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四章 奇异的月泉精华(第三更)
“啊?”这是石越并没有预料到的挫折,他将目光投向潘照临,发现他也在苦笑,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司马梦求道,“智缘大师说,王介甫没有退还使者的诏书,但也没有答应复出,证明他还在犹豫。此外,据智缘说,王介甫就交钞的事,给吕吉甫出了不少主意。师生之间至今都有书信往来,可见王介甫并非是不关心世务,而是对吕吉甫心有不忍……”
“智缘都游说不动,还能有何良策?”石越颓然道,这一天之内,他也是受了太多的挫折,“难道吕吉甫真的命不该绝?”
“事到如今,只有找桑夫人了。”潘照临并没有这么快放弃。
“没用的。”石越摇了摇头,“王介甫并非儿女子所能动者。若我亲至金陵,还有五成把握能说动他,但是我怎么样也不能离京……”
“还是我走一趟罢。”
“不行,如今京师瞬息万变,潘先生不能轻易离开学士身边。”司马梦求立时否决了潘照临的建议,“连子柔也要召回来。”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说子柔到了凌牙门。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处……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晓得。”潘照临道。
石越叹了口气,“不用着急。吕吉甫既然稳住了阵脚,事情也未必会如我们想象了。不过潜光兄此时的确不宜离京。福建子不是好相与,我料他马上就会反击。只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彦博还是先朝司马光下手罢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长的了。”
“蔡京信不过。”潘照临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他信不过。”石越淡淡道,“所以,若无十成的把握扳倒吕吉甫,蔡京便有什么把柄,也不会露出来——他怕伤及自身。但寻常的东西,我也用不着,我要的便是能一击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经换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这么油水十足的衙门,哪有猫儿不偷腥的?!”
“学生担心的却是益州的局势……”司马梦求沉声道,“若王介甫不肯复出,益州要如何收拾?还有萧佑丹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听他说到萧佑丹,不由问道:“纯父侦知到什么了么?”
“河北房实是酒囊饭袋。”司马梦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气,“我现在都不知道河北房里面谁是通事局的奸细——几个潜伏在契丹的要紧人物,死的死,变节的变节,损失惨重。真正独掌一面的人材,委实难得——栎阳县君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实是无双国士——不过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现在还照顾着李清的孤儿寡母。且学生看她不愿意离开陕西,亦不好强求。而今真能与通事局周旋的,馆内真是屈指可数。学生只得权且求智缘大师暂管一阵,然后设法调文焕过来。”
石越与潘照临听他这么一说,便已经知道职方馆对萧佑丹的目的实是一无所知。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声道:“纯父不要急,胜败乃兵家常事。”
司马梦求脸一红,忙道:“是。”他也发觉自己有点心浮气躁,在辽国之时,他最忌惮的便是萧佑丹。这时碰到了老对手,虽然他在暗萧佑丹在明,却还是吃了这大亏,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收买多少官员,安插多少细作,这些都是小事。职方馆第一紧的大事,是要弄清楚辽国各地的物价、税赋,百姓有无怨言,官员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斗争,还有驻军的人数,将领的喜恶,险要关隘的地图。这些都能做好,便足够了。一时间的争斗输赢,左右不了大局,不必过于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马梦求后,便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益州局势,如今我也已无能为力。只要王厚、慕容谦尽快赴任,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潘照临默默摇了摇头,但是却也没有反驳。他从石越的眼神,便知道连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益州路?潘照临隐藏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只要益州路的局势无法稳定下来,吕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稳,这才是福建子的致命伤。石越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否则他为何毫不迟疑的反对着自己离开京师,但他却在下意识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稳。然而潘照临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一将功成万古骨,要扳倒吕惠卿,越过司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权柄,脚底下怎么可能没有踏脚石?从某种意义来说,不管石越自己心里怎样想,大宋朝的危机,就是他的机遇。
这是冷酷无情的事实。
但潘照临没有必要将这一切说出来。
便在这时,只见一个家丁急急忙忙向着书房走来,到了门口,朝石越行了一礼,禀道:“宫里李都知派人来传话,说是有急事。”
石越连忙起身,道:“快,带路。”他听这口气,便知道不是传旨,而李向安悄悄着人捎话,更不敢耽误。
那家人又朝潘照临与司马梦求一揖,领着石越往客厅走去。到了客厅,却见一个小黄门抱着双手,在那里踱来踱去,神情惶急,见着石越出来,老远便叫道:“学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里一惊,便听那小黄门连珠价地说来,直听得他脸色发黄,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
潘楼街某处。
石蕤牵着淑寿的小手,指点着店子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口中不住价地介绍着,“这便是上回我说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几天前买过一个给我……”随着她的介绍,四双又是惊奇又是羡慕又是兴奋的目光,齐齐地望着一对小人偶——那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放在雕木彩装栏座中,用金银珠宝装饰着,对于这群孩子来说,实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给我!”淑寿身后的赵佣指着那对小人,用命令的语气大声喊道。却被淑寿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没听露露说么,在外面买东西是要钱的。”
赵佣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脸委屈地望着淑寿。
“带你出来就不要捣乱,说好都听露露的。”淑寿充满威严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六哥,下次我带一对给你。”石蕤安慰地说。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话音刚落,刚刚带无比威严地淑寿,与赵俟、狄环一起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石蕤略显为难地望了三人一眼——需知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象眼前这种玩偶,要数贯缗线一对,淑寿与赵佣、赵俟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自是不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巨款”,石蕤虽然不过六七岁,却是自小被石越教育着,颇有些金钱观念的,自是知道这一对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个月的月份钱。她是颇有点担心买不起——但这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立时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严,但是桑家二老,对于这个外孙女,却是疼爱得似心肝宝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价也会给她摘下来,何况区区几个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对。”石蕤慷慨地应诺道。
四人大喜过望。石蕤又指着一个用黄腊雕成的小乌龟,得意地介绍道:“这个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样,不沉的。”她说完看了一眼赵佣,见他嘴唇微动,连忙又补充道:“上次阿旺带我来,想买给我,但是我妈不让。”
但赵佣却丝毫没理会她话里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个。”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着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强地应道,心里却已经在嘀咕起来——这么多钱就这么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虽然会给,但是被父母知道,却未免要挨训。她本来还想带他们看看“果实将军”、“种生”、“花瓜”等新奇物什,这时候眼见着太子殿下见一样要一样,心里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说了。
她念头一转,问狄环道:“环哥儿你带了多少钱?”
狄环从腰边取出荷包来,翻开来数了数,几个孩子围着数了半天,统共不过五十文多一点。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环哥儿,你的月份便只这些么?”言语中竟是大有怜悯之意。
狄环也是甚少花钱的勋贵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严,亦极少出门,也没什么金钱观念。便这几十文钱,都已经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准备用来偷偷叫伴当给他买零食的——虽然此时这几个小孩身上,也就他一个人还有点铜钱,但是听到石蕤刚刚慷慨地许诺下这么多东西,这时候又被她嘲笑,想起刚才还炫耀自己有“很多钱”,顿觉脸红。低声道:“我的钱都是管家管着。”
赵佣却鄙夷地说道:“君子不言利,钱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石蕤横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们坐马车你走路,我们吃肉饼你看着。”
赵佣顿时语塞,便听赵俟问道:“露露,我们要坐马车么?”
“当然坐。”石蕤俨然便是众人的导游,道:“曹婆婆肉饼在朱雀门那边,我们走不了那么远的。不过,环哥儿的钱太少,租不起马车,只好坐驿车,四文钱一个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车站。”她说的驿车,便是汴京时兴的公交系统,一个比寻常马车更长更宽的马车。淑寿几人都是闻名已久,但是却从来没有机会坐过,这时不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露露,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狄环几乎是崇敬地问道。
“我外家在这里啊,阿旺和侍剑都带我坐过驿车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众人羡慕地“啊”了一声。却见淑寿转过脸,对赵佣道:“你要坐车还是走路?”
赵佣迟疑了一会,毕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低声道:“坐车。”
便见五个小孩欢天喜地地出门而去,店里的伙计目送着他们离开店中,不由低声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怎么这么象石学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刚刚来到店中的,居然有一个储君、一个国公、一个公主、一个骑都尉、一个大学士千金!
*
正当石蕤领着一干金枝玉叶去坐驿车准备吃曹婆婆肉饼的时候,柔嘉却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整个人几乎都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她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至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当年她的父母是如何为自己担心的。
再也没有想到,淑寿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朝中一干命妇入禁中拜寿,因太后特旨想见见石蕤,梓儿便将女儿也带了进宫。然后,太后留下高丽王妃叙话,梓儿便被清河请到静渊庄去小叙,向皇后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恳请,便让柔嘉领着太子与信国公、淑寿公主一道去静渊庄玩耍——这两位皇子,因与狄环年纪相仿,自小便是玩伴,这原也是寻常不过的事。而淑寿自见过柔嘉这位姑姑后,便亲昵得几乎成为了柔嘉的跟屁虫,静渊庄更是常来常往的。到了静渊庄后,清河便让五个孩子一起在园中玩耍,只叫了几个同年的小黄门跟随陪伴,拉了柔嘉过来一道下石子棋。
没想到,便这么一小会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寿设计诱骗几个小黄门在园中捉迷藏,领着四个七八岁的孩子,从静渊庄后院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也亏得淑寿竟然能把静渊庄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块的花园,原本是有几个宦者看管的,但因为静渊庄的下人,原本多数是皇太后特意调拔过来的内侍,这天赶上皇太后生辰,内侍省、入内省都人手吃紧,这些人又被调了回去帮忙,于是偌大一个静渊庄,许多的地方都没有人看管,竟教淑寿他们跑了出去——当然,再也没有人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待到她们发现之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静渊庄中乱成一团,所有的人疯了似地在庄中翻找,几个小黄门立时都被关了起来,严加审问——梓儿与清河,都是这么一根独苗,孩子突然失踪,做母亲的已是很难保持冷静,更何况还带上三个天潢贵胄,尤其是,还有一个储君在内!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两家,还有活路么?
责任永远都不可能是皇子与公主的。这一点,无论是梓儿与清河,心里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担一份责任——他们是在静渊庄失踪的。
不过,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对于梓儿与清河来说,如果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真有什么意外,便已经是等于天塌了。
清河郡主强忍着内心的担心、焦急、绝望——虽然汴京民风淳厚,治安极好,但是小孩走丢的事情,在一个人口上百万的的大都市,却是再怎么样也无法避免的,前几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节时走丢了,幸好这孩子聪明机智,才没被拐走,最后反被内侍发现,竟让皇帝与皇后救了下来。但这样的好运气,不是经常有的。开封府每年秋决的犯人,总少不了几个人贩子。而这五个孩子,最大的淑寿公主不过十几岁,而其余四个,都不过七*岁的年纪,不是金枝玉叶,便是勋贵子弟,都没见过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骗了,可真是一点都不希奇。但清河却是知道自己此时断不能离开清渊庄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准备叫人去报开封府的梓儿,两人一齐进宫请罪。
梓儿本来也是极聪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时便明白了过来。不管她再怎么着急,她也只能与清河一道进宫去请罪。虽然小黄门说是淑寿公主的主意,但是,错的只能是狄环与石蕤。
而且,这件事再怎么样重要,也是不能声张的。一则不能扰了太后的寿筵;二则若传扬出去,大宋皇室脸面全无——不仅让天下臣民百姓笑话,更让外国使臣看了热闹,这是说皇室教子无方;三则二人也无法向向皇后、朱妃交待,清河心里明镜似的,这事果真传扬出去,哪怕六哥赵佣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紧的,却是即使闹得惊天动地,满城风雨的寻找,也于事无补——这么大的汴京城,要找五个小孩,便如大海捞针一般,宣扬出去,反而会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所以,清河只得嘱咐了柔嘉,让她先去设法寻找,自己与梓儿却是连忙进宫请罪。
人在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若身边有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够很快的安定下来。有了清河这定海神针,听她安排处置着。知女莫若母,梓儿随即便想到——这五个孩子中,另外四个都极少出门,只有她家的女儿是被经常带着在外面乱跑的,石越似乎一点也不曾有过要培养“大家闺秀”的想法,经常带着她满汴京的到处乱窜。夫妻俩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还发生过小小的口嘴,但最后还是梓儿妥协了。因此,这五个小孩溜出去,真能带路的,怕也只有她家石蕤了。她连忙将石蕤平素喜欢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说了,这才极不放心地随着清河进宫。
千斤重担,便这样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种“报应”。当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胆,担惊受怕,如今,几个小孩牛刀小试,她一辈子的“伟业”,竟都比不上这么一场惊吓。
天知道,这中间可有一个太子殿下啊!
而且,那石头究竟是怎么样教女儿的啊?柔嘉脑子里乱成一团,刚刚梓儿所说的石蕤惯常爱去的地方,从城北的封丘门、北州桥,到城南的玉楼包子、曹婆婆肉饼、张八家园宅正店、白水潭学院;从城东的东西榆林巷、枣冢子巷,到城西的万家馒头、建隆观、州西瓦子——天知道石越为什么带女儿去那种地方?!乱哄哄地四五十个地名被梓儿一股脑地塞进她脑子里,汴京城的东南西北,潘楼街、土市子、大相国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没名的,好象竟没有这石家大姐不爱去的地方!
这么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个个寻去,没有两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静渊庄就开始想主意,亏了她也曾经是个惹事生非的主,胆子也大得吓人——她又拐回禁中,顺手抓了个小黄门,便叫他领着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说不能声张出去么?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细想石得一权威熏天,寻常宗室都要忌惮他三分,何况她只是区区一个县主。但柔嘉是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惯了的,哪怕这些年来懂事成熟了,却毕竟不会如清河一样思前虑后设想周到,在西华门前逮着石得一,揪着他耳朵便拉到一边,噼里哗啦便命令起来——倒似她才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当然地要他出动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寻查,火速派人到各个城门严加察访。
她这么一说,直把石得一惊得七魂出窍。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寻常宗室,是轻易惹不起的。何况还摊上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连连答应,也不敢迟疑,记得五人的衣着打扮,急忙派人传令——所有皇城司的探子立刻改变任务,全力查访三男二女五个小孩。连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中,匆匆忙忙部分了禁中的安全,也亲自出宫督办。
但柔嘉其实也不是真的知道皇城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找过石得一后,便策马奔赴石府。她的想法是极单纯的,梓儿告诉她这么多的地名,她怎么样也不可能记全,找到石府的人帮忙,他们总该知道石蕤平素爱去的地方。她也不管这个想法对不对,到了石府,正好撞见侍剑。侍剑听她一说,整个人都吓傻了——他自然是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随手从府中抓了几个家丁,便随着柔嘉一道到处寻找。
侍剑也是常领着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楼街,她又最爱那边的热闹,且那一带离静渊庄也不算太远,因此马上领着柔嘉往潘楼街跑去——几个人急得满头大汗,在潘楼街一处处地打听着,却不知道,石蕤已经领着淑寿四人,正坐在从旧封丘门开往朱雀门的驿车上,兴高采烈地拍手大叫着。
*
曹婆婆肉饼的掌柜并不叫曹婆婆,而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中年男子——他被人们唤作“曹员外”——汴京的市民,习惯将富人唤作“员外”。耶律萌显然一时间难以接受“曹婆婆肉饼”居然是个男人掌柜,颇有点吃惊,他远远比不上萧佑丹这么了解宋朝,并不知道在宋朝,商人们已经有了品牌的观念,象曹婆婆肉饼这样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会轻易改招牌的。但这一位曹员外,显然也没有商业扩张的想法,尽量来前来买肉饼的人络绎不绝,但曹婆婆肉饼依然只是一家小店子,不过,大部分人都买了就带走,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在店里就着清汤吃饼。
这一天对曹员外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虽然是皇太后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俭持家的曹员外,并没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样,去大相国寺看热闹。汴京市民是极喜欢热闹的,但曹员外却秉持着一个宗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店子都要开门迎客。市民们去大相国寺看热闹,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时会经过这里,象李七家正店这样的大酒楼,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进去的,他们累了饿了,便只会到曹婆婆肉饼来买块饼,或者去张家油饼、玉楼包子买块油饼、买个包子充饥。所以,象曹婆婆肉饼这样的店子,一般来的,都是极普通的市井小民,极少会有达官显贵们屈尊纡贵。
但这一天,却显得极为反常。
先是来了两个客人,衣着光鲜,气度举止,都不似寻常百姓,而说话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两人买了几块饼,要了两大碗汤,找了个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其中一个客人一边吃还一边称赞,“这肉饼,十余年来,难得味道都没有变化。寻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饼,一定要到店里来,就着汤吃,这才正宗。李清臣哪里能知道这等妙处?”
曹员外因听他语气,竟是店里十余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赶考的举子,正寻思着笑着上前去搭几句话,联络联络感情——若将来得中了,也能写首诗写幅字什么的挂着,装点装点……他正打着小算盘,却又有四个客人走进店中,要了几个肉饼,也不吃汤,只找了张桌子,心不在焉地啃着。这四个客人,说穷不象穷,说富不象富,说是百姓不象百姓,说是官又不象官。他们也不象来吃东西的,反倒不时拿着眼睛瞄那桌的两个客人。曹员外正摸不清他们是什么来路,却听自己的小儿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声道:“爹,这是皇城司的。”
“你怎么知道?不要乱说。”曹员外吃了一惊。
“坐在那边那个,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贿赂了宫里的蓝公公,到皇城司谋了个差使。爹不记得了么?”
曹员外不觉凝神仔细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们规规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么事?”曹员外低声训了几句,把嘴朝萧佑丹与耶律萌呶了呶,“是冲那两位来的。”
但这么着一搅,曹员外却也不敢再去搭话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几个探事并没有呆太久,没多久,四人仿佛有什么急事,付了钱匆匆忙忙便走了。
这反常的举动,不仅让曹员外大惑不解,连萧佑丹与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萧佑丹绝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来吃曹婆婆肉饼,都亭驿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但他到底还是找了个当儿溜了出来——不过,他本事再大,也抵不过职方司与皇城司人多,屁股后面,终是跟上了几条尾巴。只不过,职方司与皇城司的办事方法却大不相同,职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却是明目张胆地跟着,根本不怕被发现——这既和两个机构的人员有关,也与各自的职责有关,职方司恨不得萧佑丹来见见汴京的间谍,但皇城司却只要不出什么漏子便心满意足。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样,萧佑丹却只是津津有味地啃着肉饼,在他看来,这几文钱一个曹婆婆肉饼,比集英殿的美味佳肴,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进来挑衅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们突然离去,让他暗暗纳闷。但这个闲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满意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萧佑丹满意地抹了抹嘴,看着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觉相顾一笑。正准备叫掌柜的过来结账,却听到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道:“店家,要五个肉饼,五碗汤。”
“好呢!”萧佑丹听曹员外答应一声,却见二女三男五个孩子走到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他随眼瞥了一眼,却立时怔住了。
龙纹!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岁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双脚晃荡着,露出了半截靴子上,这上面竟然绣着龙纹!
萧佑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这五个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极精美华贵——但从衣服上却看不出异样来,当时汴京富贵之家,穿着僭越逾礼,早已经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饰也常常与普通官员无异。
许是某个王爷家的孩子,偷偷跑了出来。萧佑丹暗暗想道。却见曹员外的小儿子端着菜盘过来,抹了抹桌子,一面极为熟络地笑道:“几个小员外、小娘子,怎么便自个儿出来玩了?”
“小员外?”赵佣望着狄环,奇怪地问道:“环哥儿,你是员外郎么?”他只听说过员外郎,却不知道民间的习俗,眼见这伙计是和自己一行说话,但他和赵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员外郎的,因此在他想来,自然只有狄环了。
狄环摇了摇头,骄傲地道:“我是骑都尉,不是员外郎。”
赵佣与赵俟更觉奇怪,二人死死地望着石蕤,却怎么样也不肯相信她会是员外郎!但这一声“骑都尉”,却真真将人吓了一跳。自从王安石拜相以后,宋朝对恩荫便越管越严,新官制以后,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马光与石越的强烈主张下,恩荫较之王安石时代更加严格了。狄环小小年纪,便恩袭骑都尉,不仅令萧佑丹与耶律萌大吃一惊,连曹家小儿子,也都吓了一跳。
“六哥、七哥别多嘴。”淑寿到底年纪稍长,要多懂些事,摆出姐姐架子,瞪了赵佣与赵俟一眼。二人对淑寿甚是敬畏,缩了缩头,更不敢说话。
曹家小儿子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贵人家的子弟偷偷跑出来玩,也不敢多说什么,把汤和饼上了,一面跑回去和老爹商议要不要报开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热心的,并没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习惯,何况若是这几个小孩子走失了,万一官府追究到这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这么着几句话,却也已经令萧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几乎是直觉地便感到这几个孩子不同寻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细心地留意这几个孩子来。
五个孩子显然都是饿了,虽然从潘楼街过来是坐驿车,但从静渊庄到潘楼街,也却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虽然几个孩子边走边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几个人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却也是颇消耗体能的。赵佣平素在宫里吃饭是极挑食的,也不怎么能吃东西,因此身子极弱,这时候喝一口清汤伴一口肉饼,竟风卷残云般吃得一丁点都不剩。赵俟与狄环更不用说,早早就吃完,他们都不敢招惹淑寿,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石蕤手中的半个大饼,不过毕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里的东西。
“我还要一个!”但赵佣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吃完之后,马上高声叫了起来。
“钱不够了。”石蕤为难地说道,狄环将铜钱从荷包里掏出来,哗啦啦倒在桌子上,不过三十几文,刚好够他们一人一个肉饼。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赵佣心里极想要,却害怕被淑寿骂,眼巴巴望着淑寿。
萧佑丹此时已是由好奇到觉得有趣,他已经肯定这几个孩子都是宋朝勋贵子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贵而已。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几个孩子,要看他们怎么处置这事。
却见淑寿望了赵佣一眼,又转向石蕤,问道:“露露,你上回是不是说过有地方当东西的?”
“嗯。”石蕤点点头,马上便明白过来,“啊”了一声,道:“要是当了东西,被发现要挨骂的。而且我爹爹说过,到当铺当物什,都是很亏的。”
“我便说不小心丢了便是。”淑寿不以为然地说道,一面摘下一个耳坠来,学着石蕤的口气喊道:“店家。”
曹员外已经听他小儿子说起这群小孩中有个“骑都尉”,心里正在为难:他到底不知道底细,也不敢随便报官,须知开封府的官老爷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但若不管,又怕担上干系自己担待不起。这时听到淑寿唤他,连忙亲自跑了过来,打了躬问道:“小娘子,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这个再换你三个肉饼,行么?”淑寿到底是第一次干这勾当,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曹员外望着淑寿手里的耳坠,半晌说不出话来。单单耳坠上面的那颗珠子,只怕梁家珠子铺里轻易也寻不出这么好的珍珠来。用这么名贵的东西,换三个肉饼……“要得!”曹员外几乎忍不住要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
淑寿却以为他不肯答应,不觉失望,这对耳坠原是她极喜欢之物,若非是心疼两个弟弟,哪里便肯给人?这时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只耳坠,道:“这总该够了吧?”
“一只便够了。”石蕤却不干了,一把拦住。“上回我到梁家珠子铺买一颗寻常珠子都花了几百文,三个肉饼也就是十几文,一只便够了。”
萧佑丹在旁边听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过曹员外,笑道:“店家便给他们三个肉饼,算到我的账上便是。”
“是。”曹员外陪着笑应了,一方面是如蒙大赦,一方面却又是恋恋不舍。连忙吩咐了儿子上肉饼。
石蕤却不肯平白无故得人好处,学着大人的样子,对萧佑丹敛衽一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尊府在何处?明日我好叫人将饼钱送还。”她到底也算是名门之女,年纪虽小,面对生人之时,倒还没把平素学到的礼节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也说得似模似样的。
这时肉饼已经送到,赵佣拿起一个肉饼方啃了一口,听石蕤还要还钱,含着饼道:“既要还钱,便再来两个!”
这回连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顿住——连萧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曹婆婆肉饼的店门口。
“石学士!”萧佑丹才说了三个字,便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道:“爹爹!”他大奇回头,却见石蕤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他又抬头望望石越,见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几乎再次笑出声来。
第两百九十五章 坠入主战场(第一更)
“萧大王?”石越亦没有料到萧佑丹会出现在这里,他看着萧佑丹,目光却停到了石蕤脸上,他见女儿没出什么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过她身边,见淑寿、赵俟、狄环都心虚地低着头,赵佣刚好捧着肉饼咬了一口,猛然间见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茫然地发起呆来,石越又好气又好笑,但一直悬着的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几乎将他吓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碰上歹人,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皇帝这时候早已经知道几个孩子失踪之事,又惊又急,几乎是坐立不安。现在外头看起来欢天喜地的,禁中却早已经乱成一团——李向安这才派人给他报讯。石越收到消息,立时便猜到此事他的宝贝女儿“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从中撩拨,另外那四个孩子,哪里会想到溜出宫来?因此他亦是循着女儿爱去的地方寻找,不过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调集了府中的人手,只说是石蕤失踪,瞒了两个皇子与公主的事,令他们四出寻觅;一面又动用自己的关系——开封府有两个巡检,乃是他抚陕时的亲兵出身,平素里,凡是石府的门客亲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门,石越便一律不许来往(司马梦求是个例外)——这亦是为了避嫌,这时候却顾不了许多……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有开封府的一个捕头来报,说见着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饼店,他匆匆赶来,却不料竟在这里见着萧佑丹——不过也不奇怪,那开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认得萧佑丹的。
石越见几个小孩平安无事,稳下心来后,却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萧佑丹是否已经知道几个孩子的身份,这时更不敢多说,立即反客为主,问道:“萧大王如何会在这里?”萧佑丹并非常驻使节,没有宋朝官员陪同,随便出都亭驿,到底是不合礼节。因此石越语气中隐隐便带了质问之意。
萧佑丹笑道:“一别汴京十余年,闲来无事,正好出来走走,看看汴京究竟还有何变化——这一位,便是令嫒么?”
“小女顽劣,石某教女无方,让大王见笑了。”石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旋即道:“还是请大王早回都亭驿,若要观赏汴京风情,可叫礼部安排官员陪同——大王固有闲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时大辽皇帝问起来,可叫敝国为难了。”
“学士说笑了。”萧佑丹眼见石越似乎急着遣开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余光又瞥了石蕤几人一眼,笑道:“休说大宋职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强将,护卫周到,便是小王与耶律将军,亦都是马上出身,等闲之辈,不足挂齿,又能有何意外?”
“是么?”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萧大王是以为我大宋无人么?”
“岂敢!”萧佑丹淡淡笑道,望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进店中。石越见着此人进来,心中暗叫一声苦,果然,便见赵佣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饼,笑逐颜开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杨将军,你来了!”他虽然贵为太子,但终究自觉心虚,加之宋室皇子教育严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刚才猛然间见到石越出现,竟是大大吓了一跳,所受惊吓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着肉饼发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怎么样都是失仪,这时见到杨士芳出现,便如见着救星一般,急忙抛了肉饼就朝杨士芳奔去。
杨士芳见赵佣无恙,亦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便想行礼,总算是生生忍住。
“杨将军?!”萧佑丹与耶律萌交换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发觉得这事不同寻常。
杨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却没有再理会萧佑丹。他回过头,似是向门外打了个暗语,便见一辆马车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门之外,又有两个身着常服的班直侍卫走进店中,径直走到淑寿与赵俟身边,护着二人出门而去。杨士芳牵着赵佣的手缓缓走到店门口,忽然回头,冷冷逼视萧佑丹一眼,便转过头,带着赵佣扬长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发展,他知道以萧佑丹的精明,这件事终究是瞒不过去的,但这时候也只好瞒得一时算一时,毕竟他怎么样都管不到杨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儿,环哥儿,你们过来。”
石蕤与狄环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边。石越看了女儿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抬头欲向萧佑丹告辞——闹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须领着这两个小孩,去宫中请罪——却见萧佑丹与耶律萌都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门口。
他顺着二人的目光瞧去,却见店门口的一块铺地的青砖,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务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为大王安全计,为两国邦交计,还望大王早回驿馆。”石越正抱拳向萧佑丹告辞,却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衣襟。他低头望去,却见石蕤正在轻扯自己的衣袍,见他目光,慌忙低下头去,细声道:“爹爹,我还欠这位萧大王三个饼钱……”
*
“杨将军,刚刚那个是什么人?”马车上,赵佣好奇地问着杨士芳。与日日相处的杨士芳在一起,他感觉自在了许多。但心里终免不了有点惋惜不舍。
“六哥问的是那个契丹人么?”杨士芳习惯性是冷冰冰的语气,“他是辽国的北枢密使、卫王。是来给太后祝寿的。”
“北枢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样大么?”
“差不多大。”杨士芳简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气。”赵佣突然道。
“六哥千万不可乱说。”坐在马车门口的内侍庞天寿慌忙回过头来,他是负责照顾赵佣与赵俟的内侍——这个是让人羡慕的差使,谁都知道,赵佣是大宋朝的储君。但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随即变得黯淡起来。幸好当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则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现在。“文太傅可是当今名臣……”
他生怕赵佣随口乱说,又惹出祸来,便想为文彦博辩护几句,但他毕竟只是个内侍,吱唔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听杨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说过,契丹是北边的大国。”
“那是我们大宋的世仇。”杨士芳沉声道,“六哥将来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这样的大臣辅佐,才能打败契丹,收复故土。”赵佣与赵俟似懂非懂地听着,杨士芳又道:“象刚刚碰到的萧佑丹这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个武人,不明白赵佣心里想着什么——赵佣每次见着文彦博,无论是向皇后、朱妃,还是服侍他的内侍,都必然要叫他规规矩矩,谨守礼仪,这样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称赞,若举止有丝毫不妥,回来必定要被说上一番。所以赵佣对于文彦博、石越这样的朝廷大臣,心里实在颇为惧怕。这时见萧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识还肯借钱买饼给他吃,又听说是契丹的大官,两相比较,自是觉得萧佑丹要亲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宫,要好好向官家、圣人请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天寿接过杨士芳的话来说道,赵佣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规矩与礼仪在等着自己。他不住地拿眼睛马车的车帘外瞄望,一脸地恋恋不舍。这装饰富丽堂皇的马车,竟是远远不及简陋的驿车有趣。随着马车的颠簸,赵佣眼皮越来越重,竟是睡着了。
*
载着赵佣、赵俟与淑寿的两辆马车,直接驶入了静渊庄。杨士芳等班直侍卫、内侍服侍着三人在静渊庄下了马车,早有宫中的内侍在那里等候,直接便引着三人往保慈宫去。赵佣、赵俟与淑寿这时见着众内侍都低着头,走路静悄悄的,喘气都不敢大声的神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到了保慈宫前,高太后极亲信的内侍陈衍已在宫前等候,见着三人过来,忙行了一礼,低声道:“官家、太后、圣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会儿好好认个错。”一面又对杨士芳与庞天寿道:“太后让二位也进去。”却不再多说什么,庞天寿看了杨士芳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觉苦笑了一下。
陈衍引着五人进了保慈宫,佑大一个保慈宫内,静悄悄地,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便见正殿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跪着数以十计的宫女、内侍,全都是服侍赵佣三人的。杨士芳与庞天寿见着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来。赵佣三个先进到殿中,却见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时和谒可亲的样子,沉着脸,一声不吭。赵顼与向皇后却坐在一侧,见着三人进来,倒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赵颢与赵頵站立着侍候,赵頵看到三人无事,亦是松了口气,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赵颢却一脸的肃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着朱妃、王妃、清河、梓儿。
三人见着这阵仗,心里已先是慌了。淑寿是闯惯祸的人,这时见势头不对,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顺势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脚,可怜兮兮地说道:“娘娘,温国知错了。都是温国不好,擅自带着六哥、七哥出去,温国知错了,害娘娘、官家、圣人担心……”(阿越注:宋朝管祖母、母亲都叫娘娘,宫中民间皆然。)
赵佣和赵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寿一气说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齐跪下,跟着说道:“孩儿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淑寿这么着可怜巴巴地一认错,若是平时,高太后心肠便软了。但闹出这么大事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有一难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场?而且这事还牵涉着太子的名声,赵佣虽为储君,但一日不登基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稳了。自古以来,多少太子平安无事,还要忧谗畏讥的,何况还闹出这么大事来?高太后提心掉胆半日,生怕三人有什么意外;待知道他们平安无事,这担心便转为恼怒,早已硬下心肠,要给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立立规矩,却哪里会被她几句话打动。
当下看也不看淑寿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错了!”一句话出口,怒气上涌,高声道:“你还知道知错?!”
她这么着一发怒,连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须知这三个孩子,都是由她抚养的。忙欠身劝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被高太后打断,“息怒?你带的好孩儿,如今还要回护他们么?!”
这话却已经是极重,向皇后脸一红,连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无方,累娘娘担忧,罪孽深重,不敢避罚。还盼娘娘息怒,以免伤了凤体。”
高太后哼了一声,却也不叫她起来。向皇后就这么跪在保慈殿中,清河与梓儿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听一个脚步匆匆走进殿中,跪在她们身后,禀道:“观文殿大学士石越领着女儿石氏、骑都尉狄环在西华门外请罪。”
赵顼望了一眼高太后,却听高太后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罪好请?”石越毕竟是朝廷大臣,没有随便处置的道理——若是太子果真有什么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杀一条道可选;但太子既然没事,纵使声张出去,御史弹劾,无非也就是降职、削爵、罚俸——“教女不严”是什么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没有规定的,纵要处罚,从来都是与事情实际造成的后果、皇帝对当事人的态度来决定的。且皇帝还在,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况高太后与皇帝都不想张扬,这就更不能无缘无故处罚石越这样声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又道:“孩子叫他领回去,严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仪制。韩氏的郡夫人诰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学学相夫教子,你们俩个都退了罢。”
“臣妾谢太后恩。”清河与梓儿连忙谢恩。二人在保慈宫已跪了大半日,双腿僵硬,血脉不通,几乎站都不站起来。但这时更不敢失仪,强撑着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见高太后三言两语,便将清河从一个准公主变成郡主,又夺了梓儿的诰命,处分如此严厉且不留半点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铁了心要立规矩了。果然,便听高太后又道:“叫杨士芳、庞天寿进来。”
未多时,杨士芳与庞天寿走进殿中,一齐拜道:“臣杨士芳、庞天寿,叩见皇太后、官家、圣人。”
“你们知罪?”高太后径直问道。
“臣等知罪。”
“也罢,每人杖责二十。”
杨士芳与庞天寿不由一愣,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忙顿首道:“谢太后。”
赵颢听到高太后如此处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惯例,出了这样的事情,杨士芳与庞天寿都会被逐出宫中。杨士芳或许贬往某州安置,庞天寿大概会在洛阳或者大名府度过余生,事实上,那些被淑寿设计骗过的小黄门,便是被杖责后赶出了宫中。但高太后却乎意料的留下了杨士芳与庞天寿。眼见二人叩头谢恩,便要出去受罚,赵颢嘴唇微动,欲要进言,却终于忍住。
不料淑寿却忽然唤道:“娘娘!”众人都是一愣,却见她犹豫了一下,忽大声说道:“娘娘,都是温国犯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娘娘处罚温国,不要降罪杨将军他们。”
殿中之人再也没有人想过淑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担当,都不觉一怔。高太后与赵顼心中几乎同时转过一个念头:“可惜她是个女儿。”杨士芳与庞天寿刚走到殿门口,听到这话,身子都不由一颤,几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却也知道这种求情是绝不可能有用的,并没有停下脚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罚你。”高太后的声音依然严厉,怒气却平抑了许多,“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们是皇子、公主,一举一动,关系的都不只是你们自己。尤其是六哥,现在你犯了错,身边服侍你的人,都要跟着受处罚。将来你若是不顾后果,犯下大错,便是整个大宋要跟着你受罚!”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则道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六哥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与主主亦都是皇家宗室,一举一动,宜为军民之表率。是年纪虽小,汉昭烈所谓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正应当从小便学着守礼仪,知规矩才对。”赵颢一旁语重深长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诲,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当牢记在心里。这才是大宋万民之福。”(阿越注:主主是宋朝皇室中,长辈对公主的昵称。)
高太后瞥了自己这个爱子一眼,没有说话。向皇后一向是个规规矩矩的懦弱性子,虽听出赵颢这冠冕堂皇的话后面,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话都不敢有的,儿子闯了这么大祸,她也只知道跪着哭泣赔罪而已。惟有王贤妃却是听得极刺耳,壮着胆子,低声说道:“孔子曰: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渊,何以知没溺之患?不观巨海,何以知风波之患?圣人犹自如此,何况几个孩子?所谓知过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虽犯了过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谁说不是好事呢?还请娘娘重加责罚,让他们知道教训,这亦是为了他们好。”
她话中之意,也是附和着高太后的话,却又隐隐地和赵颢的说法针锋相对。
“王氏说得对。”高太后冷冷地应道,却听不出她是什么心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不管是普通宗室,还是亲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让天下万民讥我皇家没有家教。俗语云‘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温国既做出错事来——”她顿了顿,沉声道:“陈衍,领他们三个一道去宗庙,跪足三个时辰。”
高太后此话一出,连赵顼都变了颜色。跪上三个时辰,文弱一点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况三个自小娇生惯养,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赵佣身体又弱,这么着一跪……朱妃一听这处罚,身子一晃,几乎便要晕倒,勉强支撑着,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娘娘开恩,娘娘开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娇生惯养的……”
王贤妃却知道说什么也用,虽心如刀绞,却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赵顼几次也想开口求情,但知道淑寿是个鬼精灵,若知道他有半点不忍之意,将来真是无法管教,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赵颢与赵頵示意。赵頵立时跪了下来,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虽然有错,还望娘娘从轻些发落,若有个好歹,娘娘难道不心疼孙儿孙女么?”
