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明亮的屋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把椅子，一个人。
“姓名。”电脑里传来机械的问候声。
“陈渊平。”椅子上的人回答道。
“性别。”
“男。”
“容貌。“
“普通长相。”陈渊平拿出一副画像放在电脑面前进行扫描。
“请再次确认容貌。”
“确认，普通长相。”陈渊平重复了一遍。
“请分配能力。”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十点属性点，以及一个分配面板。
上面显示着，智力、力量、敏捷、悟性、运气、知识、疾病。
除开基础是负数的疾病外，其他属性都是正数1。
总共有十点属性可以自由分配，选择的余地还是很多的。
陈渊平并没有急于分配属性点，而是仔细阅读起每个属性的解释。
智利：智商，大脑的聪明程度，减少学习所消耗的时间。
力量：身体素质，骨骼强弱，体能强弱。
敏捷：反应能力，身体协调性。
悟性：知识获取速度。
运气：影响成功率。
知识：获取知识上限。
疾病：病情种类，提高知识、智利，悟性。
分类并不复杂，很容易理解。
但是如何分配是个问题。
陈渊平坐在电脑前沉思了许久，最后决定在智力、敏捷、运气上各分三点余下的一点分配到悟性上。
虽然这么分配身体素质上会很薄弱，但是陈渊平并不觉得有什么。
“请再次确认分配点数。”电脑里传来声音，以及一个选项框。
陈渊平确认无误，提交了确定。
“请确认职业。”电脑再次问道，同时列出一堆选项。
陈渊平大致观看了一下，虽然种类繁多但具体可以分为，技术型、体力型、指挥型、经济型、文化艺术型，这五大种类。
陈渊平选择在文化艺术类点了确认。
“请再次确认。”
“确认。”
“请选择出身地区。”电脑切换到一张地图。
上面是无数的星团。
“银河系。”陈渊平并没有去观看这些星团，而是直接选择了面前最近的那个。
“银河系生命体系共有九千八百八十六亿四千九百八十八万九千三百二十六种生命种类。”
“请选择生命种类类型。”
之后电脑列出密密麻麻的选项。
“灵长目。”陈渊平选择到。
“灵长目，人类。”
选项继续划分。
“灵长目人类，碳基生物。”
“碳基生物，九百六十万种属。”
“选择：人类。”陈渊平的说道。
“人类星球：地球，共生星球。”
“确认。”陈渊平观看这颗蓝色的水球视频后，确认道。
“请选择降生地区。”
陈渊平伸手转动着模型，细细的观察着地球的样貌：“这里。”
“选择完毕，请选择出生城市。”电脑迅速确认着，同时列出城市列表。
陈渊平看着列表单之后选择了右上角的随机。
“请再次确认是否随机。”
“确认。”
“请选择出生父母。”
“随机。”
“请再次确认。”
“确认。”
“确认完毕。”
“请选择出生日期。”
“随机。”
“是否现在启动所有选项。”
“是。”
一阵光芒，之后便是温暖。
婴儿的哭叫声在医院里响起，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
“该吃药了。”
陈渊平晃荡晃荡快要空了的药瓶叹了口气，从年幼起便一直体弱多病，虽然大病没有，可小病却从没断过。
身子骨也弱，要相比同龄孩子矮上一头，虽然坚持日常锻炼，效果却并不显著。
“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父亲从门口进来手里搭着衣服问道。
陈渊平点点头：“都弄完了。”
“那走吧。”
两人开车前往会场，是一场大型的生物学演讲，也是一个大型的研讨论坛。
陈渊平今次演讲的内容这是关于人体基因密码的。
“别紧张。“父亲开着车对他说道。
“紧张到没有。”陈渊平侧着头看着窗外，自信满满。
“若是突破了，真的能改变人类么？”父亲问道。
对于自己的儿子，父亲很欣慰。
“不知道，或许能或许不能。”陈渊平摇摇头，他也有些不确信自己的科研成果能否造福人类。
父亲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人类的基因锁，其实已经被锁住了……”
这是陈渊平演讲的主题。
“每个人出生都有特定的基因锁组成，这些基因锁里包含着每个人的信息，人的一生能有怎样的旅程都在基因锁里记下了，而人类的一生不过是重复着基因锁为人类安排的过程……包括疾病种类……包括你的职业，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所有在世间所接触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科技的发展……人类总有一天会达到瓶颈的……到时会发生什么是未知的，或许是重启，或许是毁灭，又或许是一种新的突破……”
论文一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场面一时嘈嘈杂杂。
“这种基因锁的类型，是人类不成发现的一种排序方式，像是电脑程序一般，只不过是加密的程序，需要密码去破解，很遗憾，人类目前还做不到，而且我很悲观，人类可能永远也破获不了这种基因锁……它是会变换的……就像一种能量，这种能量的获取方式很平常，吃喝而已……”
演讲很短暂，但是却迟迟没有散场。
基因模型与数据模型都在投影上放着，这一新的发现足以颠覆世人。
陈渊平站在台下，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研究基因工程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最后却得出这样一条结论，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陈渊平不知道是否要将这一论文公开于世。
人们有知情权，但是这种东西谎言要比知情的好，社会安定才是最主要的。
陈渊平坐在那里，发着呆，这一科研项目的带头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一种罕见的疾病，无法医治，不具备传染性，就像突然爆发了一样。
很奇怪的是，他也姓陈，也叫陈渊平。
陈渊平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如此。
“你还打算继续研究么？”问话的是他的好友，一名物理学专家。
“到头了，研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事实上这项研究很多年前就已经到头了，只是很难让人相信，所以反复的进行考证，进行调研。只是很遗憾。”陈渊平叹了口气，这项研究是让人痛苦的，甚至是没有意义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朋友问道，他到是没有那么悲观。
“旅游，或者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写一本小说，或者做一个画家，其实本来我就想去做这行的。”
陈渊平想了想说道：“前辈很厉害，我只不过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来说，虽然这是前辈的意思，但是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很笨，有些事情想不通。”
“人类应该享有知情权，这是每一个科学家做事的准则，哪怕只能将所知道的知识说出一小部分。”朋友说道：“至于社会如何发展，那就不是科学家的事了，交给政客就好。”
成为树
”穿越了能做什么？”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问题。”
“当然是做人啦。”
“那穿越后能干什？”
“这也是一道很简单的问题。”
“干什么？生存啊。”
“那穿越成一颗树怎么办。”
“……”
“等死吧。”
说真的陈渊平现在很郁闷，但是这种郁闷的情绪没法表达，那就更郁闷了。
一觉醒来脑子里就有个人跟他絮絮叨叨的，跪着求他帮他完成任务，陈渊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就有些后悔了，也知道那个人为啥要跪求了。
就这业务能力不跪求哪还有人找他。
好嘛，穿越就穿越，你tm给我穿成一颗树了？
你脑子有病么？没看过小说么？
你tm穿成一颗树？
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陈渊平穿越成一棵大树的第四天。
说实话穿成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能有啥感觉嘛，也不能动。
隔壁的二傻子天天上树下撒尿来，还有村头的狗子，没事就来树下乘凉，好嘛，天天给我施肥，我感谢你十八代狗头祖宗。
还有那个谁家那小谁，小屁孩tmd来树下拉屎，然后挖个坑埋了，我也感谢你十八代祖宗。
还有那个撅我树枝的，你tm不知道我也会疼么？你却玩具你去撅别的树啊，你盯着我一颗树你有病么？咱俩有仇么？
那个谁，那对小情侣，老是偷摸来我树下约会，咋得？当别人眼瞎，还当我眼瞎，还没事偷摸亲个嘴，折我树叶吹哨子，也就是你爷爷我动不了，不然吓死你。
那是那谁，能不能天天别来我这哭了，我侥着我也没惹到你啊，你天天一边哭一边骂我干啥？当我脾气好啊？
还是村东头小李子他们家好，冬天还知道给你树爷爷做个保暖，就是下次能不能把你树爷爷的脑袋也盖住，你树爷爷冻脑袋。
那只鸟，你没完了？滚犊子！别tm打洞了，你爷爷身体里面没虫子。
小松鼠你不能消停的？天天爬上爬下跳来跳去的，你树爷爷我又痒又疼，你就不能尊老爱幼的？你看啥！揍你啊。
我说太阳姐姐，能不能把老弟的另一边也照照，你看老弟的头发都长的不齐了，不好看不是。
还有风妹妹，老哥弹的曲子好听不，好听你就使点劲。
雪姐姐，那个啥下次下雪的时候告诉咱家一声，你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雪弄的我头发都结冰了，不善啊，顽皮不是。
大哥！大哥！看着点老弟，莫要劈到弟弟我呦。大哥！你最tm帅惹！
有点渴，雨姐姐下点雨呗，你都多久不来了，下点雨吧，老弟渴。
你tmd王八蛋，你要泡妹滚远点别tm挡着我晒太阳！
哎呦斧子哥，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哎呦！您轻点！疼～
都抓紧了！
洪水你要是把这庄子淹了，我就和你玩命！什么？我是个什么玩意？你等着啊，你等着！
燕子姐，替老弟传个话给大山上的兄弟们。就说杀老树者洪水是也。
吖的！吸死你。
别哭了好不好，妹妹别哭了！哭的哥哥心肝都碎了。
家没了不要紧，人还在就行，到时你砍了哥哥我，家就有了。
妹妹呦，不要哭了。
唉～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远离这里是最好的，走到远乡重新生活。
系在哥哥身上的红布条哥哥一定给你们留着。
我是啥？我是大树。
你废话，你是鱼啊，你家大树水里能见到啊？我又不会游泳，那不得淹死我啊。
都说你们鱼么脑子，你确实挺傻的，你咋不飞呢，还问我能不能下蛋，你有病吧，你家大树下蛋。
卧槽！这什么玩意钻我脚底下去了，怪痒的，你出来！
虎了吧唧的，还不跑呢？退潮了你就死了个屁的。
我说兄弟，你咋了嘛？脑袋上全是血，身上还有窟窿嘛。
打仗了？？？
不是，你们打仗别躲我身后啊，卧槽！疼！疼！疼！
赶紧滚犊子！
唉～好无聊啊，都不见个人影。
这什么声音这是？
我这么大的树你们还想砍了？不知道尊老爱幼？就你那小破锯你想多了吧。
嗯，孺子可教也。
唉～沧海桑田，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也有被人保护的那一天。
就是你们拍照合影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脸啊。
小姑娘别哭了，好不好，他不要你哥哥要你，别看哥哥现在这么大，其实哥哥当年才20多呢，长得可帅了。
别谢我，哥这辈子最看不得女生哭，这叶子你留着，哥给你上祝福了。
好歹也活了几百年了，哥还是有些道行的。
我说小道士，哎对，就你，没错就你，你跑个屁啊，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周围就你还有点法力，你别跑过来。
嗯，这样啊，那你也忒笨了，这事交给老哥了，到时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不就是几只鬼么，那多简单，老哥我在世间混了这么久，就不缺这帮鬼兄弟。
你明天来我教几个兄弟给你练练手。
俗话说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在老哥这株树下见过了多少爱情，像你俩这样因为拆迁在一起的是真不多见，这爱情碉堡了。
你哪来的？北山那头的？
不是你整容了啊？瞧你瘦的，还没我手指粗呢。
我为啥没事？
你不认字么？
你看看那牌子上写的啥。
国家一级保护植物。
老哥地位就崇高，小老弟你不行。
其实我想和人说说话，可惜周围围着这一圈人也不和老哥说话，就知道拍照，拍完就走，你们这多没意思，好歹研究下老哥是多么的牛逼啊。
要死了！要死了！
来人啊！失火了！
哪个兔崽子放的火！把你树爷爷都吓到了！
嗯，没错小屁孩们你树爷爷就是喜欢么厉害，赶紧过来抱抱树爷爷，没事帮你树爷爷松松土，施施肥，浇浇水，剪个头发什么的。
……
你这几百年过的还挺滋润的？
放你娘的狗屁！
你要是不来老子都快忘了你了。
哎呦呵，升职了？
又坑害了多少人这是？
不信，你给老子变回去啊。
我就要变回人。
可以？
不舍？没有的事！
赶紧的吧！
……
陈渊平忽然从梦中惊醒，这一晚上这梦做的，累死了。
天刚亮，索性也睡不着了。
不如就下去跑步去。
呦，那棵树怎么那么眼熟呢。
陈渊平回头看去。
新章 父亲
立夏，雨过天晴，天气微凉。
夜色里，小镇南边去往天宝山的崎岖小路，有位穿着破衣，身形消瘦的孤苦少年，形单影只。
少年步伐沉重，背上的竹筐分量十足，将他的腰压的很低，手里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充当着行山杖。
月光下，清瘦的背影被拉长，少年低垂着眼帘，嘴里含着根提神的药草，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低头锁眉，心中默默盘算着背负的这一筐草药能卖几个铜子。
小镇盛产草药，且疗效极好，深受朝廷深阁的青睐，尤其是一些腰间阔绰的富贵豪绅更是可以为了一味药材一掷千金，因此这座药材宝山也成为了小镇人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来源之一。
自从有人花了大价钱在险峻的南山开采出一条马马虎虎的羊肠小道，小镇的药工进山也就方便多了。
天上星河流转，映照着大地的寂静。
少年姓董，名静春，随的母姓，是个每日为了活着四处奔波的孤儿。无依无靠的少年，很早就跟着大人们进山学习采药。
那时他才刚到懂事的年龄。
年纪小力气弱，爬山吃力，行脚也跟不上大人的步伐，采药认药的本事更是不堪入目，手法不行，经常坏了药草，眼光不行，常常挖到了野草，更别提卖上价钱了。
少年经常哭着从山上回来，不是在山上摔的疼了，而是觉得委屈。
好在少年倔犟，不肯低头。
辛苦熬了几年，跟着大人们进进出出，总算是熬出了本事。上山下水熟门熟路，进了山如只猴子一般，眼光毒辣，手法捻熟，不比采药十几年的老人差多少，运气好，时常还能挖到一些上好的药材，这才让少年家徒四壁的潦倒日子有了些好转。
结果世事无常，老天好像看少年极不顺眼，又不想一巴掌拍死他。
朝廷一纸公文下来，封了无数山头，下令不得私人开采和私人售卖草药，一经发现便要吃刑司。靠山吃山的日子不复存在，这一下几乎打断了小镇人的半条腿，也打碎了少年好不容易熬出头的念想。
悲喜交加，天不从人愿。
小镇里唯一的药铺却因为这一纸公文水涨船高，领了个“奉诏监司药”的牌子，得以自由进出天宝山，同时入山采药一事也由药铺掌管。
每日由药铺发放药单，标出今日要收购的药材。准许带有药铺发放山证的人进山开采，过后下山分拣药材，统算年份，凭此置换钱财。
世代近乎大半都是采药人的小镇人民，皆是老实人，不敢僭越朝廷法令，更不敢再私人售卖，只能私下骂上两句，好解解怨气。虽然药铺的牌子极其好拿，只是数量有限，每日发放不多，口多食寡，小镇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
家徒四壁的董静春，好在早些年跟着村里的师傅们学了不少谋生的手艺，也不至于因为这一事，而彻底没了谋生存的手段。只是原本将要拨开乌云见日出的美好光景，顷刻间又浓云密布，让光景惨淡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日子越发难过。
当下这吃着这顿想下顿的日子终究不是持久之记，为此清瘦少年这些日子总是眉头紧锁，想着法子，谋一条新的赚钱生路，越长远越好。
低头赶路的清瘦少年，想着前些日子听来的消息。听说小镇要重新修建一座学塾，是外乡来此定居的教书先生，向驻扎在小镇的朝廷官员提出来的。
原先的私塾太过老旧，虽然几经翻修，可仍是朽木难为，尤其门前那条排水不畅的泥泞小路，赶上大暴雨天，积水颇深，小孩子们只能让家长背着过来。到了寒冬时节，四处漏风的室内即使生着火炉也不太暖和，冻的小孩子们一个个小手通红，大人们兴许受得住，可小孩子们万万受不起这份严寒。
小镇官员对于小镇的私塾学堂修缮一事确有此意，骊山高氏对于芊芊学子一向笃厚，稍一谋讨便确定了下来，选定了一处新的地址，近日便要开始动工。
修建学堂的匠人和帮手自然要在小镇里征召，董静春便想着明日去看看，能否碰一碰运气，虽然对于建房一事一窍不通，但出些力气还是没有问题的。
别看董静春人小，可这些年跋山涉水，吃进肚子里的苦，都化成了少年的身板力气，比起同龄的孩子强出太多，近乎不逊于成人。
为了活着，能吃苦，脏活累活任劳任怨，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上山放羊，下水摸鱼，草里捡鸡蛋，操起棍子打野猪，领着猎狗抓兔子，在地里撅起屁股种菜，拿起大扫把清理牛棚。这个孩子就没有不会的。
在小镇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可怜又能干的孩子，平日里这些活也会主动找着董静春来干，有的给钱有的给饭，孤苦少年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
