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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夜呐     剑起天下潮txt下载     剑起天下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大梦十年觉(六)

    南宫回府已是深夜,神农大帝留下的难题,不需要他来解答。

    他也没兴趣解答。

    他有兴趣的,是府中那个爱吃汤圆的女人,和她那把剑。

    此刻,更让他有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当然不喜欢男人,可这个男人却让他喜欢。

    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若刀削,却仿佛是个随和的人。

    他就这样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两尺长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在磨刀。”南宫说。

    “这把刀磨不好。”那人说。

    “那你为何还要磨?”南宫说。

    “现在磨不好,以后总会磨好的。”

    南宫走近他,细细打量这把刀。

    这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刀,只是看起来断了一截。浑身漆黑,没有刀锋。

    “这把刀为何只有半截?”南宫说。

    “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好奇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那不是很好吗?人生若总是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

    人生若总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南宫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觉得他说的很对,无法辩驳。

    他将这句话记在心里,然后说:“这个国家想杀你的人不少。”

    “这个天下想杀我的人更多。”

    南宫忽然发现,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似乎有许多不那么让人开心的过往。否则,他怎么将如此令人绝望的话,玩笑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问道:“你可认识这把刀?”

    “不认识。”并非嘲讽,南宫真的不认识。他只认得剑,且只认得一把剑。

    那人说:“这是昔年刀绝傅雨雪的黑断刀。”

    南宫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的确应该不知道,于这世间而言,他已经消失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南宫说:“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那人说:“听起来你像是某些人。”

    南宫说:“听起来你也有个有些人。”

    那人说:“也非是有些人,不过是一人耳。”

    南宫说:“便是这傅雨雪?”

    那人说:“便是这傅雨雪,他是我的父亲。”

    南宫说:“他为你留下了这把刀。”

    那人说:“有些人又为你留下了什么?”

    “一把剑。”南宫说,“和一个女人。”

    却说那白离尧和张叙丰一武一文,常常因政见不和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可是私下里却是跨年至交。

    昔年一众老将随神农打天下,白离尧多次救张叙丰于危难之中,而张叙丰的神机妙算也常令白离尧旗开得胜。

    那年一场惊险绝伦的恶战,亏得张叙丰机关算尽,白离尧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求得一线生机。待到率师回营,却见操劳过度的张叙丰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已近不惑的白离尧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直呼“老张!老张!猪娘养的老张别死啊!”

    而一旁那个已从少年长成青年,却仍旧笑得的玩世不恭的像个傻子的煎药男子,喊道:“白小狗,你喊什么呢。你忘了你老子我是干什么的了,你们想死,都得先问问老子。老子不死,你们一个都别想死。”

    张白二人,对少年的话,总是记得清楚。那个惹人喜爱的顽劣少年,就靠着这些不正经的混话,骗得一群赤胆忠心的人中俊杰,为他出生入死。

    可如今,他说却他要死了。

    这个少年啊,连死,都要死出一番俏皮。可那些总是宠溺的配合他玩笑的忠臣良将,亦或可称之为长辈的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帝业大成,武将喜欢威风,文臣却知功高易震主,张叙丰这些年过得十分低调。

    低调到,回家多要搭乘白离尧的马车。

    “皇上这天下,大半是靠这一身医术打下来的,怎会困于顽疾?”白离尧与张叙丰相对而坐,马车摇摇晃晃,他却稳如泰山。

    “常语有言,医者治人,不能自医,吾皇坎坷,痛失爱侣,十年之间,茶饭不思。倘若旁人,早随仙鹤,乘风西去。幸得天佑,艺授圣君,一身修为,已列地仙,熬得些年。”

    “唉……虽然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但是……唉……”

    二人之间,牛头不对马嘴,鸡同鸭讲一路,送别张叙丰,终于回到将军府前。

    马车刚停,白离尧雷厉风行下车,却见南宫与一名青年站在门口谈笑风生,挡着家丁进出,来往人流只好绕行小门。

    “南宫!”白离尧喊道。

    南宫行事虽有些乖张,但对这位养父却格外崇敬,施礼道:“父亲。”

    白离尧点点头,举步上前,南宫已经侧身退开。可另一位年轻人却依旧矗立挡在门前,似有所思,不动于衷。

    “怎么,迦楼战神要单枪匹马闯我大周将军府?”白离尧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未对他此时出现在此地感到任何意外。

    来人正是失踪两个多月的迦楼战神傅雨,没人会想到,他离开战神殿,却是为了来找他战场上唯一的败绩。

    傅雨要隐匿踪迹,自然无人可知,可既然露了面,遍布眼线的京城,怎会不知他的行踪。

    傅雨温言道:“不会。”

    “不是不敢,更不是不能,而是不会?”白离尧终于转头正视傅雨,他并非看不起傅雨,或对他有何偏见,甚至此等后生可畏之人,十分对他脾气。

    只是此刻的大周,马上就要到朝野更替风雨飘摇的时刻,在敌国最高战力面前,容不得他起惜才之心。

    这个流于表面的下马威,吓不住,也不得不下。

    这是帝国必须的气势。

    “我来找朋友喝酒。”傅雨依旧面不改色,坦然相视。

    白离尧问南宫:“你的朋友?”

    南宫无奈摊手道:“算是吧。”

    “早点回来。”说罢白离尧大跨步走进将军府,竟就这样放任这大周天字号大患在他将军府门口大摇大摆任由来去。

    随行护从却是眼神交换,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傅雨看着白离尧的背影,道:“这便是当初那位要以群雄下酒宴的贪狼大将白离尧。”

    南宫笑道:“据说我们的皇帝喜欢喊他白小狗。”

    傅雨神色竟有些羡慕,叹道:“真好啊……”

    南宫不明就里,道:“什么真好?”

    傅雨道:“他唤你名字时,虽然严厉,却透露出得意。我多想让我父亲也为我得意。”

    南宫笑道:“看来这段往事是避不开了。来,我们进去聊。”

    “白离尧说的是‘早点回来’。” 傅雨自嘲一笑,对于不受欢迎这种刮骨之痛,他已经很习惯了,“这座将军府很宏伟。”

    南宫举目看去,平静道:“据说是前朝王侯府。”

    傅雨道:“在迦楼,我也有这样一处居所。在里面住了八年,再也不想进去。”

    “哈哈。”南宫道,“虽然战场上你我生死相搏,但如今你远来是客,我总要好生招待,否则你回去说起南宫将军待客不周,岂不堕了我大周脸面。”

    傅雨反问:“你们大周很在乎脸面?”

    南宫道:“我们大周,人人都在乎脸面,偏偏有一位不修边幅的君王,从不在乎脸面。”

    傅雨道:“迦楼也是如此,为了脸面,可以杀人,也可以吃人。可是偏偏那位迦楼皇帝,却是一位可以为天下苍生不要脸面,而下跪的人。”

    南宫不知这段历史,事实上,他从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哦,他跪了何人。”

    “我。”

    南宫一愣,而后笑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迦楼战神傅雨,值得一跪。”

    傅雨说:“不值得。他跪我的时候,我不过还是个孩子,那时,我还叫傅洪雷。”

    南宫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所以他也不着急打听,而是说:“我知道京中有一家酒楼,那里的竹叶青很不错。”

    傅雨苦笑:“你说不错,那一定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喝酒。父亲就是在喝酒那天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敢喝酒,害怕酒醒以后,又只剩我一人。”

    南宫失笑道:“你怕孤独?”

    傅雨说:“我孤独惯了,我怕绝望。”

    南宫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知道一家铺子的汤圆做的很好吃。”

    傅雨笑道:“好。”

    二人身负绝世武艺,脚程不落神驹,并行三五步,风驰电掣间,便来到城西一家铺子。

    就在他们离开将军府同一时刻,张叙丰也恰巧看见那名风头正盛的年轻卫将军,与他的长孙张初心,有说有笑的离开丞相府邸。

    此时夜深,虽然没有宵禁,街上也无几人。

    大周的京都,还未形成一国首都灯红酒绿的风发意气。

    二人来到一间不打烊的店铺落座,南宫故意移动一下座椅,摩擦声叫醒了打瞌睡的小二,却没有带出分毫被惊扰了春梦的火气,伸手往脸上一抹,便换出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店家,来两碗汤圆。”南宫招呼道。

    “客官,您要什么馅儿的?”

    南宫几乎从来不吃汤圆,曾经,食不果腹,他没有选择。后来,他是一个武人,更不吃甜食。因为那是让人软弱的食物。

    于是他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来一种口味:“红豆。”

    小二一愣,神色有些为难,傅雨却笑道:“芝麻的就可以。”

    南宫不解,问道:“我说错了?”

    傅雨说:“这个季节没有红豆。”

    南宫又问道:“不是在同一个季节?”

    “相近却不相同。”说完似乎又怕他不懂,补充道,“就像我和你。”

    南宫来了兴趣,问道:“我和你,何处相近,何处不同?”

    “我们都是伍人,我们都不喜欢杀人。”

    南宫笑了,他说的没错,这也是他喜欢他的原因:“那不同呢?”

    傅雨说:“我们侍奉的君王不同,所以我们的人生也会不同。迦楼的皇帝是个好皇帝。”

    南宫说:“大周的皇帝却是个十足的昏君。”

    两碗汤圆上桌,小二听见南宫的话,赶紧捂着耳朵跑开。

    傅雨说:“大周的神农大帝也是一位好皇帝,而且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

    南宫说:“不上朝的好皇帝?”

    傅雨说:“所以他才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他不用上朝,无需兢兢业业指点江山,群臣却忠心耿耿,为他分忧解难。与其说他是个皇帝,不如说他是个象征。天下八国都有自己的象征,摩伏的无双国士,夜刹的自在菩萨,迦楼的战神傅雨,都是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为天下定的格局。只有你们大周,可以不要这剑神气运,不需修罗帝国的护国象征,而是以朝臣对帝王的忠心来维持。有他在,朝政才会稳固。没了他,大周天下就要乱了。”

    说起自己的名号,傅雨平静又坦然,仿佛说的是戏文上的故事,与己无关。南宫忽然想起今日朝议上张叙丰说的话,原来神农大帝所说的难题,指的是这个。

    傅雨接着说:“古今有记载的明君很多,却无人能做到像他一般。人的**是与生俱来的,他却能让他麾下的群臣将**埋在心底,心甘情愿去维系他的江山,这很难。尤其,他还是今世唯一的地仙。”

    南宫若有所思,地仙之说,他常听白离尧提起,却不知甚解。又说:“那迦楼的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傅雨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还在犹豫,沉默片刻,说:“他,是真正的皇帝。”

第十六章 大梦十年觉(七)

    二十年,他山终得见。

    神农在秋末回京,少年得志,终在大雪中空寂枯骨。

    那一年,雪来得很早。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

    张叙丰的老寒腿让他苦不堪言,可他不能倒下,江山危急,他不仅是开国元勋,也是看着神农成长的长辈。

    他要保护这个孩子。

    保护这个孩子所希冀的一切。

    保护他的盛世!

    白离尧坐在府中,眼前这个吃汤圆的女孩子他好像曾经见过。

    那把从不离身的阔剑,隐隐泛着白光,就像看见老友时漫开的笑颜。

    修颜溻喜欢喝酒,尤其是朋友送的酒。

    可是他没有朋友。

    他更喜欢寂寞,逢场作戏的应酬后,他终于可以和他钟情的寂寞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壶酒,为何越喝越冷。

    他想被人看见。

    他想被万众瞩目。

    他想光明正大的从黑夜里走向人间,想让下一个盛世,是他的名字。

    他叫修颜溻。

    大雪封锁了京城。

    点点星光,也只是朱门之中,豪宴澜庭。

    饿死骨,冻死骨,一滩腐骨,却令人羡慕。

    傅雨隐约记起,那个初雪的傍晚,傅雨雪痛苦过后,却是笑着离开的。

    “迦楼皇帝,是怎样一个人?”南宫问道。

    他问了,他不在乎。

    迦楼皇帝如何,他从来都不关心。

    人生在世,如鱼在水,何以免俗。他不能,所以他要问,仿如他关心这一切一般。

    “他是真正的皇帝。”傅雨答道。

    如此便够了,南宫不再问。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下棋吗?”

    可傅雨偏偏要答。

    他摇了摇头说:“迦楼的子民,都说他太心软。迦楼是个好战的帝国,迦楼的人都有一股兽性,还有一股野性。”

    “哦?”

    “兽性和野性,从来都不一样。”南宫未问,傅雨要答,“兽性是贪欲,是弱肉强食。野性是混沌,是不守规则。迦楼的子民,都是野兽。”

    “可你不像野兽。”

    “因为我是迦楼的王。”

    一语之下,石破惊天。大逆不道的话,轻描淡写的吐露,仿佛只是在说他额间有一缕白发一般。

    南宫不语,从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傅雨为何来找他。他只是从袖口中滑落出一枚白色棋子,在指尖拨弄,细细摩梭。

    傅雨却依旧在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南宫。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有话想说,但是无人想听。

    所以他要找个陌生人,却又不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因为那会听不懂。

    南宫也不想听。他在想他的剑。

    既是剑,也是人。

    他还在想那一碗汤圆,红豆馅,是不是真的比芝麻馅的好吃。

    他想了很多,唯一没在想的,便是眼前之人。

    十几岁的人,对于天下,没有那么多的抱负。

    傅雨似乎没有察觉南宫的心不在焉,或许他也不在乎南宫的心不在焉,他只是自顾自的说。

    “迦楼威懿皇帝,是难得的好皇帝。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懦弱心软的样子,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迦楼的天下,就像一片钢铁浇筑的森林。心软的人,终究要成为猎物被人捕食。都说他是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谁能当得上皇帝。帝王之道,在乎霸道。天下只有一个神农,大周的安稳也会在神农离世后分崩离析。大业,终究是霸业。”

    南宫想起了神农,虽然他是有名的昏君,却更是有名的善良。

    傅雨说:“都说我十二岁屠村,却不知,那百户亡魂,如今缠绕的,是他的床头。”

    南宫说:“名利都在他身上,恶人却是你来做,所以你恨他?”

