜赶到时,南宫已等候多时。
南宫见他过来,说道:“你最好是有什么发现。”
修颜道:“本来只有一个发现,现在有两个了。”
南宫道:“你难道还想我问你是哪两个?”
修颜道:“我只是不确定这两个发现哪个更重要?”
南宫道:“那便是都不重要。”
修颜想起大胖子魏宏业说的话:“你何时变得这么讨厌了。”
南宫道:“一向如此。”
修颜道:“好吧,不说废话。我的第一个发现是,死者的身上,都有铁味。”
南宫道:“什么铁味?”
修颜道:“铁器的味道,刀剑生锈以后的血腥味和甜味。”
南宫道:“本就是流血而死的尸体,有血腥味如何奇怪。”
修颜拔出腰间佩刀,递给南宫:“你闻闻。”
南宫接过这把长安卫特佩雨林刀,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皱眉道:“有味道?”
修颜又从怀中拿出另一把匕首道:“你再闻闻这把。”
南宫拔出匕首,却见刀刃锈迹斑驳,不用拿近就有一股铁锈气味:“的确有一股味道,战场上经常闻到,你那把没染血的绣花刀却不太容易发现。”
修颜道:“所以我之前也没发现,虽然昨天的尸体也闻到过,但是在镇安令中有铁器锈迹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今日有一具女尸,也有这样的味道。虽然说起来都是血腥味,但是自然流出的血和被利刃划出的血,味道还是不同。”
南宫道:“这又如何,既然是锐器划出来的伤口,凶器是铁器算不上什么大发现。”
修颜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南宫道:“你非得我问一句才答一句?”
修颜道:“是女子香。胭脂香。”
南宫道:“你说了死者本就是女子。”
修颜道:“屠夫身上也有。”
南宫道:“凶手是女子?”
修颜道:“非但是女子,死者身上会染上这种味道,说明死者生前和刺客有过贴身接触。”
南宫道:“然后呢?”
修颜道:“我镇安令仵作验尸所得,刺客杀人时用的凶器虽薄如蝉翼,伤口却有五寸长。而这几名死者中,最胖的屠夫,前胸距离后心九寸有余。要造成这样的伤口,凶器的刃面至少应当是五寸长九寸深。这样的器物,如何当众杀人,却又无人看见。如果是远处用器弩射击,又如何回收凶器。而且我长安卫中两名死者,死前都在暗处监察,行止皆有记录,绝对没有和女子接触。”
南宫道:“据我所知,当时在场长安卫有三人,余下一人呢。”
修颜道:“神志不清,已被关押回镇安令监牢。”
南宫道:“可曾调查过他。”
修颜道:“身家清白,已入我长安卫七年。并无可疑。”
南宫道:“神志不清,是否会被人假扮。”
修颜道:“的确有可能,但是他的只言片语中,又有对昨夜所发生之事的明确叙述,案发时应当还是他本人。”
南宫道:“所以你现在的难题是不知凶器为何物?”
修颜道:“除此之外,仵作提到死者伤口的皮肉并未外翻,说明出手速度很快……”
南宫打断道:“没这么麻烦,如何行凶,用以何种器物,只要你能预料的下一次行凶地点准确,我自有方法查出。”
修颜道:“这就是第二个发现。刺客杀人轨迹,应当是你棋盘上的回龙征。”
南宫道:“你的传令官已经提过,不过你来的路上不是有新的受害者,她死于何处。”
修颜道:“道政坊与东市交接处,位于兴庆宫之南。”
南宫抬手间,掌心绽放出一道道金芒,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微缩的小棋盘。
他挟子下落,在棋盘上标注出六名死者的方位。思索片刻,又根据实际建筑规模,将兴庆宫的范围,从一格变更三格。
皱眉凝思片刻,忽然道:“不对,不是回龙征。这不是棋局,而是奇门遁甲,五爻皆凶,九死一生。以案发之地为死门,死门在东,生门在西,坎一离九……”
南宫原地转动,直到棋盘和长安地势朝向相同,猛然转身:“是镇安令!下一个目标在镇安令!”
