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互相学习的怪物们
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还没有从白日的兴奋中缓过来,换过药后,他又叫侍剑找来一张南海的地图,放在桌上认真的研究起来。
其实远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经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婆罗洲以东有无数的岛屿,岛屿以东叫东大洋海,东大洋海的东边,则被视为太阳升起的无人之境。他们也知道,在三佛齐与天竺之间,有细兰海,在天竺与大食之间,有东大食海,在大食的西边,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无数的国家存在,而这些国家的更西边,则被视为太阳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说,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间的天下。人们的知识,并不如后人想象中的那么贫乏。当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劳,因为它将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识,普及给了多数人。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余年后,宋朝的地理学,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白水潭发起的《博物全书》计划,便代表着很多学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学院能够承担东南卷与海外卷的编撰,绝非仅仅只是它地处杭州的原因,其对东南诸路与海外的认识,与十余年前相比,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的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亦适合种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铁矿……”
“相公……”
侍剑唤到第二声,石越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见侍剑正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石越不由诧道:“有何事情么?”
侍剑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会,方小声说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石越不觉讶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临的神色,不由摇摇头,道:“潘先生不过是有点多虑,不要紧的。”
“但是……”侍剑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辞,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或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是觉得,潘先生于封建之议,颇有抵触。”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图上,“议事总要集思广益,潘先生所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布君实相公为山陵使,我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尽快去说服君实相公。”
“是。”侍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便是柴远去辽国游说辽主之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范大人带柴远去辽国,令他设法去接近辽主,或者直接与朴彦成联系,不更好么?如此更不容易泄露……”
“这不过是故布疑阵。”石越的手指已经划到了三佛齐,“我就是要令萧佑丹弄不清这柴远的身份。柴远既是代表大宋,却又与朝廷无关。这等事,瞒过朝廷容易,但萧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设计,干脆让仲麟带着柴远去,然后再故布疑阵,让萧佑丹一开始便认定这是朝廷的计策,他定会一路追查柴远的身份,一旦查到柴远与仲麟有关,凭他再聪明,亦只会认为柴远是朝廷派去的说客,却绝想不到原来柴远与朝廷无关
“这又有何好处?”侍剑越发迷惑了。
“因为萧佑丹并非目光短浅之辈,并不会因为知道柴远是‘朝廷的人’,便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游说一概拒绝。萧佑丹若以为柴远之策可取,反而会误以为这是朝廷与契丹的默契……连苏轼也在信中说,萧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谋之士。契丹若与我大宋开战,不过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萧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个令双方都有利可图的法子,解开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险与我们鱼死网破?故此,让他确信柴远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远之游说更具说服力。”
侍剑这才明白过来,“如此说来,辽国不会南侵了?”
“这却说不定。不过,若契丹趁我大宋国丧时用兵,他们便是不义之兵,我大宋虽然局势不容乐观,然以哀兵之态抵抗,于契丹来说,亦是利弊互现……但不论契丹是否会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无主动可言,亦只能后发制人。朝廷还会陆续派使臣去辽国……”
说到此处,石越忽然停下来,抬头望着侍剑,问道:“对了,潘先生在做什么?”
“半个时辰前,我见到他出去了。”侍剑连忙回道,“相公是要见潘先生么?”
“嗯。”石越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刚刚和侍剑说到柴远,忽然间想起一事来,想问问潘照临,是不是也应当封建国宾柴氏——毕竟,西周封建之时,是连夏、商的后代,都有封国的。不过,这却不是什么急事,也没必要巴巴的派人去找潘照临来。
此时,潘照临正在蔡河旁边的一座道观里,拨弄着油碟里的灯芯。灯光慢慢变大,墙壁上映出两个拖长了的人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李昌济竟然也会做出这种蠢事来!”潘照临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李昌济,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李昌济紧闭着双眼,反唇相讥:“你潘潜光将我藏在此处,亦未见得有多聪明。”
“是么?”潘照临哼了一声。
“你潘潜光想做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员、哪些班直侍卫曾经站在雍王一边,或者曾对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些把柄罢了。”李昌济冷笑道:“我自误误人便罢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无非是想替李家报仇。”潘照临不屑的说道,“只不过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痴人说梦。但我却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济忽然睁开眼睛,望着潘照临,纵声大笑。
潘照临却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昌济,并不说话。
李昌济笑得一阵,伸手指着潘照临,讥笑道:“你潘潜光自负聪明绝世,原来亦不过如此。”
“是么?!”
“不是么?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却不知道,朝代兴衰更替,不过是天数。我的确是南唐之后,年少轻狂之时,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过大丈夫须要复兴祖宗之基业。然我却早已悟透,南唐***,实是自取败亡,与赵家无涉。况且宋室基业稳固,凭区区一人之力,任你聪明绝世,终亦不过是自不量力。否则,天下败亡之帝室甚多,其子孙后代,又岂能没有一二智谋野心之士?然以汉昭烈之英武,诸葛武侯之智术,终亦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什么国恨家仇,简直便是荒诞可笑,你以为我如你一样么?”
“说得好听!你若无野心,又何必与雍王厮混?!”
“我受雍王大恩,岂能不粉骨相报?”
“原来你李昌济还是无双国士。”潘照临讥道。
“总比你潘潜光好一些。”李昌济涨红了脸,反击道:“我智术虽有不及,然总是全心全意为了雍王。你虽智算无双,却不过是利用石越。世间若无石越,你又能成何大事?只怕尚不及伏虞县陈三娘!”
“是么?”潘照临的双目,忽然冷冰冰的刺向李昌济,“你想叫雍王当皇帝,结果害他要族灭,便是忠心为主。我欲助石越做皇帝,却是利用他?!我可真不知世间有多少人想抢着被我利用!”
“雍王是想做皇帝,石越却只怕不领你的情!”李昌济此时仿佛什么都看开了,说话毫无顾忌,句句针锋相对,“你家***,亦须怪不得赵家,你还抱此妄想,终不过是个痴人!”
“痴人?”潘照临冷笑起来,“你肯不肯助我,我亦不在乎。如今大势已成,早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缩,这天下,迟早姓石!”
“既是如此,以你潘潜光之脾性,又怎会与我乱费口舌?”这一刻,李昌济看穿了潘照临,“你或者真不希罕那官员名单,但你竟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事情亦未必如你所料的那般顺利!”
这一席话,却的确击中了潘照临的要害。
屋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潘照临不屑于欺瞒已成丧家之犬的李昌济。连他都没觉察到,他对李昌济抱着一种特殊的心情,他将李昌济藏起来,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利用他,实际上,那点力量,对于潘照临来说,的确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切都按着他设想的方案进行,皇帝已经死了,石越逐渐登上权力的巅峰。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阴谋反而是画蛇添足,只能误事。
潘照临一向相信,真正的谋略,就是营造一种大势,当大势已然形成,只要顺应它走下去,就会达到目的。任何人敢逆势而动,都必然被这大势碾得粉碎。而潘照临已经给石越造就了这大势,只要耐心的等着老天爷来收拾王安石与司马光便可——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石越比他们年轻这么多。
潘照临其实并不真的着急,从历史的经验来看,真正稳固的站上权力的巅峰,花个三四十年是必须的。少于这个时间的权臣,最后都免不了接受惨败的命运。潘照临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时间,正好足够熬死一代人——这乃是权力斗争的至高无上法门,熬死你的对手。历史上,尽有用五六十时间把主要对手全部熬死的事情发生。而他和石越用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年!
所以,即使再等十到十五年,潘照临也有此耐心。想想看,十年之后,高太后、王安石、司马光即使不死,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宋朝还有谁能挑战石越的威信?
即使石越自己也不能!
但潘照临按部就班的计划,却突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最恼人的是,这挑战竟然来自石越本身!
封建南海!真是异想天开。
潘照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正策划着借此机会,如何不动声色的进一步削弱赵姓宗室的力量,石越却忽生奇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以来,封建诸王都是一把双刃剑。支持封建的人,认为它可以藩屏中央;而反对封建的人,则认为其导致割据、分裂与战争。事实上,这二者同时存在。诸侯王护卫中央的力量有多强,他们割据、分裂的危险就有多高!
在这点上,潘照临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石越的计划是妙策。诸侯王们在海外创业,就如同西周时期的诸侯们,根本无力割据——在这个时期,他们只会尽可能的加强自己与宗主国宋朝的联系,以求得到更多的支持。他们发展到有能力割据的时间,至少要二百年;而发展到能挑战宋朝的时间,没有四五百年,绝不可能。何况石越既然决定采用周制,就根本不担心他们割据。也就是说,宋朝在四五百年的时间内,将坐享其利,而可不受其害。
但偏偏这个“利”,却是对潘照临的打击。
因为,诸侯们拱卫中央的力量与割据分裂的力量,是有所区别的。诸侯想要割据一方,想要威胁中央,需要很强的力量才能实现;但其拱卫中央却相对容易——只须他们存在,就是对朝中野心者的一种威慑。
当这些诸侯国存在的时候,任何野心勃勃想要威胁赵家地位的举动,都将面临战争。这不仅仅是诸侯王的实力使然,而且也是因为在外面的诸侯王存在的时候,国内忠于赵家的力量,将更加难以丧失凝聚力。他们心里面永远都不会绝望,而这一点,却会令得一切野心家感到绝望!
什么会被污蔑为“驱逐宗室”的话,不过是潘照临顺口吓吓人而已,他当然知道,宗室中间鼠目寸光之辈也许会反对——因为一定会有人会在海外得各种怪病死去,一定会有人不习惯离开汴京的生活,一定会有人对未知的海外充满恐惧——但潘照临几乎已经猜到石越用来说服高太后的筹码——石越会提议不追究雍王的罪责,保全皇家的体面,也为高太后保全住这个儿子。只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去,他就不再是当今皇帝的威胁,而且石越此举,也等于将当今皇帝来自宗室的所有的潜在威胁全部清除——这在政治上已经是一个令高太后与向皇后都可以接受的举措。软弱的向皇后一定会妥协,而高太后,无论她政治上选择站在哪一边,但若能够保全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她同样也会不遗余力。这是高太后最大的弱点。
潘照临知道高太后的这个弱点,石越也知道,所以他会才信心十足。
这让潘照临尤为无奈。
他看出了石越的热诚,他比谁都了解石越,所以,他已经知道,他无法说服石越放弃。
但无论如何,潘照临都决心要阻止此事的发生。
“你说中了。”过了好一会,潘照临终于开口说道,“石越欲救你家雍王……”
“什么?!”一心用言辞来打击潘照临的李昌济,顿时也惊呆了。无论是潘照临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更加吃惊了。
“石越打算封建南海……”此时的李昌济,已成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说话对象。
“封建南海?哈哈……”李昌济忽然站起身来,拊掌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妙策!妙策!潘潜光,你碰上了个好主公啊!哈哈……”
“你休要高兴太早。”潘照临转身离开屋中,留下了冷冷的一句话:“我会阻止此事!”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三余三(第一更)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选—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丧葬事宜,将由所谓的“山陵五使”全权负责。五使人选皆有惯例,在那个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脱,不在那个位置上,想做也没机会—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马光、礼仪使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卤簿使是工部侍郎吕大防、仪仗使是御史中丞刘挚,桥道顿递使则是知开封府韩忠彦。
同日,正式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皇太后,朱妃为皇太妃。因为在国丧期间,不再实行册礼。
十二日,也就是赵顼去逝三日后,遵照赵顼的遗诏,百官至阁门上表,请皇帝听政;又至内东门上表,请太皇太后听政。同日,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颁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历年税赋,皆可用交钞按官价补交!
十三日,大敛、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来,应当算是比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仿佛已经从石得一之乱中迅速的恢复、振作起来,除了皇宫内灵幡纸帐素幔白龛外偶尔露出来的刀剑斫过的伤痕,这场兵变,似乎并未给大宋朝造成什么伤害。
但保兹宫的高太后,却很清楚,大宋朝伤痕累累的外壳之下,同样的暗流汹涌。她知道自己垂帘听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设法弥补这伤痕,不要令得这伤痕再伤害大宋的宗庙社稷,也不要再伤害到她自己……
然而,直到真正接过自己儿子的这个国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这个国家,处于一种怎么样的局面—如今的国库,连她儿子的丧葬费用,都已经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营造山陵等费用,预计是七十万缗,实际花了一百万缗。此已是极节省了--仁宗皇帝升遐,仅赏赐遗物,花费便超过一百万缗,合计超过一千一百万贯匹两,折合成缗钱,不下六十万缗……而今日之国库,所有缗钱加起来,亦不足此数。”
高太后将司马光的奏折轻轻搁到木案上,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但她此时的心情,却无人能够理会,站在桌案边不远处的向皇后,低垂着头,丝毫也没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注意到她自进来问安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憔悴的容颜,红肿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让这个已年届中年的妇人更显苍老,便高太后关心的并不是这些,虽然她很理解这个失去丈夫的妇人的悲伤与无助,但是她还是不可抑制的觉得生气与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现在的大宋面临着什么样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们来面对,来决定了!她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纵容自己尽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着魂不守舍的向后,越发感到失望。她甚至后悔将她叫来保兹宫,这是个只知道三从四德的妇人,原本亦无法帮她分担什么……但是,虽然一直生活在宫中,虽然对帝王之术也了然于胸,但,在没有真正成为这个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无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么意思……
然而,此时,她渐渐有点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帮她分担一点肩头的压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来之所以女主当权,容易政治*,正是由于这种压力。能够帮女主“分担”压力的,除了宗室、外戚与宦官,还能有什么人?而一旦将无上的权力赋予了这三者,天下就离覆亡不远了。
高太后时时刻刻,都牢记着这条分界,她绝不愿轻易逾越这些分界。所以,尽管她知道她身边并非没有人材,……却也不敢随便使用。偌大的皇宫之内,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后……
这也就是说,实际上,将不会有任何人帮她分担……
她别无选择,惟有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儿子的基业。
想到儿子,高太后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一个儿子留给她一个看似强大,实则千疮百孔、摇摇欲附的天下,外加一个不到十岁的稚子,一个懦弱无能的寡妇……
另一个儿子,却为了得到这个负担一般的天下而谋后,被幽禁在王府之内。
如今,连她最小的儿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们虽然口里不说,但是有了赵颢的前车之鉴,对赵郡也心怀猜忌;而赵郡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高太后原本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因为她觉得他太谨小慎微,二三十岁的人,做事却象六七十岁一样。但是,此时,这个小儿子,原本应当是她在感情上最后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无形的压力下,她甚至不敢随便宣他进宫相见!
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实在隔绝了太多的东西。
悲伤?
对于“权同处军国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来说,实乃是人世间最奢侈之物。她想告诉已经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给他丈夫风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称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势禁,这个雄心勃勃的儿子,已经不可能有一个配得上他历史地位的葬礼……
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对向皇后说这些事情,“你已经是皇太后,不合再住在坤宁殿,待到外朝襢祭除服(注一)后,你便先搬到柔仪殿罢……”
向后忽然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高太后。大宋皇帝的丧制,与汉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内朝则行三年之丧。也就是说,两府与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丧期;而在宫里边,却是要守足二十七个月的“通丧”(注二)。她无法理解,为何高太后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难道那个不是她儿子么?至少,向后都有希望自己能够在坤宁殿住到三奠发引(注三)之时,在坤宁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确实能够让她感到安全的东西存在。
但她绝不敢违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的又低下头去,委婉的说道:“柔仪殿真宗时乃章献明肃皇太后所居,臣妾还是……”
高太后瞥了向后一眼,章献明肃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刘太后,便是高太后垂帘听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当然听得出来,向后这么说,表面上尊敬她,实际上却是一种委婉的抗议。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宫。虽说六哥搬进福宁殿还早,但过几日便会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里,离睿思殿亦近,亦好照应——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渐渐便知人事,他身边总是妇人宦官多,有你看着,我亦放心些。”
高太后语气威严,所说之理,亦令向后再无法推迟,只得敛衽低声答应了,但想想又觉得委屈,眼眶不知不觉,便又红了起来。
向后这等表情,更令高太后生厌。她正欲挥手令向后回去,却见陈衍急趋而入,走到她跟前,低声禀到:“娘娘,王贤妃求见……”
“王氏?”高太后讶异的望了向后一眼,却见向后亦正惊讶的抬起头,她方转过头来,对陈衍说道:“你叫她进来罢。”
王贤妃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又急又快,粗布的丧袍在摩擦中发出簌簌的声音。高太后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来自高丽的妃子,只见她一走近来,便重重的跪了下来。脸庞却不无倔强的抬仰着,看着她的婆婆,颤抖着声音说:“臣妾……臣妾……”
她只说了四个字,便即……顿住,只泪光盈盈的望着高太后,她这般出人意外的举止,不止高太后颇为惊讶,就连一直垂着头的向后也仿佛觉察出意外的望着她。
“起来说话吧!”高太后声音温和的说,但王贤妃却固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泪眼之中不无哀怨的望着高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后嗫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高太后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违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的看了看两人;高太后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仿佛正耐心等待王贤妃自己说出来意,而王贤妃却始终仰着脸,哽咽着说不出话。
同向皇后一样,王贤妃的眼眶也是又红又肿,显然这几天也没有停止哭泣过,大丧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贤妃也显得憔悴而苍白,但与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贤妃似乎依然处于容貌正盛的顶峰,哪怕是极度的伤心与素颜打扮,她依然显得清丽动人,让曾经暗暗羡慕过她的像皇后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此时不应有的感慨:“难怪官家那样喜欢她!”而王贤妃此时出人意外的举动也让她越发奇怪,尤其是她苍白的脸上的那团红晕,让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这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愤怒?