    傅雨笑道:“我怎么会恨他。他替我杀了该杀却不能杀的人,我本应谢他。我恨那些村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下不去手。”

    南宫碗里的汤圆渐渐凉了,他不知道汤圆凉了以后,还会不会好吃。他只知道,一个人心冷过后,吃什么,都是酸的。

    所幸,今天他的心是热的,可是眼前这位迦楼战神,似乎冷得无法触碰。

    傅雨无端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微微虚握于空中,然后向南宫示意。

    南宫不明就里,只是看着他。

    傅雨的手握成一个拳头,五指与掌心之间却有一道缝隙,就像不懂书法的人,握着一杆狼毫的样子。此刻狼毫从手中抽出,仅剩一只没握紧的拳头。

    而后,拳头猛然握紧,手臂纹丝不动。

    “轰!”一声巨响从拳头中震荡,拳下桌碗瞬间碎成齑粉。

    肉眼可见的波纹扭曲时空,以拳头为中心,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所触之物,都化为灰烬。

    而南宫却对凶猛来势视若无睹,只是指尖白子不知何时换成一枚黑子,直到这波纹来到南宫身前两寸,黑子落子于虚空,隐约可见纵横十九道棋盘呈现在南宫与傅雨之间,已成回龙征之局,而后一道金色的屏障从棋盘辐射开来,波纹四周都被这金光狠狠碾压,无法继续扩散。

    而后金光收缩,将这到波纹压回傅雨手中。

    “砰!”

    傅雨手中响起爆炸声,他却毫发无伤。

    “方寸之间,崩山之力。”南宫表面赞赏,心中却有些不悦,“可惜了这碗汤圆。”

    傅雨却笑道:“不动声色,就将我的拳势逼回来,昔日战场上,我输的不冤。”

    南宫却不接他的话说道:“神农皇帝不理朝政,我们的俸禄多年未放,你若把这铺子毁了,我赔不起。”

    傅雨说:“迦楼皇帝倒是很大方,如果你喜欢,我便把这里买下来送你。”

    南宫说:“我的确很喜欢,可是大周境内不收迦楼货币。”

    傅雨忽然转移话题:“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迦楼入侵,本就毫无胜算。只是我朝中有人得知神农十年未现世,才有了投机之心,撺掇民心,攻打大周。威懿皇帝却是个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占领大周,只是以势试探,所以才让我坐镇军中,却不带兵杀敌。如今知晓大周有你这样的高手守护,我便可放心离去。”

    三言两语之间,傅雨竟把国内机密道了出来。南宫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才出手不敌自己,才故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愿意去相信他。

    傅雨眼中,有南宫熟悉的神情。

    南宫说:“你要去哪儿?”

    傅雨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傅雨雪?”

    “是。”

    南宫看着满地尘埃,尚未落定,忽然笑道:“可否与我说说,这傅雨雪,究竟是怎样一人。”

    随后又招来店家,换了位置,布上一屉包子,两碗汤圆。

    傅雨端起汤圆,也不怕热,三两口吃完,看得出来他心情十分畅快,然后说道:“好!”

第十七章 大梦十年觉(八)

    “我的父亲傅雨雪,年轻时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他的师傅叫孟如虎,是一个一心只有武艺的武痴。”傅雨吃罢汤圆,用衣袖擦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谁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人,为威懿皇帝打下了江山,又守住了天下。

    南宫也不言语,他喜欢听。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可以犯的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傅雨说:“孟如虎的心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家父幼时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之际,因骨骼清奇被孟如虎看中,收为传人。五岁习武,十岁出师,年至十五,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但是业师痴武,师傅要做第一,徒弟怎么可以出头。

    “所以父亲十五岁那年,于蜀山剑阁藏剑,金盆洗手,入仕为官,从此退出江湖。

    “彼时孟如虎仍旧沉浸在江湖名声的厮杀中,唯一的弟子退出江湖,他也毫不挂心。

    “而家父年仅十五,在江湖中未惹因果,也无几人知道他是孟如虎的徒弟,那时的江湖与他无关,还未入江湖就已出江湖,倒是出的利落。

    “江湖中人喜欢用剑,即使现在,剑也是名门正派的象征。一百年前的六道剑神以一己之力将天下一分为八,不仅造就了朝堂的新格局,也引领了一波剑道正宗的风气。孟如虎年少时在昆仑山门下修行,也是御剑有术。可是昆仑门中弟子欺他在山中无依,常常用嗟食混黄羞辱于他,终不堪其辱,离了昆仑。从此弃剑不用,只用刀。

    “他说,用剑多是伪君子,他宁可做个真小人,也不屑与之为伍。

    “家父初学武艺,用的也是剑。剑者,正且直,气清且长。孟如虎曾说:‘剑是君子之兵,刀乃妖魔之器。习武之人,皆从剑始。炼艺十年,不忘初心,即为剑神。心若蒙尘,便不配用剑。’”

    听得这自相矛盾的话,南宫不禁问道:“所以孟如虎是用剑的高手?”

    “他是用刀的高手。”

    南宫不语,他已知晓。痴狂之人,若无赤子之心,便是疯魔无忌。

    傅雨说:“家父以武入仕,却弃剑不用,只依仗着一双肉拳。可惜朝堂不比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江湖的规矩,往往以人为先。一个人,活在世上,便只争一口气。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在江湖中,是气魄,是大侠。江湖人,最看不起那些闪躲畏缩之人。朝政却不同,朝堂的规矩,是秩序,是平和。朝廷中的斗争,不能见血,唯有暗流涌动,借他人之手,将人扼杀在无声之中。”

    南宫说:“江湖人,的确不适合为官。”

    傅雨说:“江湖人,儿女情长,义气当先。这些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侠,用在国家身上,便是贼。”

    南宫说:“看来令尊这仕途坎坷啊。”

    傅雨苦笑:“何止坎坷,做了三月的地方官,就因冲撞的皇妃,被剥去官职,贬为庶民。”

    三个月,太短了,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傅雨偏偏提了,南宫就知道,这当中,定有另外一番值得一叙的故事。

    这只是个铺垫。

    南宫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打断了傅雨,望向窗外,说:“下雪了。”

    傅雨说:“下了很久了。”

    南宫说:“这才七月,这场雪下得太早。”

    傅雨却说:“不早,不早。”

    南宫好奇,问道:“不早?”

    傅雨说:“这场雪,十年前就该下了。”

    南宫心生警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雨会在今天出现。神农回宫,在这敏感的时刻,迦楼战神,这个敏感的人。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他又是最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出现在京城,理所应当。

    甚至可以说,他必然出现。

    可是,他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家卖热食的铺子,出现在南宫将军面前。

    南宫警惕的望向他,看见他玩味的笑颜那一刻,忽然又放松了。

    傅雨将南宫神情的变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说:“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应有的表情。”

    南宫说:“什么样的表情?”

    傅雨说:“轻松的表情。有你在京城,神农不会有事。只是,你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你还是会紧张。以你的技艺,无论面对何事,你都不该紧张。”

    他用了“技艺”这个词,不是“武艺”,也不是“本领”。

    十分精准。

    他看透了南宫。

    这才是令南宫感到害怕的地方。

    南宫说:“不愧是迦楼战神。”

    傅雨笑而不语,添上半碗甜汤,吹凉了喝下,然后说:“你大可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人能在京城动手。而且,威懿皇帝也不希望神农这么快死。”

    言下之意,傅雨非但不是来行刺,反而是来护驾。

    南宫不动声色,说:“多谢。”

    “你不用谢我。国家是国王的国家,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是威懿还是神农,都无法掌控人民安定之后的**。和平太久,必然会有战争。这场战争,不是你我仅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我不行,你不行,威懿不行,即使是今世唯一的地仙,神农也不行。”

    想起神农那副无赖模样,南宫对他没有丝毫的期望。但是“地仙”这个词,自从神农出现,他听到过太多次了。

    他问道:“究竟何为‘地仙’?”

    傅雨很诧异,但是这诧异也只是片刻、他已经明白,南宫的能力不是自身修炼,而是别人给予的。

    毕竟有这身本领的人,人间大道天地法则尽赋予心,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产生波动呢?

    “道家典籍中有记载:地仙者,为仙乘中之中乘,有神仙之才,无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于小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见功,惟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所谓不离于地者,此也,古今来修仙得道者,以此类为最多数,其修道之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其龙虎,次配其坎离,辩水源之清浊,分气候之早晚,于是收真一,察二仪,列三才,分四象,别五运,定六七,聚七宝,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颠倒,气传子母而液行夫妇也,三田反复,烧成丹药,永镇下田,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以作陆得游闲之神仙,故称之曰地仙。

    “简单来说,神农修为已经脱离了**凡胎,却心有执念,堪不破大道,无法飞升。人的武功修为分内外,外功修力与技,修的是**的力量,如我,力拔山河。内功修气与神,**羸弱,却可以调动天地间的气势为己所用,如你,谈笑间,风起云涌。无论内功外功,修至化境,便可挣脱肉身的镣铐,羽化成仙。所以,现在有些门派中,已不说练武二字,而是说修仙!

    “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一位地仙,已经多年没了消息。你可知道他是谁?”

    南宫看到傅雨眼中跳动的神采,那个名字似乎已经浮现在他脸上。

    “傅雨雪。”

    “神农”这个名字,留下过很多传奇。南宫身在大周,耳濡目染,既是不去刻意了解,也逃不开神农的传说。

    “刀绝”这个名字,也留下过很多传奇,可是他已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的世间,足够让这个世间去忘记一个人。

    所以说到傅雨雪,傅雨双眸放光,那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立世的决心。

    可在南宫眼里,那只是痴人用来欺骗自己的信念。

    就像懵懂的少年,爱上薄情的妓子,却把她当作最高贵的公主。

    然后为她,倾尽天下。

    人有信念是好事。南宫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不说什么,只是施以笑意。

    可就是这样的笑,让傅雨觉得悲伤。

    他想起年少时父亲和那人的相遇。他们说的不多,却能互相理解。

    他今晚说了很多,眼前的人却无法理解。

    或者,不愿理解。

    他放了一锭厚实的金元宝,唤来掌柜结账。

    南宫说:“这是我的地方,我来吧。”

    傅雨说:“好。饭你请,东西我砸的,我来赔。”

    南宫说:“这些东西值不了这些钱。”

    傅雨说:“钱,多给永远比少给好。有时候你省了几文钱,却可以让你变得一文不值。”

    傅雨走的时候,沿街的积雪随着他的步伐消融。漫天飘絮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南宫不禁怀疑,这场雪就是为了弃世的战神下的。

    傅雨去寻找傅雨雪,一个生死未卜的传说,一个十年未尽的恩怨。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看着大雪融化的冷气的涓流交织出漫无目的的世界,南宫一时有些痴迷,有些迷茫。

    十六岁,入过修罗场,未见人世间。

    这个世界,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直到傅雨消失在路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句。

    “三日后,我有一刀,斩落长安。”

第十八章 大梦十年觉(完)

    傅雨在七月的雪夜里失望的离开了。

    七月本不该有雪夜。

    傅雨也本不该有希望。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他都懂,可是他做不到。

    谁做得到?

    希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它让你有摸黑前行的勇气,却又为你准备了更加久远到没有尽头的黑暗。

    所以当傅雨明白这个道理以后,那记忆里丑恶的村民,慢慢就不那么丑恶了。

    他想起那年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些人会相信一只吃人的熊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

    父亲告诉他,因为人呐,总有**,无欲无求,就不是人了。

    而这样的**,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往往是最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

    吃不起饭的人,可以为了一顿饭杀人。得不到爱的人,可以为爱杀人。所以有人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有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其实,都是在追逐自己的**罢了。

    一个绝望久了的人,再次看到希望时,会怕,很害怕。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触碰的禁制,却不会真的停下伸出去的手。

    “爹爹有**吗。”

    “自然是有的。”

    “爹爹也会变得和村长他们一样吗?”

    “我和他们,从来都一样。”

    于是傅雨带着希望来到长安,又带着失望离去。

    他很久不曾失望了。因为他明白,再厉害的高手,都是希望的手下败将。

    他不敢有希望。

    南宫也不敢,所以他不敢给傅雨希望。

    他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天下太平的希望,不敢再送出别的希望。

    于是第二天,当修颜兴致勃勃的问起边军伙食时,南宫也没有给他希望,他说:

    真的难吃。

    他们在长安城外的军营里,看到那位独臂的伙夫。

    这是南宫旗下的边军,奉张叙丰的命令于上月回京。虽然脾气不合,白离尧却很听张叙丰的话,于是这戍边的军队,便在接到迦楼战神失踪的消息后行军回京。

    南宫二人和普通士卒一样,都拿着饭盆在搭好的凉棚下打好饭菜,坐在临时搭建的简易食堂里吃饭。

    修颜夹了一筷子奇形怪状得不能叫丝的土豆丝,一碰就碎,看来过了火候,已经变成一坨土豆糊糊。于是他又毫不客气的伸长筷子去夹南宫饭盆里的土豆丝,这一条倒是十分坚挺,几乎和生的没什么两样。他饶有兴趣的吃下,然后赞同道:

    果然难吃!

    旁边的士兵都纷纷点头响应,皆发出“嗯嗯”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风声,锅碗瓢盆伴着菜板擀面杖等等厨具如瓢泼大雨般向修颜袭来。修颜猝不及防堪堪避过,却也是狼狈至极。

    南宫幸灾乐祸的笑而不语。

    修颜道:

    果然脾气大!

    菜做的不好的厨子,一般脾气也不好。

    鲁大富就是这样一名厨子。

    但凡他脾气能再好上一些,都不会把饭菜做的这么难吃。

    老餮都说,庖丁一道,在于用心。

    这个心,可以是爱心,可以是关心,但最后,都是耐心。

    切菜洗菜,煎炒烹炸,都需要耐心。

    火候,是一道菜成功与否的关键。

    显然,鲁大富很没有耐心,所以他也等不了修颜坐好向他道歉,而是口中骂着“白眼狼”,收回了修颜桌前的饭菜。

    修颜非但不恼,还觉得好笑,对南宫说:

    果然有趣!