赵颢却抿着双唇,只做没有看见,竟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说。
便在这当儿,却听殿外有人高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六哥、七哥、主主,做错了事不许混赖,都和我一道去跪……”随着这话声,便见柔嘉大步走进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云鸾之罪,任凭太后责罚,绝不敢辞。是我看丢了六哥、七哥和温国,我理当陪他们一道罚跪的。不过云鸾也有一事,想求太后应允!”
这么胆大包大的话,也只有柔嘉敢说。她也不待高太后答应,便又说道:“我听说,真宗曾说,太宗皇帝最好的诫谕,都是关于读书的。虽说祖宗定制,宗室要十岁才上学,但六哥、七哥闯出这祸事来,亦是因为没有个好师傅好好教导之故。便请太后恩准,给六哥、七哥选个好师傅,出阁念书罢。”
柔嘉的性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来淑寿这般胆大妄为,她心里还颇有怨到柔嘉身上,却不料她居然还有这种见识,又想到几个孩子失踪时,柔嘉虽然还是莽撞的性子,却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倒让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当下竟点头应允道:“便依了你。”
听到这话,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惊又喜,心里暗暗感激柔嘉。赵颢却是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见识。”
“谢太后。”柔嘉对高太后叩了个头,便拉着赵佣、赵俟的手,叫起淑寿,随陈衍一道出保慈宫而去。
高太后望着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众人连忙告退。高太后望见赵顼脸色苍白,起身时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转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说会话罢。”
赵顼这一日之间,先是憋闷了半日,念着萧佑丹的话,又喝了不少闷酒。待听到几个孩子失踪,又惊又急又气,心情大起大落,莫甚于此。他身子本来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担心着国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听到高太后的处置,心里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觉得孩子不管不行。这时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不便当众表露出来,听到高太后召唤,勉强又支撑着,问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见向皇后以下都已经退出殿中,悠悠叹了口气,道:“官家道我这么狠心么?我哪能不心疼孙儿孙女的?”
赵顼勉强笑道:“母后……”
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高太后打断,“官家不用说什么,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储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对礼法规矩有了敬畏忌惮之心,将来才不至于为所欲为。否则他将来做了皇帝,谁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错,到宗庙跪三个时辰,那是轻的。将来犯了错,奈宗庙、天下何?”她顿了顿,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妇人见识,只知道疼儿子女儿。我若应了她们求情,哪怕是减轻一点,这几个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将来定然还要无法无天,日积月累,只怕再也没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个恶人,罚狠一点,让他们晓得厉害——我暗地里早已吩咐了陈衍,看他们不行了,便宣诏赦了他们。况且,有十九娘在那里,其实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吃亏……”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儿子诉说着心曲,不料赵顼一面听着,一面便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忽然,便见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还请安心保重龙体……”睿思殿内,吕惠卿与文彦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劝慰着皇帝。赵顼忽然在保慈宫晕倒的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为了防止引发动荡,高太后果断地封锁了消息。幸好,在太医的急救之下,赵顼很快便苏醒了过来。但是,医官们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开些调养的方子,让皇帝静养。但赵顼却不能“静养”,他移至睿思殿后,趁着宫门还未关闭,便派人急召吕惠卿与文彦博入宫。尽管太医们都避重就轻地说些宽慰的话,但从他们模棱两可的话中,赵顼便已经预感到,这次的生病,没有那么快好起来。既然这样,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么大病,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好。”赵顼淡淡地笑道,“太傅与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们二人能和衷共济。”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歇了一下,却用目光制止了吕惠卿与文彦博插话,过了一会,忽然叹道:“今日萧佑丹说的话,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挂怀。”吕惠卿连忙宽解道,“物价腾贵,无非是因交钞发行过多。但这种状况,亦不会持续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可平西南夷之乱,熄益州之兵。两年之内,必令国家财计回复正常。”
吕惠卿说出如此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话来,连文彦博都大吃一惊。但吕惠卿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内还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乱,他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捂不住这锅到处冒泡的沸水。与其这么着让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到处制肘着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掷,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时候他也有话说——此时他还不知道王安石已经婉拒复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赵顼也觉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财计便不得不靠增发交钞维持。而益州之乱,正源于用人不当。将领无能,不止累死三军,还拖累了朝廷。陛下试想,西南夷所居,不过弹丸之地,以王师百战之余,岂有屡战屡败之理?臣的主张,还是请陛下用王厚、慕容谦为将。若其不效,臣愿与之同罪!”吕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码,增大赌注。
“陛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文彦博这时再也无法坐视,嘶声道:“吕相公将一路之安危,系于区区二将身上,若果真有何万一,便诛吕氏全族,又于事何补?臣以为,要平定西南夷之乱,还须三管齐下。一面朝廷要发兵征剿镇压,一面要暂停熙宁归化,招抚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还要善择益州路牧守,以防祸起萧墙。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请陛下三思!”
赵顼凝视文彦博,道:“朝廷不是已经用王介甫做观风使了么?太傅以为王厚、慕容谦不可当大任么?”
“枢密会议以为林广是宿将,可当大任。”文彦博固执道。
赵顼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石越、李宪都以为王厚、慕容谦可当重任,连郭逵亦觉二人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难之?”
皇帝这话中,隐约便有质问之意了。文彦博勃然变色,嘶声道:“陛下用臣为枢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赵顼心中亦觉恼怒,默然良久,终于忍耐下来,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决,非国家之利。”
“便请陛下除林广益州经略使,此事一言可决。”文彦博亢声道。
赵顼又沉默了一下,问道:“太傅,若用林广,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乱?”
“陛下既开西南之衅,奈何这时反而急功近利?军机万变,谁又能预测期限?然若以林广为将,必不至于败军辱国。”文彦博顿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谦非无能之辈,然臣所忧者,正是上位者急见事功,二人到底年轻,急欲取悦陛下,到时不仅坏了国家大事,还将自己也毁了。”
但文彦博的话,却不是赵顼想听到的。皇帝的目光转向吕惠卿,吕惠卿不待皇帝发问,便道:“陛下纵以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宪、郭逵辈,岂得说其皆不知兵么?”
赵顼移开目光,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沉声道:“朕意已决——便召王厚、慕容谦为将。让他们先到京师来,朕要亲自见见他们。”
“陛下圣明!”吕惠卿连忙顿首颂道。
文彦博却默然不语。皇帝明明已经疑心他以党争坏国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也要一气结了。”赵顼仿佛想在这一刻,处理掉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傅与丞相怎么看?”
“臣理当避嫌。”文彦博冷淡地回道。
吕惠卿心情极是畅愉,只是皇帝到底还病着,他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仍然是小心谨慎的模样。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论之,其实便是清议舆论,到底还是同情者居多。臣以为,这桩案子,不宜再争论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孙默虽然判决了,然论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权。此事凭陛下圣裁便可!”
赵顼心里想要的便是圣裁,吕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实此事已经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上的官员,以人数而言,到底还是主张轻罚的居多。只不过清议可畏,赵顼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过于刺激了反对者,万一闹出个给事中三驳出来,那才是毫无必要的大麻烦。但他还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为,可黜唐康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协助吕公著;李浑罢职编管,亦足为惩戒;田烈武罪轻,降一两级,闲置几年便可。至于高遵惠,实则功大于过,但亦不赏,平调益州做提督使。卿可与政事堂诸公商议,若以为妥当,便以政事堂的名义结了这案。”
他分明已经定了下调子,却还要展示公正,让政事堂去“商议”,一面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若是如此处分后,舆论清议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舆论清议激烈反对,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决者。
但吕惠卿自是不惮于替皇帝当挡箭牌的,他反而暗暗庆幸——皇帝如此处分,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轻些,这正说明他的队站对了,不仅对石越有了个交待,亦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吕惠卿相信,绝不会有皇帝喜欢一个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宰相的。象当今这样的英主,更加不会喜欢。
*
约同一时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没能封锁过雍王府。
“哦?”李昌济吃了一惊,不由追问道:“果真?”
“千真万确,皇兄在保慈宫晕倒,不过现在已醒了过来。从太医的闪烁其辞中,可知这次病得不轻。”赵颢低声道。这些年他虽然“安安心心”当他的“贤王”,但却并没有白费光阴,禁中的事情,能瞒得过他的,并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济沉吟着。
“仙长以为如何?”赵颢笑道,“汴京风云真是瞬息万变,有人以前是两面下注,如今风云一变,便向小王这边倒了。”
“大王说的是?”
“石得一。”赵颢言语中,不由有几分得意,“这个奄竖,鼻子比狗还灵些。”
“此人举足轻重,大王慎不可轻视。”李昌济对于赵颢的野心,本来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这时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间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会得。”赵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这件事,要不要现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实在耿耿,就因为柔嘉几句话,一件完美的大好事,变得好坏夹半起来。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这种性格,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为。用不了多久,师生之间,必然难以相容。只要太子厌学,讨厌儒士,让这些夫子对太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再将这些事情散播出来,一并大肆宣扬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赵颢不由击掌赞道,“今日之失德,还可谓不教之过。若这般师生相看两厌,则是朽木不雕也。”
“要紧是要找几个好师傅。”李昌济笑道。
“此事不难。”赵颢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国、程颐,皆是天造地设之选。”说罢,越发觉得李昌济此策之妙,不由又笑着赞道:“仙长真奇士也。”
第两百九十六章 偷袭的树丛(第二更)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学士夫人韩氏被削去诰命,很快便引起了从爱说是非的官员内眷到四处奔走钻营的官吏的注意,然后更慢慢扩散到民间,因为没有正式公布原由,这种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们猜测的兴趣。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当各种各样的猜测过多的时候,有时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种猜测,被埋没在五花八门的流言当中,人们只有在事后真相揭开时,才会拍着胸脯说:“这个我当时早就猜到了……”而对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减少出入石府的数量,则不失为明哲之举。
不过,真正吸引官员们目光的,则是第二天在琼林苑的大宴。
枢密使文彦博告病,并且从消息灵通的人士口中,还传出这样的消息,皇帝已经下诏召有“小阎王”之称的小王将军与慕容谦将军回京,准备分别授予益州路经略使副之职,统率大军,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乱。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与慕容谦的官员,在宴会中悄悄地相互打听着二人的功绩与背景——尤其是一向不为汴京官场所熟知的慕容谦。有操守节气的官员,关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国平定西南的叛乱;一头扎进党派之争的官员,则关心二人的立场;汲汲于自己名利的官员,也要获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断这两个人是否有可能成为新贵,对自己的前途将有什么样的价值……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出于两种以上的原因,来关心着这个任命。而人们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后,有些人则不免要变得更加迷惑不解,感叹汴京的风云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慨叹帝心之难测——怎么会一面如此重地处罚石夫人,一面却准备重用慕容谦?也有一些自作聪明者,便以为这是一种御下之术;还有一些人,则更加疑心着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么重要的宫中嫔妃……
琼林苑的花丛之中,流言便如蝴蝶一般,处处飞舞着。
而对于大辽国的驻宋使拖古烈来说,这样大规模的社交场合,亦是他收集情报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脸色极差,在各国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钟的面,便只留下礼部尚书王珪与鸿胪寺卿李陶作陪,悄无声息地众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离席之时,脚步虚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状态——这显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但他知道赵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因此亦没有太放在心上。而且,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当皇帝离开之后,官员们才不那么拘谨,青壮派的官员们,借着酒兴,开始先行走动,不再固守于自己的席位,他们以同年、同乡、同党为特征,自然而然地分开了群落。这时候琼林苑正是花开的季节,来自天下各路军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异葩,争相斗艳,自然亦会引起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诗兴,因为这一日琼林苑全部开放给官员们与各国使者游园,更有许多的官员干脆便离席而去,三三两两结伴去苑中赏花,诗词唱和。
与萧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着打扮,与一般宋朝士大夫毫无不同,他说着一口道地的汴京话,穿梭于大宋的公卿之间,倾听着他们吟诗作赋,得心应手地品评着诗词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语,赢得满座赞叹。他巧妙地拉近自己与宋朝士大夫们的距离,让他们不将自己视为“外人”,然后才有机会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谈论各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流言耳语,大部分的中下层的官员们对于朝廷的人事、政策,总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他们亦不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会是什么军国机密,觉得自己说的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于是亦放心大胆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谈阔论。即使一些对辽国抱有极重的敌意的官员,也不怎么排斥拖古烈——的确,要区分拖古烈与一个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区别,实在是太难了,而他又是一个极能获得人们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时候会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着宋朝的国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个官员怎么样有才干,大宋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总是耐心地倾听着,偶尔不卑不亢地回答几句,即不让他们太失望,也肯不让他们太满意。而且因为他对儒家经典、汉赋唐诗,乃至宋朝的学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经据典来回答,让那些存心想诘难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里佩服他的才智与学问。
但对于韩拖古烈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职责,为了那个将自己从微贱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辽皇帝,亦是为了大辽朝的存亡延续。对于自己的国家,拖古烈内心有着极深的忧患意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潜力——无论南朝现在面临怎么样的危机,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无法体会到的感觉。忠烈、先贤二祠,白水潭学院,朱仙镇讲武学堂,每天练习弓箭的小学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熙宁蕃坊,还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只,汴京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太平车……每一样东西,都让他感觉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种平静下面的巨大潜力。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时代的变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这样的智者。但这样的智慧,对他个人而言,却不全是好事。他感觉到时代在变化,却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应当如何跟上这种变化,如何应对这种变化,这只能让他产生极大的挫折感与焦虑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自己的祖国。
他深信大辽皇帝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大辽现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选择。做为一个辽国人,做为一个辽国士人,拖古烈对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游牧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所有的游牧民族,都注定是没有前途的民族。这是有人类以来,就亘古不变的一条铁律。任何不肯改变的游牧民族,都注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灭亡,其中绝大部分,甚至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丝毫的印迹——能够有机会做出选择汉化与否的游牧民族,都已经是极少数的幸运者。拖古烈不会被历史的表象所欺骗,汉化也是注定要灭亡的,但是游牧民族灭亡,却从来都不会是因为汉化——这是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横向比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不肯汉化的游牧民族,在同样的条件下,永远比愿意主动汉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辽的先祖们具备超凡的智慧,他们意识到不汉化就无法生存;但又担心汉化后又失去赖以立足的竞争优势,所以创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仅仅在太祖皇帝死后,太宗皇帝一亲政,其理想便是成为中原的皇帝。他统率大军南下,击溃汉人军队,在开封称帝,留下大辽国永远的荣耀,也留下大辽国永远的教训。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自居于中国的正统;也是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对汉人心存敬畏。
辽太宗在某种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义军给击溃的。他离开汴京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国之民难治如此!”
这是一句被刻在大辽历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从此以后,大辽国就再也没有过野心要真正地兼并中国。与南朝和平共存,保持军事上的相对优势,实际上成为了大辽一百余年来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铁骑可以将阻卜人、女直人,将一切游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下,可以无所顾忌地剥削他们,奴役他们,轻视他们。但是自太宗皇帝北还之后,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轻视过汉人。
并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改变。
或者说汉化。
当今的大辽皇帝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也许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拖古烈深信,对大辽来说,对契丹族与奚族来说,这都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惟有农耕,方能带来更多的、更稳定的粮食供应。
惟有将游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马羊。
惟有如此,方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过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力与物力、以及时间——惟有如此,大辽国才会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坏者只能暴虐一时,建设者才会拥有未来。
这一定会付出代价。也许是非常惨重的代价,但是拖古烈坚信,除此别无他途。为了未来,你不能惧怕眼前的牺牲。
但是辽国人也是矛盾的。纵如卫王这样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认为“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他们都为自己民族的传统感到由衷的骄傲;而且眼前的代价如果过于沉重,则会遮蔽人们更为长远的目光……不仅仅是那些坚持祖制的反对者,连卫王、拖古烈本人,也并非那么一无反顾的。党项人为了正确的道路,已经代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国土。大辽远比他们幸运,经过内战的锤炼,国内主明臣贤,政治清明,兵强马壮……
但是一个想要汉化的辽国,一个正在汉化的大辽,反而却要迫不得已与南朝开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太宗皇帝失败的阴影,在一百多年后,始终笼罩在辽国君臣的心中。
这次,他们将面对一个更为强大的南朝。
信念坚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里要有犹疑,更何况他人?
大辽国也在一个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国家,三个民族的命运,永远无法回头的命运。
至此时,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凌牙门也有这么漂亮的荷花么?”一池绽放的荷花旁边,两个绯衣贵客毫无风度地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远离着人群,一面说着闲话。他们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贵,在高丽,在南海,他们都是炙手可热、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场,他们却只是普通的中下级官员,他们与汴京的官场,似乎一直相互排斥着。这种排斥,几乎是天然的。在这里,他们很难找到同伴,没有几个人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尽管大宋已经开拓海疆十余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关注的焦点。那里只是遥远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们的功绩,亦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们被汴京官员背地里称为“夷官”。
“有。凌牙门的睡莲,不逊于琼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应当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应道。他今天本来还幻想找机会与皇帝搭上话,当面陈叙他的设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与他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不由感到一阵沮丧——他好不容易见到文彦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文彦博对他海船水军的新设想产生那么一丁点的兴趣,没有想到,文彦博却忽然告病。种种谣言显示,文彦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于石越再次进入中枢,或者退而求其次,盼着唐康得脱此劫,回来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从各种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险为夷,也很难再在中枢呆下去……这么些年来,薛奕从汴京官场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谣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观久久凝视着池中的荷花,他似乎并没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高丽有两种不同的议论,一种议论说,朝廷允许他们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种议论却说,高丽国物产应有尽有,贸易有害无益,为了造船,不得不让许多劳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费国力……”
“短视。”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观没有理会薛奕的评价,继续说道:“我在想,解决高丽的麻烦,也许应当全面允许他们的商船分享我们的航线与贸易,这样高丽于大宋的依赖,将更深更长久……”
“少游一点也不考虑南边那些海商么?”一个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二人连忙起身回头,笑道:“蔡元长怎的如此神出鬼没?”
蔡京笑着在二人中间坐了,道:“我看你们才是神出鬼没,躲到这个地方来了。”
“叶祖洽拉了一帮人在那里吟诗作赋,我实在没什么诗兴,便和世显躲这里来了。”秦观笑着也坐了下来。
薛奕却笑道:“少游是石门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为难,救我一命。”又道:“元长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长一半的本事,亦不至于躲到这里来。”
秦观知道薛奕是说蔡京长袖善舞,当下笑笑,岔开话题,问道:“文太傅到底是怎么了?”
蔡京笑了笑,回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无旁人,方低声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挤了。听说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圣回府后,气出的病来。宫里有人传,帝心生厌,密院要换主了。我看不日之间,文公便要自请出外了。”
薛奕听得更是意兴索然,不由叹了口气。却听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业,吕府、马府、韩府,你总要走一家的门子。”
“罢了。”薛奕摇了摇头,道:“我一介武官,奔走于执政之门,传扬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说,转向秦观,问道:“方才子游说的是当真的么?”
“我想来想去,并无其余良策。”秦观点点头,道:“眼前看是吃了亏,长远来看,却是得利的。鼓励高丽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丽的命脉。”
蔡京默然一会,低声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岂会答应?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军,实际是由这些海商们养着。况且这些人在东南势力不小,不可小觑。”
“若能用我之策,便让高丽人分一杯羹,又何伤大雅?”薛奕摇头道,“元长与少游可见过宝云斋的掌柜?二位若听他说一说,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贸易,其实还只是一个*。踢开面前的绊脚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学士怎么说?”蔡京试探着问道。他知道薛奕已经拜见过石越几次了。
薛奕木然摇头,沉默不语。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却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眼下朝廷关心的是,说到底还是西南的局势。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想理清了,总得要有个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腾不出手来关心你的海船水军。再怎么说,注辇国也是在万里海域之外,与我大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前些年还有注辇国的使者来进贡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经出发了,小阎王和慕容谦分任益州经略使副。皇上到时候一定会召对,询问军事方略……”说罢,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里暗暗苦笑,他哪里又有本事能结交上王厚与慕容谦?
蔡京又与薛奕、秦观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对于薛奕与秦观的态度,他是十分不以为然的。汴京的官场的确十分疏远他们,但是这并非是没办法弥补的。一个契丹人拖古烈,尚能与汴京的士大夫们打得火热,何况薛奕与秦观,两个人都是石越门下有名的高足?秦观不必多说,他随手填一小词,随口占一绝句,哪里还会有叶沮洽等人的风头?便是薛奕,其实也是会写诗的,他在南海的几首诗流传回来,也颇受称赞。说到底,二人还是太骄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自以为做的都是经邦济国的大事,打心眼里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风花雪月的官员们。他们只恨不得能和两府大臣天天谋划着国家大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后,这种级别的官员,汴京城里多如牛羊。
所谓的权力中心,在蔡京看来,绝不仅仅是指两府与学士院。
在外面的时候,你必须表现出吏材来——无论是石越,还是司马光、文彦博,甚至是吕惠卿、冯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你入不了他们的眼。想出人头地,当然也可以贿赂内臣贵戚请托,“至宝丹”参政,还有吕惠卿、冯京那里,也并非无隙可钻,但是蔡京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做不值得——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与御史台的御史们就不必多提,靠这样的手段晋身,在石越、司马光、文彦博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仅止于五品六品,倒也无可无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为,只要这些人还能发挥着政治影响力,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两府诸公看重的是政绩,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绩来给他们看。
但是,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同侪的关系若不搞好,就不会有士林的“清议”支持,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没有清议的赞誉,同样也会成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两府诸公看的是你的政绩,但是汴京的士大夫们,却不会象个考课官一样,凭着你的政绩来决定他的喜恶。
你必须谨慎的融入其中,表现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华,才能得到他们的欣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品味美食,讲笑话,互相赠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为汴京士大夫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另类。除非你和石越一样,有机会一开始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凭着自己的才干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样,用几十年的功夫,不断的积累着自己道德声誉与政治资本。但是,石越那样的奇缘,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应的地位之前,照样也结交内侍,与冯京、王安礼等人打得火热;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韩、吕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没有韩维天天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好话,王安石未必有机会披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初年,皇帝为了励精图治,兼之还没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吕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时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对于朝廷与大臣的操控,早已经得心应手。想通过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骤得大位,复制王、吕、石一样的传奇,几乎已经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决定官员命运的最强有力的人。但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你是韩忠彦,你去逝的父亲是定策两朝的元老重臣韩琦,否则的话,一个太府寺丞,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妙。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两府诸公,与他身边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中低级官员。
蔡京尽可能地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石党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说,即使是秦观、薛奕、曾布这样的海外官员,他也总是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且在他们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尔也会友善地帮帮他们。而石党以外,对于旧党与新党,他也尽量地保持着交往,维持着较好的关系——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吕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陈元凤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称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经常出入白水潭学院,结交一切名士,偶尔也会资助一些贫穷的士子——能够影响到朝野清议(主要是言官与报纸)的力量中,白水潭学院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一支。
总之,良好的声誉,是绝不能忽视的。
他嘴边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朝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并非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这次琼林苑的大宴。换言之,在今日的琼林苑,一次不经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树下难惹的敌人。这是蔡京绝不愿意犯下的错误。
他一面走着,忽然,从左边的道路上传来两个人的低声议论。
“大尹这桩案子,怎的一反常态?”
“舒兄有所不知,这案子牵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里一惊,他已经听出来这个“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这两个字,在汴京,除了开封府苏颂外,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被如此称呼的。祥符县是隶属于开封府的第一个大县,天子脚下,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县”,祥符令也不是寻常县令可比。这二人所说的案子,听起来非同小可。他顿时留了心眼,放轻脚步,闪到一个树丛后面,却听舒亶又道:“蒋安?那僧人和蒋安也有关系?”
“这些和尚道士,出入权贵之门,也是常事。他们作奸犯科,哪一桩后面省得了要牵出几个权贵来?”
声音越来越近,蔡京仔细辨认这个声音,总觉得很熟悉。隐隐约约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却记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苏子容自任开封府起,便号称要厉行法禁,说什么京师重地,须用柱后惠文之治,以法弹压,断不能无为而治。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个包公了。”舒亶语带讥讽地说道:“想不到,区区一个祥符令,他便视国法于无物了。轻轻松松便将那僧人给放了……”
“蒋安是韩枢副的同乡。”
“一个韩持国,便可以给蒋某人面子,放过一个僧人。陈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决,那也不难想象了。”
二人一面说着,却是朝北边转了过去。蔡京待到二人走远,方从隐身处走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呆。他已经看出来另一个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确的同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对付苏颂,自然是有原因。吕惠卿曾经想过要收买苏颂,他曾经故意对人放出话来,说苏颂是他同乡的前辈,如果肯来拜会他,就可以位至执政。这话自然会传到苏颂耳边,但苏颂只笑不答,并不卖吕惠卿的账。兼之苏颂为开封府,的确也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权贵,舒亶是新党中有名的御史,想借机罗织罪名弹劾他,也不足为怪。但那个开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为何要陷害苏颂,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对付的,并非是苏颂,而是陈世儒——蔡确的父亲蔡黄裳,曾经是陈世儒的父亲陈执中的下属,因为年老糊涂,被陈执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终。蔡家与陈家由此而结下世仇。苏颂迟迟不肯判陈世儒夫妇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顾虑,但却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此事表面看起来自然是事不关己,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要多管闲事。”蔡京一面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面却又忐忑不安。
“元长,有礼。”
蔡京只顾着想心事,没料到前面来人,慌忙抬头望去,却见是国子监丞吕大临。他慌忙回礼,笑道:“与叔,有礼了。”一面在心里暗暗奇怪。
其时旧党人物,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新党势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与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块,而一起聚集在司马光这面反对党的“赤帜”之下。但实际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党,与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主要由司马光的门人们组成朔党之间,是存在着冲突的。大体来说,其中二程的洛党,与新党理念最为接近,他们也主张对朝政要进行彻底的变革,因此程颢开始时曾经与王安石共事,只是后来无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扬镳。但至司马光秉政之时,其时大程已然去逝,程颐还是公然反对尽废新法的举动。后来又是程颐第一个自我反省,以为党争之祸,旧党亦应付责任。而蜀党与朔党的基本立场,则与石党比较接近,都是主张逐步的改良。但相对而言,苏轼较为理想化,而朔党则重视历史的经验,实干的精神较强。
此时历史已然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不清的状况。旧党中,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蜀党”,这一派的政治势力,以二苏为首,已经隐隐并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谓的“洛党”,因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学院培养学生,与新、旧、石三党,竟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而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亦即是朔党,因为与石党在政治理念确有相合之场,二者的政治联合,使之因此也成为了朝中三大政治势力之一,而且隐然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时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党,其政治光谱其实是在石、旧二党之间偏移不定的。
而这个吕大临,虽然此时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丞,但他的身份,却可以折射出熙宁朝中政治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他是“程门四子”之一,是所谓的“洛党”;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陕西人,他的兄长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都是旧党中极有名望的大臣,吕氏兄弟,也是公认的“关学”大家。在旧党的政治版图中,显然是更偏向朔党的。兼之吕大临以其忠直颇受司马光的赏识,而又以其学问,在白水潭学院颇具人望,因此与石党中的许多人物也牵扯不清。
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吕大临以其人品与学问、才干,兼之身具这种复杂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视为汴京城中极为前途的一颗政治新星。许多人都认为,吕大临成为“新贵”,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在蔡京看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吕大临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他亲近的石党人物,多半都是所谓的“白水潭派”,象蔡京这种“西湖派”,显然不属于他“青眼”的范畴。
但此时,吕大临却一反常态,主动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还亲善地和他交谈着。这既令蔡京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又让他心里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有点“反常”的情况,接下来又不断的出现,一路之上,竟然又有两三个在朔党中素有刚直之名的官员,主动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极精明,极善于分析汴京各种政治势力光谱的蔡京,也几乎不由得晕了头。一个吕大临的善意,也许还可以说是偶然,但接二连三的出现,却一定不可能没有特别的原因。面对着这种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里竟产生了不安的感觉。他极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哪怕这看起来对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还是有旧党的官员对自己依然故旧,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是那件使吕大临们对自己改变态度的事情,就发现在今天,就发现在琼林苑,而很多人尚还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阵冷汗来。
*
琼林苑的一处行宫中。
石越静静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病情会如此严重,连站立久了,都会支撑不住。当他被单独召来之时,见着皇帝的病体,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于赵顼,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这种感情,有时候是致命的,必须谨慎的掩藏起来。年轻的皇帝可能需要一个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随着皇帝的成长,是不可能被允许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场只能是凄惨无比。
但不管怎么样,见着赵顼的神情,石越却还是忍不住动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的寿命的。历史也许已经改变,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改变。皇帝的病情,让石越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哽咽着,一面却叩头赔罪,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请罪,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赵顼显然也有点动情。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从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经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熙宁初年的那个皇帝。他本来想和石越说说他的女儿,但是,结果赵顼只是和声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谈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许自己随便浪费精力。尤其是这个时刻。
“朕一定要稳住高丽国这个盟邦。为了北边!”皇帝的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高丽的那点贸易,是蝇头小利。朝廷也不缺那点钱,开贸易,是为了加深对高丽的控制,不是为了将其变成敌人。”皇帝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司马君实是断不肯白给钱给高丽的……文彦博已经……”
石越听懂了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
“高丽使者带给朕的奏章,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显然高丽国国内也很危险了……”关系到高丽国王的王位,自然不会说假话。现在王运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能抛弃王运。”沉吟了好一会,石越才开口说道。
“贸易怎么办?”赵顼注视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道真要出动军队替他稳固王位?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第两百九十七章 勇士就要向前冲!(第三更)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谨慎地措辞着,秦观与薛奕,都曾经拜会过他,高丽的局势,他已经反复地考虑过许久。“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适当地让高丽人更深地参预到海外贸易中,是一个长期的办法。但短期内,只恐难见成效。但若白送钱财给高丽人,这却是个恶例,臣亦反对这样做。”
石越小心地回视了皇帝一眼,又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如借一笔钱给高丽。”
“借?”赵顼不由反问了一句。
石越微微点头,道:“高丽国缺钱,借钱给高丽,可以起立竿见影之效。但这笔钱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国库拮据,一文钱也不能乱花,骤然间要掏出一大笔钱借给高丽,对朝廷财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国朝与高丽之间的贸易总额,朝廷每年借给高丽国一百万缗钱左右,便足以巩固王运之王位。”
“一百万缗?!”赵顼几乎吓了一跳。
石越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又道:“一百万缗。以后借多少,可以再商议。第一笔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这笔钱虽然借给高丽,但是,该怎么花,却不能由高丽人作主。”
赵顼不知不觉间,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给高丽的一百万缗,高丽国必须全部用来购买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这一百万缗,只是一个账面上的数字。朝廷也不必真的运一百万缗铜钱到高丽。”石越怕赵顼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高丽国想买大宋某家商号十万斤盐,那么高丽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铜钱,其余七八成的货款,便可以从这笔借款中抵销。那家卖盐给高丽国的商号,拿着相应的凭证,再到朝廷这里来领取剩余的货款。朝廷扣除商税后,再交付货款便可。如此一来,高丽国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钱,归根结底,还是宋人赚到了。而且,高丽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将这一百万贯的借款花光,他们交易时毕竟有一个时限,国库也可以得到缓解。”
赵顼听到这里,精神不由一振。但凭他对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还没有说完,便只是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听石越陈叙着。
“除此以外,借钱便要有抵押,或有担保,还要定下还钱的期限。何时还钱,利息几何,这些可以由有司与高丽使者去谈判。总之不妨放宽点,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太轻易。”石越娓娓而谈,赵顼恍然之间,竟感觉到似一个巨大陷阱,送到高丽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丽人如期还款,借钱容易还钱难,自古皆然。臣以为,不妨便让高丽人以物抵债。今年高丽人借了朝廷一百万贯,明年朝廷让他们用谷物还债,高丽国这一年间,便得拼命种谷物;若让他们用人参还债,他们这一年间,便得拼命挖人参;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战士的头颅来抵债,高丽人亦不敢不从……这笔借款,便如同一根绳索,勒在高丽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让他们欠太多的债,免得逼急了他们翻脸不认账,跑到辽人那边。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处,便要靠利息与抵押。在他们的偿还能力之内,他们借得越多,利息越低,买货物时价格越低,要付的现钱越少;借得越少,则反之……”
说到这里,赵顼已接过话来,笑道:“朕看用不着这么麻烦,朝廷肯借钱给他们,其焉有拒绝之理。”他说的却是实情,自春秋战国之后,国与国之家互相借贷的事情,便几乎从未出现过。宋朝开出如此条件,对于王运来说,简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饼一般。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最要紧的,是朝廷有讨债的能力。”石越也笑道,“与朝廷交好,最不济,可以挖东墙补西墙,可以年复一年的借钱度日;若胆敢交恶,钱借不到了,还要引来兵戈之灾。只要他们借了第一笔钱,高丽国便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丽国从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议,而是在感叹着。司马光对于财政的看法,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的确是重要的。但是,司马光依然过于谨慎了,除了裁并州县,汰减一部分官员,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诸如军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编禁军;发行交钞等等较为积极的财政措施,都与司马光没多大关系。凡是涉及到财计上的问题,司马光都没有太多的办法。在皇帝看来,他的户部尚书,只知道一味的保守与谨慎。这与赵顼的性格,无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马光,一方面司马光的存在,有极重要的政治上的意义;另一方面,司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狠拉缰绳,将狂驰中的奔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悬崖。所以,皇帝让司马光掌握户部,却将太府寺始终交到理财较有手段的石党和新党手中,不让旧党染指。
在皇帝看来,石越是一个永远不会让自己失望的人。他总能找到巧妙的办法,来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一点很重要。赵顼胸中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十八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干的大臣,特别是在有事之时。
但赵顼的身体并没有配合他的心情,因为精神突然的亢奋,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
“陛下!”石越心头浮过一片阴云,声音竟有点颤抖。
“朕没事。”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三个字,又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积蓄力量,方又说道:“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给六哥、七哥找个老师……”
*
石越没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琼林苑接见,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卧病不起。虽然这对宋朝政府的运转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宋朝的政治传统与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处理具体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以及充当最高的裁决者;但是,皇帝的健康与否,依然关系到政局是否稳定。两府宰执大臣经过商议后,决定不顾各国使臣在京这一事实,公布皇帝的病情。这一看似极为自信的举措,其实已经表露了宰执们的担心——他们害怕皇帝突然崩驾,如果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来许多的猜疑,对于以后的朝局十分不利。尽管邸报与《新义报》上发布的病情,经过了许多的修饰,但是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经极严重了。
而紧接着,又有两种流言,开始在汴京流传。第一个流言,是据说皇太后与皇帝正在给太子寻找合适的儒士当老师,太子赵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资善堂读书。这个流言流传很广,很快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太子的老师,这明显便是飞黄腾达的捷径。而另一个流言,却只有极少数与禁中的内侍关系密切的官员才知道(这些官员多半与旧党、白水潭关系密切)——据说,皇太后瞩意的资善堂直讲,是白水潭学院院长、《汴京新闻》总编桑充国,以及白水潭学院明理院院长、著名的理学家程颐。没有人知道这个流言是何处传出来的,但人们都相信它与禁中的内侍有关。这个消息是如此的宝贵——如果皇帝崩驾,不到十岁的太子继位,高太后显然会垂帘听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这是不要担任何风险的——桑充国与程颐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没有做官的儒士中,声望最高的两个人。他们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议的力量,学生遍布天下朝野,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两个人当资善堂直讲,品德、才华、资历,都不会有任何质疑。
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上书举荐,仅仅是因为皇帝没有明发诏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动怒——三天之中,他唯一处理的朝政便是,不顾司马光等人的反对,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彦博的辞呈,让文彦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大名府,拜韩维为枢密使。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权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随着皇帝的重病,文彦博的出外,已经开始破裂。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没有明发诏旨要替太子选师傅,你却不知好歹的上书,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么?