“臣妾……臣妾听到一个传言……”终于,王贤妃开口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她用一种倔强的姿势,始终抬头望着高太后,仿佛是要用此来支撑自己说下去的决心。
向后几乎是胆战心惊的望着她,她从来不敢想像,在后宫当中,有人胆敢用这样近乎无礼的神态,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果然,高太后的脸沉了下来。
“传言?”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威迫。对于这个来自高丽国的妃子,高太后早已经没有了反感,甚至还有几分赞赏,她一向觉得,王贤妃很懂分寸。她绝想不到,这个在还有靠山之时尚且知进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后,竟敢用这样挑衅的姿态和自己说话。她莫不是疯了么?但即便是她疯了,她高滔滔也绝不容许这皇宫之内,有任何人敢于这样挑战自己的权威!
“臣妾听……听说,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赐二王赞拜不名……”
向皇后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她震惊的望着高太后,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惯例如此!”高太后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冷然的注视着王贤妃,语气平静的回答。
王贤妃猛的发出一声呜咽,仿佛脱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来。向后也彻底的呆住了,在这一瞬间,她完全了然王贤妃方才的举动与心情,她也想如王贤妃一样倒地痛哭,但高太后阴沉的神情却似无形的桎梏,让她呆怔、愤怒,却不敢作为,她只能呆呆的站着,目不转睛的望着高太后,希望能听到高太后能说些什么,哪怕是委婉的解释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这最后一丝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作了泡影,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奔泻而出。
“官……家,官家——”王贤妃浑身都在颤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着。她心里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后面前,又实在无足轻重。后宫之中,没有人不害怕凄苦的冷宫,更何况她还有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她为她的丈夫不平,这种感情,令她来到保慈宫,来到高太后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终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唤着已经死去的赵顼……
终于,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来,“来人,扶贤妃去休息,她悲痛的失仪了。”她的声音很和缓,却明显有提醒的意思,但这一次,一贯温顺的向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默默的站着流泪。
陈衍用目光招来两个内侍,搀扶着王贤妃退出了保慈宫。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后,倦声说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着默然退出保慈宫的向后,高太后忽然感觉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面会如何说?”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陈衍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史官又会如何说?”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语,“连你也在腹诽吧?”
“老奴不敢。”陈衍连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诽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尽是苦涩,“我如何能不加封他们?我如何能不加封他们?虎毒尚不食子,难道非要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么?!”
除非明正典刑,否则,赵颢始终是大宋朝最亲贵的亲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这中间,又岂能有第三个选择?
第三百五十五章 燃烧着的鲜血和灵魂(第二更)
“大行皇帝仁德爱民,体恤百姓……过往修奉山陵,时间仓促,总免不了催逼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于少室东岭百岯山,离巩县有百里之遥。要按时完成山陵修奉,这采石、刻石,三个月内就必须全部办妥,故历来修奉山陵,以此兴作最招民怨。我曾经去过百岯山,当地土人皆云,每到阴晦天气,便可听到山中有若声役之歌者,此正是因采石而横死于山谷之役夫,怨气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爱护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愿。我已经请示太皇太后:一则奉大行皇帝遗诏,丧事一切从俭;一则百岯山采石,可以提前进行,依过往之经验,采石之兵匠,大约在万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厢兵采石……总之,此次修筑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尚书省内,范翔放的那把火的遗迹,依然触目惊心。大敛成服后,宰执们可以回到两府议事、处理政务,但是尚书省的宰执们,却只好将就挤到东厢的一间较小的屋子里办公。宰执们在东厢最北面的屋子里,而山陵五使,就在他们南面的屋子里议事。两间屋子,只隔了一面墙壁——司马光的声音只是稍稍大了一点,便清晰的传到了隔壁石越的耳中。
“古礼云‘天子七月而葬’,虽说国朝制度,天子之葬期多超过七个月,但亦从未有过八个月的。按行(注一)又要等到禫祭除服以后,待到得地、复按,时日又耗费不少。相公所言,诚然有理,这修奉山陵,总是人手越多越好。只是这人手一多,费用亦多……”
石越听出说话之声音,却是李向安的。他没留意李向安何时来的尚书省,但他既然与司马光在商议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监——这些都是负责修筑陵寝具体事务的,主要由大宦官担任。只是因修筑山陵之劳力,向以军队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护一职,却是一向由禁军高级将领担任。
这也是过去为何修筑山陵之时,总会出点事故的原因之一。历来担任按行使、都知、都监、都护的宦官、将领,总能发一笔大财。
这也难怪司马光对于修筑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修奉山陵之费用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隔壁传来李向安惊讶的尖叫声,“相公,这委实太少了些……”
“此事两府已经议定,太皇太后与皇上已经认可。”司马光断然说道,“钱只有这么多,但山陵大事,却不可马虎。都知按行之时,须多加留心,风水要好,须符合五音姓利,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须留意,陵区要搬迁的百姓、旧坟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汉唐,可以强拆百姓房屋坟墓,这迁居之费用向来都是官给,若能省下来,则是官民两便。至于役夫,尽可能多用厢军,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细算,五十万贯足敷使用。”
“这……相公,这是山陵大事,老奴实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误工期,或者山陵营造得不好,将来被人参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脑袋,便是相公,也要罢相流放……这五十万贯实是……实是……”石越几乎可以听到李向安急得跺脚的声音。
“都知一二十年间办事,从未出过差错,断不至于晚节不保。”司马光不紧不慢的说道,“厢军的日常供应,由枢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这五十万贯之内;本相另外再从左右厢店宅务(注二)的收入中,拨出十万贯缗钱,助修奉山陵……”
六十万贯铜钱——即使石越一向反对厚葬,但此时心里也如同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赵顼的山陵,也许将是宋太祖以后,最为简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赵顼一生的抱负,石越更觉抱愧于心。然而,形格势禁,除非乱印交钞,强征役夫,他亦无法可想。
如今形势,不仅山陵要从俭,宋朝皇帝死后,惯例要赐给官员与军队的“遗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时,做礼仪使的司马光获赐的遗物便有五千贯铜钱,而现在,五品以上官员,都只能赐给象征性的遗物。而其余官员与军队之赏赐——如今看来,赵顼在遗诏中说明“诸军赏给并取嗣君处分”,竟不是一句套话,赵顼当时肯定也想到过嗣君继位后的窘境……
石越不觉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势,更觉心情沉重。
从目前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在汴京各种场合,已经开始流传朝廷将允许提前用交钞按官价交纳两税的传言……
但是,虽然相信石越决意坚持交钞的百姓、商贾越来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旧心存疑虑。十二日颁布的政策,实际上更是收效甚微。云集于汴京的商人们,一只眼睛盯着朝廷的赋税收什么,另一眼睛却在盯着朝廷支出时,是使用交钞还是金银铜钱!商贾们不可能知道朝廷财政的底细,但他们中许多人,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
石越已经得到过曾布、蔡京、张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赵顼的丧事上越是节省,就越会打击到商人们的信心。如果商人们真的认定国库已经空空如也,那么即使赋税坚持收交钞,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样的话朝廷将不得不发行更多的交钞,而从此陷入一个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如若商人们对国库完全丧失信心,甚至会影响到石越发行“盐债”的计划。
国家也罢,个人也罢,都是一样,越是穷,越是借不到钱。更何况,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尽管知道背后的风险,石越也无可奈何。即便赵顼的丧葬之事将是一个长达七个月的过程,但没有钱便是没有钱。别的事情可以瞒天过海,把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一点,但是赏赐遗物这一样,按例无法拖延,涉及面又太广,却是无法打肿脸充胖子的。
另一方面,石越也知道,到目前为止,宋朝为应付危机所做的事情还是太少,并且主要都集中在钱庄方面——消极的下令限制取款额度,虽然让许多钱庄得以苟延残喘,却也同样加剧了信用危机;至于结算钱庄,它的确可以加强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对症之药,它着眼的是将来。
而更多的方案,却一件件被拖着。钱庄兼并法被搁置;与钱庄总社的妥协,一直没有具体的行动……至于针对交钞、作坊、物价,更是全无反应,连石越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东南作坊破产的消息——当然,这不过是因为消息传递的延迟所致,此时已经过了年,破产的作坊数量会慢慢减少,而大量的作坊会暂时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风刮起后,海商大举回国,这些作坊若能够顺利的讨到钱,拿到订单后,就会慢慢恢复元气。只不过那时候压力就会转到海商身上,“订金”这物什还能不能存在,都将成为疑问!
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作坊雇用的工人,有相当一部分是无地的农民,东南许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这半年之内,这些人若没办法养活自己,益州的**,就保不定会在东南出现……
必须要做点什么!
石越一把推开案头的文牍,站起身来,吩咐道:“备马!”
侍中王安石赐第。
“伏以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淡然无极,而不可强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双手捧着一叠写满字的纸,站在王安石面前,朗声诵读着,“……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为法,若秦汉以下,局促狭隘……”
王安石穿着丧服,坐一把交椅上,微合双眼,认真的听着王防读出来的每一个字。这数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赵顼的“谥议”。在这数千字里,要说明赵顼一生的功过,议定谥号、庙号,并且说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谥议,一般都是由翰林学士撰写,然后交由两府宰臣议定,最后再南郊向上天请谥,通过这样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谥号、庙号,乃是由上天赐予。对于皇帝的谥议,表面上看来,绝大多数都是歌功颂德,议定的谥号、庙号,也大都是美谥。但是,它绝对不象表面上的那样毫无意义,在谥议中,往往充斥着“春秋笔法”,而在熙宁十八年,就更显得敏感——如何评价赵顼的功过,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后垂帘期间的政治态势的走向。
如今新党在朝堂中几乎已经沦为第三势力——赵顼死前的布局,令得朝中三大势力都不可能一党独大,而其中势力削弱尤其厉害的,就是新党。今日之新党,早已经不是王安石执政时的新党,它早已经由一个主张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团,迅速的变异成一个因支持新法而获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员派系。与王安石执政时全然不同的是,他们在政见上与旧党、石党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满了个人的恩怨,个人政治利害的冲突……但是这个新党依然有其立场鲜明的一面——他们完全肯定赵顼在位十八年期间所施行的政策,将赵顼视为大宋朝建国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反对因循守旧,主张继续变法,充实国库,开疆拓土。
也许正因为如此,不管这些人是真心这么想,还只是出于政治算计,对于他们,王安石都有天然的亲近感。因为他们最根本的主张,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汉”、“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而且,今日的新党,虽然表面上势力不那么强大,却也前途无量——在五十岁以下的菁英官员当中,新党依然有强大的势力。旧党太老,石党太年轻,新党在四、五十岁这个年龄段中,却还沉潜着一大批看起来寂寂无名,却随时都有可能跨进政事堂的官员……新党绝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经历长达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经承认自己当初推行的新法,确有不周到之处,但这十几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样坚信,变法本身是对的!没有变法图强,就没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应当继续变法,应当继续开拓进取!
但旧党谨慎有余,却全无进取之心——王安石已经看出苗头,他已经预感到司马光将会全面收缩。旧党号称“君子”,但也就是这点本事,给一个家大业大的好家产,让他们好好守着,他们能够做到;但叫他们将家业发扬光大,或者在国家危险之时,转祸为福,他们便只能束手无策。如今之局势,若无石越,只是交给司马光处理,司马光的本事,也只能废除交钞,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后慢慢将养着,恢复元气,虽然亏馈一些家底,却也能保住家业还能流传下去。说到底,这些人名为儒家弟子,实际上遵循的,却不过是汉朝文景之治时无为而治的不二法门,外加一点盐铁会议时贤良方正们的老生常谈——这已是司马光和旧党的全部本领。
在这方面,王安石永远都没办法看得起旧党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马光也不例外。那些个老调,王安石闭着眼
睛都说得出来——选贤任能,节俭去奢,移风易俗……一千多年来,腐儒们所谓的“治道”,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且,在王安石看来,旧党正在依赖司马光的个人威信,维持住内部的分歧;而石党的情况则更加严重。王安石承认石越的能力,也赞赏石党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仅仅只会唱高调的人,但是,石越的温和变法只能是暂时的,无法长久维持,总有一日,它不是归于旧党的保守,便是与新党合流——也许是互相靠拢。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终会走向哪里,但他却肯定,石党迟早会分裂,会变异……
自从接受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的任命以来,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实变化不大——他只是由一个在野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在朝的旁观者。
他始终保持着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识度,只需外界与他自己都不逼着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时代的眼界。何况在野十年,王安石并非在固步自封,慢慢走出爱子早逝的悲痛之后,王安石便渐渐开始自省,接触所谓的“石学”,了解白水潭与西湖学院的学者们的学术。
他的视野也因此更加开阔。
他渐渐发觉,石党在本质上只不过一个温和的新党,其中一个证据便是,各大势力都已呈现出地域化之征兆。旧党主要来自北方,而新党与石党则以南人为主力。长期控制中央政权的北人,不希望变革,希望依徇旧章;而来自南方的新兴势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权力,就一定要打出变法的旗帜。但南方与北方是如此不同,当新党还在的时候,石党尚可以依违其间;如今新党既已沦为第三势力,石党与旧党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难”而已。一旦危机度过,双方是绝对无法共富贵的!
因为这些认识,王安石能够心态平和的接受新党目前状况。但是,他与赵顼名为君臣,实则情同父子,对于赵顼的盖棺定论,他却不能不关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赵顼去逝之后,王安石又衰老了许多。
关于去逝的皇帝,无论君臣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王安石一样,与赵顼有过那么多独特的回忆。王安石第一次见到赵顼的时候,赵顼还非常非常的年轻,君臣之间谈话,是真正的开诚布公,双方都不时的使着小性子。王安石还记得他们曾经约定,君臣之间绝不互相欺瞒——曾经有一次,王安石已经不记得是什么事情了,但他记得,是赵顼瞒着王安石去调查某项新法的执行情况,然后孩子气的质问过王安石为何欺骗他?然后被王安石反问,他瞒着自己去调查新法,难道不是欺骗么?王安石至今还记得赵顼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样子。
那件事情不久后,君臣之间又和好如初。但后来终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蝗灾与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经常感到后悔——也许这个世界上,谁也会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与他信任的宰相坦诚相待,共同创造一个富强的国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却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瞒,终于慢慢成长、变化,成为一个精通所谓“帝王之术”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谓的“帝王之术”的背后,王安石依然能看见他的赤子之心——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惯于猜忌的君主,会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瞒之后,依然还保持着信任么?还有石越,若赵顼果真是个猜忌的帝王,石越的头早已经被砍过十次了。
在赵顼中风之后,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只有他知道,在赵顼那身龙袍之下,还隐藏着最纯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个真正念旧情的人。
只要有情份在,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所以他才会最终放过吕惠卿一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转变了心态,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发生变化,如果不是经历过那痛心彻骨的丧子之痛……即使是复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这些的。
石越、司马光们,王安石了解他们的本质,他们在本质上都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人,但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汴京的庙堂之高,所以,他们都被蒙住了双眼。
“庙堂”这种东西,只会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人与人之间关系。
只有熙宁十八年的王安石,才会如此坦然的,将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他又死了一个儿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许多的旧党官员对赵顼心怀腹诽,难保他们不会在谥议、谥号,尤其是庙号中卖弄小聪明,搞点春秋笔法。而且,在谥议中,虽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没有人有胆子敢批评赵顼,却一定会详细提及赵顼在位时的功绩,提到哪些功绩,不提哪些功绩,提到某项政绩之时,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赞美之词,却是大有讲究。
王安石绝对不容许出现“谤书”!
皇帝理所应当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
这是王安石于公于私,都要捍卫的。
王防读的这篇谥议,乃是由翰林学士们商议所作。此时学士院一共有三个翰林学士——安焘、许将、蒲宗孟。安焘不属于任何一派,却是赵顼一手提拨的臣子,赵顼死前,还令他与李清臣一道写遗诏;许将乃是状元出身,在熙宁一朝,曾经颇受赵顼与王安石器重,王安石当年曾特意让他主持《新义报》,他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兼知开封府,几乎一只脚跨进政事堂,后来为吕惠卿所忌,被寻了个过失,贬知地方,直到熙宁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为翰林学士。许将时年还不到五十,文武双全,不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还通兵法、晓军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宁朝已然崭露头角,如今资历渐深,又经历过挫折磨练,是新党中极有前途的青壮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党,但此君与吕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过份,屡受言官弹劾,几无前途可言,在学士院之地位,亦无法与安、许相提并论。因此这篇谥议,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听到王防一字一字读来,满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对赵顼的歌功颂德,而所谓“秦汉以下……盖不足论”云云,名是说赵顼之文治武功,直追尧舜,实则却全是新党的论调。他又听到谥议中,大赞赵顼“奋威武,饬边备,正马法,实府库,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诸将,以什伍教人民,诛奔军叛帅以作士气,推高爵厚禄以劝有功”云云,这其中论调,竟已不只是称赞兵制改革了,而是隐隐连保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认真听下去,却见后文更是大赞赵顼在位时,励精图治,规复河湟、灵武之不世之功,经营南海、万国来朝之深谋远虑……
王安石听得虽然极为顺耳,却也同时大感惊讶,他忍不住打断王防,问道:“究竟谥号、庙号是什么?”