    更有趣的是,鲁大富这边刚发完脾气,另一边又有人喊道:“鲁胖子,盐不要钱啊!死我了,我早就说你这个死胖子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就是来谋害老子的!”

    鲁大富刚要骂回去,却在片刻之后就失神愣在原地,不敢回头还嘴,手中刚抄起的擀面杖颤抖两下,终于没握住,掉在地上。

    那个声音又响起:“哟,又跟老子甩脸。还敢扔老子的擀面杖,砸坏了从你的例钱里扣。”

    他说擀面杖是他的,自然就是他的。

    毕竟,这整个大周,都是他的。

    那个邋遢得像个乞丐,头发都黏在一起的中年人,仍然不住的对着鲁大富冷嘲热讽,鲁大富却不像往日那样暴躁,只是矗在原地,默默流泪。

    “老子等了你十年,你就这样来见老子。”他终于转身,对着眼前的大周开国皇帝说道。

    “不这样要怎样,咱俩第一次见面时,老子不就是这样吗。”蹲在椅子上的邋遢男子,嘲弄的说。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嫌弃你。”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喜欢你。”

    “狗日的!”

    那个疯乞丐,自然是神农,他嘿嘿笑道:“别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赶紧做点好吃的。老子十年没吃东西,吃的第一口就是你这死胖子做的猪食。”

    “喂猪当然给猪食。”一句话骂尽了在场所有人,他也无所谓,转身去做葱花面。他记得,第一次见时,他就请了这个小乞丐一碗葱花面。

    “又是葱花面?不能给老子整点好的?”看见鲁大富下完面以后单手持刀切葱,葱段大大小小一团乱麻,神农又嚷了起来。

    鲁大富头也不抬。

    “给你加两个蛋。”

    “这还差不多。”这位拥有大周整个天下的男人,因为这两个蛋,满意的笑了,随后抬手下压,对那些包括南宫在内认出他的将领们示意无须多礼,别打扰他。

    修颜并不记仇,见鲁大富单手行事吃力,要上前帮忙。神农却喊住他:“别动。你别小看鲁胖子一身肥膘,比你们这群小崽子灵活多了,别添乱。”

    仅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开国皇帝的修颜向神农拱手施礼,见神农对他挥了挥手,便坐了回去,对南宫说:“发现了吗?”

    “有话直说。”

    “他说的是,肥膘,不是独臂。”

    “嗯。”

    “懂?”

    南宫白了他一眼:“你们长安卫很闲啊。”

    “大周一向如此,开国老将都还龙精虎猛,几次雷厉风行的镇压以后就没人敢惹事。我们京城卫现在想抓个毛贼练手都没机会,新兵都沾染不上点杀伐气。”

    “如今不同了,神农出世,你们责任重大。”

    “陛下出世,我们就更闲了。”修颜脾气出奇的好,他要是做厨子,一定是个好厨子,“你知道这胖子是谁吗?”

    南宫说:“听过一些传闻。”

    修颜说:“几分可信?”

    南宫说:“过去一分都不可信,今日有一分不可信。”

    修颜问:“这一分是什么?”

    南宫思索一下,说:“六道剑神。”

    “便是那个百年前,以一己之力成就当今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

    南宫见他也知道其人,便嗯了一声,继续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乞丐和死胖子对骂。

    不知为何,此刻,他对神农多出了几分好感,甚至是,亲近。

    修颜却打断他:“这一分天下皆知,有何不可信。”

    南宫也不回头,继续看着那两人嬉笑怒骂,淡淡道:“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修颜不语,他当然知道天下有多大。

    南宫也不理会,继续道:“从长安到西关,快马不停,也要二十八日。虽未有人真的横跨过大周,但就算一人一马不吃不喝还能奔袭不止,粗略估算,也要两个月。天下八国何其广阔,我这一生也不过见过迦楼大周两国。”

    修颜笑道:“你这一生,也不过十六年耳。”

    “已比碌碌众人,多去了很多地方。但仅是大周,都没有走完。”

    “剑神怎会用走。”

    “我也没见过剑神。”

    “是啊,千年前的无上真君,百年前的东海剑神,世间仙人,也就出了这两位。”

    南宫却道:“马上要出第三位了。”

    修颜也看向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默默不语。

    南宫又说:“天下第一,要易主了。”

    修颜说:“十年前就该易主,已经给那大龙女帝多做了十年天下第一。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开国地仙皇帝,飞升前能否和大龙女帝战上一战。”

    南宫说:“应是无缘,天下第一也好,一国之君也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很了解我们的皇帝?”

    “以前不了解,”南宫抬手指向单手端面的鲁大富,“现在开始了解。越是飞升在即,他越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争名夺利上。也许,比起天下第一,他更想要的是这碗加了两个蛋的葱花面。”

    “他不要,总有人想要,没胜过神农,她怎么安心做她的天下第一。”

    南宫手指翻转,恍然间一颗白子突兀的出现在指尖,顺着四根手指游离。

    “谁知道呢……”

第十九章 神剑出朽木(一)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一名白衣老僧宠溺的揉着身边小童的光头,笑着对他教导。

    “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小童学着老僧的语气,摇头晃脑,有板有眼。

    老和尚笑笑,看向远处的另一名童子,正盘膝冥想,眼前插着一把木剑。

    “爷爷,蜀山都是道士,为啥你是个和尚呢。”身边的小童牵着老和尚的手,懵懂的问道。

    老和尚笑眯眯的说:“和尚也好,道士也好,生在蜀山,都是剑客。只是这世间有世间的规矩,道士的规矩就是要练剑,而和尚的规矩,是要用杖。当然,也有用刀,用棍,用棒的和尚,所以你看,和尚是不是很棒。”

    “可和尚也不用剑啊。”小光头嘟囔着,他虽然光头,但一身书童打扮,却不是个和尚。

    “可我也不想守规矩啊。”老和尚笑呵呵道。

    “那你还当什么和尚。”

    “当道士修道,当和尚修禅。老僧为修禅。”

    “什么禅?”

    “不负如来。”

    小童挠挠脑袋:“不懂。”

    “愿你不懂,懂的多,需要你承受的就多。”

    小童指了指远处冥想的另一个小童,问道:“弟弟在干嘛?”

    “念剑。”

    “练剑?”

    “是念剑。世人学剑,先学手中剑,再学眼中剑,最后心中有剑,意念为剑。你弟弟是天生的剑客,所以先学心中剑。”

    “不懂,还是不懂。”

    “愿你不懂。”老和尚还是这句话,小光头不懂,老光头就很快乐。

    “我也是蜀山人,我为何不练剑?”小童今日的问题格外的多。

    这次老和尚没有笑,只是叹道。

    “不是时候。”

    这三人,哥哥叫鲁大富,弟弟叫鲁大贵。

    而那个老和尚,叫鲁正礼。

    后世谓之。

    六道剑神。

    人在人世间,所行人道。

    修炼有成,飞升天道。

    修炼不成,坠入阿修罗道。

    不行人道,即入地狱道。

    今世入地狱,来世为饿鬼,德行不足知,再入畜牲道。

    六道剑神,断轮回,废因果。人在此生,便不负此生。

    蜀山有七峰,七峰有七剑。

    剑神鲁正礼,七剑之首,七峰首峰。

    峰名霄峰。

    剑名光元。

    爷爷总说,大贵是天生的剑客,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剑。

    “大贵,你在看什么啊。”大富问。

    “剑。”大贵答。

    “那你在想什么啊。”大富又问。

    “剑。”大贵仍答。

    “剑有这么好玩吗。”

    “不好玩。”

    “那你喜欢剑吗。”

    “不喜欢。”

    “那你还练剑。”

    “爷爷喜欢。”

    “老子不喜欢。”大富伸手拔出那根插在他俩中间的木剑,狠狠的向山下掷去。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喜欢,是不喜欢剑,还是不喜欢弟弟练剑。

    又或是,不喜欢大贵。

    “大贵,爷爷说你是他的传道人,我是他的证道人。可这么多年了,他到底在传什么道,又要我证什么道。他明明是个和尚,明明说他这一生都在修禅,修得不负如来。如来是什么,如何不负。爷爷总说愿我不懂,可我不愿。他说你是面子,我是里子。面子是什么我懂,你是天生的剑客,注定要继承爷爷的衣钵,以后也要做剑神,扬名天下不过是迟早的事。可是里子是什么?江湖人都要面子,谁要过里子?从我记事起,你就每天坐在这里看剑,我们下山化缘你在看剑,出去摸鱼你在看剑,我挖泥巴你看剑,我吃糖葫芦你看剑,除夕夜看剑,就连爹娘……”他语气一顿,似有何物阻塞胸口,“爹娘出海访仙……嗯……访仙回来,一定不想看你这样。你这把破剑,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大贵起身,虽是坐在泥地上,一身麻衣却是片尘不染,随后食指中指并拢,其他三指弯曲,轻轻上挑。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那柄坠入悬崖的木剑又带着罡风飞速归来,猛然悬停于二人之间。随后木剑之上有一条裂纹由剑尖延伸至剑柄,沿着缝隙剑光森然辟露,扪隙发罅间终于破茧,光芒暴涨让人不能直视,鲁大富双手捂眼也能感受到猛烈的白芒。

    直到木屑纷飞后,宝剑出世。

    蜀山七峰皆闻金鸣,竟是七峰万剑齐贺新王。

    “看到此刻。”鲁大贵直视剑芒,平静说道。

    那一日,蜀山公告天下,二代七剑之首现世。

    其人,鲁大贵。

    其剑,瑞玉。

    这一年,大富大贵十二岁。

    此后,老和尚收起了多年不见客的禁制,迎接天下人的挑战。

    只是,要战光元,先战瑞玉。

    无人可战光元,因为无人可胜瑞玉。

    那个俗气得可笑的名字,年仅十二,已被誉为天下剑术第八。

    直到鲁大富十四岁那年,山中多了一席绿袍。

    此人从山下来,带了三两猪血。

    鲁大富记得,不久前他随爷爷下山化缘,路过一家肉铺,爷爷停在肉铺前许久,一言不发。

    中年屠夫调笑一句花和尚,便剁了半斤挑剩下的肥肉丢到鲁正礼钵中,还冒失的说了句“不够再来。”

    老和尚单手作揖躬身道:“够了够了,不来了不来了。”

    而此时,那一席绿袍,躲在屠夫身后的屋内,窃窃偷笑。

    于是这一日,绿袍女子提着三两猪血,来到山中。

    霄峰如其名,高逾三千丈,直入云霄。高处常年积雪,三人仅在山下矮丘结舍。

    饶是如此,绿袍也行了半日才到。

    绿袍女子,年方十五,半点不似猪肉贩子家中的小家碧玉,一双媚眼勾魂摄魄,春光无限。

    鲁大贵见她的第一眼,眼中便没有了剑,只住下了她。

    一汪秋水,无法自拔。

    鲁大贵问她:“可嫁与我。”

    绿袍一笑,媚态横生。

    “我只嫁世间第一剑。”

    于是鲁大贵又拾起了剑,这一次,剑指光元。

    老和尚在屋内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声。

    “是劫数,也是命数。”

    鲁大富料理着绿袍送来的猪血,手法娴熟。自从十岁之后,山中三人的饭食都由他在打理。

    “这个臭大贵。”

    老和尚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拥有着同样面容相似名字,却只能躲在暗处为来客煮茶的少年。

    “唯有大富,可证吾道。”

    随后推门而出,被随手扔在旧衣物边的光元剑龙吟一声自行出鞘飞悬竖于和尚身后。

    “两年前,大贵念剑初成,当日又静坐山中半日,而后我问他,修行不易,此后剑道之路只可独行。可有何心愿,让爷爷替你了却。

    “本以为他会求学老僧的最强一剑,亦或是想要尝尝你在他面前卖弄了十年的糖葫芦,就算是要了这把光元,老僧也可传于他。可他最后却说。

    “只求哥哥问起来,爷爷能告诉哥哥,爹娘是出海访仙,哥哥不知爹娘身故。

    “爷爷自知此诺不可当,并没有允下,作为交换,今日传你二人一剑。

    “其名,离群。”

第二十章 神剑出朽木(二)

    矮丘上的三间土屋是鲁正礼四十多年前盖的,风吹雨打中飘零多年,每年都要修补两次。自鲁大贵念剑有成,这两年多了许多访客,有庆贺有挑战,借口不一,目的却相同。

    想看看这未来的蜀山七剑之首,到底能有几分斤两。

    于是便在这土屋前的空地上,鲁大贵与人战了六十七场,胜了六十七场,不仅无一败绩,甚至犹有余力分出心神来护住身后的土屋和那一小片桃花林。

    桃树不知何时种下,只知道大富大贵从生下来便在那里。

    非是他鲁大贵年仅十二便已真的天下无敌,而是真正的高手,都不屑于与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交手。

    泰山北斗的羽毛长成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胜之,便是不武。

    更倘若,还会败呢。

    于是这个十四岁未尝一败的剑道奇才,这一日,终于迎来了人生首次失败。

    光元剑飞悬于身后,鲁正礼缓步走到鲁大贵面前。

    他真的走的很慢,因为他需要给鲁大贵时间。

    “早晚,你会成为天下第一,现在正是你气盛之时,若是败了,毁你剑心。何必急在这一时。”

    鲁大贵回头看向绿袍,答道。

    “从前不知为何练剑,今日知道了。”

    “早晚的事。你将来要做的,是那天下第一,此刻败了,也就至多能做到剑道第一。”

    “剑道第一,够了。若是为我,我愿意等。今日起,我不想她等。”

    看到这个甘愿为了初见女子放弃天下第一而去追寻那剑道第一的孙子,鲁正礼不仅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有些难言的羡慕。

    这是他曾经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我不如你。”

    随后又向鲁大富方向侧头。

    “你不如他。”

    鲁大贵无言,只是侧身让开绿袍几步,避免误伤。随后伸手接住御风而来的瑞玉剑。

    大战六十七场,这是第一次。

    练剑十年,这一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握剑。

    凛冽剑气非由剑出,而是由人身上散发。

    气势凝练,竟生出肉眼可见的一道成型剑芒,竖立于鲁大贵上方。

    而后一剑化两剑,两剑化四剑,四剑化千万剑。密密麻麻青芒毕露,遮天蔽日宛如雨瀑。

    一时间天昏地暗,风声鹤唳。

    “看剑!”