但这个沉默却并没有更长地维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园献祭回京的金紫光禄大夫、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请皇太子出外至资善堂读书,并荐布衣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赵仲璲是现任濮国嗣王、宗正寺卿赵宗晖的儿子,皇帝赵顼的堂兄。因为赵宗晖年老体弱,赵仲璲近十年来,受诏担任祭礼之职,在宗室中辈份虽然不是很高,却德高望重。说话极有份量,新官制后,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们依次接任,但此时实际主持宗正寺事务的,却是赵仲璲。因此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赵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复,顺水推舟举荐桑、程为资善堂直讲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飞进禁中。
*
“荒唐!荒唐!荒唐!”听着陈衍转叙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气得浑身发抖。让桑充国与程颐担任资善堂直讲?高太后想都没有想过。她或许还听说桑充国的一些事迹,但程颐在士林中名气虽大,高太后却也仅止是听说这个名字而已。而这一切,居然还是“承太后之意”!
“这宫里头,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谣!”
“娘娘,老奴以为,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让桑、程二人,当太子的师傅,才出此奸计。”陈衍壮着胆子说道,他总觉得这事背后,有着巨大的阴谋。但却到底不敢胡乱开口。
“你是说桑充国和程颐?”高太后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非常的富贵,怎么敢行此非常之事?连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陈衍是极小心的老*,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言。
“桑充国、程颐不过是两个布衣,有什么本事支得动这么多官员?又有什么本事使得动赵仲璲?”高太后冷静下来,沉吟道,“果真他们能差得动这许多官员举荐,他二人想进资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时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进入仕叙,方法多的是,纵算是想做帝师,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万一,倘是太子即位,那么实际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区区两个资善堂直讲,她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打发了。桑、程二人她虽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虚名,亦不至于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这背后之人,并非是桑、程,又会是谁呢?
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刚直之名。程颐的几个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要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赵顼一双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着赵仲璲,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一般。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恭谨而又坚定地说道:“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一方面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皇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皇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凭他的本心,亦是认为桑充国与程颐,是极合适的,而且也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是有益无害的。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国、程颐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之。”
说到这里,他略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继续说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讳之事,太子也须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当世大儒,实为天下清议之领袖。二人虽为布衣,而门生遍于天下。得此二人在东宫,储君之位,谁得动摇?汉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汗流浃背。这已经是挑得极明了,桑充国、程颐,是决计当不了权臣的,但是凭其声望与影响,若争取到太子一边,对于太子巩固大位,将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说出这番话来,却也是后果难料。这已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宫廷斗争当中。这可不是赵仲璲的本意。一个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对于皇帝家的家务事,也不应当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长寿的第一要诀。虽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别。赵仲璲心里一面是对自己强出头的悔恨,一面是对未来命运的忧惧,二者交杂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颤抖着。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顼亦没有听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睁双眼,静静地看着赵仲璲。半晌,方说道:“堂兄忠心可嘉,却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国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么商山四皓来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还有何人敢妄加觊觎?朕让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权术算计。天命若在六哥这里,凭谁也夺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这里,费尽心机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么桑充国、程颐!”
“臣糊涂,臣糊涂!”赵仲璲忙不迭地叩头请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了。”赵顼因身子虚弱,说话中气不足,语气却尖锐得象把利刃,“朕还没死,这大宋江山,作主的还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远了。”
“官家……”
赵仲璲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这么些年来,堂兄每年四次,奔波于两京之间,祭祀祖宗,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太忙了,看来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暂时不要管了,还是好好读读圣人的书……”若非看在濮王赵宗晖的面子上,赵顼早就将赵仲璲赶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赵顼并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国、程颐当赵佣的师傅,自然也有他的考虑。白水潭学院的势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朝中一股极庞大的势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学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白水潭学院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势力。但是,他却不愿意因桑、程为太子师,而助涨白水潭的声势。在赵顼看来,反而应当给其余的学院适当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在最近几届殿试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阳、应天府书院的进士的名次,当然赵顼做得极巧妙,从未引起过注意——皇帝在二甲里面调换调换名次,是无伤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则难免会有争议。
而另一方面,赵顼对桑充国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赵顼当然不可能老记在心上,桑充国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么事情,然而在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让他下意识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于程颐,皇帝了解甚少——他没有读过程颐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赵顼却记得程颐的哥哥程颢,他也并不是太喜欢程颢。更何况,“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这种传闻让赵顼感到极不舒服。
他宁可从馆阁中找几个饱学之士去做资善堂讲读。
“臣遵旨……”
*
然而,不管当事人有什么想法。景城郡公赵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经成为了离弦之箭,难收覆水。汹涌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哗地便喷射出来。皇太后的真正意愿,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赵仲璲的那份奏折,与那个逐渐传扬开来的流言。对于皇太后的这个“想法”,士林交相称誉,百官纷纷上表称许。在他们看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正是众望所归,皇太后的这番见识,更显出她一贯的贤明。虽然朝中也有人反对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为程颢曾经“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平时便不太看程颐对眼,因而大加反对。但是,到底隔着桑充国这层关系——没有人愿意得罪桑充国,他毕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数以百计的中下层官员的山长,极有影响力的《汴京新闻》的总编——所以,常秩等人反对的理由,仅仅是程颐、桑充国皆为布衣。这样的理由显得过于无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征召的。这让常秩等人的反对在道德上尤其不占优势。支持者由此而对常秩大加讥讽,让常秩狼狈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在这件事情上充分体现出来——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桑、程被荐为资善堂直讲,位份虽低,但却格外的荣誉。不仅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员对此大唱赞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纷争,纷纷上表支持,生怕落后了。从来人情都是爱锦上添花,许多纵使心里不以为然的人,或者心怀嫉妒的人,这时候亦都不免要违心要附和一下。
吊诡的是,虽然此事朝野称赞,几乎没有什么有力的反对者,又有“皇太后的属意”,但皇帝却似乎一直病得厉害,连替皇太子选师傅这等大事,也搁置着迟迟没有处理。
*
便在这闹腾腾的朝局中,汴京东城之外的一个渡口边,两个老人对坐在一座简陋的草亭之中,以两杯浊酒,互道离别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彦博要从此地出发,离开这天下最繁华也是最纷扰的所在,去应天府怡养晚年。在城门之时,他便谢绝了前来送行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但司马光坚执着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彦博却无法拒绝。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去,二人此生也许便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而文彦博心里也有许多放不下的记挂,想在临行之前,托付给司马光。
“文公,便不能为天下稍忍片刻?!”几杯酒下肚,司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来。国事艰难至此,政局偏偏还动荡不安,朝中吕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测;宫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还有个贤王在那里虎视眈眈,更兼皇太后与皇帝母子猜疑,在这个当儿,司马光亦不免深感独木难支。偏偏文彦博居然在此时撂挑子不干了。他心里的这些苦闷,更能与何人说?
“君实,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彦博涩声苦笑着,“皇上是有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枢府,于皇上而言,实乃是不得已。当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权重,枢府若无老臣镇守,两府对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话。其后军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编禁军——君实当知道,我开始是反对的,我担心兵骄已久,仓促为之,唯恐生变。但皇上与石子明辈锐意为之,让我居枢府,亦不过是愈借我的那点虚名,来镇压人心。我知圣意不可变,又恐由他人为之,激起兵变,于国家不利,这才勉为其难。不料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实熟知国朝典故,想想国朝有几个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摇摇头,叹道:“如今军制改革大势已定,灵夏亦已收复,我在密院,对着一个西南夷叛乱束手无策,皇上口里不说,心里实是已有不满。我此时不走,难道要等将来被赶走么?朝中之事,以后便只能靠君实你了。”文彦博自知此去之后,也许此生再难回到汴京,司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无忌讳,将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
司马光亦不由黯然。
却听文彦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却到底还是小看他了。益州师久而无功,密院也理当有人负责,我有这个把柄在他手中,他便总有话说。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将又是他一力推荐的,以后他便少了许多话说。我自请出外,亦是替他做个榜样……”
司马光微微点头,但想起此事,又不觉愤然,道:“若没有石子明给他出主意……”
“君实!”文彦博打了司马光的话,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谦能平益州之乱,便让福建子多做几年宰相,也不要紧。我们要扳倒福建子,是认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势便只会恶化,于国家不利。千万不要到最后,自己蒙了自己的双眼,将本末倒置。晚唐牛李党争,前车之鉴不远。便是我反对王厚、慕容谦之任命,亦是以为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毕竟年轻,我怕他们为了取悦上司,急于成功,反害了国家。”
“文公说得极是。”司马光不觉郝然。
“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于有党无党。君子之党,以社稷万民为重;小人之党,则一党之私为重。”
“文公以为,石子明是君子,还是小人?”司马光始终耿耿。
文彦博默然了好一会,方缓缓说道:“谓其小人则太过,谓其君子则不实。君实以后,亦要留心他。”
司马光叹息了一声。应付一个吕惠卿,他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一个敌友难分的石越,他实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抬眼注视文彦博,低声道:“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难测。皇帝病重至此,难免有不讳之事,太子年幼,外头又一个贤王……我非有伊尹、诸葛之材,哪里撑得住这些许多事?”
文彦博直视司马光的双眼,淡淡道:“君实最忧心的,还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迹已露。外间说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将信将疑。但桑、程皆是正人,为资善堂直讲亦甚妥当,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间既然这么传言,按理皇上亦当顺水推舟允诺了。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却久久不允……”
文彦博点了点头,“倘是母子无间,纵有一千个贤王,亦无能为也。”
“外人见着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会以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着定策之功。”司马光忧心忡忡地说道,“倘若西南局势变坏,波及到益州;或北边有异动,那便有了立长君的理由……”
因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织在一起,让局势越发的恶劣起来。
文彦博低着头想了很久,这才说道:“益州败坏也罢、交钞出事也罢、北边异动也罢,倘真要人来收拾残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会是石子明。他迟早会再入两府。依我之见,石子明圣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压一压,将他留给子孙,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还是会用他的。这些事情,是他的长处,朝中没人能胜得过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间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来能屈能伸……君实若将他逼到福建子一边,并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贤王和福建子,这都是关系到社稷的大事。于石子明,要导其向善,防其向向恶。”说到此处,文彦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高声音,道:“君实,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罢!”
司马光不由一怔,望着文彦博。他知道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在王安石为相之前,文彦博非常地欣赏王安石,推荐赞扬的事情,没少做过。但王安石为相之后,很快便将他赶到地方,一直到他罢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枢。司马光没有料到文彦博竟然能捐弃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复出。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是一种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给王介甫写信了。”司马光笑道。他与王安石,也曾经是莫逆之交,二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关系破裂,但在司马光内心的深处,却始终认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即使在关系最坏的熙宁初年,也始终相信对方的品格。若能够在十几年后,抛弃恩怨,再度携手共事,对于司马光来说,是他极期盼的。
文彦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顾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马光能促王安石复出,那不仅可以对付吕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着非份之想的人。尽管大家政见不同,但二人对王安石的品格,却都有绝对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着文彦博踏上座船,司马光抱拳慨声说道。
文彦博默默地看着几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马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终,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道:“君实,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马光没有明白文彦博的意思。
“我听说你在琼林苑大宴中,公开夸赞蔡京能干,理财治民,皆为上选。”文彦博道:“蔡京心术不正,君实要当心。石越门下良莠不齐,君实若要导其向善,须择心术品行较好者。蔡京此人,君实犹须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当铭记于心。”司马光口里应道,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君实保重!”文彦博又凝视了司马光一眼,叹了口气,一抱拳,转身走进船舱,唤道:“开船!”
第两百九十八章 开始真正并肩作战的小队(第一更)
“康时……”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阳,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几个家仆外,并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来便没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释放的亲友,自己不知怎么了,竟生出幻听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明亮蔚蓝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热,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受不了,但他却感觉到这个太阳,较之御史台里面的太阳,是如此的亲切;外面的空气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气,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阖上眼睛,细细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二郎,大观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设宴给您压惊……”唐府的一个老仆在唐康身边低声催促道。
唐康微微额首,却又回头看了御史台的大门一眼,仿佛要把这段经历永远地记在心里。这才转身抬腿上了马车。那老仆见他上了车,也跟着上来,在车门外坐了,朝车夫招呼一声,马车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马车中,斜着眼睛,从车窗中呆呆地望着匆匆掠过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时,他依然还有点儿恍惚。直过了许久,唐康才意识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的确已经逃脱了牢狱之灾,重新恢复了自由。
“半刺”,那个释放自己的御史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唐康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职是什么,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别人称呼自己,客气一点,可以叫“专城”、“五马”、“紫马”,却断没有叫“半刺”的道理。这么说,自己是被降职到某州当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里算计起来。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发配远州,只要不是监当官那种闲职便好,通判毕竟是个极有实权的职位,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车门外的老仆唤道:“你是怎的来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过问,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离京之时,这位老仆,还在杭州帮着他父亲打点生意。
“是老爷差我来的。”唐福在外面笑着答道,“杭州那边乱成一团,老爷无法分身,让我先来照应。”
唐康在车里点了点头,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亲做事的风格——虽然宝贝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来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还不如留在杭州处理他的生意,免得两头耽误了。唐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无益的事情上,过多的浪费时间与精力。每一笔投资,都应当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唐康此刻却似乎不再那么欣赏自己父亲的手法。此时,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是男儿大丈夫,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的,不应当被这些东西所羁绊。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么样了?”
“是和二郎一个案子的那个田致果么?今天一大早便放出来了。听说被免了所有的差遣,还降了三级……”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又同时泛起一阵久违的内疚来。由致果校尉被降为翊麾副尉,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迁有所谓四道大坎两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节级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远将军升到明威将军;由忠武将军升到云麾将军。这四道大坎,都对应着身份与地位的巨变,没有相应的武勋与能力,仅靠磨勘是绝对升不上去的。而所谓的小坎,则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为游击将军。这两道小坎并不比大坎好过多少,没有过人的功勋,也是很难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经可以单独统率一营的人马,参与较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其身份与地位,与之前便有了本质的区别。田烈武是在枪林箭雨中,一刀一枪地打下的真功名,本来凭着他的本领,这番领兵入蜀,再立下军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从此独领一军,成为真正的名将,也绝非难事。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的锦绣前途,却到底是间接被自己毁了。
唐康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若是以前,他是绝不会有丝毫内疚的情绪的,他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护营呢?”
“李大人编管雄州。”唐福简短的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诧异。不知道这两个人与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会如此关心他们的祸福。
“俗语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的。”过了一会,唐福又笑道:“这回便是二郎与高提督安然无事。高提督转任益州,摆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祸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这可是个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边的人,眼里看到的,尽是无限的商机。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却没听到唐福回什么。他升官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却并没有高兴与兴奋,反而感到一阵的混乱。干着同样一件事情,有人升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职、编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理应负最大责任的人,居然升官了。田烈武与李浑一腔热血来协助自己,结果却落到这般境地!
这些是唐康以前绝不会想的。
但是一旦想来,竟觉得如此荒唐。
这就是政治么?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么?
从一开始,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会被罢官,削职,会被编管……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升官。
皇帝与政事堂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极大的功绩,原本是预备升官大用的,总不能因为渭南一案,便将他在戎州的功绩一笔抹杀吧?欲加之功,何患无辞?!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绩被略略夸大一些,戎州之绩要升两阶,渭南一案要降一阶,还是升官!
也是机缘凑巧,刚好两个持议最坚的给事中任期将满,为了防止又节外生枝,出现封驳。皇帝干脆事先就动用自己的人事权,顺水推舟将这二人给外放了。
在赵顼看来,门下后省只是自己用来制衡两府的工具,若是碍手碍脚,防碍到自己,那么通过人事变动来减轻阻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熙宁初年,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几乎不惜将台谏驱逐一空。
但这些内幕,唐康此时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缓缓阖上双眼,闭目冥思着。唐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也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不会假模假样的上表,请求自己与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过这样在他看来是“虚伪”的方法,让自己内心平静。
“我会补偿他们的。”唐康想道。
这是权力的艺术。唐康再一次亲身体验到了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让它成为你的工具。
*
松漠庄是石越新买的一座庄园。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庄园中,到处都是上百年的松树;而石越又在这里,养了几十匹上好的河套马。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逐渐地固定了下来,形成了一项传统,在每年秋闱之后举行——士子们考完之后,正好需要放松与发泄,于是,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遂成为汴京举城狂欢的节日。赛马便是从技艺大赛中流传开来的,并且逐步成为汴京市民最喜爱的竞技节目之一。汴京的达官贵人与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会,每年秋收过后,冬至之前的某日——由开封府议定日期,在汴京城北,会举行一场持续时间近十日的赛马大会。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里有马,便可以报名参加,赢取最高三千贯的大奖——这笔奖金,在熙宁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买五到七座大宅子。在这十天里,关扑是合法的行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赌赛马的输赢——庄家便是开封府。开封府将这笔收益,全部用于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乞丐的场所)、漏泽园(免费安葬被遗弃的尸体、枯骨的机构)等福利机构。
汴京市民无论贵贱,都是如此地痴迷于这项活动。有一年雍王赵颢甚至想要亲自上场比赛,只是被开封府官员认为可能会使比赛丧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归。而在宫禁中的皇帝,也曾经想派宫里马术最精湛的宫娥来参赛,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劝阻,皇帝为此还大发脾气。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园养的河套马,便是为了参加赛马大会而准备的。回京后那两年,他因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风头,但心里却记挂好久了。熙宁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谦,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匹河套马,又专门购置了这座庄园,其目的就是要在赛马大会上一鸣惊人。
只不过石越在这方面,未免信息过于闭塞了。
仅仅是雍王府,因为赵颢向来爱马,王府养的好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号的名驹,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马要多。而曾经在去年夺魁的郭逵家,马虽然不多,但每一匹马都是名贵非凡。熙宁十五年,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贯的奖金。
赛马大会上藏龙卧虎,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轻视。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热门,岁岁都进决赛,但自赛马大会来,却从来没拿一次第一。
不过在这方面,人类是很难用理智来衡量的。
这些事情,唐康早就从书信中知道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松漠庄。这里离汴京城已经很远,出了南薰门,马车在槐荫森森的官道上疾驰了半个时辰,又向东拐过一条小道,跑了一个时辰,便可见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松树林,树林当中,分出两条道来,一条用碎石铺成;另一条却是黄土路——显是供车马通行的。唐康的马车便从这条路上驶入树林,又跑了将近一刻钟,方见着松漠庄的大门。
唐康下了马车,便见侍剑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着唐康下车,早跑过来行礼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强笑了笑,一面打量着侍剑,几年不见,侍剑更见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剑已为人父,实际上已经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里,却始终当侍剑还是那个从小的玩伴,默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没有说话。
“到家了。”唐康心里是这么想的。这里不再是到处都是怀疑你、畏惧你、厌恶你、算计你、轻视你、讨好你的上司与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个人都用居高临下的、审问的眼光看着你的御史台。在这里,再也用不着那么小心谨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别人。
侍剑也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引唐康走进庄中。
夏日的汴京城里,也是炎热的,但只要到了阴凉处,便会感觉非常的凉爽。而在松漠庄中,松树几乎遮蔽了阳光,更是清凉得几乎有点阴冷了。唐康怀疑地四向张望了一下,问道:“马场在哪里?”
“还在东边,东边有河,有草地。”侍剑笑道,“这庄子极大,单单佃户便有一百多户。当初买下来,花了十万贯。原来的主人是做丝绸生意的,嫌这里风水不好,急着脱手,否则我估摸着还得多花一两万贯。”
“十万贯?”唐康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汴京城里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过几百贯而已。这座庄园,真不知道是怎么个*。
二人正边走边聊,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瞬间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来不及惊诧为何会有奔马出现,便见一匹脱缰的白马朝自己急冲而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拉着侍剑,朝路边纵身一跃,便觉一团白影擦身而过。
唐康与侍剑方惊魂未定,便听到一连串的呦喝声从树林后传来,“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哟,这畜牲朝东边去了。”数十名家丁佃户,或骑马,或徒步,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紧随而来,到处围捕着那匹惊马。
侍剑皱了皱眉,正待上前帮忙,掀起衣襟,疾行数步,方转过一道弯,便见从路边斜窜出一个人来,飞身跃起,一把抓住马鬃,整个人便如飞燕一般,随着惊马上下飘荡着。
“哎哟!”“哎哟!”家丁们的惊叫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侍剑见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习武之人,当下便放下心来,只指挥着家丁包抄接应。却听唐康过来问道:“那降马的汉子是谁?”
侍剑却没有看清,摇了摇头,一面问身边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汉子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之下,竟是没有人一个人知道此人是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这庄子甚大,便佃户间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识,何况这次来的家丁仆役甚杂,互不相识也很正常。侍剑又问事情的经过,原来却是一匹从灵夏买来的烈马,突然脱了缰,发起狂来。众人一路围堵不得,却让它跑到这边来了。
正问话,却听到前头一声呐喊欢呼,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之前降马之人,骑着这马缓缓回来了。
侍剑见降马之人,不过二十来岁,长相不似北人,亦从未见过,心中不由纳闷。他笑着迎了上去,正要问此人身份,却见这年轻男子纵身下马,拜倒在地——侍剑一愣,却听他说道:“杭州伏波学堂学员水军节级守阙忠士宗泽,叩见石学士、薛将军。”
侍剑慌忙侧开身子,却见石越与薛奕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唐康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却似浑没有听见唐康的话,只望着宗泽,问道:“你说……你说你叫什么?”
“小的宗泽,叩见学士。”宗泽又从容回答了一遍。
“宗泽!”石越喃喃道。
却听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学士知道,这宗泽是我海船水军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学院读过两年书,非止文章策论做得好,几何、算术也极好,还精通数种夷语。译经楼想请他没请动,他却学班定远投笔从戎,报考了杭州伏波学堂,以第一名毕业。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杭州海船水军手中把他抢过来。”他这么着介绍宗泽,已经是极克制了。实际上,宗泽在杭州伏波学堂,已被视为“水战奇才”。虽然名义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节级,但薛奕不仅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兵卫队,而且还将自己的座船指挥权交给他。但凡训练作战,事先无不要征询宗泽的意见。薛奕实际上是将宗泽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里和曾布说:“此子一出,吾等皆当退避三舍。”这回带他来汴京,亦是想将他介绍给石越认识。朝里有人好作官——薛奕虽然缺少八面玲珑的手腕,但是对于这些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怎么想入水师的?”石越听着薛奕的介绍,忽然朝宗泽问道。
宗泽似乎没料到石越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回道:“小人家贫,伏波学堂不要学费;海船水军薪俸丰厚,亦足以赡养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陈氏为妇。”宗泽虽然奇怪石越为什么问得这么详细,却依然如实回禀。
薛奕却已看出石越对宗泽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学生陈锡之妹。”
石越微微点头。陈锡颇有文名,是太学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听说过。但他问这个,却是因为他对宗泽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陈锡之父视宗泽为己出,宗、陈二家,世代通好。陈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泽的命运很大部分还是依着原来的轨迹运行着,那么他便知道宗泽报考伏波学堂,绝不全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着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里说道。他望着宗泽,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但终于压制住多说的冲动,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马性,亦甚难得。”
一面却走唐康身边,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深埋,强抑着泪水,缓缓起身。
*
石越并没有特别邀请人来松漠庄。唐康曾经在枢府主持海船水军事务,与薛奕有旧。因薛奕次日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这才将他请来,既是给唐康压惊,亦是给薛奕饯行——顺便挑匹好马送给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临相陪。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众人因宗泽刚刚驯服烈马,都起了兴致,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唐康几眼,一面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道:“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摇头,潘照临亦算是他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这会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说道:“两府变动频乃,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父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强’领旨,入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调说着“勉强”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唐康到底是与外界隔绝已久。潘照临耐心地将汴京发生的大事介绍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逐渐明白京师目前的态势。很显然,三党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这究竟是不是意味着旧党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汁,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党同伐异,他实是感到无限的厌倦。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禁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禁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内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内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已至于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干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乱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禁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官员也不象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乱,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日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会处心积虑搞坏他的名誉。三人成虎,皇帝到时候信谁,还真的难说。唐康在心里说道,但他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就算高遵惠平安无事,依旧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谨慎,不搜集足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官员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只是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荡,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啊?!”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兴奋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眉开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石越见唐康表情,亦不觉失笑道:“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强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的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的。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足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欲为。石越并非是没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强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强,总不能也用蔓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僮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交道。这书僮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僮,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说起来,这件事对于石越,远比宗泽进入海船水军冲击要大。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罢。”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女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的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得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弯腰想要抱起女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么?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女早已养成妖精一样的性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高些,才能给你骑。好么?”
“那得长多高啊?”
“再长这么高!”金兰用手笔划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似乎觉得长那么高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马屁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妻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么?”
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么?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么?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么?
我能去么?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开怀地大笑着,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缠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高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巨额,虽然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她却明白,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贷款,宋丽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高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材,来面对这个挑战——国内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丽当官,高丽国将以高官厚禄待之。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而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高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生着大病……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么?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
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么?
金兰痴痴地想着。
第两百九十九章 三人组配合的形成(第二更)
“圣人。”
“唔。”向皇后蓦地惊醒,疑惑地望着朱妃。却见朱妃双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么了?”
“这件事,还须请圣人拿个主意才好。”朱妃迟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着朱妃。
朱妃垂下头,轻声道:“便是资善堂直讲的事……”是否能给赵佣选个好老师,关系极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宫之内,娘家又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个恪守妇道规规矩矩的后妃,哪里便能知道谁才是“好老师”?她关心赵佣的命运,却又害怕向皇后多心——毕竟,六哥与七哥名义上还是皇后的儿子。女人对于这种事情,是极其敏感的。但是种种顾虑,到底比不过对儿子的关心,她还是鼓起勇气,来向皇后讨个主意。
“是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点了点头。朱妃一惯的恭谨、与世无争——至少是表面表现出来的与世无争,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实,自从她收养六哥的那一刻起,她与朱妃便成了命运共同体——她当时不知是怎么样便迸发了潜藏已久的母爱,将自己的命运与六哥、七哥联系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闻不问的。不管将来谁继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们的生母,永远只能是皇太妃。但当她收养六哥、七哥之后,一切便改变了。她感情的天平,无可避免地会倾向这两个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赵佣。这其实不会带给她和向家什么好处——越是与她关系生疏的皇子继承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会对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有孩子后,向皇后早已将自己全部的母爱,倾注在淑寿、六哥、七哥三个孩子身上。如今她对朱妃偶尔的嫉妒,亦只会是因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担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问。到处都在传说,桑充国与程颐都是皇太后挑中的人选。但她不敢问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仪,根本不是朱妃胆敢挑战的。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国与程颐当资善堂直讲,对六哥是不是好事?她听说过桑充国的名字,对程颐却完全陌生。
迟疑了好一会,朱妃才终于委婉问出来:“但是,外间都传说桑充国、程颐……不晓得……”
“你不晓得,我又怎么会知道?”向皇后在心里苦笑。为了这件事她操的心,远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里自然是不能问的,但是皇后毕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动的内侍,听保慈宫的内侍传出来的消息,这件事只怕与太后无关。但是外头的大臣,又都说桑充国与程颐的好,几个内侍打听了回来,都是极称赞的。向皇后却只知道桑充国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与高太后的影响,她对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对石越,她却非常的看重。而那个程颐,似乎只是倾向旧党一派的饱学的儒士。向皇后对于新旧党争,没有太多的主见,但是在后宫的氛围中,却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较同情旧党一派。因此,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里就会忍不住格登一下。她与赵顼几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着不肯接受这个朝野齐声称赞的推荐,心里不可能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这两人也是极好的。”向皇后口里却只能安慰着朱妃,“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们做主。妹妹尽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强点了点头,但只过了一会,却终是不可能放心,又道:“圣人以为,要不要问问十一娘?她虽然不太多话,却是极有主见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叹了口气,朱妃能想到的这些主意,她岂有想不到的?她早就问过清河几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这么大事来,这种大事,她哪里又敢置喙?每次都顾左右而言它,绝不肯多说半句。但向皇后却不肯说这些事情,想了一会,终于道:“也罢,我们一起去问问她罢。”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来,总要给清河一个机会自己来回答。将来朱妃是谢她罢,还是记恨她也罢,都由着清河自己决定。但她口里虽然说“去”,却毕竟是皇后之尊,没有屈尊去静渊庄的道理。当下唤过内侍,吩咐道:“去请清河郡主来。”
“是。”
此时,静渊庄内。
清河与王昉正在花园里手谈着。狄环与桑充国的长子桑允文由下人们看护着,在一旁玩耍。两个小孩都骑着竹马——一根细长的竹竿子,左手执定,右手各拿着一把木剑,脸上戴着除日买回来的面具,在院子里吆喝呼叫着,互相追逐对斫。这本是自汉代以来,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两个孩子年纪相若,玩得兴高采烈,将一个好好的静渊庄,搞得鸡飞狗跳。清河与王昉却似习惯了孩子的吵闹,只是专心地下着棋,并不理会他们。
“十九娘怎么还不回来?”过了一会,王昉眼见着败局已定,便笑着把棋局一搅,不肯再下。口里却将话题岔开,以转移注意力。
清河不觉莞尔。她知道王昉这个脾气,却是跟她父亲学来的,真是父女天性,一点不差。因笑道:“她或是进宫去了。好象是答应了七哥,要教他剑术的。”
“十九娘还会剑术?”王昉惊奇地问道。她认识柔嘉十几年,只知道她会用鞭子抽人,可从未听说过她还会剑术。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临时抱佛脚,现炒现卖。在六哥七哥们面前要面子,临时找几个班直侍卫学几招,然后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难为她了。”王昉幸灾乐祸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间却似有忧色。大宋自立国以来,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虽说君子要习六艺,皇家对于射术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却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欢皇子舞刀弄枪的。皇子要学的,是经邦治国的本事,要学道德文章,就算是要习武,那他们要学的也是万人敌的本事。高太后经常说,如果一个国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剑术来保护自己,那这个国家离亡国也不远了。而且,一个皇子从小喜欢这些东西,长大为君后,会不会穷兵黩武?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过的。所以,高太后虽然也支持在民间提倡习武之风,但却极为反感在宫里教授这些东西。高太后的态度非常鲜明,六哥只要会拉弓射箭,能骑马检阅便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宫里从班直侍卫到内侍,可以说多的是武术高手,但是却没有人敢教六哥、七哥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这些东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剑术”。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从心底里说,清河对柔嘉的行为是不以为然的。甚至于连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希望他将来学武——她不希望狄环如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而且,狄家也已经有先例,狄环有几个叔叔,便做了文官。只是到目前为止,她的儿子并没有遂她的心意——读书的时候用雷打都打不进,但是一到学马术、射术之时,便兴高采烈,而且似乎颇有天赋,常常让教习武术的老师惊叹不已。
因为这种心态,她也劝说过柔嘉好几次,但是柔嘉虽说成熟不少,但性子从根子上说,却到底是改变不了的。越是劝阻,她反而干劲越足。说来奇怪,柔嘉在宫里人缘似乎越来越好——她这么着胡闹,宫里的内侍宫女,竟也没有人告她的黑状。清河便也懒得多管了,干脆得过且过。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众太妃,都怜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么事来,也不会特别严厉处罚的。
一想到这些事,清河又马上联想到最近给六哥、七哥找老师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国算是无缘无故便处在这个风暴的中心了,虽然听说桑充国一直淡然处之,几乎便是当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一般,但是清河与王昉却是闺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会到处设法探听事情的真相。别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亲自点了桑充国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听王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闲话,但是清河却听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听着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装作没有心机的闲谈,有意无意地把宫里的一些不甚要紧的事情泄露给王昉。她能够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愿意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说着话,清河忽然瞥见管家领着一个入内省的内侍匆匆走了过来。她认得是向皇后宫中的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么来了?”所谓“高班”,是入内内侍省倒数第二级官阶“内侍高班”的简称。
“圣人请郡主进宫说话。”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来来往往宫里也是常有的事,那内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罢,宣过旨意,方又笑着给清河行礼。
清河听到是向皇后召见,心里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面笑着答应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让向皇后多等,连忙随着内侍进宫。
向皇后与朱妃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面等清河的到来。二人对清河的信任,其实都是由一些极小的事情建立起来,处理外家戚里的请托,出宫悄悄购买时髦的饰物,乃至于发型的式样……更多的则是借贷——宫里头并不是如外人想象的那样,有无数的钱财可供挥霍。高太后几度主动削减宫里的开支,后宫的用度已经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而对于不到四十岁的向皇后与朱妃来说,却正是需要大量化妆品的时候,而且两人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赏赐需要花钱。皇帝是个英主,关心的是如何中兴祖宗的基业,国家财力艰难,这时候向皇帝开口,是很不明智的。而高太后在宫中的威信亦不容动摇,即使向皇后贵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而向家虽然很有钱,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钱,这种事情,向皇后再怎么样也是做不出来的。而清河正可以帮她们解决这一困境。将节省出来的月份钱存进钱庄,变卖抵当过时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购买便宜而又时鲜的饰物衣料……
这些对清河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狄谘的关系,汴京城里的大商人,没有人敢不给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从不开口请托什么事情。她真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从不让向皇后与朱妃为难。
十一娘在宫里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绝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对于性格温良得几乎有点懦弱,又缺少主见的朱妃来说,清河在她心里的地位显然还要更加重要。
见清河由内侍引着走进殿中,朱妃仿佛见着救星一般,眼睛立时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过礼,笑着让她坐了,方欲说几句闲话,朱妃却已沉不住气,走到清河跟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间,本来便是一家人,圣人和我,可从未把你当过外人。这是要紧的时候,你也不能说见外的话来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苦。口里却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民间有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些年来,更全亏了圣人与娘娘关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说完,已是柔声道:“十一娘,这些便不要多说。你虽不是公主,但圣人与我,实是视你比公主还要金贵些的。你知道,我在这九重之内,活了快二十年,外头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实是没什么见识可言。这件事,你须得给我拿个主意。”
向皇后听她这么没头没脑地只顾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却一脸惘然地望着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这是关心则乱,大约是急糊涂了。便是给六哥找老师的事,外头都说桑充国、程颐。我们在宫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便想要十一娘你给个主意。”
向皇后明明问过清河许多久,这时说出来,却是仿佛头一次问她一般,清河自然听得明白,这是向皇后给自己在朱妃面前留着地步。她抬头看向皇后,却见向皇后温柔体谅地望着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里却尽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头,抿着嘴,只觉得为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和向皇后说了好。清河在心里后悔着,向皇后还是个嘴巴严实的人,但朱妃却是少了点心机,又不怎么管得住宫里的人,说给她知道,难免不会传到太后与皇帝耳中——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搀杂进去,皇太后的心意没人知道,可皇帝心里藏着别扭,清河又岂能不知?
但是,这时候若还不肯说话,只怕不仅连朱妃,只怕连着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们看来,这是多大的脸面啊?而且,将来六哥即位,这事又要怎么算?
清河想来想去,知道怎么也逃不过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顾忌什么了,口里却笑道:“我一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怕误了圣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说,说说有什么打紧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见向皇后微微颔首,方又说道:“那云萝便斗胆。以云萝之见,桑、程二人,还是极好的。”
“哦?”
“依云萝之见,用这二人,有几样好处。第一样,两人都是白水潭学院的教授,教书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阁读书,还是要有经验有学问的师傅为好。第二样,我常听人说,这二人实是天下清议的领袖,大概人品是不错的,不至于误托奸人,让些小人教坏了六哥。兼之桑充国又管着《汴京新闻》——六哥天资聪颖,孝廉有德,但毕竟年纪尚幼,这些好处,还未为天下军民所熟知,免不了还有小人要说些挑拨的话,若得这二人为师,师徒日日相处,想来二人亦当不惮扬君之德……”
向皇后与朱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雍王话语中,便似是暗示着六哥“失德”,二人不由连连点头。
清河又道:“第三样好处……”
向皇后与朱妃更凝神听着,却见清河半晌不肯出声。向皇后奇道:“第三样好处是什么?十一娘怎不说了?”