王防连忙拣起最后一页纸来,细细看过,“大行皇帝尊谥英he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
“庙号是什么?”
“庙号……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中宗的确算是中兴之守成令主的庙号,但是,它配不上赵顼的功业!
“侍中。”门外,一个仆人走了过来,低声禀道:“石相公求见。”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
站起身来,“快请。”
注一:按行,即卜地,利用阴阳五行之说等来勘察陵寝的位置。确定陵寝位置,叫“得地”,复查叫“复按”。
注二:宋代汴京官营房屋租赁机构。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临阵磨枪的司丁涵(第三更)
石越是个意外的来客,在简单的寒喧之后,宾主之间便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看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石越和安静等待石越说出来意的王安石,随侍在王安石身后的王防明显觉得氛围有异,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时此刻石越为什么会突然到来。
偌大的厅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纸页被风吹动发出的簌簌声响。石越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页最末的几行字,“中宗?”他望着王安石,连连摇头,“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这个话题,石越不等王安石说话,又马上接着说道:“这篇谥议在下与君实相公都已经看过,庙号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法三王不法秦汉,大行皇帝的功绩,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并论!”
王安石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石越却如同全然没有留意到,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王安石轻声复叙了一遍,随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君实相公原有意恢复西汉制度,然礼部、太常寺皆以为帝谥自唐以来,因循已久,本朝请帝谥向为六字,若轻易变革,不免骇人听闻,故只得作罢。然学士院所议庙号中宗,两府以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乃请庙号为高宗!”石越留意着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说完这番话后,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松驰神情,他已经知道这个庙号能令王安石满意了——赵顼也的确配得上高宗的庙号!石越在心里说道。而王安石这一刻流露出来的情绪,也让他更加坚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认定。“不过,南郊请谥,是七个月后之事,这等大事,定议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两府定会选征得侍中之同意……”
“没什么好再商议的了!”王安石提高声量,打断了石越,“大行皇帝运量酬酢,万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庙,配得上高宗之号!”
石越点了点头,虽然王安石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王安石声音中的激动之意,他更能够理解王安石此时的心情,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才让他相信今天的来意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自从侍中返京后,即使是发生了石得一之乱,侍中亦甚少对政事发表意见。”石越的声音里带着抹感慨,仿如无意般的又道:“许将曾经建议,让侍中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顿显僵硬,却依然固执的保持着缄默,石越又叹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实极想为大行皇帝做些什么。”他望着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脱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
王安石注视着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这句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这句话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其他人却未必。他也并非那么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赵顼曾经束缚过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觉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为王安石从来不会费心去掩饰这些感情,对于王安石来说,喜欢与厌恶,都是光明磊落的,他从来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计较这背后的政治考量。
但这种不加掩饰的怀疑却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着王安石的眼神变得强硬。对于石越来说,赵顼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在赵顼身上,他也寄托过太多的东西!
“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他挑衅似的高声重复着,“大行皇帝独一无二!攒宫殡于福宁殿西阶,一直要到七个月后,才会启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宁殿,都会觉得那里很陌生,很虚幻……当我说到皇上,说到官家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为大行皇帝服丧!宫中与宗室们,要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丧;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丧;天下军民,依大行皇帝遗诏,要守三日之丧……但那些穿着丧服,嘶声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里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赐的遗物与新君的赏赐?”
“真正悲痛的人,没有资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着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应当知道,若我辈不能将大行皇帝的基业发扬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励精图治要付诸东流,我辈还要连累大行皇帝为后世所讥笑!”
“我石越断不会效法无知的妇人,吾辈亦非黄毛稚子,当叛兵将箭射进福宁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业!”
“庙号与谥号亦会因人而改变其意义!”石越抓起那几页谥议,一页一页,撕得粉碎,“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业,然而,真正能评价大行皇帝功业的,是历史!若吾辈能将他的基业发扬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显了大行皇帝,而将是大行皇帝彰显了‘高宗’二字!”
“如今国家局势如何,侍中看得比越还要清楚,难道当此之时,侍中能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这区区的谥号庙号么?!”石越厉声质问着王安石。
王安石的脸色霎时便变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驳石越,却被王安石挥手止住。他定定的望着石越,忽然说道:“子明说得不错。但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
石越沉默了一会,“越想请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错!”石越坦然回视着王安石。
厅中再次变得静默。
若非对石越的人格还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会断然拒绝石越的荒谬请求;而若非石越对王安石的人格有着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这样的非份之请。
王安石如今不仅贵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而且还是赵顼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若无足够的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权力斗争,而几乎是一种侮辱!
“越想请侍中去杭州主持东南大局。”石越这次并没有让静默持续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说话,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虚伪,“如今国家外忧内患,然一切之根本在于理财,而理财之根本,在于东南。”
“必须尽快发行盐债,必须尽快筹到这笔钱!”
“子明担心局势还会恶化?”王安石皱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势必定会继续恶化。目前的策略毫无作用,商贾们已经在怀疑国库有多少钱。”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怀疑是对的。“不能再从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后——侍中若能先去杭州准备,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时开始发行盐债。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担心发行盐债会失败,而在东南所筹到的缗钱,朝廷亦可放心留在东南,先稳定东南各路交钞。”
“发行盐债之事,自古以来未尝有过,各路府州县长吏,有些人心怀犹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处分,有些人又想着中饱私囊……这等等情弊,皆属难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闽、广诸路盐债提举司,统一事权,正可以避免许多麻烦。”石越说到这里,忽然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亦我知道,这是将侍中往火坑里推…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子明知道如此做,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发行盐债,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一定会有许多官员用各种办法逼着百姓购买——我刻意将盐债面额规定得比较大,便是希望他们要强行摊派的话也尽可能去逼有钱人买!虽说如此一来,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执行,台谏弹劾,清议汹汹……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越求仁得仁,何惧之有。只是这个火架,还须劳烦侍中与我一道上去烤烤!”
“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着胡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并非是这些。子明别看盐债之事,政事堂已经定策,太皇太后也已经许可。到了那时节,罪过还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变卦的……”
“只要侍中不怕被石越连累,石越又何所惧?”石越淡然笑道,“为天下先者,难免不当箭靶。侍中若是答应,不仅东南诸路之盐债发行要劳烦侍中,太府寺将在东南设立分司,负责各钱庄用交钞兑换缗钱之事,这个分司,正好一并交给侍中。除此以外,还有一桩大事,亦须侍中在东南主持!”
“大事?”还有什么比盐债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郑重的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卷轴来,双手递给王安石。
“这是……”王安石接过卷轴,一面缓缓打开来,原来却是一幅南海诸岛地图,他正觉奇怪,忽然却发觉这地图与寻常的南海地图有所不同——在各岛之上,赫然用红笔标着完全陌生的国名,还有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这是?”
“这便是石越要请侍中支持的一桩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图,忽然看见摩逸诸岛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岛上,赫然标着“雍国*雍王颢”的字样!他眉毛一跳,猛然抬头,望着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点了点头。
封建诸王的札子,此时应当还在吴从龙的书房里,没有向外透露一点风声,但这么一桩大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着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请王安石去坐镇东南,石越便决定先攻克王安石。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不断变强的少年(第一更)
石越的保证并非信口开河。
在他拜见王安石的次日,两府即向王安礼与李宪下达了密令,严禁边将向李秉常部挑衅,并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纳其使者,同时,允许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国王陵祭祀。
强硬的对夏政策,在赵顼死后,终于开始松动。但这一切却只能秘密进行,尽管人心转向,厌恶战争的情绪开始流行,但石越与司马光都不能不顾忌许多士大夫的另一种情绪——对大行皇帝赵顼的怀念与维护。
儒家有“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圣人之言。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就改变他的政策,不仅会触怒反对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里面也会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号来,这不仅会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这无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这么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许多士大夫,会将他看成是只会迎合上意、反复无常、背叛赵顼的小人。
于是,在下达这道密令的同一天,诏旨颁布了对王安礼与李宪的奖赏——前者加枢密副使,后者追叙其过往之军功,封武功侯。
说是安抚也好,说是贿赂也罢……其实这样做用处并不大,对于李宪倒不必担心,他自然会心领神会,但以王安礼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与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瞒着他——尽管王安礼并不是那种迂腐的士大夫,尽管王安礼也贪财爱色,在意功名利禄,但王安礼始终是个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区区一个“枢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毕竟是进过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论怎么样,做了总好过没做。这亦可以当成石越对王安石同意出镇杭州的一个小小的回报——王安石当然不屑于这种交易,可石越亦不会笨得竟将此宣诸于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够了。
石越与司马光已经达成共识,此时赵顼虽然病逝,局势发生变化,但这个共识并未改变——司马光支持石越略显激进的挽救交钞计划,而石越则支持司马光的战略收缩政策——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证的全部含义。如若一直是两北不靖,西南不宁,只怕王安石亦不会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么盐债和封建。
老天似乎并未完全抛弃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迈出了第一步之后,从益州也终于传来了第一个好消息——高遵惠与陈元凤在围困伏虞县城几十天后,于熙宁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县城,平定了所谓的“陈三娘之乱”。
虽然这并不是一次完美的胜利——陈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与陈元凤搜了三天三夜,将伏虞县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在石越看来,这到底不过是一次不光彩的镇压。但胜利始终是胜利,哪怕是不光彩的胜利也要远远强于不光彩的失败。这个胜利,对于稳固益州的局势,甚至是振奋汴京的民心士气,也是有利的。
不过,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为止了—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与这份捷报几乎同时送达的,还有一份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冯京告病的奏折。
顶着“知枢密院事”头衔,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冯京,平心而论,虽然他亦不过是个太平宰相的料,但其处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赖的。但是,在汴京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损害了冯京的身体。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长途跋涉,加之不太适应成都的气候,竟然令得冯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无法理事。
这对于石越来说,无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益州目前的局势,依然还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镇,而冯京无论资历、能力,以及与石越的关系,都是理想的人选。如若冯京告病,则石越不仅要为新人选伤神,对益州路的控制权更可能因此落到旧党手里——司马光已经在给高太后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价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战争的可能。而高太后听政数日,还从未驳回过司马光的任何建议。伏虞县的胜利,必将令司马光更加坚定从川峡撤军的决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无用之地”,他再无它虑。但是,尽管石越最初就反对什么“熙宁归化”,但他同样也不愿意失去那片土地——从地图上看,西南夷叛乱的区域,比宋朝从西夏手里收复的土地还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冯京在奏折中竟然大力推荐陈元凤——若据冯京所说,则陈元凤不仅有出众的洞察力,且处事果断,极具魄力。陈元凤在围困伏虞县期间,亲自在附近各州县、村镇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发,断案公正,极得民心,更是趁机查出一些州县胥吏在赋税上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情弊,帮百姓减免了不少赋税。不仅如此,他还从军粮中分出粮食,赈济百姓;迫使当地的富户豪强降低佃租;雷厉风行的打击拒收交钞之事……正是因为陈元凤的这些举措,使得当地民心迅速转向。高遵惠与陈元凤率领的,都是些未经战阵的厢军、乡兵之类,虽然陈三娘的乱党亦不过是乌合之众,但他们据城而守,这些厢军、乡兵若要强攻,原也未必讨得了好去。但陈元凤的举措,被故意传进城中,却使得围城中的民心动摇,不断有人偷跑出来向官军自首,最终高遵惠几乎是兵不血刃便攻进城中…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
不仅是冯京,连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对陈元凤大加赞赏,将全部功劳推到他身上,可见这些事迹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没怎么把陈元凤这个“布衣之交”当回事,但自从陈元凤到益州后向吕惠卿反戈一击,石越便开始对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象范纯仁一样,做到君子坦荡荡,对他全无成见;更不能象李敦敏一样,总以用善意去想别人。陈元凤是一个他有点捉摸不透的人,此人虽然尚无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但石越却也无法放心将益州交到他的手里。
然而,无论石越喜欢与否,他都必须承认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资格节度益州这样重要的地区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苏辙等籍贯在川峡的官员,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担任长吏这样重要的职务——这就意味着,石越几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别无选择!”虽然在称呼上有所改变,但潘照临刻薄的语气,尖锐的用辞,却没什么改变,“要么做个顺水人情,无论司马光选中谁去益州,无非便是将西南夷视为化外之地,来个眼不见为静。只要在益州的军队撤回,休养生息几年,益州便能恢复过来。没了西南夷的麻烦,境内群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朝廷也丢了个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笔开销。益州原本就与别处不同,当地原本是铁钱区,对纸币亦较为接受——只须依样画葫芦,干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铜钱、铁钱,管好几条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钞不稳定时,再在本地交钞上加盖一个印章,规定只许在益州境内流通,禁止其他交钞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钞法、物价,迅速便能稳定下来……”
石越不由得在心里苦笑,潘照临虽然不太懂食货之术,但他的洞察力却的确是高人一筹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确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体的运行,对外界几乎无欲无求。这也是当地此前能够成为独特的铁钱区的缘由。而且,潘照临所说的办法,此前司马光也的确曾经向石越流露过!
这对益州还真不是个坏办法,用惯铁币的人们,对交钞还是持欢迎态度的。因为宋朝此前的铁币,除了这种货币是用铁铸的外,也谈不上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金属货币——不仅铁钱的面额经常高于它的实际价值,盗铸铁钱也泛滥成灾,更糟糕的是,盗铸铁钱的技术难度,甚至远远比盗印交钞要容易——交子最先诞生于蜀地,绝不是没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为蜀商们担心,对于如何应付一个国家内的两种币制,他们的经验可远比石越丰富。
但石越对这个方案不太待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追求的目标,是将大宋朝各个亚经济区域更好的融合起来,而不是谋求各个地区的经济独立与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许铁钱区的存在,还可以用它一直受困于铜钱的钱荒、铸造铜钱成本过高等来做为借口,石越却不知道他应当拿什么来做借口!
难道益州是个占领区么?连纸币也要另外发行!
但潘照临却无意顾及石越的心情。
“要么,支持一个新党去益州,便当再送给王安石一个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吕惠卿的党羽,但新党不论是谁,都是支持大行皇帝开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弃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后,多半也要唱反调。不过,新党的人将如何恢复益州的元气,那便没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为司马君实会答应让个新党去益州么?”石越没好气的说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议和,后天便颁令撤兵。那地方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国寺烧香,盼着王厚与慕容谦赶紧打个大胜仗——这亦算一法。”潘照临面无表情的说道。
“要烧香有用,我每日烧一车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气闷,“王厚与慕容谦在汴京的时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这么久时间,只打过一次胜仗——何畏之率五十人偷袭一个叛部,斩首十二级,此外便是高遵裕收复了一座泸州空城——我要拿这个‘战绩’去和西南夷谈判么?!”
“那也比吃败仗强。王厚与慕容谦至今没吃过一次败仗。西南夷到底是在本乡本土打仗,从二人的奏报上看,慕容谦几次率兵进剿,都是无功而返——西南夷中,亦有善战之人。他们多半听说过王、慕的威名,只要他们率大军进剿,哪怕丢了老巢,也不肯与他们交锋。但只要官兵一退,他们立时便又呼啸而返。二人一面稳打稳扎,一面借助何畏之的关系,暗中与叛乱的夷种联络,以图分化打击,这确属上策。只不过……”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军营外围的警鸣声(第二更)
当石越急匆匆赶到待漏院时,赫然发觉,除了韩忠彦与“至宝丹”外,所有的宰臣,竟然全部到齐了。此时外朝还在丧期,所有的人都穿着丧服,每个人的脸色都表情严肃,不发一言——待漏院的气氛,从未如此的紧张过。
没有人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失控!
三十七名参加省试的贡生,身着丧服,击响登闻鼓,在登闻鼓院外痛哭,联名上书,痛斥韩忠彦不忠!
他们直指石得一之乱,乃是为了迎立雍王!痛骂韩忠彦只问狐狸,曲护豺狼,是为了迎合高太后,希求富贵。说他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并且要求高太后大义灭亲,诛乱臣贼子,以安天下!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目瞪口呆——韩忠彦竟然毫不避嫌,直接派兵将他们全部逮捕入狱,然后自己进宫请罪!高太后悖然大怒,斥责这三十七名贡生“妖言惑众,离间君臣母子,于大行皇帝大不敬”,令开封府严加讯问,追查有无幕后指使!
这又是一桩大宋朝从未有过之事。
更糟糕的是,这三十七名贡生中,有十名白水潭的学生,七名太学生……从侍剑的禀报中,石越才知道,原来白水潭与太学这些日子中早有类似的流言,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些贡生竟然会跑出来打抱这个不平!
开封府中,因为谣传雍王与叛乱有关,看到赵颢一直“平安无事”,那些因为皇城司叛乱而受到牵连的人们心中早有不满。对大行皇帝的怀念与爱戴,伴随着这种不满的情绪,在这个时间,很容易就能转化为对小皇帝孤儿寡母的同情……白水潭与太学的士子牵涉其中,势必令局势更加复杂!