    气势磅礴的一声大喊之后,仅是片刻,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又是好晴天。

    鲁大贵颓然坐在地上,手上的瑞玉却握得更紧了。

    “学会了吗?”鲁正礼问道。

    “没有。”鲁大贵坦然答道。

    鲁正礼又问鲁大富。

    “看清了吗?”

    鲁大富茫然道:“看清了,不就是轻轻递出去了一剑,怎的就破了那声势浩大的万剑。”

    鲁正礼没有回答,只是对鲁大贵说道。

    “你不如他。”

    “我不如他。”鲁大贵平静回答,没有丝毫怨念。

    “我不如你。”鲁正礼又道。

    “为何?”鲁大贵抬头问道。

    老和善苦涩一笑。

    “愿你不懂。”

    鲁大贵看向绿袍,她依旧春风满面,桃花依旧。

    好似这一幕,她期待许久,却又异常熟稔。

    熟悉到,冒犯却又自然的收起光元剑,轻抚剑刃,如故人相逢。

    这一夜,老和尚难得的和两个孙子,说起了往事。

    那些往事,与剑无关,与佛无关。

    只和一个女人有关。

    那些江湖人的故事,和武功有关,和恩怨有关,和宝物有关。最多的,却都是和女人有关。

    行走江湖,只要剑在手,便可地为床天为被,恩怨做酒,江湖做壶。

    功夫,努力修炼总会有所建树。

    恩怨,最后终会了结。

    唯有那个女人,不是有心,便可得到。

    更不是如何轻易能够放下。

    老和尚本不是和尚,也不是天生的老。年少时便是蜀中出了名的纨绔。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纨绔有心无力,有作恶的心没作恶的胆儿,至多吃饭时找几个由头不给钱,一顿霸王餐能吹嘘好几年。

    中等纨绔有心有力,纵马游街,欺男霸女,衙门里的该办又无人敢办的诉状就是他们一较高下的资本。

    这两者,说穿了也不过是家室略好的地痞。

    上等纨绔便潇洒多了,多是某地有名的风流才子。鉴画尚古,诗词歌赋,锦瑟音律,甚至赏花弄梅,都是一把好手。

    而他们被称为纨绔,而非才子,便是因为这等人通常不拘一格。天生的好家世让他们不用为了前程劳碌,不经仕途也不求名利,所学所用图的不过一个字。

    玩。

    什么都没有好玩重要,秦楼楚馆好玩就上青楼,街头赌钱好玩就进赌馆,若是哪一天觉得杀人好玩了,就要杀人。

    鲁正礼年少时便是这样一个上等纨绔。从小随着笃信佛法的奶奶修研经书,长成却又迷恋女色,成了风月场所的大豪客。

    可他喜欢女色,便真的就是喜欢女子容颜姿色,而非得男欢女爱。

    他就是觉得佳人风姿乱迷人眼,喜那玉脂粉黛的沁人香气,喜那花季少女万种风情,也喜那小家碧玉清水芙蓉。

    他只要静静看着,听她们柳鸣莺脆,内心便无限欢喜。

    起初只是在街上看见某家女子出神,后来得知青楼这一伟大产业,如获至宝又如鱼得水,干脆便住在了青楼,便是逢年过节,也不回家。

    他哪有家,他早就没了家。

    青楼便是他的家,温柔乡里做的春花梦总是好过将军冢里的百鬼夜啼。

    可是这样倾慕女子成痴的人,又怎么会愿意看那黑粗莽夫,或那些脑满肠肥的猪头在凝香温润的可爱娇花身上流着肥油耸动呢。

    于是,城里最有名的嫖客鲁大公子,便成了其他嫖客的公敌。因为只要是他所住的青楼,都是长年包场,禁止姑娘接客。

    老鸨子只要有钱赚,哪管你一个年轻书生吃得下几碗饭,喝得下几杯花酒。况且这位鲁大公子对男人鄙弃,对女子却是温柔如水。但凡被他包下的场子,女子都不愿再接外客。只觉得那些人才情相貌,或是打赏的银两,都远不如这位年轻小哥儿。

    高级纨绔之所以高级,便在于有纨绔的资本。鲁大公子的资本就是家中有钱,有很多钱,这些钱便是给他一个人花的。甚至有很多人,期盼着他花钱,期盼着他能把这些钱花完。

    可仅是朝歌夜弦,对于几百年的深厚底蕴,即是是最没落的这一代,又算得上几分银钱。

    这一切,在一个雨打芭蕉的时节,终于有了变化。

    那一日,鲁正礼正在二楼靠窗饮酒,与一众女子说完那些风月无双的故事,正在调笑之际,却有片刻失神,望着远处的鸟儿发呆。随后不经意低头,偶见石板路上婷婷袅袅行来一名撑伞的绿衣女子。

    路过青楼前,似是听到楼内笑声,好奇抬头,正与一直盯着她的鲁正礼对上,片刻之后,婉约一笑。

    百媚丛生。

    自此以后,鲁正礼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女子。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这名全城男人的公敌,终于离开了青楼,魂不守舍的走街串巷,只为众里寻她,再见绿衣。

    只怪自己那一刻的失神,没有最下楼去,问得芳名。

    于是在数个失魂落魄的日子后,他终于在那条从未去过的恶臭勾栏,看见她倚门而立。

    绿衣依旧笑靥如花,声入骨酥。

    “公子,来玩儿啊。”

第二十一章 神剑出朽木(三)

    时值芒种,正是艳阳辣辣,梅雨潇潇的闷热时节。

    鲁正礼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在相逢一度,蓦然回首,不堪入目。

    如坠冰窟。

    绿衣已然忘了这一面之缘的潇洒公子,轻笑着依在门扉上,声音甜腻得滴出水来。

    “公子,来玩儿呀。”

    小镇里只谈小镇事,江湖太远,江山太高,李家小儿中秀才远不如张家婆娘偷汉子值得一叙。

    于是,那条湿窄巷弄里,多了一个物美价廉的极品尤物,便成了这座小镇子里当今最火热的话题。

    那日,鲁正礼鲁大公子难得没在青楼喝酒,而是在城中一家以烈酒闻名的酒家,喝起了号称一两醉,二两倒,三两大梦十年觉的二两泉。

    他需要烈酒,来告诉自己喝醉了,这只是一场黄粱,只是几杯绿酒。

    可是这二两泉,名号虽大,却言过其实。两杯下肚,也不过是辣烈难忍。

    于是他清楚的听见身旁那一桌的粗莽汉子,满嘴荤话,放肆喧闹。

    一名干瘦汉子大声道。

    “你说的不就是那西瓦巷的小绿嘛,神神秘秘卖弄半天,老子还以为哪里又出了美人。你是刚从外面走镖回来才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可都是她的相好儿。”

    一侧虬髯男子好奇道:“哦?咱这安山城啥子时候有了这等美人,那一个要人命的勾魂眼神,差点没让老子从马上摔下去。就是成都府的大窑子里也没见过这样勾人的妖精。”

    “可不是吗。咱们这些兄弟,现在一个个的没事就坐在镖局门口流着口水傻笑,都是在想那狐媚子。”

    虬髯男子奇道:“小贱人长得是漂亮,也不过做的当街拉客的买卖,咱兄弟的月给再不济也能顶她几回吧。想得紧就去吃两口,如果是因为她生意好排不上号,咱兄弟几个干脆把她买下来。这货色对咱们胃口,有头有脸的人家指定看不上,不会来跟咱们争。到时候玩腻了再拉去成都府的大窑子里,又能卖个好价钱。”

    干瘦汉子笑容猥琐。

    “能包下来早就包了。老子去尝过一次滋味,这娘们儿不仅脸皮身段长得好,那条通往桃花水源的密道更是人中极品,比老子握刀的手劲儿都大。老子虽然不如王镖头功夫好见识高,也能算是个花丛老手,在这娘们儿身上,吃了药的金枪都抗不过半盏茶。”

    旁边一个因为怕热而袒胸露乳的胖子打趣道:“怕还要算上前进门后付钱的功夫。”

    瘦子嘿嘿笑道:“你还不如老子呢,都说胖子有三宝,春暖夏凉玩意儿小。”

    胖子也笑道:“老子小不小你家老娘知道。”

    瘦子道:“还不是因为我娘是你姥姥小时候给你洗过鸟。”

    胖子刚要还嘴,被称作王镖头的虬髯大汉打断道:“别打岔,接着说那娘们儿。老子刚回来就远远忘了一眼,还不知道啥子滋味,被你说的心痒。你要再卖关子,老子先拿你的屁股蛋 子泻火。”

    瘦子毫不介意,嬉笑道:“别找我,找胖子,他这一身冬暖夏凉的肥肉才够滋味。”

    胖子笑骂一句“滚蛋”,瘦子识趣的转回话题,他也真怕这荤素不忌的王镖头提着自己就回家办事,自己这一身斤两怕还受不住他几番蹂躏。

    “小妞是个物美价廉的好货色,就是有一个规矩,除了那半吊钱,还要教她一招剑法?”

    王镖头疑道:“剑法?”

    “没错。”

    “什么剑法?”

    “什么剑法都行,只要叫得上名堂,也甭管是否精湛,在她面前舞一遍便是了。”

    “你们两个也会剑法?”

    瘦子略带羞色道:“我是不会什么剑法,向镖局里的秦老头现学了两招,我和胖子一人一招。后来镖局里别的兄弟也依葫芦画瓢,秦老头还以为兄弟们有了长进,知道学本事了,那十几招把式统统交给了咱们。可也就够咱几个脑筋动得快的兄弟去一次。同样的把式,那娘们儿见过一遍居然还能认得。”

    “她不肯,你们就不能硬上吗?”

    瘦子胖子相视一笑:“兄弟几个早就想干了,但是咱俩念着王镖头的好,这些年多有照顾,所以这等好事,切不能自作主张,要等王大哥回来才好。”

    胖子补充道:“不然那群发情的狗崽子把人绑了回来,待到王大哥回来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

    不知不觉中,王镖头换成了王大哥,二人故意说得大声,便是为了拉王镖头下这艘贼船。

    和平年间,人命官司还值几分斤两,胖瘦二人有心无胆。这王镖头就不一样了,号称早年在昆仑山上学过武,同一时期的师兄弟已是江湖上有字号的高手。

    江湖高手,要一条勾栏巷子的贱命,只要没了苦主,官府也就得过且过。

    王镖头眯起眼睛,心头略一衡量,正要答应,猛地碗碟一震,竟是有人用力拍了他们桌子。

    江湖中人,拍桌子等于扇耳光。王镖头立刻目露凶光看向来人。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劝妓从良的鲁大善人。”

    此人自是喝酒上头的鲁正礼。

    鲁正礼是安山城中头一线的有钱人,虽无人知道他家是做什么买卖,但是终究有可能会是镖局的大主顾,王镖头自然不想得罪他,却又不甘示弱。江湖人,要的就是面子,为了面子动辄拔刀杀人,也可为了面子英勇赴死。

    江湖上,只有两种关系。

    给面子的兄弟,和不给面子的仇人。

    可是镖师,还有一个身份,是买卖人。开门做买卖,便是利字当头。

    于是半只脚跨进江湖另外的一只脚连着整个身子都还留在市井的干瘦汉子便来了这么一句“鲁大善人”。

    虽然嘲讽意味流于表面,终究还是留了半分薄面,仿佛是在向世人告知不是我同济镖局怕你,而是让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尔等恬不知耻当众谋划伤天害理之事,我泱泱大国岂能容你恃强凌弱强抢民女。”

    “说的好!再来一个!”胖子拍着手兴奋的对鲁正礼喝彩道。

    “妓 女,是妓 女。”瘦子嘿嘿纠正道。

    “不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说起书文朗朗上口,一定看了不少武侠演绎吧。”王镖头依旧嘲弄,讽他书生无用酸腐愚昧,不知江湖险恶。

    鲁正礼从小便是地位超然,几乎是在整个天下的宠溺中长大,又游走于青楼之间,听得都是奉承话,哪有人敢如此戏弄他。气得浑身颤抖,手指三人:“今日若不将尔等三害就地正法为民除害,我鲁正礼枉来世间走这一遭。”

    王镖头忽然不笑了,十分认真说道:“鲁大公子今年快要及冠了吧,这近二十载,哪一日,您不是在枉过?”

    鲁正礼还未答话,就听一个清亮嗓音忽然从酒家靠墙角的昏暗角落传来。

    “今日。”

第二十二章 神剑出朽木(四)

    持剑少年风度翩翩,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身处阴霾中,每个看向他的人,却都如见了光彩。

    倒是生了一副灿烂炳焕的好皮囊。

    “阁下是哪位好汉,今日又是何日。”王镖头游走江湖多年,武艺限于天赋稀松了些,眼光却是从九死一生中磨砺出来的,是个绣花枕头还是真正的高手一眼辨识。

    此人,当得上用剑的高手。

    少年人并不答话,夹起一粒花生米倏地激射而来,王镖头还未来得及反应,花生米已从他耳边带着啸音擦过,“笃”的一声袭到身后两人合抱的柱子上。

    “滚。”少年说。

    王镖头眼疾手快拉住正要拍桌子骂人的瘦子,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样的场面话都不说一句,径直离去。

    出了酒楼被放开的瘦子才说道:“王大哥,咱仨联手,还怕这小兔爷儿不成?”

