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一章 出奇的强大
六月的雨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的。唐康带着几个家人,冒着倾盆大雨,摸黑赶了一整夜,虽然个个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可心里却只盼着这雨下再大一点,再久一点,好拖一拖京师运送火器的部队,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第二日天一亮,那泼水似的大雨顷刻间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个艳阳高挂的大晴午。零口镇与蓝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却只有一条简陋的官道相连,暴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这*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几个时辰。不料到了蓝田县后,却没有田烈武部的踪迹,一打听,才知道有支宋军驻扎在县南二十里的峣山。唐康不敢多停,将就在马上胡乱吃点干粮,又向南奔峣山而去。
自蓝田至峣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时常修葺,虽经大雨冲洗,却并不怎么泥泞,只是越往南越觉得地势险要,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峣山脚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见巨峰如屏,山岩相映,郁郁葱葱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个风景秀美的所在,全不闻半点金戈之声。唐康策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更看不见旌旗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着脸又走了约半里路,身后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个家人试探着道:“这……这田将军是不是已经走了?”唐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过头,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尽管回去便是。”说罢,“驾”地喝了一声,使劲抽了坐骑一鞭,驱马向谷中跑去。众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驰,紧紧跟在唐康马后。
唐康心里其实早已在担心田烈武已拔营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说下大话,若然不诺,非止败坏国事,传出去,亦为天下笑柄。这时候见不着田烈武部的踪影,心里便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起来。驱马疾驰,狠狠地抽打着坐骑,竟是将气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马上,打得马身上深一条浅一条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柱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唐康心中一喜,连忙策马迎上前去,却见前头两名身着红色军袍的骑士并绺疾驰,不一会功夫,已至跟前。二人见着唐康,连忙翻身下马,其中一人趋前一步,抱拳问道:“敢问尊驾是戎州知州唐大人么?”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着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龙卫军第五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帐下翊麾校尉赵隆,奉致果将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赵将军不必多礼。”唐康坐在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头望着前面的山道,问道:“你们田大人怎么知道我来了?”
赵隆见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军部伍出身,先后跟随王韶、姚麟、李宪,摸爬滚打,对阵厮杀,积功升迁,至此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军中度过,除了在朱仙镇讲武学堂集训时曾经去过一趟汴京那个繁华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翊麾校尉、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虽高,却毕竟也只不过是一个外放知州,与他这个禁军现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着。他巴巴地跑出来迎接他,虽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脸面,如何唐康便敢这般高高在上,不下马也就罢了,竟是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兴,也只能先收起来,道:“致果因大人高升回京,这几日间或会路过蓝田,大人与致果是故交,说不定便会来访友,早已知会下去。故此,大人一进山,我们的暗哨便已发现,抄了小路报知。致果甚是高兴,因吩咐下官前来迎接……”
“原来如此。”唐康心里更觉不快,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赵隆更觉没有意思,便上了马,在前面引路,朝着营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营却并不远,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唐康等人便到了大营。
此时田烈武早已领了营中将校,在营门前相迎。见赵隆引了唐康过来,田烈武老远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别来无恙。”他与唐康有主仆、师徒、朋友三重关系,他在石府做教习时,唐康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唐康骑马射箭刀剑拳脚,哪一样功夫他都亲自教过。此时一别十余年,昔日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俨然便是个“国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兴,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趋前几步,便要拉着唐康的手入营,不料他手还未伸出,唐康已经拱手一揖,干笑道:“田大人,别来无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二公子,这可折杀老田了。”
唐康望着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么折杀不折杀的。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纵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时也已隐约觉出唐康话中的讥讽之意。他诧异地看了唐康一眼,却见唐康看起来笑容可掬,神情亲切,一时竟又疑心自己感觉岔了。但他是个直性子,在朋友面前不愿意藏掖着,当下道:“二公子,休说只是个校尉,便是做到大将军,俺田烈武还是当年石学士府的那个田教头!二公子若还念当年的那点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头也好……”
他话未说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头!好个田教头!十余年来,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哩……你也是中过武进士,统率着数千虎贲之士,在灵州城前让西夏人闻风丧胆的大宋名将呢,还敢叫你‘田教头’?当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们来参我么……”一面说着,一面与田烈武携手并肩走进营中。
田烈武这才“知道”唐康是与他玩笑,也陪着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一干人中,只有赵隆此时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时的不快与后来的讥讽,无非是因为田烈武的“失礼”——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门客”出身,便与唐康有着主仆的名份,但田烈武从出迎到寒喧,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无怪乎唐康心里要感到不快。以赵隆对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是全是无意的,也许在田烈武心中,他与唐康的名份,“师徒”与“朋友”这两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与唐康的身后走进大营,不觉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这个年青人的机智应变,让在军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叹弗如。他不觉替田烈武忧虑起来,田烈武还把唐康当成十几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却显然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了……
***
两天后,零口镇。
尽管章惇曾试图封锁消息,但渭南发生叛乱的传闻,此时还是早已传遍了这个繁华的小镇,被传言惊扰的居民们都惊恐万状,纷纷收拾细软逃向临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来客商更已绝迹。除了零散从渭南逃难来的百姓,繁华的零口镇此时便只余下一群如临大敌的厢军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桥西岸,章惇正向刚刚赶来的范纯粹与高遵惠介绍着他所了解的情况。范、高二人得到报告后便立即赶赴零口镇,让他颇觉意外。陕西转运、提刑、提督、学政四司,提刑司设在河中府不可能赶来,新任学政使尚未到任,范纯粹与高遵惠已经是陕西阶级最高的两个官员,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镇安全的京兆府,不必来零口镇亲身犯险的。无论如何,对于有胆色的人,章惇还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虽不肖,亦不敢爱身甚于爱君。毕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纯粹沉声道。
“范公尽可放心。”章惇执鞭指着石桥,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桥、石桥边,也都堆满了干柴、炸药,叛卒绝不可能西窜。”
“毕竟是子厚顾虑周详。”范纯粹赞道。一旁的高遵惠却望着章惇,眼中尽是诧异之色。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到零口镇后,他便询问过张英还有一些难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况。那些叛卒此时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要流窜,又岂敢向长安西行?最多是东入华山散为群寇而已。但不论章惇是真糊涂,还是故意夸大兵变的威胁邀功,他都没有必要当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变,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军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强暴妇女,被渭南通判周泌当街杖毙而起……”
“雄武二军的军纪怎的这般差?!”高遵惠不禁皱眉道,“他们没有军法官的么?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贡生、熙宁十二年进士,两任通判,考绩都在优等,为官清正,是个能员。”范纯粹板着脸,打断了高遵惠的话,“禁兵入室强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杀得好!杀得好!”
“范公,国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脸来,道:“死刑要过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来个杖杀了事,国家设刑部做什么?禁军犯法,是卫尉寺该管,他周泌凭什么便能杖杀禁兵,激起大变?”
“以高大人之见,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说陕西将相失和,范纯粹与高遵惠相互看不对眼,他赴沿边观风时,路过京兆府,见范、高二人和和气气的,还以为那只是无聊的谣传,此时才相信原来事出有因。他连忙打着圆场,道:“周泌处置事情,确是刚直有余,有失当之处。但雄武二军兵变,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说是周泌的责任。”
“哦?此话怎讲?”范纯粹与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声,道:“这两日间,我从张英、章义、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难民,还有几个不愿附逆逃出来的雄武二军军士口中,问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状,我皆已附于奏折后,递送京师。趁此机会,正好也禀与二公知晓。”
范纯粹与高遵惠连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里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会他们便上奏朝廷,却也不以意,叹道:“此番渭南兵变,看似偶然,实则事出有因。”说罢,喝道:“来人,带张彦。”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未多时,便见一个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汉被两个亲兵带了上来。见着章惇,那大汉连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锐士张彦叩见章大人。”
“罢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张彦,你把前日向某所禀报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与高大人讲一遍。”
“是。”张彦又向范纯粹与高遵惠行了礼,道:“禀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军第三营第二指挥的副什将。俺们雄武二军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调拨时,军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种太尉麾下听差,替朝廷杀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营里原就不太安稳,到了渭南……”
“慢着。你说到渭南之前,怎么个不安稳法?”高遵惠皱眉问道。
张彦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声道:“军中有流言,说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几万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气,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残废了。又有人说,朝廷国库没钱,正在二次整编军队,不仅被裁掉的厢军要调到西夏那边去屯边,禁军被裁为教阅厢军的,也要调到西夏去军屯。军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离乡去西夏,死了连祖坟也归不得。还有人说,俺们雄武二军素来不听话,当官的又想去西边……”
“这是什么话?”这次不仅连范纯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释道:“他说得不明白。雄武二军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军中最是骄悍者。朝廷为了驯服这些骄兵,雄武二军的武官,自指挥使以上,都是从西军中调来的。故士兵们不愿去西边,反疑心军官们想回故里。”
“荒唐!”范纯粹不禁骂道:“这等事岂是几个禁军军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却板着脸道:“军中不许传流言,违令者斩。这些军官怎么带的兵?”
“只怕雄武二军中官兵对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军军都指挥使孟绍钦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严厉出名,枢府、兵部当初商议选用他到雄武二军,亦是看中他这一点,可惜反害了他……”
范纯粹与高遵惠大惊失色,道:“孟绍钦也……”说罢齐齐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脸摇摇头,望着张彦。张彦垂下头,涩声道:“那天军中到处都在说五营的一个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杀在大街上,俺军中往往一营兄弟都是同乡,都鼓噪起来,道禁军犯事,要杀也要卫尉寺来杀,轮不到渭南县来管,于是便有几百个人跑去县衙闹事。然后孟大人带了许多军官和军法队来弹压,带头闹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罚一百军棍,当场就死了三个,余下的也都被杖罚。当天晚上,营中便有人传言,说去当官的不给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来,到了西夏,我们也当不成禁军——背井离乡,和死本就没什么区别;纵是朝廷开恩将家属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减禁军,上三军轮不到,西军和河东军有功,也轮不上,我们河北禁军是在劫难逃,凭厢军那点薪饷,最后也是个死字……后来听说是第一营的几百士兵先作乱,杀了全营的军官,又闯进中军大营,杀了孟大人。然后全军都乱了起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死了……然……然后,数千人趁夜攻进渭南县城,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周通判剥皮鞭尸……”说到此处,张彦忍不住浑身颤抖,九尺高的汉子,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们明鉴,小人实是被裹胁的,看他们那样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条,趁乱跑了出来,想去京兆府报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军,也知道‘忠君爱国’四个字……”
范纯粹与高遵惠听得愀然变色,二人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惇低声叹道:“章义、李板子冒险混进渭南,探得消息——渭南县现在实是惨不忍睹!叛卒作乱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终日,整日除了内哄斗殴外,便只知道残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时盼王师之至,犹胜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说完,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纯粹与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么意思,范纯粹不敢正视章惇的眼睛,只沉声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是陕西路转运使,既非经略使,也非安抚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无权调动陕西禁军。”高遵惠却是坦然迎视章惇,道:“陕西路厢军我有调动之权。然叛军虽是无用之辈,却毕竟是整编之禁旅,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雄武二军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墙,亦不是些些厢军可以对付的……”
章惇凝视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怀,朝廷自有处分。此番兵变非有预谋之叛乱,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尽力防止叛兵四下散为群寇便算是尽到力了——若让这些乱兵散入陕西,非止追剿更难,纵然剿灭,陕西也……”
“子厚放心。”范纯粹涩声道:“我定会尽力而为。我这便兼程去华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务。”高遵惠看了看范纯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见范纯粹登上马车,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紧是要防止乱兵向东窜入华山。”
范纯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阵,抱拳道:“多谢!”车夫“驾”地一声,随即长驱而去。高遵惠望着范纯粹的马车远去,回首凝视章惇,嘴唇微动,眼见随从牵过马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抱了抱拳,跃身上马,扬尘而去。
章惇目送着范纯粹与高遵惠先后离去,回想着高遵惠离开前的眼神,竟一时失神。渭南兵变真正的原因,真的仅仅是因为雄武二军存在已久的官兵对立么?这是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的。唐康对平定兵变如此热心,不惜干冒奇险;高遵惠临走时的眼神……他眺望东方,仿佛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正要降临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离开零水镇十余里后,高遵惠便放缓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干随从见他双眉紧锁,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跟在他马后,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间缓过神来,勒马回头唤道:“象先。”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袍男子闻言,双腿一夹,连忙疾驰几步,赶到高遵惠马后,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却又不说话,只是驱马缓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待高遵惠开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说在零口镇驿馆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记录——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极难说。”宋象先沉吟道:“不过,以唐康时之所作所为来看,临阵脱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么主意,学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声,“章子厚故弄玄虚,只好欺欺范纯粹这样的书生。叛兵仓促作乱,无人统率,不过乌合之众,其忧诛不暇,岂敢西向长安?他在零口镇,看起来孤身犯险,实则安若磐石。乱兵若要流窜,北过渭水则缺舟辑,南下商州则阻于洛水,只需扼住潼关,最多便是散入华山为盗贼。章子厚非糊涂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与唐康时必有所谋者。”
“高公所见甚是。”宋象先点头道:“然公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话:‘不为有功,但为无过’。公绰公实是前车之鉴。官家虽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报皇恩,还需知谦退之道,朝野之间,能少树敌便少树敌。我观今日海内之事,实有如一锅沸水,沸水眼见着要喷溅出来了,下面却还有人不断在添柴加薪……依学生看,渭南兵变,只怕便是个导火索!这锅沸水,不可避免地溅将出来了。当此之时,上智及大勇者,亦不过能勉强保住自己不要被这锅沸水所伤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八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大半要靠国内转运。且朝廷还要经营河套,章质夫在河套筑了三座城与辽人周旋,朝廷所费国帑以亿万计!平心而论,陕西百姓较之战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转运之苦,依然未绝——若只是陕西,倒也罢了,经营灵夏,再有五年,必见成效,国家由此获利非用财货可衡量者。然偏偏陕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说到此处,不由得再三嗟叹,“而今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当年所预言,真不亚于一个大泥潭,大宋已然一只脚踩进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西南夷之叛乱此起彼伏,牵连至数郡。朝廷屡番派兵镇压,然当地瘴疠横行,地势险峻,南兵不堪战,北兵不习水土,王师屡战屡败,泸州一战,两万禁军竟被五千蛮夷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朝廷为此连诛数员大将!学生估算,至今丧命于益州之禁军总数已超过五万余众,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会从河北抽调禁军入蜀?那雄武二军中之谣言,亦并非全无根据之辞!但依学生看来,这雄武二军之兵变,还只是癣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给军需,赋税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险之事。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势,只恐要无法收拾!”
“……而且,据学生观察,而今国库只怕也早空了——别处学生不知,但陕西一路,交钞泛滥,物价上涨,却是明摆着的事情。石越治陕时,交钞兑铜钱是一比一,现在市面上两贯交钞也未必能兑到一贯缗钱!朝廷这几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钞学生无从知晓,但以陕西一路之情况看,绝不容乐观。兼之传言这两年圣体时有违和……许多事,学生真是不愿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听他细说当前天下局势,不觉低声叹了口气,道:“吕吉甫的‘熙宁归化’,虽然在荆湖南北路颇为顺利,却是搞乱了整个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荆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与苏子瞻积下的家底,屯田厢军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蛮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吕吉甫将荆湖南北路之功全归到自己名下,这才让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乱只是军队无能,而非他吕吉甫之过!”宋象先冷笑道:“不过,渭南兵变,只怕吕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这么大事,他怎么遮掩得过?事过之后,总会有人要问一声,雄武二军为何会兵变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过去么?只不过高公要当心,吕吉甫定然要在陕西找替罪羊的。”
“让他来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祸躲不过。他纵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场也好不了——看着罢,说不定,便是石越要东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东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还是那个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谁家得势谁家失意。总之少招摇少树敌,藏拙,认真办好份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这锅沸水,让石越、唐康、章惇他们去忙罢。”
高遵惠听到此话,不觉自失地一笑,脱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说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变后有甚东西,总之我安心办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颇为谨小慎微的一个,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屡次下旨褒奖,言语之中,多次透露出要举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谨慎起来,此时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顾虑周详,这时与宋象先一番交谈,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实与自己“关系不大”,顿觉释然,挥鞭抽马,向着商州疾驰而去。
虽然高遵惠觉悟到渭南兵变与自己“关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独善其身,但命运却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运的漩涡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转进了那锅被他与宋象先视为洪水猛兽的沸水旁边,甚至还不得不把手探了进去。
自零口镇南入商洛,当时必须越过冢岭山,即当年刘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关,恐其众少,又遣沈林子将兵自秦岭取之的“秦岭”,当地人俗称为“南山”。而在冢岭山以北,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处的堠子镇,便是自蓝田往渭南,自临潼、蓝田往商洛的必经之地。因当时南山多猛虎野兽出没,宋朝在此设立斥堠,以便于保护往来商旅。高遵惠原计划便是当晚在堠子镇歇息,次日再赶早翻越南山,直趋商州。
但当他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将到堠子镇之时,却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所震惊了。数座行军大营安扎在堠子镇外,数十道炊烟袅袅升起,野地里一些解了鞍的战马正在悠闲的散着步……
“这是一个营的马军!”几乎只是一瞬间,高遵惠已经准确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见的兵力。“哪来的禁军?”另一个疑问随即在心里冒了出来,他是陕西路提督使,任何军队在陕西境内的军事调动,他都应当知情。堠子镇何时会出现如此规模的一只马军?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询问,突然却发现自南边山旁,有数十骑簇拥着两三个人正飞驰而来。他定晴望去,只见这些骑士都扛着、拖着各种野兽,而正中两三个人当中,有一位赫然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唐康!