星空璀璨，万籁寂静。
少年抬头看天空的次数很少。
董静春沉默的走着，偶尔扶一扶背后的竹篓，动一动发酸的双肩。虽然已经立夏，可天还是凉凉的，尤其是半夜，还需要生点火暖一下炕头，所以背篓里除了一些药材外还有不少柴火。
董静春可买不起炭炉这种有钱人家的玩意。
小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碎石子，少年走的小心翼翼。临近镇子大门口才有微弱灯光照了过来，抬头望去是一位提着灯笼的目盲老人，披着衣服正站在小镇的大门边上。
老人闭着双眼，腰间别着根细竹制成的烟杆，烟袋子挂在一端，同样佝偻着腰却比董静春高了半头，气色倒是不错。
清瘦少年叹了口气，知道老人一定去过他家了，没见到自己，这才在这里等着他。
董静春停下脚步，将柴刀插在腰间，一手接过老人手里的灯笼，一手牵着老人的手，两人一起向镇子里走去。
老人已是古稀之年。
人一上了岁数，怕冷，更怕得病，那时侯一丁点小病就能让堤坝决了堤，洪水凶猛，挡都挡不住。
如今年事已高的老人脑袋已经不太灵光了，前些年更是得了眼疾，双目失明，腿脚跟着也不太利索了，近些日子更似有痴呆的迹象。老人膝下无子，唯一的亲人便是早已过世多年的老教书先生。
老人当年是教书先生外乡游历时捡回来的徒弟，跟着老先生姓种，单名煜，读书认字，这一扎根便是在小镇六十年，兢兢业业的在小镇教书，只是得了眼疾才迫不得已退休的。
世间苦命之人好像大多都是如此相似。
一老一少走在路上，偶尔老人问一句，董静春答一句，无非是老人关心董静春的生活，缺不缺吃的缺不缺穿的。这些年来老人对少年多有照顾，经常会带些吃的穿的去董静春家里，尤其冬天最难熬的时候，会把董静春带到自家。膝下无子的老人俨然将董静春当成自家儿子来对待。
为了照顾老人的行脚，董静春特意放缓了脚步，乌漆麻黑的巷子，即使提着灯笼也不会亮到哪去。
呜呜呜的哭泣声从一旁传来，只见一处月亮照不到的墙角边，蹲着一位穿着粉裙绣鞋的女子，额首埋在腿间正轻声呜咽着。声音很熟悉，董静春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董静春知道，女子准是白天又被欺负了。
似是被这一老一小的脚步声所打扰，粉裙女子停止了哭泣，哀怨的看着这一老一少，抽了抽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害羞的快步走进屋内。
少年有些牙碜，他向来不喜欢被粉裙女子这样看着。尤其这大半夜的，怪吓人的。
董静春将老人送到家中，将床褥铺好，又打了盆热水帮老人泡脚，简单的收拾了下屋子，待到老人和衣睡下，这才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背上竹篓向回走去。
刚才路过药铺时发现里面还有灯光，正好将今日的盈余结了，顺便归还牌子，明日要去学堂那边，不一定有时间来领牌子。
顶着黑眼圈的账房先生，无精打采的坐在柜台后面，嘴里打着哈气，算盘却噼啪直响，速度一点没落下。看到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进来，账房先生打着哈气绕过柜台，“明个起，一周内药铺都不会发单子了，牌子你可以还我，也可以留在身上，进出南山不耽误。”
董静春经常来此打短工，与药铺的人都很熟悉，对于这个干事爽利身世凄惨的少年，药铺在一些事上也是开了方便之门，一些事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账房先生接过少年递过来的药材，用手掂量了一下，转身记在本上，又问道：“明个学塾动工，听说要找一些力气工人，帮着运送土木什么的，你不去瞅瞅？”
董静春想了想又将牌子重新放回怀中，踮着脚帮着将药材放进账房先生后面的小抽屉里，回答道：“去，想着明日早些起去看看。”账房先生点点头，拿了一摞铜钱放到案上，又掏出了一袋银子一并推到少年面前：“你运气不错，有株药年份上佳，多给你点。”
清瘦少年将银袋子小心收好，道了声谢，拎着竹篓向外走去。账房先生伸了伸懒腰看着案板叹了口气，又愁眉苦脸的坐回柜台，拨弄起算盘。
董静春的家在小镇西面，需要穿过中心的广场，和两条道路窄小的残破巷子。
西边这条洮儿巷住的都是穷人，家家都是泥土垒起来的小泥房，两边的小土墙不高，个子矮一点的踮个脚都能看到里面，除了一两家做早点的铺子还会亮着灯，其余人家大多睡的很早。
小镇中间有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枝几乎要垂到地面，槐树年岁不知道多大，镇里的老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知道这棵树年代久远，是这个小镇里大部分人的干爹。
小镇有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家中孩子出生那天都要找阴阳先生看看生辰八字，八字弱，克六亲，一生孤苦的都要找一个年长的长辈来帮忙托着气运，人或物都行。届时需要阴阳先生用红纸或黄纸着墨写一副寄名帖，待到孩子满月那天，在干爹面前磕三个头，然后烧掉即可。
镇子里就属这株老槐树最年长，看着镇子里的人一代又一代的长大。
董静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拜过这个干爹。
想来是没有。
槐树底下放着几个青石板做成的长条凳子，围绕一圈，冰冰凉凉的以供人歇息。
夏天的时候这里最为热闹，小镇百姓都喜欢来此乘凉，长辈们唠唠家常，小孩子们就树上树下的嬉戏打闹，调皮点的就会爬到高处拽着树条荡来荡去，累了就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打个盹，饿了就从一旁的青石井中捞上来几个镇好的瓜果，清凉爽口。
清瘦少年盘腿坐在青石长凳上，背笼放在一旁，嘴里咬着山上摘来的果子，将今天赚来的铜钱铺在石凳上，一颗一颗的数着，尤其是那一小袋银子。良久，少年嘴角微笑，抬头望去，星光闪耀。
兜里有钱的感觉就是踏实。
没想到下山时遇见的那株长相怪异的金叶草，竟然这么值钱，董静春打定主意下次要多留意一下，没准还能撞一下运气。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听声音摔得不轻。少年吓了个机灵，顾不得凳子上的银两，小跑开去。
常年出没荒山野岭，让少年对于危险异常敏感。
“谁？！”董静春俯低身子，抽出腰间的柴刀，小步向后撤着。
这些年小镇一直很太平，一点稀奇古怪的风声都没听到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可毕竟黑灯瞎火的，他也有些拿捏不准。
阴影处起起伏伏，看样子是小小的一团东西。
只见一只如稚童般大小的白净手指，从阴影里伸了出来，颤颤巍巍的指向董静春：“儿子，我是你爹啊。”
新章 小老弟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一道清瘦的身影匆匆忙忙的从小巷深处跑出，花了几个铜子买了几个包子，又快速跑了回去，之后又匆忙的跑了出来，穿街过巷，速度飞快。
小巷子里的早晨还是很安静的，只有一两家早点铺子正忙忙碌碌的准备开张。偶尔能碰见三三两两拎着水桶的妇人，在小巷子里穿梭着，去往巷口的井边打水。
穿过洮儿巷子，绕过两条还算长的小街，便逐渐热闹起来。与人烟稀少的破旧洮儿巷子不同，老槐树那边早上十分热闹，不少老人早上都会来此遛一遛，顺便手谈个三五盘，更有精神不错的顽劣孩童，早早地起来成群结队的嬉戏打闹，时常能听到家长的大声呵斥。
小跑着路过老槐树时，清瘦少年微微转头，将目光落在一处青石凳处，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昨夜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小孩，也不知道是谁家贪玩的孩子，趴在树上睡着了，落了下来。家长也是心大，也不说出来找找。
董静春问话也不知道回答，只会嘿嘿的傻笑指着他喊儿子，满嘴的胡话。莫不是摔下树的时候脑子摔得不灵光了？董静春心里多是无奈。大半夜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丢失孩子的人家，只好将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领回家中，想着白天打听打听谁家丢了小孩，再将他送回去，如今小孩正霸着他的床呼呼大睡。
镇上的穷苦人家董静春大多都认得，没见过那么白胖的小孩子，想来必是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不然哪里养的那么白净。
听好友陈天河说，他们家吃馒头都是吃一个扔一个，买糖葫芦都得买两串，不吃，就拿着，董静春问为啥，陈天河摇摇头表情严肃的拍拍董静春的肩膀，重重的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有钱的人快乐，你不懂。”虎的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少年一愣一愣的，很长时间都觉得有钱人家都是如此。
新的学塾地址从小镇的东面迁到了北面，选址地方很宽阔，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富家翁老爷子让出来的一份宅地，杨柳茵茵，小院学堂，更是有一处养着几尾半尺长鲤鱼的小水塘，环境极好。
不过董静春未急着先去学塾那里。
小镇东面有一处酒楼，清瘦少年在此做送酒的工人。每日清晨要给一些在酒楼订了清酒的人家送酒去。这间酒楼酿酒都会放几味特殊的草药，且不会有药味，活血化瘀，提神醒脑，男女老少皆宜，只是不太便宜。
原先酒楼有两个送酒工，只是那个人干活实在不爽利，嫌钱少，被人投诉了几次，干脆干了一段时间就不干了。
董静春腿脚麻溜，地址又记得清晰，算账更是从没出过错，最重要的是快。加上事少话少，后来这每日送酒的生意就都给他包了，店家也乐得省一些铜子，就都交给了这干活利索又踏实的少年。
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钱外，又额外将一壶酒的跑腿费，从一文提高到了两文。
其实订酒的人家没有几户，只不过路程绕远，小镇东南西北都得跑一趟。
董静春将箱子背在身后，认真的固定好后，便开始飞快的向离得最近的东门走去。
小镇东门外有条小溪，溪水甘甜，有一块牌坊当做城门，上书“山缠水环”，同样的牌子，东南西北各一块，只是上面雕刻的文字不一样。唯吾知足
务求外物钟山灵秀
城门边上住着一粗糙汉子，单身，家底殷实。一身的疙瘩肉黑不溜秋的，长得倒是蛮精神，不过有些目光猥琐，看人家姑娘的眼神恨不得刮下几斤肉来，吃进肚子里。那些姑娘也是的，非但不怕还总是眉来眼去的，故意扭着屁股从那边走来走去。
清瘦少年曾跟好友富家少爷陈天河说过此事，陈天河还不信，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看，一向自认风流倜傥，袖中自有黄金屋的富家少爷，蹲守了一个早晨，好像明悟了，看着来来回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姑娘们，摸了摸裆下，不禁心生感慨：“弟，自愧不如也。”
粗糙汉子如往常一样守在墙沿，只不过没有看向蹲在小溪边的洗衣小娘，而是跟着一个牵着青牛，头顶莲花的中年道人攀谈着什么。
清瘦少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青牛，比上山拉货的老牛还要大，有他两个董静春那么高了，那对黑褐色的牛角比他董静春的两条大腿加起来还要粗，拳头大的牛眼跟个镜子似的，牛蹄子更是大的跟个小磨盘一样。
清瘦少年站的远远地，有些害怕。
站在墙边的粗糙汉子看到远处的清瘦少年，摆摆手将他招了过来，少年有些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牵牛的中年道人对着少年歉意一笑，拂袖遮住牛首，又牵着青牛退了两步，让出了位子。同时对着墙上的粗糙汉子打了个揖首，这才牵着青牛向着小镇里走去。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傻乎乎的。”本名魏大梵的粗糙汉子，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董静春身手丢了块石子，笑着说道。
“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啊。”董静春回过头，少年眼尖，扯扯嘴角，余光向下，心想，你当我傻呀？你见过世面你手抖个什么劲，你是村里得病的老大爷么？
清瘦少年一手拿着酒壶，一手
家大业大的粗糙汉子被清瘦少年一句顶的龇牙咧嘴，绕过院墙，磨磨叽叽的从裤裆里掏出几个铜板，扔给董静春：“小兔崽子说话怪嗝人的，拿钱，滚蛋。”
董静春咧嘴一笑，看着手里的铜板，心想给钱一个面子。
不再理会董静春的粗糙汉子，翻身趴回墙边，看着小溪边辛勤洗衣小娘子们，心情舒畅。
小镇北边住的都是家底丰硕的大户人家，那边的街道不同于全是泥土路的洮儿巷，多是铺就质地极佳的大块青石板，雨天下脚，全然不会泥浆四溅。鱼珠巷子要比洮儿巷子宽敞太多了，并行一架马车都不成问题。巷子里住着四户有名大户人家陈、李、刘、高四个大姓氏，各家都做着大买卖，新修的学塾就是李家出的地方。
有钱人家就是气派，董静春站在两尊大狮子面前，虽然看了很多次了，但依然赞叹不已，这狮子雕的活灵活现的，跟要活过来似的。听陈天河说，这东西能镇宅，放在门口百鬼不侵，普通的小鬼看一眼都要魂飞魄散。这刘家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做工细致，边边角角处理极好，更是出自名家之手，从好远的地方运回来的，管是运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天文数字，更贵，也更猛。
董春风曾好奇的问过陈天河，你家门口咋没有，陈天河脸色一下就变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措辞了半天才无奈的说道：“有钱人的痛，你不懂。”
董静春就更加好奇了。
清瘦少年走上台阶，扣响贴着两尊门神的狮子门首，直到院内传来一声“稍等”，门这才打开。开门的是个气色红润的鬓白老人，是刘家的管家，为人亲和。老人笑着接过酒篮，道了声谢，从怀里摸出一些铜板交给面前的清瘦少年，待到少年离去这才将门重新关好。
忙忙碌碌一早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董静春终于将清酒全部送完，借着井水洗了一把脸，坐在老槐树下歇息了一会，方又起身向着学塾走去。
时间还早，董静春估摸着这个点那不知谁家的胖小子也不会醒，到时得闲抽空回去看一看，顺便等会问问大人们。
洮儿巷外走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人高马大，样子不过十一二三。一头长发梳的一丝不苟，神态骄傲，仰首挺胸，目不斜视，双手背后横拿着一把朴素的佩剑，走路像只大白鹅。
少年背负在后的双手，勾着小袋大米，走道一甩一甩的。
熟门熟路的穿过破旧的小巷子，来到董静春家门前，又熟门熟路的从一旁的土墙里摸出个钥匙，打开大门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小院安静，屋内传来了呼噜声。
高大少年少年先是一愣，然后咧嘴一笑。
少年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看到侧身躺在床上正呼呼大睡的“董静春”，上去就是一脚。
“都啥时候还睡呢，太阳晒屁股了！”
“嗯？”少年这一脚下去，感觉不太对，正要将被子掀开。
只见一个陌生的小孩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床边望去，随即捶胸顿足口吐童言，伸手指着少年：“儿啊！你不孝啊！”
名为陈天河的高大少年，将米袋往桌上一扔，眯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掌按在小童的脑袋上，俯下身子，歪着脖子道：“小老弟，你跟谁俩呢？”
新章 修建
小镇北边忙的热火朝天，来了不少人。毕竟自家孩子将来要在这里读书，这帮老爷们干活自然发自肺腑的卖力。
李老爷子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领着小孙女特地过来瞅了两眼，寒暄了两句，便自己走了，留下小孙女在这边玩，有自家下人在，倒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朝廷派来此地的督造官员，对于修建学塾一事极为捻熟，只是与工匠们合计了一下图纸便开土动工。小镇高家也是出了不少力，木头都是高家差人送来的，木质极佳，同时又送来一些珍贵书籍，来扩充学塾的书库。
高家的宅子是小镇最大的，但却是四户大姓中最不显人耳目的，除了一对主仆外很少有露面在外的人，平日里更是紧闭宅门，即使是过年，也只能看到那位上了年岁的仆从忙上忙下的挂着灯笼，更不见有什么亲戚往来。
这次送书也是老仆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多是蒙童可读的读物。
高家少爷是个病怏怏的少年，成日里瘫坐在溪边的躺椅上，拿着个鱼竿，闭目养神，一待就是一整天，很少与人打交道。虽然也在学熟读书，但从未见他来上过课。
董静春经常会在溪边捉点鱼虾，两人经常相见，不过并没什么交集。董静春其实挺怕那个老头的，瞅着面上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可就是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但又形容不出来哪种感觉。
工地里清瘦少年的身影忙里忙外，不是什么重活，多是帮人递工具跑腿的杂活。董静春本想跟着大人们做些搬运木材泥沙的力气活，只是大人们一是不许，二是董静春再怎么有力气都是个小孩子，有些大人做的事就得大人做，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呢。到最后董静春只是分了一些不轻不重的跑腿活，多是跟着妇人们送水送饭送工具。