第四十四章 人鬼两殊途(四)
北镇安令所在的太平坊南面是通义坊,这一排东领长安中轴线朱雀大街,北靠皇城的歌舞闹市,是真正的天子脚下,富贵人家。
便在这样一片繁华中,那一栋宽不过十步的简陋宅院就显得格外扎眼,与周遭豪宅兰庭格格不入。
院中一名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在熟练淘米做饭。
算过时辰,待到锅中米糠蒸熟时,师傅就该回来了。
他又从一坛老瓮中捞出一根腌渍入味的萝菔,滚刀切片,然后颇为细致的摆放在粗瓷碟中。犹豫良久,嘴上念叨着“师傅今日应当辛苦”,又从另外一口缸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落花生放入碟中。
忙活完这些,就坐到院子的台沿上,翻着师傅交给他的那本破书。
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师傅还是要他每日翻读一遍,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如何都丢不得。
手中翻阅已经脱页的泛黄书籍,心中却早已神游千里。如今虽然一日两餐还是只吃得起米糠咸菜,可终究是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居所,再也不用在暴雨来临时,从相依为命的茅草屋里跑到邻近的土地庙去躲雨,晚上回来还要睡湿漉漉的草席。
“师傅要回来了。今日同外地来的先生那儿学会了一句新的诗词,要念给师傅听一听。”少年郎虽然眼睛还在书上,心理却想着,师傅虽然听不懂那些咬文嚼字的陈词滥调,却总是在少年郎摇头晃脑念出诗文时,面露笑意。
如今的日子依旧很苦,少年想要读书却只能在这座小院子里偷偷读,若是出门在外捧着书籍,就算如今大周的法度不会怪罪,还是会有人说三道四。
但是真正挨过饿的人,总会格外珍惜有饭吃的日子。所以他并不觉得太过艰难,现在的日子,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少年是个孤儿,算来已有十年。十年之前,天下大乱,那时神农大军已至长安千里外的巨鹿城,不足一月便可攻入长安,无数长安百姓逃出国都,流离失所,少年郎就是那时在兵荒马乱中遗失荒野。
那年他不过四岁,说起话来仍旧稚气未脱,还带着些奶味,在长安的郊野跌跌撞撞四处游荡。运气好的时候能从流民遗弃的家当中捡到些馊食烂菜,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啃啃树皮草叶。
一开始总是拉肚子,那些坏了的或者生的食物,进了他还未长大的稚嫩肚腹中,并不比吃下尖刀利刃好受。好多次肚子疼得在地上翻滚,幼小的脸庞上满混着眼泪的泥土,将他包裹成一个小泥娃娃。
他总是在痛得失神时喊娘亲,却从未得到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半点回应。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娘亲,从前只要他哭着喊娘,总会有个女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将他护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心疼得念叨着“不哭,不哭,男子汉不会哭。”
可是他还是喜欢哭,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哭,娘亲就会过来抱着他。
只要娘亲抱着他,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这一次,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昏睡过去,再哭着醒来,还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被抛弃在这天地间。
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擦干眼泪,自己拍着胸口哄自己。
“不哭,不哭,男子汉不会哭。我已经是四岁的男子汉了,该我保护娘亲了。”
也有路过的流民要将他带走,可他却咬住那些人的手臂,待人吃疼放手后,从人群中跑回山林里。他不能走,一旦走了,娘亲就找不到他了。
然后继续像一只野猪一样在泥地里睡觉。他喜欢在睡在泥地里,被泥土包裹起来的幼小身躯,不那么容易被流民发现。
不过最可怕的是那些流浪的野狗。这些狗和他一样,都是在流民离京时遗弃的。可是它们并没有将他当做同病相怜的伙伴,反而不断追逐撕咬,企图用他果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他,在这片限额的荒山中,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咬死。经历过那么多次难熬的腹痛以后,不知是终于分清了哪些食物能吃,哪些不能吃,还是幼小的脾胃终于在磨砺中长出铠甲,他渐渐地不疼了。
渐渐学会,和那些野狗周旋。
也渐渐的明白,哭唤不回娘亲,只能唤来野狗。
于是四岁的他,擦干眼泪,带着满脸的泥土,步伐从蹒跚迈向矫健,就在这长安东郊的山林中,与天地博弈。
只是挨饿的日子依旧。
这一日,他趴在地上挖了一整天的蚯蚓,挖得双手满是鲜血。
当双手终于麻木的感受不到痛楚后,好不容易才挖出来七条蚯蚓。这七条蚯蚓,就是他今天一天的伙食。当然不够他吃饱,但至少能多活一天。
多活一天,又能怎样呢?多给自己一天的机会,找到娘亲?
这就是小孩子最大的优点,总是不那么容易绝望。
他将蚯蚓装在捡来的麻布袋子中,仔细聆听周围的风吹草动,确定没有野狗在附近后,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衣服蹭掉手上的鲜血。
就在他翻身躺在泥土上准备休息时,远远行来一道伛偻的枯瘦身影。他坐起身来,向那人望去。
很奇怪,刚才并没有发现有人影往这里走来,可是当他看见那人时,那道身影已经如此明显,仿佛突然之间从天地中冒出来的。
孩子并没有逃跑,因为那个人缓慢的脚步,和佝偻的身影,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并不难对付。他想要向那人打听一下娘亲的消息。
那人渐渐走近,身影在九月的秋风中显得十分萧瑟。秋雨过后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那人每走一步就矮了一分,仿佛就要陷入泥地之中,再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出来。
凄厉的秋风仍旧哀嚎不止,将枯叶从树枝上残忍的撕扯下来,让它们骨肉分离后,又无情抛弃,化为土地上腐坏的尸骨。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孩子已经能听见他每一步落下时踩碎枯叶,每一步抬起时拔出泥地的声音。
日暮西沉,那个身影背对着夕阳,让人看不清形状。
直到太阳彻底下山,就像吝啬的商贾吹灭最后一盏油灯,只留下一片黑暗。
秋风依旧,在日落之后,风吹树林的声音更像是从九幽之下爬出来的厉鬼,在夜色中尖啸。
那个身影终于走近了,孩子对他挥手,刚要开口,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就见那人脸上的麻布被风吹落,在月光之下是一张是一张宛如被油锅炸过的恐怖人脸,狰狞而扭曲,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孩子发出“桀桀”的笑声。
孩子瞪大双眼,许久未曾流出的眼泪再次盈满眼眶,惊恐的大声哭喊着:“娘!有鬼!娘!娘!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