第两百八十二章 天赋极差但强大的敌人!
“这灌口二郎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熟门熟路地向高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高丽国先王王徽病逝,却没有留下传位的遗诏。顺王王勋按顺序继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宣王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册封与辽国的承认。王运继位一年后,便派遣他的儿子怀王王尧、高丽国王妃、怀王妃前来大宋,恭贺高太后的生辰。此时离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与成安县君金兰陪高丽国王妃、怀王妃观赏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极是灵验,凡祁水疗病,有求必应,所以被朝廷封为灵惠应感公。后来又听说大宋仁宗皇帝时西夏入寇,二郎神大显神威,用一场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晋封为昭惠灵显王,‘二郎神’其实只是民间的俗称。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庙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日,相传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业、店铺酒肆、王公贵族、官府衙门,都要来献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说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个热闹节日。”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一面听金兰介绍着,一面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窥望。她们从开京到了杭州,已觉杭州之繁华几似人间天堂,到了汴京后,才发现杭州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时她们遍眼所见,到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个开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还不及这里庙前热闹。若非有仪仗开道,她们真是无法想象要怎么样才能挤进庙中。“开封府从昨日起,便已开始准备祭祀了。相传只要能烧到五更的头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晓得有多少人便住在这庙里,专等五更时分一到,便要争抢烧那头柱香——去年头柱香,听说是太府寺抢到……”
“官府也要来争么?”怀王妃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金兰。金兰笑道:“不争怎的?天子脚下,谁能仗势欺人啊?亲王、宰相,连各国的使馆,都会派人来争烧这头香,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争得。前年还是一个什么行会争到了哩。不过普通百姓再怎么样,也是争不着的,只好从破晓开始再来献祭。娘娘,你看那里——”金兰用手指着窗外,引着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献祭了……”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金兰在车里面不断地向高丽王妃和怀王妃介绍着所见的种种事物。哪里有人在跳索,哪里有人在玩相扑,哪里又是演杂剧的,叫果子的,学像生的,棹刀装鬼的,说诨话的……只见这庙前百戏纷呈,倒似汴京城的艺人都到齐了一般,看得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二郎神除了祁水疗病,护国护民外,还是戏神,所以……”金兰正说着,忽听到怀王妃压着嗓子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金兰与高丽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丽王妃吓得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几乎要惊叫起来——便见神庙正殿前有两根高达数十丈的幡竿,在那细细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横木,几个装扮成神鬼的艺人,正在那横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烟火,引得下面的人们惊叫连连。金兰却是见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为了看这个,巴巴地特意赶来。”
金兰与高丽王妃、怀王妃们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清河却是显得百无聊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两句。说汉语,讲汉话原本便是高丽贵族的时尚与必要修养,所以虽然高丽国的那两个后妃说的汉语,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但她还是勉强听得懂。只是对于二郎神庙,清河却实在缺少兴趣。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祗,原是蜀国护国之神,与蜀后主孟昶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王小波、李顺叛乱,亦曾以二郎神为号召,宋朝开国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经严厉禁止过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统治稳定后,才渐渐放松,直到宋仁宗朝以后,二郎神才慢慢流传至全国,并附会了各个神祗的故事聚于一身,连二郎神的名字,都几经改变,最终有了此时的“昭惠灵显王”赵昱。这些流变,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说不清楚了,金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却曾经听石夫人桑梓儿说过——神仙们的来历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荡然无存了,那种敬畏之情,也会自然而然冲淡了许多。不过,让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宫中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风寒了。
自从狄咏战死后,清河几乎将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儿子狄环身上。为了她的儿子,清河煞费苦心,原本刻意地远离宫廷争斗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仅要讨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爱,还要结好朱妃,制造更多的机会,让狄环能够从小亲近太子赵佣——虽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但这种关系,将是狄环一生的保障。但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却实在让人担心,一个月内,竟能病上三四场,远远不如他的其他弟弟们身体壮实。而她的皇帝哥哥,身体又是同样的多灾多难……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兰谦恭地声音打断了清河的思绪,她一愣神,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庙前,她透过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庙里的道士都在牌坊处迎接,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清河浅浅一笑,柔声道:“这外面的百姓,都是来看高丽国的王妃的呢。我身体有点不适,便不下车了。劳烦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怀郡夫人。”高丽的怀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认的。
高丽王妃看了一眼金兰,连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们便打道回府罢。反正今儿也尽兴了。”虽然看出来清河的态度不过是应酬而已,但她却不敢介意。毕竟她对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早已听说,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虽然只是个郡主,却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于长公主的郡主。大宋内廷中的寻常妃子,都要敬这位极会做人的静渊庄女主人三分。
“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扫了大家的兴。”清河笑道,“失礼之处,还望王妃、怀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丽王妃与怀王妃连忙谦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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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含笑目送着她们下了马车,又被一群人拥簇着进入庙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这个金兰,只怕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陕西惹出了滔天大祸吧?
次日。大内,保慈宫。
很快就到五十二岁寿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阁的榻上闭目养神,清河站在旁边手执团扇,轻轻地替她扇着风,一面低声向高太后讲着前一日陪两个高丽后妃的经过。“去了二郎庙后,又去了金明池,云萝听高丽王妃话中之意,似是颇想去动物园,因金明池出来后,天色已晚,又非顺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们去瞧瞧。她们远道而来,尽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这也事关朝廷的体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从凌牙门回京叙职,从注辇国买了四头白象回来,那高丽王妃想是没见过的……”
“是。”清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高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水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内侍宫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郎……那四头白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日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国家就该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宫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象《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干,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的时候,便早都讲尽了。《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奸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注:雍王赵颢的字)来,说陕西又闹兵变——你说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高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禁军叛乱,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惇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几日间的脸色极是难看,整个宫中都战战兢兢。没几日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色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禁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乱麻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宫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母后的感受,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宫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日一谒禁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详见《新宋•权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日一谒禁中,改成三日一谒禁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射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眷;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交结朝中的大臣,能进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赵颢也不象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欢膝下。不管是宫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交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第两百八十三章 解封之领域,黑暗人鱼女王之变
几乎同一时刻,董太师巷司马光府内。
相比起司马光的地位,他书室内的陈设,简朴得有些寒酸。一张书桌,一张琴桌,一张木椅,一张凉床,一架书橱,还有一座屏风,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随处可见的东西。书橱内整齐有致地摆满了书籍卷轴;书桌上的文牍、笔砚、炭笔、石笔,分bbs.86zw.***八路中文网门别类地摆放着,一丝不苟;书橱与书桌都没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它旁边的屏风上面只有四边有简单的文饰,中间空白处用炭笔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它并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一本备忘录。整个书室中,惟一值钱的东西,便只有琴桌上摆着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琴上还小心地用一块黄绫盖着,前面则供着三柱檀香——表示这把琴乃是皇家的赐品。
此时,司马光正端坐在那张木椅上,听司马康说着益州路的情况,“……自熙宁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乱,朝廷派兵进剿,三年之间,禁军屡战屡败,州县失陷,百姓无辜惨死,各地盗贼趁势猖獗,于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进剿之兵,有守备之兵,有捕贼之兵,至熙宁十六年,仅前成都府路境内,凡禁军、厢军、乡兵、蕃兵,已增至十二万余众,其中泰半用于守备各地,防御西南夷、盗贼之寇掠。仿佛五十年前陕西之事,复见于今日。而蜀地易出难进,转运艰难,则远甚于陕西。故凡征战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征调,然统计前成都府路之户数,即便算上叛乱诸州之户口,亦不过八十六万余户。是这两三年间,蜀地竟是以七户供一兵!先帝治平时,国家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户,兵员共计一百十六万二千,其中禁军马步六十六万三千,以十三、四户养一兵,当时天下太平,天下财力犹几殚竭,况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转运之费,又数倍于此。”
“况且,蜀中其实也没多少存粮——石越抚陕,密谋伐夏,为筹集粮草,事先曾向蜀中买粮;而各地常平仓之挪用亏欠又是常事,熙宁十四年时,蜀中官仓存粮本就不足,吕吉甫以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准备,事到临头,只好行和籴之法。然自孟氏以来,虽有‘扬一益二’之谓,然益州之赋役亦素重于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户亦极多。朝廷虽屡有严禁,不得擅自向下户和籴征调,和籴需由自愿。但一旦涉及军需,地方官征不上粮草,便要丢乌纱帽……”说到这里,司马康忍不住讥刺道:“——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何况这竟是要丢乌纱帽的?哪里由得你百姓自愿不自愿?和籴转而变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员,一手交粮一手给钱;次一等的官员,先交粮后给钱;最劣者,则是籴粮之后,给你一张欠条而已,朝廷拨放之钱钞,反入了这些贪官之口袋。况自古以来,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恶之辈,朝廷远在汴京,地方豪强却是近在眼前,几道诏令,怎管得住他们欺上瞒下?自然和籴也是中户与下户来承担。”
“用兵则不免于征粮征夫,征调则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则所征调之物愈少,征调之物愈少则官吏征调愈急,愈急则百姓逃匿,或聚为盗贼,于是治安愈乱,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诸司或媚附吕吉甫,或惧其威势,多方隐匿,报喜不报忧,有几个据实上报的,反被斥为主官无能——别州无事,惟他这一州便有事,这不正是你无能么?事后这些官员便都被降级甚至贬斥。若非自三月以来成都粮价突然一路暴涨,几个月内由一贯每石攀升至交钞两贯,朝廷还被蒙在鼓里!”
“这不过是他们再也瞒不住了。”司马光异常平静地说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无良策。”司马康一怔,诧异地望着他的父亲。便听司马光又淡淡道:“我是户部尚书,朝廷家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来,汴京积畜之粮草,多则七年,少则五年。然熙宁七年起大灾,国家大大小小水旱灾害,便也没稍停;紧接着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后是西南,亦未曾停过。皇上是仁君,爱惜民bbs.86zw.***八路中文网力,救灾用兵的粮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粮。汴京的存粮,这十年来,断断续续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粮只够一岁之用,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黄河、蔡河、广济河看看,到处都挤满了漕船。去年两淮、两浙是大熟,两湖,两江亦是丰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丰年。为防谷贱伤农,朝廷在东南各地买粮,又想方设法把粮食送到京师、陕西、河东、河北,一是补足京师存粮,二是保证边郡军粮。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却连连灾害欠收,元气刚刚恢复过来,军粮供应,还是要仰赖东南。但是一条运河每年只能运这么多粮食,如今已是到了极限,凭谁也没有本事将东南的粮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师、河北、西北、益州来——若非石越当年倡议,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师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压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难以维持。漕运运粮,平均每运米百万石至京师,需费三十七万缗钱——这还没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运河道之成本。若让粮食走陆路,从东南运到汴京,便是天价。这几年从汴京运粮到两北,朝廷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司马光低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司马康,苦笑道:“你道我没有想过运粮进蜀么?我与吕吉甫虽然不和,但我却宁肯吕吉甫得个好名声,亦不愿看到川中局面败坏!”
“去年冬我便已经感觉到益州不对了,亦略做了些准备。”听到这里,司马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马光给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后的事情,当时连他都不知道司马光的奏折里写的是什么。他心中一凛,又听他父亲充满无奈地说道:“……然我终亦是束手无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纵使不顾两北塞防,将增运之粮菽全部运给益州,陆路困于蜀道,水路困于三峡,能运进去的粮菽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把运费加上,又足以让西南之支出翻倍。何况,两北塞防,关系国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顾。除非有两三年的时间——但看现在之局势……”自做了这个户部尚书以来,司马光为了改善国家之财政而锱铢必较,每日休息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累得几度吐血,这般劳心劳力,归根到底,其实也是为了民富国强,但他却再也料不到,眼见着大败西夏,收复灵夏故土,在刚刚看到这个国家将要走向一条康庄大道之时,却冷不防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身为同时代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他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个人都明白,现在益州路的局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侧身其间!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司马光喃喃自语,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应该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还是应当肯定他这些年来的选择,尽心竭力地匡扶朝政,为有所为而不惜与小人共事?
他所能预见到的局面,让他不自禁地怀疑起自己这几年的努力,但是,回想他这些年来为这个国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马光又觉得并非一文不值。这几个月来,一个念头不断地在他心间萦绕——也许,没有竭尽全力将小人赶出朝堂之中,才是他最大的错误。君子与小人的确是势不两立的。但是君子也应当不惮于站在朝堂之上,与小人斗争到底,而不是消极地“言不用则去”。
司马光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吴充死了,张方平致仕了,文彦博比自己还大十多岁,此时已经快八十了,在枢密院也呆不久了,冯京也已经六十多岁,并且越来越不得宠——吏部的事务,现在几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马光心里很清楚,皇帝不喜欢一个吏部尚bbs.86zw.***八路中文网书干上十年!那些善会揣摩上意的御史们弹劾冯京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了,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冯京迟早要出知地方。自从苏辙被吕惠卿赶到了福建后,王珪与陈绎便都已经在眼巴巴地盼着,希望有机会做到这个“天下第一部”的尚书……
当老人凋零,正人被赶出朝堂之后,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该托付给谁?!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备的正人君子来匡扶社稷,驱逐小人!只有这样,他才勉强对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后的信任,以及他身为士大夫之责任与良心!
“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侧身其间……”司马康低声重复着他父亲的话,抬起头来,慨声说道:“依孩儿之见,国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蔡京望着王谷,道:“我若没猜错的话,君实相公这样做,乃是想为国家除去这个‘庆父’了。”
“这只不过是元长你自己在胡乱猜测而已。”须臾,王谷便平静了下来,斜着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君实相公想什么,你蔡元长说了可做不得准。若是疑心他拉朋结党,排除异己,元长何不拜表弹劾?”
“君子群而不党!”蔡京笑道:“我何曾说过司马君实结党?”他身子向前一倾,盯着王谷的眸子,看得王谷浑身不自在,正在说话,却见蔡京忽然一笑,单刀直入,问道:“世用兄为何不问‘庆父’是谁?”王谷一怔,蔡京又紧逼着问道:“我说司马君实要为国家除‘庆父’,怎的世用兄竟半点也不疑这‘庆父’是谁么?还是说,世用兄心里其实早已知道谁是‘庆父’了?”
王谷顿时哑口无辞,半晌,方道:“方才你不是说两府么?”
“两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时铁了心要敲开王谷这扇门,竟是毫不相让,“世用兄,若说你不知道‘庆父’是谁,为何你这一个月内,竟与太府寺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打得火热?”