临近中午，清瘦少年嘴里咬着馒头，背靠柳树坐在阴凉处，时而伸出手臂，借着衣袖擦擦头上滑下的汗珠。虽然早晚还是阴冷，倒春寒并未完全散去，可这中午的初夏还是有些闷热的。
学塾的方先生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同时又是个规矩繁多，极其严肃的人。时常背负在后的双手里总会有一把戒尺，每天不苟言笑的站在学塾门外，如沐春风，阳光正好。
方先生有多博学，董静春并不清楚，有幸见过几次面也只是站在远处匆匆一瞥。偶尔路过学塾馆舍外，听着里面中年儒生醇厚的嗓音，引领着学童们发出整齐的读书声，董静春都会有意的放慢脚步，偷偷蹲在墙角，竖起耳朵跟着念着。
此日春风，正待花开。
少年总会愣愣出神。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站在董静春的身边，温声说道：“以后路过学塾，不要再蹲在墙角了，可以进来旁听。”
董静春抬头望去，急忙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中年儒士，做贼心虚，有些局促，有些害怕。
少年自是极想读书的，只是读书对于少年来说极为奢侈。
董静春眼睛看着鞋尖，不敢抬头：“先生您都看见了？”
中年儒生摇摇头，笑了笑，：土墙又不高。
董静春面色胀红有些为难，欲言又止。中年男人似是知道少年的难言之隐，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温声说道：“今天多谢你来帮忙。”
中年儒士转生离去。
董静春抬起头，看到已经远去的青衫儒士，只觉得先生的背影，原来这么宽呀。
洮儿巷内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走的摇摇晃晃，衣着华贵的翩翩少年面容严肃，脖子上骑着不过五六岁大小的孩童，小孩手上带着金镯子，用线穿过得槐叶挂在脖子上，正抓着少年的头发迷迷糊糊的。
一路走来，少年被人指指点点，路边的女子更是娇笑不断。
这其实和少年一点关系都没有，平日里看似嚣张跋扈玩世不恭的的富家公子哥，其实家教极好，家风严正，待人接物充满了大家风范，行事理物滴水不漏。祖上更是得过皇帝亲手写就御赐的金字匾额“文挂天河”。虽然如今家道中落，无人在朝中做官，可陈家人都不曾失过祖宗颜面。
文风醇酿，如百年老酒；高架不倒，便是文人胆气。
只是头上这个小怪胎，忒不按套路出牌了，有辱斯文！
“这小兔崽子不知道董静春从哪捡的，力气还挺大......穿着个开裆裤，也不闲害臊......我陈天河何曾受过如此胯下之辱？我尼......见人就喊儿子？没家......”骑在下面的陈天河，一万个不服，心里早就骂开了花。
“儿子！儿子！爹饿了！”骑坐脖子上的小孩忽然睁开了迷瞪的双眼，用力的拍打着坐下人的脑袋。
“哎！爹，咱这就吃饭饭去！”陈天河扶好脖子上的小孩献媚的说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天河觉得这句话写的真好。
此情此景深得我心。
老槐树那边人群鼎沸，叽叽喳喳，树荫下人满为患，都是来看热闹的。一位云游至此的道人坐在石凳上，仙风道骨，和和气气，牵来的青牛比人还高，如今安静的站在树荫下，一声不响。
不论道行高低，管说这一身行头做派，着实高人风范，气度不凡，唬人得很。
头戴莲花金冠的白衣道人端坐在树下，面前放着一个小方桌，桌上铺了张黄色的台布，左面写着摸骨看相，右面写着算卦求签，中间则是一个阴阳八卦。桌上放着笔纸，以及两个竹制的签筒，六十四根的小签筒以及一百零八根的大签筒。
道人安静的坐在那里，也不吆喝，挽起袖子拿起墨条认真的研磨，等着人来结缘。
只是半天过去，小镇百姓无一上前算上一卦。
毕竟钱不是捡来的，谁也不愿意当个冤大头，得有人踩踩水。小镇以前不是没有算命的先生来此扎根，可惜小镇不大，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找托挂彩，小镇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让人给撵出去多少个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一是因为那头比人还高的青牛，二是大家都等着看好戏呢。
洮儿巷口走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骑在脖子上的小孩正捧着个梨子吃的津津有味，汁水留的少年满头都是。
陈天河看着老槐树下围着好些人，好奇的走了过去。
“贫道不与小孩算命。”白衣道人看着坐在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童，摆摆手说道。
陈天河不说话，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老道，伸手将头歪向一边的小孩脑袋掰正，然后随手丢出一袋银子。
“求签还是算命？”中年道人将钱袋揣进袖中，正襟危坐道。
陈天河嘴角带笑，“哟，同道中人。”
树荫下的老牛哞的一声，晃了晃脑袋，似是赞同。
新章 来客
东面酒铺子来了一伙客人，各个衣着华丽，气态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尤其是坐在正中的那位腰间带有两块美玉的公子哥，更是神仙人物，掌柜的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男子能长这么漂亮的。
至于旁边那位佩戴面纱身着紫衣的瑰丽女子，掌柜的可不敢多看一眼，怕惹麻烦，谁知道这伙来历不凡的主，是个什么脾气，他这酒楼家大业小的，可经不起折腾。
一伙五人，美玉公子与面纱女子分别独坐一张凳子，余下的三人挤在两张椅子上。
虽然不及两个神仙男女让人那么惊艳，却也不逊色多少。
闷声喝酒的魁梧覆甲男子一身铠甲破破烂烂，上面布满了刀痕剑刃，气态也最为威严，坐在那里不怒自威，拒人千里，背上背着个长条盒子足有一米多长，同样的破破烂烂。
坐在男子边上的是个要瘦很多的男子，一身黑色的长衫，安静的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也不言语，偶尔看到会心处，会嘎嘎的乐出来。
剩下的是一个老头，精悍，内敛，以及对谁都笑眯眯的态度。一桌酒菜都是老头点的，迎来送往也都客客气气，饮酒不似覆甲男子那般豪气干云，而是拿着小酒杯一口一口的撮着，桌上的菜也被老头消灭了大半。
“如何，这一架痛快不？”老头低头吃着菜，声音却在覆甲男子心湖上响起。
“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覆甲男子又将酒碗倒满，叹了一口气：“只是打的不痛快。”
老头呵呵笑了两声没继续说什么，到是坐在身边的书生开口说道：“不痛快？我都怕人家你一个不留手直接打死你。”
“话说的难听，但是这个理。”老头点点头，看向书生：“说的是句人话。”
“你上你也那个德性，怕只是输的更快。”书生也不生气，笑着说道：“刚才那人摆明着是要咱们一起上，来帮他养拳，瞧着是咱们占了人多的便宜，其实都不行，都是纸糊的，让人一捅就漏，兴许在外面没什么，在这里就是不行！”
“我打算在这里多呆一些时日。”覆甲男子将酒碗放下，同时从腰间拿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对着美玉公子说道：“不长，三五年而已，到时可能劳烦你来接我一趟。”
“好说。”美玉公子点点头将牌子收了起来。
覆甲男子站起身与众人拱了拱手，背着长匣大步离去。
“这是心里有疙瘩了。”老头看着远去的魁梧背影玩味的说道：“要不我也去打一场？”
“你？你就算了，老胳膊老腿的，打你都丢人。”书生呵呵一笑，看都没看老头一眼：“有那心思你倒不如想想你接下来的买卖如何做，别想着两头都讨彩，最后落得一场空。”
“忠言逆耳，林海说的是，有些事先可以缓一缓。”美玉公子看向老头：“除了咱们这伙人，还有大概三批人要来，有些事情得抓紧一点，晚了怕会横生变故。”
“海公子说的是。”
……
街角上一大一小两个少年走路吊儿郎当，陈天河心情极好，自然是算卦算的得意，不说信不信，就冲人家那舌上莲花的服务态度，他就值那些银子。
“呦呵，今天来的外乡人还挺多，瞧着穿的，啧啧，都是有钱人家。”陈天河走在街上打量着不断出现在街上的外乡人倍感好奇，往日里除了朝中来的商贾队伍以及几位熟络的药商外，这座不大点的小镇很少有其他人再出现，如今忽然冒出了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外线人，陈天河不由的好奇两眼，可看多了也就那个味。
“儿子。”骑在陈天河脖子上的小孩，忽然拍了拍他的脑袋。
“爹，啥事。”陈天河现在是越叫越顺口了，眯着眼睛笑眯眯的说道：“相中啥了。”
“那是我儿子。”小孩指着蹲下街角的一个阴翳男子，笑呵呵的说道。
陈天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生面孔，想来也是个外乡人，看样子是个游侠，腰上横着个一把宽剑。
察觉到了陈天河的目光，阴翳男子，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陈天河一个激灵，转身领着小孩就走了。
“走什么？”小孩拍着陈天河的脑袋问道。
“怕。”陈天河回答的干脆，刚才只是一对视，陈天河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真扎的一样疼，就连呼吸都不那么流畅。
“那是我儿子。”小孩抓着陈天河的头发又说了一遍。
“你儿子那么多，不差这一个了，这儿子太危险，不要了。”陈天河摇摇头，语重心长的说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尤其是这种危险人物。”
“可他真是我儿子。”小孩说道。
“乖，我领你去找小儿子去。”
阴翳男子站起身来，用脚胡乱地上画的图，刚才那两个小孩着实挺有意思，尤其是那个高大少年，身上那种流转的文人气息几乎如瀑布一般飞流而下绕在周身。
至于脖子上的那个小孩，阴翳男子有些惊讶，看不真切，但却有一丝因果在里面缠绕不清，那种朦胧之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让他觉得有些硌人。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阴翳男子身后传来声音，是一位衣着干练的女子。
“找到了。”阴翳男子点点头，便领着女子向小巷子走去。
“刚才那俩孩子还挺有意思。”女子跟在阴翳男子身后出声说道：“是有人在此落的种子？”
阴翳男子摇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拿完东西就趁早出去。”
两人绕过街角，走入一处僻静的小巷子。
“有人么？”阴翳男子敲了敲门高声喊道。
“来啦。”门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妇人，好奇的看着门口一男一女。
“有什么事么？”妇人问道。
“买东西？”阴翳男子说道。
妇人疑惑的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不解道：“我们家不做生意，您是不是找错了？”
阴翳男子摇摇头，一把按住妇人的头说道：“生意要做的。”
“这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吧。”妇人抓住阴翳男子的手腕，冷声说道：“几十年不见，还是这个臭脾气，外面的人怎么就没有打死你呢。”
“你还是这么不讨喜。”阴翳男子笑道：“放在这里的东西怎么样了？”
“挺好。”妇人回答道。
新章 池塘养龙
中午，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施工的人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各自回家，陈天河与董静春站在树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咱们小镇的。”董静春摸着小孩的脑袋摇头说道：“早上的时候跑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衙里也去了一趟，并没有有人报案，想来应该不是咱们小镇的，只是着岁数也太小了，说是外面来的也有点说不过去。”
“槐树生，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认识的人。”董静春蹲下身子看着整舔着糖葫芦的小孩耐心的问道。
槐树生这个名字是小孩自己说的，董静春仔细的想了想小镇里确实没有姓槐的人。
当然还是没什么结果，小孩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两眼茫然的看着他，依然是那般傻笑着叫着他儿子。
“要不送到衙里，或者我带回家？”陈天河按着他的小脑袋看向董静春：“我托家里人帮你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先住在我家吧，放到你家里不合适。”董静春摇摇头：“衙里那面我也托人照应着了，就先住我家吧。”
陈天河想了想，还是按着董静春的说的办。
“这段日子我不进山。”董静春站起身来，牵着槐树生的手，对着陈天河说道：“差不多天天都会在这面帮忙，你要找我就直接来这找我好了。”
“也好，白天我还能替你照看点。“陈天河点点头，忽然神色一变急忙转过身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呦，几日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嘲讽的语气，加上俏皮的语调，一位俏生生的少女站在三人旁边煞有其事的在陈天河和槐树生两人之间打量着，尔后吐出一声委屈的冷哼：“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和野女人孩子都有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乱说，要是被我爹听到了，可能会打死我！”陈天河急忙转过身来捂住少女的嘴巴，看着她泪滋滋的眼睛一阵头大。
“那这孩子？”少女梨花带雨的问道。
“董静春的。”陈天河说道。
“呸！渣男！”
“？？？”董静春一脸无辜，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这样啊。”少女恍然大悟道，然后羞愧的说道：“这顿饭我请了。”
然后又看向坐在身边的槐树生一脸怜惜的说道：“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成傻子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董静春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闺女，别伤心，相中哪家小子你跟爹说，爹给你说媒去。”槐树生排落按在脑袋上的柔软双手，好气道：“别没大没小的。”
“诶嘛，可爱死我了。”少女抱着槐树生爱不释手的捏着他的脸蛋：“我就要他。“
少女伸手一指旁边的低头喝着茶的陈天河忽然说道。
“噗。”
陈天河一口茶喷了出去，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少女，“您这是抽的哪阵风啊。“
“我不管，你就得娶我。”少女看向陈天河，瞬间阴雨密布：“你说的，你长大了要娶我的，你要是不娶我以后我怎么见人啊。”
少女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
“不是……”陈天河无语的看着演戏逼真的少女，一阵头大。
周围的人被少女的声音吸引了过来，看向这边。
“你这个负心汉，当年你说你要娶我，还发了誓，如今你却移情别恋爱上了别家女人……你对得起我这十多年的等待么！”少女瞧着周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哭的更加大声。
酒楼里一时议论纷纷，对着他们这桌指指点点。
饶是陈天河这种没脸没皮的人也顶不住这等目光，只好委曲求全道：“姑奶奶，我娶，我娶还不行么，我又没说不娶你。”
“真哒！”少女瞬间换脸哪还有悲伤的模样，兴奋的看着陈天河：“你真娶我。”
“假……真的。”陈天河刚要拒绝，就看到她又要下雨的笑脸，急忙改口。
“那明天我就要我爷爷提亲去。”少女一把抱住陈天河的胳膊两眼放光，就像黄鼠狼遇到了鸡，一阵得意，生怕他跑了。
周围人投来赞许的目光，年轻就是好啊。
不少人对着陈天河点点头，举起酒杯敬了敬：“爱情就是这般轰轰烈烈！”
“郎才女貌，绝配。”
“天赐良缘，当喝一杯。”
陈天河看着我抱着胳膊仰着脸看向自己的李家姑奶奶，一阵小人得意的面孔，再看向周围，不禁头大，这是给自己下套呢？
忽然槐树生摇摇头大声说道：“不行，你们是兄妹，不能结婚。”
场面哗然，议论纷纷，少女色变，天河激荡。
“小老弟，不，爹！你要吃啥你说儿子钱管够！”
陈天河只觉得乾坤一转，柳暗花明，人生得此老弟幸事也。
一直沉默不语，看着三人打闹的董静春，觉得有朋友真好。
酒楼的角落里美玉公子看着那一桌活宝笑道：“一个真想娶，一个真想嫁，可偏偏都喜欢做假，真心话只能当玩笑话说，偏偏俩人还都懂，这对少女少年有意思的很。”
“公子觉得那男子如何，那女子又如何？”书生放下书看向那一桌笑问道。
“都是天之骄子，放到外面也是一等一的天才，尤其是那少年那一身尽管尽力遮掩却还有文气流转而出的气机，不可多的读书种子，这要是被儒门带走，以后入门定要多个如意中天的人物。”海公子赞赏的看着陈天河，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惜，不是我的缘分。”
“那少女则是天然的武道胚子，只是尚未雕琢，到底是女儿家，不似男儿，强求不得。”背对着陈天河的老头摇摇头说道：“若是给老夫调教，少说也有六境，它日登高也不是没有可能。”
“别想了。”书生说道：“没咱们的事。”
“在理。”老头回答道，倒也没什么失落，缘分一事不可强求，收徒也是如此。