    胖子也撺掇道:“咱同济镖局在这安山城何时如此憋屈。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找咱们走镖。胖子我皮糙肉厚,纵然他有些本事上去抗他两招,王大哥再顺手拿下也算扬眉吐气。”

    王镖头呸了一声:“你皮再厚,厚得过那包着铁皮的柱子?”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就算花生米丢的准,也就是个手头把式的巧劲,练武之人都讲究个一力降十会,你就算手上玩出花来一刀下去也是个人手分离。怎么让王镖头屁都不敢放一个真的就滚了。

    王镖头被人羞辱,非但不恼怒,反而有些得意:“带你俩涨涨见识。”

    随后走到刚才那家酒楼相邻一栋卖布的铺子,指着墙上一处。

    “你们看。”

    竟在内陷三寸处,稳稳嵌着一粒花生。

    瘦子向相反方向看去,清晰的看见隔壁酒楼的墙上有一个透光的小洞。

    一粒花生,连破一柱三壁。

    却说酒楼内,不通武艺的鲁正礼没明白发生什么,只道佩剑少年是江湖名门出来游历的弟子,王镖头怕是看出什么门派信物,才不敢得罪。

    而那佩剑少年由头到尾也不过说了三个字,想必是清冷性子,加上自己心情也不甚开朗,便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微微点头聊表谢意,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佩剑少年却是提剑走了过来,在鲁正礼身边坐下。

    鲁正礼先是招手喊了一声“小二,再拿个杯子,一壶二两泉。”

    而后才对少年招呼道:“在下鲁正礼,无名小卒。方才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替天行道。”

    少年道:“也不算是无名小卒,鲁正礼的大名多少有些耳闻。”

    鲁正礼道:“必不是什么好名声,无非也是如方才那几人所说一般的浪荡子弟。”

    少年伸出食指摇晃道:“不不不,我才是浪子,你应当是个诗人?”

    鲁正礼倒是写过几篇只在秦楼楚馆流传的断章字句,自以为从未外传,便道:“何出此言?”

    少年道:“二十多岁一事无成的读书人,不都叫诗人。”

    鲁正礼道:“二十多岁籍籍无名的江湖人,果都叫浪子?”

    少年大笑道:“哈哈哈,正是如此。”

    鲁正礼亦开怀道:“当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鲁正礼才问道:“未请教?”

    “蜀山王卓玉。王侯将相的王,卓尔不群的卓,玉质金相的玉。”

    “便是那王八羔子的王,卓立鸡群的卓,玉石俱焚的玉。”

    王卓玉品了一下:“虽然王八羔子不好听,但是字确实是这几个字。”

    鲁正礼道:“倒是个俗气的名字。”

    王卓玉气笑了:“你这斯也是个妙人,刚刚救你一命不说声谢也就算了,还冷嘲热讽出口伤人。怪不得人家要揍你,现在我也想揍你了。”

    鲁正礼道:“你非但不该揍我,更应该要谢我。”

    王卓玉道:“我为何要谢你?”

    鲁正礼道:“若没有我,你又能救下谁?”

    王卓玉道:“早知道遍不救你了。”

    鲁正礼道:“你必然会救我。”

    王卓玉道:“这又是为何。”

    鲁正礼道:“因为你是个傻子,还有个俗气的名字。一个俗气的傻子,就一定会做这俗气的事。”

    王卓玉嘿道:“不愧是个管天管地管人**的祸害人物,你可知你鲁正礼在安山城有安山三害之称。”

    鲁正礼道:“这倒是未曾耳闻,不知另外两害是何物,不要是王镖头那样才好,我还不屑与他们相提并论。”

    王卓玉道:“另外两害倒没有王镖头,不过你也认识。”

    鲁正礼道:“愿闻其详。”

    王卓玉道:“鲁正礼,鲁正礼。”

    鲁正礼笑道:“不知这三害之说出自何时何地何人之口。”

    王卓玉道:“此时此地你爸爸我之口。”

    鲁正礼再次哈哈大笑,为王卓玉填满酒道:“有趣,有趣。敬爸爸一杯。”

    王卓玉却不知道,鲁正礼故意将杯举过他头顶,于是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你敬爸爸我一杯”,也乐呵呵的与他共饮:“的确是个妙人。”

    由此便不得不感叹,无知真是福气。你看他俩,笑得多开心。

    王卓玉又问道:“我这名字,有何俗气。”

    鲁正礼以筷做笔,以酒点墨,在桌子上写下“王早王”。然后才在“早”上添上一横一竖作“卓”字,又在王右下角补上一点作“玉”字。

    王卓玉道:“这是何意?你写字不懂笔顺?”

    鲁正礼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大脑袋的人两手举着两条长凳,脑袋上顶了壶酒。这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他一声,他一扭头,头上的酒洒出一串从右边落下。”

    王卓玉看着这三个字许久,皱着眉说:“不像不像,牵强附会。”

    鲁正礼却道:“不急不急,再看一会儿。”

    王卓玉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酒渍都快消去,脸上才浮起笑意,一个劲的傻笑。

    鲁正礼道:“看出来了?”

    王卓玉道:“看出来了。”

    鲁正礼道:“看出什么来了。”

    王卓玉道开心大笑:“看出一套剑法。”

    却把鲁正礼说糊涂了,这又跟剑法有何关联。

    王卓玉却不解释,兴奋起身,对鲁正礼拱手道:“多谢指教!”

    然后雷厉风行的提起长剑一个侧翻从二楼跃下,声音再次传来已在百米开外。

    “这次你请!”

    鲁正礼哑然失笑,为自己再添一杯酒,笑道:“确实是个妙人儿。”

    而后扑通一声,醉倒在酒楼。

    待到第二日酒醒,已近傍晚。便在他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安山城出了两件事,也可叫一件事。

    一件是轰动全城,街知巷闻的大事。便是在这一夜之间,安山城城头挂了二十七颗头颅。经官府确认,全是安山城的练家子。

    这其中,便囊括了同济镖局的胖瘦二人。

    另一件事知道的却寥寥无几,仅仅流传在几个花丛老手之间。

    那条最下贱的勾栏巷子里的绿衣女子,一夜无踪。

    虽未核实,但是流言,何时需要核实了。

    那条流言便是,挂在墙头的二十七条亡魂,都曾在绿衣的腥臭草铺上,策马扬鞭。

第二十三章 神剑出朽木(五)

    这一天,鲁正礼又开始他的失魂落魄。

    他不是没见过漂亮女人,也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妓 女,更不是见不得女人从妓。

    他是见不得心爱之人作践自己。

    是的,打从第一眼,那张绝美面容从倾斜的油纸伞下露出来时,他就爱上了她。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浪漫的人,竟会一见钟情。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如此肤浅的人,仅对皮囊钟情。

    于是在听说绿衣离开安山城时,他便开始了第二轮的失魂落魄。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她回来,她要是回来了,便又要去做那皮肉生意。她要的是剑招,鲁正礼拥有很多,古玩字画,金银珠宝,先人古籍,独独没有剑招。

    那个改变他命运的人什么都肯纵容,唯独不允许他拥有武力。

    于是偌大的宅院里,连个看家护院也没有。

    纵然有心学剑,也无人敢教。

    “也许她存够银子,安度余生去了。”鲁正礼这样骗自己,他十分清楚,这是自己给自己的谎言。一个只求剑招的女人,必然不会过得平凡。

    “又或者,她已经死了。”这是鲁正礼给自己的第二个谎言,也是最好的谎言。

    于他而言,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希望她是死了。”这个念头,稍一念起,就生出更多的自责。

    但是他并没有自责多久,因为官府不允许。倒不是那二十七条亡魂算在了他的头上,而是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人,在朝臣百般劝说下,终于想起,千里之外的安山城内,还有个需要用来儆猴的鸡还没杀。

    于是这个浑浑噩噩半生,努力为自己的锦绣皮囊里充填败絮的亡国之君,在仲夏的炎热午后,一声不吭的被带离了安山城,颠簸几日,终于关进成都府大牢。

    对此,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悲伤。亡国之君,本就该与国同在,与国同故。他已经多活了很多年,而且这些年过得也不算委屈。新帝给足了他面子,也给够了他银子,做个纨绔,比做个气数已尽的末代皇帝,可快乐多了。

    同样快乐的是,那座建在地下,就连做过天子的鲁正礼也从未听说过的成都府天字号大牢里,只关了包括他在内的两个人。

    另外一人并不吵闹,总是躲在阴暗里,若非每日有人去他那里喂食,鲁正礼都无法发觉这里还有一个活人。

    更快乐的是,这里的伙食竟然很好吃。除了没有女人,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好在,他现在不那么想那些女人了。

    他只想一个女人。

    所以最快乐的是,他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名让他心驰神往的绿衣。

    女子提了饭盒,在管事统领的陪同下,带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孩子,进了此处。

    统领眼神贪婪,挥退守卫后便肆无忌惮的在绿衣身上揉搓,伸出舌头要去 舔她的白玉粉颈。这一幕看得鲁正礼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他怒喝一声:“放开!”

    却没看见,女子身后的孩子,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神。

    统领非但没被鲁正礼的吵闹打搅了兴致,反而愈加兴奋,探手伸入绿衣怀中,就要扒开上衣。

    绿衣却按住统领粗粝发黑的大手,温言道:“就不怕被人看见?”

    统领咽着口水说:“老子就喜欢被人看见。”

    绿衣说:“若是成都府尹呢?”

    统领正想说府尹没事不会来这儿,又听到那边还在鲁正礼仍在咆哮怒骂,才想起来这儿不就有个“事儿”刚进来。随即对着鲁正礼吐了一大口碧绿的浓痰,呸道:“丧家犬就是叫得凶。”

    而后又色眯眯的对着绿衣说:“今晚,说好的今晚,可别忘了。”

    绿衣说:“自然不会。”

    统领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顺手还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在孩子脸上留下一巴掌黑泥。

    却听不见,一直睡在黑暗处的另一个囚徒,嘲讽的说了句:“倒是要能活过今晚。”

    绿衣巧笑倩兮,她自然不是来看鲁正礼的,但也对他微微一礼,便对黑暗处说:“那就要看前辈今天舍得恩赐几成本领。”

    黑暗中的声音苍老却不虚弱,反而中气十足:“你这几日天天来次,我可有一次答应过要教你。”

    绿衣笑意不减,便是在这盛夏之季,也让人如沐春风:“前辈没答应我,却答应了这壶酒。”

    说着提起饭盒走到暗处,取出一碟碟珍馐美味,又仔细摆放好。每一碟量都不大,有的只在盘中间堆放几条看不出何物的白肉,品种却很丰富。饶是鲁正礼从小便吃遍了天下美食,也没见过这几样菜色。只是此时他却无心关注这些精雕细琢的美食,而是几近癫狂的对着女子嘶吼:“你为何要如此!为何!你若图财,我有家财万贯,全都给你。你若喜欢武艺,我藏书阁中仍藏有一等一的武林秘籍。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开口便是,为何要与那等低贱之人苟且!”

    却不想女子还未回应,脸上却迎来一阵剧痛。

    “聒噪。”却是那眼神冷冽得与年龄不符的孩子,仅用一根狱中随处可见的茅草抽了鲁正礼一鞭子。

    鲁正礼被这一鞭子抽懵了,一摸脸上热流伴着剧痛,居然被抽得皮开肉绽。他吃惊的看着那神情冷酷的孩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的剧痛,即使当初被迫退位,也是被人请出皇宫。

    一时间,这个已过及冠的七尺男儿,竟然疼的热泪盈眶,可终究还有一分几近破裂的骨气支撑着没有哭出来。只是委屈的看着那个早熟的孩子,说不出话。

    那边的绿衣和老人却对这边发生的事视若无睹,老人道:“倒是精巧,都说食在成都,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吃食。”

    绿衣道:“前辈谬赞,这些都是奴家自己做的。”

    不想老人却讥讽道:“那就吃不得了,你这双手摸了太多双卵,实在让老夫反胃。”

    此话比抽在鲁正礼脸上那一鞭子更加狠辣,绿衣却不为所动,只是笑着取出那壶酒:“这个呢?”

    说着倾倒一杯,放在菜肴旁边,然后继续摆弄碗筷。

    “你倒的酒一样恶心。”老人说完就要闭目打算不再理会这名人尽可夫的绿衣尤物,却忽然闻到酒香,猛地睁开眼睛,“这是?”

    “回前辈,这是蜀山剑春。”绿衣如实回答。

    虽然看不见黑暗中老人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他语气已变,从之前的嘲弄轻蔑变成了难当的怒意:“你从何得来!”

    “友人相赠。”女子道。

    却见那黑暗中一团身影飞掠突袭到女子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而后才传出铁链摩擦的“叮哐”声,此人身形竟是比声音还快。

    “不要!”这时鲁正礼的阻拦声才缓缓传来,而一旁的小童也警惕的将手探入腰间。

    “你也配有友人?是你的恩客还是相好?说!是哪个蜀山败类!”老人狰狞的说。

    这时鲁正礼才看清这须发虬张,眼神猩红的老人竟被铁索刺穿了双肩和琵琶骨,却丝毫不影响他来势凶猛迅如闪电。

    却在隐隐间,觉得这老人有些面熟,此时却无心思索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继续呼喊着“放开她”。

    绿衣被掐住脖子,脸上已是涨红一片,已是痛苦不堪却没有挣扎,反而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非是恩客,而是恩公,一位仗义出手救下我俩的蜀山少侠。”

    老人手上用力,一股子肉眼可见的臭气带着口水喷得绿衣满脸都是:“是谁!”