石越心里面很明白,待漏院里的每一个宰相也都很清楚,汴京百姓的怨气,可还不止这一桩两桩,若然在这里引爆的话,关于交钞、物价,种种怨气,便会全部从这个口子冲出来……
石越又想起自己的封建大计,心里面更是五味杂陈。
内东门小殿。
殿中早已摒退侍卫,珠帘后面,高太后坐在御座上,陈衍等几个心腹的内侍侍立两旁。珠帘之外的殿中,只有韩忠彦一个人。
高太后铁青着脸,望着站在下面的韩忠彦。
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弱点——她最疼爱的儿子赵颢。但便是这一个弱点,竟然屡屡被人用来挑战她的权威。她绝不相信这件事情后面没有阴谋——即使这些士子年轻气盛,亦绝不会傻得只凭流言,便做出这种蠢事。
这是高太后无法理解的愚蠢。
侍立在殿中的韩忠彦显得平静,仿佛他根本不曾被卷入这场风波当中。
“这些人喝多了。”韩忠彦对审讯的禀报,一开始便令高太后感到荒谬,但韩忠彦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这三十七人互相全部认识,臣已经查明,此前他们的确全在会仙楼喝酒——会仙楼的掌柜和酒博士都记得他们。民间禁酒哀悼之令刚过,所以他们亦不算违禁。在喝酒时,有人听他们提到雍王与曹王晋封的事,讯问时,他们中亦有人承认,他们因为听到雍王晋封之事而不满……”
“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醉酒闹事?!”高太后厉声打断了韩忠彦,“汴京喝醉酒的人成千上万,怎么便他们来敲登闻鼓?!”
“他们误信流言。”韩忠彦依然很平静,但语气坚定,“此前有流言说,石得一之乱,是为了迎立雍王。还有人说,太皇太后迟早会废掉幼主,另立雍王……”
“一派胡言!”高太后腾的站起身来,悖然大怒。
她隔着珠帘,怒视着韩忠彦——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韩忠彦这些鬼话。韩忠彦只不过是为了让所有人好下台阶罢了。他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便如同他在雍王之事上的所做的一样。
她知道是谁容不得雍王。
石越、王安石……这二人都曾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他们一定会将雍王当成六哥的心腹之患。而且,这亦是朝中真正有能力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的两个人!
她也知道石越曾经私下里见过王安石,此后,王安石便主动请求出镇杭州,去推行石越的盐债——高太后不信任王安石,她一点都不信任王安石。而王安石竟然愿意为了支持石越,做出如此大的让步!他不惜去杭州,二人背后,究竟又有着什么交易?
还有桑充国……桑充国对六哥一直忠心耿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是石越的大舅子。
十个白水潭的,七个太学的!
还有谁能对这些士子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喝醉了酒?听信流言?
是桑充国的盅惑,还是石越的暗示?!
你们当我只是个深宫中的妇人,可以随便摆布么?!
这是挑战还是试探?两个辅政大臣想知道垂帘的太皇太后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太后又想起曹太后对石越曾经有过的猜忌。
若是有人想试探她,那么她高滔滔便一定会给他一个回应。她会让他知道,究竟谁才是神器之主!
王安石想去杭州,便让他去。石越又想去哪里?!
高太后在珠帘之后,望着韩忠彦,忽然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府,老妇虽在深宫,亦曾听说,白水潭的学生,至今都管石相公叫山长,此事可是属实?”
“太皇太后!”韩忠彦震惊的抬头,望着珠帘之后。
“大府亦是遗命辅政之臣。大府且看看这些!”
韩忠彦此时已再无刚才之从容,他惊疑不定的望着陈衍捧着一叠奏折,送到他面前。
“大府可以看看,这里全是弹劾安焘、李清臣的折子,本朝从无建辅政大臣之先例!大行皇帝托孤于卿等,实是感于君臣相知之义!”
但不是叫你们为所欲为!
“臣等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韩忠彦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跪了下来。
“韩家之忠义,大宋人人皆知。”高太后冷冷的说道,“我只希望,这些喝多了酒的贡生中,不要有石相公的学生才好!”
韩忠彦顿时一个激灵,“太皇太后!”他抬起头来,颤声说道:“太皇太后绝不能有如此想法!”
绝不能有如此想法?!高太后注视着韩忠彦,你也疑心此事与石越有关么?
“石越乃国家柱石之臣!”韩忠彦绝想不到,高太后竟然会疑心石越,但是他却知道,石越如今已今非昔比,高太后若要对付石越,休说司马光与王安石不会同意,纵然同意,也会掀起轩然大波。这样做的结果,只会令得国家更不稳定,而高太后与石越之间,将会一直互相猜忌与不信任。
“石越乃国家柱石之臣!”韩忠彦再次重复了一遍,“臣只恐这正是契丹离间之计亦未可知。若朝廷无石越,非止交钞之事无法收拾,臣只怕今日罢石越,明日契丹便已南下!”
“君臣相疑,非国家之福,太皇太后圣明,还乞三思!以石越之贤,断不会为此无父无君之事!”
珠帘之后的高太后顿时怔住了。
她并非不知道朝廷对石越的倚重,但她绝未想到,原来连韩忠彦的心里,也是如此倚赖石越!
高太后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惧!
她从来不介意分享权力,从执政的第一天,高太后便已经决定,要任贤远佞,她不会如历史上的其他女主一样,任用私人,她会尊重两府的权力,她会与贤者分享权力!如此,国家的政治方能清明。
但是,这种分享,应当是她主动赏赐出去的,而不是被迫的。臣下应当对她的这种贤明感恩戴德,歌颂她的英明与贤德;而不是将此视为理所当然,甚至不容挑战!
高太后缓缓坐下御座,双手却紧紧抓住御座的扶手。她亲眼目睹过三位皇帝登上皇位,也目瞪了三位皇帝的死亡。治平年间发生的事情,更令她终生难忘。她知道宰相的权力,如曹太后那样的人,也会被韩琦说撤帘便撤帘!
而她的御座之前,珠帘之外,还有六位辅政大臣!
即使六哥还年幼,撤帘并不是眼前的威胁,但是,她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辅政大臣们主导的两府,可以轻而易举的架空她!
她垂帘听政还没几天。高太后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地位并不比石越稳固。
但是……她高滔滔依然会回应这试探!
第三百五十九章 前所未有的愤怒(第三更)
直到当天晚上,当石越前往司马光府上,与司马光一道给王安石饯行之时,石越还在想着韩忠彦说出“醉酒闹事”时司马光的表情。
其实当时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点便笑出声来。
“醉酒闹事”!
平时看起来忠厚老实得有点懦弱的韩忠彦,似乎永远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来。按理这桩案子韩忠彦应当避嫌,但是连御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欢找人毛病的御史,这次也罕见的无人说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断案,有时候的确能缓解剑拔弩张的对立情绪。
不过,对于高太后的怀疑,到底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为大行皇帝所重,在这个时候,若是无故出外,亦将使天下生疑。而发行盐债之事,依然还只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将坐一艘虎翼军的船前往杭州,须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布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马光与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给王安石饯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离开汴京。
对于王安石来说,汴京对他并无值得留恋之处。他虽然是平章军国重事、辅政大臣,但实际上,听政的高太后从来没有询问过他对军国事务的看法,更遑论采纳。当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后,高太后虽然口里挽留,但是心里却更多的是期盼。与其这样呆在汴京,倒还不如出外,所以,对于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并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对于石越却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并不知道高太后把账算到了自己头上,他反而念念不忘于消除国内的不稳定因素。
石越坚信,只要将赵颢打发到南海去,一切的怀疑都将烟消云散。
因此,他决定提前向司马光透露自己的计划,只要争取到司马光的支持,高太后为了保全自己儿子的性命,多半便会支持此议——而那只是几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经想好,只要获得司马光支持,那么,在公布发行盐债的那一天,吴从龙将递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减轻台谏对于盐债的质疑。
司马光的饯行宴,非常的简单、朴素。一间陈设简单得有点过份的小厅内,司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习俗,由王安石坐在右边,石越坐在左边。三人面前各自摆了一张小案,席地而坐——这一点让石越颇有点不习惯。而案上亦只有简单几样果子、食品,因为外朝还在国丧期间,更是干脆连酒都没设,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实际上,三人都没怎么触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实,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司马光的身上,他凝视司马光,好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君实,今日君实实是犯了大错!”
“大错?”司马光有点愕然的望着王安石。
王安石点点头,“天下之士,少有不为功名利禄所羁绊者,若用之得当,原也没什么。但蔡京此人,实是有太多的机变权诈之术,我观此人,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君实与子明让他一跃龙门,将来恐为国家之患……”
石越默默听着,也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也很清楚,以蔡京权知开封府的任命一旦下达,从此蔡京便可以参预军国机要,专折上奏,俨然朝廷大员,与区区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转头去看司马光,司马光脸上的不以为然,却是不加掩饰——的确,亲手提拔过邓绾、吕惠卿的王安石在这方面的判断,又怎么可能打动司马光?
但所谓的“识人之明”,便是这么回事,总有些时候看走眼,也总会有看中的时候。所以自古以来,以识人为最难。
“介甫既是不以为然,为何又不当殿反对?”司马光总算给王安石面子,只是枉顾左右,“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当殿反对有用么?”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后对君实是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但我若是反对,只恐更坚太皇太后之意。”
“介甫有点……”
王安石摆摆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无旁人,亦不必讳言——太皇太后素称贤德,其贬抑外家,可知亦无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后,却已非往日之皇太后!”
“此话怎讲?”司马光微微有点色变。
但王安石却毫不介意,他即将离京,有些话,不吐不快。“君实看不出来么?人无欲则刚,然自石得一之乱后,太皇太后实是已有心魔!”
“侍中说得不错。”石越也不由点头应道,“在下亦有这种感觉。”
司马光不觉沉吟,“介甫子明是说…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乱究竟有何内情,吾辈心照不宣而已。韩忠彦不欲太皇太后、皇上有杀子、杀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识之士,此事又岂能令天下人尽无疑心?雍王虽被软禁,但如今却是主少国疑,太皇太后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维护雍王,但她越是维护雍王,却会越令人生疑。长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只会越来越厉害。太皇太后无论做什么,外朝凡忠于大行皇帝与皇上者,皆不会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威信不立,又岂能公平决事?此时若有别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拨离间,只恐最后弄假成真,亦并非不可能!”
司马光默默听着,过了好一会,才转向石越,问道:“子明亦如是想?”
石越轻轻点了点头,“大行皇帝崩驾当晚,在下在宫中,可以肯定太皇太后并无策立雍王之意,否则在下亦活不过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后此后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贡生上书之事,虽是意外,然只怕……”
“台谏、士子……”司马光苦笑着,“只怕朝中百官,心中亦不能无疑。便是介甫与子明,亦不见得全然放心罢?”
“不错。”王安石坦然承认,“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从无设辅政大臣之先例!”
石越却是默然不语。
“介甫、子明肯和我说这些,那是对我还未生疑。”司马光望着二人,摇摇头,叹了口气,“亦不瞒介甫、子明,我昨日已经上过奏折,请封呼延忠、杨士芳、田烈武三人为侯,仁多保忠晋公爵,托以班直兵权,以拱卫腹心,亦可稍安众心……”
原来司马光亦早有担忧!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却见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时候了!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赏。然越以为,终不若釜底抽薪来得一劳永逸。”
“釜底抽薪?”司马光不解的望着石越。
石越缓缓点头,站起身来,抽出藏在袖中的南海封建图,双手捧着,亲自递到司马光案前。
“此图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马光疑惑的接过卷轴,缓缓打开,方看了一眼图上的几个大字,便讶然抬头,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正是!”
司马光又看了一眼地图,抬头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只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并不多说什么;王安石则低头喝着茶,根本不去看司马光。司马光缓缓将地图放到案上,低头凝视地图,默然良久,才终于抬头望着石越,说道:“封建之好处我已经知道了。子明想不想听听为难之处?”
石越连忙欠身抱拳:“正要君实相公赐教。”
司马光又瞥了一眼地图,“为难之处第一桩,若是这张地图泄露出去,我敢保证,宗室中定然人心惶惶,进宫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哭诉的宗室,能挤破宫门。我这个山陵使,到时候难免亦要提心掉胆——子明可还记得,陈世儒夫妇为了想回汴京,连杀母这等丧绝人伦之事亦做得出来,如今要将天璜贵胄们全部赶到南海瘴疬之地,往好里想那是封建,若往坏处想,便形同流放。大闹丧礼的事,也未必做不出来!将来攒宫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们拉着攒宫不肯走,子明想想,这是多大的乱子!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子明欲拿他们怎么办?”
石越点点头,“相公所言,诚然有理。不过,越亦想问相公,今日若对雍王说,要将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国,相公以为雍王是否会拒绝?”
“自然不会。”
“不错,雍王断不会拒绝,更不敢拒绝。朝廷若行封建,他为怕日久生变,多半会立刻之国。雍王既然不会拖延,相公以为曹王可会拖延反对?”
司马光摇了摇头,“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义。平心而论,以曹王之才能,做个公卿,亦足胜任。只是本朝为安全宗室……”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怀抱,亦无拖延反对之理。”石越点点头。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同类”,雍王之事,虽与曹王无涉,然其心中岂无疑惧?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后以下,宫中朝中,难道便不会猜忌曹王?
但这些话自然不便宣诸于口。“封建之诏一下,若最为亲贵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诏,敢问相公,还有哪位亲王、嗣王、郡王敢为杖马之鸣?!”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后的心目中,究竟是她两个儿子的前途重要,还是那些宗室们的不满重要?!高太后只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她就一定会希望自己的三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后代,能各为一国之主。更何况,封建之策,还能一劳永逸的帮赵颢摆脱麻烦——高太后保得了赵颢一时,难道保得住赵颢一世?而若是赵颢能自为一国诸侯,她死后,向太后与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只要高太后心意坚定,宗室们又有谁敢闹事?
“既便如此,也还有一桩难处——自此图看来,子明欲用周制。此图封建十九国诸侯,单单是护送这十九国诸侯与他们的族人前往封国,这笔开支,便已是骇人听闻——若国库丰裕倒也罢了,当此之时,倾国库之力封建诸侯,诸国之土地、人民、赋税,却皆非大宋所有。这笔开支,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而若用汉制,则朝廷不仅要派遣诸侯国相,还要帮诸侯国征伐、建城……一切开销,全要由朝廷负担,朝廷财政断然负担不起。”
“自是不能用汉制。”石越断然道:“我亦不想让诸侯国拖垮我大宋。朝廷除了向诸侯国派遣史官以外,不在诸侯国安插任何官员。诸侯国立国之初,海船水军可以提供帮助,然一切军费开支,都必须由诸侯国承担。否则,封建之意何存?”
“若用周制,难不成诸侯之国的路费,也要他们自己掏?”司马光反问道,“子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负债累累?他们若不还清债款,只怕他们的债主也不肯让他们走。若由朝廷来承担这笔开支,子明可曾算过,这又是多大一笔巨款?”
“至少上千万贯。”石越坦承,也许远远不止,毕竟这些都是凤子龙孙,与普通百姓的迁徒完全不同。
“不过,诸侯之国,可以分批前往——从第一批出发,到最后一批人抵达封国,花个五年甚至十年,亦无甚要紧。相比而言,朝廷省下来的钱则更多,宗室的俸米、赏赐,亦不是小数目。此外,一旦开始封建,宗室们便要变卖家产,招募随从,购买必需物什,几年之内,不止是海上贸易之繁荣可以预期,自汴京至杭州、广州,商旅增加,贸易更盛,亦是必然。这些于国家之财政,大有裨益。对付目前的危机,若说盐债只是被迫应战,那封建诸侯,却可以帮助东南诸路及海上贸易迅速恢复,甚至更加繁荣。朝廷虽然支出这笔开销,但若能使东南诸路恢复景气,区区上千万贯,又算得了什么?”
“分批之国,倒亦是个办法。”司马光点点头,“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
第三百六十章 领域连技、压倒性的拳脚(第一更)
1、
睿思殿。
“阳信侯。”远远望着田烈武走进来,赵煦立即将手中的毛笔一丢,抛开跟着身边的内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阳信侯,你见着桑先生了么?”
“陛下。”田烈武连忙参拜行礼,他还有点不太习惯自己这个侯爵。
“你见着桑先生了么?”赵煦却只是满脸期待的盯着田烈武。
田烈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散发这墨香的书来,双手捧着,递给赵煦。
“这是什么?”与赵煦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武城侯杨士芳瞥了一眼,问道。
“是桑先生托我带给陛下的。”田烈武道,“一个胡人叫陀勒密氏写的书,大约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图。”
但武城侯却是连《地理初步》也没看过,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陀勒密,只不过杨士芳知道小皇帝很听桑充国的话,因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接过书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说,大宋的未来在南边,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万国的地理,桑先生请几个大儒给这本书写了注疏,亲自抄录在书中。请殿下每五日读一篇。”
“朕记下了。”赵煦点头应道。
“桑先生还说,程先生这时便开始讲《贞观政要》的确是深奥了点,以后每五日,桑先生会写一个贞观君臣的故事让臣带进来,陛下看了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说到这里,忽然迟疑了一下,方又说道:“桑先生说,程先生学问、人品都是好的,在读书人中声望很高,陛下须尊重他,这样天下的士大夫便会更加拥戴陛下。”
说完,田烈武几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毕竟,这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赵煦只是抿着嘴想了想,便说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赵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问——这睿思殿内,小皇帝的身边,有多少内侍、宫女,会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巨细无遗的报告给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处境,小皇帝的身边,真正能够信任的,也就只要杨士芳、田烈武、庞天寿三人而已。
睿思殿对于保慈宫,绝无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许他替小皇帝与桑充国送话,但这亦随时可能成为他阳信侯田烈武的罪证。所以,尽管他们对于雍王居然平安无事都感到很愤怒,却没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乱说半句话……
正想着这些,“官家。”田烈武便见一个内侍捧着一盘果子从殿外进来——那内侍才走到离赵煦六七步远的地方,突然,便听赵煦发出一声尖叫:“站住!”