便见清河腾地跪了下来,低声道:“这个,云萝实在不敢说。”
“这里并无外人,我们姑嫂说说闲话,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说的?”向皇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这怎么会不是干政?!只是清河这会实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圣人知道云萝这番心意便好,否则云萝这般胡言,真要死无葬身之所。第三样好处,是桑充国既是前头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学士的大舅子,听说他与程颐又是司马相公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谏,半数皆是二人之门生,故此这才许多官员为之延誉。这二人为六哥之师傅,虽则六哥名份早定,亦无人敢生觊觎之心,但这总也是个好处——朝廷公卿自然不会惟此二人马首是瞻,但至少总不至于因为师傅之故,而横生枝节……”
清河这番话,朱妃听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却是在心里频频点头赞许。二人与朝中新、旧、石三种势力都颇有渊源,但若以为二人为资善堂直讲,这三党便会齐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从此巩固,那是自然是极天真的想法。但是,正如清河所说,至少这二人为太子师,三党都不会觉得过于难以接受。倘使一个这于明显偏向旧党的人做太子师,那么新党对六哥继位,自然会有点想法;反之亦然。这二人便可以避免这等坏处。
有这三条理由,在向皇后看来,其实已经足够。
却听清河又说道:“而且,桑、程二人皆为布衣,以布衣一跃而为太子师,其敢不感奋?”
这又是直指人心的话。向皇后与朱妃对视一眼,二人皆微微点头。向皇后与朱妃在ZZ感情上,到底还是偏向旧党的,这时候听清河说二人皆为司马光诸君子所看重,心里更无顾虑。她们与高太后不同,她们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赵佣身上。既然已经认可对赵佣有利,二人便下定决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加让向皇后与朱妃意识到尽快给赵佣选定老师的急迫性。当晚亥初时分,皇帝突然高热发烧不止,昏迷了长达一个时辰。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这个令太医们束手无策的病外,医官们更确诊皇帝的胃溃疡病,越发的严重了,在当天竟然出现了呕血与黑便。
田烈武被释放回家后,每日便安心地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一面设法筹集三百贯缗线给李浑当盘缠与安家。三百贯哪怕对田烈武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汴京到现在还在流传着一则笑谈——现在《海事商报》报的主编唐坰,当年做御史准备弹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贯当做路费,才敢上章弹劾的。事实上当然很有区别,众所周知,唐坰后来是筹钱创办了《谏闻报》。但这则谈资其实离“真实的情况”相差不远,宋朝官员,无论文武,薪俸都还算优厚,但官员们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承担更多的交际应酬,应付许多的往来借贷,加上当时家族观念浓厚,很多官员出身时靠着整个家族的扶持,发达之后也不免要回馈家族,比如掏出钱来在家族建立义仓,兴办学校……即使是中高级官员,如果为官清廉,也会有财政状况极不健康的情况出现。象田烈武这种,刚刚晋升为中级武官未久的,虽然较之当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实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换一座大点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开销也是越大,既不敢克扣军饷,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没俘获,部属有什么困难,他还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济,虽然因此甚至得军心,但是钱袋子却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浑却比他更穷——到此时,田烈武才知道李浑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虽历代皆为班直,但因为他为人任侠豪爽,父兄又先后都在宋夏战场牺牲,因此家里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外加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共八个小孩要养活外,也是穷得叮当响。他转任军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里既然穷,升官的机会就少,而军法官俸禄较曾通军官要优厚些,于他家的窘境,总是不无小补。这番被贬,于李浑家实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李浑平素在京师的那般朋友,这会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头出身,自然知道这些没有盘缠的被贬斥的官员,在路上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兼之李家这种境况,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没奈何下,亦只得东拼西凑,替李浑来筹集路费与安家费。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观这些人,好在田家在开封府的衙役中间,还是有点名望的,田烈武虽然倒了霉,在家闲置,但毕竟大大小小还是个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还不至于象李浑的朋友那么势利,一人几百文几贯的凑,竟硬生生是凑齐了这笔钱。
送走李浑之后,田烈武更加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卫步军司点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里闲逛,每日里在茶馆喝茶听报。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桥街附近,发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
在此之前,田烈武并不知道,刘楼藏书阁早在熙宁十五年的时候,便已经超过白水潭图书馆,成为汴京乃至整个大宋最大的公共图书馆。
其时在桑充国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战争不断的情况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开支,也是逐年上升的——虽然比起庞大的军费开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毕竟也是在进步。早在熙宁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欧阳发便率先提出“识字率”的概念,倡导官府应当要全力提高识字人口的比率。在欧阳发去逝之后,桑充国与程颐便接过了这个火矩,桑充国在《天命有司》中,更将之视为政++_府当然之责任与义务,不容推卸。程颐则将这些概念,纳入他哲学体系中“道”的范畴,加以鼓吹。这些鼓吹,其实暗合了熙宁十五年后,宋廷中那股反对继续战争,主张休养生息的ZZ势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后,民间普遍的厌战情绪。在种种压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调查全国范围内(不含刚收复的灵夏地区与海外领土)的识字率与男童就学率。
调查的结果显然不可能乐观。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19世纪中期,勉强可以识字的伦敦庶民阶层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会写字的更低;而法国于1881年实施义务教育法后,实际就学率竟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点四!
托儒家一千多年来实际是以教育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况倒还不至于这么惨淡,但也够糟糕的。
识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却也仅仅刚过三成,其实是杭州、扬州与成都。在某些地区,更是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全国平均识字率约百分之二十。(阿越注:有人认为,中国古代识字率最高者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为二成。小说暂取较保守之数据。至于怀疑论者若谓不信,请一笑可矣。小说家言,不必当真。惟古代东方识字率远高于西方,自不待言。江户时代之***,19世纪中幕末时期,庶民阶层男子达五成四,女子达二成,武士阶层百分之百。同样在1920年,***儿童就学率达九成以上,莫斯科却仅达二成。)
至于男童就学率,自《兴学校诏》颁布以后,倒是大有好转。在汴京,有桑充国持续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脚下,就学率竟高达六成五。但让人吃惊的是,男童就学率最高的城市却是杭州——除了商业的发达,江南的学风浓郁外,也因为有种种技术学校、以及伏波学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学率竟然达到惊人的七成。不过这只是极少数的繁华的特例,在全国范围内,平均就学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烂,这样的数据自然堪为骄傲。但是掩藏在那个让人难堪的平均数字后面的,是更为难堪的地区差异与身份差异。比如除了汴京以外,无论是识字率还是就学率,南方都远远高于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识字率最低的一个阶层,武官的识字率都只有可怜的一成,低于全国平均水准一半!这还是托了神卫营与卫尉寺的福,才有这样“体面”的数据。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府不得不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清议的批评。加大对公共图书馆的投入,对在讲武学堂培训过的武官优先晋升等等措拖,便是两府应付批评的产物。这的确是一次极大的转变,仅仅在十几年前,两府还有相公说:“武官要识字做甚?!”而现在,连神卫营的节级们,都得学习算术与几何。
田烈武对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与兵部新定的磨勘与考课条例中,的确对识字的武官有所奖励,但是这些在西军中影响甚微。西军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讲的是军功战绩,什么磨堪考课,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这些年来,田烈武自觉读书对自己的帮助极大,养成了闲暇时必要读书的习惯。因此突然间见到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当真有点喜出望外,从此每日总有几个时辰,要消磨在这里。
这日他从藏书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学院翻译的《谋略例说》——虽然田烈武并不知道其中的详情,但这的确是非常的神奇,因为这部罗玛人的军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轻视,西湖学院翻译过来的书籍,绝大部分是自安息文(波斯文)、大食文(阿拉伯文)版本转译,直至熙宁十七年为止,流传的范围,也主要限于大宋的各大学院,以诸《学刊》的读者为主,在当时而言,主要受到学者与博物学家的欢迎(以当时的情况,格物学者往往身兼数门之长,极少有单纯专精某门之学者存在),而印刷之数量,一般也只是几百册,只有极少数作品才会广受欢迎,印数超过千册——而这部《谋略例说》与另一部《安(息)塞战史》(阿越注:即《希波战争史》),显然不可能受到这些学者的欢迎。得到石越巨额捐助的西湖学院塞夷译经楼,当初译介这两本书的目的,是希望能给军校当教材,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军校的主官根本连翻都懒得翻,一句“蛮夷也会写兵书?”便将这两本书丢进了马桶。尽管也耗费了许多的资金与心血,但是最后这两本书,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惨淡收场。只有第一流的大图书馆(因为可得免费获赠)与专门的藏书家那里,才可能有这两本长年不见天日的泰西经典著作。刘楼藏书阁收藏这部《谋略例说》已经有一年的历史,据其记录,这是该书第一次被借阅。
田烈武因为自己出身的卑微,从不敢轻易地看轻任何人。哪怕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着开开眼界的心态,以为人家既然写得出书,那便总比自己这个大老粗要强上几分,便有可学之处。因此倒也是兴高采烈地拿在手里,准备好好读读。不料刚刚走出藏书楼,便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叫住:“这位可是龙卫军的田将军?”
他愣了一下,打量来人半晌,却到底是认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觉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问道:“恕我失礼,不知尊兄如何称呼?”
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话笑道:“田将军原本便不认得我。在下赵时忠,原是灵州人氏。将军在灵州时,在下曾见过将军一面。”
田烈武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尊兄怎么来了汴京?”
那赵时忠见田烈武言语中并无歧视之意,亦不由感动,回道:“朝廷收复灵武后,在下便举家迁到了祥符县。这番是想潜心读书,但求考个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举家被迁往东、西两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时之豪强。这人姓赵,只怕还是赐姓也未可知。当时西夏贵族离开故土者,极为显贵者除外,普通贵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军中,改替宋朝卖命外,有相当一部分意志消沉,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两年间,便家道败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壮志,欲要在汴京的千军万马中考个功名出来,倒也让人钦佩。
“尊兄倒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田烈武赞道。
“将军谬赞了。”赵时忠得此鼓励,脸兴奋地涨得通红。这些西夏旧人,无论是党项还汉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诚恳地鼓励他——从田烈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怜悯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里的书,有点拘谨地笑道:“想不到将军原来文武双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听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出“文武双全”这四字评语了,倒难得有一次象赵时忠这般的诚恳,甚至还有点崇拜的味道。他腼腆地一笑,看见赵时忠手里抱着的书,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实是不善交际的。这时候没话找话地笑道:“这是桑公子的书么?”
“正是。”赵时忠以为田烈武也看过这本书,越发的佩服,用力点点头,一面道:“桑山长真天人也。听说朝廷要征召桑山长与程先生为资善堂直讲,圣人还专门派了内侍出来寻两位先生的书,有人说圣人看了后,甚是称许……若果真如此,还真是名至实归……”
向皇后派遣内侍,在坊间到处搜索桑、程的著作,这事田烈武也早就听说了。他当然不明白这是向皇后给朝廷公卿的一个公然的暗示——否则,桑、程二人的书籍,汴京任何一家书店都可以买全,用得着这些内侍东问西问么?不过,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倾向于桑、程一方的,自然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时候听赵时忠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对桑充国与程颐的钦佩与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断他的兴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书阁外面静静地聆听着。
第三百章 引起注意的小队(三更)
*
汴京西角楼大街。此时,时间已是熙宁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样,约了几个朋友,在清风楼
吃着酒。虽然又变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禁军将士待遇一向优厚,翊麾副尉到底还是个从七品的武官,即使
据新官制,没有了实际的差遣后,薪俸便几乎要锐减一半,可只要不过那种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闲度日,依
然不成问题。更何况,即使在田烈武“发达”起来之后,田家的女人们也还是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从家里的女
主人到使唤婢女,都会接一些从大商人那里层层分包下来的针线活,以贴补家用。象这样的家庭,只要国家不
发生大的动荡,是断不至于受穷的。只不过,对于戎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向往与喜爱,虽然刚开
始一段的时间,感觉竟是好久没有过的轻松与安定,但时间一长,心里便没来由的发起慌来。而这个时候,凡
是与前线有关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动他的神经。
“田兄可曾听说了?——小阎王与慕容将军昨天下午到京师了。”赵时忠一面告着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说
道。两人自从在刘楼邂逅相识,没几日间,便已称兄道弟。
“看来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开封府巡检温大有一面吃着酒,一面接过话来笑道。温大有是个粗壮的
西北汉子,穿着黑色绸缎做的袍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而坐在他旁边默默吃酒的马绍,却是又矮又
胖,长相十分的猥琐,其穿着打扮,便是做温大有的跟班,都有点提携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却知道二人家世
大不一样,温大有是客户出身,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而马绍家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曾读过十几年的书。
只是他颇吃了相貌的亏——宋朝在不成文的惯例上,依然保持着唐代的一些遗风,象马绍这样相貌有点影响市
容的人,既考不上举子,想另谋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视,只得被迫弃文学武。
这两人原本都是泾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袭后,二人皆应募为石越帅府的亲兵。其后往来传递军情,护卫
帅司安全,还参加了庆州之战,熙宁西讨末期,平定仁多澣之变,他二人也有点微功。虽然比不上战功累累的
将士,但到底是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兼之办事还算小心,又有点才能,石越拜为枢副之前,便以军功保
荐他们转任为地方武职。几年之间,竟齐齐做到开封府巡检——便在一个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仅仅一
句口讯,二人便出动手下全部人马满城寻找……
他们与田烈武却也是老相识了。田烈武被降职闲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来慰问的。
“我看未必。”马绍手里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夹起一块大肥肉,放到口咀嚼着,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众人
皆是望着他,等他继续说理由,但马绍却吞了这口肥肉后,端起杯子来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着桌上的菜肴溜
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块野猪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见他这样,不由相顾一笑。赵时忠不再去理会马绍,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关切地问道:“田兄以为
这回能定了么?”
田烈武笑着摇了摇头,只道:“小王将军是我在讲武学堂时的教官,带兵打仗都没得说。”
“那就好,那就好。”赵时忠连连说道,仿佛是放下一块大石头来。
田烈武与温大有见他这模样,都觉得好笑,温大有玩笑道:“赵兄怎的如此担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
州?”
“固所愿也。”赵时忠也开玩笑地掉了句书袋,旋即正容道:“许兄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们那边有
不少流言,说什么西南夷终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乱子。还有人说,契丹人要趁虚而入,便是在等这个时
机……”
“辽狗也配?!”温大有啐了一口,打断了赵时忠,大声道:“他们不来,俺们还要北伐呢。休说幽州、
大同,便是临潢府,拿下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西南夷能兴什么风浪,西军精锐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划
界,便是将大理段氏擒来汴京,也非难事……”
赵时忠听他口沫横飞地说着大话,尴尬地望着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给赵时忠满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马绍见二人也开始下筷,一面更加飞快地往嘴里送着各类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对赵时忠笑道:“温大有的
话,便好比说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
赵时忠方举著,闻言不由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马绍却忙着吃喝,又没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赵时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这些市井俚语也不足为怪,因笑着解释道:“这是东京俗话,媒人夸
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醉汉隔宿请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轻信了他,难免吃亏上当。”
赵时忠听得明白,不由莞尔,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还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
觉好笑。
温大有虽被众人取笑,却也并不生气,只是抓住马绍,定要和他打赌。
田烈武却到底还是记着流言之事,他知道赵时忠所说的“我们那边”,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旧人,不免更
是担心。也不管马、温二人,又问道:“这流言大伙信还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赵时忠道,“依我所知,到底还是不信的多。便是信
的,也多是忧惧北人趁机南下,于大宋不利。”他说的却是实情,即使是心怀故国的党项人,也不曾抱有辽夏
夹击宋朝,趁机恢复故土的幻想。他们反而担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举南下,他们很可能被强征从军——但凡在
汴京定居下来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战争。那些习惯于战斗的人,还怀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的人,十之*,早已
经加入到宋军当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家属——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在一场残酷的战争
中丧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点头。却听赵时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早点平定西南夷,汴京物价能
降下来——再这样乱下去,过日子可越发不易了。还好如今两位名将来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
便是看桑山长到底肯不肯受诏了……”
田烈武与温、马无言地对视一眼,没有人肯接赵时忠的话。三人都与石府渊源匪浅,对石越极是敬重,桑
充国是石夫人的亲哥哥,他们自是不肯随便议论的。但是,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
嘴巴。
*
早先向皇后与朱妃流露出来的支持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的态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浇上了一桶石
油,在很多人看来,这更加坐实了之前有关高太后属意二人的传说。兼之皇帝数日一病,药石似乎全无效力,
进食又越来越少,健康堪忧,这又加重了许多大臣的忧惧。虽然不敢宣诸于口,但很多人在心里,却已经不指
望皇帝能够给六哥赵佣主持冠礼了,让皇帝在健在之时,亲眼看到六哥出阁读书,便成为许多忠直的大臣的希
望。从外廷到内廷,皇后、妃子、说得上话的押班、都知,还有两府学士院台谏诸部寺监,只要趁着皇帝病情
稍稍好转,便催促着皇帝尽快让六哥出阁读书。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再争议资善堂直讲的人选问题,人们仿佛已经默认桑充国与程颐便是当然的人
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说桑、程二人的确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单单是那个“皇太后属意”的传
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便更加让人无法反对——在皇帝崩驾后,高太后将对朝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
几乎已是宋朝的传统——真宗崩驾后是刘太后听政,仁宗崩驾后,曹太后也曾经垂帘……
极为吊诡的是,这个时候,新党的官员反而远比旧党的官员要急切。原来反对桑、程二人的官员,也改变
了口风,开始极力的支持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驾,高太后倾向旧党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这
事定下来,到时候新皇帝的老师,恐怕就是一个纯粹的旧党了。这显然于新党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毕竟,桑
充国再怎么样,也是王安石的爱婿,与新党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这时,连之前一直不肯表态的吕惠卿,也姗
姗来迟地上表,请求皇帝“为万世计”,尽早让六哥出阁读书。
到了最后,内廷中,甚至连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赵顼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劝谏了。
赵顼面对内外的压力与催促,再也坚持不住。
“天下之议皆许之!”在萧佑丹回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召见时,赵顼忍不住在这位辽国卫王面前,无奈地发
着牢骚。
萧佑丹这次使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空手而归。宋朝自然不会借款给辽国,而辽国也同样放不下这个面
子。双方达成的唯一妥协是,宋廷谅解辽国单方面提高奢侈品税。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休说提高奢侈品税会在
国内造成贵族的反弹,而且其执行效果也无法保证——很可能只会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
缓解辽国在贸易上的窘境。因为在宋辽贸易结构中,奢侈品所占份额尚不到三成。
萧佑丹回国后,大辽迟早将面临抉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萧佑丹使宋,却也是满载而归。这自然不是指为了答谢大辽皇帝,彰显两国友好,由
宋朝皇帝赠送给大辽皇帝的包括两头白象在内的海外奇珍。萧佑丹这次出使,对伐夏胜利后之南朝有了更直观
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现在的确是隐患重重。根据拖古烈的分析与萧佑丹的见闻,二人皆预测益州局势可
能在年底左右,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财政状况已经在恶化之中。
南朝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过共识,如果不是南朝被困于这些窘境之中,他们是极可能对辽国进行军事冒险
的。南朝人“收复”幽蓟诸州的野心,从来没有今日这么强烈过。
但是,这种危险已经被确信越来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个转机。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听政,必然重用旧党,那么在十至二十年内,南朝不
太可能主动进攻辽国。他们急需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旧党相对谨慎,更关注于国内的民生。但若万一是另立
长君,情况便会大不相同,变得无法预估——如果新君得位的过程过于艰难,并且极不稳固,那么他很可能为
了转移矛盾,而悍然发动战争,冀望于夺取幽蓟诸州,来巩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过程还算平稳,那他也可能
一改赵顼四处征伐进取的作风,休养生息,笼络旧党,用时间来赢得民心。
所以,总体说来,这方面是对辽国有利的。萧佑丹至少已经可以确信,是否选择战争,选择权暂时还在辽
国手中。
但也有让萧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从耶律萌接触到的西夏贵族来看,降宋的西夏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
样怀念故国,亦没有对宋朝有明显的仇恨情绪。与奔辽的西夏贵族一样,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安于现状,甚至开
始死心塌地视自己为宋人。尽管他们在汴京难免受到歧视,但其中的佼佼者,却都在竭尽全力地融入这个新的
祖国。只有极少数人还对秉常的西夏国还怀着强烈的忠诚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过贺兰山,重新回到新的西
夏国。但是,即使是这些人,对于帮助辽国也毫无兴趣。其实这种心态是极为正常的,毕竟辽夏之间的战争也
没少过,而若这些西夏人成为辽国的俘虏,可不用指望他们还能有今日这样的生活。但是,萧佑丹总不免有点
失望。他知道,有相当数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军,帮助宋军提高其马步军的战斗力。为了展示信任的姿
态,赵顼甚至下令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强贵族子弟组成的班直侍卫,由守义侯仁多
保忠亲自担任指挥使——韦州知州则特许仁多保忠的弟弟袭任。
哪怕不能收买到西夏旧人为辽国卖命,只要能挑拨他们与宋人互相猜忌,于大辽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设想似乎还没有实施,便破灭了。
这便是赵时忠所听到的流言的源头。
萧佑丹与拖古烈都无法预知益州的局势究竟会败坏到哪一步,究竟会拖进多少宋朝军队……仅仅凭着对益
州局势的预估与宋朝财政恶化,是不足以打败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发大规模的叛乱,至少十万宋军精
锐入蜀平叛。否则,任何南征都是冒险。毕竟,财政再怎么样败坏,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辽军南下,只
怕反而是帮了南朝一把。
这一点,萧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萧佑丹与拖古烈乐观地预计益州会败坏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却也不敢指望出现宋军不得
不抽调十万精锐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说到底,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风险也同样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这些内患,这些内患能够利用到何种程度,是萧佑丹需要带回辽国的烦恼。
但表面上的告别却是友好而伤感的。
萧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赵顼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动情地表示辽国上下将为赵顼祈福,盼望他早日
康望,继续宋辽兄弟之谊。
只是病魔缠身的赵顼却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竟然忍不住向萧佑丹询问起为太子择师之事,并且委婉
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然而,“天下之议皆许之!”——这牢骚后面,也显示了皇帝的动摇。如果身边亲近的人都在说这两个人
的好话,而赵顼自己其实也找不出他们多少毛病来,那即使是意志坚定的人,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皇帝心里
也明白,是该让六哥出阁读书的时候了。
也许,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这句话,在潜意识中,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而萧佑丹也的确给了他这个台阶。他以一个辽国人的直率,告诉了赵顼白水潭学院在辽国的影响。辽国当
今皇帝即位后,创办的第一所学院,便是以白水潭学院为榜样设立的,连教材都一模一样。辽国的贵族士人,
无人不知桑充国的大名。
萧佑丹回国后,赵顼又抽暇再次一一询问了两府大臣与石越等重臣的意见,在无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赵
顼的态度终于出现大转变。
他下令以安车之礼征召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这一天,距离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对此,桑充国与程颐的态度迥异。后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国,
却委婉地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谢表,拒绝了皇帝的征召!
整个汴京都处在猜测之中。
*
“你说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他再一次望着那份措辞诚
恳、谦卑,但语气却十分坚决的谢表,忍不住向王贤妃问道。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赵顼的发问不
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最高主
宰,而这个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巨大的权
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强烈的后妃与内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无上的
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缠身之时,他们总是
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日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干预
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宫的女人与内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
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白白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
情。
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
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
王贤妃并非是心地纯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
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宫内的高太后,宫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
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满
权力*的女人,这会成为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中的一大变数。所幸地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做为补
偿,原本在心里还存在猜忌的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之后,倒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好感。
在王贤妃入宫以来第一次,高太后单独赐了她一幅亲笔画。
这几乎让王贤妃受宠若惊——她自进入这汴京的皇宫,行事不能不说不小心,处处讨好,事事忍让,好不
容易才让向皇后与朱妃这两个最重要的后妃接纳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里,她是从来没有讨到过好的。想不
到,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竟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得到了。从此,她更加谨慎了。她知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嫉
妒自己的后妃,现时皇帝还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着皇帝进食日少,身子销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心里
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到那时,宫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国不是那种出世的隐士……”赵顼似乎习惯了王贤妃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他是待价而沽?还是
沽名钓誉?亦抑或是心怀怨怼?”
王贤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声道:“若是待价而沽,资善堂直讲这个价码可不低了。”桑充国到底与
她还是沾亲带故的,皇帝三个猜测,都没安着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国开脱一下。
赵顼不由点点头,自失地一笑,道:“这倒是。”
“若是沽名钓誉,程颐一召而起,桑充国已经拒绝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样子,也做足了。”王贤妃又笑
道,“听说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钓誉,可叫程颐的脸面往哪搁?二人弟子众多,将来白水潭
岂不要内哄?”
这话引得赵顼又是失声笑了出来,他想想确是这么回事,桑充国就算装腔作势,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摆足
了姿态了,所谓“过犹不及”,他若想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那未免也过于不知好歹了。但看他这谢表写的,
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却王贤妃又道:“只是心怀怨怼,臣妾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理这是不世之恩,感激还来不及的。”
赵顼笑了笑,看了王贤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国十余年前便成名了,据说还与石越齐名,朕重
用石越,但以往举荐桑充国的奏折,从未准过,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曾赐予。若说心里有点想法,亦是人之
常情。”
王贤妃听到这里,暗里已是为桑充国捏了一把冷汗。皇帝这么说,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见是如此可
怕,一但心里头有了成见,无论怎么做,都是动辄得咎。但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替桑充国开脱
了。
却听皇帝又淡淡说道:“朕本来也未必想让桑充国做这个资善堂直讲的,不过他既然拒绝了三次,这份谢
表又写得如此文采飞扬,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给六哥教些什么东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称许,而他竟
还不稀罕朕这个资善堂直讲?明日朕便再给他下一封诏书……”
“官家……”王贤妃听到皇帝语气不善,欲待再劝几句,却听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见了王厚、慕
容谦。当年朕还颇忧国家无将帅之材,如今却可以放心了……”说着话,又凝神看起奏折来。她默默望着赵顼
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如此,这可绝不是什么长寿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屏风,上面皇帝
用朱笔写着的“桑充国”三字赫赫入目。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悄悄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心腹的内侍,低声
嘱咐了几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着,不知道桑充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善意的、恶意的,讽刺、流言,满城流传着,但
身为当事人的桑充国,却恍如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每天,白水潭,报社,稍有空闲,便构思他的新著
《学校论》……在他看来,有很多事比“资善堂直讲”更重要。
例如学院的头号学术工程——编撰《博物全书》。白水潭格物院的学者们,提出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设
想,他们要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种、矿产,制作标本,进行细致的观察、分类;在先期大范围考察之后(见
第一卷《十字》),学者们已经不再信任《山海经》与《博物志》,《水经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满足
他们的要求,他们准备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但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国与教授联席会议都没有想
过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没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矿物
卷》得到了一笔经费,数十名学者带着他们的学生、随从,已经离开白水潭学院,去往全国各地探险,寻找、
记录各地的矿产。但其他几乎所有的门类,都没能得到一文钱的资助。原因很简单,官府虽然也需要各种木
材,但是他们的要求还没达到需要细分树木种类的地步;军队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无论是马、牛、骡、驴,
还是信鸽与战犬,都是人工训养之物。他们不会为“无用之事”掏一文钱。唯有金、银、铜、铁、锡,才会令
他们感兴趣。
与此同时,承担东南与海外卷的西湖学院与新兴起的金陵书院,却远比白水潭更有效率。这也是出于极现
实的理由——根据法律,国内的一切矿产,都属于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说属于国家,但这对商人们来说,毫无
分别)。所以,在国内开采矿产,不仅较难得到许可,而且税赋极重、管制极多。但在海外却大不相同,曾经
就出现过某人在海外某岛发现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传奇。若能发现金、银、铜矿,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
其利润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得到预期的高额回报,商人们并不吝啬向西湖学院提供巨额资助,条件也很现实—
—西湖学院必须签订某种契约,保证受他们资助的勘探所发现的一切矿物,在最多十年之内,必须得到他们同
意才能上报朝廷或者公之于众。而另一方面,海商们对植物的兴趣也很大,名贵的木材,还有制造海船需要的
树木,在市场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虽然东南这两所学校对他们是如何获得赞助的三缄其口,但是桑充国却不能没有忧患意识。东南是人文荟
萃之地,而且农、工、商业都高度发达——而在中原与北方,却主要只有汴京与益州比较富裕。这两所学院的
发展迅猛,也在意料当中。其中西湖学院自我标榜是石学的正宗嫡系,大有与白水潭一较高下之意。而金陵书
院,因为在学术上倾向于王安石、吕惠卿的“新学”,得到了他岳父与吕惠卿的暗中支持,许多在学术上赞成
“新学”或者政治上支持新党的学者云集其间,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顾,几年之间便与所谓的“六大学
院”并驾齐驱了。更让白水潭学院不满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学习天文星象之学,白水潭学院拥有全
国闻名的天文学家,却始终未获准设置观星台。反倒是金陵书院,不仅被获准建筑观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
还派官员进驻金陵学院,极有可能成为在太学之外,第一家获准开设天文学的学院。
这一点意义极大,要知道,此时几乎所有的算术名家,其最终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书院拔到
先筹,格物院就很可能会面临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机。
除此之外,桑充国在几个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长程颢之时,大程向他提出过一个设想,建议在白水
潭成立一个“契丹、西夏研究院”,专门研究有关辽国、西夏的一切事情,不仅可帮助国内的士大夫更深刻全
面地了解两北长期的敌人,其长期目标,更是力图寻求一种全面解决两北边患的方案。程颢一针见血的指出,
即使汉唐强盛之时,北边的边患也始终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终不能长久,北边胡人所以能为患一千
余年,全在于中原在兴盛之时,便自高自大,盲目轻视胡人,士大夫偏见极深,缺少对胡人的了解,肉食者没
有真正消除隐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无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虚而入。而今大宋有中兴之
势,刚刚恢复灵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开始自高自大,将来即使北伐收复幽蓟,若不能居安思
危,知己知彼,亦难免重蹈覆辙。
五十多岁的大程因种种事务,操劳过度,眼见活得过今年,也未必活得过明年。桑充国早就下定决心要让
程颢亲眼看到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国子监接到申请,便拖了半年,然后回复要上报政事堂,便没了
下文。为了促成此事,桑充国已是心力交瘁。
他并非没有虚荣感,并非对“资善堂直讲”的职位毫不动心——对所有的儒生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诱
惑。但是人总是在不同的诱惑间做选择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得鱼与熊掌,因此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
选择。
但是,人并非总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
见过急急忙忙赶来传话的金兰后,王昉终于坐不住了。金兰的传话非常委婉,近似于一种暗示,但是异常
敏感的王昉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她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进了桑充国的书房。
“桑郎。”王昉极少这么直接干预桑充国的决定,虽然她内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国出任资善堂直讲的——她
毕竟是宰相的女儿,这是一个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荣耀,并且有可能在将来发挥巨大影响的职位。但在桑充国
真正决定拒绝之后,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有一种误会,以为她需要他获得一官半职。当她开
口的时候,她依然有几分迟疑。
“娘子有事么?”桑充国搁下了手中的毛笔,他正在给国子监的祭酒写信。
“嗯。”王昉微微点头,轻声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郎……”
桑充国笑着摇了摇头,“是讹传吧。”他还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王昉默然摇头,神色严肃。
桑充国也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异常,笑容僵在了脸上,又反问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充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与王昉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彼此早已熟知对方的脾气,王昉如此郑重其事来
找自己说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便听王昉轻声道:“这次征
召,桑郎万不可再拒绝。”
桑充国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背着手默默地踱着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国才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当官的。”
“只是给太子当老师,算是经筵官。”王昉劝道。
“都一样。”桑充国涩声笑起来,“那里和白水潭可不一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资善堂直讲,也不是个好
差遣。”
“桑郎这么大的学校都管得过来,我相信你。”王昉柔声道。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原只想做个白衣御史,想不到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他缓缓走
到王昉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师,人人羡慕,我却避之惟恐不急。不晓得多少人
要骂我假清高罢。”
“别人要怎么想,可理会不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
做得。只怕碰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信,“到时候,
只怕写再多的信,也无济于事。”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郎要想扩大白水潭的影响力,要想
提高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
职在身。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
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
第三百零一章 奇怪的小龙和遭遇京卡妙(第一更)
八月末的时候,算时节已经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么的冷漠,一阵一阵的凉风,让坐在马车上的金兰感觉到一丝丝的寒意。她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离开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从松漠庄重逢之后,唐康一直没有碰过自己……那些天,每每见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里的嫉妒,便恨不能将文氏掐死。每个白天,她都细心地在铜镜前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边挂着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夸赞自己的美丽动人,仪态万方,但唯独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暗暗掉泪。她很想给唐康生个孩子。
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她无数次想对唐康说:“我决定去大名府。”但是,没有一次,她成功地说出来过。她分明在唐康的眼里看到过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应当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无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风,紧紧地将自己裹在披风之中,想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后第二天,宋丽两国最终在同文馆签订了贷款协议。但下一步的谈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举行,涉及的将是具体的操作性问题。这件事情实际进行起来,远比想象的复杂——石越只是提出一个构想,但却有无数的人,为了这个构想的实现,而要殚精竭虑。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熙宁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诸行动。在这期间,安州巷的使者们,几乎事无巨细,都会征询金兰这个女流之辈的意见。
这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责任。但宋朝对高丽国却的确表现出了让人受宠若惊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观已经决定将在开京的宋朝使馆,创办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费印发,向高丽士人贵族介绍宋朝之风土人情,以及宋朝对宋丽关系之观点,以争取高丽士林对宋朝的支持。因为王贤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宫闱,自然不方便报道;但秦观却已经得到许可,将在刊物中向高丽士人介绍信国公殿下与她在汴京的生活。据说,宋朝官家已经默许秦观,将信国公塑造成宋丽同盟之象征。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听到了消息,包括秦观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宋朝官员,有意授予高丽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线之内与宋商同等之待遇。虽然金兰与安州巷的使者们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个消息的可靠性——这实在让他们不敢相信,但是推动它的实现,却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安州巷已经试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请求。万一这竟然是真的,金兰定将竭尽全力促使它早日实现。
高丽的未来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后,金兰对自己的祖国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认识。高丽国只是偏居于东方一隅的半岛之上的小国,西面却有宋朝和辽国这两个强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陆上争雄,无异于痴人说梦。高丽国要么便是夜郎自大,得过且过,最后不是被辽国兼并,便是彻底沦为宋朝的附庸;要么便是主动追随宋朝,在庞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谋求国家的未来。与宋辽在陆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军虽然强大,但相比海洋之广阔无涯,高丽依然尚有作为的空间——这亦是高丽国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国内却有许多顽固不化的贵人,不仅成天幻想着将宋朝的势力赶出高丽,甚至还自夸国内物产应有尽有,主张封闭一切海外贸易,自我隔绝于狭窄的半岛之中。
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发展到今日,高丽国已经必须在宋辽两国之间做一明确的选择。往日那种向两国都讨好卖乖以谋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军迅速崛起之后,早已成为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辽之间究竟选谁,这是不用考虑的事情。
高丽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这是石越某次闲谈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金兰对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对宋朝了解越多,便越发意识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发了这场“历史的洪流”。也许这也是一个宋朝以外的国家的人,在认真观察宋朝这二十年的历史之后,最容易得出来的“肤浅的”、“表面的”结论。
在这样的时刻,高丽国面临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容不得失败的挑战,亦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要么灭亡,要么迎来新生。
但金兰只是一个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糊涂一点,如同国内的那些只会读圣贤书、夜郎自大的儒生们一样,闭上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不去关心外界的变化。那么她也可以做一个好妻子,也许,还会是一个好的母亲。
一个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老天让我来到汴京,让我看清这么多的事情,仅仅只是为了捉弄我……金兰心里经常会浮起这样的想法,自嘲着。
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但是只要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没有带文氏赴任,这件事,总让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
*
回到唐府,金兰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卸妆,便见管家躬着身子小跑过来,禀道:“夫人,有位朴夫人求见。”
“朴夫人?”金兰愣了一下,顺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名帖打开,原来竟是秘书监校书郎朴彦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见我做什么?”金兰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朴彦成一向不和他的高丽同胞打交道,这时候他的夫人突然来求见自己,倒真让人捉摸不透。她抿着嘴想了一下,问道:“她来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金兰思忖了一会,虽然她对朴彦成并无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员,与唐康也是同殿为臣,他夫人巴巴跑来见自己,便是素无交往,亦不好拒之门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厅稍候片刻。”又补了补妆,方由人引着,去花厅见李氏。
方走到花厅门口,远远便见一个身着黄色短襦、长裙的妇人端坐在厅中静静等候。金兰微笑走进厅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敛衽一礼,道歉道:“未知夫人驾临,倒叫贵客久候,实在失礼了。”
李氏慌忙起身,侧身避开,回了一礼,道:“哪里,实是我冒昧了。本当事先约期,待县君有空,再来拜访。”其说话的语调,倒似北地女子,虽然是极礼貌的话,声音听起来却甚是爽直。
金兰口里笑着谦让,心里却哼了一声,暗道:“唐朴两家素无交往,你既然知道礼节,却又来做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里既然这么想着,说话便少了些委婉,寒喧过了,双方方叙了宾主之位,金兰便干巴巴地笑道:“朴夫人枉驾寒舍,想必是有事赐教?”