“元长!”王谷猛地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说道:“告辞了。”说着将手一拱,便要辞去。
“那是没用的。”蔡京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声道:“世用兄想一举扳倒‘庆父’,扬名天下。但若想靠着一个小小的录事,只怕非止会让君实相公失望,还会连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凛,心里一犹豫,脚便没有迈出去。
“我与世用兄是同年,又是旧交,蔡王两家,又是姻亲……”蔡京微微叹了口气,极为诚恳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为此,我才不想管这些闲事。得罪了那‘庆父’,难道我的前程并不是前程么?我亦是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录事打得火热,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交钞局的事情,我这个太府寺丞都只能见着台面上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录事,又非交钞局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你这样做,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告诉你罢,那周录事,马上要调到广南西路一个边鄙小县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这与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讳,却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蔡京冷笑道,“要扳倒‘庆父’,自然要从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这章程原本没错。但象世用兄这么干,只怕等上个甲子轮转,也找不出半点证据来。说不好还会上个恶当,拿着假证据去弹劾,以‘庆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连根拔起……”
说到这里,蔡京见王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火候已到了,这才起身,将王谷拉回座中,诚声说道:“世用兄,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气。你纵然不惜官爵,不惧贬窜,但若坏了事,却怎么对得起君实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长你说该怎么办?”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听到周录事竟然已经出事后,他便已经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虽然不怕丢了官位,但若是被贬到那些偏远的瘴疠地,却实是让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暗笑。他这个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则直矣,刚却未必,又只知横冲直撞,素少机变,兼之好名而少实。虽然得了个“bbs.86zw.***八路中文网用事不避权贵”的名声,其实一半却倒是因为不知变通,被人当了枪使,不得不得罪权贵。加上他又喜好虚名,更为虚名所累,其实心里面将这禄位亦是看得极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司马光选中他,甚无知人之明。
蔡京心里甚是鄙夷他,脸上却装得极为诚恳,又叹了口气,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却找那个什么周录事,这般舍近求远……”他重重叹了口气,“哎……实是……实是令人心……”
王谷脸上一红,嚅道:“是我一时糊涂。我不知……哎!”见蔡京一脸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脚,骂道:“都是邵伯温误我!”因见蔡京疑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释道:“邵伯温说元长你是石子明的旧部,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极为无辜地说道:“休说我不是什么‘石党’,便真的是‘石党’,石学士而今已赋闲,岂不闻树倒猢狲散?谁还能眼巴巴将前程放到一个失宠的人身上?石学士闭门谢客几年,什么样的党也都散了。”
“那……”王谷顿时眼睛一亮,问道:“元长果真肯帮我?”
蔡京恨声道:“便是不说公义,只说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些年来,‘庆父’害我还不惨么?”他看王谷脸上一阵狂喜,忽然却转变了语调:“不过……”
“不过什么?”王谷心里顿时一紧。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庆父’,那是绝不可能的。便是杨时、邵伯温,甚至范纯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对手。当年王介甫能将台谏驱逐一空,你以为‘庆父’便没这个本事么?”蔡京摇了摇头,道:“凭心而论,世用兄以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场必败的党争上?这么明刀明枪一斗,倘若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门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除非……”
王谷忙道:“元长请说。”
“除非是君实相公亲自出马。”蔡京郑重说道。
“卟……”王谷长长出了口气,不由得笑出声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便是你不说,只要拿到证据,君实相公肯定不会置身事外的。司马君实岂是玩弄权谋的人!元长若是肯出力,是国家之幸……”
蔡京却只是静静地望着王谷,并不搭话。半晌,见王谷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游说”着自己,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得开口说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将证据放到你们手上?将来追究起来,我脱得了干系么?难道你想让我带头拜表弹劾么?”
王谷顿时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么‘石党’,也不是什么‘旧党’。”蔡京冷冷地说道,“国家的大义,我不能不顾;但是朋党之事,我亦是绝不肯沾惹的。况且,朝廷法度,也不当为了某一件事而破坏。依常理,我若是发现太府寺有什么问题,应当上报寺卿,最多是送到尚书省,若他们隐匿不报,我才好拜表弹劾。否则,我将置太府寺卿于何地?置政事堂诸公于何地?但我若将公文送到尚书省,君实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预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里冷笑:难道我还会大张旗鼓将证据都搜集齐了给你们么?那我便不是结党也成结党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开一道口子,让司马光有机会进来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吕惠卿于死党之前,做出头鸟得罪吕惠卿,绝非智者之举。既然石越安排自己当先锋,那么他为何不能让司马光当手中的大枪呢?司马光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撕开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见。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为国家操劳得几度呕血的户部尚书、人臣典范,在蔡京看来,实在就是天造地设的一杆大枪。司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尽管新官制后御史台某些职权受到限制,但在监督方面实际反而是加强了。有着监察百官之权的兰台,依然是对抗两府最好的选择。司马光与吕惠卿之间的斗法,最关键的一步,还是御史中丞的任命。若范纯仁得以出掌兰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吕惠卿执政近十年,他四个弟弟,四个妻弟,还有门生、亲友、党羽,虽然大多数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污浊混事,一件件清理出来,便足以让皇帝对吕惠卿丧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边藏着掖着多少事,只要范纯仁向益州路派一个得力的监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但是,这肯定也是吕惠卿要极力阻止的。所以,现在司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设法在京师吕惠卿的几个弟弟、妻弟身上找出点够斤量的事情出来,再由御史一弹劾,或者发到御史台狱,吕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让,即便是不够赶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吕惠卿便说不上话了……若这几桩事情够份量,有范仁纯掌御史台,只怕也用不着多费功夫,便是一举扳倒吕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让司马光来替自己和石越把吕惠卿扎得浑身是洞然后还来感谢自己欣赏自己吧……至于御史台,蔡京在心里思量着,他对范纯仁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聪明、正直、又极温和,绝不偏激,这样的人,直觉里,他感觉自己没必要去沾惹。既然要卖人情,自然是司马光比范纯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明白蔡京是想让自己将他引荐给司马光。
***
郑州须水镇。
唐康站在须水桥旁边的一座凉亭边,仰面看着满天的星宿,一袭黑绒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这里距汴京只不过一日之遥了,但离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觉到一种不安。一向被人赞为“刚毅果决”、“少年老成”的他,此时心里却乱得如同一团麻似的。派回汴京报讯的家人也回来了,可石越捎来的话却让他摸不着头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康知道这是《老子》里面的话,他忍不住低声颂吟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纲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诲他什么,但唐康却又想不太明白。“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唐康反bbs.86zw.***八路中文网复低声颂吟着,想要悟出点什么来,却又心烦意乱,全然不得要领。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祸事来了。
但他绝不后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见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变后,他是与李浑一道进城的。进城之后,两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红通红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姓周的县丞(阿越注:前误,今改。致歉)被剥皮后那种惨象,还有渭南城中被乱兵洗劫过后的惨景——便是修罗地狱,亦不过如此。整座城中,到处都是惨死的无辜百姓的尸体,上至老人,下到婴儿,每具死尸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满鲜血的人,他在戎州亲手诛杀的人便不下数十,经他手令所杀的人更是数以千计。但是,他从来没有过那天的感觉,无比的愤怒,无比的痛恨,无比的悲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种五代时期的武人之祸,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没有亲身经过五代的人,是无法理解太祖皇帝与开国诸贤对藩镇割据、武人擅权的恐惧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贪污,也比不上一个武人所带来的残害祸乱!唐康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说出这番话来的。
同样,没有亲自经历过渭南那个夜晚的人,也是无法理解一向冷静理智的唐康,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
但是唐康心里绝无半点悔意。纵是让他理智考虑,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与李浑将蔓陀罗药掺在茶里,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还有赵隆等一干官员将领,由李浑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将投降的全部数千叛兵用绳子牵着驱赶到渭水河边,全部处死!
渭水为之不流!
兵变是一定要处死的,甚至连家属也要全部处死。但在大宋的历史上,数百人规模以上的兵变,便极少有全部处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诛首恶。而家属往往也只是被发配至岭南为奴。渭南兵变,朝廷极可能又要法外开恩。
但唐康绝对不能看着这些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渭南的惨象。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无辜惨死的渭南百姓怎么能瞑目!他不明白那个被悬挂在城墙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县丞要如何瞑目!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还要开赴益州平叛,他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马来看住这些恶狼。不过,唐康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说辞而已。这些人绝没有再叛乱的勇气了。
大宋绝不会再允许任何兵变存在!站在渭水边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后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岗石一样冰冷坚硬。
但是,唐康心里也非常明白,自己闯出了弥天大祸。擅调禁军已是罪名不轻,何况还擅杀数千降卒?他还记得,当章惇赶到渭水河边之时,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连章惇这种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时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恐惧。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赵隆没什么表示,田烈武把将印交给了赵隆,李浑也很干脆地把节印交给了自己的副手,二人当场自己把自己给绑了,让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静地写了自劾的奏折,脱掉了官服,也与田烈武、李浑一道成了阶下囚。到了这个时候,前程他已经没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对不起田烈武,也担心会影响到石越。
但他其实又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从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后,唐康胸中便满怀抱负,一心想要帮助石越立一番事业,彪柄史册,垂名万古,成一代名臣。这时候便完了,唐康心里并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时间觉得自己劫数难逃,当求仁得仁,坦然对之;一时间却又抱着几分侥幸……
“二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望着来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种温暖的笑意从心里传到脸上,他走到唐康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笑了笑。
“我……”唐康张了张口,吐了一个字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田烈武靠着凉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声道:“你做得对。”bbs.86zw.***八路中文网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娘养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声骂道,“我也想把他们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浑那小子不把我迷倒,这事我却不会做。我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当年狄相公昆仑关大捷,今兵部郭侍郎当时在麾下,违令出战,大破侬智高,战后回营请死,狄相公说,违令而胜,是谓之‘权’,这是有功而无过——可就在昆仑关大战前,他还一气杀了违令出战的三十二名将校!可见军令这种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的。当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军令,昆仑关之战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所谓的‘名将’,是要知道审时度势,要有敢承担责任的勇气——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军令甚严,他违令出战是可能要被处死的,却行之不疑,我当年听司马纯父先生和讲到这一段时,心里便甚是佩服。我虽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以一个小小的捕头,受学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宠,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计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顾国家安全,不顾百姓死活,我便是个小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违令。一个人,若是凭着自己的才智,视军法为无物,也不会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违令得胜后,便不知收敛,专门视主将的军令为无物,那他还算是‘名将’么?‘权’这种东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经常用,便不能叫‘权’了。或者名将,用‘权’之时,便越要谨慎。否则,军中岂不乱套了?若是恃智而妄为,那我们和雄武二军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田烈武的话,似是谈心,又似是劝诫,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实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那是卫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权’;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我就是滥权。”田烈武回视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这样做,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田烈武摇摇头,笑道:“或许是我心里虽然明白不应当擅杀那些畜牲,可是却又极想把他们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许,是看到你这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半晌,方敛容道:“有些话……”
“田大哥但说无妨。”唐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马骑射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以后二公子须多思量些。象我这样的人,资质有限,守经而不犯错,循规蹈矩,不是难事。但是对聪明人来说,循规蹈矩往往是最难的。不守规矩做了一件事是对的,做了两件事是对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对的,但不是说会一直对下去。只要错上一件,便会后悔莫及。因为这样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极奇怪的,郭侍郎违令立功,人人记得;可是之前违令出战大败而回的三十二将校,却没几个人能记得住。我记得有一回我见学士,学士正在练字,他拿给我看,写的是‘毋作聪明’四个字,学士告诉我,那是《尚书经》里面的话,我当时很奇怪,都说聪明bbs.86zw.***八路中文网好,为何圣人要说‘毋作聪明’呢?学士说,因为越是聪明人越是容易自以为聪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乱子来。自古以来,所有的大乱子,都是聪明人惹出来的,或是聪明,惹出来的乱子越大。所以,他写这几个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聪明。”田烈武说到这里,笑道:“学士和我说过的话不多,人人都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说过什么,我回去以后都会写出来,时时读,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这段话,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后来听人说书,讲典故,我留心对照,越往后便越明白这是至理名言。象学士那样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聪明……而且,聪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为不爱循规蹈矩……”
田烈武这辈子没和人说过这么多大道理,但他与唐康亦师亦友,当年感情也是极好。他是很重情义的人,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为人,又觉得这些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从再会之后,唐康给人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亲切平和,但骨子里却有点高高在上,他一直寻不到机会开口,这时终于有机会一口气说出来,竟是感觉如同去了一桩大心事。可是同时心里又感觉有点惶恐——唐康有石越这样的义兄,这些粗浅的道理,哪里还需要他来说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负才智,外谦而内傲,加上结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设”的自傲。此时在这前途未卜之际,听了田烈武这一席话,竟猛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有多么的可笑!
第两百八十四章 邪血合体术,艾林的突破
[阅读之前的简短说明:为了情节的需要,同时与实体书相契合,在第三卷中,石越的幕僚李丁文,采用实体书的用名"潘照临",王安石之女桑充国之妻王倩,采用实体书用名"王昉",由此带来的阅读上的不习惯,请诸君谅解.并表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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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东京与西京之间,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还有槐荫森森的官道相连,交通颇为便利。然而便利有时亦可成为烦恼,金兰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还没到洛阳时派专人送回来的,自从打发了那个下人回去复命后,便再也没有信件送来。无论是石府还是文府,唐家还是桑家,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了洛阳后,走的是哪条道。她估算时间,这几日间唐康便应当到汴京了,只得用傻办法,分别派了人昼夜轮换守着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渡口。虽明知这样也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于亲人来说,若是什么都不做,却实在不能心安。
接连几天,打探的人都没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踪迹,文氏与金兰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心里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快点到好,还是希望他慢点到好。两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眼见着他就要升迁,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却不料中途出了这么一档事,真是祸从天降。初听到这个消息,文氏几乎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还是金兰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议后,二人分别去石府与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个堂兄,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马去杭州报信。但文氏与金兰各自打听了消息回来后,二人一对口风,才知道唐康这祸事闯得着实不小——擅调禁军倒也罢了,唐康竟然不请旨诛杀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军!文氏是名门高第大家闺秀出身,平生见过的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么概念,不知者无畏,倒也罢了。金兰听了,当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被惊呆了。但她一回过神来,便立即与文氏商议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彦博说情,自己则除了陪高丽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几趟石府与桑府——金兰在宋朝这么多年,早已是个汴京通。她平素虽然也有许多交好的闺中密友,但到了这时节,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国夫人王昉是整个汴京各个府中甚至连宫中都走得动的人,不仅宫中极得宠的清河郡主与她是多年好友,甚至连当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兰心里也清楚是什么人掌握着唐康的命运,无论是清河郡主还是方氏,其实也做不得多大用处,皇帝、太后再宠爱清河,也不会允许她干政;而吕惠卿的家法是极出名的,这样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帮忙,也根本说不上话。但明白归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仿佛只有这么做了,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她心里只能是抱着一丝侥幸,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终说不上什么话,若是王昉能让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两句,或许便是另一种结果——毕竟在宫中各种各样的请托,也是从来没有杜绝过的。
但是,即使做了这一切,对于聪明练达的金兰来说,终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骗不了自己——唐康的升迁曾被汴京的官员们视为石越东山再起的预兆,人人都认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数一数学士巷前马车的数量,便可以看得出来。可石越的东山再起,却一定会让吕惠卿感觉到威胁,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吕惠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次唐康简直是将天捅了个窟窿!