那内侍一愣,却没有明白赵煦的意思,一面说道:“官家,这是皇太后送来……”他方又向前走了两步,赵煦突然从庞天寿的手中夺过一把柱拂子,恶狠狠地向那个内侍打去,一面还尖声叫道:“站住!给我站住!”
田烈武一时惊呆了,眼见着那内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头破血流,抱着头跪在地上不断的哀号,求饶,一盘果子洒得到处都是。
直到杨士芳紧紧抱住赵煦,他还涨红了脸,挥舞着柱拂子,高声喊道:“阳信侯,把这个叛逆拿下,把这个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时有点不知所错,眼见杨士芳抱着小皇帝朝内殿走去,却见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内侍跟前,呵斥道:“你这蠢货,你他娘的没长耳朵么?”
“冤枉……冤枉……”那内侍显然已是被吓傻了,只是拼命的叩着头,一个劲的喊着冤枉。
“冤枉个屁!”庞天寿一口痰吐到他脸上,恶狠狠的骂道:“你他娘的连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贼的再喊冤枉!”庞天寿忽然一声大吼,瞪到那内侍眼前,“你直娘贼的敢再喊冤枉!”
那内侍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傻傻的望着庞天寿。
“滚!快滚!”
眼见着那内侍屁滚尿流的跑出殿中,庞天寿这才转过身来,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这……”田烈武望着庞天寿,完全弄不清状况。
庞天寿苦笑着摇摇头,“昨天开始,这是第二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天寿叹了口气,“先前做噩梦田侯是知道的,太医用尽了法子,也不见好转。昨天便是这样,只要是外面来的人,若官家叫他们站住,他们站住了,倒也罢了。但若不马上站住,便是这样……”
“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么?”
庞天寿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连问话的田烈武,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
“我去看看官家。”过了一会,田烈武才又低声说道。
“阳信侯,那个叛逆拿下了么?”
当田烈武走到内殿时,赵煦坐在一张椅子上,脸上红晕犹在,但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田烈武望望杨士芳,便听杨士芳说道:“官家,已经拿下了。”
赵煦询问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连忙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赵煦显然大大松了口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杨将军,阳信侯,宫里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听到这话,忽然感觉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杨将军与臣在,没有叛逆能伤害陛下。”
“朕知道。”赵煦认真的点点头,“还有呼延将军,圣……太后说,你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说了,朕要做个像父皇那样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着赵煦稚嫩的小脸,几乎便要痛哭失声。他低下头去,不敢失态,却看见杨士芳紧紧握住腰间的佩饰,青筋爆出,几乎要将那佩饰捏碎一般。
“陛下会是个好皇帝。”田烈武温声说道。
“朕还不是。”赵煦却认真的摇了摇头,“朕听太后说,她绝不会让人对朕不利,一定会让朕平安亲政。”
“官家会是个好皇帝,官家一定会平安亲政!”杨士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到那时候,官家会是和先帝一样的好皇帝,先帝打败了党项人,将来官家定能打败契丹人。官家会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会是!”田烈武也跟着说道。这是誓言。
“杨将军,阳信侯,”赵煦睁大眼睛望着杨士芳与田烈武,轻声问道:“有人不想让朕亲政,是么?”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来就要做官家的。”庞天寿不知何时候也已经走了进来,他走到赵煦跟前,细心细气的说道:“待到官家长大了,便可以亲政。这是天经地义的。”
“不错!这是天经地义的。”杨士芳沉声道。
从睿思殿出来的田烈武,脚步变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里,高太后不是说书人所说的那种奸后,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确确是叛乱的主谋。这件事情是瞒不住的。叛乱当晚,韩忠彦为了阻止雍王进宫,调动了多少人马,不要说以田烈武在开封府的关系,这些事情根本瞒不过他,便是开封府普通百姓,也多少知道这件事——要这么多人严守秘密,除非将当时参与平乱的人全部杀了,否则,任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从当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们是为了迎立雍王!
实际上,整个开封府,几乎人人都知道雍王与叛乱有脱不开的关系。流言绝不止在白水潭、太学存在,三十七名贡生的“醉酒闹事”,在汴京任何一座茶楼、酒楼,都有无数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开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为保住儿子性命所做的一切,他并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坏人就一定会得到惩处——抱着这样心态的人,在公门里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将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却也不能不让人们在心里猜忌。对于他们这些忠于小皇帝的人来说,这种不安就更加明显——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东西,庞天寿都会亲自到御膳房监视,而杨士芳每一样东西都要自己先尝过再让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离的保护着小皇帝,而田烈武则负责帮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与外面忠于小皇帝的人联络。
田烈武知道,其实他们都怕高太后。因为他们都相信高太后有废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乱的晚上是站住小皇帝一边,她对小皇帝未必有恶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们依然害怕,他们就怕有个万一。
除非高太后的态度能够更加明朗,否则,直到小皇帝亲政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原本赵煦是很让他们放心的。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丧礼之上,面见百官也罢,召见宗室也罢,会见外国使节也罢,对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罢,赵煦的表现都非常得体。他显得非常的懂事,也很听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话,在丧礼上,能悲伤而又不失礼,与太皇太后一起见百官、外国使节时,从不多说话,有时候长达一两个时辰的会见,他也不哭不闹,只是睁大眼睛,认真的听着……
2、
这样的小皇帝,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除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恶梦惊叫,田烈武们不必为他担心更多。
但这样的日子时候结束了。
田烈武也罢,杨士芳、庞天寿也罢,对于小皇帝的这种发作,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这样的事情若多了,对小皇帝显然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心里都知道原因,尽管没有人表露出来,但田烈武知道,杨士芳与庞天寿都将这怨恨,转到高太后与雍王的头上。
这个大宋朝,难道真没有了评书中那样的忠臣么?朝中为什么没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谏,让她大义灭亲呢?
田烈武其实很想找石越、司马光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问一问为什么?
但是,尽管他已经贵为阳信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与石越、司马光们,依然有着天壤之别。
他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出了东华门,新雇的家人早已牵了马过来。自从跟了赵煦后,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尤其是在赵煦即位之后这短短十几天里,不断有田烈武听都没听说过的人来拜访,在他家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咋着嘴巴感叹一阵,然后便有人变着花样送来东西,从绸缎金银,到仆人歌妓,甚至马车、车夫、田地、宅院……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而送东西的人,地位也一个比一个尊贵。开始几天,为了退还这些东西,田烈武阖府上下,几乎都疲于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贵之人送来的东西,却是连退还都是个极大的难题。不过这个烦恼在曹友闻给了田烈武建议后,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几个家人、使女,买了几匹马、马车,雇了一个车夫……
虽然田烈武心里还感到有些别扭,但他知道曹友闻是对的——他虽然贵为阳信侯,但在旁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个武官,没有人把他当士大夫来看待,只当他是个粗人,因此送礼讨好,便几乎不加掩饰,这些想要结交他的人当中,并非个个都不可取。只是因为世俗有这种偏见,所以才会如此看轻他。而对这些送礼者,亦如曹友闻所言,不能够简单的退还,因为送礼给他田烈武,实际上是对小皇帝的讨好。就眼前来说,田烈武是帮不到他们任何忙的,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后的回报。而如今的情形却是,皇帝亦需要这种投资,这些人虽然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但他们确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笔投资的话,至少便会更加乐于见到小皇帝将来能平安亲政。他们投资得越大,对小皇帝就会越支持。至于他们的投资将来会不会有回报,那其实与田烈武无关。曹友闻向他保证,即使他将来翻脸不认人,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这些东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当这些全是小皇帝的赏赐便可。
所以,曹友闻告诉田烈武,让他将送礼的人与所送的礼物,全部记录下来,然后禀报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闻所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笑着让他接受,便当是官家给他的赏赐。
于是,短短十几天内,田府看起来,便已经很有了侯府的气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开始看起来有点像阳信侯的样子了。
上马离了东华门街,过了惠和坊,一路往东,便到了旧曹门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旧曹门街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这个新雇的随从叫李顺,实际亦算是他的旧部——熙宁十三年灵州城下,李顺便在田烈武营中。因在攻城中受了伤。残了一只左手,退役后便领了抚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点零工,勉强生活,因田烈武、杨士芳几人封侯的事,这一阵已是汴京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他听到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军中一向对下属甚好,便来投奔富贵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当了随从。
李顺一路牵马走着,见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话题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听人说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马上便要班师回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有个表哥,还在小王将军帐下听令,也不知…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将军帐下?”田烈武坐在马上,摇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只怕一年半载回来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兴一场。”
“假倒是不假……”
几天前,从王厚、慕裕谦的军中传回消息,他们又一次进兵无功而返。王厚、慕容谦上折请罪,承认西南夷非仓促可定,政事堂请求罢益州之兵。为此,枢府因为面子上过不去,还非常不满,行文斥责王、幕怯战,枢府一直争执说大军进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废,不仅此前军费开销付之东流,而且使朝廷为四夷所轻。反而是石越为二人说话,夸二人“知所进退”,“朝廷得二名将”。因此,李顺听到的事,当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还听李敦敏说,石越心里其实非常失望,但君实相公不愿意再打无谓之仗,才不得不让步。朝廷要省下钱来,解决国内的物价上涨与交钞危机。
“不过,小王将军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虽会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马,但小王将军与慕容将军会挑拣三千精兵留下来屯田,训练当地土兵,以战养战。你表哥若在小王将军帐下,只怕在那里娶老婆生孩子也说不定。”田烈武笑道。
——这是一个段子介赞不绝口的方案。驻军多而无用,又不习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负担。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对益州的财政完全不构成负担。由着这些军队在当地训练边境的居民与归附的熟蕃,同时威慑西南夷的骚扰——一旦转攻为守,西南夷便优势全无,而宋军则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地形合适,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过一百名真正的宋军精锐,更何况宋军还有城寨、土兵协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压力骤减,内部的分裂就会变本加厉,以王、幕之能,在那里远交外攻,拉拢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几年时间,那些桀骜不驯的头人的人头,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悬首示众。
田烈武也承认,小王将军的这个办法,较之气势汹汹的调集十万军队,到那里去和疾病、自己的补给能力打仗,实是高明得太多。枢府对小王将军的“平夷策”表现很冷漠,只不过是碍于面子,他们最大的担心,竟然是荒谬的认为承认在西南夷的失败,可能会影响契丹的判断——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担心,数万禁军回防河北,哪怕再怎么样士气低落,对于契丹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威慑。
据说君实相公因为担心兵少无用,训练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张全面放弃西南夷,而希望等财政好转的时候,再大举出兵,一鼓作气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两府力争,小王将军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
田烈武也是差一点就去了西南的。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转折。若是他当时去了西南,现在的许多事情,便不可能再发生。如今日这般位列阳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军功,才能有机会封侯?
但他依然会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他也会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将军一样,想出这“平夷策”来,他想过很多次,答案总是否定的——虽然这让田烈武有些沮丧,但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是那种有很多计策可以解决问题的人,所以,他应当多听别人的意见。
李顺也似乎有点失望,“***,他可莫要讨个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听说那边夷人女子长得很俊俏……”
“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写封信问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还是省点好了。”李顺笑道:“找个先生写信,再去驿馆寄到益州,须得好几十文呢。在汴京,干上一天苦力,也不过百把文。”
田烈武笑着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听你说,你还有两百多贯的交钞?”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点钱来讨个浑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间,交钞便成纸一样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着,不过这些天看来,朝廷颁了那诏令后,听说可以用来抵税,鬼市里交钞又开始值点钱了,有人在那里收交钞,预备带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这事……还来找过小的,不过小的也没答应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顺话多,若是回忆起在军中的事来,李顺能说上几天几夜不停,不过他也爱和李顺聊些家长里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说着些闲话,这比起应酬那些显贵们来,能让田烈武从心里感到放松。
“你没卖给他便对了。”田烈武笑道,又问道:“你那表哥为人踏实么?”
“还算老实。”
“也对,小王将军帐下的军纪,我也是亲身领教过的。”田烈武笑道:“那这事……你要急着讨个浑家,便好好收着这交钞,你若是不着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泽打听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会开拔回来,你去唐家钱庄存张飞票,先把这钱给你表哥帮你存了罢。”
“啊?”李顺惊讶的回过头来,望着田烈武。
“你别问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价平稳时,我再给你放个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这笔钱在汴京不算什么,在当地却也是巨款,够你置地买田娶浑家。若还想回汴京,你便在当地无论蜀锦、茶叶什么的,买点贩运回来,也能赚一笔。”
“只是……”李顺原亦是机灵人,这时候并不敢多问什么,“只是这飞票……”
“你不放心这个?”田烈武笑着摇摇头,“原也难怪。你在军中时,还没有这物什。”
李顺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要不是驻屯大军,军中兄弟都是用飞票给家里寄家用的。休说军中,连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这飞票。只须有家有户,有名有姓,不是那种到处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钱庄,人家自会问得清楚,若寄不了,他们亦不会诓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经决定,以冯京判成都府事,而陈元凤以转运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军政,而在司马光的坚持下,两府也已经决定,与撤军同步进行,益州将成为一个纯交钞区——在益州,将废除铜钱、铁钱,全面禁止铜钱、铁钱在市面流通,增发小面额交钞,并在交钞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转运司的关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内流通——同时也禁止其他交钞在益州流通。换言之,益州在货币上,将再次成为国中之国!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朝廷将在太府寺下,增设一个“蜀币局”,以金银铜为本,按一定比例计算,限定增发蜀币的数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里,却碰巧听到了李敦敏的牢骚。李敦敏对朝廷此举非常不满。在他看来,两府如此决策,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倒退,虽然因为益州特殊的历史与地理位置,此举未必行不通,而伴随着军队的撤出,没有了供应部队的补给压力,社会局势趋向稳定,再加上这种形同发行一种新纸币的“蜀币”,以及与危机重重的交钞的切割,此举如同在益州与全国其他各路之间建了一道墙隔离开来,的确亦有可能解决益州的问题。但李敦敏却始终认为此乃是极端短视之举,将来一定会留下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注一)
但他虽然向石越建言,却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与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压力。而田烈武则更不可能知道还会有发行“盐债”之事,因此他才会给李顺出了这个主意。好在李顺心里也知道,他家的这位田侯,原本对这些理财之策并不擅长,口里虽然唯唯诺诺答应了,心里却在想着哪日若能见着曹家小舍人,问问曹友闻的意见,再做打算亦不迟。
田烈武哪里知道李顺心里打的这个主意,犹在那里耐心的说着“飞票”的事情……
便这么着,二人一直快到了旧曹门。田烈武远远便望见城门那边,有个年轻的士子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而来,他正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便见其中一个随从快步朝自己走了,到了眼前,那随从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可便是阳信侯田将军?”
田烈武连忙叫李顺停了马,坐着马上低头问道:“你却是哪位?”
“小的乃是新任军器监蔡少监的家人,唤作蔡用。”
“蔡少监?”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个“年轻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
注一:阿越按,两府这一决策在今日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然真实历史中,纸币最初出现,却正是限制区域使用的。两宋时期,同时出现几种纸币,各自只能在限制区域使用,更是常事。而当使用区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纸币出现问题时,转而采用限定区域使用的办法,更是两宋政府经常使用的手段。故此举无论利弊如何,读者皆不必骇怪。事实上,正如本书所指,宋朝在本质上乃是由若干亚经济区组成的经济联合体,故历史上出现这些情况,亦有其深层的原因。
第三百六十一章 拜拉席恩最强术师小队(第二更)
田烈武与蔡卞,原本却也谈不上有多熟。当年在石府,偶尔也见过几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悬殊而已。蔡卞十二岁便得中进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参预开发湖广之计划,很得石越、苏辙看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如今一晃十余年,蔡卞的仕途却似乎阻滞下来,不仅一直不得升迁,还被赶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却已经贵为小皇帝的亲信侍从,成了人人羡慕的阳信侯。
田烈武并不知道蔡卞这几年是在哪里当官,他却听说过蔡卞要调回京师的事情,只不想却是做了军器监少监——当年蔡卞也参预过军器监的改革,听说他曾经上表,请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种可以替代弓弩的单兵火器——据称蔡卞坚信火药兵器应当成为未来宋军的主要装备——但这个主张最后成为了笑柄。田烈武听说兵器研究院后来的确制造出了一种小型火炮,轻到一个人便可使用——但这种火炮射程不远,发射速率很低,根本无法瞄准,点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对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连放置引火药的突槽都没有设计,而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术,所以,据说这种小型火炮,在使用时必须站在一个火炉旁边,以便拿一块碳或者烧红的铁片来点火射击……这样的东西,不要说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远远不如弓弩来得方便实用,更不用说宋军最为骄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枢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当然。这项发明只是兵器研究院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最终几乎没有人知道,若非沈归田做了军器监主薄,而田烈武又与段子介关系极好,也不可能知道还有这码事——那是段子介当成笑话讲给他听的,为了应付薛奕和高丽国的请求,军器监将这种小型火炮的图纸扔给了他们……
作者:222.171.23.*
2009-3-1914:08回复此发言
5回复:新宋正文第十六章莫嗟身世浑无事(
对于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来说,完善他们真正的“火炮”体系,如何增强机动力,以利于野战;如何改进铸炮技术,提高火炮的可靠性,射击的精度,破坏力,射程……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田烈武从沈归田那里隐约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种威力巨大的野战兵器,据说这种兵器将成为契丹马军的克星……
田烈武一见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这些琐事来——这实已是他对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来非常的年轻。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纪应当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从相貌来看,几乎让人以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此时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学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风度翩翩,端的是浊世佳公子。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权知开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来,原本也算是个美男子,但这时两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却顿时被蔡卞给比了下去。
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感慨。十余年前,当他还在开封府当差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与知开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亲自给他斟酒,都让田烈武感到诚惶诚恐,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田烈武再抬眼打量旧曹门旁的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这个单独的小院子里,墙上挂的是黄庭坚的墨宝,屋子里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纥香,站在两旁侍立的厮役衣着光鲜,身上穿的全是绫罗绸缎……再看看桌上满桌的“素酒”、“素菜”,他这个阳信侯,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一顿饭的花费,至少不下三百贯缗钱!