李氏听她语气不善,抬眸淡淡凝视了金兰一会,忽然用正宗开京口音的高丽语说道:“久闻金兰儿之名——我来求见县君,只是因为外子有几句话,想要转告县君。我说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朴家,但愿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运家有关的人打交道。”
金兰见李氏装扮,与汴京之贵妇无异,不料却是个高丽人,倒是吃了一惊。但又听她直呼高丽国王名讳,不由怒道:“你们原亦不配做高丽人。”
“高丽人?”李氏望了金兰一眼,不客气地讥讽道:“你姐夫是不是高丽人,亦尚未可知。便他们王家,就能代表高丽人?”她说完,不待金兰反驳,又道:“随你怎么说怎么想,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后,我们朴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丽人了。配不配做,我们原也不稀罕。”
金兰腾地起身,便要逐客——她这才知道,这李氏虽然来见自己,但可没有存着结交的心思。如今朴彦成是宋朝官员,她自也拿他无可奈何,但却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李氏。然便在此时,她忽然看见李氏脸上讥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访,又等了自己半个时辰,断不可能是为了上门来激怒自己。她强行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亦不和她争辩,只冷冰冰地反诘道:“那你来见我做甚?”
“原是我们多管闲事。”李氏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冷笑,继续用高丽语说道:“外子道,高丽国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谓‘夏虫实不足以语冰’。惟县君虽是女子,然见识气度不让须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实不能及县君之万一。故这些话,或许县君愿意听听——”
“那还真蒙他看得起!”金兰口里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这回却并没有回敬她,只继续说道:“这番天恩浩荡,朝廷借款百万缗给高丽,王家待怎样用这笔钱,那是不问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个衙门,用这笔借款,自大宋海商处买来海货,然后开场榷卖,这自是个极稳定的利源……高丽因金银铜外流而物价飞涨之局面,自可缓解——这些钱变成了先流进国库,然后供王公贵人们挥霍……”
李氏言语刻薄,金兰听在耳里,总不是个滋味,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但这时候听李氏用讥讽的语气描绘起借款后高丽的情形,便恍如一盘冰凉的冷水自头顶浇下,将这次协议带给她的喜悦全部冲到了九霄云外。
对于高丽的官僚机构,金兰并不陌生,毫无疑问,朴彦成夫妇并没有污蔑他们。
李氏看了看金兰,又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爷们发善心,自不吝于与虎谋皮。但若是果真依此办理,高丽国从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说得这么明白,金兰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丽国与宋朝的贸易,将变成高丽国官府与宋朝海商之间的贸易!高丽国海商原本就很狭小的生存空间,将变成更加微小的缝隙。而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驱使,不会有任何一个海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金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李氏——在这一瞬间,这个在嘴里用极恶毒的语言侮辱着自己祖国的女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
金兰并不指望能够说服开京的贵人们,但是她可以对杭州的谈判发挥影响力——有时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让贸易依然是海商对海商。高丽国的海商,必须是这笔借款中最大的获益者。
她忽然想起,朴彦成让他的夫人来提醒她,说明这个高丽国第一才子,并不是一个只会诗词歌赋的书呆子,至少对于自己国家的未来——也许他口里并不承认那是他的国家——他有着敏锐的认识。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这个时刻,金兰才真正感到有点惋惜。
却听又李氏冷冰冰地说道:“话已带到,就此告辞。”说罢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兰下意识地呼道,待到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么——是想替高丽游说朴彦成么?她不那么确定的想着。
李氏仿佛看出了金兰的犹疑,她再次凝视了金兰一会,道:“县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让我来转告此事,一则是因此事于大宋无害,二则是怜悯、尊重那些高丽国的海商——当年我们远渡重洋来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丽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们照顾,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今他们可能有难,他若不出片言,于心难安。但——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原来如此!”金兰也不知道李氏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听说过,朴彦成将自己的长子改名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为“忠赵”……金兰在心里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在她心里,朴氏夫妇的确已经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哪怕他们口里提及高丽之时,没有一句好话。也许,是清醒的高丽人实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听说朴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时启程?”
“明日便要离京。”李氏骄傲地回道。她的确有骄傲的理由——如果没有绝对的信任,宋朝绝对不会让朴彦成去当苏轼的副使。大苏文名动天下,在外国尤受敬重,对于朴彦成夫妇来说,他能成为苏轼的下属,无疑更是一种荣幸。而且,官家还特别恩准,允许朴彦成带家属赴任——这是一种极大的光荣。李氏本来不忍心离开两个孩子,但这时也决定随夫上任,只将两个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给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么多事情,却明白了李氏为什么不告而访,急急忙忙想见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请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后,金兰便开始思量起来,盘算怎么样才能借力打力,以解决朴彦成所提醒的问题。她虽然认为她姐夫王运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丽国内的局势,如果通过正常的途径——上表、廷议、下诏,便会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王运的身上。即使王运以极大的魄力来保护普通海商的利益,却不可避免地将使失望的贵人们产生怨恨的情绪,这种情绪与现在国内对海外贸易不满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很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这自然是极危险的事情。在金兰看来,惟一的办法,便是将保护普通海商利益,当成宋朝贷款的附带条件,“强加”给高丽。这样那些贵人纵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们对宋朝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迁怒于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兰正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安州巷,得到他们的支持,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几乎是完全无关的念头——宋朝为何要派遣朴彦成为苏轼的副使?这个念头一浮出来,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么样也赶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复思索起这个不同寻常的任命来……
以朴彦成的能力与对宋朝的忠诚,出任驻辽副使,绝无问题。但是,宋朝在辽国已经有了一个才华横溢,令辽国贵族士人几乎无不钦慕的苏轼,再派一个精通诗词歌赋的朴彦成去,不显得有点多余么?朴彦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还会说高丽语、女直语;但大苏却是那种所谓的“天才”——他去辽国之前,对契丹语几乎一无所知,到那里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可以用契丹语写诗了!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他学不会的语言。况且,在金兰看来,天下所有的国家,贵族无不会讲汉话,语言对于正副使者这样的官员来说,意义不大。
她以一种女性的直觉,相信朴彦成的新任命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却也猜不透背后的玄机。
“哎!”金兰不由叹了口气,却见一个婢子领着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管家见着金兰,便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兰皱了起眉头。
那管家连忙细禀道:“小的刚刚听说,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听了,还有两个御史随行……”
“什么?!”不待他说完,金兰脸已沉了下来,“快,备车,去学士府!”
因为唐康的案子,唐府上下几乎已成惊弓之鸟。听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锁人,而且竟然是中使与御史一同出动——如此大的阵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么反复。金兰在石府门前下了马车,等不及通传,便不管不顾往内院径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拦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着先去禀报。金兰方进了中门没多远,便见阿旺带着两个婆子迎了出来。金兰见着她,不待她行礼,便焦急地问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
阿旺从未见过金兰如此失态,亦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回道:“夫人去大相国寺还愿去了,学士正在见客。”
“见客?”金兰顿时愣住了,她虽然急得上火,却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乱来,抿着嘴想了一会,又问道:“那侍剑呢?你去叫他来,我见他也是一样。”
“是。”阿旺连忙应了,一面朝身边一个婆子问道:“你知道侍剑在哪里么?”
“刚刚听丫头说他在花园给大娘做竹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厅来。”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对金兰笑道:“请县君先到花厅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剑过来。”
*
但侍剑却并不在花园里。
在熙宁十七年的时候,石府的规模,已经发展到整条学士巷都属于石越的产业。这并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觉的“自然”扩张。
当时,宋朝官员的待遇优厚,宰相每月的俸禄便超过三百贯,石越不仅俸禄拟于宰相,更是比大部分的官员都要富裕。象当今向皇后的先祖向敏中,是真宗朝的名相,为官以清廉著称,称得上是两袖清风,却因为与当时另一个宰相张齐贤争娶一个寡妇,而闹得不可开交,直至惊动皇帝——其中原因亦很简单,程颐曾经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只是因为这位寡妇有十万贯的家产陪嫁!但是号称有“度量”、为官清廉一介不取、称得上位极人臣的向敏中,之所以贪图这十万贯的陪嫁,却也是有原因的——虽然宋朝分家别居已成风气,几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经很少,但是大部分高级官员,往往还是要负担整个家族的开支,如果加上往来迎送的必要应酬,这些高级官员不仅称不上富裕,甚至还会显得很拮据。而十万贯,无论如何都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宰相三十年的薪水!向敏中后来很尴尬的被那位寡妇拒绝了这门婚事,倘若他能活到熙宁年间,必定会很羡慕石越——不说别的进项,单单是伐夏之后的赏赐,便有数十万贯之巨!而且,石家算得上是人丁不旺,除了石起之外,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族兄族弟,更没有一个巨大的家族需要奉养,花上几千贯,便足够安分守己的石起当个富家翁了。在熙宁朝的宰相中,能勉强和石越比一比的,也只有吕惠卿与冯京二人而已。
而石府的家业,初期本是由潘照临和唐康打理的,梓儿入门之后,按照宋人的习惯,便逐渐移到了这位女主人身上,到熙宁十五年以后,便全是由梓儿和侍剑负责了。梓儿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货殖之术倒是天生的本领,不声不响之间,石府的产业已是越来越多。仅以学士巷的赐宅来说,园庭台榭,皆不足道,因为石越做过安抚使,又当过枢密副使,为了表彰文武并重之意,竟然还修了专门的校武场——不过,这地方几乎常年闲置着,多数的时间,倒是给石蕤和她的玩伴们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场中,平素空空荡荡的兵器架上,都插满了货真价实的兵器。刀枪剑戟,寒光耀眼。侍剑将削到一半的木马藏在身后,瞪大眼睛,看着校武场上的较量。
这是难得一见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军中常见的斩马刀,他的招数全是大开大阖,气象严整,但每招每式,都显得盛气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虽然也只是一杆军中常见的红缨枪,但他手中的红缨枪,倒似一条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阴柔诡异一路,每每攻击的,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虽然出招狠毒,但侍剑却看得明白,何畏之只要遇到危险,手中的招式便马上成了虚招,他的招式虽然让人眼花缭乱,却是九虚一实,多数反而是侧重于防守,仿佛是在耐心地等待机会,便可给人致命的一击。
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便过了数十回合,侍剑早已注意到,王厚的刀法都只是军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有时候竟让人以为极其平庸,以招式而论,远远不及何畏之的枪法,但他就仗着自己臂力过人,每一出手,都是势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缨其锋芒,若依理而论,久而久之,这样战法,王厚自然力气不继,难免要落败——但是,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两人打到现在,已经过了数百合,侍剑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丝半点后继乏力的迹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显得有点心浮气燥起来了。
侍剑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却听身边的慕容谦笑道:“侍剑为何摇头?”
侍剑看了一眼石越与潘照临,见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语,便照实回道:“小王将军全是仗势欺人,若非天生神力,这般打法,断不是何将军敌手。”
慕容谦看了侍剑一眼,笑道:“这有何不可?比斗自然是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倒但愿我能仗势欺人,赢得越轻松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万大军,对方只有数千之众,我又何苦多费心机,只管团团包围,猛打猛冲便好。”说罢,不由自失地一笑,叹道:“若我一辈子都能打这样的仗,夫复何求?”
“但小王将军到底是冒险了些,这只是校场论武,若是两军交战,他这般攻多守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能是两败俱伤。”侍剑有点不太服气。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过了这许多招?”慕容谦笑道,“战场之上,没什么一对一的公平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时,还是不怕死、力气大的占便宜。”说罢,慕容谦又笑笑,道:“不过,依我看,何莲舫也不是喜欢和人光明正大肉搏血拼的主。”
“这是知人之论。”潘照临突然插话,淡淡道:“何莲舫最喜欢的,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时,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级,奏凯而归。”
慕容谦不由莞尔一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荐——但愿去了益州,打的全是这样的仗。”
“那也未必。”潘照临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句。
慕容谦一怔,看看潘照临,又看看石越,却见石越只是凝神看着校武场上的比武,仿佛全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他心里顿时明白过来,亦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一面笑道:“此话怎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
“将军读过这个么?”潘照临随手从袖子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慕容谦手中,慕容谦低头一看,又是一愣——封皮上赫然写着“取大理十策”五个正楷字,他迅速翻开掠过,却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这抄本,又看看校武场上的何畏之,默默将小册子递还给潘照临。
“何莲舫似有伍子胥之志——不过,过去我却一直以为他是想匡扶段氏的——究竟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没有人猜得透。只是这番将军与王将军入蜀,是去平乱的,不是去兴边衅的。益州要尽早安定下来,朝廷要休养生息,然后才能图谋恢复北面。况且大理一向谨奉朝贡,兴无名之兵,不义之师,非国家之利。郭相公荐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乱,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让他引着我们踏进另一个泥潭……”
“潘先生放心,我理会得。”慕容谦淡淡一笑,道:“我是个嫌麻烦的人,西南夷已经够麻烦,绝不想又被扯进另一个大麻烦中。”
“那就好。”潘照临叹了口气,道:“你那点麻烦,其实不算什么——何时启程去益州?”
“要等皇上的旨意,也要看枢府什么时候确定调往益州的河朔禁军。”慕容谦平淡地说道。慕容谦目不转瞬地望着校武场上的两团黑影,心里却是在苦笑——皇帝要从河朔禁军各军各营中分别抽调一个指挥的兵力混编入西军入蜀平叛,当时王厚一口答应,慕容谦心里虽然明知这样麻烦,却也不敢多做声。但是,先不论以后如何统率指挥,单是混编军队,便需要时间,军队从驻地一动,便有成千上万的麻烦事跟随而来,更何况这样抽调部队,是几乎要闹得河朔禁军全部鸡犬不宁?调谁去,不调谁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军士兵骄横,是出了名的。
不过慕容谦也没有那个好心去替韩维、郭逵操心。他心里真正担忧的,还是延误军机。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了抽调五千名有战斗经验的西军之外,不需要再调动其余西军,更不需要殿前司禁军。本来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这一部精锐,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军,平叛是足够了。二人在京兆府会合之时,曾经促膝谈心,甚至以为到了益州后,可以将那里的一些残兵败将打发回家。但王厚的话音刚落,枢密副使郭逵便找上门来了,给他们推荐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见着二人后,首先向两人推荐的,便是环州义勇与渭州蕃军这两支部队。
王厚与慕容谦早在陕西之时,就久闻何畏之的威名,这时听他介绍起这两支部队,二人是想在益州建功立业的,自然不肯放过。但环州义勇倒也罢了,渭州蕃军却是石越的亲信在掌军——二人都是石越的旧部,怎么敢不事先征询石越的意见,便擅自调发?不料,见着石越后,他们尚未开口,倒是石越先和他们推荐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如此,兵力抽调基本便算完成了——两人打心里便没将河朔禁军这个“添头”算在账目里。王厚心情欢畅,竟是拉着何畏之下场比起武来。但慕容谦心里不知为何,却总是不塌实,只想着尽快前往益州。
“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调禁军前来会合,便在益州混编便好?”石越忽然说道,慕容谦连忙转身,对着石越,谦恭地听着,“二位将军留在汴京,于事无补。不如请旨,早点去益州——”说到这里,石越已是忧形于色,叹道:“康时去大名府前,屡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势,总令人觉得那里已是危若累卵——调这兵调那兵,我却总担心你们等不及这些兵入蜀……”
慕容谦心里一惊——石越所言,与他的预感正不谋而合,他正认真咀嚼着石越的话,忽听到校武场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见石越脸色一变,随即场中的王厚与何畏之也都收了招,都望着校武场外。
侍剑早已快步走了过去,未到门外,便听一个女子怒声喝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连通传都不肯!”
“学士已吩咐过,无论是谁,都不得打扰。请县君恕罪……”
“侍剑呢?叫侍剑出来!”
侍剑已听出是金兰的声音,顿时大感诧异,他知道金兰素来是极知礼数的,听她声音,又怒又急,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连忙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见金兰涨红了脸,正在训斥守门的护卫。旁边阿旺等一干丫头婆子家丁,都着急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县君……”侍剑话音未落,金兰已一把拉过侍剑,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剑被她这么没头没脑一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却见阿旺不停的摇头,一脸惘然。
“不知县君问的是何事?”
“你还不知道么?”金兰立时也愣住了。
*
“什么?!”石越几乎是颤着声问道:“你可打听仔细了?果真是苏子容被御史台拘押了?!”
“小的打听得清楚,除了苏大尹以外,祥符县知县蒋安也已下御史台。听说这桩案子牵涉到数十位公卿大臣,司马相公的衙内也被御史台抓了。中使与御史已经去了大名府……”
“这事关康郎何事?”金兰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么一桩大案!石越听到她带来的消息后,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听,结果,打听回来的消息,却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权知开封府苏颂与司马康竟都已经下御史台狱!
“县君放心,这事不关二公子的事。”
“不关康郎的事?”金兰心中悬了半天的大石头,顿时放了下来,竟是不由重重地松了口气。但她这口气还没有出完,便听那家人又禀道:“小的打听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缉拿吕公著的……”
“啊?!”顿时,所有的人都吃惊得叫出声音来。
“到底是因为何事,你连一点端倪也不知道么?”石越紧绷着脸,追问了一句。
“小的不知,实不敢乱说。”
“那你退下吧。”
“是。”
家人应声退下之后,春寒厅内,立时死一般的沉寂起来。石越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扶手,紧锁双眉。潘照临低头不语,侍剑与金兰都是呆呆地看着石越。虽然知道不关唐康的事了,但金兰这时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的确是出大事了!
“吕惠卿反击了。”半晌,石越口中,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
第三百零二章 天才之战(第二更)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苏颂因蒋安之请,枉法循私,纵之不问——仅此一事,苏颂便难逃其罪!陈世儒人伦逆案,案情甚明,而苏颂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问,其辜负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吕公著之子希绩、希纯家中,搜到二人写给苏颂之信稿数封,皆为陈世儒关说者,其词更连及吕公著,由此亦可证实,此前有台谏弹劾吕公著干涉陈世儒案,皆是事实!书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读这几封书信便是……”
舒亶趾高气扬地看着他面前的几位宰执——吕惠卿、王珪兴灾乐祸,冯京、王安礼不置可否,范纯仁、孙固则脸色铁青地看着那几封书信草稿的抄本。他心里不由感觉到一阵得意,可惜的是,司马光不在这里——舒亶在心里遗憾地想道。从原则上来说,政事堂虽然不会参预案件的审理,却有权力过问一切重大案件,只是司马光因为自己的儿子也涉案,却不得不回避。不过,回不回避其实无关紧要,正如政事堂过不过问也无关紧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与两府抗衡的机构,这桩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穷治”,他才敢大胆抓人的。他本来就不怎么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现在更加是有恃无恐。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一眼右边的石得一,这个阉寺——他轻蔑地想道,皇帝任命这个权势熏天的石得一与他一道审理此案,但阉寺到底是阉寺,他才进政事堂时,辞色不逊,可被范纯仁喝了一声“贱奴尔敢”之后,便几乎吓得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舒亶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国朝制度,两府掌握着宦官升迁、惩罚的权力。所有宦官的升迁,都要经由两府同意;而极端的情况下,两府的相公们,甚至可以不经皇帝同意,直接将宦官流放——而这几乎是致命的惩罚,因为依据祖宗之法,宦官有错受到惩罚之后,便不可以再复用了。所以,果真若给范纯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怎么样有权有势,只怕也抵不过政事堂一纸敕令。象范纯仁、孙固这些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不过,对于舒亶,他们却无可奈何。御史的职责,就是纠绳百官,就是制衡两府。
范纯仁轻轻地将那几封书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缓缓道:“这几封信稿,其辞暖昧难辨。”轻飘飘地给过评语后,又问道:“那司马康又是缘何事得罪?”
舒亶抬头迎视范纯仁,见他黑黝黝的瞳子,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不知为何,竟心中一凛,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是陈世儒的好友晏靖亲口招供,他素与司马康交游,曾经向司马康关说此案。”
“唔?”范纯仁声音突然提高,仿佛很惊讶地望着舒亶,问道:“仅此而已?”
“司马康是否许诺晏靖关说陈世儒案,晏靖虽未招认,但司马康也难脱嫌疑!”舒亶听出了范纯仁话里的陷阱,立刻又回道:“他若是清清白白,当晏靖关说之后,便当将此事禀报朝廷。然数月以来,他却隐瞒不语,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后是否还有权贵涉案,御史台自当穷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话音刚落,范纯仁尚未及说话,吕惠卿便接过话来,道:“宪台之设,正为纠察百官。若有官员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弹劾纠察,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马康之事,听舒大人之言,却不过是片面之辞,难保便没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当查明真相。”舒亶向吕惠卿一欠身,却用眼角瞥了范纯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马康嫌疑无法洗脱,下官亦已上表章弹劾司马光,要请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孙固寒着脸,冷冰冰地说道:“皇上是圣明之主,自不会为奸小所欺。孙某也不瞒舒大人——仅凭着这两封信稿中子虚乌有之辞,便道吕公著涉案,孙某以为难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兴大狱以谋宠信,朝中君子尚未死尽,只怕不能轻易如愿!”
“参政说得极是,今日主圣臣贤,若有人想欺上瞒下,弄权舞弊,下官亦以为绝难如愿。”舒亶微翘着嘴巴,反唇相讥道:“下官备位台谏,管你是相公参政,亲王戚里,只须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弹劾纠察,绝不容私。霜台大门,正为此辈而开!”
说罢,对着众人长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们若于案情还有疑问,行文至御史台,下官自当回文解释。告辞了!”说完,又是团团一揖,竟扬长而去。石得一怔了一会,也慌忙告退,追随而去。
“小人得志!”孙固望着舒亶的背影,气得“啪”地一掌击在案上,抖着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见皇上,诸公有谁愿意同去?”
“孙公且稍安勿躁。”王珪听说舒亶要弹劾司马光,他素来痛恨司马光,心里不由极是痛快,这时却不得不故作姿态,假意劝解,一把拉住孙固的袖子,慢条斯理地劝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吕惠卿也在旁劝道:“参政便是性急,舒亶虽然沽名钓誉,但他如今所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来,所谓‘清者自清’,司马君实原也无甚要紧的。况且皇上正要倚重于他,岂会许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圣体违和,为人臣者岂好便为这还是捕风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将起来?依我之见,便让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难道便真能让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马君实心里才能自安……”
他张口“清者自清”,闭口“清者自清”,冯京、王安礼亦点头称是,孙固转头去看范纯仁,却连范纯仁也默然不语。他心里更不耐烦,冷笑道:“受教了。然我岂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这世上,还有‘锻炼成狱’!诸公既不愿去,我亦不敢勉强!”说罢,一抱拳,亦扬长而去。
*
范纯仁目送孙固怒气冲冲地离开尚书省后,因这日并非他当值,亦起身告辞。他也无心去刑部,便径直回府。
范纯仁对舒亶颇为了解,熙宁十七年的台谏中,舒亶是惟一有“省元”身份的人,宋朝最重进士,虽然近年来亦颇为提倡“文武并重”,但长久形成下来的习惯,非一朝可以改,进士及第依然在人们心目中被看重,
舒亶为礼部试第一名,那种无形中的优越感,亦使他与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也素以敢于任事、不避权贵而闻名。而且,除了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之外,舒亶极擅长罗织罪名、拷掠讯问,凡经他过手的案件,定是穷究到底,凡涉案之人,无论轻重,一个也不会放过——若依着史迁以来形成的观点,这就有点类似于“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为旧党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样也不喜欢旧党士大夫,倒与吕惠卿走得极近,常被人视为“亲附”吕惠卿的。但在范纯仁看来,舒亶与吕惠卿的确一居台谏,一在“政府”,互通声气,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视为吕惠卿的党羽那么简单。
不过,不管怎么样,陈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陈世儒夫妇固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妇都是宰相之后,陈、吕两家亲属姻戚多为朝士,吕家更是当世少有的名门望族之一,旧党重臣,罕有不曾与吕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这么一个大案,正是扬名立威之时,又岂会轻易收手?但是,最让范纯仁忧心忡忡地是,按理来说,这种可能倾动朝野的大案,以当今皇帝之英明,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发到舒亶这样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与吕惠卿是沆瀣一气的,这事后面有吕惠卿的操纵,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范纯仁亦不相信吕惠卿当真便能操纵皇帝。舒亶也罢、吕惠卿也罢,皆不足虑,当今皇帝是极能控制自己情绪,不以一己之喜恶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错估形势,那范纯仁只要想一想,都会心惊肉跳……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敢打扰。只由得他在书房中反复研读陈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后面的朱批。
皇帝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愤怒。“禽兽行”、“负朕”、“名教罪人”——这样语气激烈、让人触目惊心的词,举目可见。但范纯仁从这些批复中反复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针对苏颂的。也许,皇帝的确是在猜忌苏颂循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恼怒吕公著也溢于词表——虽然即使从舒亶所说的案情来看,吕家真正大力周旋,为陈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实还是李氏的生母吕氏,到现时为止,还没有证据表明吕公著一定知情。但吕家屡屡陷入丑闻当中,无疑会让皇帝感到不快——吕公著因为族人在湖广的弊案,刚刚被贬到大名府没多久!
但也就是仅此而已。
皇帝并无一语及于司马光。甚至也没有谴责苏颂、吕公著结党营私的意思——范纯仁原来最怕的,就是担心皇帝想到“结党”上面去。旧党旧党,虽然朝野都习惯于叫“旧党”、“新党”甚至是“石党”,但是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亦或是所谓的“石党”,都是不肯承认的。而皇帝虽然知道这些叫法,但也只是当成一种政见的划分来看待,倘若真的以为皇帝就能认可朋党公然存在于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
皇帝才懒得分辨什么“君子之党”、“小人之党”!
石越这么小心翼翼,又有大功于国家——这是朝野无论谁都承认的,但一个捕风捉影的“石党”,便令他被闲置这许多年。苏辙也因为是传说中的“石党”,被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地赶出了汴京……
而旧党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
君子无党。
如果“君子们”被皇帝认定为结党,那“君子”也就成了“伪君子”,后果真的不堪想象。
所幸的是,暂时还看不出皇帝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兴,谁能料到吕惠卿与舒亶不会往这个方向办实这桩案子?
然而……
坐在书房里,范纯仁越想越是烦乱,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头绪,伸手就能抓住,却又找不到一个真正可靠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沾墨,在一张白纸上随手画写着——才写了十几个字,范纯仁便蓦然停笔,怔怔地望着那张白纸上面的字——只见自己刚才随手所写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范纯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来,却不小心将一份报纸带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捡,却见那份《汴京新闻》上赫然印着:“昨日桑充国坚辞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社长……”
范纯仁小心地拾起那份报纸,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桑充国……”便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便听一个家人在门外禀道:“禀参政,石子明学士府上管家侍剑送来一封请帖。”
“唔?”范纯仁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那家人弯着腰,双手捧着一封请帖高高递上。他顺手接过来看时,却见上面写着:
“欲九月二日午间具家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八月某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编修敕令所石越札子。”
“侍剑呢?”范纯仁一面收起请帖,一面问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进来,让他在外面候着。”
“也罢。”范纯仁将请帖收入袖中,脸上的愁云已散过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见他了,你去告诉他,我届时必定赴约。”
“是。”
*
几个时辰之后。
御史台。
“押班是说石越给范纯仁送了一封请帖?”舒亶阴着脸望着石得一,轻轻地磨着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设宴么?”
“这却查不到。”石得一摇头道:“石越这回似只请了范纯仁一人。”
“范纯仁回府后,也没去见司马光?”
“司马府上,一直闭门谢客,有几个上门的宾客,都被赶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说,一面啐道:“这个司马十二,恁地不识人情。”
“押班却是想错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识人情,实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着眼看了一眼舒亶,尖着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马十二识不识人情,他家衙内的案子不坐实,将来却要撕掳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话,王正中就发配了。官家便是病着,每个月亦要见他几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将这尊菩萨也招惹来了……”
“押班与下官都是奉旨办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萨?”舒亶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石得一心里却是有鬼,吕惠卿要借这案子诛除异见,舒亶要借这案子扬名立威,顺便讨好吕惠卿,各有己的盘算;他石得一与吕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着平白无辜为了这案子惹上司马光?他却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对舒亶睁一只闭一只眼,借刀杀人,将司马光等一干重臣赶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赵颢的如意算盘——在皇帝病危之前,将朝中党争推向白热化,司马光等人如果被赶出朝廷,那么不仅将来他争夺大位时少了许多强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吕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驾后,若不拥立新君,图谋“策立之功”,只怕将要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他收买吕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后,再贬吕惠卿、舒亶,诛石得一,召回司马光等人,那么自然“天下归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巩固了。不过,石得一此时却还在做着赵颢登基后,自己成为入内都都知,封节度使的美梦呢。
他心里头带着这么一件败露就要抄家灭门的大事,难免便没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的确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只是将误导一下舒亶,让他对皇帝的心意揣测得没那么准确,但却始终是很不踏实的。他是个宦官,也曾日夜侍候着皇帝,对皇帝的了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员要多——石得一比谁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而他一席话就让皇帝贬窜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为之侧目。更何况,虽然抓不到把柄,但宫中每个内侍都知道石越与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宫里面也是有势力的——李向安、王贤妃,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亲近的人。
所以,对于石越,石得一实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惧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这回舒亶一样——他也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里却很清楚,他这回的靠山,却并不是熙宁天子赵顼!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这时节请范纯仁吃饭,只是叙叙家常闲话。他一定是要多管闲事了……
“绝不能让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里想着,一面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声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闹那些虚文,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们虽然都是奉旨办案,公正无私,但自古以来,你要公义,便难免会得罪权贵。苏颂、吕公著父子、司马康下狱,你我便回不了头了。这桩案子若不能办成铁案,让人无可挑剔,我一个内侍,没甚好顾惜,但舒大人的锦绣前程,只怕就此毁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你说说,这当世有哪一个大臣,是官家每个月都要见的?官家连贬他都舍不得让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说说,开国以来,有哪家大臣有这等体面?”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又抱拳尖声道:“司马参政的衙内,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证据,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则,还请大人体谅,咱家也只好如实禀报皇上……”
他这话倒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话里还隐隐带着威胁之意,舒亶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恼怒,却也发作不得。石得一毕竟也是权阉,而且是皇帝派来的,而且,舒亶心里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说,他的确没有回头路可走。苏颂不必说,这回不论案子办到哪一步,他最起码都会被赶出汴京;但最要紧的,却是扳倒司马光、吕公著,最好连范纯仁、孙固等人也搭进来,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绳之以法,将他们的后台全部扳倒,若没有面前这个阉竖的支持,却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押班放心。”舒亶连忙安抚着石得一,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汴京新闻》,笑道:“我自有办法。”
“来人!”
“大人?”一个承差小吏连忙跑了进来侍候。
“你去给苏大人、司马公子、两位吕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锁,换间房。枷锁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规矩,亦不能亏待了,仍安排一个狱卒侍候饮食起居。”舒亶毫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承差吏与石得一,继续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离开牢房一步,吃喝拉撒,并在一房。该吃的、该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个盆里,用带土的棍子搅了……”
“这……”
承差吏微一迟疑,舒亶的脸便已沉了下来,厉声喝道:“你听清了么?”
“是。”
“还不速去照办?!”
“是。”
望着那承差吏几乎是战战兢兢的应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声问道:“舒大人,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么?”舒亶冷笑道。
“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条文,我都是按规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尽可放心,这些人开口气节闭口气节,苏武留胡十几年,那种苦都吃得。他们受这点苦,便好意思自称被‘屈打成招’了?若传扬出去,只是他们自己抬不起头,见不得人。况且皇上也会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难道这御史台是给他们享福来的么?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马康这公子哥儿,能撑得了几天!”