“师妹你怎么看？对于运数这事你最擅长，可否看出什么天机？”海公子发现在坐在身边的师妹，将目光落在那个一言不发的穷酸少年身上，倍感好奇。
两位一看就是富家院里的少男少女竟然会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坐在一起，成为朋友，怎么想怎么有趣。
“结缘。”带着面纱的女子轻轻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话，到是坐在一起的三人都很诧异，这种评价在女子嘴里说出便是天大的事情，放在外面足以让这位穷酸少年一步登天。
海公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董静春，笑着摇摇头，这里竟是怪人，碗大的池塘处处都是蛟龙。
大雨滂沱，泥水四溅。
董静春家的那条小破巷子走进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型，背着双手，走路不紧不慢。
雨水从空落下，在老头的身边默默的分开，然后落在地面。
老头走到一处破旧的大门前驻足看了许久，然后又默默的消失在雨幕之中。
新章 下龙镇
小镇的夜晚其实没多大意思，除了过节之外很多时候都是早早的没了人迹，只是对于董静春来说娱乐对他没啥意义。
夜半时分董静春悄悄地从床上爬起，轻轻地带上房门，屋内鼾声正浓的槐树生睡得沉稳，浑然不知。
董静春挑着僻静的小道飞快的走着，几个转弯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夜色里，小镇外一处水流湍急的地方，一行五人提着烛光昏暗的灯笼蹲在岸边，悉悉索索，小声攀谈，不知打算做什么勾当。
这条江名为下龙江，流经千年，横贯一洲南北，由南海龙门山起，到北海天门山终，颐养小镇千年，与药山一样是小镇百姓赖以生存的源泉之一。小镇流传这条下龙江乃是一条自南海而来的走江大蟒，只差半截身子便能羽化成龙，位列仙班。可惜天有定数，前功尽弃。登仙脱变失败，临门一脚被一束白光劈落，巨大蟒身砸穿一洲。
这条大蟒一身修为在登仙失败之时就尽数还给天地，化作连绵大雨，足足下了半年之久，最后肉身彻底消散，而那一具半龙半莽的仙骨则随着大雨被泥沙掩埋，成了一南一北的两座高峰。
下龙江中上游处有一块等人高的沧桑石碑，上面雕刻着“下龙镇”三字古朴篆文，字迹清晰有力，红墨犹新，显然最近又重新修缮了一番，才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模样。
岸边那一抹昏暗烛光被人随手掐灭，一时唯有朦胧的月色倒映水中，幽幽冥冥，江水滚滚，将岸边传来的说话声带走了不少。
一株靠岸生长的长寿柳树下，粗壮柳枝低垂在江边，像个直不起腰的暮年老人，刚好能在上面躺着个人。董静春将熄灭烛火的灯笼随手一丢，双臂枕在脑下两眼一闭，享受江风，充耳不闻树下的声音。脚下一伙人正蹲在岸边，眼神各个阴翳严肃，浑身绷紧，显然十分紧张。
这一伙外乡人，今日白天在下龙镇找到董静春，说要和他谈笔生意。作为这条下龙江熟门熟路的“游龙手”，董静春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无非就是水里翻滚的阴里勾当，每年来此求仙问缘的人不在少数，对于此间交易早已娴熟的不能再熟，收了定金，便开始干活，至于能有多少收获，董静春不管，它只负责领路，事后按照规矩还得额外再给他一笔添头。
自从朝廷接收了小镇之后，如大山一般一同将下龙江同样的封禁，规定了渔期，制定了严格的标准，几月下水捕鱼，几月圈养鱼苗，鱼身超多多长可以捕，低于多长又不可以捕。若是渔期之外要下江同样的就得额外交学费上一大笔钱，倘若偷摸下江在规定之外捕鱼，同样的要吃刑司。因此董静春就很少来此下江了，多是在小镇周边的小溪出没，只有那里朝廷是不管的。
下龙江这一片流域甚广，江水古怪。一入水便宛若进了一座迷宫一般，支流不断，如人的血管一般密密麻麻，江中又布满各种暗流，以级稀奇古怪的各种鬼魅事物，常常让入江的人成为其中的一员，若是不巧被江中的水鬼缠上，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江中的游龙手便是领路人，是从很远的时候就传下来的，祖祖辈辈，代代相传，都是用前人的血肉一点点摸索出来，哪里水急，流速如何，暗道分布如何，下脚要用几分力，脚要入几许深，哪里的水面坚实如履平地，哪里的岸路又是吃人的外强中干，这都是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若是不牢记，暗疏此道，那便是有多少命，这条沉睡大龙便能吃多少命，来者不拒，从不挑剔。
何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山水俱全的小镇，也容不得这下龙江如此的“放肆”，每年渔期，江上总是船只密布。
下龙江江道、暗流，六十年一变，这一变便是牵一动百，所有路线翻天覆地。如此遭逢都推论与那坠入江中的走江大蟒戚戚相关，半龙之身的灵兽骸骨乃是天材地宝，其中更是不乏大蟒走江时所带宝物，日积月累，种种机缘由不得后人前赴后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年下江寻宝的人不少，死的人更是不少，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以六十年一甲子为轮回，以六个甲子为大年，下龙江江水在此不断往复。至于为何，是否真的与那大蟒落江有关，只有老人只言片语聊聊几句天数，和一声叹息，更多的是自古留下来的祖训，让小镇人很少谈论这下龙江。
岸边不止只有董静春一伙人，下龙镇中的游龙手不少，老的小的有二十人之多。不过今天夜里走这条大江的不全是下龙镇的游龙手们，僧多肉少，也有不少豪门巨绅，山上宗门花重金所请来的游行家、山卜师，只是董静春对于这些外乡来的游行家、山卜师，最是嗤之以鼻。
不是他自傲，只是在这里寻山涉水的那一套不顶用，这些年死在这里的人少说也有双手之数。
江水急急，拍打着两岸，董静春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一会下龙江，方才出声说道：“差不多了，可以下水了。”
蹲在树下的五人站起身来，沉默的跟在董静春身后。
董静春跳下柳树，对着为首的一名年逾半百的老人又认真的嘱咐了一遍：“入江之后一个人拉着一个人，踩着我的步子走，我不出声不许有任何动作，等到了江中那块陆地，余下的你们再吩咐，但是在此之前这里我说的算。”
头发有些微白的老人点点头，又用了一处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对着身后的四人重新嘱咐了一遍，这才对着下龙江做了个请的手势。
董静春站到岸边，向四周看去，岸边已经密密麻麻的站着好些人，各个领路的游龙手早已准备完毕，细数站在岸边。董静春深吸了一口，几乎是同一时间，落水声连绵而起，江中鱼龙争渡，浪花片片连起，一叶压着一叶。
此起彼伏，待到最后一人落入水中，又沉静如一潭死水。
下龙镇那处度过了几千年光景的石碑前，坐着一枯槁消瘦的老头，酒糟鼻头，小眼如鼠，一口黄牙。老人翘着二郎腿背靠着石碑，佝偻着身子吞云吐雾，芥子般大小的眼睛看着天上没了半边的月亮，嘴里哼着小曲，心情尚佳。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看来又是个丰收年。
镇子口那一处其实有一块老牌坊，年久失修已经破破烂烂了，上书四个大字早就被冲刷的干净，如今留了好一大块空白。
牌坊后面是一间酒楼，空了许久，也不见有个人住。小镇的婆娘们每每路过酒楼总是惋惜，捶胸顿足，恨不得年轻个二十岁。
这间酒楼的老板是个痴情的读书人，极美。在京城中了甲第，又喜欢了上一位姑娘，好嘛，本以为是对金童玉女、天上鸳鸯，能够共结连理。可惜哟，女子偏爱江湖，潇潇洒洒，早就策马红尘中去，让这位痴情的读书人日断魂宵。
后来有一天，做了大官的痴情读书人，在姑娘家门口坐了许久，喝了一壶又一壶的断肠酒，哭得撕心裂肺。抱头大哭的读书人颤抖着手指在脚边留下了一行文字，“去年今日此中门，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笔落之后，书生忽然大笑起来，好像放下了什么心结，脱去一身官袍，大步向着江湖走去，走的极为风流，走的极为潇洒。
再后来读书人就一直没有回来，而这间酒楼也就一直空着，十多年过去了，想来很难有机会重开了。
董静春闲下来之余便会帮忙清理酒楼里的杂草，扫扫灰尘，董静春以前在酒楼打杂的时候就觉得这间酒楼，酒好喝，菜好吃，老板仗义，只是如今就这么关着太可惜了。
董静春总是想着，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这间酒楼会再次重开，到时又会不会多个老板娘。倘若......若是伤心郎，这酒楼还是不开的好，就这么关着吧。
如今董静春家里还挂着一副书生送给他的书联，“燕雀应思壮志；梅兰珍重年华。”
镇子偏僻处有一个不起眼的铁匠铺，董静春以前要去那里做短工，如今铁器管的严了，铁铺子也就半开不开了。铁铺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整日佝偻着背，头发早都掉的经过光，别看年岁已高，可这手上的力气不输年轻人，抡起铁锤来，猎猎作响。
老头手下三个学徒，除了年纪最小的董静春外，老大早已自立门户离开了下龙镇去外面闯荡去了，留下的老二住在铁匠铺不远处，是个沉默寡言的憨厚汉子，没有媳妇的光棍，父母也早就没了，如今便把老头当自家亲爹照看着，铁匠铺日常的生意也都由老二来打理。
老头常骂他没出息，应该学着老大出去走走，留在这破地方做个什子，一辈子就这么到头了？
不善言语的憨厚汉子也只是低声应和，由着老头骂他，过后还得递过去一杯茶水，让老人家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憨厚的汉子好像没有脾气，对谁都是如此。
如往常一样，将铁匠铺收拾完，老二转身离开屋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不禁感叹了一句：“十五的月亮还是十六圆哟。”
汉子名叫周擎天，半路出家。以前是个撑船的，帮人在江里捞尸，不体面，遭人嫌，身上经常臭烘烘的。后来不知怎的，或许是想开了，又或许干够了，就跑到铁匠铺了。老头子说他一辈子穷苦命，出苦力，上不台面，要样子没样子，要啥没啥，给他钱都兜不住。撑船打铁磨豆腐，苦三样，差一门就全了，能有多大出息？干脆以后开个豆腐店，做豆腐娘子得了。
不过憨厚汉子对这些事从来不放在心头，上不了台面就上不了吧，够活就行，吃点苦就吃点苦，苦中做乐，都不是个事。
小心翼翼的关上大门，没发出丁点声响，又将门口的柴堆拢了拢，以不至于散在路边。憨厚的汉子这才放心的离去。
下龙镇多是纵横交错的小巷，青石板，白面墙，很旧了。巷子不宽，两人并排而行便会擦到肩膀，不过熙来攘往，到是什么时候都很热闹。
恰逢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遗憾的是天宫不作美，赏不到月亮，不过到不妨碍小镇里人们的高涨热情。各处坊隅巷陌，点花放灯，大街小巷，都有灶火。偶尔有一些玩闹嬉戏的孩童，手里拿着块月饼在巷子间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童声雀跃，好不热闹。
巷子两侧的商铺都会挂上许多小灯笼，灯笼罩子上用小笔写上灯谜，桌边再放上一坛坛自家酿的桂花鸳鸯酒，猜对了灯谜便可领上一壶小酒，镇子上的少男少女最是喜爱，关键还不收钱。
小镇高门大户的人家，会在这一天在门前的大树上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高可数丈，寓意平安无事，家人团圆。生活在巷子里的平常百姓，则会将灯笼挂在门上，门口放上一小盘月饼，平平安安。
憨厚的汉子走在热闹的小巷子中，逢人便打笑脸，巷子里的人们都认识憨厚汉子，偶尔有请其一起饮酒赏月，汉子也都是歉意一笑婉拒而过。沉默的汉子走在巷子里，每逢拐角处都要从背负的包裹里取出早已准备的百和香，点香，礼拜，放上三块月饼，认认真真的完成每一道步骤，汉子才会缓慢离去。
往些时日，这些都是董静春和汉子一起做的，只是今日董静春不在汉子只能自己来。
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直到深夜，巷子逐渐的安静了下来。周擎天缓步走到一家门房已经老旧的人家，摆正了有些歪的红灯笼，轻轻的将包袱放下，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合彩墨和一只有些岁数的毛笔，定气凝神借着微弱的灯光，聚精神会的修补起贴在门上早已颜色暗淡的两尊门神。
憨厚的汉子做这事已经很久了，熟能生巧，自然练得一番好手艺，就连那间无人酒楼的读书人都不得不夸赞一句“下笔如有神”，董静春也会点，不过皮毛，周擎天在门上画，董静春便在地上有模有样的学着，久而久之董静春虽未得其神，但得其形，有那么几分笔彩。
以前因为画的差了，人家当面不会说什么，可背后里难免要嘀咕两句，就是画的好了，也难免也会有些闲言碎语。董静春问过汉子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不图钱，也不图情，图个啥呢？周擎天也只是笑着回一嘴：“闲的呗。”
不过后来周擎天也曾问过董静春为啥要帮着收拾酒楼，董静春起先一愣，继而羞涩的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闲的呗。”
新章 堵门
一只红色的小匣子，一块被红布包裹着的金玉，一方砚台，三者安静的躺在桌上，流光溢彩，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妇人坐在桌旁，翘首打量着阴翳男子，不禁调笑道：“我说朱木，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变个样呢。姐姐我都人老珠黄了。”
阴翳男子状若未闻，拿起那方砚台端在眼前，又将红不里的金玉，放在阳台上仔细的研磨起来，阵阵清香以及清脆的碎裂声散发开来，充斥着整个屋子。
站在朱木身后的女子，闻着这香味有些神情恍惚，那种香越过**直入灵魂，就像是一块冰块游走全身，让人神清气爽。
“小妹妹？”妇人用脚踢了踢神魂剧颤的女子，笑容玩味。
“这就不行了？”妇人调笑道，上下打量着女子。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女子走到门边站在那里把手心湖，仅是一点香味就能如此洗刷神魂，她那心湖上的涟漪久久不能停息，若是道行低一点怕是这种香味就能要人性命，到时就不是蜜糖而是毒药了。
阴翳男子对着砚台深吸了一口气，连带着些许碎墨和香味一并纳入腹中。
将金玉重新包裹好，砚台收了起来，朱木抱着红盒子看向妇人：“你想出去，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妇人摇摇头，笑着回答道：“我成家了。”
阴翳男子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带着女子走了出去。
妇人没有起身去送，而是走向厨房，想着相公应该是快回来了，得早早做些饭菜等着他。
小巷之外，阴翳男子抱着红匣沉默的走着，与一伙人擦肩而过。
“刀斋的人？”一身黑衣的书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一闪而过的阴翳男子，好奇的说道：“不常见。”
北方刀斋，只做生意买卖，遍布各大洲。
刀斋之人行走世间皆会在腰间横佩一把宽剑，以做心头之尺。刀斋生意向来只在王朝之间，扶龙养龙，扎根其中，短则百年，长则千年，世间王朝都有刀斋的身影。
老头则是板着脸看着书生：“你可别惹麻烦，刀斋的人最难缠，沾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知道了。”书生摇摇头：“只是好奇，刀斋的生意还能做到这里来。”
“应该是北阳王朝的人。”走在前方的海公子牵着冷丽女子的手回答道：“北阳王朝的异军突起，里面未尝就没有他们刀斋的身影，何况这里北阳王朝已经纳了进来，刀斋之人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是做生意的大家，出入这里没什么。”
“北阳王朝……”海公子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异常，喃喃自语道：“起来的着实有些太快了。”
……
槐树生是个能喝酒的主，而且怎么喝都不会醉，这就奇了怪哉。李家少女也是个能喝酒的主，可惜酒品不怎么样，这就让人很头疼。
这一大一小不知是兴趣相投，还是互相看不对眼，就不知所谓的拼起酒来。
陈天河有些头疼，董静春觉得有些丢人。
“我做初一，你做十五，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最好的哥们！”李家少女咕咚咕咚的灌着酒水，颇为豪气的将酒瓶往地上一摔，豪迈的站了起来：“干！”
陈天河只觉得一阵肉疼，酒楼掌柜的则是脸上乐开了花，“摔！使劲儿摔！都是钱！都是钱呐！”
“别喝了，樱樱。”陈天河一把夺过李樱樱手里一壶新拆封的酒壶，痛心疾首的说道。
“喝！你也喝嘛！”李樱樱打了个酒嗝，一脸坏笑的看着陈天河：“你不让我喝，你是不是关心我。”
“你喝多了，挨骂的人是我。”陈天河无语的说道：“别喝了，赶紧的，我送你回家。”
“不得！我就要喝，你又不娶我！你干嘛关心我！”李樱樱一把打开陈天河伸过来的胳膊，生气的说道：“你再碰我我就喊非礼了！”
“闺女，你这酒量也不行啊！”槐树生抱着酒坛子坐在一边叹息道：“借酒消愁咋就这么难呢。”
“你闭嘴！”陈天河冲着槐树生喊道：“你也不许给我喝了！”
“啧啧，儿子喝酒这事还不是你窜弄的，你看把我闺女愁的。”槐树生又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贱兮兮的说道：“闺女别伤心，爹给你找个好的。”
“好的，兄弟！”
“交给爹吧，闺女！”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董静春低下头捂着脸羞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现在不喝了，我就和你回家。”陈天河眼看着局面有些失控，咬咬牙，伏在李樱樱耳边说道。