这的确是个梦。只是,田烈武都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是祸是福。他至今都记得,便在熙宁十七年,他是如何帮李浑筹措三百贯钱的,那笔钱,既要给李浑当盘缠,还要养活他家八个小孩!当年如此一笔巨款,原来不过是蔡氏兄弟请自己的一顿“便饭”的花费。田烈武不由得在心里嗟叹不已,令他稍觉安慰的是,刚刚离开睿思殿时,杨士芳悄悄告诉他,李浑之罪责,也在大赦天下的范围内,杨士芳已经和枢府的人说妥,再给李浑安排一个好点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将李浑调回汴京,担任班直侍卫的,但李浑的身份到底过于敏感,杨士芳尽管亦希望班直侍卫中多一些忠于小皇帝的人,却也莫可奈何……
谈笑风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么样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编管到偏远军州的李浑。但蔡氏兄弟都是极精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点心不在焉。兄弟俩互相打了个眼色,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绝的说着话的蔡卞不动声色的马上便换了个话题,对蔡京笑道:“四哥一向爱收藏奇珍异宝,弟这番从湖南路回来,却也带了几样东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话。”
“田侯乃豪杰之士,必不见怪。”蔡卞笑着回道,一双眼睛却望着田烈武。
田烈武听着二人说话,却是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问自己的意见——面前坐的,一个是开封府,一个军器监少监,在田烈武的心里,可从未想过,他们要做什么事情,竟然需要征求自己的同意——这时候他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亦不能象对军中的下属一样随便,慌忙之中,只好红着脸回道:“岂敢!岂敢!”
蔡京与蔡卞相顾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献丑了。”蔡卞笑着轻轻击掌一声,便见蔡用领着两个随从,抬了一个箱子走了进来。
田烈武心里不由得一愣——他虽然不擅与这些达官显贵平起平坐的交际,但却也不是傻子,否则当年在开封府也不能做到捕头——蔡卞一击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将东西送进来,这显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这些天也见惯了不少来巴结自己的人,当下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箱子——田烈武并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子有多贵重,他却一眼便看出,那箱子上面的锁,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锁匠“铁锁李”打造的,这乃是他在开封府时看惯的东西,飞贼们最爱偷的便是用“铁锁李”的锁锁的东西,因为那里面一定是值钱的宝物——果然,便见蔡卞亲自从身上掏了一把钥匙出来,打开箱锁。
顷时,田烈武只觉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定晴看时,却见箱子里放着的竟是一块狗头大小的白色“石块”。
“龙涎香!”那边厢,蔡京早已站起来,讶声唤道。
“龙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龙涎香,只是听说,龙涎香极为难得,便宜的时候,一两也要五六十贯,上百贯;但这等宝物,有时候却是近乎无价的,听说最上等的龙涎香,一钱便能卖到十万贯,甚至是十五万贯这样不可思议的价格!而在田烈武所听说的传闻中,龙涎香便以白色为上品。
眼前的这块龙涎香,少说也有十来斤!
“老七,你这…本书转载拾陆κ文学网…这是如何得来的?”面对这样的稀世奇珍,连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从容。
“自然是买来的。”蔡卞笑道。
但休说蔡京不信,便是连田烈武也将信将疑——要将龙涎香一钱卖到十万贯,那自然需要机缘巧合,需要讲点运气。但这么一块龙涎香,卖个几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么难事。宫里面用的蜡烛中也会加入每两贵达百余贯的泛水龙涎香,但据田烈武所知,这种被称为上品的泛水龙涎香,亦不过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买下的这块龙涎香,那他这几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过于骇人听闻了。
便听蔡京嘿嘿笑道:“据愚兄所知,国朝以来,只在天禧元年,三佛齐进贡过一块重达三十六斤的龙涎香——而那块龙涎香,虽然记载不详,然只怕亦远不如这块……只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钱买下的这块稀世奇珍?”
“这等物什,说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说到底亦不过是无用之物。”蔡卞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我买下此物,不过花了二十万贯,外加两样东西的制法。”
二十万贯!田烈武连眼珠都几乎瞪了出来。
“何物之制法竟如此值钱?”蔡京却只觉得蔡卞拣了个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里计算着二十万贯究竟是多少钱,便见蔡卞朝蔡用使了个眼色,蔡用连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两盒东西进来。
“便是这两样东西。”蔡卞指了指那两个纸盒,示意蔡用打开盒子。
蔡京与田烈武闻言望去,却见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一种似盐非盐的雪白色的小颗粒,而另一个盒子里,却是一颗颗的小冰块,倒象许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却是两样物什都不认得,只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田侯,四哥,且尝尝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的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颗小冰块放到嘴里。田烈武却是抓了一把似盐非盐的东西丢进口中。蔡卞笑眯眯的望着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顷刻,蔡京与田烈武不约而同惊讶的叫出声来。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议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术传入中国已久(注一),这白砂糖也不算特别稀罕之物,但是当时的白砂糖都是淡黄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盐非盐的东西,竟然如雪一样纯白!
“的确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则是用白砂糖与鸡蛋熬出来的冰糖……”
“可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处屯田厢军试制出来的,他们用黄泥水淋脱色,便可以将黑糖变成白糖,色泽洁白无暇。较之大食白砂糖还要好些!”
“你便是用这熬制白糖与冰糖之秘法,换来的龙涎香?”蔡京盯着蔡卞,一脸的不可思议。
“正是……”
蔡京不由得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的话,买下你这秘法的,定是个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还有个汉名,叫做刘图泰。”
“刘图泰……刘图泰……我却是知道此人。他只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国家,皆是供不应求?大宋、天竺、大食,皆产蔗糖,然这三国,虽然皆出口蔗糖,实则本国之需求亦极大——你看早年大食来贡,总会带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们采购的货物之一。我当年在杭州,已听说蔗糖在契丹、高丽、日本,乃至泰西诸国,皆极受欢迎,利润极高。本来若我大宋有了这老七你这两样秘法,注辇国、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趋之若鹜……”
蔡京虽然没直接指责蔡卞,但他这么一说,便连田烈武也已经明白,这笔生意对那刘图泰来说,亦是划算的。他学会了此法,回到大食国依法制造,面对泰西诸国的贸易利润,想必将会非常可观。
他心里正感惋惜,不料蔡卞却丝毫不以为然,笑道:“四哥所说之事,却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蔡京听到蔡卞话中有轻忽之意,不觉微微色变,“老七此话怎讲?”
蔡卞却全然不觉,依旧笑道:“四哥既然说了蔗糖如此供不应求,便将秘法给了刘图泰,又有何妨?大食国虽然产蔗糖,又能有多少产量?他刘图泰纵然发财,亦挡不了我们大宋的财路。反正这所谓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会知道,到时候他要学到这法子,亦不是甚难事——这可不是蠢笨么?平白却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实弟亦略有所闻,然蔗糖毕竟是产量所限——湖广屯田厢军,大都想种甘蔗,蔗糖也罢,甘蔗酒也罢,可以卖给海商,亦可以卖给国内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当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议朝廷为防侵蚀农田,曾颁布下严令,限制蔗田数量。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觉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厢军以来,湖广垦田数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见,湖广增加蔗田,于国家之利小,而湖广之稻田增加,于国家则有大利。这方是石相公当年决意开发湖广之本意!吾辈立身朝堂,当为天下谋正道,旁门左道,可谋一时一地之利,却难谋天下之大利。”
蔡卞只道在座之人,一个是他四哥,一个是素称忠厚的田烈武,他毕竟还年轻,说话竟是全无顾忌,却不知这话听在他四哥耳里,却全不是个滋味——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蔡卞这话,倒仿佛是在讥刺蔡京爱走旁门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却非蔡卞可比。他心里面恼怒,脸上不仅毫无表露,反而露出惭愧之色,“老七所言,确是正理。如此说来,倒是老七占了个大便宜。”
蔡卞摇摇头,笑道:“我要这龙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军民上供皇上,祝贺皇上登基的一点心意。否则我又哪来这许多钱?如今亦不过拿出来,给田侯与四哥瞧个希罕……”说到这里,他挥挥手,令蔡用收起香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自己倒也收了几样宝物,正要送给田侯与四哥……”
田烈武方在感叹蔡卞会拍马屁——这上贡之物,自是不用自掏腰包,而这龙涎香,却是后宫所喜之物,他口里说的是贺皇帝登基,实则却是祝太皇太后听政……却不料蔡卞话锋一转,竟开门见山的要送起礼来。
他正欲推辞,却见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东西来唬弄我。”又笑道:“田侯虽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岂敢?”蔡卞笑着答应,兄弟俩一唱一和,不给田烈武说话的机会,已叫随从将东西送了上来。
只见蔡卞亲自走到几个随从的跟前,掀开他们手中托盘上盖着的绸布,田烈武的眼睛,便象被勾了魂一样,盯着那几样东西,再也移不开了。
达马斯谷刀!
两柄货真价实的达马斯谷刀!
这些年来,大宋朝的武人,无不梦寐以求,希望能够得到一把达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腊蕃剑都更加名贵、罕见。流入大宋朝的
达马斯谷刀,总数都可能不超过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从未想过,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时出现两把!
蔡卞与蔡京交换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机缘巧合,方能觅到之物。不过我一介书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听四哥提起,石相门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汉周勃之风,而四哥又素好奇珍异宝,故我买这两柄宝刀时,便已想好,一柄赠四哥收藏,一柄赠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纵横疆场,为国建功,亦是不辜负了如此宝刀……”
“如此贵重之物……”田烈武听蔡卞说着,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摇摇头拒绝道:“虽蒙少监错爱,然此刀在下却是绝不敢受。”
“田侯何必见外?所谓贵重,亦须看它之用处。这宝刀贵重与否,还要看它操之于何人之手。若持于名将之手,用之手刃寇仇,开创太平,便可称贵重;若在我等书生手中,无非用来装饰门面,又有何贵重可言?况且我到底只是个文臣,若说国朝武将,除了田侯,我还真不识得几个。且那等闲之人,又如何配得起这等宝刀?田侯岂能忍心辜负这宝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中,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为大丈夫意气相许,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负了他这番心意,看轻了他。”
“岂敢……”
“这亦没什么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子身边的红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结。不过,老七的心意,田侯却是不知道。若说田侯一生之志向,只是安于班直宿卫,便任君再亲贵,他亦不肯赠这刀的。若果真是为了巴结,恕我直言,何不将这刀送给唐康时、呼延忠?老七却是盼着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楼,庶几亦不负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辞,这时候被蔡京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他嚅嚅着还要拒绝,却听蔡京又说道:“老七有这番心意,田侯不当推辞。但送我那把刀,我却亦想借花献佛,请田侯转赠武城侯。”
“啊?”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却与老七不同,我将这刀转赠予武城侯,是盼着二君能以此宝刀护卫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语气说道:“皇上天资聪颖,十年后亲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却要多拜托田侯与武城侯!”
田烈武万万想不到蔡京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却见蔡卞也重重点了点头。田烈武沉吟了一会,终于抱拳说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蔡卞见田烈武答应,不由得喜形于色,连忙吩咐下人将刀送往田府。三人方欲重回座位,却见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进来,禀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脸顷刻间便沉了下来,喝斥道:“何事值得这等大惊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踌躇不语。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顿臭骂:“有甚好迟疑?你不认得七哥和田侯么?”
蔡喜没来由挨了蔡京一顿骂,却再不敢迟疑,连忙哈着腰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刚刚接报——北海侯仲维、太子右内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单将军庙殴打鸿胪寺主薄吴从龙……”
“你说什么?!”即使连一贯处变不惊的蔡京,此时亦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蔡京可再也想不到,这些大宋朝的凤子龙孙们,平时虽然贵为天潢贵胄,但却是连个进士都不敢欺负的,他们何时竟然有了这样的胆量?他望着蔡喜,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听错了?”
注一: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取熬糖法,疑为引入白砂糖技术。但宋初中国白砂糖仍然主要依赖进口。或谓据马可波罗所云,白砂糖技术乃蒙元时方引入中国。实则宋末之战乱,实为人类文明史上极大之浩劫,蒙元时有技术失传,欲待重新向中亚学习,亦不足为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必须忍的时刻(第三更)
保慈宫。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听着陈衍的禀报,气得连连冷笑,“赵宗谔家可真是好门风!当年赵宗谔争着索要使相俸禄,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东西,被御史弹劾,死后谥号还被驳了两次,最后落了个‘思’字,追悔前过曰思,可荣耀得很!如今他家儿孙,可越发‘青出于蓝’了!殴打朝廷命官,祖宗以来,可有过这等混账事?”
“太皇太后息怒。”陈衍一面劝慰着,又禀道:“刚刚老奴见着蔡国公和鲁国公,都在外头候见……”
“他们还好意思来求情?”高太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只怕还在过堂……不过,这蔡国公和鲁国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见……”
“老妇明白着呢!”高太后不耐烦的说道。
蔡国公赵宗达,本是太宗长子魏王元佐之后,后来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侢之子允则无后,遂过继到这一房,熙宁三年袭封蔡国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辈,在宗室中辈份算比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长房长孙,赵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这身份就比寻常宗室要尊贵几分。而赵宗达的几个亲兄弟,在宗室中亦名声极好。他辈份高,又兼着太宗一系魏王、蔡王两房的面子,巴巴的来求见,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将他丢在外面不理会。
而鲁国公赵仲先,虽然辈份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辈,但身份却更加亲贵。他袭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鲁王赵元份的爵位——当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鲁王赵元份这一房。他父亲赵宗肃,是当年曾经跟随英宗进庆宁宫的宗室之一!
说起来,这带头闯祸的赵仲维、赵士丘,同样也是鲁王房。赵宗谔还是赵宗肃的亲哥哥,仁宗时策立英宗为皇子,英宗惧祸而不敢受,受命来劝说英宗的人中,赵宗谔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虽然口里骂着赵宗谔,但她心里亦明白,宗室里头,便是有些人要亲贵些。当年赵宗谔敢争要使相待遇,还不是仗着他与英宗的亲厚?这赵仲维、赵士丘敢带头惹事,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换着疏远一点的宗室,哪怕贵为国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吴从龙?更不要说去殴打他了。
赵宗谔一家是如此,她的宝贝儿子赵颢,又何尝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儿子赵颢,心里隐隐一阵作痛。
她一时间便有点灰心,挥了挥手,“也罢,也罢,召他们进来吧。老妇便听听他们说些甚!”
开封府对田烈武来说,算是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阳信侯的身份来到开封府,却依然能让他感觉到开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时和蔡卞悠然喝茶的这间后厅,便是他以前从未有机会到过的地方。
但他亦无心去品味一朝成为座上宾的感觉,在开封府当过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尽管对朝中的政治斗争还是个门外汉,但却直觉的便意识到,这桩案子非比寻常!
所有在开封府当过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们,是一个极为物殊的群体。他们身份高贵,坐享厚禄,在普通的市民看来,他们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们看来,他们则是结亲的理想对象;但对于士大夫们来说,宗室却是他们敬而远之的对象……
想要准确的评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这个群体的婚姻状况绝不可忽视。汴京宗室的婚姻对象主要有三——旧日勋贵之后、富商巨室、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这三者当中,旧日勋贵之后,被视为门当户对,有着悠久的传统;而与富商巨室结亲,则多半是为了贪图钱财,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无不想与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结亲,但事实上他们却往往被后者所嫌弃,而所谓的“旧日勋贵”之后,亦毕竟数量有限,而且又无利可图。
甚至,田烈武经常听说书人讲的汉唐宗室如何横行霸道,当街杀死朝廷的公吏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没有的——开封府的公差当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从未听说过有宗室欺侮开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们绝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给他们俸禄与特殊的待遇,他们就安然享受;朝廷剥夺他们中间一部分的特权,削减他们的俸禄,他们也只敢低声发发牢骚。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这一点不仅田烈武心里很清楚,汴京的宗室们,大约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极少数的宗室才会在儒家经典上用功——因为这被视为经世济国的学问;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见过不少宗室子弟,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视为极上进的人物,如果热衷的不是求仙问道练丹之术、医术、书画之类,便一定是与格物院交往甚密——因为格物院的“杂学”,被视为较少忌讳。他们非常的谨慎——即使在算术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绝不会学习任何与天文星象有关的知识,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
便是这样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殴打鸿胪寺主薄!