石得一心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离开御史台之时,不知怎的,心里头却依然放心不下,骑上那匹黑骡后,终于又叫过心腹的随从,低声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石府。”
*
但石府却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一连几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门,见的客人也无非张三李四,无足轻重;或者就是携家眷游玩寺观庙宇,繁华形胜。只有八月三十日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与刚刚辞去山长未久的桑充国一道,替这一年毕业的格物院学生主持毕业典礼。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观看了一场精彩、激烈的马球比赛——在这场比赛中,这两年之间在汴京拥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车社”,惨败给来访的洛阳“余庆社”,极受欢迎的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马来,左腿粉碎性骨折,从此退出汴京的马球比赛——此事也成为次日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但却不是皇城司所关心的事务。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请范纯仁,也仅仅只是虚惊一场。这看起来只是一场平常的宴会,汴京的官员士大夫们之间,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宴会,石越请的人不多,而席间众人也闭口不谈时局,宴会的主题是回忆当年石越与范纯仁二人在陕西共事的经历。
也许,石越只是想隔岸观火。虽然心里还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没有任何行动,石得一也渐渐放下心来,事情远比想象的要顺利。
先是司马光与给事中吕希哲依照惯例上表谢罪请辞,闭门待罪。皇帝虽然很快批复“不许”,但是皇帝也已经骑虎难下。舒亶每日供给众人的,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这些人哪怕是苏颂,都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得下这个?苏颂与司马康还在硬抗,吕希绩与吕希纯却已经熬不住了,二人自以为不是什么大罪,顶多不过贬流而已,舒亶问他们,他们就答什么,一切供状,连看都不看,便画押具状。于是,司马康虽然自己咬牙死不认罪,但有了吕氏兄弟的供词,他却也没那么容易离开御史台了。
根据吕氏兄弟的供词,又有一大批与旧党有牵连的官员相继入狱,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吴充之子吴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确之子蔡渭。这当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吴充虽然死了,但是吴充有一个女婿,却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书冯京的女婿。这是很利落的两着棋,一面先发制人,扼住文彦博与冯京的要害,防止他们突然发难;一面逼迫冯京辞职,方便吕惠卿独掌相权。
御史台突然间便热闹起来。
而亲附吕惠卿的官员、新党、以及投机望风的官员,眼见着旧党几乎被一网打尽,当真是人人志得意满,弹章、札子,雪片似的飞向睿思殿。平素里旧党总是指责谁道德低下,谁又人品败坏,但如今,你旧党官员,循私枉法,居然想保护陈世儒夫妇这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才叫“伪君子”,这才叫“报应不爽”呢。众人只管着慷慨陈辞,痛打落水之狗。
而旧党官员,这时候要么噤若寒蝉,要么便到尚书省见冯京、孙固,请假的请假,告老的告老,请外的请外……总而言之,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冯京与孙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冯京自己已然成为标靶,虽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这些日病情反复不断,除了吕惠卿、韩忠彦、李清臣数人,他这个吏部尚书,也难得见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递进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数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却不过三四个,哪里便能见着他的?冯京这时候才深悔当日不该袖手旁观,不料数日之间,便变成了这等局面。但这时候后悔,却已先机尽失,处处受制,未免晚了。
孙固那日使气想去见皇帝,被挡驾之后,接连数日求见,都见不了——他平日里对内侍宦官,从来都不假辞色,得罪了不少宦官,这时节,又有谁肯替他多说一句好话?他到底没有文彦博那种威望,只能是无可奈何。
而原本被视为旧党新的领袖的范纯仁,自从见过石越以后,自从他上的几封不痛不痒的奏折泥牛入海后,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监视他的亲事吏回报,范纯仁每日回府便闭门谢客,连孙固都拒之门外;而在政事堂议事之时,也一改往事之风,一切唯唯喏喏,甚少发言。其明哲保身的态度,已是非常明显。
石得一这时胆子愈加大起来,每日只管催着舒亶,要他快点得了司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昼夜等候吕公著押解进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极为严重,要办成雍王的大事,总要赶在皇帝驾崩之前结案,将这司马光等人赶出京师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吕公著却迟迟没有消息。
*
范府。
范纯仁登上马车,冷眼看了一眼门前的那个“修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早在几年前,范纯仁便已经数次上奏章请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结果都是留中不报。当时的皇城司还没如今这么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便已经对这个机构深恶痛绝,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监视起大臣行止来!只要想起这件事,他便咬牙切齿——他屡次想借机将几个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毙于道,但到底还是竭力隐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城司敢于如此胆大妄为,说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会这种“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着背后有宰相吕惠卿撑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车夫帮他放下帘子,听到范纯仁的吩咐,高声呦喝一声,在仪卫的拥簇下,参知政事、刑部尚书的车驾,往御街行去。
车内,范纯仁闭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会。那一天,也和现在一样,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亲事吏。
范纯仁还清楚地记得,在去石府之前,他便已经知道石越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当年石越抚陕伐夏,他与陈元凤负责军需转运,与石越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后,他便发现宴会除了他之外,还同时宴请了近十位宾客,酒宴之上,仆人歌伎始终不曾回避,主人与客人所谈的话题,也绝不涉及时政,更不用说是陈世儒案。
但在宴会上,石越向他介绍了一个人——刑房都事范翔。
当日与会的宾客,范纯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绍不认识的生客,独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焉有不认识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装成从不认识的样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借着送文书到刑部的机会,单独见到了范纯仁,并向他转达了石越的意思——以攻为守。
石越的这个门生非常的机敏,说话委婉,不着痕迹。范纯仁心里很清楚,石越与范翔,都担心自己是迂腐有余、变通不足的儒生,会反感纵横家的手段。他们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总是先试探了,得到他的响应,才敢走下一步,说下一句话。
这样的交流,也亏了范翔,才能说得清楚。
不过他们却小看了范纯仁,早在陕西的时候,范纯仁便已经在心里认定石越是纵横家一派的。范纯仁也认定石越是既要防范,又可以借助、倚重的对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而且,范纯仁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对付吕惠卿、舒亶,他只能靠石越的手腕。甚至在侍剑送请帖来之前,他便相信,石越不会袖手旁观。从根本上来说,范纯仁判断石越也是他父亲所说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也没有让他失望。
石越的态度很清晰,陈世儒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石越本人能见着皇帝,也不会拿这件事来招惹皇帝心烦。不论苏颂有没有想过枉法,因为他先前有轻纵僧人的先例,这时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其余诸人是否去关说过,没有一年半载,也平不了这冤案,况且,难保舒亶不会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从这里挽回,几无可能——牵扯进这样一桩极恶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里想息事宁人,但闹到了这地步,也未必能够。
这个判断与范纯仁的判断,不谋而合。
真正让范纯仁感叹的,是石越提出的应对之策。
一面隐忍不发,让吕惠卿、舒亶得意忘形。吕惠卿得此良机,定会借机尽可能的铲除异己,以期独揽大权——这桩案子,固然不足以致政敌于死地,但是贬流远地,却是足矣。但用这种滥兴大狱的手段,难免不使人人自危,许多大臣虽然不敢说话,但即使为了自保,也必然不愿吕惠卿继续掌权;而且他诛连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认清他的为人。而另一方面,则暗中搜集证据,吕惠卿、舒亶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较有力的证据,以此反击——不管最后能否扳倒吕惠卿、舒亶,都能让这场一边倒的大清洗,变成一场大混战。而且,要越乱越好,越乱,就越容易转移焦点。
范翔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清楚,这桩案子的主审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将舒亶扳倒!但是也不能只攻击舒亶一个,要同时攻击吕惠卿、舒亶,以及在这案子中叫嚣得最厉害的所有人,而且弹劾时要有直接的证据,让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卷进来。
然而,这个应对之策却有一最大的缺点——吕惠卿、舒亶等人虽然为官并不清正,仓促间要收集有力的证据,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但范翔并没有提到这个“缺点”,也许,在石越与范翔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所谓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证据就行。看起来“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这的确是“君子”所想不出来的方法。
却也是“君子”不应当使用的方法。
但是,这一定会是有效的方法。
范纯仁在心里想着,如果是司马光,他会怎么样?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说,司马光一定不会同意。虽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应得”,若是“罪非应得”,司马光甚至会不计代价,替对方辩护——范纯仁是如此的肯定,因为,这种“不智”的行为,范纯仁自己也会做。
如果混淆了君子与小人的分野,那么他们这些君子,守护的又是什么?
所谓的“君子”,就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石越的这个办法,无论范翔说得多么委婉,多么冠冕堂皇,其实质就是党争、罗织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么?
第三百零三章 两个变态的约定(第三更)
在道德与政治利益间犹豫不决的范纯仁,全然也没有注意到马车的行进,直到车夫呦喝着马车停下来,才从天人交战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车外——西边高大的角楼凤檐龙柱,富丽堂皇。范纯仁心知是到了西掖门外,连忙下了马车,步行进皇城。
“范公。”——范纯仁刚刚走到西掖门前,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连忙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却见是韩忠彦抱着拳,笑容满面地从身后走来。范纯仁连忙回了一礼,笑道:“师朴。”二人寒暄几句,便并步进宫。范纯仁心知韩忠彦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毕竟是韩琦的儿子,政治立场上也比较同情旧党,但他与韩忠彦并无深交,只听说他是个极懦弱,没什么担当的人,这时候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韩忠彦也似乎惜字如金,就这么着走了一段,眼见范纯仁要往政事堂去了,韩忠彦看了一眼四旁无人,忽然停下脚步,笑道:“范公宜早下决断。”
范纯仁顿时一怔,惊讶地望着韩忠彦。却听韩忠彦又笑道:“据说文正公曾论其三子,以为公得其一个‘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态,下官妄自揣测,以为必有所谋。”
这一番话,让范......纯仁越发的吃惊——他曾未想过韩忠彦还有这种见识,而且话中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范纯仁顿时精神一振,注视韩忠彦,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见天子……师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为何……”
韩忠彦却逃避似的避开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话,只是笑了笑不肯言语。过了一小会,方又抱拳道:“太后召见,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说罢长揖一礼,竟匆匆告退而去。
范纯仁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的那两句话,越发的觉得扑朔迷离。他不觉摇了摇头,到政事堂打了个转——这些日子吕惠卿不论当不当值,每天都会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为首相,自然没有道理偷懒的。范纯仁参见过吕惠卿,却见当值的冯京坐在榻上,埋头看他的公文。见着他进来,只是抬头笑笑,也不说话。待他坐下,才听冯京干巴巴地笑道:“尧夫也来了。方才秦少游来辞行——皇上虽圣体违和,居然还特意许他到延和殿入辞,这等恩宠,连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见。”
范纯仁听语气中略带酸意,不禁笑道:“秦观要走了么?”
“可不是?皇......上御批,欲调狄谘为杭州知州,以丰稷知广州,要我等议定以闻。”冯京不紧不慢地说道,说罢,有意无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吕惠卿。
“皇上病情好转了?”范纯仁立时兴奋起来,眯着眼睛望着冯京,但说话却只是平常的语气,道:“杭州、广州,如今亦算是国家东南两个大镇。两州知州更是权倾东南——不知吕相公与冯公以为如何?”杭州知州与广州知州的确称得上是目前宋朝东南两个最重要的职位,分别节制着宋朝两只最重要的海船水军力量,是宋朝海外战略的两个最重要的基点,但在这时候,范纯仁其实已经根本不在乎这两个知州的人选了——皇帝的身体有所好转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面见皇帝……
熙宁以来的惯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见常参官外,平时每天辰时以前,都会在垂拱殿接见诸如两府宰执、诸部寺监的长官与次官,以及开封府等重要机构的长官,了解全国的重大政治问题;而在节假日与每天的上午,皇帝则会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见单独“请对”的宰执、台谏、侍从官甚至是地方官等大臣。做为一个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会经常在内东门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宁殿召见翰林学士、宰执大臣,处理政务......。十几年来,赵顼极少会有不视朝的时候。但这次大病却非同寻常,垂拱殿与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罢了,连每月朔、望两次的朝会,也被迫废止。虽然赵顼经常也会强打精神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见臣下聆听军国大事,勉强处理一些要务,但尚书省这一块,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吕惠卿代奏,枢府的韩维虽然也有机会面见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见的时间不到两刻钟,吕惠卿每次向皇帝禀奏的“军国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时间,韩维连枢府的本份大事都没机会说完,哪里敢再提及其他。至于李清臣与韩忠彦,两人虽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着,随时以备咨询,但这两人都不是甚有担当的人,李清臣文多质少,与司马光、范纯仁关系其实一般得很,不会替旧党说话;韩忠彦以往给的印象,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谨慎到了让人感觉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问到什么,题外话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吕惠卿与舒亶敢于为所欲为,在范纯仁看来,也是直接与当前的政治现实有关的。倘若皇帝身体好转,或者范纯仁等人有机会面圣,纵然不能马上制止舒亶的大胆妄为,亦能使其所有忌惮。那局面就会大有改观。尤其是,范纯仁一直还在担忧皇帝的用心。......所以,冯京话里透露出来的希望,不由得让范纯仁精神一振。皇帝不仅在延和殿召见秦观,而且还主动关心起杭州、广州知州的任命,那么这一次,说不定就有机会面君。
吕惠卿坐在那里,淡淡地瞥了范纯仁一眼,停下笔来,“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轻轻顿了下,又道:“但狄谘始终是武人,任广州知州,已是有违祖制,何况是杭州?”
“祖制?”吕惠卿的质疑,让冯京与范纯仁顿时结舌。尽可能不让武官出任亲民官,的确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过由吕惠卿来维护这“祖宗家法”,却怎么样都透着几分滑稽。
“这里是医官诊断、用药的记录抄本。”吕惠卿从案上抽出几张纸来,递给冯京,“今日皇上精神略好了些,这是国家之幸。但是……”吕惠卿喟然轻叹,轻轻摇了摇头。
冯京接过那几张记录,连忙认真的浏览起来。范纯仁见他脸色渐渐苍白,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却听吕惠卿又说道:“依某之见,杭广两州太守之命,还是要等狄谘换了文资之后再说。与高丽的谈判,不如还是先让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丽情事。此外,苏颂这回只怕难以洗脱罪名了,皇上日前问我,欲以韩忠彦......为开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韩忠彦倒没什么,只是蔡京……”冯京亦没怎么将韩忠彦放在心上,只觉那是韩琦的荫泽,无可无不可;但是蔡京调回京师没多久,却又要被派往杭州——他虽然不知道吕惠卿是何居心,但仅凭直觉,便已知其中没有这么简单。
范纯仁看吕惠卿神态,知他也颇看不起韩忠彦,他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要说韩忠彦懦弱也可,但是他能说出那些话来,却终是足以证明这人并不如众人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但这时候也无暇多想,因道:“开封府始终是要地,以韩忠彦镇之,忠臣世家之后,足可托付。不过,与高丽的谈判,我以为交给秦观便可,朝廷无须再派使者。否则显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于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会理财,可为薛向良助,不宜轻离。”
但吕惠卿原本却没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为狄咏与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谘,但却屡屡受阻,主要原因还是狄谘的出身。狄谘是熙宁间极为少有的以武资做亲民官的例子,政事堂与台谏对此早有不满。原本皇帝想让狄谘换成文资,调回汴京进入中枢,结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视与排挤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后来皇帝想让狄谘先换成文资,竟被狄谘拒绝了。他上表公开宣称,宁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结果此事就僵在那里了。这次皇帝无非是想给狄谘找个台阶下。但是,狄谘与丰稷,都与石越关系非浅,吕惠卿也不愿意石党长期把持东南要镇,因此老调重弹,先将这事拖下去。推荐蔡京,不过是想把台面做得漂亮而已。结果却没有料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推荐,竟然被冯京、范纯仁异口同声的反对。吕惠卿顿时觉到一种异样——要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反对过自己的主张了。
他心中猜疑,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说道:“既如此,还是交给秦少游罢。”
*
当天晚上,吕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请薛向过府叙话。当年王安石为相,称得上新党干将的,除了王元泽外,不过韩绛、吕惠卿、曾布、邓绾、蔡确、薛向等数人而已。这些人中,韩绛资历较高,邓绾很早就遭斥,吕惠卿、曾布、蔡确,虽然同为新党天王级的人物,但除了对王安石外,彼此间却互不服气,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吕惠卿虽然最终在政治斗争上胜出,接过王安石的衣钵,十年为相,继续主持熙宁变法;但是......新党经过这一内耗,其实也元气大伤,曾布、蔡确相继被贬往海外——当年王安石变法之时,新党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吕惠卿执政时,新党所能依赖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陈元凤这种资历、声望更浅的官员。象章惇、陆佃这样资历的人,因为对吕惠卿不满,许多人都倒向石党,留下来的也是支持新法多过支持吕惠卿,这些人都是吕惠卿所指望不上的。这也是吕惠卿在执政期间没有推行过于激烈的改革路线,维持与旧党、石党共同分享权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当年王安石执政时,不仅是皇帝唯一的选择,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韩、吕、曾三大助手,先后又有邓绾、蔡确掌握台谏,整个新党毫无选择地团结在王安石的周围,自然比较有底气大胆改革,也不那么害怕政治斗争。但吕惠卿执政十年,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外有司马光、石越制肘,连台谏都无法完全控制;内则始终无法有效地统合新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吕惠卿被迫从现实主义出发,做出了大量的妥协。但即使是这样,吕惠卿也从未动过念头要引薛向进中枢帮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时,便以“财计”闻名,长期在永兴军路(即陕西路)等地担任转运使,政绩卓著;熙宁初年,又曾经是均输法的实际执行者,做过六路发运......使,权倾东南。而且,因为长期在外,只短暂担任过权三司使,旋即又转任地方,远离汴京的纷争,也是早期新党天王中,除了吕惠卿以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统合新党的吕惠卿,更加不愿意新党中再出现可能的竞争对手,因此,尽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吕惠卿为相期间,多半的时间薛向却都在各路任转运使等官职——熙宁西讨的时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陕西情事,曾经想召他为同知枢密院事,负责军需后勤,亦为吕惠卿所沮,只是这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吕惠卿几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进入中枢,担任太府寺卿。其后,吕惠卿为了拉拢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进入政事堂当参知政事。薛向虽然明知道吕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执行均输法之时,得罪过不少人,旧党很不喜欢他,而与石越虽无旧隙,但是石党正是倒霉之时,石越自顾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况,他资历远高于石越,又不象曾布受过挫折且与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尝没有耻居其下之心。所以虽说熬了十几年,到头来,他暂时能倚赖的,还是只有吕惠卿。
薛向虽然资历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实称得上是龙潭虎穴,甫入京师,自己并无半点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着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来公卿之府,一面却密切地关注着汴京政局的变换。接到吕惠卿的札子后,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连忙叫了马车,风急火燎地赶到吕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吕惠卿亲自迎到中门,却不去客厅,一路领着他径直往花园而去。薛向见吕惠卿神色如常,对自己的礼仪、态度亦一如平常,心里更加捉摸不定。对汴京局势,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几十年宦海沉浮,让薛向很敏感地意识到,吕惠卿现在的处境,其实远没有表面的那么风光。朝中的平衡的确已经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吕惠卿这一边偏移,更不用说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吕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着一件偶然的事件,与旧党几乎是进行着不留后路的决战,薛向始终想不清楚是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吕惠卿。
本来,吕惠卿是得意还是倒霉,薛向也并不关心。但是,现在却不同了,他已经六十八岁!
虽然自觉身体还很硬朗,可这么老了还不请求致仕,朝中台谏弹劾之章,同列讥讽之声,早已是不绝于耳。但薛向做了几十年的官,这时候若是说还有什么所求的,便只有一样了——如若不能位致宰执,难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见离达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遥……
薛向的心里,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着他。
仆人们引导着吕惠卿与薛向进了花园的一间水榭之内,里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点水之类。薛向见水榭之中就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忙请吕惠卿坐了主位。吕惠卿亦不谦让,笑着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师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闹那些玄虚。今晚请师正过来,便是想清清静静地说点话。”说罢,也不等薛向回话,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连忙欠身缓缓退下,顷刻之间,水榭之内,便只剩下吕惠卿与薛向两人。吕惠卿一只手端起酒杯,双目注视薛向,淡淡问道:“不知师正以为今日之势如何?”
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吕吉甫这是有求于我!”——只在一瞬间,薛向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但薛向却绝不敢向吕惠卿讨价还价,他并没有昏了头——吕惠卿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想的东西,必须通过他才能得到。这时候和吕惠卿讨价还价,不过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么,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觉得喉咙有......“师正!”吕惠卿盯着薛向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皇上励精图治十七年,我等呕心沥血,前仆后继,国家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这次争的,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顺着介甫开创的这条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废,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旧的腐儒手中,我们十余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场了!”
“虽是如此,但只要有皇上在,公复何忧?且这么多伪君子身陷陈世儒案,连司马十二亦未能幸免,相公又有何惧?”薛向眯着眼睛笑道。
吕惠卿却忽然沉默下来,冷冰冰地望着薛向。
薛向忽然感觉后脖发凉,他避开吕惠卿的眼神,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皇上……”
“皇上虽有小恙,但无大碍。”吕惠卿毫不犹豫地回道。
但薛向却是不怎么相信的。但他也不肯揭破——他忽然想起吕惠卿给过自己的暗示——等皇帝病好,如果皇帝的病不好呢?嘿嘿!但薛向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菩萨保佑。其实依我之见,有些事情,相公原......是应当略忍一忍的。这回那些‘君子’们丑态毕露,但舒亶也太大胆了些,不免有些连累到相公。”
“师正一向是快言快语的,今晚怎么吞吞吐吐了?”
“我的意思是,这次陈世儒案牵连这许多公卿,原本或只是依法穷追,这也无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墙,亦难免会胡乱攀污。舒亶办案似嫌轻率了些,这种大案,还是当诸事请旨的好。象司马康、吴安持、蔡渭这些人,总要稍留些体面。似他这般办案,全不给自己留退步,苛刻过甚,朝议汹汹,倒似是他在借机党争一般,还连累了相公。”
“御史办案,与我何干?”吕惠卿“诧”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却不肯让吕惠卿这般装模做样,“诸‘君子’们可都以为舒亶不过是相公的党羽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这般莽撞,人家却不免把账记在相公头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声。恕我直言,今日误相公者,舒亶矣!”
“师正亦以为我能差使得动舒亶么?”吕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师正素知我与司马十二不和,若说我看不惯他假仁假义,想将他逐出朝廷——在师正面......前,我亦不说假话,这个心我是有的。但我又何苦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当年介甫是不得已——我这又是何苦?”
薛向听他这番话之意,倒似乎是吕惠卿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如此大,而竟是舒亶一意孤行,将吕惠卿绑上了贼船。他将信将疑,却反问道:“相公的这番苦心,谁能知之?”
这句话却是正中要害。
吕惠卿的确是想借陈世儒案打击旧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巩固自己的政治权威。但他的目标,原本只是借着吕公著与苏颂,一面杀鸡骇猴,一面清算一些旧党台谏,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但谁知道舒亶意欲扬名,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牵出了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吕惠卿眼见着有机可乘,当然不会介意趁机驱逐司马光,亦不加制止,反而暗地里纵容——他哪里知道还有一个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里推波助澜,倒以为只是舒亶在迎合己意而已。谁料舒亶自知得罪旧党,已无退路,为了占据主动,亦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越发肆无忌惮,竟然又逮捕吴安持、蔡渭,牵连更甚,搞得朝中人人自危。吕惠卿对此事先并不知情,但一旦木已成舟,他心里虽然怨怪舒亶鲁莽,却也只能默认这......个事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对于舒亶而言,既然连司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闹大些,事情闹大了,就是逼着吕惠卿与旧党决战,这样他舒亶才能有机会全身而退。否则,他办了这个案子之后,成为旧党最痛恨的公敌,旧党缓过神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当过吕惠卿的枪后,又当吕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确是个聪明人,如今的情势,正如薛向所说,人人都以为是吕惠卿主使,舒亶不过是吕惠卿手中的大枪,吕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吕惠卿默然不语——谁能知之?谁会相信他?旧党不会相信,新党也不会相信;皇帝不会相信,司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这个薛向,都不会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么是不是事实,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经知道他几乎说动了吕惠卿。
“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听说陈世儒案,皇帝最初还想过要念陈执中的情份,留他一条命下来。舒亶口口声声司马康涉案,时至今日,可曾有司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话已近于直白,“休道是冯当世,便是司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马康不伏罪,终亦不会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个事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对于舒亶而言,既然连司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闹大些,事情闹大了,就是逼着吕惠卿与旧党决战,这样他舒亶才能有机会全身而退。否则,他办了这个案子之后,成为旧党最痛恨的公敌,旧党缓过神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当过吕惠卿的枪后,又当吕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确是个聪明人,如今的情势,正如薛向所说,人人都以为是吕惠卿主使,舒亶不过是吕惠卿手中的大枪,吕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吕惠卿默然不语——谁能知之?谁会相信他?旧党不会相信,新党也不会相信;皇帝不会相信,司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这个薛向,都不会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么是不是事实,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经知道他几乎说动了吕惠卿。
“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听说陈世儒案,皇帝最初还想过要念陈执中的情份,留他一条命下来。舒亶口口声声司马康涉案,时至今日,可曾有司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话已近于直白,“休道是冯当世,便是司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马康不伏罪,终亦不会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除非对旧党取得彻底的胜利,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认既成事实。否则,表面的局势看起来越是乐观,实际上就越是危险。但是,旧党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范纯仁聪明的保全着实力,而蔡京……吕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里就越发的感觉到不安。石越和他的党羽们,可远比旧党那些迂腐的儒生们危险。
“如之奈何?!”吕惠卿忍不住喃喃问道。
“为相公计,如今须要留一个退步。”薛向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退步?!”吕惠卿笑了起来,那是苦涩的笑声,“我有退路么?我实是无路可退!行百里半九十,今日之局面,来之不易,我哪里还有退路?”
若非是司马光们咄咄逼人,非要将他从相位上拉下来,他当初又何苦让舒亶去查旧党大臣的私隐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经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绑上了一条船上,这时候,他还能有退步么?
“未必没有,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哦?”吕惠卿有点意外地看着薛向。
“譬如与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当此之时,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吕惠卿沉吟道。
“癫狂之人,不足为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公若能丢卒保车,请皇上更换法官,将案件限于吕公著、苏颂,释司马康、吴安持、蔡渭之辈。则亡羊补牢,尤未为晚。”
“此东郭之智,不足效法。”吕惠卿不以为然。这个方法过于幼稚,这时候对付舒亶,旧党不仅不会感恩,多半还会反咬一口。而舒亶又岂是好惹的?
但薛向原也没太在意这个主意——这不过是幌子而已,他凝神注视吕惠卿一会,方沉声道:“相公何不以退为进?避开这个狂人?”
“怎么个以退为进之法?”wap圏子网收录
“相公何不辞相,荐王禹玉自代?此时司马、冯、范皆自固不暇,难与其争位,必能成功。而王禹玉若无相公之荐,焉能位居马、冯之上?其必德相公。以王禹玉之才德,又如何能久居司马诸人之上?其必不安其位,迟早复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话未说完,吕惠卿已经在心里赞了起来。这一招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只要他在这个时候辞相,那么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了。益州也好,陈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会找到相应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体面。而且,他也有一个不贪恋权位,避位让贤的好形象,也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过,他也很清楚,薛向的这个计策,不是为他而想的。他是为自己想的。吕惠卿既然要辞相,为了将来东山再起,一定会推荐薛向当参知政事——毕竟他已经六十八岁,没有了当年的威胁,而且这个人情他不做,王珪也会做。以吕惠卿的精明,自然不会留这个人情给王珪……
但不论怎么样,这个计策对吕惠卿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忽然辞职,谁再来说是他指使舒亶党争,这未免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连宰相都不当了,为什么要去争权夺利?
而且,谁也料不到这一招。
最妙的,还是王珪这个人选——王珪与司马光亦是水火难容,王珪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来的相位,最佳的选择,还是要请回吕惠卿。
但是,所有的奇策都是有高风险的。司马光还被舒亶纠缠着......,但是不排除在吕惠卿离开政事堂的时间内,皇帝任命他为仆射。还有石越、王安礼、韩维,都有趁虚而入的可能。这种可能会让王珪更加急迫地想令吕惠卿回来,但同样,万一这些几个人中的一个果真趁虚而入,那么吕惠卿要想复入中枢,那就是天难地难了。
真要如此,那可真是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字!
更何况,真的舍得离开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么?哪怕只是暂时的。
为了益州之事,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熬过最艰难的时刻。此时占据着对旧党的绝对优势,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彻底击败旧党!
皇帝眼见着是不行了——吕惠卿心里很肯定这一点——高太后到底只是个不出宫禁的女流之辈,以宰相的威望权重,到时候总有办法解决。这是唯一要担心的事,而且,那还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他绝不甘心向司马光示弱,更舍不得拱手让出自己的权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吕惠卿望着薛向,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微微笑道:“师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紧紧盯着吕惠卿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也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陪了一杯,道:“区区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参酌而已。”
“师正过谦了,此奇谋也。”吕惠卿笑着亲手给薛向满了一杯酒,笑道:“师正到太府寺后,可还顺利?你那位寺丞,可是个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来,“此君既会做事,亦会做官,的确称得上是伶俐人……”
吕惠卿与薛向在水榭中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送走薛向后,吕惠卿回到书房,却见吕渊在书房里等着,见他进来,连忙请安。吕惠卿没有理会这个儿子,只扫了一眼案几,却见上面放着两封书信。他知道肯定是家人放在这里的,连忙走过去,拿起上面的一封,却是舒亶的。吕惠卿随手撕开,原来是回自己前一封信的——吕惠卿当时差人写信劝他,劝他治狱不要过严苛。舒亶倒是立即回信了,信中冠冕堂皇地讲了许多的大道理,其实说是他已无退路之意。吕惠卿写这么一封信,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所以看到“义之所在”四个字,便只随便浏览了一下下文,便将信放回信封中,收了起来,又顺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但这次,吕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脸色就立时慎重起来——这是王安石写来的书信。他从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将信拆开,方打开信纸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里对他说,他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难得司马光竟肯捐弃前嫌,亲自写信相邀,已决意接受诏书,担任益州路观风使。此时已经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只看到这一段话,吕惠卿的思绪便混乱起来。后面王安石对他的勉励之辞,在他眼中,已是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团……
过了好一会,吕惠卿仿佛觉得全身的力气被什么东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个东西来靠着。他勉强挪动着脚步,坐到了书案后的椅子上面。
“王介甫……”吕惠卿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无论怎么样,他始终还是忌惮这个“名字”。尽管曾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复出的消息之后,他还是感到过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在突然之间,对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王安石忽然决定要接受诏令!
“父亲。”吕渊的呼唤,让吕惠卿猛然回过神来,他恼怒地望了吕渊一眼,厉声......喝道:“你在这做甚?!”
吕渊抿着嘴看着他的父亲这少有的失态,他可不象他的几个叔叔那么害怕他父亲。“便是王介甫复出,又何足虑?廉颇老矣。”
“你懂个屁!”吕惠卿喝斥道,却突然回过神来,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介甫复出,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儿子知道,又何足为奇?”吕渊不慌不忙地说道,“今上之病,已非药石所能治。父亲若能趁此良机,一举击溃旧党,益州不足虑。王介甫便为观风使,又有何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惠卿的声音愈加冰冷。
但吕渊却全不在意,“父亲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载难逢之良机,父亲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些些小过,又何足道哉?”
“放肆!”吕惠卿气得一掌击在案上。
“父亲息怒。”吕渊这才低下头来,但却并没有收敛多少,“儿子不过是为父亲着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父亲于国家有多少功劳,亦难免被逐;树倒猢狲散,我吕......家还怕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么?家族败落,不过是迟早间事。父亲若想永保富贵,一展胸中抱负,非有非常之功不可!还请父亲三思……”
“滚!滚!你这个逆子……”不待吕渊说完,吕惠卿早已抓起案上的砚盒砸了过去。吕渊慌忙躲避着退了出去。待吕渊离开良久,吕惠卿犹自余怒未消,气得浑身颤抖。但在他的心中,吕渊的话,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
“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吕惠卿耳边翻滚着。
雍王固不足道,但总好过太后垂帘!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韩琦家的殊荣,三朝的宰相,死后皇帝还下诏让韩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担任相州的地方官!韩忠彦又有何能,仗的还不是韩琦的遗泽么?
策立之功!
吕惠卿猛地甩了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之此时,吕惠卿最为被动的,是京师之中,无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还是要召回安惇,与他重......修旧盟!吕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第三百零四章 小偷和龙语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初冬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着,整个蔡府都仿佛沉没在这些乌云的阴影中一般,感觉阴冷阴冷的。
蔡京背着双手站在窗边,抬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乌云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范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陈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异宝,啧啧感叹一番,便又放回,立马又捡起另一件宝贝来品玩赞叹。一面还不住嘴地笑道:“我怎么便没这般好命?要当官,还是要去杭州……”
听到这话,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么便不想去凌牙门?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敌国——听说蔡渭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钟给舒亶!”
“那多半是谣传。”范翔笑嘻嘻接道,手里却没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齐的水晶塔来细细端详,笑道:“这可是宝贝。”
蔡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谣传?”
“我自然知道。”范翔将水晶塔放回原处,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过是个障眼法。蔡渭是冯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这么做,却......只是告诉冯当世,他是被逼无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难道冯京也不知道?”
“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惊。
“你道舒亶为何盯上陈世儒这案子?我有日和几个开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与舒亶却是同乡。陈世儒案发,是蔡渭托了这位同年找舒亶来报仇,当年陈执中曾经羞辱蔡黄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陈列上面移动,“你说蔡渭怎么便会被牵连进去呢?这不过是舒亶的苦肉计罢了,做做样子给冯京看。蔡家送过东西给舒亶那自是不用说,但象牙座钟都能传出来,显见是有意为之——若有人借此大兴文章来弹劾舒亶,便上了他恶当。到时候皇上下旨问蔡渭,有没有这事。蔡渭一口否定。从此以后,只怕别人再说舒亶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
蔡京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翔,他自然知道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红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这点子伎俩……”范翔使劲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东西,转过脸来,望着蔡京,叹道:“是范公依然犹豫不决。不过,不......瞒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扪心自问,这时节还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称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义而失大义。”蔡京却不以为然。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却不能坐视正人被难,奸小乱国。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辈来当好了。”
蔡京迎着范翔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个聪明人。”
“兹事体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亲口所说,又不曾有石公的亲笔……”
他话未说完,范翔已打断了他:“蔡兄信不过我么?”他言笑晏晏,但话里却是藏针。
蔡京连忙赔笑,口中却依......然有迟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爱身?但兄身处旋涡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够!”
蔡京心头一震,他却不敢担这个“罪名”,连忙笑道:“仲麟莫要误会,我岂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则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么会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见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夸赞蔡兄有勇有谋,敢于任事的。”
蔡京见他这样,口中说着“岂敢”,心里却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与石越撇清关系,改投门户——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观望之念——他当然知道,以他此时的资历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观望。自从熙宁八年起,蔡京便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时并不得志,蔡京也是坚信石越终有一天会重新执掌大权的,也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却不免越重。熙宁八年的时候,蔡京不过一绿袍小官,在汴京没有半点背景,也不得人赏识,曾经求见王安石却被当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对蔡京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这棵高枝。那个时候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么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蔡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决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石越没有推荐他做馆阁,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从钱塘尉,到市舶务,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迁速度之快,也已经是很令人羡慕了。若非石越被闲置了几年,他的升迁也许还会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后,蔡京却不可避免地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钱塘尉了。他依然会追随石越,但他心里却并不愿意成为石越的开路先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经成为石越前进路上的枯骨,那么他的追随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个时候,范翔分明是逼他来做先锋。此时的吕惠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蔡京只要想想,也会不寒而慄。他想试探范翔,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点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证。但是,范翔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范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石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要率先攻击吕惠卿,如果见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是无效,那么他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甚至,也许他就只是石越与吕惠卿交易、妥协的筹码——这亦有可能。
这个时刻,蔡京知道,其实迟早是要来的。他自从到汴京之日起,就在为这一刻准备。他甚至想过利用司马光。但是他毕竟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还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别无选择。
蔡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的妄想,他当然不希望范翔将自己的迟疑告诉石越。他眼珠转了几转,最后停留在书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后,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将那座三佛齐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换了件便服,只只带了蔡喜一个人,也不叫马车,也不骑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宁蕃坊行去。熙宁蕃坊的商家许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有一些人是认得蔡京主仆的,也知道蔡京其实也不轻易来这里,因此只要他进了店门,无不奉迎备至。蔡京走了几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柜喝会茶,叙会闲话,到下午日昳时分,蔡京带着蔡喜,又......到了惠民河边上的一家店铺前。
蔡喜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笑道:“大人,这犀光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却只“嗯”了一声,不待他多说,已朝店中走去。不料未到门口,那店里的掌柜早已瞅着二人过来,已是迎到门口,长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京笑着搀起那掌柜,一面笑道:“五郎哪来这些虚文?”
蔡喜在一边看他们亲热地寒暄着家常,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为蔡京的事情,他无不知情,不料他与曹家打过无数交道,却竟不知道蔡京与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间,早有曹家的下人过来,请他进斋。
这犀光斋蔡喜原也来过,说起来在熙宁蕃坊也是颇有名气的。他早听说过,杭州曹家自从小舍人曹友闻接管家业后,家业便越做越大。曹友闻与石府的几个幕僚交情极深,曹友闻本人与薛奕也私交极好。凭着这些关系和曹友闻的头脑,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内,逐步占据了宋朝硫磺、硝石进口量的近三成份额,而且还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海地区的犀制品贸易——当时宋朝......本土已经极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种竹牛角伪称犀牛角,卖给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骗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复灵夏之后,白水潭博物院的学生去灵夏考察,才发现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欢迎。而在南海三佛齐等国,却存在着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单单是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宝弓,又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可以制成春药,还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过种种手段,几乎垄断了婆罗洲、爪哇、须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购,将之运回宋朝,不仅仅是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声名大震,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宋朝法令禁止杀牛,而曹家就在婆罗洲购买了许多土地,雇佣宋朝流民与昆仑奴养牛,将牛肉卖给凌牙门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卖给宋朝军器监,从而获得了军器监大量的订单。据说宋朝东南禁军,包括海船水军所装备的每一张弓里,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润。不仅如此,蔡京甚至还听到传闻,曹家甚至还在婆罗洲私设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贩卖到高丽、曰本,连薛奕的海船水军,也曾经悄悄采购过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为其与薛奕的密切关系,曹家大部分的产业,也早已转移到了广州。所以蔡喜绝想不到蔡京原来......与曹家关系也这么好。难怪曹家私自向高丽贩卖武器,竟然会从来没有被查出来过!要知道从南海去高丽的船只,也是必须在杭州靠岸缴税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已经被犀光斋的掌柜——曹家五郎,请到了后面的花厅里。便见蔡京坐下来后,便笑着问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还是在国内?”
曹五郎笑道:“却是在国内。前些日子接到书信,道是已与陈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广州,说好结伴回京。算日子,这两日便当到了。回来之后,必往大人府上拜访的。”
蔡京笑道:“这倒是赶巧了。陈先生也是久违,定要聚聚。待令兄回来,便请五郎转告,我在张八家作东,请令兄、陈先生、五郎,一道叙叙旧。”曹五郎连忙笑着答应了。
蔡京见下人端茶过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弯抹角了,这回来,却是有些事情——前些日托五郎打听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眉目?”