“走着！”李樱樱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酒气，一把拎起包着酒坛的槐树生，“回家，提亲！”
……
***腾，最后回归寂静。巷口处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个瘦弱少年，然后消失在了一栋小院之内。
那是个二层的小楼，有个小院，住着四户人家，书生在这里有一间屋子，除了董静春外，再无人可以进来，每月董静春都会来这里打扫房间。
江水势寒，对身体的伤害不小，董静春每次从江里上来都需要去后院的池子泡上一泡，放上一些辅佐的药材来清洗寒气，不过相较于这点身体上的小损伤，与那下江所获得报酬来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董静春泡在热水池子里舒服的要死，不由的闭着眼睛暗暗地复盘起昨夜下江一事。
昨夜那场游江而行，虽然看似暗流涌动，波澜不断，面上却是一帆风顺，平平安安。可闲下心来抽丝剥茧，披沙炼金，层层细节皆是让人寻味，其中惊险之处，沉下心来细想竟会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这下龙镇的规矩也由得他胆大妄为，可以不计后果，相较于这些外乡人的畏手畏脚，他董静春可以下得去狠手，事后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人来说什么。
此行一路不止是雇佣他董静春的一伙人赚的钵满瓢满，就是董静春都有一番不小的收获，不过董静春对于那一行人可生不出半点好感，借刀杀人、坐山观虎，任谁都不喜欢，尤其是那把刀子，你不得不捅下去，就更让人心生厌恶。
事后交易到是顺风顺水，没有半点横生生枝。
除了应得的报酬，还有一只铜碗，一对黄玉鸟雀。
不过对于董静春这类不会修行的普通人来讲，除了留下可以清心明体，延年益寿的奇巧之物外，其它仙家遗物大多会变现成世俗金钱，或者山上流通的仙币铜串，对董静春这种刁民来讲，钱要比那些不能用的仙家物件来的实在多了。
说来如此，可真到董静春手上的钱并没有多少，而且这种声音并不是年年都有，董静春到现在也只做过四次生意而已。
好在这些外乡人还要在这里待些时日，这两样仙家遗物应该能卖上不错的价钱。
丢在池子里的药材效力极强，董静春身上被拳头砸出的淤紫以及断裂的胸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昨夜与那武夫随从在江中互换一拳，让董静春不得不眉头深蹙，这类武夫在此方天地几乎是如鱼得水，猛虎下山，若不是那武夫太过自大，在水中和董静春换拳，恐怕这时的董静春早就死了。
这帮外乡人只要不是亲手杀死这下龙镇的人，都不算坏了规矩，事后问责随便找个借口一说，董静春死了也就死了。虽然那名武夫会受刑罚，可对于这帮金主来说，不过就是少了一个随从而已，花大价钱带他们进来就是为了应付此事。
舒服的靠在池边，手里把玩着那对黄玉鸟雀，相较于那不知何用的铜碗，这一对鸟雀到是精巧，攥在手里如两团小火球，偶尔相碰在一起便会发出清脆鸣叫，精神也会为之一振，想来必是那仙家之人用来醒神的物件，到时是留是卖心理大约有个底。
至于那只铜碗，不知用途，放在手里也是糟蹋，只要价钱还算过得去就卖。
跌跌撞撞，楼梯间有人摇摇晃晃的走了下来，长满胡茬的粗糙面庞，黑里透红，一身褐色的布衣，酒气熏天。
“来了？”酒徒问道。
“嗯。”董静春点点头。
此人是书生的邻居，五十多岁，独身一人。成日里喝酒为乐，手里的那只有大腿粗的酒葫芦就没见空过，在镇子里也算个名人，都叫他酒徒，这可不是夸他，喝了大半辈子酒，活的不成人样，无妻无子无朋的老光棍，可不就是被酒困住的囚徒么。
不过董静春到是经常和酒徒喝酒，当年读书人和董静春三人就没少聚在一起。只是后来书生的离去，以及酒徒更加沉默寡言，来往也就不那么密切了。
这酒鬼也是个浪子，伤心了，所以喝酒，听说也是为了个女人。只是老酒鬼喝的迷糊了，栽倒在桌上，也就没了下文。
不过两个酒友都是为了女人，一个跑了，不知跑哪去了。一个醉的，天天不做个人了。他们愁啊，愁啊就想喝酒，结果越喝越愁。董静春就笑话过老酒鬼，临了得了个白眼，外加一句小屁孩懂个屁。
年少不知愁滋味，他董静春自然不懂，也就不愁，他只是想喝酒。只是看着一天天醉醺醺的老酒鬼，难免有些疑惑，这酒到底是不是个好东西。
小院里四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三户，读书人走了，除了老酒鬼和一户不在这里住的人家外，还有个寡言阴沉的赌鬼。
赌鬼看着三十出头，干巴瘦，马脸，长胡子，嘴里常年叼着烟斗，到是有点仙风道骨。性子孤僻，一年也不见与人说几句话，董静春叫他老妖怪。原因无它，如今董静春都长大了，赌鬼看着还是三十出头，一点都没变化，天晓得这老妖怪到底多少岁。
老妖怪爱赌，可不爱钱，不赌钱，可也不见差钱。老妖怪有间宝库，家里值钱的东西不少，董静春有幸参观过，那叫一个琳琅满目，金碧辉煌，让人目不暇接，看的董静春触目惊心，久久不能言语。
过后暗暗自卑，自家的那座小金山都不如人家那头发丝金贵！
一次过年在酒桌上，只言片语间，董静春才了解到，老妖怪家里的奇珍异宝都是赢来的，让董静春不禁咂舌，真是赌运滔天，牛逼人物。
董静春想着学两手，只得到了老妖怪不屑的一瞥加上三个字，“你太穷。”
收拾收拾，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董静春这才从池子里走了出来。昨夜太累，必须要好好的补上一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董静春向着小楼走去，睡觉之前怎么也要填饱肚子，便与酒徒要了些吃的。
摸出一串钥匙，熟练的打开了书生的房间，董静春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中思绪万千，虽然疲累却久久不能入睡。
与陈天河搭伙做的生意，自然是不能让陈天河一直出钱，如今虽然自己也有些尽可能的多挣钱，可还是不太够啊。
这些年董静春不是没有赚到过钱，只是这些钱都用来做别的事情，所以他还是那么穷。
董静春想到这里就有些头痛，索性就闭上了眼睛。
下龙镇四十里外，有一处破落村庄，只有老弱病残，以及不少孤儿，村子中的青壮力都死在了一场山洪之中。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爆发在深夜人们睡的正熟的时候，当时正在山上采药的董静春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直接冲了下来滚落到村里，好在命大，仗着皮糙肉厚，以及多年在山里摸爬滚打的经验，才没在下落的过程中昏死过去。
被村里的人给救了。
山水势猛，瞬间就冲破了围在村子中的栅栏。
不少房屋瞬间倒塌。
行动无能的董静春被人扛着跑出了村庄，是个壮硕汉子。
汉子将董静春放到了安全的地方，又急匆匆地冲了回去。
后来董静春才知道，汉子也是有妻儿的，孩子却没了爹。
一夜过后，村庄中的青壮汉子们近乎死绝，人人壮烈。
董静春与一般妇孺老幼站在安全的地方，那时就暗暗下了决心，有些恩报一辈子都还不完的。
同是孤儿，董静春最是能感同深受那种没有亲人之痛。
从那以后董静春就拿出了全部积蓄一直帮着这救他一命的村子。
小憩了一会，一个时辰刚好。董静春拖着尚在疲惫的身子走下床来，将屋子收拾了一番，关好房门，与酒徒道了别，向自家走去。
洮儿巷里冷冷清清，董静春沉默的低头走着，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前方。
那里有个老头整蹲在自家的墙头之上，笑眯眯的看着他。
摆渡人陈第九
不知是哪家的圣人曾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圣人说话总是对的，陈第九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他不想吃这份苦。若是以后侥幸遇见了那位圣人，哪怕是圣人的徒弟也好，他都要抓着对方衣领问一问“你，想不想吃点苦？”。
陈第九是个孤儿，父母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死了。有些讽刺，也就是在那天他接过了父母手里的营生，做起了“撑船先生”，也是在那天他完成了他的人生第一单“生意”。
第一杆母亲。第二杆父亲。
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杆烟枪和一只烟袋。他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职业的缘故在村里也没有什么好友，同样的陈第九也没有什么玩伴，更是被村里的人所咒骂，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十二岁的孩子哪里会什么反驳，又遭逢如此沉痛，幼小的心灵除了承受世间的恶，又怎会存进去别的东西。
哭着埋了他的父母，陈第九孤独的在船上坐了两天。十二岁的孩子呵，“家”成了一座孤岛，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陈第九开始学着抽烟，哪怕一次次被呛到，他还是要学。他学着他父亲抽烟的样子，他想象着母亲为父亲点烟的样子，他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好像那样父母就会一直在身边了。
这一年他终于十八岁了，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抽烟陈第九总想尝一尝，那时父亲总会按着陈第九的头，告诉他要成年才能学抽烟，然后便吐上一口仙气。
现在他十八了，到了父亲说的能抽烟的年龄，可却不想抽了。
六年来陈第九依然没什么朋友，除了与前来认领尸体的家属说上几句，更多的时候还是抱着双腿坐在船上看着两岸的风景，对着江涛长吁：“人呐，不值钱。”
一如既往，陈第九赶在正午太阳最高的时候回到了岸边，岸口有不少已经拴好的船只了，都是这两年才过来的“撑船人”，陈第九从来不和他们说话，那些人也从没正眼瞧过陈第九。
这些人是来求财的，不是一路人。
“撑船”不是一个体面的职业，尤其当那点仅有的体面被金钱所腐蚀之后，就彻底的一无所有了。
自从这些外来的“船行”到了此地，除了收的“辛苦钱”更多了之外，这条江里的死人也要比往年多上更多。
泡在水里的尸体是丑陋的，更丑陋的是人心。
陈第九那间小破屋建在一个小山崖上面，这些年虽然攒了一点积蓄，但并不富裕。除了吃喝之外再无丁点花销，衣服一年到头也就两套换洗的，常与尸体打交道难免身上有沾染不掉的尸臭味，衣服多不多也就那个样了。
屋外养着几只公鸡和一只大黑狗，门上挂着一面八卦镜，窗边种着一缕艾蒿，屋内一张床，一把椅子，里里外外就这些值钱的物件。
每日从水中上岸陈第九都会在岸边走上一会，或是折一只柳条拿在手里，边走边抽几下，约么十分钟才会转身向山上走去。进屋之前会摸摸那只大黑狗的脑袋，照照门上的那面镜子，这才进屋。
陈第九身上今天并没有缠着红布，那代表他今天并没有尸体捞上来，按着他们这里的规矩，若是捞出来尸体有亲人来认领，那户人家就要请这位“船夫”喝上一碗赤豆粥，一盘饺子、一碗面，再给予一条长一尺宽三寸的红布。
“上车饺子下车面”人鬼都一样的。
至于赤豆粥，是用来解秽的。人死的时候往往会吐出一口浊气，而死在水里的人那口气是吐不出来的，只有被捞上来的时候才会吐出那口气，即时是最老道的“撑船人”也难免会沾染上那一口浊气。江水属阴，常有不秽之物，而那口含在嘴里的浊气便是这些阴物最喜欢的栖息之所，阴物常会从尸体的鼻孔进入盘在那口浊气之内，待到吸尽那口浊气或破体而出或是雀占鸠巢。江边怪事多半源于此。
“撑船人”常会撞破这些阴物的修行。阴物弱小，虽不至于伤人性命，可让人运势变低，发烧无力，肺腑受损对于这些阴物来说再为简单不过。而这赤豆就是老祖宗留下来对付阴物的法子，这阴物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赤豆，故有“赤豆打鬼”的说法。陈第九兜里就常装着一把赤豆。
吃完赤豆粥之后还需喝上一小盅白酒，在金盆里洗一下手，如此才算彻底清了那口浊气。
至于那条红布，要一直带在身上直至到家之前再扔掉。
钱是不能收的，做这行的是吃的阴间饭，攒的是阴德，收钱是忌讳的。赚死人的钱，是要遭报应的。
至于那些没有亲属认领的尸体，都交由官府来处理，这时官府便会请来在籍的道士做上法事，便火化他们，在那之后便会给“船夫”一笔不菲的补贴，而这时“船夫”不会拒绝，这代表了阴阳两隔、交易结束，“船夫”作为尸体的阳间领路人送走了它们的最后一程。
每天的子时与午时陈第九是不下水的，天地间极阴和极阳的两个时间，往往是妖鬼出行的时间，即使在水里看见了尸体也是不能捞的，一捞准要出事。
与往常一样，陈第九饭后都会睡上一觉。小的时候陈第九睡的很不安稳，常做噩梦，而且都是同样的梦境，就这么反反复复长达数月。按着老人的说法小孩子阳气弱，往往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家里是“撑船”的生意，就经常会沾染不干净的东西。
虽然会时不时的仍旧做噩梦，但如今见惯了各样尸体的陈第九对于这噩梦一事情也只当是小事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陈第九起身看去，门外站着好些人。
“邢捕头，有什么事么？”来的那人陈第九是认识的，也是打交道最多的，往日官府认领尸体一事都是这位邢捕头操办的，一来二去两人便也熟络了，只是邢捕头很少来此做客。
“姜开死了。”邢捕头开门见山说道：“今日中午死的，随行的“船号子”也都死了。现在在江里站着呢。”
船号子是这里的黑话，“撑船”的下水时都会带一些防身的活物辟邪，同时也是为了真遇到什么抵命用的，大多是公鸡。
“进屋说。”陈第九点点头让开身子，问道：“衙里的道士呢？”
“月初就走了，听说香城那边有一场罗天大醮，周围的道士都赶了过去，暂时回不来了。留下的徒弟道行太浅，还未取得道籍，不行。”邢捕头摇摇头说道。
陈第九倒了一碗水递给邢捕头，又扔给他一条毛巾，之后从案头抽出一支笔和一页黄纸，在页头写好年月日时，这才正襟危坐道：“姜开的八字带来了么。”
“命人去查了，这会应该在来的路上了。江那边已经封上了，只是不知道能撑多久，好久没出过这样的事了，我怕有意外。”邢捕头摸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低声说道：“观里留下的符我叫人烧了，没烧净。”
正说着门外有人匆忙跑来：“大人，姜开的生辰八字到了。”
“拿进来。”
陈第九接过信封，邢捕头便无声的站在一边等着陈第九推算，不一会陈第九起身说道：“走吧。”
“如何？”邢捕头跟在陈第九身边沉声问道。
陈第九叹了口气，摇摇头：“大人怕是有的忙了。”
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尤其是在这大夏天的，呆久了都能晒掉一层皮。江边两岸的柳树无精打采的摆动着，仅有的那点微风也变成了热浪，打在脸上闷得喘不上来气来。
江边的人越聚越多，虽然已经尽力的驱散众人，可还是挡不住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之心，尤其是那几波外来的撑船人，嘴角尽是看笑话的玩味和嘲弄。
陈第九蹲在一株巨大柳树的树荫下写写画画，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滚落洇湿了大片衣襟，接过邢捕头递过来的冰凉毛巾，陈第九这才舒爽的长叹了一声，将毛巾披在脸上向后靠去。邢捕头也依样向后靠去，一壶凉水浇在头上，忙着维护江边的秩序前跑后颠累真是累的够呛。
陈第九等人来到江边已经好些时候了，不见任何动作，只是找了片阴凉处看着江中站着的那个“少女”，看着她如一株水草飘来荡去。
大热天的看着江里的那个东西，直看的邢捕头后背发凉。
来的路上陈第九就仔细的交代过，到了江边不要着急下水，站在岸边看着便好。说来渗人，邢捕头就站在那里一点点的目睹一个人从男变女的诡异过程，头发一点点的变长，胸部一点点的变大，粗糙又黝黑的汉子脸变成了十六七八的娇嫩少女，尤其是那双眸子透着灵气。
呜呜的哭泣声从少女口中传来，有点像笑，又有点委屈。
邢捕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只因江中那个少女向岸边靠了过来。
陈第九这时站了起来，将毛巾还给邢捕头，又借了一点火后，才大步向着江边走去。左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三支道观里常用的百和香举在胸前，右手的拇指与食之轻捻着一张空白符纸横举在额头，每走一步手中的香便要少上一节，直至走到江边，手里的香刚好全部用完。右手的空白符纸也在香燃尽的那一刻浮现出了十个字，正是江中那个少女的生辰八字。
邢捕头站在一边看的真切，当陈第九踏出第一步后，好似有一缕金光自陈第九头顶向下蔓延，直到陈第九停下脚步那缕金光才彻底的将陈第九完全笼罩。
陈第九抿着嘴唇站在那里，面上表情阴晴不定，时而蹙眉，时而舒展，好似贩夫走卒在讨价还价，那覆盖全身的金光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会消散，邢捕头左看右看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如木桩一般的陈第九，只得沉着脸站在树下敲打着腰间的佩刀干着急。
“哎呦，我操！”忽然，江水湍流而上冲向岸边，陈第九被浪潮一巴掌拍在地上，邢捕头暗道一声不好，一个跨步跃到陈第九身边，刚要抽出腰间的佩刀，便被陈第九按了回去：“别动手，先拉我上去，我的脚不能动了。”
邢捕头看着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的水鬼少女，抱起陈第九一步一步谨慎的向后退去，同时暗暗下令围住这里。
“叫他们不要动手，散开。”陈第九靠在树下撸起裤脚，双腿已经发紫，一道如枷锁般的印记正落在脚脖处。
“这是？”邢捕头问道。