“虽说擅调禁军平叛犯禁,可毕竟也是为了朝廷,官家应当不会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应当处死的……”
对于文氏织造的种种为唐康开解的理由,金兰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愿意再去给她增添无谓的压力,如文氏这样的名门闺秀,真的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是,金兰却找不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自古以来,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除了做事的内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还是没有官人的消息么?”眼见室中那座珍珠座钟的时针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闷的钟声随之响起,金兰忍不住扭过头来第三次问道。
侍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廿三还没回来。”说完,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兰,轻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许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占据了金兰的内心。她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桑府。”
*
早在几年前,桑府就从潘楼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这里不比潘楼街那种商业区,咸宜坊与董太师巷一样,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当今皇帝的四弟,俗称“四王爷”的赵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区。而四王府的正对面,此时也正在大兴土木,京师盛传,这是官家在给雍王赵颢兴建王府——路过咸宜坊第一区时,金兰透过马车侧面的车窗看了未来的雍王府一眼,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
当今对这位“贤王”的“宠信”与“友爱”,实在令人唏嘘,以前金兰所见所闻的宫廷斗争,要么便是如辽国一般*裸地拔刀见血,父子兄弟手足视同仇雠,不杀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决不罢休;要么便是如高丽一样,虽然同样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张胆的威胁,最多便“只是”强迫诸王子们出家为僧……但象大宋这样做得这样温情脉脉,不露声色的,则实是让金兰叹为观止。她是颇知其中内情的,自王安石为相以后,宋朝财政便慢慢规范;至改官制后,特别是为了应付对西夏的战争,财权更是进一步下移,分别由户部与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财富越来越少,而当今皇帝更是贤君英主,为了缓解国库用度,他三番五次削减宫内用度,大内如今至少有两三座宫殿年久失修,他都舍不得花钱——可为了给他这位皇弟兴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啬地掏出了二十余万贯!这二十余万贯铜钱,除了向天下诏示皇室兄弟敦爱,皇帝重视手足亲情外,其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雍王殿下住得离禁中远一点。这显然也不只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因为一向锱铢必较的户部尚书司马光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金兰对这个雍王没什么好感。宋人以虚岁计算男子年龄,熙宁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经九岁,信国公殿下也已经八岁,从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们,都开始张罗着给这两位皇子挑选师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实际上的皇太子,却偏偏体弱多病,难以入学,所以一直拖延不决。皇后本来准备先给信国公选个师傅,但正当金兰等人兴高采烈地筹划着替信国公挑一个好老师的时候,这位雍王殿下却奏了一本,说了些“长幼有序”之类的话,结果这件事便没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兰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宫中延安郡王与信国公与他人不同,均由皇后亲自抚养,故此将来继承统绪的机会自然要高于其余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无恙,以长幼,以血统,自然都没有信国公的机会,而且无论是王贤妃也好,金兰也好,都不敢有这样的野心;但如若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么万一,那么其余皇子中,信国公年纪最大,又是皇后抚养长大,虽然在血统上占了劣势,但若有朝一日朝臣们为了防止兄终弟及的情况出现,拥立年纪较长的信国公,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所谓的“血统”,是由父系而非母系决定的。信国公的高丽血统固然会有“夷狄”之讥,但他毕竟是大宋皇帝的亲子。更何况他母亲贵为高丽公主,诸皇子之中以他母亲的出身最为尊贵!虽然眼下人人都认为信国公毫无机会,但金兰却相信,天下之事,变化无常。
这位雍王殿下,显然也算计到了这一点。高太后与皇后一定会维护皇子们的长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赵佣都还没选好师傅读书,倒先让皇七子就学,此例一开,便是启诸皇子觊觎之心,将来后患无穷。反正诸皇子年纪还小,不怕耽误,自然便先压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则乐得看见皇子们越晚读书越好。
马车飞快地掠过咸宜坊第一区,在街巷中七拐八弯,又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门的家丁见到金兰的马车,早有人飞奔入内通报,一面迎了马车自侧门进府。金兰在中门前下车之时,王昉早带了人亲自迎了出来。
“表嫂。”金兰见着王昉,连忙敛衽一礼,一面柔声道:“岂敢劳动嫂嫂。”
王昉笑着扶起金兰,挽了她手向一边向里间走,一面笑道:“兰儿,柔嘉县主回来了。”
金兰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从曹太后去逝后,便郁郁寡欢,熙宁十三年起,她便屡次上表,请求去巩县替曹太后守庐三年,以尽孝道——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亦为礼法所无。但宋朝与历代一样,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虽暗中怜惜这个妹子,屡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与清河郡主劝慰她,但无奈柔嘉志意甚坚,皇帝无可奈何,这才勉强准了她,至熙宁十四年,柔嘉便离了静渊庄,前往巩县。从此汴京便甚少闻她音讯。金兰是极剔透的人,早先她进宫见王贤妃时,曾闲聊到柔嘉县主,王贤妃还笑称不论是已故的曹太后,还是皇帝与皇后,对柔嘉的宠爱,其实还在清河之上——宫中人都说这位十九娘的脾气性子,象极了在熙宁三年故逝的楚国大长公主。
金兰自是没见过这位仁宗皇帝的爱女,但她却听说过她的许多的事迹——这位公主胆子大得无法无天,在宋朝那些温柔娴淑的公主们当中,是一个极为另类的人物。可是她的命运,却无法逃脱宋朝公主的诅咒,与许许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样凄惨。
这位楚国大长公主与多数公主一样,不幸被指配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喜欢的驸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这种命运。于是在短短几年内,夫妻感情急骤恶化,最后竟闹得夜扣宫门,要与驸马分居——宋朝的律令,宫门夜开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兼之这位公主常常与内侍们饮酒作乐,又无法处理好婆媳关系,早已引人侧目,竟因此惹得台谏纷纷弹劾,众议哗然,最终被降封为沂国公主。但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宁死也要与驸马离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驸马家说情,说“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婿也。”委婉请求驸马家解除了婚约——这可以说是楚国长公主,同时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桩大事件,当时这位公主不过二十五岁。
但是她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出现转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宫中也无法安身。她的亲生母亲苗妃虽然因曾经多方维护当时养在宫中的英宗皇帝而结下善缘,但是与曹太后的矛盾却让她的立场更加尴尬。仁宗在世的时候,曹后已经公开表示出同情驸马之意。仁宗去逝后,她更加丧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不符合道德礼法的行为。楚国大长公主最终还是被迫复婚,很快,就郁郁而死,这时,距她离婚那一年,不过八年。
不过金兰也知道传说与现实相差甚远。这位公主自小机灵聪慧,调皮可爱,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顺父母,虽然常常傲气凌人,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余年后,汴京闺阁中依然在时时流传着这位公主的种种故事——从她少女时代种种顽皮的事迹、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父亲平安的孝心;到她那无比隆重的册封公主典礼、豪华奢靡的婚礼……甚至还有人传说,她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内侍而要与驸马离婚……汴京的许多女孩子虽然口里对这位公主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但是只要一听到“楚国大长公主”或者“庄孝公主”几个字,耳朵便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这位楚国大长公主,实已是闺阁中的传奇。
不过在金兰看来,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当今官家对他这位姑姑的态度。虽然贵为皇帝,也无法阻止她被迫复婚,郁郁而死的悲剧,但是在她去逝后,当辅臣议谥时,官家却横插一脚,亲赐谥号“庄孝”,追封秦国大长公主——最离奇的是,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出心头恶气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无状”的罪名,把那个倒霉的驸马都尉贬到了陈州安置,至今没有翻身——要知道,当年的公论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实这位驸马与公主一样,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从种种传闻中,金兰感觉到贤妃的玩笑,宫中人们的比较,都不是空穴来风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里其实是十分同情楚国大长公主的遭遇的。而这位十九娘从小的所作所为,俨然便是又一个楚国大长公主。这位县主不仅同样的至情至性,也同样的孝顺。她所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较之楚国大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她却毕竟不曾离经叛道——这竟是有楚国大长公主之长而无其短了。若说皇帝与皇后内心深处更疼爱她,金兰相信是极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无数的清河郡主,但柔嘉县主却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金兰心里不觉一喜。柔嘉与梓儿的交谊,更犹在清河之上——这位县主,素来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帮忙……金兰暗暗打着她的如意算盘,浑然忘记了这位县主的每一个故事中,常常同时包含着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圣人可又要操心县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与金兰说着闲话。
“朝中公卿家这么多公子,总能寻出个如意郎君罢?”金兰淡淡笑道,她对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诧异地望了金兰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若不合县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车之鉴……”柔嘉对石越的心意,她却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县主有心上人了么?是哪家的公子?”金兰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亲自问县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们一道便去静渊庄,莫怪我越俎越疱,你们的礼物,我已先替你们预备好了。”
金兰连忙道谢,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闲话,没多时,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里。因金兰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样拿了女红做着,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兰见她装腔作势,在一面绣屏上东扎一针西穿一线,忍不住笑问道:“表嫂这是在绣什么?”
王昉见她取笑,笑着把绣屏丢到榻上,嘴里却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绣的是捉鬼图,有镇宅辟邪之神效。”
金兰听她说得认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过去,捡起绣屏一看,便见这小小的绣屏上面,东一条线,西一条线,红一道,黑一道,绿一道,不知怎么样便拼凑在一起,依稀象个图案,但无论她怎么样仔细,却终究是不明白王昉绣的是什么。她横竖左右静静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领,忽然看到旁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张彩图,一眼瞄去,却是一幅比翼双飞图,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绣屏,忽然发出一声大笑,一只手指指图案,一只手指指绣屏,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岔过气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悄悄靠近来偷看,看到金兰手里拿着的绣屏,一个个也握着嘴窃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红耳赤,羞得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亏我这么帮你!”
金兰却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捧着肚子,指着那张画纸,笑道:“这……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给给描……描……”
她早就听文氏说,她这个表嫂王昉,出身名门,宰相之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甚至经史子集时事政论,也不让须眉,若生得男儿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个奇女子。可偏偏却不擅女红厨艺,拿针竟比人家拿大枪还难上几分,做出来的饭菜比毒药还难吃几分。嫁入桑府后,开始虽然没什么,但时日一久,婆婆虽是极好相处的,大户人家不指着这些,也不会说什么,但桑家亲戚朋友极多,旁人那里却难免听些闲言碎耳。偏偏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争强好胜,哪里受得了别人的闲话?于是发愿要学女红,特别找清河郡主画了样——可好几回,文氏见了她回来,都是笑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她当时还不肯信,总觉得人人都是一双手,未必如文氏说的那么夸张,且王昉的识度才具,又是她素来极佩服的,这区区女红,怎能难得她这样的才女——这回她却是第一回亲眼见着王昉的“女红”,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双飞图”的,竟能被人绣得似一锅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张飞来,也要比她绣得象些模样儿。
她几日来眉间心头,忧虑焦急,虽也强作笑容,却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这儿,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着急、生气、忧心……种种郁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表……表嫂的女红,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书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兰顺口说出来,便越想越觉得相象,石越的毛笔字,练了十几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横一竖写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经看见石越偷偷练习描红——早已对自己的毛笔字彻底放弃了的石越,为了“父亲”的形象,突然间痛改前非,在被闲置的这几年中,曾经又狠练过一段时间的书法。只不过堂堂石学士的书法,与练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绝对是要稍逊一筹的。所以这两年间,为了不树立一个坏榜样毒害下一代,彻底觉悟到自己再怎么样努力也不会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齿地发明了一种软笔后,便再也不肯用毛笔了。让人觉得好笑的是,石越还掩耳盗铃地以提高效率为名,强迫在他手下编修敕令的官吏们全部使用那种用起来极为别扭的软笔——通过这样的方法,石学士终于大宋的识字阶层中,找到了书法比自己更差的人们。不过这个时间也只持续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半年以后,当那些官吏们适应了他的“暴政”之后,石越依然无可救药地是大宋读书人中书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骄傲,也可怜地只维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红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红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后的绣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这个高丽婢子算了。”见金兰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装生气,板着脸道:“还要说正经事么?还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兰一听说到唐康,立时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时也没见着人回京……”
王昉望着金兰,冷笑道:“方才还笑我呢,你也是个呆子。守路口有什么用?不如打点各种衙门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亲降指挥,表弟是被关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还有两个武官,连卫尉寺都没沾上边,直接送到枢府的牢里面了……”
“啊?”金兰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脸色惨白,苦笑道:“这……连石府也不知道信么……皇上圣意……”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轻轻哼了一声,道:“阴谋诡计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划着大事呢!”
“大事?”金兰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兰,忽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认得的女子中,也便是你能懂这些。却可惜你是女子,否则那个什么朴彦成岂能及你之万一。”她说的朴彦成,乃是高丽国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学生,白水潭学院院贡生,熙宁十五年参加省试是第五名,殿试为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书监校书郎,荣耀一时。此君的诗词歌赋、文章策论,连苏子瞻都赞不绝口。
不过,金兰却不甚喜欢此人。高丽使者曾经去游说这个被高丽留学生引以为荣的年轻人,请他回国为官,但说客去了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堵了回来,后来更是连门都入不得了。这回高丽王妃与王子来汴京,高丽使馆宴请所有高丽留学生,也唯有他缺席。金兰也知道朴彦成并非没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顺王,在这次王位争夺战中遇害。但金兰无法谅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谅自己的祖国,为什么却可以轻易地原谅同样也参预到高丽国内权力争夺战的宋朝,并且还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丽留学生中,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在少数,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占到少半,但迄今为止,第一批留学生除他之外都已经全部回到了高丽,其中也不乏在宋朝中过进士的人。
只是这些内情,金兰却也不便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气了。”她的话半真半假,文氏已为唐康育有一儿一女,她却一无所出,心里岂能无动于衷?但夫妻之间裂缝已生,又是那么容易可以弥缝的?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会犹豫。象她这样冷静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却还牵涉着自己国家,自己的家族……虽然有时候会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愿以偿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脱了。但是,她毕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经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对她来说,却是极奢侈的事情。她甚至连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内心有愧,她又岂能甘愿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所爱的人?
“你现在还不够平安富贵么?”王昉却难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过了这一关,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几年。你们夫妻相聚,生上几个孩子,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但愿他能平安度过这一劫。”金兰幽幽叹道。
“他不会有事的。”王昉笃定地笑道,“你听我给你解释了,便明白这次注定只是有惊无险。”
金兰素知她的见识,但这回唐康闯下来的祸事却是非比寻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着王昉,抿着嘴,等她解释。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会,望着金兰,娓娓而谈:“我曾经细览国朝建国以来两府之人事纷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执政们在两府来来往往,起起落落,入则为相,退则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为汉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过宰辅大臣们的任期?”王昉莞尔一笑,略一停顿,便如数家珍般地说道:“赵韩王赵普,建隆元年为枢密副使,累迁枢密使,至乾德二年为集贤相,到开宝六年罢相,满打满算,也就是十二年,若从乾德二年始,不过九年多一点,其间独相八年,之后便被罢相。直到七年后,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后又罢相,四年后再入中书,又当了不到三年的宰相。开国之初,宰相做得最长的,便是此老。其余的都是做三年,换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长的,便是那个与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从执政算起,还要更长些,但他独相的时间,只有五年。其后的名相,能够稳稳当当连续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韩琦与曾公亮,但这两人从未独相过,韩琦与富弼一同为两年,与曾公亮八年,至于曾公亮,熙宁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备员而已。”王昉提及韩琦与曾公亮,言语中并没了什么敬意,她说完停了一下,语带讥讽地笑道:“敢问吕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宁八年韩绛罢相后,竟能独相九年之久?”
“不让宰相在位太长,以防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实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后便不再让韩琦为相,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是所谓的‘旧党’么?那曾公亮又是什么党?”王昉目光流动,显得有点兴奋,“韩琦是千年老狐,罢相之后,便回乡求田问舍,奢华度日,偶尔上点奏章,以示忠君忧国之意。所以韩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宠,至今不绝。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这几年石越之法,与他异曲同工。他闭门不见宾客,不讲学,不著书,将门客或遣散,或荐官,只留了一个潘照临,也整日只是在汴京游山玩水,讲佛谈经。但却绝不敢去购买田宅、畜养声妓,而且隔三岔五还向皇上递些密奏,以示绝无怨望之心。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所谓‘物为反常即妖’,他要去学人家自污,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皇上是英主……”
金兰知王昉一说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热讽一般方肯罢休,可她却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尴尬,忙红着脸叫了声:“表嫂……”
王昉这才觉察过来,嘻嘻一笑,道:“言归正传。你说那吕吉甫凭什么便能独相九年之久?若说朝中无人,冯京、司马光做不得宰相么?若说功高劳苦,难道他比得上赵韩王?他功劳不如赵普,风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韩琦,却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谁都牢靠,岂非咄咄怪事?”
“这……”金兰只是意识到了些许。
“其实若说怪事,说穿了也无半点希奇。他能独相九年,不过是因为皇上腾不出手来罢了。这九年之内,朝廷经历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县,整编军备……外加上东征西讨,真是数都不数过来。朝局好不容易达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错,在这当儿,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头打着仗,怎经得起内里头还朝局动荡不安?宫里头说,太后好几次和皇上说司马光之位不宜在吕惠卿之下,皇上也说司马光可以为左右仆射,但是司马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其位甚至还在吏、兵二尚书之下!难道司马光当不得吏部尚书么?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马光一动位置,无论是吏部尚书还是右仆射,手里有了人事之权,这朝局便再也安稳不下来。皇上是极英明之君主,熙宁十年,便借着交钞的名义,升吕惠卿为左仆射,夺了他独掌堂除之权,如此一来,重要人事之权,便要由政事堂会议决定,而吏部又交给较温和的冯京,又有所谓的‘石党’从中调和,新党旧党,才能勉强相安无事。否则,无论是人事之权由哪一党来控制,若说他们不斗个你死我活,我断然不信。”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王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嫂子是说,朝局要大变了?”金兰试探着问道。
“一个吏部尚书做上十年,他不结党也是结党,不营私也是营私。”王昉似乎有点惟恐天下不乱,“两府的格局,维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来也要变了。枢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礼部与户部,还有诸如卫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类重要衙门,这几年内都要换主人。否则皇上无法心安。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来吕惠卿或者还可以安安稳稳当几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势稳定一点再从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金兰,压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大风暴要来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动手换人,吕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经危若累卵!”