即使他们不知道吴从龙是石越的门生,亦是不可思议的——这背后必有隐情。而吴从龙回汴京没有几天,亦不太可能与这些宗室们有什么私怨……
“四哥!”埋头想着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没有注意到蔡京进来,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着站起来。
“田侯,老七,不必拘礼。”蔡京招呼着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又苦笑着摇摇头。
“这案子实是棘手。”他挥了挥手,令厅中的仆人都出去回避后,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点风声也未听着么?”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却只是望着田烈武——他对田烈武的底细,可以说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与李敦敏、曹友闻等人过从甚密,而这二人不仅是石府的新贵,曹友闻更与吴从龙是故交,二人又与陈良、司马梦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断断不肯相信,吴从龙刚回汴京,这么大的事情,竟会不和他的这些好友们商议。而曹友闻和田烈武在熙宁十七年替还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经让蔡京给他的这位旧友也打了一个鲜明的印记。蔡京甚至疑心,吴从龙所谋划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边的人所指使——这桩事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为了巩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观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蔡京素闻田烈武忠厚,一直以为可以欺之以方,此时却不免要觉得面前的这位阳信侯,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田烈武可以装傻,蔡京却不可以装傻。
这桩案件的确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处置那个什么北海侯,上章弹劾吴从龙;亦可以严厉制裁那群宗室,而对吴从龙的事情不闻不问。
对于蔡京来说,审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断案的标准,却既不是根据大宋刑统,亦不是根据编敕所的编敕。案子如何判法,取决于双方背后的势力。
若是这桩案子,竟然涉及到皇太后、小皇帝与太皇太后的宫廷斗争,那么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简直就是烫手。蔡京固然想讨好小皇帝,为将来打好基础,但是他亦从来都不想得罪高太后。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田烈武身上移开,“事情之起因,乃是因为吴从龙私下里写了一封札子,建议朝廷仿成周之法,将诸房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国……”
“啊?!”他这边话未说完,那边蔡卞已激动得站了起来,“封建南海——这吴从龙乃何许人?竟有这等胆色、见识?”
“这吴从龙,亦是石相门下之士,与石府的陈子柔先生、云阳侯司马梦求,皆是布衣之交……”蔡京淡淡说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却见田烈武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难想到,田烈武读书全是自学,所知历史多半靠听评书,汴京街头的评书,最可靠只说到东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说“西周”,田烈武或还听得懂,他说什么“成周”,却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来究竟是哪朝哪代……至于“封建南海”,于田烈武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闻田烈武“文武双全”之名,哪里又会知道他的学问可不如何全备。这时候反而越发觉得田烈武心里有鬼,这才装傻过头。
蔡卞却未有蔡京这许多的心机,兀自兴奋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说来,那几个宗室,却是甚没出息。”
蔡京点点头,“老七说得不错。吴从龙的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传出去——宗室之中,竟先得知了此事。这北海侯一干人,得知吴从龙竟欲建议朝廷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去,对吴从龙早已怀恨于心,不巧却在单将军庙遇着,年轻气盛,几句口角,竟致动起手来……”
“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这句话田烈武却是听懂了,“可……这朝廷如何肯答应?”宫里有很多叛逆!他心里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话,便觉得一阵刺痛。如果这些“叛逆”全部被赶到南海……田烈武只觉得这吴从龙实是个忠臣——这必是曹友闻的主意。这一瞬间,蔡京之前话中之意,他立时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闻的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与众人商议——难不成,石相亦暗中支持此议?田烈武马上想到。但他却不觉得此事可行,莫说南海诸岛,便是岭南,在汴京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眼中,便已经形同地狱。而南海诸岛,更是远隔重洋,又是瘴疬之地,谁又愿意放弃富贵的生活去那种地方?将这许多宗室赶去南海诸岛,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带头不可,太皇太后又如何舍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来老实本份的宗室们,为何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有人要将他们赶到南海去,对于许多宗室来说,便是形同要他们的性命。即使只是说说,亦已犯忌。何况,经历过石得一之乱,只怕宗室们也是在惶恐不安中生活……这个时候,竟冒出一个什么吴从龙来挑起这样的事情来,只有七个宗室动手打他一顿,实在已经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却让田烈武极是意外,“田侯不必担心,我却以为,太皇太后未必不肯答应!”
担心?田烈武不由在心里苦笑。
蔡京却已认定田烈武只是在装傻,又说道:“不过,此事最可疑者,却是吴从龙的札子,如何竟会泄露出去?吴从龙道他原打算待除服后,方才上奏朝廷,此事从未与人提过。我追问那些宗室,却一个个搪塞不答……这中间必有隐情。”
“封建诸侯?”保慈宫内,高太后望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蔡国公赵宗达与鲁国公赵仲先,只觉得哭笑不得。
“赵仲维便是因为这件事——他听说那什么吴从龙要上表请求朝廷封建诸侯?”
“太皇太后……此事断非空穴来风……”赵宗达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有人要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们一网打尽啊,南海那种地方,北方人过去,便是不得病即时死掉,三四十岁便早死,都是家常便饭。那吴从龙包藏祸心……”
“荒唐!荒唐!”高太后不待他说完,早已勃然大怒,拍掌击案,怒声道:“什么空穴来风?什么包藏祸心?你们可知道那吴从龙官职虽低,却亦是朝廷的臣子?封建也罢,不封建也罢,都是朝廷之事。你们若不愿意,尽可以争之庙堂,朝廷阻塞言路了么?朝廷不肯纳谏了么?他赵仲维亦是太宗皇帝的子孙,竟然敢于大庭广众之下,殴打朝廷官员?!难不成朝廷之事,是由他赵仲维的拳头说了算么?你们两个还敢来说情——想说情的,明日去御史台说情去!”
“太皇太后……”
“还有,你们两个,回去闭门思过!”
太祖、太宗何等英雄,怎的他们的子孙竟变成了如此熊样?!高太后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二人的嘴脸,再不容二人分说,任由他们哭哭啼啼,便将赵宗达二人都撵了出去。
“封建诸侯……陈衍!”
“奴才在。”
“去查查吴从龙,这吴从龙究竟是个什么人?”高太后倦声吩咐道。什么鸿胪寺主薄,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第三百六十三章 莫名的金属身影(第一更)
坤宁殿。
时间已是一月下旬。算起来大行皇帝才升遐不过十几天,但小祥过后,宫中已然时移势转,倒仿佛大行皇帝真的已经过逝了一年……而向太后却还没来得及习惯人们称呼自己为“太后”。
便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向太后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的人间冷暖,实是她一生当中所从未有机会体会的——她亲眼见到,亲身感觉到,悲伤与哀悼,是怎么样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灭。只不过短短十几天,甚至还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无论是寺观里替大行皇帝念经的僧道,还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宫中的内侍、宫女,甚至宗室、后妃……他们的哭泣,甚至是他们流露出来的所有悲痛,都已经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应付。
只不过是规矩如此,只不过是惯例如此,只不过是时势如此。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这份人之常情早已为古人道破,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将来亦如此。但是,让她所不能堪的却是,她所见所闻的,居然是连“亲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丧服是用布料制成,当然粗糙简陋,会磨到那些金枝玉叶们尊贵娇嫩的肌肤。向太后心里很清楚,宫里许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将绫罗绸缎裹在了丧服里面!但是,这都算不了什么,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她亦已无心去追究。
那些妇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她们充其量亦不过是能够偷偷摸摸的换件绸缎内衣罢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处罚,甚至还被赏赐“赞拜不名”的殊荣!
此时再去追究一件绸缎内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么荒诞可笑之事。
况且,从圣人到皇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宫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宫。坤宁殿算什么?这不过是一座最多再过十几天便会被空置的宫殿。如此而已!
绝不会有人弄错,谁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宰。
这座皇宫,如今对她这位皇太后来说,已经变得不认识了。只要离开坤宁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里,都突然变得陌生。开始,她心里很不愿意离开坤宁殿,只是因为对大行皇帝的怀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坤宁殿竟已是这皇宫中,惟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这地方。
尽管她贵为皇太后,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绝不敢违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后,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仪殿去。
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从懂事以来,人人都夸她性格恬淡、谦让——这样的夸奖伴随了她一生,跟随她被册封皇后,册封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将这当成一种美德,当成她的立身之本。无论心里如何的嫉妒,她也压抑着,绝不对任何人表露半分;无论心里面有多不满,她先要顾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们的感受……
于是,越来越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恶几乎被完全忽视。时至今日,尽管她已贵为皇太后,但这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反抗时,才觉,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的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每次她在坤宁殿花上好几个时辰,暗暗下定决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说服自己——但是,当她远远看见保慈宫的殿顶时,所有的决心、勇气,却会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说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绝无勇气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赞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这样听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许她再害怕,亦会放弃;甚至,若只是为了大行皇帝,她同样也会放弃——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但是,为了六哥,她却没有办法就此放弃。便是再怎样软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于本能,她亦会伸出翅膀,去试图庇护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对六哥视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对于所谓的权术,她并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在宫中朝中拉拢一些“自己人”。但是,她过去见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赏赐,总是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话都不说,人们便会领会她们的意图……但当她现在去赏赐内侍、大臣时,结果却完全不同,他们在接受她的赏赐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祖上积德的模样,但结果却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成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势。在她的心里,当六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时,原本应当有一些忠臣站出来,保驾勤王,便如叛乱的那晚一样……但是,她却现,现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想象。无论她去问任何人,人人都会说王安石是忠臣,司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韩忠彦是忠臣……然而这些忠臣们做的事情,与她所想象的,却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去追究雍王,去镇压这个最大的乱臣贼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保护他,他们甚至看起来象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更让她愤怒。做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还可以勉强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对于那些大臣们,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个个饱读诗书,口口声声说着忠义与报效,张嘴闭嘴的先帝的恩德,但是事到临头,却是他们彻底的把对先帝的恩德抛到了一边,容忍了对先帝的叛逆!她绝不相信,这种种行为的背后,仅仅只是为了维护伦理道德中的“亲亲之义”。
但她只能隐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样的忠臣头碎玉阶,不惜死谏,与叛逆誓不两立。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果真把这些人逼得抛弃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愤怒了,而只能是绝望。她不能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实在是对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有了新的理解,并且她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宫中的内侍,每个人的心机城府,都比她强太多。
她会经常不由自主的幻想,幻想自己能过一种万事不管的安稳富贵日子的。什么朝中大事,什么宫中事务,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够只须每天赏花、游湖,关心汴京最时髦的型,讨论各种花露的好坏,看着六哥、七哥读书练字,闲来没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时候,她知道,从那个风雪之夜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有没有能力,她都必须来保护自己和六哥……
她先要保证自己不要变成瞎子和聋子。她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于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听做官的父辈们说过,要避免被下人操纵,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不能够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还记得,当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会悄悄派遣亲信的内侍出宫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宫里的形势却也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时得宠的宦官,有些横死在兵变中,有些远在万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讨好卖乖……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着惯例,他也必须去负责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体事务——这就意味着,李向安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呆在宫中……
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处,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会帮他扫除一切执掌权力的障碍。借着为前任皇帝营造山陵,操办丧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时最重要的官员,无论是外朝的还是宫中的,都会顺理成章、合乎情义的被赶走。继任不必为此担负任何刻薄寡恩的名声。
这原本的确是一种绝妙的制度,但对向太后来说,悲剧却在于这一次权力的继承并不是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生,而无可奈何——当李向安七个月后回到汴京,他会获得丰厚的赏赐,外加一个视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职位。但总而言之,禁中的内侍们,那时候早已经全部被陈衍接管了。到时候,困于深宫的向太后,与御史台的犯人,将没有任何的区别——到时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够出入宫禁,高太后也有无数的办法,令她这位皇太后无法与他们接触。而且,因为高太后个人的威望,很明显这样的事情生,根本用不了七个月那么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运。
宫里有传言说,在山陵事毕后,李向安可能会被派往瑞宋岛担任税务官。据说那是一个日渐繁荣的岛屿——宋、丽、倭三国之间的贸易,唯一的阻碍便只有日本国那保守封闭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国之间的海上贸易,亦在熙宁十六年、十七年左右达到第一个巅峰——而无论是借助季风航行,还是为了避开季风的影响绕道高丽国的海岸线航行,商船都会在瑞宋岛的港口停靠补给。如今,每年在那里停靠的商船已经达到数百艘,瑞宋岛的税务官,毫无疑问也算是一个肥差。
此外,据说枢府已经遣使前往杭州,授权谈判的秦观,朝廷另外许诺帮助高丽国建立自己海船水军,传授从造船到远航的所有技术,以换取高丽国同意在宋辽生战争时,征得高丽国王的许可,宋军可以从高丽国的港口登陆,经由高丽进攻辽国,并可由高丽国将负责垫支宋军的补给……
这个有板有眼的传闻的内容,据说是宋丽之间的密约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个所谓的密约,在宫里竟会传得尽人皆知,只是这个传闻的一部分,同样亦包括李向安将会担任宋朝驻高丽军队的监军。
不管这些传闻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时间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将要在高丽度过。
这对于向太后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抢在陈衍将他完全架空之前,将童贯推荐给了她。因为在叛乱之夜立下的功勋,童贯如今已经一跃为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乱那晚的表现,令李向安与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于他的功劳,至少在短时间内,亦很难被太皇太后铲除。
虽然这个新贵在宫里毫无根基,远不及追随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李向安,但勾当内东门司的职责,是掌握一切出入宫禁人物的情况,他出入宫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许多——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总是聊胜于无。
即使是在李向安还呆在京师的时候,这个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没有童贯,她便不可能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比如,没有童贯,她绝对不可能知道,此时太皇太后正在召见司马光与石越!
太皇太后与司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虽然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深宫妇人,却也能猜到一二……
自从北海侯率一帮宗室公然殴打鸿胪寺主薄以后,汴京朝野最受睹目的话题,便是恢复封建制度。虽然鲁国公与蔡国公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但紧接着开封府却定了北海侯等一帮宗室极为严厉的罪名——殴打朝廷命官、擅议朝政、蔑视朝廷、于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并上表请求朝廷剥夺北海侯以下与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配边州安置!
而且,这位权知开封府似乎并不就此满足,又另外专折上奏,虽然轻描淡写的批评吴从龙行事不当,以致生出这些事端来,却又对封建之议,大加赞赏。他的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一面赞美成周、西汉封建之利,批评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国,又生拉硬扯的将唐代之祸,归结于贞观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后又比较今日大宋之形势,以为正与西周相类,力观高太后要效仿赵威后,绝不可错失良机,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只知道安享由祖先的遗泽……
上了这封札子后,蔡京仿佛意犹未尽,次日又再次上书,痛陈宗室是如何浪费国家的公帑,而于天下国家毫无贡献,再次要求太皇太后与皇帝为万世计,封建诸侯于南海诸岛!
蔡京的两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马蜂窝。
一听到要被赶到南海那种蛮荒瘴疬之地,再也不能过那种坐享丰厚的俸禄,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马上便有一些宗室开始惊慌失措。这些安稳久了的宗室,早已没有了任何的雄心,他们绝没有任何开拓进取的勇气,只要能富贵终身,平时即使丧失一切的政治权力,不能对朝政表任何看法,也绝无不满。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们视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为荒僻的乡下,即使让他们离开汴京去杭州,他们也会嫌湿嫌热,百病丛生,这时候听说居然要将他们封建到南海诸岛去,这实是与叫他们去死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这些宗室们到封国,便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诸侯王与一介蛮夷酋长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宁肯在汴京当个小地主,也不愿意去做南海的酋长。
他们对这种未来的害怕,远远超过对其余一切的惧怕。于是,一反常态的,大宋朝建国以来,头一次有这么多的宗室,不顾忌讳的主动参预到政治事务当中来……
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的蔡国公赵宗达率先拜表反驳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讥讽——向太后听说,高太后读了他的奏折后,便询问陈衍,请一个儒生写这么一封奏折,大约要花多少缗钱。但是,赵宗达的奏折反驳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圣人的经典中,明确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弃,专门用来安置四夷。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会被赶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赵宗达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吴从龙之议,是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当成蛮夷、罪人来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复封建制。因为周、汉的封建,都是在华夏进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时,便已经被贞观君臣所否决了!