“做了一桩买卖。”陈第九长吁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符纸交与邢捕头：“这是那女孩的八字，您且收好，等到观里的道士回来交与他们便好。接下来的事就全靠大人你了。”
陈第九嘱咐完便朝着岸边大声喊道：“上来吧，记住三炷香的时间，多了我撑不了那么久。”
“大人您跟着她走便是。”陈第九说完靠在了岸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五行之内，土克水。
水鬼上岸极为不易，修行有成的阴物水鬼尚且不能在岸上停留过久，何况小小的附体阴物，若是突兀上岸立刻便会被陆地中的阳土之气撕的粉碎，再无机会可言。今日这水鬼能上岸全凭陈第九取了个巧，将自己的一双腿借给了那江中的少女，少女本意是拿姜开的身体做那登陆的船只，只可惜这修行之间的道道那里是普通人所能接触的道的，只怕她一上岸便会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若不然江边也不会有被水“冲”上岸的尸体了。
至于陈第九脚上的那条锁链痕迹，不过是作为破坏规矩的一点小小惩罚，须知人鬼殊途，本就各走各路，阴阳虽然相合，可在有些事情上是不讲情面的。若不是陈第九常去道观与观中的道士有所交际，学得一点入门的皮毛，只怕借出去的不仅仅是半个身子那么简单，命都可能丢掉。
那上岸的水鬼，走的飞快，身上不断发出滋滋的响声，过肩的长发也在慢慢缩短，那半张稚嫩的少女面容也变得越发粗糙。
邢捕头一言不发的小跑着跟在后面，一路行来已经渐渐的离村子越来越远，几番周折当越过一座低矮的山头后，一股火气便从邢捕头的心间窜出。
“沈长尾！你再做什么！”
只见小山后背阴的地方有一个不深的洞穴，一个小孩被关在了笼子里，正是前些日子报案丢失的那个孩子。
村里这些年来总会有小孩走失，每每发现都是在江中，邢捕头不是没怀疑过有人故意掳走孩子，好换取巨额的捞尸费用，为此衙里都会派人盯着这些江边的撑船人，以防起歹心。就连江边也时常会安排人巡逻，以防有人落水，或是遇到江中水鬼拉人的事件。可邢捕头千防百挡却回头发现自家院墙早都让人戳了个窟窿，这怎能叫他不气。
他现在恨不得一刀就劈了眼前这个败类，可他不能，他需要给村里人一个交代。
邢捕头强压下怒气，沉声问道：“你来府里已经两年了吧。”
“准确的说是两年零六个月十三天，大人你这记性不如我啊。”名叫沈长尾的精瘦汉子，拎起脚边的狭刀，面向邢捕头：“姜开死的不值得啊，废物就是废物，连个死人都对付不了。”
“哈！”沈长尾嘲弄一笑，看向领路的水鬼，瞪眼横道：“小丫头片子。还想在死一次？”
水鬼少女一个哆嗦向后退去，恶人终究是恶人。
邢捕头向前一步挡住沈长尾的视线，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把，转头认真说道：“孩子，叔叔会给你一个交代。”
“啊！”傍晚，陈第九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双腿上的印记早已消失的干净，陈第九揉着额头半天才回过神来，今天做法着实超出他的预料了，尤其那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简直丢了半条命。
“你醒了？”邢捕头醇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第九顺着声音望去，邢捕头正坐在门边逗弄着他家的那只大黑狗，轻声问道：“那小女孩？”
“她投胎去了，临行前让我对你说声谢谢。小姑娘生的可爱，若是长大了肯定能嫁一户好人家，只是可惜了。不过不要紧到时让观里的道士帮她选一护好人家便是。”邢捕头站起身来从怀里抽出那张符纸晃了晃。
“你的手？”陈第九看着邢捕头手上缠着的绷带疑惑道。
“没什么，就是与人打了一架，打赢了便是。说来话长......”邢捕头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将下午的经过娓娓道来。
沈长尾被邢捕头打个半死拖了回来，新来的那几波船夫都被抓了起来，狼狈为奸，蝇营狗苟，都不是好玩意，村里走丢的孩子都找了回来，剩下零零散散收尾的事邢捕头也懒得多费口舌。
陈第九听得真切，不时的点点头，衙里的是那人别家事，陈第九不好说什么，只不过自己分内的事做好了，就很开心了。
“对了，你还有什么要求没？这次算是大功，府里有奖赏的，你也有功劳可以上报的。”邢捕头问道。
“啊？有！”陈第九一愣，指着双腿道：“技术活！你得给我加钱！”
昨天
这场病来得猝不及防，或许这本来不是一场病，而是真的发生在那里的事情，当然他们不相信，也没有谁会相信，除了他自己。
他像往常一样，脱衣入睡，服下一片安眠药，带上眼罩，放上定时音乐，轻缓，愉悦，然后缓缓睡去，接着等待早上醒来，时间永远是6:30分，从未变过，之后他就回到了昨天，得到了永远不会改变的二十四小时，以及近乎永恒的生命。
6:30分闹铃响起，还在床头的左上角，即使每次都将闹钟摔出去，摔得粉碎，第二天闹钟还会原封不动的出现在那里，所以他关闹钟的手段越来越暴躁，锤子，火烧，电锯……等等能用尽的暴力手段。
今天他选择将闹钟用力的砸向窗外，从楼上摔下去，摔得粉碎。
呼！心情愉悦。
刷牙洗脸，吃早餐。
还是包子油条豆腐脑，偶尔加一个卷饼，对于吃的他向来不会改变，而且早上他也吃不进别的东西。
吃完饭便是衣柜里找衣服，清一色的西服以及黑色短袖，他穿衣服一直都是很单调的，同样的款式颜色一次会买很多件，所以常有人觉得他从来都不换衣服，事实上他一天就要换两次衣服。
如今衣服的问题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想要什么衣服当天去买当天去穿，反正第二天又会恢复原样。
不过这种日子过久了，容易腻，后来他还是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电的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熟练的打开免提，说着每日都要说的言语，他几经敷衍，甚至觉得恶心。
7:30分，梦开始的时候。
刚开始他以为是手机显示出了问题，但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昨天发生过。
出门三分钟左右，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就不会改变，定格在7:33分。
之后就是随心所欲的一天，想上班就上，想出去溜达就去，想要吃什么就吃，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眼光，不需要顾虑别人的感受，搞破坏也好，恶作剧也好，谈情说爱也好，都随心所欲，反正第二天一到一切都会回归原样。
他去了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红玫瑰，上面还有水珠。花店老板是个美女，他喜欢的人。
起初他并不喜欢她，他也没有要喜欢的人，只是后来不断重复的日子，他开始观察每一个都要经过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生活百态。
后来他喜欢上了花店的老板。
她是个出落的漂亮的女人，每天都会穿一条黄颜色的背带裤，俏皮可爱。她的个子并不高，站在他身边只能到他的下巴那里。
花店的客人并不多，除了重大的节日外，几乎没有客人，所以她的铺子总是在亏本，不过也无所谓，房子是人家的，做花店只是因为她喜欢这种慵懒自由的生活。
放在桌上的书是《哈利波特》，闲暇时她就坐在那里倒一杯冰饮，读上一整天，因为个子矮凳子又太高的缘故，她的小脚总是挨不到地面，所以总会有个小巷子放在她脚下，刚好可以踩到。
她读书的时候，喜欢玩着她那两只马尾辫，掐着尾端用手指绕啊绕。一手按着书页，看的很慢。
当她看到第七页的时候，便会有一位老爷子走进来，弯着腰，手里拿着个蓝色的布袋。
老爷子头发花白，带着眼睛，精神却很抖擞，他站在花店中间左看看右瞧瞧，举棋不定，不知道要买什么花好。
花店的老板就会耐心的站在一边，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老爷子，一边问他需要什么。
花店很少有老人来的。
老爷子总会买一束康乃馨，是给他那过世的老婆买的。买的不多就一捧，然后用布袋小心翼翼的装好，与花店老板道一声谢，就沉默的走了出去。
买花的时候他很开心，走在路上的身影却是那么的悲伤。
他很爱他的老婆，他知道。
这是这一天花店老板唯一的客人，她便坐在那里看了一整天的小说，中间除了倒了两次水外，就一直坐在那里，翻了四十页的文章。
下午四点，准时收摊，将一些小花盆都移到屋里，然后她会盛装收拾一番，约小姐妹们出去玩，去看电影，去酒吧，去吃宵夜。
她喜欢吃烧烤，要一小罐啤酒。
吃完就会回到她那间小花店，与小姐妹们道别。
他继续向前走着，手里的玫瑰花送给了一位总是在路边的等车的小妹妹。
公交车从来不会晚点，但他并不打算上去坐，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走到哪算哪。
他享受每一天的时光。
公园里总会有一对小情侣。每天都在吵架，但他还是看的津津有味。
他会躲在两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买上零食，以一种低级趣味去看一场现实电影。
他以前没这种毛病的，遇到这种事也是匆匆走开，只是后来变了。
女生是个有点微胖的丫头，男生则很瘦弱。
俩人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你爱不爱我的事情。
女生扬起手打了男生一巴掌，男生委屈的看着女生，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女生就会蹲在那里哭。
这时他就会熟练的打开雨伞，因为马上就要下雨了，又急又大，好像在衬托这对小情侣。
雨下来了，女生蹲在那里哭，哭的伤心欲绝，就好像那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一样。她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但她并没有走，还是蹲在那里哭。
他无动于衷，甚至还磕起了瓜子，喝上一口饮料。
倒数着计时，雨伞出现在女生的头顶，是那个去而复返男生，他去买伞去了。
女生抬起头来，看着为他撑伞的男生，她站起身来，哭着看着他，然后又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男生并没有生气，而是温柔的笑了笑，然后雨伞从手中脱落，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一起淋着雨，享受着这书中般的美好时刻，这时男生就会在女生耳边温柔的轻轻的说道：“你妈死了！”
男生拿起伞羊肠而去，留下了如遭雷击的女生。
虽然每天都会看到这一幕，但他并不会觉得腻烦，那种突如其来的转折就像一幅完美的照片被人告诉你那其实是人画出来的一样，那种感觉真是爽到爆了。
尤其是男生的口吐莲花，简直就是剧情的升华！
女生还在风雨中凌乱，然后便是瞬间的雨过天晴。
他站起身收拾好垃圾，干垃圾、湿垃圾、分类完整。
他要去公园里溜达溜达，顺便看看那只模样还不错的小猫。
公园里有一窝橘猫，一公一母，三只猫仔，他们是被人抛弃在这里的。
猫并不认得他，虽然他每天都来看它们，给它们带些吃的。
他将猫抱在怀中，看着它们吃着东西，然后陷入了孤独。
重复是个折磨人的过程，不杀人却比让人死了还更加恐惧。
那是昨日刚开始的时光。
他没完成报表，被上司痛骂，骂人的句子都一模一样。晚上他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满心疑惑，睡意袭来，沉沉睡去。再醒过来时，发现时间又往以前退了一天。这一天他有大量的报表要完成，但依然完不成。
他终于明白，在所有人都顺着时间之河往前走的时候，他独自转身，逆流而行，一天天回到从前。
刚开始他很难适应。一切都经历过，况且他的生活多以痛苦组成，再来一遍并不愉悦。他试图改变，熬夜不睡觉，可敌不过汹涌的困意，每次都在天色将明时屈服于睡眠。他还故意打乱时间线，甚至在某一天突然冲进办公室把上司揍得满脸是血。但即使被关进监狱，他次日依旧在家中醒来，上司依旧在办公室冷着脸等他被揍得头破血流的事，已经扔在明天了。
那时他极尽疯狂，可笑的是，这种疯狂到第二天都会烟消云散，后来他变得麻木，变得厌世，他想要死，可惜第二天他还会在那张他厌烦到极点的床上。
一切就像魔鬼，他的人生被人操控着，那个人让他活在这一时间，看着他变态，看着他疯狂，看着他崩溃，那个人充满了低级的趣味，那个人没有人性。
他想找到那个人，然后杀死他！
喵～
一声喵叫，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今天还是要过的。
哪怕明天还是今天，但他有了额外的时间，他可以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按着自己的意愿。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一个能不断重复的日子，一个永远都会恢复到起点的日子，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日子。
比如，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水家的饭菜最好吃，谁家的东西最便宜，哪家的老板最仗义。
他常去的一家铺子是对夫妇开的小餐馆，卖着家常小菜，每天中午开门，做到晚上九点。
他们家的菜很好吃，老板的手艺很好，最重要的是便宜，分量又足。
小餐馆的客人很多，屋里没有桌椅，来往吃饭的人都在屋里打饭，拿个小凳子然后坐到路边去吃，如此的特立独行也让这家小餐馆远近闻名。
老板五十多岁，是本地人，经营这家餐馆也有二十多年了。
他以前很少去外面吃饭，因为工作忙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所以他吃饭从来都是匆匆的应付了事，半夜饿了就点外卖或者吃泡面，中午就在食堂对付一口，或者和同事们聚餐，只有早上那一顿算是吃的安稳的了。
以前他只是听说过这家店，但并没来过，后来来了一次之后他就是这家店的常客了。
他喜欢上了坐在路边吃东西的那种感觉，自由，以及放松。
他每天都会点不同的菜，顺着菜单一个个点下去，直到全部吃了一个遍，再重新开始。
来餐馆吃饭的人大部分他都记住了，坐在他隔壁的是个地产公司的销售，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吃饭的时候电话不断，总是吃的匆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自己买楼的地方给自己买一套房子。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个公司经理，天天愁眉苦脸，为公司的业绩发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再不出爆款，他们公司就该倒闭了。
坐在花坛边上的是一对出来奋斗的小情侣，一个码农，一个英语老师，俩人甜甜蜜蜜，住在一栋小房子里，虽然日子过的很紧八，但活得很开心，小两口正在努力的攒钱，希望年底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然后结婚。
坐在门口的是个富豪，开着宾利过来的，是个年轻人。他说他喜欢这里的味道，以前没发家的时候，因为穷，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量又大，就总来这里吃饭，那时小餐馆的生意并没有现在这么火爆，所以一来二去就跟餐馆的老板混的很熟了，后来老板知道了他是出来打拼的小伙子，就每次做菜的时候给他多加一点，承蒙恩情，小伙子发家后也经常会来这里吃饭，经常会带朋友过来捧场。
他觉得小伙子发家是很有道理的，人能不忘本，富了也能降下身段，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在低处，只会越来越高。
都是市井小民，都是多彩人生，只是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可能从今以后都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又会回归正常，又不知是否还有那一天。
吃完饭他开始在周围闲逛，馋了就去超市拿一袋薯片，渴了就买一瓶冷饮，路边看到什么就会买什么，花钱他并不在乎，那东西已经对他没有了意义。
他会去图书馆看书，每天都会看，直至看完一本又一本，好在他看书的时候还是有记忆的，这让他不会在第二天重新来过，所以他看了很多书，用比平常人多出的无数时间去看书。
图书馆的书他已经看完了一个小角落，从开始的挑挑拣拣，到现在的一应俱全，他什么书都看，什么都学。
这好像是是对于困在时间里的他唯一的补偿，他在飞速的进步着，走在成为了一个博学的人的道路上。
晚上的时候，他会去酒吧，喝酒，或者站在舞池里发泄情绪。
然后开个宾馆睡在里面，等待第二天一早的闹铃声。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不知道无不无聊，不知道会是哪一天终结。
他现在开始享受这一切，因为在这里是绝对的自由的。
也许这就是自由的惩罚。
摆渡人陈第九(续）
都说山水之间有大学问，不少文人墨客修者都钟情于山水之间，体悟各种道理，写出各种锦绣文章，可陈第九已经在他那小破屋子旁足足看了十多年的山水了，虽然景色依旧怡人，可看多了难免索然无味。
已经半月没有下水的陈第九，除了顾弄着他那方小菜园子，就是敞开双腿晒着太阳。自那事过去后，陈第九的腿就一直没有好转过来，面上看不出来有何异样，可骨子里伤的却很深。
如今只要长时间的活动，两条腿就如被巨大的冰锥狠狠的凿在骨头缝上，那种滋味苦不堪言，若不是每天长时间在阳光下暴晒，恐怕动都难动一下。
现在陈第九就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观里的道士回来，这腿上杂症也就他们那里能治了。
邢捕头自那天后就再没来，沈长尾留下的烂摊子，让他每日忙的焦头烂额，上次见面也仅仅只是捎了一句话便急匆匆的走掉了。