“这场大风暴,对有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表弟来说,却是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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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金兰完全被王昉敏锐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还是很难相信看起来欣欣向荣,如日中天的大宋,将会面临什么“大风暴”。要知道,仅仅三年之前,这个帝国刚刚将一个实力远在高丽之上的西北强国打得几乎灭国!西夏人在与宋朝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部分人口,几乎全部最富饶的土地,甚至还有他们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则得到了——在金兰看来,宋朝得到的,远不止一个西夏这么简单。他们得到了一个陕西路,关中从此由边塞变成腹地!他们还将得到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占据灵夏之后,宋人从此有了天然的马场,假以时日,他们将可以与契丹铁骑在马背上决一高下。做为一个高丽人,最多算是一个开封人,金兰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谓“西南夷”。与身边的宋人一样,她从心里轻视西南夷,认为那是无足轻重的,尽管宋军连遭败仗,损失惨重,但她与大多数宋人一样,都认为这是因为宋军没有派遣主力禁军进剿!毕竟,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们的禁军整编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编禁军、部分河北禁军,还有全部东南禁军,其战斗力是远远不及其精锐的主力禁军的。西军大战之后需要休整,士兵们经历过这样的大战后,会产生种种厌战的情绪,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驻守。河北与京畿的精锐禁军,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与什么“西南夷”作战——宋人时刻不敢放松对辽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远只是西南夷,那场“遥远”的“无关紧要”的战争,似乎与普通人无关。军事上的小小“挫折”——没有人承认那是“失败”,只不过是由于“轻敌”,对于大宋来说,根本不可能伤筋动骨。金兰与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这次种谔统率百战之师入蜀,西南叛乱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军发生兵变后,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为大部分宋人心里面的“禁军”,乃是专指西军与殿前司所辖马步军的。河北禁军叛乱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证明了西军是何等的善战么?况且,宋军还有火炮——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丽国也好,辽国也好,为了弄到火炮的制造方法,想尽了种种办法。他们将本国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随从中,到达汴京后,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只能远观,汴京城墙是不可能随意登上去的;同时贿赂官员,利用留学生结交优秀的工匠,亲近与兵器研究院的有关的老师、同学……高丽与辽国先后都试制出了自己的火炮,样式与他们在宋朝观察到的也似乎区别不大,然而威力却是始终不及——在金兰看来,宋军运几尊火炮去,几炮便可以将西南夷的城墙轰塌——她当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实没有城墙,甚至连当地许多隶属宋朝的州县都没有城墙。尽管在汴京居住了许久,但她毕竟从未离开过开封府的区域,所以,在金兰的心里,宋朝的每个地方,都是如从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样,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墙,整齐美观的建筑、街道,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下水道系统。她只听说过成都府的富裕,却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边境的情况——在那里,即便是许多宋朝的州治与县治,往往也只是用蓠芭简单地围成一圈,全城只有规模甚至不如开封府一个小镇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却不及汴京城内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过几百户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环视,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所以,许多了解情况的宋朝官员宁肯被罢官为民,也不愿意离开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从来不会提及这些困难,所以,她也无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够修筑起城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政绩!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兰更不知道王昉所说的“大风暴”指的是什么了。
王昉仿佛知道金兰心里在想什么,她望着金兰,叹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兰怔怔望着王昉,听她继续说道:“本来这些事情我也不会知道——你应当听说过,自朝廷大举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闻管制,朝廷遣人进驻各报,凡与战争有关之报道,甚至于各地之米价、布价,不得许可都在禁止报道之列。西南战事一起,吕吉甫便循例继续此政。故此凡与战事有关之报道,实是两府说什么,各报便写什么,三大报都不曾派人去过益州路,亲眼看看那里究竟是发生什么……”
金兰听她语气颇有不满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释道:“军国大事,贵在机密。且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轻轻哼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到了去年,《秦报》的卫棠却派了两个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贿赂了禁军军官,随军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们回来后,《秦报》虽然没有任何报道,但是卫棠却写了封信给外子,并且是由其中一个记者亲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兰不禁低声惊呼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里面并不简单。
“这人来京,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说道,嘴角间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讥刺的笑容,“卫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们《秦报》不敢报道,却想让《汴京新闻》出头,用心也未必那么纯良。只是他却不知,吕吉甫的党羽日夜不离地守着《汴京新闻》的每一处印书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权贵,亦无能为力。本来外子有意让那人去面见司马君实,但这他却怕给《秦报》惹上是非,趁我们不备,连夜跑回了陕西……”
“那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此人说的事,绝非捏造。”王昉断然否定了金兰的猜疑,“据其所言,西南局势实是到了骇人听闻之地步。他说曾经亲身跟随禁军平乱,西南夷虽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纵,未成大患,但叛乱之种落,大者数十,小者上百,声势惊人。夷兵在群山之间来去自如,官兵胜则不能追,败则不能退,极为被动。若有军官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者,禁军精良之铠甲更是反成累赘。故官军每战每败,士气低落。许多官兵水土不服,军中疾病蔓延,而医、药皆不足,亦使战力锐减。除此之外,粮草补给更为大患,往往有粮也运不上前线——不仅是群山之中转运艰难,西南夷剽掠粮道,民夫逃亡不断,便是在益州腹地,若无官兵护送,便有盗贼抢粮,甚至有运粮之民夫与盗贼里应外合者……更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者,或此州屯集军粮任其腐烂,而彼州却库无颗谷,将士只得忍饥挨饿。而另一面,却是官府拼命和买强征粮草,百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
“这些事情,绝非卫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听到流言,益州路的米价,数月之内,已翻了两到三倍。我又留意打听了附近诸路之粮价,陕西、京西,乃至河东、河北,粮价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价亦涨了不少……”
“这可能是交钞发行过多所致。”金兰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汴京物价实在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的确是交钞发行过多。但交钞为何会发行过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烦,仅仅是在西北之驻军,断不至于到此地步。”王昉摇了摇头,道:“汴京万物腾贵,已非一日。朝廷为了军国用度,无本发行交钞。一面是朝廷用交钞向百姓和买货物,一面却是物价上涨,百姓拿着同样多的交钞买不到同样的货物,实是怨声载道。交钞是吕吉甫倡行,交钞局又是吕氏兄弟司掌——本来益州局势如何,益州百姓过得怎么样,汴京百姓与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关心,但是如今连汴京也物价腾贵,却是有切肤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价虽高,却尚可忍受,虽有不满之言,毕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样。这怨气也只得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势,却是到了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乱,也是吕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军,为了不愿去西南,居然不惜兵变!你说吕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说石越与司马光无动于衷,我是断断不信的!”
金兰彻底动摇了,“西南夷真的那么厉害么?”她在心里暗暗问道。也许,宋朝这个帝国,远比她想象地要脆弱也说不定。不过,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么朝局的确是要大变了,这对于唐康来说,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
*
从王昉那里知道了许多内情,又打听到了唐康的下落,金兰回府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好觉。次日一觉醒来,王昉的香车已到了她家门口。听到下人的禀报,她才记起还要与王昉一起去静渊庄拜访柔嘉,慌慌忙忙起来,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点妆,却见管家一脸的犹豫,在门外徘徊。她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夫人。”管家见着金兰,连忙作了揖,禀道:“方才账房来说,这个月的家用……”他话未说完,便已觑见金兰的脸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这般大事,的确不该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来烦夫人,但是天塌下来,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这么大一家子,却不可能就此不吃饭不用钱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着头皮向金兰请示。
“家用不够用了么?”金兰冷冰冰地问道,“不是月月如此的么?”
“原是这样的……”管家苦着脸,道:“前几个月,钱庄的唐守义过来,说有桩大生意,要周转点铜钱,他用交钞兑铜钱,把府里积存的八千多贯铜钱全部换走了。这事原是禀过大夫人的……”
金兰扫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唐守义没钱到这个地步了么?要到咱们府上来换钱?”
管家嚅嚅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说陕西那边一贯缗钱可以换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钞,汴京的钱庄,都在想办法调铜钱去陕西收交钞……”
“你当时不知道?”金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追究,她心里早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虽然不懂食货之学,但是交钞兑铜,是一比一的,虽然实际上会有千分之几的手续费,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陕西路居然出现一贯铜钱换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钞,联系到昨晚王昉所说的事情,她再迟钝,也知道陕西钱法,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几个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当时的的确确是每贯铜钱收了二十文的好处,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个高丽夫人精明,却也断不敢承认,只是弯着腰回道:“小的糊涂,当时没有想到,这一两个月间,到处都听说陕西的事了,这个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钞,才能换到一贯铜钱,而且好象还在涨……到外面买东西,钞一个价,钱一个价。府里收来的田租,客户都是用交钞交的租,可是家里的下人,若还是按原来用交钞发月钱,许多人家便要过不下去了。而今不论什么东西,比去年都涨了两三成,这交钞、铜钱上再这么来一下……”
“你一次把话说完。”金兰早不耐烦了。
“下人们是想月钱改发铜钱,可府里的交钞若去钱庄兑铜钱,损失极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张,要请夫人给个主意。”
“下人改发缗钱无妨,每人再涨一成的月钱。你去告诉唐守义,我把这宅子抵给他钱庄,看能换几贯铜钱来?你拿着交钞去钱庄,当日你是多少钱兑的,照样给我兑回来。他还真长进了,生意做到自己家里来了!”金兰抛下这句话,再不理会管家,带着几个丫头扬长而去。
但金兰与王昉去静渊庄却扑了个空,柔嘉与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进宫了。金兰本想与王昉一道在静渊庄等柔嘉回来,但是她没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领着石府的人过来,说是石夫人请她过府,金兰不敢怠慢,连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与清河赔罪,又转道去石府。这么着来去折腾,到石府时已是隅中时分。她才到了门上,便见阿旺已在那里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虽然只是个婢女,但是地位却是极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几家对待下人极为平等的簪缨之家,以金兰的所见所闻来说,就算是上下极为和洽的司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份,原本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年轻貌美时能取悦王公贵族求得一时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时,最幸运也不过是能嫁给某个商人为妾而已。但在石府,金兰听说石夫人甚至允许她自己择婿!只是不知为何,阿旺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怡园——石越为了教育自己的女儿,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买了一座名为“怡园”的小庄园做学校;梓儿又用自己的关系说服了许多名门闺秀,甚至还请到了被遣散的老宫女到怡园任教,教授女红、礼仪、琴棋书画甚至是算术、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余家朝廷大臣将自家的宝贝女儿送到那里学习,连当今官家最宠爱的淑寿公主也常到怡园学习。阿旺便在怡园教习弹筝与夷语。阿旺一见到金兰,便敛衽说道:“夫人说,相公在会客,请县君先到夫人那里稍候。”因石越做过枢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称。金兰不敢托大,回了半礼,才跟着阿旺向后院走去,一面试探问道:“不知嫂子召我来,有何要紧事?”阿旺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实是相公要见县君,应当是为了二公子的事。不过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来求见相公,相公和他们谈了几个时辰了……”阿旺的语气中,实是透着惊讶。需知石越虽然这一年来渐渐开始会客,但却是很少留人长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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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口中所说的“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就是秦观与范翔。范翔这十余年来平平稳稳按步升迁,好不容易才爬到从七品,在许多同僚眼里,这都已经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对于范翔来说,眼见着司马梦求如今已经是绯银鱼袋、从五品上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边的秦观,更是志得意满,如日中天,其他故交旧友们也一个个建功立业、青云直上,他却始终脱不掉那身绿袍,范翔不能不在心里暗暗眼热。然而未得机缘,却也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地方上。不过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月前,得石越举荐,范翔被调任尚书省右司任刑房都事。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义却非同寻常——这已是直接进入大宋王朝的权力中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范翔心里的激动,非用言语可以形容。
此时,在石府的客厅内,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听显得有点兴奋的范翔说着他在河东路当知县时听到的佚闻。“……张潮张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闲事。有一年,他行经辽州,遇一道士长吁短叹,愁容不展,因问他原由。原来那道士无钱买不起度牒,故而发愁。张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说情,当即书信一封,让道士次日去见持信去见太守。那道士虽将信将疑,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见太守。那辽州知州见了道士拿着信来,心里也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个卫辉张敬之,当即拆了书信,却见那信里面,无头无尾,只写了一首七言诗。”范翔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故意顿了一顿,秦观正听得入神,忙问道:“那诗是怎么写的?”
范翔望了秦观一眼,轻轻啜了口茶,缓缓念道:“鼠为拖肠离洞府,鱼因点额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还有灵丹救也无?”
秦观听到这打油诗,不觉想笑,但细思诗中之意,却只觉得凄怆之情,扑面而来,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叹道:“这道士也可怜。”
范翔笑道:“辽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样,动了恻隐之心,竟果真给了道士度牒。不过也因此一事,这太守便也记住了张敬之。一年多后,因陕西钱贵钞贱,各地都有商人运铜钱进陕西买交钞牟利,连累得各地钱钞比都混乱,物价乱得一塌糊涂。河东与陕西接界,颇受波及,几个州的太守们便商议了,划地为界,下令禁止铜钱入陕。张敬之这回却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绛州被搜出夹带铜钱八百文进陕,被官差抓了去见知州——你道这知州是谁?原来却正是一年前的辽州知州,刚刚调任绛州。那太守听说犯钱禁的人便是张潮,也不审他,只令他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替自己辩护,若作得出来,便恕他无罪,作不出来,非但铜钱入官,还要打他三十大板。”
这回连石越都听得动容了,毕竟张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与石越颇有香火之情。他再怎么样聪明,又非有曹子建这才,怎能真的七步赋诗?他不由直起身子,问道:“他可曾作得出来?”
范翔笑道:“这张子敬倒不愧是个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诗一首。”说罢朗声念道:“腰缠十万上扬州,八百青铜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
秦观听得一愣,不由得击掌大笑,啧啧赞叹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好张子敬!好个张子敬!”
石越低声复念了一遍,也不由莞尔,笑道:“这张潮倒是个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过张子敬骂的其实是有理的。那几位太守,实是糊涂,他们以为以邻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却不知这样做无异于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诧异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没料到他竟有这般见识。由陕西路为爆发点而引发的几乎波及整个宋朝大部分地区的(交)钞(铜)钱比混乱,也是短短几个月内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当时非常惊诧,因为吕惠卿虽然为了军国用度,滥发交钞,但这与大钱、折二钱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交钞盯紧铜钱,并且具备了完全的法偿能力,吕惠卿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他几乎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才智——他宁可忍受滥发交钞带来的财政性通货膨胀,也始终坚定着保护交钞的政府信用,民众可以自由地用交钞交税。对于这一点,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远在金陵的王安石给吕惠卿的建议,退出政坛后又遭丧子之痛,王安石虽僻居于石头城畔,但对于大宋朝的一举一动,却也从来未曾忘怀,他地位转换之后,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认为钞铜的比率是不会出大问题的,小小的波动不可避免,但应当在可以控制范围内。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这个在才能与品德上都无可挑剔的传统士大夫,却在无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学生曾经考察过陕西路钞贱钱贵的原因。”范翔偷眼看着石越的神色,既得意于自己的见识,又有担心班门弄斧,略显谨慎地说道:“学生以为陕西的局面,实是范公举措失当造成的。因为马价下跌,范公为了让转运更加便捷,预备筹措十万贯缗钱与二万担茶叶,向银夏牧马买一千匹马——这原本无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于河西之巩固。但是陕西府库却没有这么多缗钱,而河西之民,还不肯信任交钞,无法用交钞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个昏招——他下令陕西商税只收钱,不收钞!范公一向主张重农轻商,他以为如此既不会伤农,那些商贩反正获利容易,便不在顾虑之内。但是范公却没有想到,他此令一下,无吝向陕西宣告:朝廷认为交钞不值钱!商人成惊弓之鸟,担心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来就可能拒收交钞,任由交钞变成废纸。毕竟人人都能看见朝廷的钱钞越发越多,物价越来越贵,陕西原本又是极严重的地区。于是商人买卖时开始排斥交钞,农夫又如何能独善其身?结果便是今日这个局面……奸商买卖钞钱牟取暴利,谣言慢慢传遍国内,百姓无知,只看到交钞越来越多,物价越来越高,朝廷还在议论什么五五征税,这都是在推波助澜。各地钞钱比跟着大变,物价随之混乱……可笑的是,京师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河东路以为这些事情是奸商运钱进钞买钞引起的,竟然禁止铜钱入陕,结果反倒是让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们以为是以邻为壑,却不知是在火上浇油!”
“他们不是在火上浇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观笑嘻嘻说道,“你要说陕西的商税收铜钱竟然让汴京物价混乱交钞大贱,我劝仲麟还是三缄其口的好。这些事连我听了,都有些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别人听了,只怕要以为足下非疯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要引火烧身,才是正经。待他们烤焦了,柴烧光了,你还怕没有贤人来灭火么?”