赵宗达的理由被反对的宗室们纷纷引用,因为文章写得漂亮,乃至于还被汴京的士子们传唱。
封建之议,不仅招致宗室几乎是众口一辞的反对——时至今日,在宗室中没有听到一句赞同的声音;而且,在士大夫中间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支持与反对吵成一团,在旧党与倾向旧党的大臣当中,反对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他们反对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为大伤“亲亲之义”;有人则以为时移势转,此时恢复封建,不过劳民伤财,于宋朝本身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因为人口的外流,会减少宋朝的税收;有人则引周汉之鉴,以为封建诸侯,时间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们根本就反对一切封建;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认为治国唯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样,在这些人眼里,任何花样都只能是惹事生非,他们只盼着在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为相的时间中,让大宋回到他们所期盼的那种正轨……
总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见所闻当中,都是封建诸侯之议,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非议与争论。但是太皇太后与两府,却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两府事务非常繁忙,从未正式讨论过封建之议,但是很多传闻都说,两府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议,有传闻更指王安石与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谋……而太皇太后的态度,就更加暖昧不明,有传闻说太皇太后反对此议;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中支持封建……
但无论如何,这些传闻并不可信,因为也有很多传闻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诸侯的!但这显然并不是事实——如果真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种蛮荒之地,向太后在心里肯定是乐意的,她早就听说过瘴气的厉害,让瘴气收拾了这个叛逆,那亦是老天开眼。但是,向太后从心里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没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绝不相信太皇太后会答应让她两个儿子都去那种瘴疬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还会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她同样亦是一个母亲!
从童贯的禀报中,她知道吴从龙与曹友闻关系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动结交田烈武——无论是田烈武,还是曹友闻,都是六哥可以信任的臣子。这些人做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六哥,但是,向太后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虽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吴从龙与石越的关系,蔡京与石越、司马光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与司马光,向太后如今都没什么信心。
石越曾经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个风雪之夜,他的确在福宁殿坐镇,镇压叛乱,立下极大的功勋!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应当知道谁才是幕后的主谋!但他此后,可曾过一言来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贵为右仆射,在朝中威望素著,他都不说话,她还能指望谁?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过是为形势所迫?
至于尚书左仆射司马光,向太后更是彻底的大彻大悟——这些所谓的“君子”,果真有那么靠得住么?!
向太后的确猜对了高太后召见司马光、石越所为何事。
内东门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着珠帘,望着侍立在阶下的司马光与石越,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自垂帘以后,她似乎从未有顺心如意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挑战,她都必须面对。
“吴从龙……”高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却瞥了一眼石越。这个惹事生非的鸿胪寺主薄的底细,她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后有两帮人,一帮人自然是那些自诩为忠于小皇帝的“忠臣义士”们;另外一个人,则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书右仆射石越。她不知道吴从龙的封建之议,究竟和石越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却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义士”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若将石越视为他们的后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里说道。
“……所谓封建之议,不论其利弊如何……两位相公,老妇以为,如今国家多事,大行皇帝丢下这么一个江山……”高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缓缓移过司马光与石越的脸上,方又说道:“如今之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虽交相议论封建利弊,但事有轻重缓急,目前之事,一则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丧事;二则是要设法却北敌之急患;三则是坊市之物价、交钞之稳定、国家的财计,皆要妥善处置。封建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时候……”
高太后尽量让自己委婉一点提出来,既然知道了吴从龙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权威尚未完全巩固,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份刺激石越。
所谓的“封建之议”,针对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他们断不肯就此甘心!这是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绝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这一步棋!
她心里面不能不暗暗赞叹石越果然有过人的智慧,他的确能够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脉——只要是提到恢复周制,所有的读书人都会热血沸腾!即使到了大宋,还有不少饱学大儒在幻想恢复井田制!恢复西周封建制——儒家的圣人们,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时代么?!
她才不会被表面的反对声音所欺骗,石越越是不动声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吴从龙抛出一个球来,然后令蔡京来试探……
“蔡京、吴从龙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经读过。”司马光却不曾去体谅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决意恢复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万千之幸!”
果然,便连司马君实也支持恢复西周封建!
“实则在蔡、吴上札子前,子明相公与臣,便已议论过恢复封建之事……”
在蔡、吴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说来,司马君实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韩维、韩忠彦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于国家言,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赵宗达之言,实不足驳,当西周之时,便是三晋之地,亦可视为蛮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后,无一朝有如此长久之国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诸侯于南海,于东南诸路、海上贸易之恢复,皆有大利……”
这与东南诸路又有何关系?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妇不懂财计罢?一切借口的背后,都不过是为了雍王!为了将雍王赶到南海!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等亦以为,此等千年之计,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须朝野之共识,本欲谋定而后。不料吴从龙行事轻佻,竟惹出这等事来。如今国家正处于国丧当中,诸事未谐,而北敌虎视眈眈,若令北敌以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误以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险……”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却见石越接过司马光的话来,禀道:“君实相公所言,确是谋国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说,事有轻重缓急,目前要平息此议,臣等以为莫若暂罢吴从龙官职,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说,罢吴从龙官职,以平息议论?”高太后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石越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沉声禀道。竖子不足与谋!吴从龙实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岂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观人心?
第三百六十四章 金属意志(第二更)
汴京。保慈宫。
高太后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阅的奏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停下笔,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已经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她感觉左眼看东西有点模糊,奏状只要看久了,就头晕眼花,甚至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但即便贵为太皇太后,对这眼病,亦只能束手无措――太医们看了好几次诊,但结果却是各说各的,聚讼纷纷。不同太医开出来的药方,几乎是南辕北辙。太医既然这么不靠谱,高太后便避过两府的宰执们,悄悄叫人找了几个高僧想办法,高僧们献了个法子,要她一日念数十遍的什么“光明咒”,念够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奏效,高太后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许多时日了,但到目前为止,亦是毫无效果。陈衍也私下里派人找了汴京的几个民间名医问诊,那些名医亦是没什么好办法,多数只说要患“少用眼”,不可过度劳累,须多多歇息――但这个法子,即便是行得通,对高太后也不适用。这么大的国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来裁决。她当然可以将大多数事情交给两府处理,但她接过这个摊子不久,若一开始便如此懈怠,只怕时日一久,便容易被两府架空,到时候再想收回权力,可就难了。在自己的权力得到巩固之前,高太后一时一刻都不敢放松,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样才不会被臣下欺瞒利用。
更何况,如今朝局还如此“热闹”。
二月七日,“盐债敕”封驳案震惊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门下后省一日三驳,政事堂旋即态度强硬,以事关重要,不容拖延为由,次日便将“盐债敕”交付廷议。
但是,对于“盐债敕”的反对的规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后的预料的。仅仅二月八日一天之内,弹劾石越卖爵的弹章,便多达三十余份。其中不乏重臣――御史中丞刘挚,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后在内东门小殿主持廷议,以刘挚为的反对气势汹汹,十几名待制以上的官员近乎威胁地表示,如若高太后赞同此敕,他们绝不再立身于朝廷之中。这些官员,要么是亲近的侍从,要么位居要津,绝大多数都是所谓的“旧党”,高太后也久闻他们的名声,对他们颇有好感。
但当日廷议,司马光、范纯仁不惜引火烧身,公开替石越与“盐债敕”辩护,这对朝中一些持反对意见的旧党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虽然这些官员马上对司马光、范纯仁也大加挞伐,但无论是谁,都明白此时此刻,高太后将做何选择。仅仅在一日之内,高太后就迅速做出决定,罢梁焘、沐康,颁行“盐债敕”。
“盐债敕”虽然最终通过颁行,但风波却并未就此停息下来本书转载1⑹K文学网⑴6k.N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十一日,那些出威胁的旧党大臣并没有善罢甘休,纷纷上表,再次弹劾司马光、石越、范纯仁,要求朝廷取消成命。御史中丞刘挚更是请辞,自请出外。
高太后将这些弹章全部留中,又下旨劝慰刘挚。
但刘挚却并不买账,反而誓言绝不罢休。而除了刘挚外,其余诸人也没有任何就此收手的意思,有人怒而告病不出,有人锲而不舍继续上表辩驳,有人甚至跑去政事堂与司马光、石越理论……
甚至连清议也不支持石越――清议反对的理由,与当初门下后省的理由几乎相同。未入仕的读书人,既坚决反对卖爵,更公然质疑朝廷的信用,许多人都担心这不过是又一轮的巧取豪夺,或说,为以后朝廷的巧取豪夺,开了一个坏头……
惟一的好消息是,据说自二月七日开始,界身巷交钞的价格便在不断地上涨――但高太后并不能明白那有何意义,她的内心中,反而更赞成刘挚在廷议中说的:“朝廷乃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商贾共天下!”
界身巷的什么事,高太后是漠不关心的,激起士大夫与读书人如此巨大的反对,才是令她怀疑与担心的。
然而石越却似乎没有半点动摇。而司马光至少在表面上,是坚定地支持石越的。甚至政事堂内部,表面上也显得很一致――原本高太后是以为至少孙固会反对的,但这一次孙固虽未很主动地支持石越,却也并没有站出来带头反对,这令她十分的意外。这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不管石越用的什么办法,他至少成功地说服了他在政事堂的同僚。
既然如此,即使高太后心里再怀疑、再动摇,她亦只能将这些藏起来。
仅仅在二月十五日,石越便顶着压力,以政事堂的名义,公布了行盐债的细节,以及王安石在杭州成立都提举盐债司之事。
对于反对来说,这如同挑衅。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来,指责石越“弄权”。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布之后,人们都明白了一个事实――石越对反对毫无尊重可言。矛头对准了石越,熙宁初年关于王安石的记忆,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来。人们相信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后尘的第一步。矛头也对准了司马光、范纯仁――尤其是司马光,虽然他在旧党中威望犹在,多数旧党或体谅他的苦心,或以为他只是为石越所惑,或视情面而不忍相责,但依然有一些旧党的“君子”,几乎将司马光视为“言行不一”的小人,视为理念的“背叛”,还有人甚至将他与王莽相提并论――在一些激愤的旧党心里,石越只是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而司马光,却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而后更加难以原谅。这可能是司马光有生以来,个人遇到的最大危机。
一方面是以御史中丞刘挚为的旧党诸君子对盐债敕的反对,另一方面。却似乎是还嫌朝野的局势不够乱,不仅旧党、石党中支持司马光与石越的官员也纷纷上表为马、石辩护,许多新党官员也不甘寂寞,许多新党官员的奏折,与其说是为了支持盐债,倒不如说是为了借此机会出一口胸中的恶气,甚至一些奏折中,试图挑拨旧党与石党关系,从中牟利的意图,根本不加掩饰。这些人打着支持盐债的名义,对反对大加抨击,乃至冷嘲热讽……高太后虽然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却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只能站在支持盐债的官员这一边,否则,事情将不可收拾。
而所有这些官员中,最为活跃的,便是权知开封府蔡京。这个同时受到司马光、石越欣赏的“新贵”,自任权知开封府后,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后不太满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后感觉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仅极为卖力地为盐债辩护,而且还公然抨击门下后省制度!他接连上表,以为门下后省制度,导致事权不一,贻误国事,建议左右仆射兼任门下后省长官。
在高太后的心里,蔡京的这个建议,倒并非不好。倘若两府的宰相们,都是由她亲自任命,她对两府有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力,那么,蔡京的这个建议,是可以考虑的。但目前的形势,高太后却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强宰相权力的建议,她都不会去考虑。
高太后需要考虑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马光与石越的马屁,还是受了他们的暗示,来试探自己?本书转载1⑹K文学网⑴6k.N
但不管是何种原因,高太后此时都后悔自己最初的迟疑,即使只是蔡京想拍马屁,她的批答亦应当强硬果断,只有干脆、不留余地的驳回蔡京的建议,才能够有效地阻止后面源源不断地想拍司马光、石越马屁的人。
高太后也明白,有不少人当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见着因为给事中们,司马光与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烦,以他二人如今的权势,多的是人主动出头,来替他们铲除后患。更何况,给事中本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官职。
于是,她只是头两次批答时语气不够坚决,便惹来蔡京接连上表,而短短几日之内,竟然果真有官员应声附和!
这又是一个教训。
高太后闭着生疼的双眼,在脑子里草拟着批答的词句。这一次,既不能伤了司马光、石越的面子,又要叫蔡京死心,从此不再提起,用词语气。的确都颇费周章。
这一切,从应付乱成一团的朝局,到批答奏折时的用辞,还有每况愈下的左眼,都让她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高太后心里越来越渴望找一个合格的帮手,但是,她心里仍然还在时时戒慎恐惧着。她对任何臣下的依赖,都会成为她致命的弱点。她也不想在她垂帘的时期,留下私人干政的话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强大,若果真在内朝中有私人干政的事情传出,对她只怕不会有什么好处。
但是,她到底只是个老妇人。
从大的方面来说,对于朝中政事,她需要咨询意见――不仅是外朝的大臣们的,所谓兼听则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内侍出去了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后不仅仅需要了解政情民情,还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替她出谋划策。士大夫的立场、考虑问题的出点,许多时候,都与她相差甚远。
从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折,说明事情的原委,让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据她口授的旨意,写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这样的事情,才不会重演……
她很盼望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能够老实、规矩、听话,不至于激起两府与士大夫的反感,最好生性恬淡,也不会利用这种特殊的权力兴风作浪。并且自己能够可靠地加以控制,绝不至于脱离自己的掌控……
但是,尽管高太后心里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选,她却难以下定决心。高滔滔不能这么轻易就被眼疾打倒。
虽然有点力不从心,但高太后相信自己尚能克服。也许,念过七七四十九天光明咒后,我佛慈悲,真的能有神效呢?
想到这里,高太后勉强又提起精神来,提起朱笔,细想了想,在蔡京的奏折下面继续批道:“……国初祖宗故事,给事不过寄禄之官,原不与封驳之事,先帝定官制,乃设后省琐闼,省读奏案,驳正违失……”
只写了这么几句话,便觉手腕酸疼,又停下笔来,抬眼却见陈衍正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因问道:“题目可要来了?”
“是。”陈衍连忙尖声应道,趋步走近,将一份封好的文书,双手呈到高太后案前放好。
高太后点点头,将蔡京的奏折合起来,丢到一边,一面说道:“迟早需得修一座正正经经的贡院才成,各州解试还好,如今还可以腾出州学来***,可堂堂省试,却依旧……”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其时科举虽然渐受重视,但自建国以来,大宋朝无论是解试还是省试,不仅***时间还不是非常稳定,连***之场所,都无一定之所。不论寺庙、廨舍,亦或是学校,哪里房子方便,便借用哪里的当成临时贡院,进行***。熙宁十八年的省试,便是在汴京的开宝寺举行。而按照惯例,因为皇帝驾崩,这一年将不会进行殿试,省试的名次,便是最终的名次。因此――亦是因为此前那些贡生的“醉酒闹事”事件――高太后对这次省试,也极为重视。政事堂推荐翰林学士安焘知贡举事,高太后虽然勉强接受了,但并不太满意,又钦点了尚书左丞钱勰、副都给事中胡宗愈同知贡举。
垂帘未久的高太后,对外朝的大臣,依然还处在一个慢慢了解的阶段。她小心谨慎地提拔着有才干的“正人君子”。高太后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真正德行兼备的士大夫,是不太可能成为自己的“私党”的。但她也并未想过要在朝中成立自己的私党。只不过,任何时候,朝中自然都是贤能越多越好。而她亲眼看准了的人,她会更加放心。
尚书左丞钱勰便是她亲自拔擢的第一位重臣。此前一直在地方担任转运使的钱勰,出身名门,乃是吴越王钱氏之后。钱家在大宋,亦是世代显贵,不仅其族中子弟屡尚公主,而且中进士或开制科而历任朝廷重臣,同样不胜枚举。
对于高太后来说,钱勰的确是她易于了解的外臣。此人敏于吏事、廉洁刚正、坚决反对王安石之新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钱勰还以博闻强记出名,亦颇有文名――自垂帘后,高太后最迫切的希望之一便是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翰林学士……
因此,令几乎是到尚书左丞任上履新的钱勰同知贡举。亦是一举多得,既是为了保证省试不要出乱子,又可以给钱勰的履历上,添上重重一笔。
至于胡宗愈,乃仁宗时名臣胡宿之子,系出晋陵名族,在熙宁初年便因反对新法,一直在州县为官,高太后点他同知贡举。主要却是因为别的原因――因为负责贡举之官员,一旦选定,便要径赴贡院,实行“锁院”,直到奏名放榜,才能出院――所以,在“盐债敕”封驳案爆后,高太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位声望极高的副都给事中。以一个他无法反对的理由,“关”进了贡院中。
但即便安插了两位同知贡举,高太后依然还不是完全放心。虽然惯例上省试出题乃是内帘官的权力,可出于谨慎,高太后还是特意在引试前,遣人去要来省试的策论题目。因为盐债的事情,朝廷乱成这样。谁也无法保证那内帘官不出什么岔子,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副都给事中――她实在不希望有人借着给省试出题的机会,再次激化矛盾。但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如果胡宗愈拒绝给她题目,她又岂止是讨了个没趣而已?
幸好如此尴尬之事,并未真的生。
一旁的内侍此时已小心地将文书启封,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高太后从中抽出一张纸来,又瞥了一眼殿中,眼见不可能有人能看到纸上的内容。这才缓缓地打开。
远远地站在下叉手侍立的陈衍,这时也不禁悄悄抬起一点头来――虽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但是那毕竟是一张主宰着数以千计的读书人命运的纸――他看见高太后的视线落在纸上,然后……仅仅在一瞬间,他看见高太后的脸色,便那么凝固了。
过了半晌,他才见高太后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非常的难看。
“召韩忠彦!”
第三百六十五章 奇妙的施术图(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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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摩琳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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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到达河湾地,分头行动(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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