    绿衣已喘不过气来,努力回答道。

    “王……王卓玉。”

第二十四章 神剑出朽木(六)

    听到这个名字,鲁正礼立刻想到那个洒脱得有些少根筋的年轻剑客。

    须发老人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手上更加用力,道:“你这妖妇!胆敢勾引我蜀山小辈!你可知他是我蜀山一脉相传的剑胚,若是被你这身污秽皮囊毁他剑心,老夫定要让你永堕轮回世世为娼。你喜欢做婊子便让你做尽婊子。”

    这一次女子却不再辩解,只是带着令人心酸的凄楚笑意,挣扎着说:“有……有何……不可。”

    鲁正礼却是心疼得睚眦欲裂,那狠辣一鞭的痛苦都已被无视,此刻只是眼泪鼻涕哽住鼻腔咽喉发出类似猪叫的咆哮:“放……放开她!王卓玉…不然我杀掉王卓玉!”

    老头见女子几近窒息,便将她随手丢在一边,随后和猛烈喘息的绿衣一起看向鲁正礼:“小子,你说的可是我那卓玉孩儿?”

    老人语气凶狠,仿佛只要鲁正礼一个字说错,便要扑过来将他拆骨剁肉,好下那一壶蜀山剑春。

    “便是那蜀山王卓玉?王侯将相的王,卓尔不群的卓,玉质金相的玉。”饶是这鲁正礼多么不学无术,败絮其中,终归算得上有智的文人,不然也没有那么多过目不忘的有趣桥段去逗弄那些青楼女子。竟是将王卓玉的原话一丝不差的说了出来。

    老头略一点头:“倒是那孩子常挂在嘴上的话。”

    一旁绿衣也缓过气来勉强对鲁正礼道:“恩公在公子手中?”

    鲁正礼慌忙道:“你不记得我了?”

    绿衣却有片刻的厌烦从眼神中一闪而逝,她打交道的人很多,记住的却很少。只因那些人,不配让她记住。

    可她,又配得上什么?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人尝。

    对她说出“你不记得我了”这句话的人,她多半是不愿记得。

    她说:“我应当如何记得公子?”

    应当如何记得?

    “是啊,应当如何记得。”唯一打交道的一次,他说了很多,说自己如何如何有钱,说要娶她为妻,说要带她脱离苦海去看那风花雪月。

    可她呢,只问了一句:“公子可会用剑?”

    于是,这个出生时便拥有这世间一切的亡国之君,这个没落家世也不曾没落风度的翩翩公子,在那一刻,竟不如一个低等镖师。

    她连给老人送饭都不配,他却连让她记住都不配。

    老人催促道:“小子,凭你也抓的住我卓玉孩儿?”

    鲁正礼心不在焉的说:“别烦我。”

    老人“嘿”的一声,欺身而今,张开大手一巴掌把鲁正礼的头按在地上。他虽身锁铁链,却来去自如。也亏得这身透骨铁链,否则世间还有何处拦得住他。

    “小子,你爷爷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要是不识好歹,今日就拿你下酒。”

    鲁正礼一日之间脑袋两次遭殃,痛得几欲昏厥,此刻只想着干脆死了算了。他从不曾想复国,本就打算花天酒地了却余生,好不容易遇到心仪女子却是这样一个万人骑的货色。如今被关在狱中,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新帝愿意给他个痛快留个全尸,何况既然心死,身死又有何憾。

    于是他口中混着血沫子含糊不清的嘟囔:“你拿爷爷下酒,爷爷就下去等你下油锅,把你炸成老酥肉。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大奸老贼,不得好死。”

    老人虽听不明白,却隐约懂了个大概。他纵横江湖二十年,喊着不畏死的很多,真的不怕死的却很少。大手拎起鲁正礼的脑袋,拖到自己面前。所幸鲁正礼现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被老人一身臭气熏晕。

    “小子,你叫什么。”老人只是脾气暴躁,却并非真的想杀他,毕竟这人似乎和他蜀山后辈颇有渊源,他可一点不相信这个软弱无力的纨绔子弟,有什么本事留得住合整个蜀山之力调教出来的少年俊杰。暴力只是他管教后辈的手段,那王卓玉从小就没少挨他的打。

    “你老子叫……鲁……鲁……鲁正礼。”说完,便晕了过去。

    “谁?”鲁正礼听见了这个声音,却看不见,老人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清明,捏着鲁正礼的脑袋开始颤抖……

    浑浑噩噩间,鲁正礼隐约感觉到一丝清凉却柔腻的触感抚摸过他的脸庞,带着让人心驰神往的女子体香,昏迷的大脑中浮现出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愈发旖旎。

    随之而来的是筋骨间一阵阵剧痛,仿佛每一寸骨头都在体内炸裂,化作千万细细骨刺在血肉里游离。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他曾一度以为这便是炼狱里的刑罚,要他永世受这骨刺之刑。

    若是死是如此痛苦的事,早知道便不那么轻易去死了。鲁正礼这样想道。

    仿佛经历了几世轮回,那种难熬的痛苦终于还是熬过,一股温热清流从头顶百会穴涌入,顺着经脉慢慢在全身游走,所过之处虽然依旧带着激烈的疼痛,却很快变成了一种酥麻的感觉,这倒是比之前好受多了。甚至还让鲁正礼感觉到舒服。

    这是……转世为人,重铸肉身?鲁正礼这样想着,在这难得的舒适中,终于感受又变得模糊,似是在梦中,又坠入梦中。

    他梦到了从前,梦到了还在襁褓中啼哭的自己。

    他看到一大群快要消失在记忆里的熟悉脸孔,带着激动兴奋的神情,在那个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忙碌的奔走。

    “是皇子!是位皇子!”他看见那个喜极而泣的中年女人,和记忆里那张苍老的面容重合。

    “原来晋嬷嬷,也曾这样年轻过。”他这样想道。只是十来年的光景,她竟老成那样。

    他看到很多人在笑,看到所有人都在笑,甚至是那个仿佛天生一张冷面孔的父皇和身边那个总让他感觉到阴森的老太监也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容。

    一切都因为,他来到这世间。

    他来时,举国欢庆,天下大赦。

    只有他自己,被牢牢束缚在襁褓中,惊恐的面对这个世界,不敢睁开眼睛。

    全天下都在笑,只有他在哭。

    全天下都在关注他,看起来都在在乎他,却没有人为他擦眼泪。

    直到半夜里,老嬷嬷都睡去,一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值房宫女,听见了睡醒的他在摇篮里哭,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带着稚气未脱的灿烂笑脸,轻轻的摇起摇篮,轻轻的为他擦干眼泪。

    轻轻的,唱起了那首,只出现在梦中的甜美歌谣。

第二十五章 神剑出朽木(七)

    随后时光涛涛流淌,他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渐渐变得熟悉,看见原来冷宫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曾经竟然也是倾国倾城,看见自己寝宫门口的那棵桃树原来是在自己一岁生辰那日种下,看到人群来来去去,熙熙攘攘。

    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张他最想看清的脸。

    那一张只存在画像里的慈祥面容。

    那是他的母亲。

    他不记得她,却在后来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她凄惨的归宿。

    妃子生的儿子,既然成了皇帝的独子,那必然还要成为皇后的儿子。

    渐渐地,记忆模糊不清,他隐约看见,原来那首常伴他安睡的歌谣,是母妃为他编写的。原来他的眼泪,也曾是母妃为他擦的。原来那些惶恐不安的日夜,是这个女人,一只手臂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为他摇着小扇,说着希望他快快长大,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她说她想看到他长大,长成和他父皇一样的伟岸男子,希望他也有能独挡一面的一天,然后护住心爱的女子。

    不要让那个女子像她一样。

    她说他是唯一的皇子,以后要继承大统,她并不希望他继承大统,因为她爱的那个男人似乎从不曾快乐。

    她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成长,可是生在皇家,又是长子,他注定也无法快乐。

    于是她又不希望他长大,宁愿他每天都在她怀里哭闹,然后吃饱了就会笑。

    那样干净的笑容,如何去承担一个天下。

    那样爱哭的孩子,又如何去守护一个国家。

    她忽然望向那根点了蜡烛的高高烛台,对着那个方向眼神温柔的说。

    “都长这么高了。”

    那个方向,正是睡梦中的鲁正礼,看着回忆里这些画面时所在的方向。

    “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倒是比你父皇俊俏了许多,少了许多霸气,多了许多秀气。”

    “看起来,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你受了很多苦。”

    女子语气平静,温柔宁静,让鲁正礼先前**上所受苦楚,也逐渐消散。

    他说:“你更苦。”

    女子说:“看见你长大,便不苦了。”

    鲁正礼心头酸楚,眼中更酸,便要上前去拥抱这个女人,脚步一踏出又是天旋地转,时光飞速流逝。

    恍然间,他看见皇宫最高的那座祭坛的屋檐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容,只觉得很熟悉。莫名想起,当初他出生时,所有人都在为之庆贺,只有这个男人,在某个没有月光照明的黑夜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见襁褓中的自己一点点长大,皇帝宣布立他为储君。

    他并没有丝毫开心,因为就在这同一时刻,皇后为那个一向温柔淑静的女人倒上一杯毒酒,所有人的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唯有那个女人看向鲁正礼,饱含柔情的一笑:“只愿你过得快乐。”

    鲁正礼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不快乐。我从不曾快乐过。”

    他向着女人跑去,距离却越来越远,他又看到原来冷宫里那个整日哀嚎的疯女人,便是在此刻,意气风发的站出来,为他母亲说话,向皇帝揭发皇后的恶毒行径,却被皇帝打入冷宫。

    他还看见了那个对他无比宠溺的老嬷嬷,亲手割下了那个疯女人的舌头。

    而那时,那个懵懂的孩子,还在母妃寝宫外的院子里,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扭动着掘地三尺找蛐蛐。

    只是这一天,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中年男人,终于出现在阳光底下。这一次,鲁正礼看清了那张脸,依旧熟悉却又陌生。

    中年男人就这样单手持剑,在那个秋末的黎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步一步踩在凋落的梧桐叶上,走向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棵梧桐树,是皇帝迎娶鲁正礼的母亲时种下的。她说虽然昭央殿前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个是活人,死气沉沉。于是皇帝大逆不道的为她违背礼制,执意在这里种下了这棵西方使者送来的梧桐。

    梧桐,吾桐,朕的小桐,这个谨慎了一辈子的皇帝,在这个气数已尽的王朝中苦苦支撑的皇帝,这一生,也就任性了这一次。

    那棵梧桐,就这样在了昭央殿前的御道上,肆意生长。

    有人见它起,有人见它落。

    只有这个中年人,从头开始,见它枝繁叶茂,见它枯毙凋零。

    陪它,陪她,走完这一生。

    “我当初便说,你不配娶她。”持剑的中年人,仅是一脚踏下,便震倒三排包围他的披甲侍卫。

    “朕当初也说过,朕必会负她。”龙椅上的皇帝站了起来,没有丝毫惧色,一步步走向那个在人间几无敌手的中年剑客。

    “七年前,我不杀你,只因有她护你。非是杀不了你,只是不愿她痛苦。”不断有侍卫涌入殿前的御道上,将中年人层层围住。

    “如今,你已再无机会杀朕。”皇帝声音并不响亮,却中气十足,借助回声的宫殿设计,远远传出。

    “今日,必要你在九泉之下向她悔过。”侍卫们手已按住刀柄,却无论如何拔不出来,只感觉手中刀不断颤鸣,震得掌心发麻。

    “你怎知,朕无悔。朕从七年前就开始后悔。”皇帝已走到昭央殿门口,“朕只求她无悔。她既无悔,朕又何惧!”

    再往后,鲁正礼已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因在场的近万把刀同时轰鸣,同时出鞘齐齐当空,汇聚成一把遮天蔽日的漆黑长刀。而另一边中年人一剑脱手刺向太阳,行至半空自天南地北四面八方飞出六把长剑,七剑汇合各立一处,形成北斗七星之局。

    百丈长刀之后忽然出现一华服黑袍男子,气吞山河盖世无双,张口便似有山岳响应,阵阵回声:“蜀山北斗开天阵,号称为天下开天门,为天上守天门,现竟为一女子现世杀人,这般器量,终究小道。枉你王不瑜做了二十年的剑道第一人。”

    “万人王,你若是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在此,我还愿赐你一剑。如今你不过是条皇家的看门老狗,还不配拦在我王不瑜面前。”这名中年人,正是号称天下剑道第一人,蜀山王不瑜。

    而那御刀之人,便是如今武林盟主,仙人之下万人王。

    “你可知刺王杀驾是什么后果。”万人王当空俯视道。

    “我王不瑜何惧一死,何况凭你半步天人境也能杀得了我?”王不瑜虽人立下方,气势却宛如天上来。纵是百丈长刀当空,他那七剑绽放出的剑芒,也能照亮这一方天地。

    半步天人,纵然只差半步,和王不瑜这真正的人间剑仙,差距何止千里。

    万人王道:“纵你王不瑜从出道便是我辈江湖中人心向往之的风流人物,却终究只是一介武夫,便是个侠字你都当不得,更遑论人间剑仙。皇帝一人死,天下流血何止百万,江山更替你以为靠那五岁稚子便能稳住。”

    王不瑜道:“我是江湖人,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快意恩仇。”

    万人王道:“你求得一时之快,就要那天下生灵涂炭枉受兵戈之苦?”

    王不瑜一指皇帝道:“与我何干!维护天下是他的责任。天下乱了是他的失职。连女人都护不住,他还配得上守护天下?”

    万人王也指向梧桐树道:“她若在,会让你如此行事吗。”

    王不瑜怒发冲冠,脸色通红宛如血液沸腾,一头长发虬张,衣袂鼓胀长袍飘荡,遍地梧桐叶无风自起围绕他周身打转。

    他双目几近流出血泪,撕心裂肺向着天地狂吼道:“她!不!在!”