下午，已经半月未见的邢捕头带着一副担架匆匆而来，前去参加科仪法会的两名道士今天下午就会归来，听说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宣布。
清风观落江边不远处，位置正好是周围四个村子的中间，建观正好三十五年正。观中道士不超五十之数，其实说是道士，可有道士度牒的也就一手之数，除了大殿供着的道教神仙，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做道观更像是一个学塾。
周围四个村落其实存在的时间也就不过二十年多一点，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更别提有小孩读书的地方了，穷的很。也就这两年才有起色，靠着富饶的水产做起了生意。
清风观的观主前年就仙逝了，留下了四个徒弟，一个四十多岁，不像道士倒像个卖猪肉的屠户，道号清秀，听着着实牙碜。另一个三十多岁，瘦子，半路出家。听说以前是个小偷，好巧不巧的偷到了周围的村子，又好巧不巧的周围村子实在太穷没什么偷的，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摸进了观里，之后就没出来过。后来不知怎地就在这观中出家当了道士，师傅赐了个道号择善，从此便一心问道。
至于剩下两个小年轻，是在观中读书时被收为徒弟的，一个叫大蒙，一个叫山泰，一个胖，一个壮，二十来岁。
陈第九被邢捕头按在担架上一路小跑着来到清风观，大门早早的就打开着，入门便能看到两个中年道士穿着的道袍站在那里，邢捕头轻轻放下陈第九转身问道：“刘荣，人给你带来了，什么时候动手？”
刘荣，就是那个自号清秀的道士，脸上横肉抖了抖，一脸温善，笑眯眯的看向陈第九，“小老弟，想死老哥了吧？你等着，老哥给你整的舒服得。”
早就习以为常的陈第九眼皮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轻点，疼。”
“呕。”站在一旁的邢捕头发自内心的恶心了一下，真的恶心。
“开始吧。”蹲在一旁查看陈第九双腿的体态如鹤的择善道人出声说道，同时手指在陈第九的太溪、申脉两穴各点了一下。
刘荣点点头，瞬间严肃了起来，手腕一番一张金色的符纸从袖中抖落，手指掐诀，嘴中念念有词，一轮罡步走完，手中的那张符纸变化成一根细小的符针。
“开。”一声轻喝，刘荣飞快的在两处穴窍各扎一针。只见陈第九瞬间晕了过去，两条水汽从两个穴窍处激射而出，刘荣又是一声轻喝“关”，陈第九才悠悠醒来。
“人鬼殊途，你都未曾修行过，全靠着那一丁点符、咒的力量架起一座桥，没死已是万幸了。好在那小姑娘只是借了一丁点你的阳气，不然你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我是救不回来你了。”
“至于么？”陈第九嘟囔道。
“至于么？陈第九，告诉你不要在起卦了，你偏不听。救那女孩，你起了几卦？三卦，有了吧？一卦问吉凶，一卦问成功，一卦问生死。是吧？你这几年攒下来的那点阴德，经不起你这么耗，你再算就全没了，到头来怕是因为窥探天机而灾殃连连。还至于么？”
“嗯嗯，知道了，别生气了。”陈第九看着刘荣是真动了火气歉意说道。
“师兄，行了，陈第九也是一番好意。”择善道人这时出来圆场，同时不忘递给了陈第九一个眼色。
“对了，那小女孩......”陈第九忽然问道。
“比你好就是。”刘荣没好气道：“托你的福，那小姑娘有一桩福缘。”
“那就成。”陈第九笑着说道，对于刘荣说得福缘是什么，陈第九根本就不去考虑，小时他爹就就告诉过他，是别人家的东西，那就是别人家的，想都不要想，因为那不是你的。
爹娘死得早，爹娘说得每一句话陈第九都会记在心里，陈第九这些年一直都活得如此“自私”。
从小没了爹妈若是再不把爹娘的教训记在心里，恐怕陈第九在那一刻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陈第九在观里吃了一顿晚饭这才慢慢悠悠的想家走去，等到陈第九的身影渐消刘荣二人才正襟危坐谈起了正事。
刘荣正颜说道：“前前后后差不多需要数月的时间，才能完整的将这作水神庙落成，至于朝廷那面，这几天会派来一批练气士负责勘探选址，至于那些朝廷工部则要晚上一些时日，不过建造的人手则需要我们这里来出人，事后会有嘉奖，这就劳烦邢捕头去统筹一番，工钱由国库拨款只多不少。至于旁枝末节，这几日再慢慢定夺便是。”
“至于立县一事，要放在立庙之后，香城那面也需要时间来开拓土地，不过现在着手准备也可以了。”
刘荣二人次此次前去香城，除了要参加科仪法会之外，还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关于敕封水神庙一事，以及立县一事。
关于立县，将会把周围四个村子整合到一起，迁到香城的管辖范围之内，而水神庙则会在此地依江而建。
相较与水神庙一事，立县不过是这之余的一个小彩头，同样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水神庙周围的村子会得到一点不小的甜头。此次立庙由香城牵头，由皇帝批准将尚未命名的一江之水名为镇江。此江极为辽阔，远不是陈第九所在村子能看到的那点支流，朝廷也有意将这条航线开辟出来，作为新的航线，为此这事要极为慎重。
一国社稷在于山水，何况是图谋一州的大国。
至于为何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地方立一座如此硕大规模，品秩之高的水神庙，刘荣二人不会想，也不会去想，更何况他们这道家一脉，本就是不入王朝的修行之门。
最近村里喜事连连，周围的四个村子并到了一起，一跃成为新贵，在一国图志上有了自己的名字，镇江县，虽然朝廷宣昭还未到来，可板上钉钉，也就两笔的事。从此以后这里的人就可以彻底的抛去“流民”的头衔，正儿八经的改头换面，登上花名册，享受一国应有的待遇，哪里都能去得。
第二件事呢，就是建造水神庙一事。不过比起建庙一事，还是有了户籍对这里的人来说要重要得多，毕竟嘛，一家人几辈子都够呛见到一次神仙，虚的很。不过这“花名册”三个字，可就比神仙老爷真多了，这玩意嘛，看得见，摸得着，用两个字讲，那叫实在！可比那“求爷爷告奶奶”的神仙管用多了。
对于大兴土木一事，让邢捕头着实头疼，既要妥善安排那帮朝廷来的神仙，还要与这帮改头换姓的村民讨价还价。相比之下，还是那帮即将到来的神仙人物更为头疼，至于朝廷的工部侍郎们，邢捕头就没那么在乎了，一是山高皇帝远，这建庙一事落在这里，他这地头蛇可就一翻身成了江里大蛟，坐不上第一，第二还是有的。二呢，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又不是一个部门的，井水犯不着河水，中间没那么多道道，按着规矩办事就成，等到事成之后两家欢喜，从此以后面的见不着，和气生财嘛。
对于此间学问，邢捕头拿捏得自有分寸，要不然这四个村子早就管的乱套了。
平日里陈第九不是在家中看书就是去江上转悠，对于搬迁建庙一事，陈第九可没多大兴趣，本就不在村里的住的他，搬不搬都一个样。
不过陈第九还真想看一看刘荣嘴里说的神仙，是个什么样子，是那书上说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长胡子老头，还是说书人口中的仙姿佚貌、不食人间烟火的貌美仙子，若是两者都有，还都能远远的偷瞄一眼，那就最好了，若和两者都不一样，那也无所谓，神仙么，不与众不同那还叫什么神仙嘛，丢人儿！不对，丢仙儿！
不过最近江边可是真安静，姜开他们一伙人一个都没跑了，连锅端了，发配边疆，要么战死，要么累死，甭想着再重新做人了，对于他们这一伙人，直接处死真是太便宜他们了，罪有应得，死都不让他们死的轻松。
至于那户没了女儿的人家，陈第九除了叹口气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同病相怜，都是苦命人。
小船随水摇，两岸的风景依旧如昨。
坐在船头的陈第九手里拿着一捧值钱，和几只纸扎的娃娃。今天正好是小姑娘的五七，陈第九特意起了个大早，缠了一条红绳就匆匆的向江边赶去。
看着渐渐沉入江底的纸钱与娃娃，陈第九没由来的担心起来，恁大个孩子，不知道能找到那条路么，会不会被路上的孤魂野鬼吓到了，没人陪在身边会不会害怕呢，少了自己这个引路人会不会被人家多收了好多钱......想到最后，陈第九鼻子一酸，觉得世间的可怜人怎么都让自己碰到了，捞尸捞尸，陈第九是真的不想捞了。
一沓子纸钱很快就撒完了，陈第九摩挲着腰间的那杆打磨的光华的老烟枪，就那么靠在船板上睡了过去。
“醒醒，醒醒。”不知在江上漂了多久，也不知道陈第九是否睡的实在是太过舒服，连船撞在了岸边都未曾发觉。睁开模糊的睡眼，陈第九吓了一跳，身边站着一个不大点的小孩，一只锃亮的滴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陈第九，声音稚嫩，肉嘟嘟的白净小脸挂着两片红云，脖子上一个紫金长命锁，贵气十足。
“你醒啦！”粉雕玉器的小孩，一屁股坐在船沿儿边上，锁头下面的的小铃铛叮当乱响，小孩差着手指老气横秋的说道：“你睡觉不盖被会感冒的。”
有病啊，这是陈第九心理的第一反应，你家大夏天睡觉盖被子，你不热么？
“小朋友，你该不会走丢了吧？”陈第九看了看四周估算了一下距离，着实漂的有些远了，眼下罕无人烟，面前的小孩多半也是走丢了。
“我没走丢。我只是刚巧路过，看到你睡觉没盖被子，特意来提醒你一下。”小孩插着手摇摇头说道：“现在没事了，你继续睡吧，再见。”
有病吧！
没等说话陈第九便眼前一黑又睡了过去，刚好一条被子落在了陈第九身上，而坐在船边的小孩早都不见了。
陈第九做了个噩梦，梦到他漂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梦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小孩，梦到了小孩给他盖了个被子，大夏天的，一床棉被直接就压了过来，四角压得极为严实，这不禁让他想起了，母亲密不透风的关爱。
夏天很热，他出汗很多。
“醒醒，醒醒。嘿，陈第九，醒醒。”邢捕头看着面色红润的陈第九，不禁心中感慨，睡得真香，自己这段时间就没睡得这么香过。
“啊！热死我了！”
忽然陈第九一个激灵坐起来，吓了邢捕头一跳，“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说完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江里，邢捕头一时摸不到头脑，满脸茫然。
“你快上来啊。”邢捕头看着水里的陈第九喊道。
陈第九浮在水中喊道：“热死我了，我泡一会。”
邢捕头笑道：“你废话，大中午的你这船连个遮阴的都没有你不热就怪了。”
“不是，你怎么大中午的在船上睡着了。”
陈第九爬上船来“可能是早上起的太早了，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这一觉补得有点长。”擦干身子，陈第九这才反应过来，“你不是有事要忙么，在这干嘛。”
邢捕头将船停在岸边回答道：“公事，这条江马上就要封了，到时会有几条大船过来，所以来江边通知疏散，这不凑巧就看到你在江里漂着么。”
邢捕头道：“对了，我升官了，以后就别称呼我为捕头了，现在我是咱们镇江县的县令。”
“以后可能要统一你们这些摆渡人了。”邢捕头看着陈第九忽然叹了口气：“生意还是可以做的，只是有些时候不能那么明目张胆了。”
陈第九愣了一下，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这群也挺好。”
新章 霸道
连夜的画画让身强体壮的周擎天并没有觉得有多少疲劳。
昨夜欢腾过后，各家都有各家事，早餐铺子还要继续卖东西，卖酒的还是要继续卖酒。
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周擎天向着洮儿巷走去，想着有些时日没有见面的董静春，又不禁加快了脚步。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老头，让董静春不得不提高警惕，尤其是那种上下打量人的目光让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你就是董静春？”老头问道。
“不是，你认错人了。”董静春摇摇头，低头走过老人的身边，拐进一处巷角。
一身素朴着装的老人转过头去，看着董静春消失在巷角，眼神玩味，并没有就此追了过去。
有家不能回，董静春没什么感觉，那种跋山涉水锻炼出来的敏锐感觉，让董静春不得不对那老头提高一百分的警惕，那种看人的眼神他董静春最熟悉不过，那是看一件死物的眼神，周围没有其他人，死物自然是他董静春，可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过谁。
抛开是否得罪过人不说，如今被人堵在了门口有家不能回，董静春一时之间故作镇定的情绪绝对被老头察觉了，只是那老头并没有追上来，这让董静春的心情沉到了谷底，越这样越危险。
洮儿巷外周擎天走路左顾右盼，伸手触摸着泥土墙上的痕迹，那里有一些细小的拳印。
不是有人故意在此出拳，而是那种流淌全身自然而然倾泻而下的拳罡，不经意间流下来的。
周擎天摩挲着那细小的拳印，一手拿着包子，吃得缓慢，他吃饭向来如此，吃得慢，吃的细，就像是失神一样，吃东西的时候总会想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吃得慢。
今天他吃包子也是如此，只是与往常不同，他今天是真的因为想事情而吃得慢。
迎着小巷一路走来，这种拳罡不在少数，落在地上的脚印深浅一致，拳印的主人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隐瞒，甚至是要告诉别人，我来此就是为了出拳。
周擎天看着看着就乐了，挺霸道的一个人，就是不知道拳头够不够硬气。
董静春低头飞快的走着，没有走人少的小路，而是挑着人多的大路走着，尽管会绕远但当下却是最好的选择。
那老头没有跟在身后，但董静春拿不准那老头的意思，不跟在身后不代表没有在跟着，既然堵在自家门口了，想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根本就不是上门来做生意的人。
先去酒楼，这是董静春想的，那里人最多，虽然早上没什么人，但酒楼不缺酒鬼，尤其是在酒楼过夜的更不在少数，何况还有每日送酒的工作还要做。
一路小跑，路过槐树，看到牵着青牛盘腿而坐的老道。
今儿个早上没什么人，槐树这边安安静静，槐树下道人正坐在那里数着钱，看起来心情很好，身后的那只大青牛闭着眼睛，尾巴一左一右的摆动着，睡的安稳。
看到董静春从小巷跑出来，道人对着他招招手。
董静春疑惑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对着道人用手指了指自己，道人点点头，然后又招了招手。
董静春向着小巷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个老头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下来到槐树下。
“有事么？”董静春站在道人旁边问道。
道人将钱袋子收进袖中，对着董静春说道：“你我也是有缘分，修道之人最看重这种来之不易的缘分，我想送你样东西。”
说着道人从袖中拿出一个玉坠戒指，和一把小桃木剑。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我闲来无事雕出来的小玩意。”
道人将桃木剑横插进玉坠戒指中一拧，桃木剑就被卡在了上面，然后放到董静春的手中。
“这……”董静春刚要说道就被道人打断道：“不要不好意思。”
“那好吧。”董静春只好道了一声谢，将项链挂在脖子上。
俩人又寒暄了一会，董静春才与道人道别。
巷子内老头走的散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找不到董静春，老头眯着眼四处打量着然后想了想转过身来，看着身后吃着包子的憨厚汉子，问道：“有事吗？”
周擎天没有立刻搭话，看着老头一口一口的将包子细嚼慢咽。
老头乐呵呵的看着面前的憨厚汉子，又问了一遍：“有事吗？”
“有。”周擎天吃完了包子，抹了吧嘴巴认真的回答道。
“有什么事？你我素未相识。”老头笑呵呵的看着周擎天语气却相当冷漠。
“一回生二回熟，现在认识了。”周擎天看着老头认真的说道。
“哦。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啊。”老头看着来者不善的憨厚汉子冷笑一声。
“你瞧着没有你的拳意那么霸道。”周擎天走上前去，站在老头一步外的距离，伸手在自己的胸口处点了点：“照这儿打，用力。”
老头仰着脖子看着周擎天，摇摇头，然后突然就是一拳。
春雷炸响。
那一拳结结实实的凿在周擎天的胸口，然后一拳接着一拳在周擎天倒飞出去的路径上，同样的砸在那心口处。
闷响不断，就像阵阵春雷。
短短一瞬，老头已经砸出了十八拳。
身影骤停，老头看着倒飞出去的周擎天转身摇摇头，向着小巷外面走去。
“速度可以，力道不行。”突然被撞倒的废墟中，周擎天站了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尘土，看着胸前被砸烂得流出拳印的衣服皱眉说道：“我这个人很穷的，你把我衣服都打烂了。”
老头脚步停下，转过身来看着周擎天，脸上笑容不再。
“想打死我？”周擎天看着老头那阴沉的脸，笑着说道：“你不行。”
周擎天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废墟之中，一只大手突然按住老头的脑袋，将老头整个人直接按进地面，巨大的被集中在头顶，老头一口血呕了出来。
周擎天抓着老头的脑袋将他拎了起来：“这里杀人不行，可没说这里将人打个留一口气不行。”
不出剑的剑客
剑客要是没了剑会如何？剑客要是有剑不出剑又如何？
这是一座石山上留下的一句话。
传说，千年前有个人摘了一朵桃花，站在天门前问了一句“天上可有桃花摘？”此后桃花便开满了天下。
桃花红，桃花艳，桃花自能压群芳。
那人自称桃花仙人，是个用剑的翩翩男子。
他爱饮酒，他爱作诗。
他青衣单剑，他轻狂骄傲。
他，死了。
桃花开在了天上。
从那以后，天下间的剑客都与他为榜样。袖中青蛇也在那天成为了绝唱。
......
......