范翔听秦观嘻嘻哈哈说着这些极为露骨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凛,暗悔自己不该卖弄聪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却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说道:“若是将锅子烧穿了,大伙最后都要饿肚子。不过而今朝廷心腹之患,还是在益州。屋漏易逢连夜雨,有些隐患,太平无事时看不出来,定要碰上这么一个当儿,才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干脆一次全发作出来也好,不破则不立。荐仲麟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断案颇明,好几件大案,都办得极出色,连皇上都夸赞过。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当初荐错了,只怕你去户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学生愿意在各处多磨砺些。”
“说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这句话了。”正说话间,却见侍剑到了门口,禀道:“学士,太傅府来人请学士过府议事。”
石越笑着点点头,向范翔、秦观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当改日再叙。”说罢点汤送客。
待范、秦二人告辞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备车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却听侍剑在旁说道:“学士不是还有话要吩咐成安县君么?”
“哎哟!”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将金兰的事忘了个干净,但文彦博是皇帝特旨允许在自家府里议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谘询,便算是私事,文彦博毕竟是现在朝中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断不敢怠慢,当下只得说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告诉夫人,让她告诉金氏,二公子现在御史台狱,皇上恩旨,准许家属探望……”说到此处,他忽地皱起眉头,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再告诉金氏,康时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别是宫里,千万不可去求谁,否则她会害了康时的性命。”
侍剑听石越说得认真,凛然答应,送着石越上了马车,便急忙回内宅去找梓儿与金兰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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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没有猜错,文彦博急急忙忙召石越过府,的确是出了大事。他赶到文府的时候,赫然发现文府此时聚集了几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员。吕惠卿、司马光、冯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没多久,紧跟着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后前来,然后连刚刚回京叙职的李宪也来了。石越环视厅中,眼见文彦博、吕惠卿、司马光表情凝重,一颗心竟是一点一点往下沉。这阵势,绝对是出大事了,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石越猛地担心会不会是皇帝出事了,但转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彦博便是病得不动了,抬也会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排除掉这个念头,石越稍稍安心,静静等待文彦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签书枢密院事孙固也赶到文府后,文彦博终于开始说话,但他一开口,便说出一个噩耗。
“诸位大人,种子正故了。”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依宋军的制度,大军在外,就算没事,也要一日一报,五百里马铺,但纵是如此,蜀中与汴京相距数千里,种谔岂码已经是死了半个月了。但这厅中的人,所关心的,其实倒不是种谔的生死。
过了许久,才听章惇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敢问文相,种子正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文彦博没有让众人有松口气的机会,“刚刚收到五百里马铺急报,种谔到益州后,没去戎州,反率军进驻泸州。人还没到泸州城,便忽然病倒,几日之内便不起了。龙卫军一个指挥为前锋,早已深入纳溪寨,闻讯后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余人全军尽墨。西南叛夷侦知种子正病故,官军军心动摇,纠合万余人马进攻泸州城,泸州知州莫九万弃城而逃,泸州失陷。叛夷又设伏兵于道,邀击兼程赶往泸州救应的益州提督使蒋仲行,官军大败,损失近千人,连蒋仲行也战死……”
“啊?!”连一向镇定的石越,也再也无法保持从容了,未及交锋,主帅先病死了;然后泸州失陷,还赔上了一个正四品的提督使!这是西南夷叛乱以来,宋军阵亡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对于已经混乱不堪的益州来说,这实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军如何布阵应付?”李宪皱眉问道,“泸州一失,富顺监岌岌可危。甚至昌、资、荣三州皆受威胁。若是叛夷得富顺监盐井之利以资军,抄掠内地,与盗贼相合,益州……”
“请各位大人前来,便是要商议一个对策。”文彦博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的,“皇上马上就会召见,我辈深受君恩,不能辅佐君父为尧舜,建太平之世,已当自愧于心。若是皇上问起来,竟是束手无策,我等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决,故此某遍请两府公卿将相,共谋良策。”
他话未说完,厅中众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当中。每个人都知道,虽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两制臣僚不得私至执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吕惠卿也经常在私邸商议国事,但是两府在一个大臣的私邸合议,毕竟还是颇犯忌讳的。文彦博自然已经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间,便要致仕,皇上再怎么样,对于这个三朝元老,稳稳当当带一个“太师”的加衔回乡养老,这是绝对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却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着文彦博无所顾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彦博这一招,摆明是针对吕惠卿的。如果两府合议,本来应当由吕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文彦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乱,怎么说吕惠卿也脱不了干系,文彦博便可以牢牢地占据着主动权。他短短的几句话,表面上看来只是一片忠君爱国之意,甚至还颇有自责,但实则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语——既然说益州局势“非徒用兵刀便可解决”,那么这不是政治上出了问题又是什么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吕惠卿。
“太傅。”吕惠卿从容向着文彦博欠了欠身,淡淡说道:“这等大事,还是应当请皇上定夺为是。”他心里暗暗后悔,他本来正与陈绎在都省值日,听到文彦博相请,有要事商议,当时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到的时候,便只有司马光先到,二人身份特殊,不与众相同,文彦博倒是向他们两人先通报了情况。当时吕惠卿完全被这个意外所震惊,竟然没有细想文彦博的用意,便没有立即告辞,直接进宫转移战场。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彦博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轻易便认输的人,他自然知道文彦博的用意,文彦博就是想这样的形式来压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辩论,只要他设法引导了皇帝的思维,那么就必定有许多大臣要察颜观色,顺从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彦博本人,这么十万紧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协,这样吕惠卿便容易占到优势。但而今皇帝不在场,这么多两府大臣,不论以人数还是以威望、人缘,他吕惠卿都不如文彦博,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达成了共识,他就无法再翻供了,否则一个“反复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实了。吕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来,暗示在场诸人,两府私自合议的忌讳。
“自然是要请皇上定夺的。”文彦博当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军情十万火急,两府若在皇上面前各执一辞,岂非徒扰圣意。为人之臣,自当替君分忧。事有经权,为大臣者,亦须以国事为重,不可恪守教条,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彦博话音方落,司马光便已起来声援,“西南局势,不仅要善择率臣领兵平叛,尤须择贤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济,方得成功。”
“司马君实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设安抚使?”吕惠卿眯着眼睛,望着司马光,绵里藏针反问道。
“未必要设安抚使,但可设经略使。依在下之见,益州路四司衙门,都要换人。大州郡守,也当善择贤吏。”孙固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文彦博与司马光一边,甚至于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还是要朝廷明颁诏令,暂停熙宁归化之法。”
“益州四司长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议堂除。若无证据,似乎不便断定其不贤。”吕惠卿冷冷回道,“某虽不材,未必能慧眼识珠,为国家简拔贤才,但政事堂诸公却未必个个不材。况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简拔贤材治蜀,就算将此辈全换了,继任者亦未必便是贤吏。熙宁归化之诏,功在千秋万代,乃皇上为后代除反恻之祸,又岂能因一时之挫折,便轻易放弃?若依签书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于蕃夷矣!”
“依相公之见,朝廷与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乱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证明益州长吏无能么?”孙固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敢问签书,到底益州是转运使、学政使在打仗,还是率臣在打仗?”吕惠卿端起手边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见,还是请签书先善择率臣为是。”
孙固顿时满脸通红,在座人人皆知,以种谔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孙固力主的。当时皇帝想从王中正、李宪二人中选调一人,孙固力争才选定种谔。当时自是谁也不料种谔竟会突然病故,但是这毕竟也是孙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岂能事先逆料?”文彦博轻描淡写地替孙固解了围,“至于打仗,虽然临阵对决,胜负在于率臣;但是兵无粮不行,后方之稳固,亦是取胜之关键。择率臣不当,是某之过,某自当上表请罪;但益州长吏,只恐亦不得谓全无过失……”
他话未说完,便听有人高声说道:“岂止是‘不得谓全无过失’,依下官之见,实是罪不容诛!”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不知是谁这么着不惜公然与吕惠卿破脸,不由得齐齐朝着说话的方向望去,却见章惇站起身来,正向着文彦博与吕惠卿欠身抱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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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五章 超越极限的生死之战!
“唐康时自戎州来,曾详细与在下分说益州局势,益州一路,交钞泛滥,物价暴涨,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盗贼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瞒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实。西南之患,蛮夷实不足道,可惧者实是内患。将益州带到如此局面,蜀中长吏,虽百死莫赎其罪。下官以为,朝廷当早下敕令,锁拿益州转运使方紫严、益州提刑使李鲁仲、益州监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贤能替之。”章惇直视吕惠卿,言辞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说益州一路官员,上下勾结,欺瞒朝廷?”吕惠卿撇撇嘴,道:“这只是唐康时一面之辞。唐康时在戎州之时,便刚愎自用,与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为自己得罪,为求脱罪,故意危言耸听?”
“相公这是诛心之论吧?某正想问吕相公,唐康时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来还想观望一阵,但吕惠卿的矛头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编修律令,怎会不知?”吕惠卿倒并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来,他也没有退路了,这时针锋相对,半步也不能轻易退让。
石越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缓缓起身,凝视吕惠卿,亢声说道:“以某之见,唐康无罪!”
“无罪?!”
石越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连吕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与康时虽有兄弟之情,但国法无亲……”
“某敢问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条律令?”石越毫不客气地打断吕惠卿。
“《建隆详定刑统》,擅发兴:诸擅发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绞!”吕惠卿白着脸,与石越对视着,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时与田烈武、李浑擅发禁兵千人以上,当处绞刑!虽其本意为国除奸,但国法无亲,其罪如此。纵有恩敕,当自上出,岂得谓无罪?”
“大宋刑统,确有这么一条。但是诸律令条文,是否皆有疏议?”石越淡淡反问道。
吕惠卿见他胸有成竹,心里暗暗犯嘀咕,他虽然博学,但毕竟是士大夫出身,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条文疏议,他更是不用说。但是所有法律条文,必有相应的法律解释与判例,这也是不可否认的。毕竟很多的案子,一旦有争议,就必须根据法律解释与判例来定罪。
“这是自然。”
“那么敢问诸位大人,《唐律疏议》,是否可以为解释之依据?”
这时厅中有部分的博学之士,心里已是恍然大悟。冯京便即捋须笑道:“宋承唐制,《建隆详定刑统》,虽出于周,然其源便在《唐律疏议》,虽然不可事事皆依《唐律疏议》,还需以事论事;但《唐律疏议》,确可以做为解释之依据则无疑。”
石越点点头,环视众人,高声道:“《唐律疏议》卷第十六擅兴,释此条云:‘谓无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辄发兵者’。疏议曰:其有寇贼卒来入境,欲有攻击掩袭;及国内城镇及屯聚兵马之处,或反叛;或外贼自相翻动,内应国家。如此等事,急须兵者,‘得便调发’——谓得随便,未言上待报即许调发。虽所在人兵不相管隶,急须兵处,虽比部官司亦得调发,掌兵军司亦得随便给与,各即言上。此所谓‘急须兵处,不容先言上者’。”
“又云:若不即调发及不即给与者,准所须人数,并与擅发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准所发人数,减罪一等。若有逃亡盗贼,权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疏议》曰:应机赴敌,急须兵马,若不即调发及虽调发,不即给与者,准所须人数,并与擅发罪同,其不即言上者,谓军务警急,听先调发给与。‘并即言上’,以其不即言上,亦准所发人数,减罪一等。‘若有逃亡盗贼’,谓非兵寇,直是逃亡,或为盗贼,所在官府得权差人夫,足以追捕,不同擅发兵之例,故云‘不用此律’。”
说罢,石越望了一眼脸色变得极难看的吕惠卿,缓缓道:“渭南兵变,此乃紧急之事,急须用兵,唐康得便调发,可矣。虽龙卫军与其不管隶,然急须兵处,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调兵之先,已遣使急报有司,此有公文为证,亦不得谓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浑,若不即给予,听便调发,朝廷当以擅发同罪,处以绞刑。其听命赴难,正得其宜。据《疏议》,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盗贼,官府权差人夫足以追捕。敢问相公,这渭南一万叛卒,可以此例?”
“若是依此,则某以为,唐康时、田烈武、李浑,并无罪有功。”石越淡淡笑道:“唐康等人为国不暇谋身,又岂会故意危言耸听以求脱罪?况其并不曾有罪,更无必要行此下策。”他说完,斜睨了吕惠卿一眼,抱抱拳,退回座中,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样的事情,若在几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无策。但这几年整理宋朝法律,做个小小的律师,实已不在话下。
吕惠卿却不禁暗暗叫苦,《唐律疏议》他是读过的,但他毕竟不是大理寺的法官,刑部的郎中,仓促间怎么便能说想来便想起来?何况这些法律著作、条文、成例,对于士大夫来说,本是弱项;否则那些小吏们如何能上下其手,欺上瞒下?但是《唐律疏议》对于宋人来说,偏偏又是一部极有说服力的法律著作。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来便不能不得到人们的同情,他也早有心理准备,即便判决从严,皇帝也可能会特敕——更何况而今石越竟然找出依据来了!虽然在唐朝时没犯法不代表在宋朝就不犯法,但是他已经可以想见,这件本来就会有争议的事情,将出现更大的争议。大宋朝廷,是非得给这“擅兴律”做出司法解释不可了。
但这司法解释,却已摆明了会对唐康有利。从石越引叙的疏议来看,他竟然是想连田烈武、李浑也一起保了!
“便算是他擅发禁兵之罪可议,但他擅杀叛卒数千,又当如何?”转瞬之间,吕惠卿就决定转移战场。
“这数千叛卒依军法当斩!敢问相公,主将捕得叛兵,不可以军法从事么?难道千里之外,还要请示枢府、卫寺而后杀?李浑既是军法官,便当有便宜行事之权。大宋的军法,处置违法之将士,是依阶级定,非是以人数定。叛卒中阶级最高者不过一副指挥使,无论唐康、田烈武、李浑,都有权处置。章大人做过卫尉寺,不知某所言当否?”石越心念一动,便已决心把章惇彻底拖下水来。
章惇没料到石越这一手,饶是他再果决,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话,的确是说不出什么不是,依宋朝的军法,区区一个副指挥使犯下这样的大罪,休说唐康还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浑这个营一级的军法官,也可以立斩以闻。对于军法官而言,他们的处置权力,主要针对的对方的阶级,而不是对方的人数。一个士兵犯军法,他们有权处置;十个士兵犯军法,他们同样也有权处置……要说便宜行事杀了,似乎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雄军二军兵变叛乱,杀害长官,屠杀平民,可以说证据确凿。依石越这么一说,他的确是有权“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这其中却透着不对劲,毕竟那是数千人的规模!以唐康与李浑的身份,怎么可能随便决定数千人的生死?若说他们没有越权,怎么说都透着别扭。
不过这个时候,章惇已经不可能站在“是非”一边,而只能别无选择的站在“利害”一边。就算心里认为石越是在诡辩,他也必须声援他。
“以军法而言,确是如此。”
“况且,纵是有罪,亦不过贬官而已。唐康时又有何必要为脱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计算着时机,一得章惇肯定的答复,便立即接口,将焦点引回来,绝不给众人缓过气的机会,他的这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浑之罪等同于杀降,前线将领杀降、甚至滥杀敌国的无辜百姓,虽然条文上罪责不轻,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判过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头担保,唐康、田烈武辈皆是忠臣义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场已经说明,他顺手便抛出杀手锏:“下官已经替唐康时将他有关西南之奏折递入禁中。益州路此时到底是何种局面,下官以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稳,而欲使大将建功于外,岂非缘木求鱼?况若果真川峡大乱,诸公谁能担此罪责?”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彦博根本不给吕惠卿说话的机会,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势,朝廷定要了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担心叛夷与盗贼里应外合,想来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盗贼猖獗?”