    这一声嘶力竭的怒吼,带着王不瑜胸中汹涌的怒意,震得周围御前护卫大片大片倒下,七窍流血。

    而后王不瑜也口喷鲜血,颓然倒下,低低呢喃:“她不在了。”

    天上七剑蓦然无力下落,随着“噌噌”六声响,纷纷没入昭央殿前的青石板上。

    她不在了。

    中年人望着被万刀汇聚遮蔽的天空,看向天网恢恢中疏漏出来的一点光明,目光穿过眼前的侍卫文武百官,穿过一刀当空的武林盟主万人王,穿过天下共主的鲁氏皇帝,穿过皇宫,穿过京城,穿过大地,穿过黄泉九幽。

    穿过三十年的朝朝暮暮。

    终于看到,初见时,他隔着亦师亦父之人的衣缝,偷偷窥瞧见的一抹顽皮巧笑。

    “不瑜哥哥,你为什么叫不瑜呀。”少女笑靥如花,春光明媚。

    “我们蜀山人,都要以玉石为名,宝剑磨砺出,庸玉汝于成。”少年回答的一本正经。

    “不,”少女俏皮道,“是至死不渝。”

    “这啥意思?”少年问道。

    “纵身死,亦不渝。”

    纵身死,亦不渝。

    如今,何以不渝。

    中年人终于哭瞎了双眼,这人间,再无他想见之人。

    “她不在了。”

第二十六章 神剑出朽木(八)

    中年人终于被带离了皇宫,不知去向。皇帝没有杀他,纵然嘴上说着问心无愧,可终究,是有愧的。

    几年后,皇帝终于熬不过天命,王朝气数已尽,勉强逆天而行,终究落了个早逝的下场。

    五岁的鲁正礼连夜被老嬷嬷带进皇后的寝宫,便在这样的一无所知中,对着皇后磕头,在那份不知道写了什么的诏书上,按下手印。

    他登基了,在一个燥热的午后,站在空旷的宫殿前,接受天下人的朝拜。

    而他,面对整个天下,渺小又无助。

    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手里那只偷偷带来的蛐蛐,已被紧张的他失手捏死。

    天下是他的了。

    可他却不是自己的了。

    皇后垂帘听政,他只是一具傀儡。

    他只知道,无论自己多热,流了多少汗,都不能动。一定要端端正正的坐在龙椅上,听那些他听不懂的话,再说那些说不明白的话。

    所幸他只是个孩子。

    无论是皇室的孩子,还是平民的孩子,只要是个孩子,终归是要听大人摆布的。这个道理,从宫内到宫外,从豪宅府邸到农舍田院,都适用。

    小孩子,只要没长大,便都是傀儡。

    所以他过的并不艰难,只是有些寂寞。

    他原本不是那么寂寞,原来还有人陪他。那个唱歌哄他睡觉的小宫女,也随着他渐渐长大,终于长到花季,开出花朵。

    于是他不仅离不开小宫女的歌声,也渐渐离不开小宫女的笑声,离不开小宫女身上的香味,离不开她偶尔冒犯时带来的温软触感。

    她和别的宫女都不一样,她有着像那朝霞的灿烂笑容。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中,她就是他唯一的光。

    就像他的母妃,也曾是他父亲的光。

    也曾,是那个天资卓绝,仗剑江湖的风流剑仙的光。

    已成太后的女人问他:“你很喜欢她。”

    “喜欢,很喜欢。”他说了两个喜欢,显得那么迫不及待。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喜欢,那是他的骄傲。一个拥有天下却没有自己的人,唯一的骄傲。

    太后说:“那大将军之女呢,她以后要成为你的妻子,母仪天下。”

    他说:“我不喜欢她,她好凶,老是要打我。还是姐姐好,姐姐最疼我了。每次被那个坏女人打了,都是姐姐来哄我的。”

    太后说:“她只是一个贱婢,你不能叫她姐姐。”

    他说:“我就要,她就是我姐姐,我以后要娶她!”

    太后说:“你再说一次。”

    他说:“我要娶她!”

    太后忽然笑了,她笑着说:“果然是他的孽种,虽然长得与那贱货更像一些,但这喜欢下贱货色的滥情脾性倒是和他一模一样。你回答本宫,你喜欢她什么?”

    他听不明白那么多的恶意字句,毕竟在这个皇宫中,没人敢说这些话给他听。他只听懂了太后问他喜欢她什么,于是他真诚的说道:“我喜欢姐姐的声音,喜欢姐姐唱歌给我听,还喜欢姐姐对我笑。姐姐笑得特别好看。”

    于是就在这一夜,他亲眼看着那个或许是他最心爱的人,在他面前,被几个卑贱的奴才划破了脸,割掉了舌头。

    太后看着两个痛苦流泪的人,她很喜欢这种时刻,她很快乐。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让鲁家皇室喜欢的女子在她面前枯萎,一直都是她最大的快乐。

    于是她捏着宫女的下巴,对着被侍卫死死按住的鲁正礼说:“你不是喜欢看她笑吗,她现在笑不出来了,你还喜欢吗?”

    鲁正礼眼中满是泪水,他想要骂她,却说不出骂人的词汇。他又想救她,可娇生惯养的金玉皮囊,怎么反抗的了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内侍卫。

    太后很满意他的表现,她开心的说道:“作为对你的奖励,我让她给你一个笑容如何?”

    然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匕首,将它插入宫女口中,慢慢向两边拉扯。

    她说:“我让她,给你一个,大大的笑脸。”

    撕心裂肺的哭喊,已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喊出。这是鲁正礼最不愿想起的一段回忆,比母妃的死,还要让他抗拒。

    他并不知道那个宫女的结局,心力交瘁下,他早早的晕了过去。那个心爱的姐姐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的画面,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于是这一次,这一段回忆,便过得很快。以至于他都没有看到事情是如何开始,便已经要面临结局。

    那个结局就是,大将军之子,新晋的骠骑将军,一路杀入皇宫,对着已成皇后的妹妹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

    便不再理睬太后那张充满戾气和恶毒的可怖老脸,带着自己的妹妹光明正大的走出皇宫。

    从头到尾,未看过皇位上那个少年一眼。

    自然也无人看到,那个亡了国的皇帝,此刻,却是笑了。

    终于笑了。

    梦境到此,终于结束,即使没有人呼喊,鲁正礼也自然而然的睁开了眼睛。

    他曾爱过两个人,一个让他出生的母亲,一个陪他长大的姐姐,都因为他而死。

    现在,眼前是他爱上的第三个人,一张绝美的面容对他温柔笑着。

    这是他一眼便刻在了心上的容颜,是他所有的朝思暮想和失魂落魄。

    “公子醒过来了。”绿衣女子吐气如兰,一颦一笑,都让鲁正礼心驰神往。

    皇宫对他来说一直是个囚笼,与其说大将军谋反是在害他,不如说是在救他。他离开了皇宫,终于可以爱人,所以他总是在花丛中流连忘返。

    可是如今,终于遇到了爱人,却是求之不得。

    “我叫鲁正礼。”他说道,他希望,她记住。

    “我知道。”绿衣温柔的说,她总是这样温柔,“公子晕过去之时,说起过。”

    话提及此,鲁正礼忽然记起之前的处境,环顾一周竟还是在这个干净的像厢房的牢房里。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随便挑了一个问题随口问道:“那老怪物呢?”

    女子温言提醒道:“公子切莫不敬,前辈已予了公子一份天大机缘。”

    随后一指狱中一黑暗处,道:“他已睡过去。”

    鲁正礼道:“他怎么了。”

    绿衣看着他,神**言又止,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老前辈听了公子自报姓名,便改变了神色,先是发狂捶地,而后又抱着公子哭泣。最后要奴家为公子处理伤势,然后亲自传功给公子。”

    鲁正礼不解道:“传功?传什么功?”

    绿衣道:“前辈以精纯内力传入公子体内,打通奇经八脉,洗练筋骨,为公子重塑肉身。”

    说完忽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小女儿神情,小心翼翼的害羞道:“奴家……若是失言公子莫怪,奴家……奴家可以摸一下吗?”

    鲁正礼疑惑道:“哈?”

    绿衣即使被老人掐住脖子几近昏厥时说话姿态也是从容有礼,此刻却一改之前冷静模样,调皮的伸手摸了一下鲁正礼的头。摸完赶紧缩回手,耸了一下肩头对着鲁正礼吐了一下舌头。

    这些俏皮举止,把鲁正礼迷得神魂颠倒,却一点没感觉到,女子摸头时诡异的冰凉触感。

    他不知,如今自己,三千烦恼丝,一根不剩。

第二十七章 神剑出朽木(九)

    老人醒的很快,醒来时恰巧鲁正礼问出了他也想知道的问题。

    “过去多久了。”这是鲁正礼问出的第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老人去哪里了。

    第二个问题是老人对他做了什么。

    现在第三个问题,他问过去多久了。

    地点,事件,时间,他都问到了。但是他却忘了,这里本来还有一个人。

    那个早熟的孩子不见了。

    绿衣道:“这里深处地下,看不出日头,不过前后奴家换了十二次蜡烛,应该已过三个时辰左右。”

    鲁正礼终于有机会和绿衣好好说话,便开口询问道:“你到底所求何为。”

    黑暗中老人却没有给绿衣开口的机会,朗声喊道:“小子,过来。”

    鲁正礼正要啐他一口,这是他从花柳巷弄学会的也是仅有人污人手段,却想起绿衣所说,老人刚刚为他传功,多多少少消减了几分受袭的恨意,便开口道:“不去。”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老人非但不怒,反而匍匐着从暗处爬了过来,早已没有先前的雷厉风行动如脱兔。

    鲁正礼听着铁链撞击的“哐当”声,虽不知道为何老人身手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只猜想是传功的原因,那自己便是这个“果”的“因”。他并不会去想老人所赠是否是自己所需,更不会责怪他人未经自己允许便妄自动他。他只会想,这位老人,有恩于他。

    世间太多人,不愿受恩,也不配受恩。

    升米恩,斗米仇,才是人的本性。他们只会责怪别人给的不够,从不肯去想自己是否应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所幸,鲁正礼不是这样的人。若说这个二十多岁爱哭又怯懦的年轻人有什么优点,能看透人对他的善意,便是尤为可贵的一点。

    谁让这世上,本就是小人多,君子少,又如何能怪世人,爱以小人心,度那君子腹。

    鲁正礼终究还是起身向老人走去。

    几步路到老人面前,便俯身蹲了下去,见老人挣扎着似乎爬不起来,他就跟着老人一起趴下。

    老人嘿嘿干笑两声:“宁愿趴着,也不肯抚老夫起来?”

    鲁正礼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笑道:“怎么也像王卓玉一样少了一根筋。”

    说着扶起老人,老人却道:“卓玉何止少了一根筋,恐怕他浑身上下便只有一根筋。可正式如此,才合剑道。剑,本来就是刚正一线,心思过多,便练不好剑。”

    鲁正礼道:“不懂。”

    老人道:“你要懂的。你总是要懂的。虽然,我也愿你不懂。”

    而后便不待鲁正礼有所反应,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随后又在他脸上一阵揉搓。

    鲁正礼挣扎着从老人的大手中脱开,却听“咔嚓”一声,竟是将老人的手掌折断。

    “我……我……你……前前……前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鲁正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反倒是老人爽朗笑道:“倒是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随后又叹气一声:“老夫已记不清这双招子已瞎了多少年,此刻却是头一遭后悔,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光头的小桐,是何模样。”

    鲁正礼却没捕捉到“光头”二字,因为“小桐”这两个字,更让他觉得恍然。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常常听父皇提起。纵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每次难得的天伦时光,父皇都会跟他念起。

    小桐,小桐,朕的小桐。

    他也常被人说,像极了那温婉的皇妃。

    他仔细打量眼前老人,熟悉之感愈发强烈,终于通过那双黯淡无光的黑瞳和满脸满根错节的胡须,看清了黑泥污渍下那张威武面孔,和梦境里的记忆重合。

    “你!你是王不瑜!”鲁正礼脱口而出。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梦里的场景,梦里的角度,似乎不是自己的,而是眼前这个人的。

    除了和母妃相见时的画面,别的时候,都是这个人在看自己。

    老人正是十多年前于昭央宫外行刺皇帝不成,被高人锁骨拘禁的剑仙王不瑜。昔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剑仙一怒,却可搬山倒海。

    如今,曾经在江湖中写尽万千风流的传奇剑仙,却是目盲手断,连坐起来都不容易。

    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

    他既不理鲁正礼对他的呼喊,也不理被折断的右手,而是颤颤巍巍的从贴胸的内衫里,拿出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浑浊不堪,质地鄙陋,一看便是低等货色。花纹却是精雕细琢,上面的“桐”字刚劲有力,转角沟壑均匀顺畅,宛若天成,再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此玉出自大师手笔。

    玉器虽拙,却经多年温养,不仅玉身圆润,隐隐竟散发着光泽。

    老人说:“拿着。”

    见鲁正礼不为所动,便硬塞进鲁正礼手里,身体前倾另一只断掌手无法撑地,随后便要栽倒。

    鲁正礼从醒来便一直迷迷糊糊,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脑中也混混沌沌,这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不接玉佩先接老人,出手迅如闪电一把扶住老人双臂要将他抬起。老人感知玉佩要落地,竟然一改疲态,眼疾手快的伸出已被折断的手掌拍在地上,却是手背着地手心朝上,接住了玉佩。

    回头怒骂一声:“混账!”

    鲁正礼正要再扶老人起来,老人却躺在地上不肯动,鲁正礼只好捡起玉佩,郑重其事的握在手中,老人才心满意足的翻身继续躺着。

    鲁正礼本想喊一声老人家,毕竟这老人看起来形容枯槁,便说他已近百年也不为过。可那梦中意气风发的风流剑仙,算得年岁今年至多不过知命,若是寻常农夫也算得上老,可在江湖中,这却刚过壮年,便学绿衣称呼一声前辈道:“前辈是家母的故人?”

    老人道:“最故的故人。”

    鲁正礼珍而重之的将玉佩握在手中,那个“桐”字让他倍感亲切,他问道:“这枚玉佩是?”