曹五郎见蔡京问到这事,轻轻挥了挥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依在下看来,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的。”曹五郎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见蔡京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道:“那永顺钱庄,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京师的钱庄少说也有上百家,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几位。但据我托人打听,广州至少有五十余家商行借过他们的钱。”说到这里,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么,告了个罪,竟出了花厅。
蔡喜这时候已经越发确定蔡京与曹家的关系匪浅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么事。
身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当了太府寺丞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做什么。太府寺下属的交钞局,掌管着交钞的监制、发行、兑换、回收、销毁等事务,是诸部寺监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而这个交钞局的令、丞,乃至录事,无不是当今宰相吕惠卿的亲信。第一任交钞局知事,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而现任知事,则是吕惠卿的妻弟方泽,交钞局丞郑元道,也是吕惠卿的门生。吕惠卿自从拜相后,他的弟弟、妻弟还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为巨商大贾;或者夤缘得官,越格升进,个个都是既富且贵。若说吕和卿、方泽、郑元道这些人,守着交钞局这么一个摇钱树,居然不偷腥,那是连蔡......喜也不相信。但是,连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实在太难了。过去那些旧党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从吕惠卿的弟弟、妻弟们下手,但却从未抓到过什么真凭实据,偶有弹劾,最后却都是查无实证,反而弄得皇帝都有点烦了。后来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训,想从一个录事手中找到证据,不料事机不密,不仅将那个录事给连累了,而且还打草惊蛇,令得方泽与郑元道更加谨慎起来。几乎连累得蔡京也无处下手。
为了找到证据,蔡京可是煞费苦心。蔡京自己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也非常好色,对于汴京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菜,哪家勾栏有才艺双绝的佳人,都是了然于胸。而方泽与郑元道,一个好吃,一个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费苦心与他们在酒楼、勾栏“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后让蔡喜收买歌妓、乃至酒楼的博士,探听他们底细。而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将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宠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辗转刺探。
如此费尽千辛万苦,开始得到的消息也几乎毫无用处,比如方泽与郑元道都曾经收过钱庄的贿赂,钱庄给过贿赂,就可以很快很顺利地用交钞兑换到缗钱;不给贿赂,就会被拖到规定日期的最后一天才给你兑换……但这样的“罪......名”几乎毫无用处,须知哪怕是交钞局一个小吏,也免不了会收点钱庄的贿赂。但终于有一天,一个被收买的歌妓提供的线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当时正是朝局动荡之时,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鸿胪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府寺少卿的父亲死了,丁忧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暂时代理其职。便在这个时候,那个歌妓说有一家永顺钱庄的掌柜,三天之内见了方泽三次。而蔡京这些天接触到大量的帐目公文——那实际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机会,其后薛向与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接触交钞局的事情,但就是这一次,蔡京发现永顺钱庄有大量的用交钞兑换铜钱的记录。蔡喜又奉命查过永顺钱庄,发现这家永顺钱庄在汴京默默无名——汴京一家默默无名的钱庄,最近一个月内兑换交钞的数目达到数百万贯,他的掌柜与方泽关系如此密切,不能不启人疑窦。
因此蔡京便怀疑方泽和这家钱庄勾结,利用现在各地交钞比混乱的局面,赚取暴利。他们用交钞从交钞局兑换到铜钱,然后用铜钱购买到更多的交钞,再用交钞到交钞局兑成铜钱……如此一来二去,便可以赚取大量的差价。
但这样的勾当,却是极难抓到真正的证据的。虽然交钞局规定......了每个钱庄每个月最高兑换限额,超过限额需要审批。但是审批只需要交钞局知事与太府寺卿的同意便可。之前的李陶也好,现任的薛向也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完全可以猜到的。当你提出来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一定能找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既使蔡京能查到永顺钱庄拿这些去炒卖交钞,他们也可以将罪名推到永顺钱庄的头上。
所以,在当时,蔡京便没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
现在看来,蔡京并没有放弃这条线索。他显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这件事,便听到厅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方转过头去,便见曹五郎又来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让大人久候了。”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蔡京,笑道:“大人请看,这五十余家商行的借款——虽然在下打听到是个虚数,但大体相差无几——少则数千贯,多则数十万贯。总额将近千万贯!尽管这是七八年间的事情,可这还只是在下能打听到的。整个大宋,除了唐家的钱庄,只怕没有哪个钱庄,能有这样的财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号联合,才能有这样的财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面看着那张......单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万贯,便是三五百万贯的进账!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做海商的,风险极高,利润也极大。三分利,五分利也寻常,寻常的钱庄,没有二三分利,也不会轻易借钱给海商的。他们敢借这么大笔的钱,利息高一点,倒是寻常。毕竟有许多账,可能是收不回来的……”
蔡京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润极高,但若遇到风浪,别说血本无归,连命都没了。所以钱庄但凡借钱给海商,要么是那家海商家大业大,极有财力,放心得过,要么便是纯粹的赌博。所以正规钱庄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贷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
蔡京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员,他看到这张单子的一瞬间,立时便想到吕家是在做什么——挪用交钞放高利货!
交钞局的交钞并不是一次性发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发行的,因此交钞局随时有一两千万贯的交钞存在右藏库局备用,以吕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几百万贯完全不是问题。他们将这些交钞通过永顺钱庄,借给东南沿海的海商,赚取巨额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账查库时,再......收回来补全。只要贷款时足够谨慎,运气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他们不在汴京放贷,广州等地天高皇帝远,旧党与海商也向来不怎么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万一引起怀疑,他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证据,补平亏空。即使偶尔有几笔账暂时收不回来,以吕家现在的财力也完全可以先补上这笔账!
想到这里,蔡京仿佛掉进了冰窖中。
石越逼着他尽快下手,但是方泽们做事,却是如此谨慎。蔡京这边一弹劾,凭着吕惠卿的势力,一个月内能让御史台进入太府寺封账封库,已经是一大胜利了。但有这一个月的时间,多大的窟窿吕惠卿也补上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污告宰相,岂会有好结果?
除非立即封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库局和交钞局的账目和库房——但这里不是杭州市舶务,这里是汴京太府寺!
他蔡京区区一个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账?只怕他账没有封成,谋反的罪名倒先将他族诛了。
但他一样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会听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结果。......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乌云,只觉得那云黑压压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同一天,后苑。
“范尧夫……哎!”高太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衍微微弯着腰,假装没有听见高太后的叹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韩忠彦。不是既亲且贵,高太后轻易是不会在后苑接见一个男子的。赵姓宗室以外,世间有这样的待遇的人,也许就只有这个长得高高大大,性格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子了。韩忠彦也是当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托了他父亲韩琦的福。听说皇帝还有意将淑寿公主许配给韩忠彦的弟弟。
但韩忠彦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这些特别的待遇而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更象他父亲,他沉默少言,没什么主见,甚至于有点唯唯喏喏。见惯了敢在皇帝面前高声争辩,甚至将唾沫星溅到皇帝脸上的大臣的陈衍,对于韩忠彦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许多人比他更有坚持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唯唯诺诺,但这个韩忠彦,与那个“至宝丹”、“三旨相公”王参政,却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听到太后的叹气,韩忠彦只是欠了欠身,把头低下,却没有吭声。
“范尧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声说道。
这次韩忠彦说话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转过头,望着韩忠彦,问道:“你觉得范尧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视着韩忠彦,但韩忠彦却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仿佛突然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吕公著的事,你也办妥了?”
陈衍的耳朵不觉竖了起来,他有点吃惊地望着韩忠彦。
“臣已经将吕公著与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陈桥镇。”
“陈桥镇?”
“驻扎在陈桥镇禁军指挥使,是先父的旧部,为人极是信得过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差错。陈桥镇虽然人来人往,但他在乡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发觉的。到时候若要召他们进京,也极近便。”
“嗯。”高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扣下吕公著么?”
韩忠彦愕然抬头,回道:“臣愚钝。”
高太后转过头去,把目光转向后苑那一望无际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顿了下,知道韩忠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我虽在九重之内,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么好所在。这番非比寻常……吕公著一把年纪,进去后,只怕就算出来了,也活不过几天。”
连陈衍都听出来了,高太后的话里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什么叫“非比寻常”?这话就耐人寻味。高太后显然是有了皇帝会驾崩的心理准备了……到时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吕惠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吕氏兄弟是些软骨头,但只要有吕公著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随时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给这案子,留下一条尾巴。
当然,的确也顺便保住了吕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许除了韩忠彦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过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马光……”
韩忠彦不由抬......起了头,望着高太后。
“闭门谢客……”高太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牵涉案中,被御史弹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茧自缚……”
但纵使高太后再怎么样感叹,也不好指摘什么。司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很迂腐,却是宋朝百年来的惯例。而且,这是个好习惯。儿子涉嫌犯法,老子却还在做宰相,还到处会客,审理出来的结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许是觉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明天你和陈衍一起去。”
“是。”陈衍连忙和韩忠彦一道答应了。
他们都没有问高太后想要他们和司马光说什么。
只要他们两个奉太后旨意出现在司马光府,就已经是一个信号。
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大人,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庙。”
“和尚?寺庙?”蔡京不觉摇了摇头。他知道朝廷从来没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萨,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萨......。但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的和尚,还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没甚兴趣。他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么?”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便徇声望去,便见桑充国便站在一座番庙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番庙来,方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现任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
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
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么?”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么?”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番庙,管庙里的番人叫番和尚。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么?”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象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番庙中。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身前。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然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一个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那个太府寺么?”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里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须知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但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份,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却不料,夜路走多终遇鬼。终于在熙宁蕃......坊,遇见一个朝廷大臣。而且,还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番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
第三百零五章 怪物小龙.王国第十龙骑术师(第一更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怎么会在这里?”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我特意过去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里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里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呆在......这里。”
桑充国当然听出了他话中提醒之意。这时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是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这人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谒可亲,心里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是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份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就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蕃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卫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城已是万家***。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里,此时若是抽身离去,不仅让桑充国脸上不好看,而且也难免得罪人。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熏熏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来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然不是桑充国的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份,而且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经是难得一见了,竟然还借着酒兴臧否自己的师长……这可真不知道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么?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尚且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么?”贺铸丝毫没有掩饰这两个字中的讥讽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他话音一落,店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又听王谷吱吱唔唔地说着:“这……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因忍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吱吱唔唔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
但贺鬼头却不肯卖这个账,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说楚文王如果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有点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
“嘿嘿!美谈?!”贺铸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屑,“东宫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嘿嘿,我贺鬼头人微言轻,我怎么评论不足辱诸位之耳,但这事却是传到了司马相公耳中的,当时司马相公却是说……”
“贺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贺铸还真的如此口没遮拦,心中暗悔自己多话,连忙想拿话岔开。但贺铸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休说贺铸不愿意停住,连杨时、吕大临也想听个明白了。杨时已高声叫道:“贺鬼头,你说,你说,司马公怎生说?”
“嘿嘿!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
贺铸的话一出口,顿时令店中安静了下来。
“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蔡京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发觉司马光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这句话,却不是让每个人都那么听着受用的。
蔡京不用进店中,也知道杨时与吕大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司马光没有当面批评程颐,但这句话无疑却深深地刺伤了杨时、吕大临的自尊心。要知道,这批评是出自他们非常敬重的司马光之口!......但贺铸尤不肯住嘴,还在继续向杨时、吕大临的伤口上撒着盐,“圣人之道,是要使万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长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这才是圣学之大道。程先生所为,看着合乎礼教,却离圣学之道远矣;桑山长所为,看着离经叛道,但依我之见,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连吕大临都有点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两种,天理之性,与生俱来,至善无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长所说,天理即是人情,皆无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还有气禀之性。气禀之性,受后天影响,却是有善有恶。若是养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时,常以格言至论日陈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见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纠正,则人性不难向善。若是自小所见皆不善之事,才学说话,便习秽恶之习,日月消铄,还能有甚天理?还能有甚善恶?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从胎婴开始,其次则在启蒙之时用力,关键便是防微杜渐,禁豫为要。是以汉昭烈才说,毋以恶小而不为。司马公、桑山长,虽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论事,此事还是程先生所为,才是正道。”
“道理说得好听,但依区区之见,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说着格言至论,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难道司马公不知道要养正于蒙么?但教人向善,不是靠着念经——和尚们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却见有几个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渐,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时,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见识不及司马公、石山长、桑山长,高下之别,便在这里了。”贺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
“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仿佛是受到贺铸的刺激,连杨时也刻薄起来。
听到这里,蔡京已经听出来双方话中隐隐的火药味——双方的争论不知不觉便已经升级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其实不过是些些小事,杨时又何至要这般发泄自己的不满?贺铸说话怎么便如此不留情面?连吕大临的语气中,也似乎有着丝丝未能掩藏住的情绪……
但桑充国却已经开始在心里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住这场争论了。
在白水潭学院,石越、桑充国、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学,与二程为代表的理学,一直是两个影响最大的学术派别,平素里便辩论不断。相对而言,双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二程主张......“格物致知”,主张万事万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这些主张与石学的主张调和之后,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切生机与活力的基础。但在很多问题,双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继承张载的主张,修正孟子的性善论,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与人欲两个命题,主张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即是他们所说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国则从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论据,主张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实际继承的却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论”。孟子与扬雄本来都是当时学者很重视的两个思想家,以石、桑与二程的地位,双方的主张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这种学术上的分歧,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人事上来的。在最初的阶段,双方矛盾还小,加上程颢性格温和,在白水潭威望极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么是非来。但到了熙宁十七年的时候,两个派系的人物,不仅在学术上歧见日多,平时共事,也难免因为种种问题发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经是越积越深。而这时大程病重,眼见来日无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上的原因,却是程颐的学生并不服桑充国,桑充国的学生也一贯看不起程颐,裂痕已经接近公开化......。
这时候桑充国、程颐正好一道为资善堂直讲,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桑充国和程颐更是发生了直接的冲突——早在白水潭的时候,与程颐的因材施教、耐心细致一样出名的,便是他对学生的严厉,这种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很多如贺铸这样的学生极不喜欢他;而也许是受到石越的影响,原本只会闭门读书的桑充国,教育学生时,却更加善于徇徇诱导,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实践,对待学生,因为年纪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师道尊严”,有时候宽容得近乎放纵,甚至经常让人感觉他有点护短的嫌疑,同样,这样的教育方式,也是让不少学生有腹诽的。在白水潭的时候,双方风格的不同,倒并无多大的关系,毕竟白水潭学子数以万计,教授们风格各异也是正常的。但当二人教的学生突然只有两个小孩的时候,这种风格的迥异,却不免让彼此都对对方滋生强烈的不满。
只不过程颐向来是主张炼涵养功夫的,而桑充国又一直主张兼容并蓄,纵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面化过。
不料桑充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司马光对程颐的评价,贺铸的讥讽,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程颐与他的其他学生耳中的——就算杨时与吕大临不说,但这里再小,也是一个酒店,而且贺铸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颐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学生们却会更加感到委屈与不平;而司马光的倾向性与特殊地位,也许只会加深他们的这种情绪……但他们的不平,也许却只能换来桑充国的学生们更加刻薄的讥讽。
这无疑不利于维持白水潭的良好气氛。
桑充国虽然不再担任白水潭的山长,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却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当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裂痕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白水潭的范围。桑充国的学生也好,程颐的学生也好,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会进入仕途。这裂痕不会因为他们考上进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对于旧党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旧党青壮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学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他们与司马光的政见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马光对他们老师的评价流传开来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原来在这里……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门,长卿可知道固子门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声问道。
桑充国怔了一会,才知道蔡京是为自己解围,因笑道:“我却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与桑充国一道缓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秦少游离京前,却带我去了一个好所在——便离此处不远,叫毕三家,竟是专卖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没有尝过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国勉强笑道:“秦观自是极熟悉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这么一说话,店中立时便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店中众人早已迎到了店门口。王谷远远便笑道:“蔡元长只管胡说,也不怕掌柜的逐客么?”
蔡京留神打量众人,杨时、吕大临、贺铸犹自红着脸,勉强笑着相迎;邵伯温神色间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来却是沉稳许多;倒是王谷看起来是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好笑,口里却笑道:“原来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说,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没有说话的段子介立时关心起来。......蔡京与桑充国一面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柜与店小二外,却再没有别的客人,显然是被众人包了下来,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说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与田烈武是故交,他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狱中,他还亲自向皇上求过情来着。离京之前,他请田烈武喝酒,我却是与今晚一样,正巧碰上,吃了顿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杨时的话却令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田烈武却要被闲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时便听出他话中之意。桑充国因笑道:“田君也闲置不了多久了。”
众人不由惊讶地望着桑充国。桑充国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低头喝酒。王昉早就从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虽然很早就升储,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有......设置东宫官。皇太后、皇帝准备给太子陆续配齐东宫官,按祖宗旧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历来由武人担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杨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却亲自挑中了田烈武。不过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国此时身为资善堂直讲,又怎么敢乱传?
他既不愿说,众人也不好追问。但店中诸人都知道桑充国平素是最不肯乱说话的,这里几个人,或者与田烈武有旧交,或是颇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这时候听说他这么快就将被重新起用,也无不替他高兴。
杨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高声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毕竟不肯令忠义之士抱屈!”
“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宁十七年以来,汴京城里乌烟瘴气,难得有件能令人开怀畅饮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将狐狸豺狼一扫而空,便是醉死,我也乐意!”吕大临却始终无法忘记时局。
“与叔慎言。”蔡京却生怕惹出什么漏子来,落个“怨谤”的罪名,连忙好意提醒。
“怕什么?!”吕大临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想着时局更是痛心疾首,这时被蔡京一说,反而更加高声,“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弹劾我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司无可奈何。
从表面上看来,段子介早已不是当年的段子介。他投笔从戎,考武进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场,但这虽然是风云际会之时,与他一道考上武进士的薛奕、吴安国、田烈武、文焕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却偏偏进了卫尉寺当军法官。外任陕西,结果与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虽然被贬,但今年却又重新被起用。其实在做卫尉寺丞之时,段子介便已经见到太多的不公——妥协、交易、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段子介不知道为此做过多少斗争。卫尉寺对于严肃军队的纪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卫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单凭着一个卫尉寺,便能建立一个公正的军法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换来了卫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终设法离开了卫尉寺,进入枢府。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段子介已经成熟很多,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循规蹈矩,按步升迁,最终能积劳升到五品后致仕。但是,仿佛有些人注定不能与普通人一样,段子介始终无法让自己在面对不公正的阴暗面时,保持漠不关心的心态。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视之,何况,在名义上,他还是“应当”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蔡京没有听清,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头望着蔡京,苦涩地说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办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牵涉其中。现在审完的,只有三成,还有七成还拖着未办。结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么。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缠身,就算最后被判无罪,许多人家也已经被闹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开水一般地说着,平平淡淡,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但众人却听到心中发紧。蔡京对于百姓的生死并不关心,却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着,仿佛从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经亲口说过,皇城司之设置,本来只是为了防止兵变,最初只管军政。但如今已有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皇城司却为何还要保留?勾当皇城司本来有四到七名,内侍与武官参任,互相制衡,为何今日皇城司之权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几个勾当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当受在京房辖制,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纸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连续质问道。
“本朝制度周密详备,本来皇城司不当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为恶,更不敢似今日这么般为非作歹。”桑充国忽然接过了段子介的话,温声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发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维护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来可以四处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绑送京师,甚至直接杖毙,至真宗时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准出开封府界,从此便成为定制……”
“桑山长说得极是。自古正进则邪退,邪胜则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辈之过。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为国不惜性命;我辈却只会斤斤计较得失利害……”吕大临慷慨激昂地说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却见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蔡京手里端着酒盏,中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那个冒出来的念头——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轮调。太府寺左藏库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库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库历来都要由皇城司派出两名亲事吏监督,半年轮换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帮忙,又能找到可以收买的亲事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库的出入账目。有了这个账目,蔡京就可以估计出方泽们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够得到司马光的支持的话,果真大干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杨时、吕大临,便是让他们与吕惠卿同归于尽,他们只怕也不会迟疑。
旧党也已经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里说道。
“必须要设法见一次司马光!”
第三百零六章 发生在战场上的盗窃(第二更)
熙宁十七年十月一日烧衣节。吕惠卿早早起来,他的小妾一面服侍着他更衣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说这是不是好兆头,昨日园子里面,竟开了几朵花……”
“十月孟冬,你不知民间的百姓管它叫小春,开几朵花不值得大惊小怪,过几日天气转寒,便凋了。”吕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说道,“官家的病越发转重,连叫了几个老太医回来看病,也拿不出好办法。昨日政事堂已颁下敕令,向全国求医……这个当儿,不该说的话,你不要乱说。”
“是,相公。”小妾连忙欠身答应了,继续认真地给吕惠卿梳着头。
铜镜里,吕惠卿蹙着眉头,心事重重。
十天前,王厚与慕容泽带了一批火箭与霹雳投弹,先行去了益州,说来也奇怪,九月底,益州的局势好象平静下来了。但这种安静,让吕惠卿非常地不安,但高遵惠、高遵裕也罢,陈元凤也罢,都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难道益州这一关,真的就能这么顺利地熬过去了?
益州之外,从汴京到陕西,也有令人感到宽慰的消息。物价依然上扬,但涨价的幅度开始变小;交钞的信用越来越低,但交钞对铜钱的比价缓慢下跌之后,似乎又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稳定期。吕惠卿与薛向商议过后,认为这可能与秋收与秋税有关。
从目前各路报上来的的情况来看,整个东南地区,都是丰年,这一点被各大报纸广为报道;加上为了平抑汴京的粮价布价,韩忠彦在汴京由开封府敞开卖粮卖布——粮价布价一旦稳定,其余的物价,涨势也就得到了抑制。
而另一方面,政事堂也再三颁布敕令,严令各地官府不得拒收交钞。宋朝的旧制,虽然除了东南诸路是从十月一日开始征收秋税外,北方诸路都是从九月一日起纳的,但因为陕西、河北、河东、益州如今都是享受边境区待遇,所以可以迟至熙宁十八元月十五日之前征纳完毕,因此这几路的秋税,百姓实际交纳的日期也是十月以后,只有极少数富裕地区,才可能在九月份就把秋税收上来。有了九月下旬政事堂的敕令,交钞的价格也暂时稳定下来——不过,秋税是以征收粮食等实物税为主,钞钱为辅,朝廷回收的交钞有限,且百姓也要看着下面的胥吏来征税时究竟是什么打算,断不肯轻易相信几道政事堂的敕令……因此,情况也只是暂时稳定而已。
吕惠卿认为自己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益州路、陕西路、河北路,都只是中等年份的收成,少数地区甚至还需要赈济。偏偏又是这些地区承担着苛重的供给军需的重任!
但无论如何,吕惠卿也承认老天实在是帮了自己一把。
这让他在与旧党的斗争中,维持住了自己的优势。高太后忽然令韩忠彦与陈衍去看望司马光,令得旧党士气大振;吕公著离奇失踪,朝中已有官员怀疑是舒亶谋害了吕公著,舒亶也非常狼狈——说吕公著畏罪潜逃,那是没有人相信的;说吕公著畏罪自杀,那他自杀总不能连去押解他的使者也一起自杀吧?说被强盗劫杀,却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不可思议的是,查阅沿途州郡五年来的卷宗,当地竟没有强盗出没的记录!舒亶只好把失踪地的州县长官与驿丞抓来应付一时;偏偏司马康是个硬骨头,用尽百般手段,也抵死不开口,朝野质疑之声越来越大,舒亶已有点焦头烂额。更糟糕的是,王安石离汴京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吕惠卿的确承受不起益州的任何风吹草动了。王厚与慕容谦离京前,吕惠卿亲自送出万胜门外,亲口许诺满足他们一切要求,又给他们许了无数功成封赏的诺言,千叮万嘱要他们持重用兵……但即使这样,吕惠卿还是无法放心,他甚至有点后悔——王厚与慕容谦毕竟是石越的人,而石越又是如此的不可靠!
而更让吕惠卿无法高兴的,还是高太后的举动。
与那个逆子不同,吕惠卿一点也不信任雍王赵颢。尽管在朝野之中,雍王有着“贤王”的美誉,但是朝中大臣同样也认为“二王皆贤”!与其选择自己绝无好感的赵颢,还不如拥立曹王赵頵……但这么做谈何容易?赵頵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一向谨小慎微毫无野心。
不过,吕惠卿倒也不认为赵頵毫无希望——这很可能反而是赵頵的优势。如果事情走到某一步,必须立长君了,朝中大臣与向皇后都未必会选择野心勃勃的赵颢。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野心勃勃、苦心经营的藩王被朝中大臣抛弃的事情。只要吕惠卿善于引导就可以了。
若是天上掉下一个皇帝的宝座给赵頵,赵頵还能不对他吕惠卿感激不尽?
只是,在现在的局面下,吕惠卿暂时没有精力来对付赵颢,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出吕公著的下落,撬开司马康的嘴巴!
要抢在皇帝驾崩之前,至少将司马光逼出汴京,这要,吕惠卿才有信心来掌控皇帝驾崩后的局势。皇帝已经病得如此严重,烧衣节,本来应当给百官授衣,赐给木炭等物,并且举行大宴会,但今年的烧衣节,却没有任何人有心思来搞这些事情了。政事堂除了维持大宋朝的正常运转以外,就是给皇帝求医、祈祷——今天,吕惠卿就要替皇帝去大相国寺祈福。那些旧党还真是无孔不入,有人还想趁机请求大赦天下……
“相公……”小妾的唤声让吕惠卿猛地回过神来,他这才发觉头已经梳好了。他站起身来,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传来吕升卿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好了没有。
“大相国寺!”吕惠卿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想起大相国寺,他总是会想起智缘,于是又会想到王安石与石越……
*
汴京城东南,陈州门附近。日出时分。
蔡京坐在某座酒楼楼上临窗的位置上喝着酒,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街上——顺着他的视线,可以看到一座在汴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筑,那店铺外面的招牌上,写着“永顺钱庄”四个大字。
蔡京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今天是烧衣节,朝中的重要官员都会随吕惠卿、韩维一道,分道去重要的寺观给皇帝祈福,汴京城的百姓,也会出城扫墓。当吕惠卿率领大臣们走进大相国寺的时候,便是动手的时候了。
固子门之会的当晚,蔡京就向王谷提出要设法求见司马光一面。第二天,蔡京就被王谷悄悄带进了司马光府——蔡京一五一十地当面向司马光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离开司马光府没多久,便传来了消息,高太后遣使探望司马光!
蔡京当时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果然,当天的深夜,王谷就来找他了……
蔡京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手心里尽是冷汗。
司马光采纳了蔡京的建议,而且据王谷暗示,很可能这次冒险也得到了高太后的支持——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这一步的风险,将全部蔡京一个人承担!如果这一步成功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蔡京几乎就可以袖手旁观了;但如果失败,司马光与王谷就会当没事发生。不仅仅是打草惊蛇,蔡京还要自己独自承担吕惠卿接下来的报复……
按理说,这一步的风险也不会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议,必须当机立断,不能久拖——所有的阴谋,都是越快实行越好的。蔡京必须赌一把运气,为了怕打草惊蛇,蔡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手对永顺钱庄进行细致的调查。
他只有赌运气。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文给开封府,怀疑永顺钱庄虚造账目、偷税漏税、违法交易交钞。韩忠彦不动声色调出兵力给蔡京,趁着十月一日烧衣节的时候,突然查封永顺钱庄……
永顺钱庄至少有三本账——第一本是与吕和卿、方泽们往来的账;第二本是钱庄借给东南商人们的账;第三本是应付太府寺的假账。
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账,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账!
若是拿不到这本账,那么这就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查账行动。过个十天半个月后,蔡京就可以启程离开汴京了。也许吕惠卿会让他在某个偏僻的小镇上,查一辈子盐贩子的税。
有了这本账,才会有蔡京的前途!
司马光可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蔡京,在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
“铛……”陈州门城楼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蔡京腾地站起身来,手中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
隅中时分。
司马光府的侧门打开,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子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司马光府,直接被仆人带司马光的书房。
“找到了账本了?!”一向稳重的司马光,这时候声音也有点颤抖。
“没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几张借契,一共一百五十余万贯!以五分息借给泉州的十几家商号,都是九月借出的——据拿到手的那本账,永顺钱庄全部财产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万贯!”
司马光把手轻轻地放在了书案上的一张白纸上。
“永顺钱庄的掌柜,看来要好好想想怎么样交待这些钱的来历了。蔡京正派人在清点永顺钱庄的库房,审问钱庄一干人犯……相公,右藏库也该动手了,再晚一点,吕、薛就要从大相国寺回来了……”
司马光轻轻抚摸着那张雪白的白纸,终于抓起一支笔来。
*
大相国寺外。
方泽焦急地搓着双手走来走去,脸色惨白。永顺钱庄掌柜沈七家的小员外,一大早就跑来找自己,说有官兵封了钱庄与沈家各处宅院,到处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开封府的人。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方泽当时就好象被人打了一闷根,半晌发不出声来。永顺钱庄进出账薄、一应契据凭条,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能致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继续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吕升卿、吕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国寺来。
但到了寺外,他也只能干着急。还生怕站的地方太显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树后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见着大相国寺外面的官兵开始清道,方泽正欲靠近一点,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热闹的百姓,都被开封府的官兵赶了过来,反将方泽越冲越后,任他大喊大叫,随从们左拉右拽,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远远看着吕惠卿与一干金紫重臣,在大相国寺外上了马,在仪卫的簇拥下,从容离去。
*
右藏库局。
太府寺左藏库局与右藏库局的区别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进账,后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出账,实际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库这么一个财库的。
熙宁以前,大宋一切日常军国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库;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则依赖内藏库。新官制以后,石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赵顼适当削弱内藏库的功能,让户部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库却变得更加重要,全国所有商税、专卖专营、矿产、关税以及货币发行、回收等收入,全部归入左藏库;另一方面,左藏库除了供给日常军中用度之外,也承担了相当部分甚至是几乎全部的战争费用。
这是一个石越色彩非常浓厚的部门。
——这是司马光看到右藏库局时最先冒出来的想法。这种想法与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关,但是他的思绪竟然就是飘到了那里……
当年石越以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进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扩张太府寺的权力,掌握了大量的实权,他名义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手中的权力却可以与六部尚书分庭抗礼。其后韩维继任,依然维持了太府寺的权力范围,更增加了交钞局这一如今对全国财政已是举足轻重的机构。司马光名为“计相”,但却是有点名不符实的。所以此后太府寺卿就成为吕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门。吕惠卿的确成功了,他让自己的亲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此后的太府寺卿,因为资历声望才具不足,只能成为吕惠卿的应声虫,却也因此无法进入政事堂——这固然能让吕惠卿得心应手地控制太府寺,却也让司马光的权力同时扩张。户部虽然地位高于太府寺,但六部九寺并不是互相隶属的机构,然而司马光参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个人的威望,却让他从户部发往太府寺的公文,几乎如同于上级发往下属的公文。若是在石越与韩维时代,那是不可想象的。
尽管司马光对太府寺的影响力远不如吕惠卿,但是,司马光的确成功的建立了这种心理优势。
这也是他今天敢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身出现在右藏库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经隐晦地建议找个杨时这样的御史来做这样的事情,并且表示有把握说服段子介暗中配合。但是司马光知道做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没有皇帝的诏书、政事堂的敕令,杨时与段子介也许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锦绣前程,但便是他们把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够成功。即使侥幸成功了,这也不是郑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绝不是贬、流的事情。
朝廷再怎么样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线的。
司马光是断然不会让这些大宋未来的栋梁们陷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
尽管他知道他这样做,会将自己同时也推到风尖浪口。
但他毕竟还有一道护身符,即使他没有销假,但依然还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
“司马相、相公……”提举右藏库局事突然发现司马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惊讶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某想看看熙宁十七年全部交钞出纳的账目……”司马光淡淡地说道。
*
晡时。睿思殿。
赵顼这日似乎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吃了一碗清粥后,由李向安与几个小黄门搀扶着,还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对于鬼神之事,赵顼一向是信奉圣人之教的——敬鬼神而远之,总是抱着个将信将疑的态度。尽管他是所谓的“天子”,但是一切祭祀活动,与其说是做给天地看的,还不如说是做百姓看的。但是,在病了这么许久,汤药无效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总之是“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今日的好转,与宰执们一起去大相国寺祈福,很难说没有关系的。赵顼在心里琢磨着应该给佛祖多敬献一点什么供奉,但转念想到国库,不免又有几分迟疑。也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下韩维前些日子提出的大赦天下的事……
趁着精神还好,赵顼派人去将吕惠卿、韩维、王珪等几个宰相与石越、韩忠彦、李清臣这三个亲信的大臣叫了过来。太医们百般劝谏,这时候断不可再操劳了,一定要静养,而赵顼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但有几件事,他却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益州局势,今岁的收成与秋税,还有就是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属……
从吕惠卿与韩维的报告来看,益州与秋税,他暂时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赵顼却始终不能省心。前一段有个内侍省的内侍喝多了,竟然乱嚼舌头,说什么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子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让六哥避位……那个内侍的结果自然是赐死,但是这样的流言,却从未停止过。
这几十年来,国朝的传统的确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才正式立太子的……但这些人敢于妖言惑众,背后却不可能没有人蛊惑、指使!
赵顼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听王珪在下头说道:“……国朝制度,与李唐不同,李唐东宫百官具备,几乎便是个小朝廷;国朝自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设官,几乎所有东宫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领……”
王珪的话虽然说得委婉,赵顼却也听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东宫官,意义有限。赵顼微微点了点头,却听韩维已接过话来,说道:“当年陛下在藩邸时,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参军等僚佐,太子殿下升储早,臣以为东宫僚佐,不必尽依旧制。”
王珪听韩维这么说,生怕被误会了,也不甘落后,亦道:“臣以为也是这个主意,给东宫选官,最要紧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并不要紧。”
赵顼点点头,指着石越,笑道:“这里还有做过太子太傅的,且听听他怎么说?”
宋朝开国至此时,未致仕便当过太子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石越听出皇帝话中玩笑之意,正想说话,忽听一个通事舍人至殿外禀道:“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
“什么?”休说是皇帝,连石越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睿思殿中自赵顼以下,一时间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几曾见过这般情形,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只硬着头皮,颤声又说了一遍:“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官家!”
“司马光?!”
一瞬间,石越只觉得睿思殿中的呼吸,都沉浊起来。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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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思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望着司马光走进殿中。奇怪与不安的感觉在殿中弥漫,每个人都预感到有事情将会发生——这简直是毫无疑问的,告病避嫌的司马光,突然这样进宫求见皇帝,这已经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险的事情,那司马光简直就是疯了!
吕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觉察到危险的气息。他悄悄去观察韩维与石越的神色,却见韩维也是一脸的惊讶,石越虽然从容,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惊讶之色,却也绝不是装出来的。韩维与石越都不知情,但这并不能让吕惠卿心安,以旧党此时的处境,没有盟友的支持,司马光就敢断然复出请求召见,那他手里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从司马光走进殿中,到皇帝令他平身,这短短的时间内,吕惠卿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但是从司马光口中说出来的话,依然让他浑身冰凉。
“……臣敢用举族数百口之性命担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库交钞至少数百万贯,放贷牟利……”
赵顼目瞪口呆地听着司马光用他那带着陕西口音的开封官话,说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库?挪用交钞?!封库?!封账?!
一时之间,赵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衣袖微微颤抖着,苍白而无血色的脸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着。双眼一时望着司马光,一时望望吕惠卿,目光中,不知是怀疑、惊讶,还是愤怒、失望、焦虑……
吕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中除了司马光以外,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谁是太府寺卿,谁是交钞局知事……
神形枯槁的司马光,却一直没有看吕惠卿一眼,他说完事情的大概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本奏折。这本奏折上面,详详细细写了蔡京如何发现永顺钱庄的异常,如何发现永顺钱庄与吕和卿、方泽等人关系密切,如何得知广州、泉州等地海商获得大笔贷款,如何向司马光揭发,司马光又如何决定先斩后奏,查封永顺钱庄,检查右藏库局交钞出纳账目……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司马光与蔡京的请罪札子——不过,这与其说是请罪札子,还不如说是控诉吕惠卿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弹章!
赵顼咽了咽喉咙,看着李向安接过奏章,见吕惠卿嘴唇动了动,他抬了抬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吕惠卿,默默接过奏章,急速地翻看着。他宁愿相信是司马光在污陷吕惠卿,也不愿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吕惠卿,竟然会如此辜负他!但是,他的目光在奏章上飞速地移动着,他的呼吸就越来越急促、浑浊,双手就颤抖得越厉害!
“这好象不是司马公的字迹?”赵顼强作镇定地问着,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态,但是,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将奏章摔到吕惠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痛骂!