老谋深算的文彦博顺脚便将皮球踢给了李宪,逼他表态。这显然是天平上一颗份量其重的法码。李宪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与任何一个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说他们没军权,他们的军权甚至重于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为统军大帅,节制方面;若说他们不能干政,可许多的宦官俨然便是行政官员,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们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国的府库,采购各种物品,更是他们经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宁以前,对于朝廷究竟有多少钱这种事情,也许宦官们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种种,却丝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象李宪尽管常年统兵在外,称得上一方诸侯,但如果皇帝要他死,遣一书生持一纸诏书,他就只能自尽。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阶层整体的强势地位,已然决定了大宋的宦官们,也许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与机遇在这个体制之内取得让许多士大夫都为之眼红嫉妒的高位,并且对朝局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但是做为一个利益集团来说,与汉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个叫“宦官”的利益集团的。仅仅对于单个的宦官来说,他们才是大宋官僚体系的一部分,享受种种特权与优待,同样也要遭受种种的歧视与猜忌。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周旋于士大夫与皇帝之间。
李宪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军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谨慎地避开朝廷的是非,只是单纯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仅仅是一次回京叙职,便不由自主地卷入到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当然会将这次会议的内容详详细细地报告给皇帝以划清界阶——他心知肚明,这也是文彦博请他与会的原因——但此时,李宪只能暗暗后悔自己多嘴。文彦博平素方正自持,极少耍手段,有时候会让人误会他只是纯粹的儒士。但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用切肤之痛来体验文彦博究竟是凭什么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朝中重臣一网打尽!这位硕果仅存的庆历老臣,的确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从未去过益州。益州究竟局势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谓‘盗贼’,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罢了。”李宪沉吟了一会,方模棱两可地说道。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大人远在凉州,竟也听到这样的流言。不论是真是假,朝廷都应当设法彻查才是。依某看来,若不问而定方、李、王诸辈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辈无能。不若趁此机会,将益州四司调往他路,另委贤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迟。未知吕相公与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彦博含笑望着吕惠卿,虽然实实在在是在逼吕惠卿表态,听起来倒让人以为他是在和气地与吕惠卿商议。
吕惠卿“呃”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回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坏事。不过……”说到此处,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宪。他自己也知道文彦博请李宪来的用意,其实又岂止是李宪,只怕这厅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后便会立即上表向皇帝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若是自己这么一意阻挠,反倒显得自己此地无银,眼见这么多重臣,要么直接站在自己对立面,要么持中观望,等着看好戏,亲附自己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受邀出席。自己势单力孤,文彦博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让,形迹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将有多少弹劾自己的奏折在等着自己了。“不过,如唐康之语,李大人所闻流言,的确亦不可等闲视之。某以为可如此处置:西南局势,的确需要选派良将为经略使统辖兵权,不妨便在这经略使外,另委一巡边观风使前往益州观察军民政务。太傅以为如何?”
吕惠卿这么一表态,颇有点出乎众人意料,文彦博一怔,立时便知应当见好就收,因问道:“那么这经略使与巡边观风使,吕相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吕惠卿笑道:“经略使须是宿将,且要有破敌方略,方可以担此重任。至于巡边观风使,不仅需通晓兵事吏治,还须熟悉益州情势。这样的人选,仓促决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见,还须请朝中大臣商议举荐,由枢府荐经略使,都省荐观风使,恭请皇上圣裁。”
文彦博眉头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枢府主武,都省主文,理应如此。”
“如此事不宜迟,太傅,今日便议到处罢。我等还须早点入宫觐见,向皇上禀报此事。”
文彦博微微额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与吕相公一道进宫见驾,向皇上禀明今日所议之事。至于何时召见诸公廷议,皇上自当另有旨意。不过,还要劳驾回官署的诸公,请错开分道而归。”
“太傅,这又是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离开这是非之所,此时闻言,不觉愕然问道。
文彦博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话,吕惠卿已笑道:“禹玉兄,这里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门附近,叫官员百姓们见到,还以为这么多两府大臣一道进宫,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吕惠卿,又看了看文彦博下首的司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说话的司马光,每次目光扫过吕惠卿时,嘴角都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讥笑,那种表情,象极了猎人看到猎物进入圈套还懵然不觉妄作聪明时的神态。吕惠卿以为他逃过了这一关,他固然让步同意派人入蜀,却又将巡边观风使的人事权划到了尚书省,使枢密院与文彦博以后无法对此置喙——但石越却有一种预感,文彦博与司马光,必然还有他们厉害的后招。
不过……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主导大宋未来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会是文彦博与司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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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没有官署要回,为了节省开支,免除增设冗官之烦,他负责的“编修敕令所”,与宋朝历代的类似机构,都有所不同。这实际上已经类似于一个官方性质的学术研究所,编修敕令所中,官、吏加起来不到十名,绝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学院与太学的师生,他们虽然为官府办事,但是却没有官衔,只是单纯的聘任关系。本来让石越负责这么一个冷衙门,其实不乏他的政敌们想借此用一些极繁琐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来,让石越有点“事情”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对于石越如何折腾他的“编修敕令所”,别人都不怎么关心,至于他管辖的官员,更是越少越好。不过既在所有人意料当中,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编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创举——经常有人将石越比做年轻时的文彦博,这两个人无论是做大事做小事,总是能做出一点可以成为官方典范的事迹来——这位提举编修敕令石越“不负众望”,上任没多久,就请旨设置了数十个级别不同的课题,分别委托太学以及各学院进行整理研究,甚至连远在杭州的西湖学院都争取到了一个有关市舶务法令的课题……而在汴京的编修敕令所,只需要为它的课题挑选合适的学院,审查参预课题研究的师生资格,与学院签订契约,不时派人监督检查课题进展,根据各课题组的申请向各个衙门移送公牒索取相关的文件档案……结果,这个曾经被人预期会非常繁忙的机构,竟然颇为悠闲,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闲。相比之下,枢府、兵部、三衙等机构一起设置的负责编撰宋军第一部正式的军法典以及重新修订各项军事条例、操典的编修所,虽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文武官吏,但依然显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这个编修所是由枢密使文彦博挂名担任提举使的……两相对比,尤显刺眼。而从实际操作的效果来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当有效的。如果让官吏们来做这种事情,不仅耗时长,而且官吏们都认为这是冷衙门,极少有人能有积极性,往往导致错误百出。但各个学院却不同,为了争夺这些课题,他们抢破了脑袋,虽然有些小的课题石越只能象征性提供几十贯甚至是十几贯的经费,但大部分学院都耻于谈钱,他们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钱,而将这视为一种荣誉……实际上,在抢夺课题的过程中,只有西湖学院名目张胆地与石越讨价还价过……
最算再反对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编修敕令所的确是大宋最精简节省的机构。本来石越甚至连官署不打算要,准备在白水潭学院租几间屋子便可以,但是不料却因此被台谏弹劾,以为这样“有失体统”,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设到了国子监附近。不过基本上,这个官署里面经常布满了灰尘,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会来一次,上司偷懒,下官们自然有样学样,有事没事便往太学或白水潭学院跑,过份一点的甚至会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当然,他们是去“检查督促各课题组的进展”,实际原因则是,大宋的确也颇有几所财大气粗的学院,但是,象西湖学院那种锱铢必较有辱斯文的学院,他们是绝对不会去的。也只有在石越发明软笔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这里的官员们才算是倒了点小霉。
不过,石越此时心情甚好,所以没打算去编修敕令所打扰下属们的睡眠,上了马车后,石越吩咐了一声:“回府。”便开始闭目养神。但他只闭得一会儿,便总觉得心里挂着一桩事情,心烦意躁,怎么样也静不下心来。如此几番,发现无论如何,那个幽灵一般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却又捕捉不获,他干脆睁开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因为石越极讨厌那种官员出门清道的排场,所以也极少带仪仗出门,他在陕西招募的亲兵卫队,在战争结束后,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权,将大部分跟随自己的卫士安排到了西军中。极少数随他回京的亲兵,也陆陆续续遣散,有的回了陕西,有的进入禁军,有的则在官府当小吏。只是鉴于当年在陕西被行刺的经历,加上他毕竟也是宋廷的二品贵臣,必要的仪仗与排场有时候必不可少,在潘照临的坚持下,石越才最终留下了四个武艺出众又极为忠心的亲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门,往往便是一驾马车,四骑或五骑(加上侍剑)护卫相从而已。这样的行头,甚至还不如一个有钱的商人,在汴京的街头实在太不出奇了。不过,这样的作风,不扰民是不扰民了,但是行进速度却会变得极慢,特别是从文彦博府到学士巷,要经过几个闹市区,路上人来人往,马车的速度有时候还不如步行来得快。
如此随着人流缓缓地穿行了大约二三十分钟,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一拍椅子,只觉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他心里挂着是什么事了——文彦博、司马光心里肯定是有了巡边观风使的合适人选,才会这么轻易与吕惠卿妥协的!吕惠卿以为他占据了任命益州巡边观风使的主动权,但是他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人选,文彦博与司马光心里早就有数,这个人,至少是不会亲附吕惠卿,而且一但推荐出来,能让皇帝与满朝的文武大臣都无话可说的人!所以,文彦博与司马光实际上是隐操胜券!
石越仔细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后经过,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闪过文彦博与司马光在不同时刻的细微表情变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测。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
但是,这个人是谁呢?
瞬间,石越又怔住了。
文彦博、司马光心目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石越开始一次次过漏他认为可能被推荐的人选,又一个个地否决。有资格担任观风使的人很多,有能力胜负这个职务的人也不少,但是,在石越看来,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必操胜券的把握。文彦博与司马光固然能提出这些旧党或者亲附旧党的人选,但吕惠卿手中同样也有旗鼓相当的人选,在一个由吕惠卿担任尚书左仆射的尚书省,这些人选并没有优势可言。
一时间,石越大惑不解。
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如果不知道文彦博与司马光究竟会推荐谁,他的判断便算是正确的,也毫无意义。
对于石越来说,他最擅长的,便是料敌先机,事先盘算新党与旧党的打算,然后利用他们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张,从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过,随着新党与旧党越来越远离极端倾向而转向温和靠拢,他们便越来越会妥协;而所谓的“石党”越来越壮大,石越的这种招数便越来越不灵便。毕竟,扮猪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实力不能引起别人的高度警觉。但另一方面来说,几乎失去一切直接权力的石越,要发挥自己对朝局的影响,甚至一举翻盘,又不能不利用这一招。
也许,迟早石越的势力会真正成为大宋的第三种势力,站在正面与新旧两党交锋。但那个时刻,肯定不会是现在。
现在的石越,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地方,叫“编修敕令所”。
但石越并不打算因此而放弃对朝局发挥他的影响。他蛰伏得够久了,冬眠期已经过了。扳倒吕惠卿,带领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这一次,石越并不准备当看客。他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意识到: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他的成果。
然而,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停车!”石越忽然大叫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去大相国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临肯定在那里和智缘大师下棋。
第两百八十六章 勇士的怒吼
大相国寺。帝国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楼宝座,殿塔壮丽,钟磬悠扬。
一处清幽的庭院内,智缘与潘照临分据石案,手执黑白,正在十九路纹枰上厮杀得难解难分。智缘始终脸带微笑,潘照临则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二人各自气定神闲,落子如飞,绝不有丝毫迟疑,但他们身后侍立的小沙门与书僮,眼见着二人针锋相对,互杀大龙,眼见一招不慎,满盘皆负,已经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临双目翻开,含笑看了智缘一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智缘不自觉竟打了寒战,便见潘照临缓缓落下一子,笑道:“大师,承让了。”智缘移目再看棋盘,便见此子一下,潘照临那块一直被自己追杀的大龙已经与边角的一块黑子连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龙反陷入了黑棋包围围剿之中,眼见败局已定,智缘不由得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七日之前,他与潘照临下了二十一盘快棋,棋力可与翰林院的国手们一较高下的智缘,竟是连一盘也没赢过。这时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盘,又摇了摇头,向一旁的小沙门吩咐道:“去,将宝塔取来。”
小沙门迟疑了半晌,看看智缘,又看看潘照临,方才应了声:“是。”快步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双手小心的捧着一个用红绫盖着的木盘走了进来。
潘照临望着小沙门珍之重之地将木盘小心放到纹枰上,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盘中之物,然后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里亦不觉好笑。他指着那红绫,笑道:“这便是西夏阐善国师送给大师的白玉宝塔?”他口中西夏国的“阐善国师”,实是宋朝的间谍,原本法号“明空”,随秉常西迁后,秉常尊其为“国师”。实则这位明空大师,也极有可能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虽然唐与五代对于僧人都有“国师”的封号,但是有宋一朝,至当今皇帝赵顼在位为止,从未将此尊号加于任何僧人头上。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赵顼曾经封一名自日本西渡来宋的僧为“大师”,其死后,追封为“国师”,是为该时空历史上大宋第一位“国师”。
“便是此物。”智缘起身弯腰,缓缓掀开红绫,却见红绫下面,是一个两尺高的银盒,盒外镶满了各种宝石,单看这盒子,便已是珍贵非凡。智缘轻轻摸了摸银盒,双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动触动什么机括,银盒“啪”地一声打开来,露出其中的白玉宝塔。
一瞬间,潘照临注视着那盒中宝塔,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以通体和阗白玉雕成的七层玉塔,从塔身的一砖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饰,乃至塔角的风铃……每一处细节,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夺天工。凡玉塔雕饰颜色,用的都是各色宝石镶嵌,此时珠光流转,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真是宝塔!”到了这个时候,潘照临已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赞叹了。
“此白玉宝塔,原乃是高昌狮子王之物。乃是熙宁十六年伊州之战后,高昌回鹘为了向夏主乞和,用来贿赂阐善国师的。”智缘简单地介绍道。
原来,自西夏西迁后,西夏君主便开始了他们向宋辽称臣,借中国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虽然在宋朝这方面受到拒绝,但是却得到了辽国的册封。辽主担心唇亡齿寒,不仅归还了历代以来自西夏逃往辽国的难民、被辽国俘获的俘虏,并且还将一个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嫁给秉常,被秉常册立为王后。做为这位辽国公主的嫁妆,辽主向秉常赠送了一千名精锐的骑兵与两千名奴隶——而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松对河西经营巩固的原因之一。辽夏关系的好转,让西夏恢复元气的速度加快,熙宁十六年,秉常先是大举亲征,大破一盘散沙的黄头回纥,使一万余户回纥归于他的统治之下。然后,挟大败黄头回纥之余威,耶寅兄弟领兵西侵西州。面对百战之后的西夏骑兵,西州回鹘不堪一击。更何况,西夏军手里,还有辽国仿造的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等西州回鹘闻所未闻的火器。高昌狮子王的数万大军,在伊州与西夏军大战,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胜多,打得大败而归。而西州回鹘的另一个政权——龟兹回鹘政权,又被短视的黑汗国趁火打劫,无力救援高昌。结果,高昌狮子王只好向夏主称臣乞和。而经伊州之战,西夏不仅声威复振于西域,连汴京都为之震惊。
这些事实,潘照临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转眼地望着眼前这美焕美仑的艺术杰作,一面问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师手中?”
“这是阐善用来贿赂贫僧的。”智缘坦然说道。
“哦?”潘照临依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但语气中却已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西州回鹘虽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国称臣,他们向国朝自称为‘西州外甥’,称呼皇上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图谋兼并高昌,恳请朝廷重新册封其为西夏国王,缓和两国关系,便是势在必行之举。况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当中,于义于礼,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许他派人回来洒扫祭奠。阐善派人来贿赂我,无非是希望我帮他们牵桥搭线,以便他们能够贿赂朝廷公卿。”
潘照临啧啧叹道:“搭个桥便出手如此大方,看来高昌回鹘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这次是发了笔大财。不过,这位阐善国师的立场,倒颇是耐人寻味……”
智缘微微一笑,道:“阐善虽在空门,他的心却是个儒士。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计无不从,言不无听,这般待他,只怕是个铁人也化了。况且,他虽然为夏主出谋画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机要实情,亦多赖于他。不过看他越来越小心,与职方馆联络,越发不肯留下半点把柄,亦可知阐善心中,实是在宋夏当中摇摆,我看他八成随时准备成为夏主的忠臣……”
“一个双面间谍?”智缘的话未说完,从院子外面传来石越的笑声。
智缘与潘照临连忙起身相迎,却见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缘合什一礼,道:“大师别来无恙。”
智缘连忙深施一礼,“学士别来无恙。”
却见石越径直走向那座白玉宝塔,端详了一会,赞道:“果然好宝物。”一面转头向智缘笑道:“其实阐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纵是职方馆再怎么样说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会视为离间之计。只怕职方馆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况且,朝廷亦不可能因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于死地。以他对夏主之影响,真得罪了他,岂不白白招来边患?就算朝廷现在不惧西夏人,但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搞得边疆不宁,总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智缘赞道,“可惜朝廷诸公,竟只想着除恶务尽、灭此朝食,生怕养虎成患。”
“数十年内,西夏能成什么患?数十年后,朝廷又何惧西夏为患?”石越笑道:“若是后人没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败光;若是后人有本事,如今的这点家底,亦足托付后世了。”
“学士高见。”智缘笑了笑,一面指着那白玉宝塔,笑道:“收了阐善如此重礼,贫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转告夏主,请其静待一年,事情必有转机。只是没料到贫僧最终白忙一场,下了二十一盘棋,连一盘都没赢过,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小沙门挥了挥手,小沙门与潘照临的书僮连忙悄悄退了出去。虽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缘却知道这次石越突然来大相国寺,绝不简单。
潘照临笑道:“我要这佛门之物何用?还是寄存在大师这里。待哪一日没钱花了,再找大师化缘。”说罢,因见石越已经坐下,他也不再说闲话,一面在石越旁边坐了,一面说道:“学生已经见过何畏之了。”
“哦,莲舫怎么说?”