    老人道:“你母亲赠与我的。她说我名字中有玉,身边便要带一块玉。可是那年我和她都还小,没什么银钱。我说师傅有一块好玉,我去偷来便是。她却是个怯懦的性子,这一点你和她倒是更像几分。于是便瞒着我偷偷做了三月女红,才换了这块玉。”

    这段往事,于剑仙皇妃来说,本是寒酸窘迫的过往,老人的神情却显得无比骄傲。仿佛这块拙玉,胜过天下一切的名望和权力。

    于他而言,也确是如此。那年与那人初识时,他便拿出这块玉佩向那人炫耀。

    那人戏言道:“我若拿这个天下与你换,你换是不换。”

    王不瑜只是白了他一眼道:“也没见你吃蒜,怎有这么大的口气。别说这天下你拿不拿得出手,纵然有一天你真的当上皇帝,拿着皇位求着我我也不跟你换。”

    后来,二人分道扬镳,一个君临天下,一个剑扫九州。

    那人登基那天,曾望向蜀山方向,用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想和你换。”

第二十八章 神剑出朽木(完)

    终究,无人与他换。

    所以这块玉佩最后到了他儿子手里,鲁正礼摩梭着“桐”字玉佩,向老人说道:“玉虽不是什么好玉,字却是好字。不知是名家杰作,还是老先生亲手刻画。”

    老人道:“虽出自老夫之手,却非是用刻的。”

    鲁正礼想到老人的身份,虽不知剑仙具体意向所指,但是至少能猜出,是位用剑的高人,便道:“想必是御剑雕琢。”

    老人却哈哈笑道:“傻小子,你一定想不到,这是老夫这些年一直将它握在手中,慢慢搓出来的形状。”

    鲁正礼无奈一笑:“是没想到。”

    老人笑过几声,便不笑了,道:“孩子,你是小桐的儿子,我便有资格喊你一声孩子。”

    鲁正礼道:“是,应当如此。”

    老人道:“别打岔,老夫没几口气可活了,你且听好。”

    说罢便抬手阻止正要开口劝慰的鲁正礼,然后舒展四肢,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那年小桐身死,我便心死。这么多年,也不知为何苟活至今。今日遇见你,总算知道,我是在等你长大。小桐这一生,算是毁在那个男人手上,你身上流着他的骨血,我纵恨你,却也放不下小桐那一份殷殷期盼。毕竟,她一直在等你长大。如今,我等到了,终于可以放下,去九幽时,也能对小桐说上一句,我庇佑过她的孩子。

    “至于这份庇佑,便是我为你洗髓换骨,重铸经脉,还有我一身残存的功力,也不知道你能容纳几分,化为己用。

    “世人习武,因千年前无上真君一句‘仙天圣王,豪侠客士’,便分为了上下八个阶段。

    “下四阶讲的是成就,立志踏上武道,便是‘士’,学剑之人便是‘剑士’,习刀之人,便是‘刀士’。‘士’之一字,说明不了武力,甚至算不上入了武道,别说能去哪家铁匠铺打出一把趁手的兵刃,就是折把枝丫做木剑,也可自称为士。所以士通常用以形容没有天赋的武夫。

    “若有义举,便为‘客’,为乡邻驱狼逐虎,能以武卫道,有过那么一两次说得出来的战绩,就可以称作是‘客’了。”

    说着老人忽然连着咳嗽好几声,鲁正礼手忙脚乱要去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绿衣盈盈杏步走来,轻轻抚摸老人胸口,待到老人不再咳嗽,手便不动,而是稳稳的放在老人胸口上。

    老人有些诧异的看向绿衣,道:“倒是小瞧了你。既然有了如此修为,天下何处去不得,何事成不了,何须行这苟且营生。难道我在这地底关了二十年,外界连人王都已如此不值钱了。”

    女子惨然一笑,道:“若是前辈等得,不久后奴家便去九幽向前辈当面解释。”

    老人道:“既然你有这番修为,老夫就不浪费唇舌,稍后你与他讲明下四阶吧。不过习武之人入门的常识,对正礼来说,却已无关紧要。”

    绿衣并不插嘴,只是默默向老人胸中传入内力,稳住心神。

    老人对鲁正礼说道:“下四阶是成就,待到人王,便能左右一国的局势,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小女儿便是一名当之有愧的人王,只是不知修的是何道。”

    “剑道。”绿衣平静道。

    老人却是面色陡然一变,勃然大怒道:“你也配用剑!”

    绿衣依旧不动声色,不仅手上运气不受阻碍,便是神色也未有丝毫变化,鲁正礼连忙劝慰道:“你再动怒,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言语间已十分不客气,老人却听了进去,继续道:“也罢。人王之上,有圣人。到圣人这个地步,便不可以人力衡之,动辄翻江倒海,移城搬山。当年的武林盟主万人王,便是那时的圣人巅峰,号称半步天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如今是否跨越那层阻碍,跻身天人境。”

    绿衣忽然插嘴道:“万人王,于五年前,借东海桃花岛瑞玉剑入天人。”

    老人微微有些讶异,虽目盲却面向绿衣道:“你是桃花岛的人?”

    绿衣却说:“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桃花岛了。”

    老人沉默片刻,竟然露出些许懊悔神色,这种神情,只在二十年小桐入宫时才有过,一时语气温和了许多,对着绿衣道:“竟是如此,错怪你了。”

    随后又补充一句:“委屈你了。”

    绿衣却双目泛红强颜笑道:“无妨。”

    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老人终于不再言它,转而对鲁正礼继续说道:“圣人之上有天人,老夫虽被世人喻为剑仙,实则止步于天人境,从未入过仙人境。但对世人而言,天人便已是仙人,自古天人者,能借天地气运养己身,莫说武艺冠绝天下,只要天人愿意,便是与世长存,也非不可。至于再往上的仙人,千年来,便只有那飞升的无上真君一人耳,不提也罢。

    “与你说及这些,只因你手中所持玉佩,有我一生修为感悟,如你愿意潜心修行,纵不能跻身天人,入圣却指日可待。方才老夫不知此女乃桃花岛之人,多有防备,为你铸造人王肉身。而今却是多此一举,她若是想学,你可倾囊相授。至于你要不要她人情肉偿,全然在你一心,可自行决断。

    “唯有一事,你须承诺我,便是不可勉强她。

    “她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儿。”

    言罢老人便不再说话,鲁正礼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他对武道从无甚兴趣,此刻只知手中玉佩与娘亲颇有渊源,必当好生保管。

    老人示意绿衣将他扶起,虽未言语,绿衣却知其意,双手端起蜀山剑春要为老人斟酒。

    老人说了一声“不用”后拿过酒壶,仰着脖子痛痛快快一饮而尽,然后艰难的起身,对绿衣说:“我王不瑜一生不欠人分毫,今日得你赠酒,便还你一剑,可有剑借我。”

    绿衣却怅然道:“我便是剑。是桃花岛上最后一把剑。”

    老人神情复杂,盲目中却有颇多爱怜惋惜,随后当立天地,入骨锁链“砰砰”几声轰然断裂。

    那只被还不会控制己身力道的鲁正礼失手掰断的手掌筋骨重铸,恢复如初。

    他挥出这只大手,五指张开,只听得尖锐的风啸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若非在场三人已都是人王之上的肉身,必要当场头颅炸裂而死。

    随着啸音逼近,一束红芒从天而降,将地牢一路打穿,落入老人手中。

    昏暗地牢终的光明,耀眼却不刺目。

    老人手持鲜红长剑,威风凛凛,一时间竟仿若回到从前,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是的风流模样。

    “这一剑。”王不瑜持剑当胸,双目闭合。

    “名为。”

    “孤芳。”

    这一日,人间再现,蜀山剑仙。

第二十九章 人间修罗道(一)

    戎家小女姿容并不俏丽,便是在一群手大脚大的村姑之中,也不显得如何出众,更何况还生在县城,就更算不得是什么绝色佳人。

    可自打她年过豆蔻,便多了许多有心人上门,有意无意提及婚配之事。

    待到待字闺中的年纪,老戎家的门槛便成了附近媒婆自家门槛,这些媒婆每日前脚踏出自家门后脚便入了戎家门。

    无他,胸大而已。

    那时街坊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们总爱调笑的一句话便是,“情义千斤不敌戎家闺女胸脯八两”。至于这八两是否够她一只的分量,目前还无人有幸去验证。

    虽说丰腴女子并不少见,外面的奶妈给个十文钱便能让你摸个够本,更不说青楼中亦有风姿绰约的绝色。

    戎家小女儿难得之处,便在于她仍是清白良家,又是花中蓓蕾,年少而挺拔。

    是的,关键是,清白,而挺拔。

    所以不少有识之士,意欲先下手为强,更有那天生铁打的脸皮之人,上门初见便直接高呼戎公为岳父。

    戎家也非是什么高门大户,戎公也非是什么眼高于顶的势利之人,也愿意早早定下女儿婚事,就算了结家中一门大事,便让女儿自己从上门求亲众人中选一个作夫婿。

    小丫头漫不经心的听完媒婆一一介绍,也不答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将众人晾在那里。戎公歉意笑道:“小女儿生性顽皮,又是家中幼女,被哥哥姐姐宠爱的没边儿。老汉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能找户性情温和的良善人家,怕她不懂事得罪夫家,徒增笑话。”

    媒婆们都是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无稽口舌,连那狠厉屠夫家的莽人都能夸成翩翩公子,戎公听过一笑置之。

    却说小丫头一路小跑到一家打铁铺子前,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被打铁的汉子笑道:“又来找你的小相公?”

    小丫头也不觉得羞涩,大大方方“嗯”了一声,脆声问道:“刘家哥哥,我陈英哥哥呢?”

    那汉子笑着爽朗答道:“在院子里挑水呢,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小丫头“哎”了一声,便口中喊着“陈英哥哥”,快乐的往里面跑去。

    院中一个**上身,皮肤黝黑的少年,肩挑两桶水,稳步向外走来,正好遇见迎面跑来的戎家小女。他早早听见她的喊声,脸上满是笑意。

    小丫头看见笑着的黝黑少年,自己脸上笑容也愈加灿烂,口中念叨着“陈英哥哥”,便要去帮他提水。

    少年侧身让开,笑道:“太沉了,你提不动。”

    小丫头欢快得像一只喜鹊,连说:“提得动提得动,以后要天天帮陈英哥哥提水桶。”

    少年执意不肯让少女帮忙,脚步加快了几分,二人便欢笑打闹着来到铁匠铺里,两桶水溅得剩下不到半桶。

    少年将水倒入淬火槽中,看着低低的水线,不好意思对一旁的中年男人道:“我再去打两桶。”

    中年男人却笑骂道:“你再去打十桶,也就这么点水。今天放你的假,去玩儿吧。”

    小丫头嘻嘻笑着抢先说道:“谢谢陈伯伯。”

    然后也不顾男女之防,拉着少年陈英便往外面跑。

    少年任由她拉着,随着她在街上奔跑,路边总有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少女起伏的波涛,少年却只看到少女跳动的长发,和带笑的侧脸。

    一路跑到二人常来的小溪边,少女才松开少年,抚着胸口喘气。少年有些心疼道:“跑这么急干什么。”

    少女笑靥如花道:“陈英哥哥,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少年有些窘迫道:“我……我还差两贯钱才够媒婆说的聘礼。”

    少女道:“我这两年帮王婆婆她们做女红,还替附近的婶婶姨娘跑腿,已经存了五贯钱了。”

    少年有些懵懂道:“我……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去娶你……”

    少女道:“怎么不能?你娶我不就是为我花钱吗,我为我自己花钱有什么不能!”

    说着也不顾少年如何表态,从袖中的拿出一个绣着喜鹊的红色锦囊,一股脑将里面的五两碎银统统倒了出来,塞进少年手中。

    少年连忙推回道:“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

    少女却握住少年的手笑道:“傻哥哥,你还要去买一身好衣服,还要找媒婆上门说亲,都得花钱,你都拿着。”

    看着少年犹豫不决,少女也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故作生气激他,只是笑嘻嘻的将银子塞入少年手中,然后为他握紧。

    少年木讷,心中感动,却说不出感激的话,用衣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看向溪边桥下玩耍的孩童,他指着一个粉雕玉琢如陶瓷娃娃般可爱男童道:“你看,是权家的小律二。”

    少女收起锦囊,也看向那边玩耍的孩子。

    只见那个名为权律二的小男孩半蹲着拿圆圆的脑袋和小伙伴玩顶牛,被推倒在地也不恼,憨态可掬的笑着起身又加入战场。

    少年忽然傻笑一声,道:“权律二真可爱。”

    少女却爽朗道:“家里婶婶都说我屁股大好生养,以后给你生个陈律三,陈律四,一直给你到陈律十。”

    少年摇摇头道:“太多了太多了,生到陈律四就行了。我听说生孩子很疼的,我娘就是生我去世的。要不是我们陈家已经单传了两代,我要一个陈律三就够……不……不要,我一个都不要了,我不要你生孩子……”

    想起母亲因自己而死,又想到眼前的心爱少女说不定也会因为难产受难,少年的眼眶又红了。

    少女却拍拍挺翘的胸脯骄傲的说:“傻哥哥,你怕啥,我身体好着呢,家里的婶婶都说我这身体一看就能生儿子,能生好多好多儿子。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小陈英围着我叫娘亲,想想都开心。你不许哭了。”

    听着少女的话,少年真的就不哭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少年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他听少女说过很多才子佳人的戏文,他并不喜欢,因为这些故事大多没有一个好的结尾。所以向来木讷的他,有一次问少女:“那些说生死相守,要永远在一起的人,如何永远在一起。人总会死,总有一个人会先死,一旦一人死了,另一人就算立即自杀,也算不上永远在一起。”

    少女温柔道:“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真心相爱,纵然只有一刻,也是永恒。因为那一刻,比永远,更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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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起天下潮介绍:
【本书广播剧在情咖FM 35843594 每晚十点 不见不散】
有个垂死的皇帝,十年不上朝,国泰民安。
有个年少的将军,一人守国门,万马避白袍。
有个黑衣的刀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个爱做梦的少年,有个孤独的纨绔,有个渡己不渡人的和尚。
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胖子,说他是来拯救世界的。
你说,这样的江湖,有趣不有趣。
剑起天下潮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起天下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起天下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