“却说那桃花剑仙，一剑惊了天上仙人。天门洞开，欲上天穹。手里拎着半截桃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而是问了一嘴：你们可曾见过桃花盛开的样子？，那一问的风流，老头我无语言表，佩服佩服。”
说书先生停了一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激昂说道：“天上仙人哪会管你这个凡人？叨扰了仙人，擅开天门者定当是死罪，一时之间天上大战鏖起。桃花仙人果然修为深不可测，剑术绝巅，意千里，气逍遥，斩落仙人无数，竟无人能受其一剑。”
“忽然从天宫深处一剑西来，直斩桃花，桃花剑仙眉头一挑，手中桃花翻转，与那一剑撞在一起，桃花散，剑意枯，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天上的剑仙，人间的剑仙，一人在西方，一人在东方。你们猜猜哪个剑仙更无敌？”说书先生忽然止语端坐，闲庭信步的端起茶碗自顾自的品了起来，吊起了胃口。
得，这一幕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了，掏钱就是了。
有人叫了两壶上好的江南春，赢得满堂喝彩，说书先生向楼上瞥了一眼，看到那人点头清了清嗓子，摆足了派头。
又道：“咱这人间剑仙，那是真风采，真风流。对着那天上的剑仙说了一句话：仙人，仙人，始终有个人字，即便沾上了仙这个字眼。既然是人了，那便简单了，我于人间我无敌。话罢，剑起，人头落。那天上的剑仙未在桃花剑下走过三招，两剑便是落败身消，咱这人间是真无敌！老生我佩服佩服。”说书先生说着站了起来，对着楼外的桃树鞠了一躬，敬的是大气魄。而后又坐下，端起美酒大饮一口，又继续酣畅淋漓的说起书来。
“桃花剑仙，游走天宫如在自家后院，走走停停，斩落不少仙神。他又与持国神将酣畅大战，打碎天穹。他战雷神，他斩九幽，在天宫杀了个来回......他一剑吓碎仙人肝胆......他独领风骚......”
三言两语，道不尽一战风采，说书先生吐沫四溅，舌生莲花，眉头一挑，真当自个是那桃花剑仙，一时之间意气风发。
众人听得痴了。
醒目重重一拍，一段结束，众人惊醒，满堂喝彩。
回味无穷。
久久，话不再起。
“那后来呢。别停啊”有人急忙问道。
“后来？后来且听下回分解。”说书先生一摆衣襟，从容起身，转身向后堂走去。
“嘘......”
一众倒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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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坐着一个小哥，书生模样，生的秀气。穿了一身粉色衣衫，桃花的那种粉。正襟危坐的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脚边放着一把剑，剑身细长，看起来像是枯树枝，让人觉得并不是一把好剑。
剑柄上有桃花图案，末端刻着细微的两个小字：青蛇。
桌上放着一壶烧酒，身后有两个侍女摇着蒲扇，这个小哥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名叫陈天离，他们叫他离先生，是个博学的人。
离先生很有才华。
花满楼这家酒楼已经开了很多年了，离半生是这家酒楼的大掌柜，平日里就坐在酒楼的二楼，听着楼下说书先生将一些有趣的故事。
离半生最近不知怎的很喜欢写字，写很多很多字，写很多自己从不喜欢的字，他写字不用纸，看到什么便用什么。
荻笔生花，轻题于叶。
字如剑，有些悲凉。
最近他也时常做梦，做很多奇怪的梦。奇怪到这些梦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这让他睡眠有些不好。
睡眠不好必定有很多烦恼，精神状态也会不自然。精神不佳，自然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比如，写字。
用剑意去写字。
许多人都知道离半生是个剑客，但却从未见他出过手，离先生总是以书生自据，所以很谦虚。也曾有人想和他比试一番，但都让他推辞了过去。
他说他的剑不是用来比试的，也不是用来杀人的，也为曾出过鞘，他的剑是死的。
他说他的的剑在等，等一个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的什么，或者是人，或者是物，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容易让人一头雾水。
当然那都不重要。
总之他知道它在等，那便够了。
他身边的那把剑叫青蛇，来历有些巧妙，听说是一夜青蛇盘踞床头，从蛇口里吐出来的。
这把剑与他很亲近。
这把剑就是他的。
离半生的爹也是位武者，修为不是很高，连入品都算不上。自己儿子的剑自然让他震惊，他想要伸手去抓青蛇剑，却怎料根本不能近身，远远地就将他震开。
这把剑只有离能碰。
陈天离这个名字是他三岁的时候自己取的，那时它便已经能背着青蛇到处跑了，他是个天才。在山上经常会看到一个背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剑的小孩子，在树上上蹿下跳。喜欢掏鸟窝，喜欢骑青牛，更喜欢看着邻家的小姐姐呵呵傻笑。
离很喜欢笑，天底下就没什么能让他不开心的。
出生时的异像让他爹觉得自家孩子是天上剑仙下凡，所以对他也不多加管教，更不曾教他习武。除了读书外，一切都由得他。不过大概真的是天上的剑仙下凡，离五岁的时候便能与他爹一较高下，六岁的时候他爹已不是对手。
后来离便开始游历起江湖，江南海北，天山塞外。
离没败过。
离的修为以飞快的速度增长着，如今已不知道修为有多深厚。
走南闯北。
离的名声渐渐入了大家的耳朵，大家都只知道他是位很厉害的剑客，一个从未出剑，又从未败过的剑客。
离从不出剑。
离自长大以来他从未拔出过半生剑，也不曾想拔出，他总是说与人争斗不好，杀生也不好。
所以这些年来他的出名也与他那不杀生的不出剑的脾气有关。
他很喜欢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这本身就是让人很无法理解的事，剑客不出剑怎么能叫剑客呢？
比如，他会蹲在一朵花旁边和它们对视许久，偶尔说上几句话，夸赞几句。这在其他人看来是极傻的，不过他不在乎，也不屑于在乎，因为他们都打不过他。
花是桃花，他在酒楼的院子中种了很多株桃树，他很喜爱桃花。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独爱桃花，可能是他做了一个关于桃花的梦，那个梦让他喜欢上了桃花，然后他便想把桃花开满天下。
可若想真个把桃花开满天下，恐怕有些难。
后来他开了间酒楼，就叫花满楼。
花满楼，楼满桃花香。
椅子
那是一把椅子，不高不矮，方方正正，用料也是最普通的材料。
自他被打造出来，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它从一个普通的椅子变成了不普通的椅子，它还是那个它，还是那么结实，只是身份地位已经变得高不可及。
坐过它的人有很多，男女老少，皆有。它看过了不少的百样人生，见过无数的世态炎凉。
如今它终于可以不被人坐了，它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有很多人来看它，有很多人与它照相，也有很多人帮它保养身体。
几百年了才能过上舒适生活，不被人坐，不知道它可还习惯这种日子。
又或许它是否还怀念那些曾坐过它的人。
风吹日晒，暴雪风霜，它走过了无数岁月。
它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小娃娃，它被造出来的那天起，就是为了迎接他，他可以坐在上面吃饭，而且它也足够宽敞。
后来他一天天长大，变得高大，变得结实，它就渐渐的老了，四肢松散摇摇欲坠，好像哪一天就会轰然倒地。
他不再坐在它上面，它老了，变的不安全了，时间已经在他的身上腐蚀了。
它的颜色没有以前鲜艳，身上也布满了疤痕，所以它被搁置在一旁已经许久了，身上也放满了别的东西，有时是花盆，有时是被子，有时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总之不再有人坐它了。
后来有一天，它被关进了小黑屋子里，不见天日，像其它被遗弃的物件一样，身上挂满了蛛网，落满了灰尘。那时它的朋友只有那些半夜在身上爬里爬去的小虫子，好像也只有它们还在使用自己，不会嫌弃它。
它庆幸自己还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滴答滴答。
那是水珠砸在它身上的声音。
它不知道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呆了多久，它不会算时间，但从身上很少有虫子爬来爬去的痕迹看，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它觉得身上有些重，那是灰尘带给它的压迫感，哦，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然后它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水继续从屋顶落下，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了谁也不知道的玉盘上。
它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黑暗的晚上，外面的声音很嘈杂，透过挂着蛛网的窗户向外看去，依稀可见一点微弱的亮光。
后来那亮光走得近了原来那是一束火把，举着他的人正在窗外大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指挥？
然后便是一声闷响，火把的亮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不起眼的它。进来了有三五个男人，在这间小屋子里略显拥挤，但他们好像很不在乎，它被搬了出去，重见天日，连同很多屋内不见天日的伙伴一同被搬了出去。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还是挂在天上，今夜是个笑脸，还是那么好看。
它看着周围的环境，陌生又熟悉，高宅子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更高了，更新了，用了很多新鲜的颜色，就是门上的那只白色的纸条不怎么好看。
门口的多出了两只大石头，踩着个小石头，它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石头干嘛要踩着石头？
然后便是它从未见过的树木花草，和高高的围墙圆圆的窟窿。
一切都不一样了，它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那个家，没变，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也破破烂烂了。
它看着满园的陌生面孔，都不曾见过，它想要寻找它熟悉的人。
它找到了，站在那陌生的人群后面，它老了呀，佝偻着腰，被人搀扶着，不住的咳嗽。他的头发白了，脸上都是皱纹，高大的身躯变的干扁，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地。
它想走过去，让他坐在它的身上，他站着会累的。
……
这是它的新家，处处透漏着豪气，与周围的桌椅板凳一比，它有些自惭形秽。
它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老旧，就像扎根在万花丛中的一根狗尾巴草，那么的平凡，那么的不起眼。
它在那里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它被人带了出去，这让它松了一口气，也感到庆幸，离开了着让人喘不过来，让人自卑的地方。
它还是喜欢呆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做一把安安静静的椅子就好，哪怕身上放一些东西也好，就是不想回到那里。
它被人拎在手里，走的飞快，它看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那里都是它的前辈。
然后它便更加自卑。
冰凉的感觉传遍全身，洗去了它身上厚重的灰尘。抹布在它的身上走来走去，将水渍擦干，然后它看见了一个带着木盒的人走了过来，俩人交谈了一番，然后那人打开了木盒拿出了工具。
它眼熟，因为它就是在这些工具下出来的。
叮叮当当。
那人将它全部拆开，整齐的放在一边，然后开始在它的身上摩擦着什么，它变的光滑，那是它本该拥有的颜色。
然后身上被抹了一层东西，有些闷，但是很舒服，被包裹的感觉。
它在阳光下变的闪闪翼翼。
又是一阵叮叮咣咣，它会付出了最原本的模样。
那两个人又交谈了在了一起。
然后它又被拎了回去，走回了它来时的那件屋子。
它被放在正对大门的地方，旁边是一张桌子，对面同样的也是一张椅子。
大门敞亮，有阳光照射进来，与那间小黑屋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它还是那么自卑。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他与人交谈了一番，然后叼着烟斗走了过来，他用眼睛仔细的端详着它。
看的仔细，看的乐呵。
他用手在它的身上缓缓流过，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用力的向后靠了靠。
它很快乐，在这一刻自卑一扫而光。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扶手之上，他从桌上端起茶碗，享受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阳光。
夕阳西下，那人坐了一整天。
它也高兴了一整天。
这是那么多年来又一次有人坐在了它的身上，它希望以后都是如此，就有那么一个人坐在它的身上。
……
周围叽叽喳喳，将它吵醒。是几个半大点的孩子，小孩个子不高，踮起脚来和它一边齐。
“听说了没，最近可多被抄家的了。”坐在门槛上的胖小伙子双手垫着下巴，唉声叹气道。
“谁说不是呢，前天我还看到好多人都聚在别家的大院里，就是那个最近朝中挺火的洪贵人，听说以前是个木匠，被人招进了宫里，建大殿。”站在院子里的小男孩穿着珠光宝气，正在那里拿着树枝舞来舞去。
“可惜房子造完了，皇上驾崩了。”小胖小子叹了一口气，悠悠的说道：“洪爷爷家的糖可好吃了，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可惜都没了，哎～”
“这话你可别乱说了，要是被你爹听到了，打不死你。”正在舞剑的小少爷停下身来，走到小胖子身边皱着眉头嘱咐道。
小胖子点点头：“知道了。不乱说不乱说。”
“这凳子你家新搬来的？”坐在凳子上四处摸索着的羊角辫少女开口问道。
“嗯？”门口的胖小子转过身来，疑惑的看着她屁股底下的椅子。
“好像还真是，你看看跟那边的款式都不一样，奇了怪了，昨天还没有呢，应该是今天新搬来的，咋了坐着特别舒服？”小胖子站在一旁瞧来瞧去，眼睛一亮：“你下来给我坐坐。”
羊角辫女孩摇摇头“不下去，你上来，位置那么大，能坐下你。”
羊角辫女孩往边上挪了挪，拍了拍留下的那块空地。
小胖子也没犹豫，直接就爬了上去，两个小孩就那么挤在一张大宽椅子上。
“这椅子这么大，我也想要一个。“羊角辫女孩说道。
“这不行，不知道我爹又从哪弄来的，还是摆在中堂的，我送不了你。”小胖子急忙摇摇头，生怕羊角辫女孩开口让他把屁股底下的椅子送给她，到时他屁股非开花不可。
“那你去问问你爹，这椅子从哪弄的，我让我爹也整一个。”羊角辫女孩说道。
“嗯，那行。”小胖子点点头。
“我说你俩挤在一个椅子上，也不怕被人看到，到时又得罚你们抄书。”依靠在门口的珠光宝气的小孩，皱着眉头说道：“甲佳你也是的，一个小姑娘天天爬上爬下的那么野，长大以后谁娶你啊。”
“要你管呀，你又不娶我。”羊角辫女孩翻了个白眼，针锋相对地说道。
“我可不娶。”珠光宝气的小孩呵呵一笑：“我才不娶你这野丫头呢。”
“你说谁野呢？”羊角辫女孩跳下椅子一下子窜到小男孩身边，个头真好高了半头，居高临下地说道。
“说你呢，野丫头长大嫁不出去，哈哈哈！”小男孩也不怕，做了个鬼脸跑了出去。
“你！”
“别吵了别吵了，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么！”小胖小子跟着翻身下了椅子向外跑去。
“我才不嫁你呢！哼！”羊角辫女孩忽然脸一红转过身怄气道。
小胖子嘿嘿一笑挠着头：“那我就不娶你了。”
“不行！”
……
它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当年的胖小子，变的更胖了，个子还是那么矮，只是面上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更多的是那种不怒自威。
当年的那个羊角辫少女终于是嫁人为妻，只是并不是当年的那个胖小子，而是远走异国，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舞剑的小男孩已经很久没来过了，那一天椅子从来没见过小胖子那么的伤心，从不喝酒的他竟然破天荒的喝了个大醉，那夜他没有哭，只是无声的拿着一节树枝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他愣愣的望着院子，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天亮。
再后来，小胖子很少来这边坐了。
它也搬了家，从一处搬到了另一处，头上换了新主人。
那人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每天忙忙落落，周围一共摆着十三把椅子，它就靠在门边。
这里多大雪，风吹进来很冷，每当雪落的时候，总在门口的寒梅总是独自开放着，那时那人就会坐在它的身上喝着茶，赏着雪。
他是个不愿意发脾气的人，但他发起脾气来，很吓人，喜欢摔东西，也喜欢用脚去踢人。
在这间屋子里很多人都被他打过，跪在那里被他用藤条抽，用脚踢，但那些人从来都不生气，都是默默地低着头，忍受着。
后来有一天这里铺满了白色的布条，还有一只大的白色的花，它疑惑，他怎么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他就那么看着窗外，可是那里下着大雪，不应该是坐在它的身上喝茶么，他为什么不喝茶了呢？
那一天来的人很多，进进出出，每个人都会在他面前弯下腰，或者跪在那里。
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笑，更多的是沉默不语。
它不喜欢这种感觉。
它想让他坐在这里再喝一杯茶，它想听他说，今年的雪又比往年大了。
……
砰！
它的身上多出了一个洞，当然它不会觉得疼，只觉得自己不再美观，因为身上毕竟多了一个洞。
啪！
它倒在地上。
许多的人将它撞到一边。
那些人手里拿着长木条，会吐火。
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木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般神奇，可这样怎么能用来做椅子呢。
一把大火，照亮了它的沉思，屋子里起火了。
它不是第一次见到火焰，它知道火焰能在它身上燃烧。
它要迎来了终点了么？
它想着，它有些失落。
然后它被人拎了起来，拎道门外，那里有人在大声的争吵着。
“这些都是文物！烧不得啊！烧不得啊！”那是一个老头，正在那里声嘶力竭，痛心疾首。
他想要冲进去将火扑灭，可火势越来越大，转眼之间就吞没了整栋房子。
老人跪在地上，大声哭喊着。
它看着他。
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是不幸的，也是可怜的。
再后来就没人坐它了，它辗转了很多地方，到过很多人的手里。
只是很少有人坐它了。
它还是那么新，破了的洞却没有被补上，但它现在却无与伦比的安全。
因为它活的够久。
它是一张普通的椅子，不高不矮，方方正正，用的料子也是最普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