“陛下好眼力,这札子是蔡京代写的。”司马光语气平淡。
“嗯。书法极佳!”——这个人是他的宰相!赵顼在心里咬着牙齿,倘若诸葛亮挪用军费去放高利贷,不知道刘备将有何感想?!赵顼脸上*辣地,忽然感到羞愧、耻辱……是谁让他沦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极佳。难得德才兼备……”司马光的话,其实完全没有听到赵顼耳中。
“德才兼备?”石越默默听着司马光的四字评语,却几乎哭笑不得。不过这也很正常,当年欧阳修也这样称赞过吕惠卿。
“陛下……”吕惠卿已经站不住了。
赵顼将札子合起来,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忽然又是一阵心烦的感觉,好象很不想再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宰相,只盼着他快点从眼前消失,仿佛如此,这件事情,并可以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喉咙动了动,但终于还是忍耐住,道:“司马光的札子,丞相也看看。朕一向夸吕和卿好才学,果然是好才学!看来,朝廷的交钞发行得还少了点……”
但这语气,却已近恶毒。
“陛下!臣实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属实,臣虽万死,亦不足以赎其罪。”吕惠卿再也撑不住了,扑通跪了下来。
“这么一桩大案,朕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赵顼没有再看吕惠卿,他不知想起什么,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转身看着司马光,道:“便准司马君实所奏,封左藏库,查对账、库!”赵顼的目光缓缓划过睿思殿中诸人的头顶,“李陶、吕和卿、方泽下御史台狱……李清臣,你草诏,问问薛向究竟知情还是不知情?!李舜举和安惇何时能回京?”
王珪见吕惠卿这时已不便说话,忙欠身回道:“李舜举这一两日便能到,安惇却还要几十天……”
赵顼抿着嘴,微微停了一会,道:“那便叫马默、蔡京与李舜举来审理这桩案子!”
殿中诸人都知道李舜举也是皇帝面前极得宠的宦官,长期在外行走,监军劳军,担任皇帝的耳目,亲信不在李宪之下,因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时代,就是有名的内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对他也颇为忌惮。皇帝在重大案件中安插内侍监审,也是宋朝惯例,司马光等人虽然讨厌宦官,但因为是惯例,却也没有异议。
况且,众人此时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件事上面了……
第三百零七章 亡灵主教的最强术技(第三更)
仿佛一个棋手,眼见着盘面上占尽优势,胜券已然在握,突然对手放出一记胜负手,整个局势立时逆转,自己却几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优势,在这么一瞬间,竟恍如镜花水月般可笑。纵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时也只能添作为更多的绝望……
吕惠卿独自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园里,呆呆地望着那几朵逆时而开的野花,神情几近木然。
命运仿佛是在戏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经将这个该死的名字,咬牙切齿,诅咒了无数遍,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几百年来有数的英主,兵权、财权、人事权——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英主,都会牢牢把握着这三样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冒犯。石越当年费尽心机,才让皇帝将财权转给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所有的财库,都有宦官监督。皇帝可以原谅他滥发交钞的无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后果,皇帝也会体谅他的苦衷,但是,吕惠卿却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原谅这件事情!
吕惠卿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当年曹操无粮,便污赖粮官贪污,竟将之处死,使三军以为缺粮只是因为贪污,由此而稳定军心——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将他吕惠卿当成那个粮官?!
吕惠卿只觉得前途忽然间,非常黯淡。
左藏库至少亏空数百万贯交钞!吕惠卿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有一个月的缓冲,这点亏空,他完全可以从容补上,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但是他却绝对想不到,司马光的手段,会如此的果断、狠辣!他自然不会去想,若非他将司马光逼上绝路,司马光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去右藏库局查看账本——没有皇帝的敕书,没有政事堂的敕令,没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库局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司马光的。到时候,司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马光去右藏库局的时候,新轮任的皇城司亲从官,是旧党子弟;而几个与吕和卿关系好的官员,却都被人请去喝酒过节了……
这显然也是算计好的阴谋。
吕惠卿早在心里计算过,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马光必须得到太府寺、开封府、枢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这么大的一桩阴谋,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无能!
耻辱!
吕惠卿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势,却已是极度的不利了。吕惠卿心里很清楚,皇帝在骨子里,不是一个心机城府很深很阴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内里是冲动、热切的。皇帝内心中,充满着理想的火焰,这种热情,让他能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地去变法,去改变百年来的陈规陋习,去将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但皇帝的内心,实际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惧任何的失败与挫折。一丁点的挫折,就会让他心里极度的紧张,甚至表现出神经质的情绪。他表面上的镇定与从容,其实都不过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在臣子面前,要表现出帝王的威严与不测来……
吕惠卿自负,整个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与石越——只有他们三个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为这种了解,让吕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皇帝讨厌,甚至是畏惧挫折,他却一再给他挫折——益州局势纠缠不清,全国到处物价飞涨——也许,这些皇帝还可以容忍。但是,皇帝还有一脑子的君明臣贤、君臣相知,刘备与诸葛、唐太宗与魏征……这次事发,不能不让皇帝产生被背叛的感觉!
皇帝也许会感到厌恶,见到自己,就会想起被背叛,让他觉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觉得会被后世嘲笑……
倘若真有这样的感觉,那将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许,时间能解决这些事情,皇帝曾经是那么地猜忌着石越,但因为皇帝的性格,却始终也在保护着石越,石越做了那么多犯忌的事情,最后都安然无恙,到如今,皇帝对石越俨然又已经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吕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里又会有足够的时间?
吕和卿、方泽涉案,他必须按着惯例避位。
司马光一定会穷追猛打,马默、蔡京不用说,李舜举虽然因为旧党的偏见,同样被旧党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论,却是熙宁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吕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贿赂、拉拢他。
而他避位之后,政事堂就是冯京、王珪的天下,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他还能指望着王珪替自己说话么?
汴京的风向,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已转向!
吕惠卿伸出脚,将一朵绽放的野花用力辗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还可以和司马光比时间!
皇帝也许活不过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许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厌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先将司马光赶出汴京的话,他还是有机会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驾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紧,只要他还是尚书左仆射就行!
到时候,他就还有筹码,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吕惠卿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便见吕升卿慌慌张张闯进花园,快步走到吕惠卿跟前,低声说道:“大事不好!陈元凤出事了!”
*
“……往者熙宁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户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户又十倍于此。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倍于府库也。然一经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间,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谓富民者,昔日之仆隶也;今之所谓蓄聚者,昔日之残弃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税未偿,又征秋税,中户以下,俱忧无越冬之粮……又蜀地淫祠风行,百年以来,屡禁不绝。一县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莲社者三四,此正张角之徒倡乱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赵顼手里拿着陈元凤的奏章,反反复复地看着。奏章上面,还有参知政事范纯仁的贴黄,贴黄最后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贻!”
“官家。”王贤妃望着神情几乎有点呆滞的赵顼,不觉有点心疼。
陈元凤的万言书,打击到的,不仅仅是吕惠卿。她轻轻走到赵顼跟前,想从他手中取走那本奏折,但赵顼却攥得死死的,一点也不肯放松。
“官家!”王贤妃再次柔声唤道,“歇息一会罢。”
但赵顼却恍如没有听到王贤妃的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冷笑……
十七年的励精图治,换来的却是“蜀中危贻”这四个字?!
对“今之贤人”十几年的信任,难道就是为了换来“欺上瞒下”四个字?!
这不是吕惠卿的政敌呈上来的札子!这是新党的青壮派,吕惠卿的门生陈元凤写的奏章!是吕惠卿亲自推荐陈元凤去的益州!
这也不是陈元凤落井下石,奸诈无常!当陈元凤在成都府写这篇奏章的时候,吕惠卿还是炙手可热、只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赵顼甚至可以想象到陈元凤在写这封奏章时,是下定了怎么样的决心。
可笑,曾经有那么多的官员上书提及益州的局势,赵顼却还认为那不过是党争下的夸大其辞!当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陈说益州局势危在旦夕的时候,自己却还认为那不过是年轻人的偏见!
几个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么严重?
赵顼曾经这么想。
推行任何一项政策,都会有点点滴滴的负面反应,这些东西都会被反对者无限地夸大。所谓的谄言,多少也会有点根据。身为君主,要会从各种各样的争论中,根据情理来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诉赵顼,几个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象唐康们说的那么糟糕的!
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诉赵顼,陈元凤没有任何理由去捏造这么大的谎言,去陷害吕惠卿!陈元凤用一封万言书,写下他入蜀之后的所见所闻,指出益州百姓正纷纷破产,各种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险的是,地方官员装聋作哑,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浑然不觉其中的危险!
现在的“常理”,都指向一个解释。
惟一的解释!
他信错了人了。
王贤妃心疼地望着赵顼,最终无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悄悄向一个内侍吩咐道:“去将淑寿公主请来。”整个大宋,也许淑寿是惟一一个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吕惠卿读着手中的《益州闻见札子》,连叫了两声好,但他阴郁的脸色,却显出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从容冷静豁达。
司马光与蔡京刚刚从正面给了自己一记重拳,陈元凤便又从背后捅上了一刀。
这一刀更狠、更毒!
为了益州观风使的人选,为了掩盖住益州的问题,他与旧党费尽心机,耍尽手段,若早知道陈元凤会来这么一手,当初真不知道在争什么!
吕惠卿在心里自嘲道。
陈元凤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许还要轻一点。但是,陈元凤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当着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应去替自己盯着益州局势,谁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脸了!
陈元凤是个聪明人。
吕惠卿更是个聪明人。
陈元凤这么迫不及待地与吕惠卿划清界线,那理由只可能是一个——益州的局势,已经是危在旦夕了!那里已经危险得让陈元凤宁可冒着被吕惠卿打击报复的危险,也要与他划清界线的地步了!
这份万言书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递上来,也许不过是巧合而已。陈元凤可能一点也不希望永顺钱庄案爆发,原本所有的光芒与焦点,都应当属于他陈元凤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却让蔡京占了便宜。
尽管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吕惠卿却还是相信陈元凤的嗅觉。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益州局势了。
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他仕宦以来,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块木板,他都会死死抓住。
“养虎为患,大哥,这该如何是好……还有永顺钱庄的案子……”
“你急什么?!”吕惠卿喝住急得团团转的吕升卿,“永顺钱庄,咬死一个宗旨,最多只承认方泽收了永顺钱庄的贿赂,挪用库藏交钞放贷。熙宁十六年以前的账本早就烧了,账目也抹得干净,你不认账,他们能有什么证据?十六年以后的事,能拖则拖,能赖则赖,实在拖不下去了,抵赖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泽与沈七全部揽下,熬得过一年半载,只要我还在相位上,顶多就是充军流放的罪。我保他们过两年就回来了。”
吕升卿原本觉得永顺钱庄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吕家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千万贯的家产,也会被罚没一空。这时候听吕惠卿这一说,不由得心神大定,高兴道:“只要和卿没事便好。”
吕惠卿却摇了摇头,道:“李陶也罢,和卿也罢,进了御史台,就不会毫发无损的出来。但只要不落上这大罪名,加点小罪过也无关紧要,最多便是贬官。”
“那也不打紧了。”吕升卿笑道。
吕惠卿却是笑不出来。时间!时间现在比什么都重要!但他不能让吕升卿也乱了阵脚,只能强作镇定,吩咐道:“你要亲自去见一次舒亶……”
*
十月八日,御史台。
御史台一如既往,只是由几个阍吏把守着那两扇阴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员们闻名丧胆的大门,但是它的门口,却是异常的冷清。几乎汴京所有的官员,宁可绕行,也不愿意经过御史台的门口。汴京市民仿佛也感受到气氛的诡异,不约而同地对御史台敬而远之。
舒亶在空空荡荡的御史台前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御史台的上空,暗红暗红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拢了拢披风,向着御史台走去。
走到门口,舒亶只觉右眼皮忽然一阵急剧的跳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忽然又想起吕惠卿让吕升卿带给自己的话。
舒亶再次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
整个汴京,人人都知道吕惠卿已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顺钱庄案,陈元凤上书,任一件事,都已经致命,更何况两件事情一前一后,接踵而来。休说圣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连新党也纷纷转向,那些平素里天天拍吕惠卿马屁的人,这个时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甚至比旧党更厉声地弹劾吕惠卿欺君误国,纵容亲属,中饱私囊,损国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吕惠卿为什么还不请辞?
这个时候了,还不请辞相位,难道要等着被人赶下台么?
皇帝将陈元凤的札子公开发出来,意思就是要吕惠卿自己辞相,存个体面。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但吕惠卿虽然告病待罪在家,却就是不肯辞相。
不仅如此,数日之内,他还连上三封札子自辩。为熙宁归化辩护,不相信吕和卿涉案,指责益州官员报喜不报忧,只肯为自己偏听误信而谢罪……
这更激起了台谏、侍从官员们的怒气。斥责吕惠卿在告病待罪时,不当为自己辩护;批评他贪恋权位,不肯辞相……台谏官员们已然将弹劾吕惠卿与益州官员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他们的打击面也断然不会只局限于吕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敌,凡是不肯附风弹劾吕惠卿的,都成为一桩罪过,立即会被加以“党附吕惠卿”的罪名,加以弹劾。不少旧党官员似乎认为胜券在握,无数的新党官员,纷纷被冠以“党附吕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陈年往事,受到弹劾。
而舒亶,更加是旧党的眼中钉、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者。没有了吕惠卿这个挡箭牌,几天之内,几乎所有的新党官员,都同时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舒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吕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弹劾他的奏章,仅次于吕惠卿。虽然翻来覆去,都不过些危言耸听的空话套话,但舒亶面临的压力,也空前强大。吕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踪,怎么也查不到去向,这已经成为一个话柄;但最糟糕的,却是司马康——舒亶用尽了浑身解数,却从他嘴里问不出一句话来。要求释放司马康的呼声越来越高,迟早会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点罪名便这么释放,他舒亶同样也没办法交待。到时候,司马光回到政事堂,后果将不堪设想。
舒亶已经连五个晚上不能入睡了。帮吕惠卿就是帮自己。哪怕是为了自保,他也要撬开司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马十二,他睡不安寝。三天前,舒亶便设法支开石得一,打算锻炼成狱。但不曾想,司马康看似一个公子哥儿,在狱中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却是个硬骨头,无论舒亶怎么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马牛!老的是司马牛,小的也是司马牛!
舒亶在心里愤愤的咒骂着。
今天定要叫他开口。
舒亶几乎是咬着牙,走进御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刚刚踏进院中,便见一个台吏脸色惨白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禀道。
“什么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来。
“司、司马康要、要不行了……”
“什么?!”一时间,舒亶只觉得天空整个地塌了下来。
*
舒亶在台吏的带领下,高一脚低一脚的急急忙忙赶到了司马康的牢房。因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间牢房显得十分的阴冷乌黑。舒亶弯着腰进到牢房中,直起身来,几乎便感觉头要碰上房顶了,房中弥漫着污秽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厌恶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会的神,才发现司马康裹着一床单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团,缩在阴黑阴黑的床上,身子不时抽搐着,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舒亶躬着身子,走到司马康旁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却是滚烫如火。
舒亶紧锁着眉头,呆呆地,半晌没有说话。
“舒大人,这样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着。
舒亶唔了一声,又呆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吩咐道:“先去抬盆火进来,烧旺一点。”
那承差吏连忙答应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远,便已焦急地搓着双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转来。
这可不是玩的。果真没有半句口供的司马康有个三长两短,舒亶断然是无法交差的。可眼见着司马康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若继续关押着,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这么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样不多了。
“真真是祸不单行……”
舒亶还在心里怨天尤人着,便听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尚未回过神,便见一人已弯着身子钻了进来,快步走到司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立时便象被烫着一般,闪到一旁。
舒亶到这时才看清来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报告给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来了?”
石得一转过身来,望着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这话……”
“罢!罢!”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说,连连摆手,道:“别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说说这要如何善后罢!”
舒亶已听到石得一言语之中,早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全是一副自己为舒亶所误的嘴脸。他心中恼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浅见,还是速速结案罢。”石得一恍若全没听到舒亶话中的讥讽,又瞥了一眼司马康,道:“司马衙内这样子,只怕竟是没有涉案的。说不得,舒大人要担当点,先让他回府去治病要紧。倘若在台里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担当不起的……”
这言语之间,态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奄竖!”舒亶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声。但如今风向大变,皇帝身体又出现好转的迹象,石得一自保不暇,这个时候又岂会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绑到吕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赵颢,也不能叫他白白将自己给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却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马康的口供至关紧要,岂能便此草草结案?这桩案子,是由苏颂枉法引致,难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这等辜负圣恩的事,舒某却是死也不做的。”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将司马光赶下台,舒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难道他现在放了司马康,司马十二便会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烧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没那么容易。
石得一的脸色也难看了。“口供再紧要,也没有锻炼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见?”
这话却是将舒亶彻底问住了。
他凭什么去扳倒司马光?
凭这阴暗的牢房中,那个高热昏迷的司马康?这个司马康,不是葬送司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全能想象得到这个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身上还有伤痕的司马康出狱之后,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倘若他能拿到司马康的口供,那还有说辞为自己辩护;如今却是没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铺天盖地责难、弹劾、愤怒,甚至可能还有皇帝的怒气。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州县,贫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仅仅失去人身自由,还会受到种种刁难、嘲笑、戏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盗贼与各种疾病随时可能夺去性命;侥幸到了目的地,瘴气、瘟疫,甚至是最常见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边远的地方,缺医少药,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因为贬官而病死在异乡,侥幸回来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有勇气坦然面对贬流到偏远州县的官员,始终都只是极少数。自大宋建国开始,一百多年来,考上进士后因为被派往南方的边远州县当官而拒绝上任,甚至弃官归乡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发配到边远州县安置,在外人看来,那可能是一种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临到自己身上,那种感觉,其实与死也相差不远。
舒亶绝不甘心去面对这样的命运。
但这种悲惨的命运,却离他几乎已只有咫尺之遥。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无翻身之日。
这一切,都是这个司马康带给他的。
“舒大人,火来了!”承差吏端着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走进牢房中,抬眼却见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将火放下行礼。
“罢了。”石得一尖着嗓子应了一声,看都没看承差吏,只望着舒亶,干笑道:“还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辞了。”说着,拂袖离开牢房。
“去悄悄给他请个郎中来,好好照看着。”舒亶心烦意乱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着钻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稳,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去。马车出了内城西南的崇明门,便在崇明门外惠民河边上的一家酒楼外停了。舒亶下了马车,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柜老远见着舒亶,早就笑容满面的跑了出来,将他迎进店中,一面低声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会来……”
“秘丞来了么?”舒亶打断了掌柜,径直问道。二人口中的“秘丞”,便是秘书丞吕升卿——吕升卿虽然做过经筵,但他既无吏材,又少学问,又怕吃苦,不愿离京,因此后来升迁反而极慢,做到这个秘书丞,都已经是皇帝特别的恩典——这家酒楼,少有人知道,原是吕升卿送给他爱妾的远房哥哥的。宰相与台谏交结,本来就是一桩大罪,何况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与吕升卿便经常在这里见面,舒亶本与吕升卿约好晚上见面,这时未及中午,舒亶便到了,这时候却是明知故问。
“府里下人过来说了,要晚点才能到……”
“那要劳烦掌柜的去通报一声,便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小的马上派人去请。”那掌柜早得到吕升卿的吩咐,连忙答应了,将舒亶请进酒楼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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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勇者的荣耀(第一更)
汴京内城东南,保康门外,惠民河边的一座宅子里。
“舒亶去见了吕升卿?”石得一斜靠在椅子上,屋中侍女环侍,身前跪着两个婢女,一个给他洗着脚,一个不断的试着水温,往盆里加热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亲从吏第二指挥指挥使许继玮与他的养子石从荣叉手侍立着。石得一眯着眼睛,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过了好一会,方把目光投向石从荣,尖声问道:“从荣,你怎么看?”
“儿子以为,舒亶再怎么折腾,也已于事无补。”石从荣欠着身子笑道,“吕吉甫一世聪明,这时候却赖着不肯辞相,那是自己不要体面,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糊涂。”
“吕吉甫可不曾犯糊涂,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石得一叹息了一声,道:“他死撑着不下台,还不断为自己辩解,是故意激起旧党的怒气。那些君子们越是怒不可遏,弹劾攻击时就越是不顾一切,旧仇新怨,全总在这一块了,不仅将所有的新党全当成了敌人,连带着也免不了要攻击熙宁归化与交钞法。吕吉甫这是乱中取利,他现在倒成了替新党受过一般,被波及的新党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吕吉甫不顺眼,这时候也不能不站在他这边。连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这个儿子却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马法,哪还有什么新法?官家又怎会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么?”石得一哼了一声,道:“这十年来,王安石当初的新法的确是罢的罢,改的改,新党也几乎没单独提出过什么大的变法政策,可变法却没停过。免役法‘暂罢’了几年,可是吕吉甫终于找着借口,让它又在东南诸路复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国;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制、驿法、交钞这些变法,新党也有执行之功。新党在朝野鼓吹要变法,非变法不足以图强,为官家的变法叫好——旧党中不止只有司马光这样肯合作的人,也还是有死不合作的顽固之徒的,没有新党制衡着,司马光未必这么容易压得住他们。单单是这点,官家便还用得着新党。官家要借着新党定下一个调子,朝廷的国策,是变法图强。”说到这里,石得一又摇了摇头,笑道:“吕吉甫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这个时候,新党与旧党若是妥协,他哪里还有半点生路?双方闹得越僵,越是势不两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辞相,他还是新党的第二号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党今日的情形,他们还能拥护谁?尤其是那些与旧党结下重怨的人,到时候在这些人心中,便只有吕惠卿……”
“还是爹爹看得明白。”石从荣拍着马屁,一面又疑惑地问道:“那为何爹爹反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石得一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当然不能随便回答这个问题。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自己还有筹码,因此始终不肯投效雍王。吕惠卿虽然自认为还可以一战,但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算计太多,只会让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狈难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吕惠卿屡次拒绝的罪过,一定会被清算,哪里还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就算雍王失败,高太后垂帘,吕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机会。这些绞尽脑汁的算计,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当今大宋第一要务,是皇位的继承。吕惠卿惟有在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胜机。
不过,话虽如此,石得一虽然认为雍王更有机会继承大统,但眼下的近忧,他却必须首先解除掉才行。
他必须立即从陈世儒案中抽身,并且,还要尽可能缓和与旧党的关系。
皇帝这些日子,身体竟奇迹般地出现好转的迹象。
而司马康如今已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
倘若司马康竟这样死掉,而且这件事还与他石得一有关……石得一完全算不准皇帝会有什么样反应。皇城司已经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将这么大一个把柄,拱手奉上。皇帝虽然病了,却随时可以捏死自己,不会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加费力。
想到这里,石得一脸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惧地抽搐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望着许继玮,吩咐道:“这些天,你们要收敛一点。案子别积得太多,就当给官家祈福,不要紧的,全放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冻死在牢里,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会得。”许继玮低头答应着。
“李舜举回来了。这厮不象李宪,也不象个宦官,倒和旧党那些‘君子’们一个脾性,偏爱多管闲事。宫中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后、官家面前,他也能说得上话。这多事之时,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对李舜举,还是颇为忌惮的。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干脆暂时把盯司马光、范纯仁们的察子,全部撤了……”
“这……”许继玮与石从荣不由对望了一眼,二人都觉得石得一太过谨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们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私自监视大臣,这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之前旧党气焰受挫,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这时候他们气势正盛,又被吕惠卿一再挑衅,若有人按捺不住,将怒气发到咱们皇城司身上,抓了咱们的人往开封府一送,这事要怎么撕掳得清?现今风向不对,小心点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谋?”许继玮与石从荣都是一惊,却也不敢多问,只答应道:“是。”
“再挑几个精细点的,去盯紧吕升卿与舒亶。”石得一懒洋洋地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早有婢女上前给他擦脚,他停了一会,又说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别人,偏狭得紧。他若狗急跳墙,谁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
“信道,这……”吕升卿望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神色狰狞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来。
“事到如今,只怕也犹豫不得了。”舒亶板着脸,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阴鸷的目光盯着吕升卿,森然道:“当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这事……”吕升卿避开舒亶的目光,迟疑着。
“秘丞不妨试想一下,当今最担心的事是什么?”舒亶逼视着吕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说道:“皇上如今最担心的便是六哥能不能平稳继位!今日天下第一大买卖,便是策立之勋!”
舒亶咽了口口水,又沉声道:“今日之事,相公为求自保,只有给司马十二栽上个大罪名——朝野中外,有谁不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雍王极得保慈宫宠爱,司马十二也是保慈宫极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马康招认供辞——司马十二、吕公著合谋,妄图在皇帝大行后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复祖宗旧制;陈元凤辈首鼠两端,闻风阿附,以求侥幸——秘丞以为皇上是信还是不信?”
吕升卿还未来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着说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对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马十二、吕公著在熙宁朝受了不少委屈,大志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变法,这二人不居zf为首相,亦必是枢密使,怎么会连家属都保不住?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官家纵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
舒亶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说出来——皇帝信任吕惠卿其实远过于司马光,结果吕惠卿却做了这许多欺上瞒下的勾当。皇帝对司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无保留。便连对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况是司马光?更何况是在此皇帝刚刚被信任的宰相辜负的时候?
皇帝一死,对政局有最大影响的人,当之无愧的便是高太后!而当今母子相疑,雍王名声又极好,司马光等人一向拥护太后,这时候政局又已经乱得一塌糊涂,立个长君来稳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马光这些“君子”们“天下大公”的想法!
实际上,若全然站在为大宋朝、为赵氏着想的“公心”上来说,的确是立长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过,皇帝在这时候,却还是要以自己的血脉优先的!
因此,只要做得足够缜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马光都不可能!
但这些话舒亶自然不会对着吕升卿说出来,吕升卿其实亦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到时候,皇上既无精神气力来处理如此大案,为防党争愈演愈烈,不讳之后母后幼主无法收拾局面,惟一的办法,便是将所有的案子,全部压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司马十二自然要离开京师,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为安抚旧党,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贬往远州,以平息怨气。但是吕相公,皇上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却一定会留住他……”
“这又是为何?”吕升卿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因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吕相公于公于私,都会拥立幼主。”舒亶从常理推测,只能得出这样的判断。
只要保住了吕惠卿,就是最终保住了自己。
在舒亶看来,吕惠卿与长于深宫的高太后之间的权力博弈,胜算还是很高的。
吕升卿却只是怯懦地避开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干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勇气与智商。罗织罪名,做伪供状,谋害司马康于狱中,再设计骗取吕家几个衙内的口供……这可是要族诛的事情!吕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点发软。他根本没什么野心,即使吕惠卿不当宰相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自己家这些年积累下来万贯家私便够了……
舒亶也并不指望吕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下官已经将项上人头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禀相公,若相公许可,此事亦不烦相公动手,下官自己便能办了;是福是祸,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异日相公不要忘记今日下官之微功!”
说罢,也不待吕升卿回话,便即告辞离去。
舒亶的话是说得极漂亮的,但吕惠卿自然也会明白,他不能白白让舒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
从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开始了熙宁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开始放晴,还没来得及积上的雪,在金乌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这整整一天,吕惠卿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没有离开书房半步。
吕升卿带来了舒亶的计划,那是鱼死网破式的赌博。吕惠卿在这个时候,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如同一个落水的绝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过,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确看到了事情的关键——这个时候,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他抓住了皇帝此时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在平时,皇帝身体大好,吕惠卿也不会做任何的无谓挣扎。
但是,吕惠卿却直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是他最初让吕升卿带话给舒亶,告诉他“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必须不顾一切将司马光赶出汴京。但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却总感觉舒亶的计划不会成功!
吕惠卿绝不是怜惜司马康的性命;他也绝不是害怕旧党的报复与怨恨。他很明白,这不是犹豫的时候,要么就彻彻底底的认输;要么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将这么大赌注压到自己身上,虽然是出于无奈,别无选择,但也是因为相信他吕惠卿还值得下注。倘若他犹豫不决,也许舒亶就会改变主意。
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驱使他在书房中团团打转,却又总是抓不住要点。
这让他无法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
与此同时。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说了什么?”在吕府的花园里,吕渊不断地逼问着吕升卿。
“没,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平常事……”
“叔叔莫要瞒我,这时候哪会有‘平常事’?‘平常事’会让我爹爹关在书房里连饭也不吃?”吕渊越发疑心起来。
“许是他在担心永顺案……”
“叔叔休要诳我,这两天明明案子没有变化!”吕渊觑了吕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问道:“是叔叔昨日见舒亶说了什么话吧?”
“谁说的?我几曾见过舒亶?”吕升卿仿佛被蛰到一般,慌忙否认。
但这却更加让吕渊确信了,“嘿嘿!叔叔连这个都要瞒我,看来真是不把我这个侄子当自家人了?”
“这又从何说起?”吕升卿忙笑道:“渊哥儿你可是长房长孙……”
“既是如此,这等大事,怎又瞒着我?难道我不是吕家人么?我亦不是三岁稚童,懂得轻重。”吕渊愤愤道:“家中事无大小,我从来都管不着,将来便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缘由。”
吕升卿心中本就不安,听到“掉了脑袋”四个字,更觉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说些什么?你是宰相之子,怎说这些浑话?”
吕渊早留意到他神色,这时更加惊心,却假意怒道:“叔叔既不当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开封县金屋藏娇,私下令人自广南东路贩盐到湖南路卖……”
他知道吕升卿虽有几个小妾,却甚是惧内,他父亲吕惠卿家法又严,这时候声音越说越大,几乎要嚷起来,慌得吕升卿连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脚,道:“你小声点儿,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吕渊嗔怒道:“这些事侄子知道少说也有一年了,可曾乱说过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却偏要瞒着我,半句不肯说……”
“岂是我想瞒着你,是你爹爹不让说。”
“这等事,要瞒也只好瞒外人,我是外人么?”吕渊越发的做出不满来,“叔叔告诉我又有何妨?难道我还会害我们吕家不成?”
“这倒也是。”
吕渊眼见吕升卿动摇,连忙趁热打铁,道:“叔叔只管和我说了,我保管不会泄露半句。象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乱说过一丁点儿?”
“你可千万说不得。”吕升卿脸都白了,望着吕渊,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道:“你万万不可和你爹爹说是我说的……”
*
次日凌晨,吕惠卿书房之外。
“爹爹!”满眼血丝的吕惠卿推开门走出书房,便见着吕渊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显然他是不敢打扰自己,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他身后,吕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连忙慌慌张张把头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们在这里做甚?”吕惠卿不由皱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么?”吕渊这次却没有避开吕惠卿严厉的目光。
吕惠卿不由瞪了吕升卿一眼,吕升卿连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吕渊的身后。“你反了天了?!这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看着他,这几日不准他出门!”后半句却是对着吕升卿说的。
“爹爹!”吕渊扑通跪了下来,急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哼!”吕惠卿并没有打算听吕渊的劝告,尽管心里依然不安,但是他却不愿意因为犹豫而错失最后的机会。他绝对不能离开政事堂那个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许,舒亶的法子,能将他带到人生的另一个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样的地位,即使身死族灭,也是值得的。
权力这种东西,最大的魔力,便是会让最聪明的人丧失理智,只见其利,而不见其害。
“爹爹,爹爹!你万万不可小看石得一!”吕渊却已经是心急如焚,吕惠卿的这个决定,可能将吕惠卿的每个人,都带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石得一?”吕惠卿脑子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复小人!儿子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听说他今日已经撤了监视旧党的察子,一日之内,释放了上百吏民……”吕渊并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经投向雍王,但他却知道石得一这么做,如果不是失心疯了想倒向旧党,至少也是想与吕惠卿、舒亶撇清关系。按照惯例,这只是第一步,石得一为了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撇清与外臣勾结的嫌疑,下一步肯定会疯狂攻击舒亶。一个既得罪了旧党,又得罪了新党的宦官,才是所有皇帝心目中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为可以轻易地将石得一绑到自己车上,却忘记了石得一是个宦官!
在这一瞬间,吕惠卿已惊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为何会突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吕惠卿转念一想,便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
熙宁十七年十月十日,对待罪在家的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来说,是噩耗连连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听的家人带回两个消息。一个是皇帝因为病情略有好转,自睿思殿移驾正寝殿福宁宫。除了李宪几天前因皇帝忧心自己一病不起,须有信任之人在西北军中稳定军心,并随时弹压新收复的灵夏地区可能出现的叛乱,已奉旨意前往兰州主持军务以外,熙宁朝正得宠的几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举,都在陪同之列。另一个,则是勾当皇城司石得一弹劾御史舒亶欺上瞒下、罗织罪名、滥捕无辜、屈打成招、锻炼成狱,并极言司马康无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举前往御史台狱探视,发现司马康已经奄奄一息。消息传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愤,上万吏民围聚御史台,喧嚣怒骂。韩忠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散他们。震怒的皇帝闻讯后,几乎气得昏厥过去,当即下诏,释放司马康,舒亶下御史台狱。
每个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舒亶的失败。吕惠卿手中几乎已经丧失了一切筹码,却有无数把柄留在政敌手中。
吕府的气氛低沉到了极点。
大门之外,自然早就已经冷冷清清,而在府中,吕惠卿与吕升卿、吕渊空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厅中,一个个垂头丧气。吕惠卿似乎已经预感到大势将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显得极其颓丧、衰老。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吕惠卿不断地嘀咕着这个词,嘴边却挂着诡异的笑容,令得吕升卿与吕渊不寒而慄。
但是噩耗并没有就此终止。
午时刚过,吕府外传来喧哗之声,便见到守门的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道:“圣旨到!”
“圣旨?怎么会有圣旨?!”听到这三个字,吕升卿的腿立时便吓软了。
“慌什么?!”吕惠卿这时候冷静得吓人,一面喝斥着,一面吩咐道:“准备香案,接旨!”
这圣旨不可能与舒亶有关,吕惠卿绝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着李向安走进正厅,北面而立。表面沉静的吕惠卿,心中竟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但他马上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连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
但李向安却并没有拿出诏书来,他看着面前的吕惠卿,尖声说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带些奏章给你看……”
吕惠卿愕然抬头,望着李向安,却见他面无表情,一旁,有四个内侍抬着两大箱子奏章,摆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颤颤微微拿起一本奏章打开,赫然是陈元凤弹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声,吕惠卿闭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着吕惠卿,默不作声。整整两箱弹劾自己的奏章摆在面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烦请都知代禀,罪臣吕惠卿,已经知罪!”吕惠卿艰难地低下了头。
“那咱家便可缴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挥挥手,便带着内侍们离去。方走到厅门口,忽听到身后吕惠卿唤道:“敢问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转身来,看着吕惠卿,叹了口气,低声道:“益州暴乱!”
“啊?!”便见吕惠卿身子一晃,昏倒在地。
*
《两朝纪闻•卷三百一十三•“吕惠卿罢相”条》:
熙宁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书左仆射吕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观文殿大学士、建国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为相,而国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宁十四年,石越复灵夏,惠卿嫉之,用谗,以越为枢副,不得预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资浅望轻,众心未服,汲汲兴事,以图功业,塞众口。时天下皆以华夏中兴,颇轻四夷,至清议亦以汉唐不足论,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众意,行归化之政,致西南之乱;而国家大兵之后,公私两匮,财用不足,惠卿竟滥发交钞。三四年间,国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烟又起,战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国库空虚,钞法大乱……
自熙宁以来,国家用兵西南,每战必胜,两府遂轻西南夷,至此,官军入蜀,屡战不胜,反丧大将,失重镇。惠卿惧得罪,凡益州守吏,报忧者必被罪,报喜者则获赏,又以法禁止报纸之议,帝与两府,皆受其蔽,而益州之祸愈深。久之,文彦博、司马光颇识其伪,然惠卿奸巧,每廷辩必折之。帝自复灵夏,亦颇自矜,念念于幽蓟,以西南夷偏僻之地,兵甲鄙陋,不足成大患,用兵而不能平,是将帅守吏之过。又以欧阳修、王安石辈颇称惠卿之贤,为相十年,从无大过,遂信之不疑,竟为惠卿所误。
至十七年六月渭南兵变(详见本书“渭南兵变”条),京师及诸路物价腾贵,种谔病故西南,官军败衄,自文彦博、司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谋惠卿,欲召王安石复出(详见本书“王安石复出”条),惠卿大惧。恰逢帝染疾不豫,少问政事,文彦博又去位(详见本书“文彦博罢枢使”条),光力孤,惠卿遂暗结御史舒亶,以陈世儒案兴大狱,实攻光也。光子康竟入狱。(详见本书“陈世儒案”条)
十月丁卯,永顺钱庄案发,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详见本书“永顺钱庄案”条)。而陈元凤至益州,上万言书言益州情弊,颇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马康于狱中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污司马光、吕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子,帝移驾福宁宫,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狱,夺官告身,流凌牙门。当日,益州路报莲社陈三娘倡乱。帝遣使致弹书两箱于惠卿,惠卿惭惧,遂乞病辞。
……
(括号中注释为校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