潘照临摇了摇头,道:“自从平乞弟之乱后,他也没有回过西南,目前的情势,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对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绵延,地势险要,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赢这一仗。何畏之以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纸诏令,西南必定宾服。若要硬要用兵,还不如兴兵击灭大理国,灭大理国易,平西南夷难!”
“何莲舫还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过,依学生看,何畏之说的倒是实话。”潘照临淡淡说道,嘴角不自觉露出讥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开地图给他们找,他们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个地方——有些个蠢材,竟以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辈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晓风俗,无知无识,偏还喜欢妄发议论,整日价只会说西南将领无能,将士无用;还有些自以为是者,则天天摇头摆尾,道什么狄青破侬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实则全是道听途说,狗屁不通……朝廷真应当将此辈全丢到泸州去,看他们到时候还能叫嚷些什么?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虽然令人失望,却毕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亲身去西南察看叛夷与我方之形势,的确难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谓大理国云云,不过激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实只是‘剿不如抚’四个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与朝廷作对,对他们有害无益,其群起叛乱,不过是朝廷策略不当,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临素来嘴巴刻薄,倒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话,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抚。但是纵是朝廷一纸诏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为玉帛,这道诏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数万将士的性命更值钱么?而且眼见还可能要冒险搭上一个益州的大叛乱!”智缘忍不住问道。
“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还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屡战屡败之后颁下这道诏令,与城下之盟何异?况且,谁又能担保诏令下达之后,所有部寨都肯宾服?万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无力弹压,则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诸夷从此益轻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益州局势只要还能控制,朝廷就必须首先谋求军事之胜利。打了胜仗后,再去考虑其他手段。”
“这无异于拿益州赌博。”潘照临毫不客气地指斥道,“而今吕惠卿欺上瞒下,谁又能知道益州局势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万一真有王小波李顺之事,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有时错已铸成,只得将错就错。”石越苦笑道,“吕惠卿是如此想,文彦博、司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处,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权衡天下轻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吕惠卿推行熙宁归化有错,但他固执坚守其政策却没有错——若此时让步,非止前功尽弃,西南数千里之地,亦不复为吾所有。吕惠卿之错,只不过是不当为一己之进退,而故意隐瞒益州情实,意图侥幸取胜。不过,潜光兄之主张亦并非没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来做赌注,朝廷也实是输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择巡边观风使……”
“巡边观风使?”潘照临与智缘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文府会议的情况,道:“这益州巡边观风使,关系的非止是吕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实是牵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数十年之气数!不可不善择其人……”
“确如学士所言。”智缘沉吟道:“潘先生以为,文太傅与司马相公会推荐哪……?”他话说到一半,便发现潘照临已经开始皱眉瞑思,当下也不再多说,自己开始在心里暗暗推算。不过,他关心的并不是旧党的人选。
智缘其实知道,公正地说,宋朝对西南夷用兵并不全是吕惠卿一个人的责任。当时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军事胜利的快意当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开始急速膨胀,以为宋朝凭借自己的军事实力,已经可以轻易地打败一切对手,区区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话下。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会头脑发热,在大战之后元气未复的情况下,推动熙宁归化,又以极强硬地态度,在西南用兵,最终才酿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几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并不多的;只是随着这几年来的军事失败,国库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断印发交钞,加上局部地区物资供给不足,内外夹击导致物价暴涨……这种种情况,才使一些有识之士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还是有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依然以为在西南用兵可以轻易取胜,将失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前线的将士。所以方才潘照临才说出那些极刻薄的话。不过,随着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战死……如此种种,部分有识之士大夫危机感骤然加剧。无论是文彦博、司马光,还是石越,其实都已经将吕惠卿看成一块必须清除的挡路石——的确,现在要想真正解决益州的危机,在政治上,就必须先踢开吕惠卿这块拦路石。这个所谓“益州巡边观风使”的差遣,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在益州撬动杠杆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轻轻一按,就可以把吕惠卿从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抛出去——在这一点上,石越与旧党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虽然表面上看石越与旧党互为盟友,但被闲置的石越,与在朝握有相当权力的旧党,却同样是各有各的打算。旧党虽然并不敌视石越,然以石越今时今日之资历与巨大的声望、功绩,他们不可能完全没有忌惮之心——这样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书省,就是龙归于海虎入山林,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是聪明练达如文彦博、博古通今如司马光都难以预料的。眼见着文彦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马光垂垂老矣,旧党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过范纯仁等区区数人,而石越却正当壮年,文彦博与司马光都是计虑深远之人,他们不可能不考虑将来要由谁来制衡石越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一定会希望尽可能地培植后继之人材,为旧党——在他们自己看来则是“君子”,累积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场,蛰伏了数年之久,石越又并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赐良机,他岂能甘心坐视它从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若说他没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无顾忌地一展抱负,只怕说出去没人肯信。所以这一次,石越才会如此关心这观风使的人选,否则,他大可以看着文彦博、司马光与吕惠卿斗法便可。人心是极富变化的东西,当一个人羽翼未满之时,若他能够借助他人之手推动自己的主张,他亦会视之为巨大的胜利并非常满意;但若是当他羽翼丰满之后,就算只是让他收拢翅膀一会不得伸展,他亦会感觉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种想要毫无顾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时候真的会压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缘的观察来看,石越显然是认为,只有他才有能力来收拾现在的局面。
“公子。”这个时候,潘照临忽然开口说话了,“与其去徒劳地猜测文彦博、司马光的人选,倒不如自己推荐一个让吕、文、马都无法拒绝的人选。”
“文彦博、司马光势在必得,吕惠卿亦不肯善罢干休,我又能有什么好人选来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说的是大实话。与石越关系密切的,或者是所谓“石党”的大臣,苏轼远在辽国,自不必提起;章惇刚刚自陕西回来,没有这个道理又让他去益州当观风使;沈括则刚刚到都水监履新;其余如韩维、苏颂、刘庠诸人,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这个巡边观风使,毕竟不是个什么美差,不是说你推荐人家就会愿意去的。现在韩维是翰林学士,传闻马上要拜枢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书;苏颂则是开封府尹;刘庠转任河北转运使,也算是一方诸侯——任谁也不会愿意去益州这个是非之地,做这个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愿意去的,却又未必能去——苏辙由工部尚书出知地方,堂堂副总理做了地委书记,虽然宋朝官员上上下下极为正常,但他对吕惠卿不可能没有怨恨,兼之这也是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好机会,若得举荐,石越料他必定昼夜兼程赴任。但吕惠卿又怎么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过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转运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凭什么又能力排众议?至于唐棣、蔡卞、丰稷、蔡京等辈,威望资历不足,象他们这样资历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车载,以斗量,数不胜数,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个人选。”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缓缓说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他本人未必愿意去,还须有一个得力的说客。”潘照临没有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且,这是一招险棋。”
*
差不多同一时刻。吕惠卿府。
“巡边观风使?!”陈元凤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彦博、司马光不会这么容易善罢干休。此辈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有万全之策。”吕惠卿笑道,“不过,此事还要辛苦履善。”
陈元凤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凭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吕惠卿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见下人都远远地守在厅外,方放心说道:“观风使之任,明里我会举荐蒲传正(蒲宗孟),蒲传正曾经察访荆湖两路,奏罢辰、沅役钱及湖南丁赋,朝野颇著令誉,皇上曾几次当着我的面夸奖他……”他说到此处,忽见陈元凤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不由停了下来,问道:“履善可是以为有何不妥么?”
陈元凤忙道:“学生倒并非以为不妥。只是蒲传正由知制诰至翰林学士兼侍读,而今又是同修两朝国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间传说蒲传正迟早要进尚书省,学生担心他未必愿意去西南……”
吕惠卿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履善所虑极是。不过有件事履善却不知道,司马君实荐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御史,这些人一进兰台,便弹劾蒲传正酒色无度、奢靡、营造房舍逾制,弹章迭上,证据确凿。御史们连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头羊十只猪,每晚要费烛三百枝,每日舆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别,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热水等等琐事都极清楚。至于其余之奢侈之处,更令人咋舌。这些虽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国库艰难,皇上屡次三番削减宫中用度之时,两相比照,皇上虽然不会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还想固宠,便不能不考虑多立些功劳。否则休说入主部寺,他这个翰林学士究竟还能做几天都难说。况且当年益州之事,蒲传正当年也是极力赞成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果真出了事……”吕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其实他说得极为委婉,蒲宗孟的这些事情,赵顼口里不说,心里还是非常介意的。
“原来如此。”陈元凤击掌笑道:“这般说来,那蒲宗孟必不会推辞。他原是益州阆州人,做过夔州观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势。而他察访荆湖两路,又是皇上赞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间,因水灾地震,他上章论事,斥责大臣、宫禁、宦寺,皇上自那时候起,圣心便已认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说来,蒲宗孟倒是极好的人选。依学生看,今上是极重君臣之义的,又极爱惜人材,蒲传正如今正是宠信将衰未衰之时,皇上信得过他的人品才干,未必便不会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陈元凤一面替吕惠卿分析,一面连连赞叹道:“妙哉!妙哉!”
吕惠卿含笑望着陈元凤,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警惕,不过旋即释然。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他的门生党羽其实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吕惠卿眼的,不过区区数人而已。而陈元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称得上聪明过人。只是有时候略嫌轻佻。不过,最要紧的是,吕惠卿知道陈元凤的前途,都系于自己,并不用担心他会背叛自己。但饶是如此,面对这个心腹门生,吕惠卿说话还是颇有几分保留的。
“不过,单单蒲传正一人,毕竟还不够稳妥。”吕惠卿道:“我仔细回想今日文府会议及与文彦博面圣之前后经历,总觉得有几分不安。以履善看来,若是文彦博与司马光铁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为他们会在政事堂会议时推荐谁?”
陈元凤沉吟半晌,方道:“学生以为,要猜到他们的人选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其不易之处,是文彦博、司马光之流自诩为‘君子’,其辈中颇有些人为了沽名钓誉不顾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个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时,多半是不愿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为了做伪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说不难,是文、马此番所谋者大,其志在必得,那么推荐之人,必然是在朝野声名卓著者,而且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观风使这个差使,最起码也会是两制以上的官员……就算他们推荐的人是吕公著,学生也不会感到意外。”
“吕公著?”吕惠卿没想到这个方面,竟是怔住了,“吕公著……”吕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吕夷简之子,做过御史中丞,因为反对新法而被贬斥出朝廷,表面上看来,似乎的确已经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现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谓的“新法”,也已经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复出,也未必没有可能。
“吕公著……吕公著……”吕惠卿默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来,微微抬了抬手,断然道:“我以为不是他。复用吕公著,太麻烦了,说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马想的是快刀斩乱麻!”
“若是快刀斩乱麻……”陈元凤忽然眼前一亮,道:“会不会是司马光本人?”
“文彦博也好,司马光也好,朝廷现在还离不开。皇上也不会准。”吕惠卿摇了摇头。
“若是冯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吕惠卿顿时呆住了,陈元凤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厅里瞬时变得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冯京尚不足为惧,若果真是石越,他们就只能彻彻底底地认输了。以石越今日的声望、资历,就算吕惠卿极力阻止这桩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递进大内,加上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病死军前,益州提督使战死这一系列的变故,皇帝对益州路的局势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无论益州路的局势发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对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极不情愿,但是无论吕惠卿还是陈元凤,在心里面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所谓的“声望”与“资历”,若直观一点来形容,就是当某种危机出现时,人们看到他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觉。
石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皇帝也许会好大喜功,也许会刚愎自用,也许会头脑发热,甚至也会一时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过……文彦博、司马光有可能举荐石越么?
如此能够一举扳倒自己,那么旧党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取得自熙宁以来最大的胜利。虽然皇帝不一定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一两年内,皇帝也无能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谁能帮他治理好这个国家,现在国家的情况较之熙宁之初已经大为好转,若旧党们能在一两年内证明自己,那么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旧党,也并非不可能——文彦博老了,司马光也病得不轻,其余的老臣经过长时间的闲置打压,威望已经极为有限,而青壮派的旧党,不可能对皇帝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帝就算改变近十年来使新旧两党旗鼓相当的策略,回到熙宁初年的情形,反过来让旧党变大,新党变小来牵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况且,吕惠卿还怀疑旧党有没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经过这十余年,吕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国家能够在好的道路上前进,皇帝更希望臣子们互相牵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宁初年皇帝打压旧党的举动,只不过是为了长期的政治利益而放弃短期利益的牺牲——饶是如此,皇帝还是千方百计的把旧党的元老重臣们安排在西京养老,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牵制几乎独掌大权的新党。但这些道理吕惠卿明白,文彦博与司马光未必会明白,就算明白,也会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是最喜欢逼迫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他们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会不屑于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谓的“道理”。
吕惠卿当然唾弃这种“假惺惺”的伪善。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着“君子们”有可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文彦博、司马光有什么理由要让石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瞬间,吕惠卿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不是真正的旧党!
石越自成一党,冯京则是游走于新旧两派与石越之间的中间派,他对于旧党或者石越的倾向性,只怕连他本人都很难判断究竟更亲近哪一方。
文彦博、司马光没有理由让人分享自己的胜利,更何况是石越这样的对手。如果石越复出,吕惠卿看不出旧党有什么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处,吕惠卿认为如果自己是旧党的领袖,就算再没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压石越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帮他复出,那是绝不可能。
旧党青壮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纯仁。范纯仁做过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负责军需,保证了军需的供应,立下极大的功勋。有资历,有政绩,有学问,有才干,人品端正无可挑剔,本人颇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庆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无形的政治遗产。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才对他寄以厚望,竭力帮助他入主兰台。而吕惠卿也将他视为旧党中除文彦博、司马光以外最大的政敌。
但就算是范纯仁,也无法与石越相提并论。
想到这时,吕惠卿心中一动,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文彦博与司马光的人选是谁!
之前没有人会去想旧党居然愿意放弃御史台!但是,将范纯仁推进兰台,其目的就是利用兰台来打击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够将自己赶下台去,还需要范纯仁进兰台做什么?
范纯仁资历、才干、政绩无可挑剔,本人文武双全,伐夏时负责军需经验丰富,也曾经几次公干到过益州,对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员!朝野当中,吕惠卿还真是找不出谁比范纯仁更有竞争力!
而且,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纯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拦住范纯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难有借口再挡住他进兰台——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权力,大宋朝每个当过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文彦博、司马光这一手无疑是极漂亮的。如果范纯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会给他更大的权力,凭借范纯仁的能力,益州的疮疤彻底被揭开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积累下更多的声望与资历,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旧党的另一位领袖。而且,就算万一有一天无法阻挡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纯仁也有足够的资本与石越分庭抗礼。这样的话,就算是战略性放弃入主兰台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间,吕惠卿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陈元凤,“推荐蒲传正只是明里的手段,除此之外,还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荐王希烈为观风使!”
陈元凤哪里知道吕惠卿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听他突然间又把话题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错。”吕惠卿简单地回道。
陈元凤只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抱拳应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与吕惠卿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荐宦官,是非常犯忌讳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假手于人。
只是,陈元凤非常怀疑,虽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护驾之功而从此显赫,资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经历,但一介宦官,怎么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陈元凤心里的狐疑,吕惠卿淡淡说道,“是范纯仁。”
“范纯仁?怎……怎么可能?”陈元凤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吕惠卿怎么突然间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旧党怎么可能会放弃御史中丞的位置!
吕惠卿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忽然间,他觉得一阵疲倦袭来。饮鸩止渴!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他也没有选择。他已经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范纯仁去益州,他绝不会范纯仁踏着自己的尸体建立功勋!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疮疤暂时不被揭穿,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军事上的一次胜利,他就还没有走到绝境。
吕惠卿心里比谁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两年,河西就会基本巩固,陕西就可以恢复,大宋朝的压力就可以轻掉一半,到时候就可以全力以赴来翦灭那些该死的西南夷!
第两百八十七章 死里逃生,死神的交易
静渊庄。
柳荫轻拂,寂静无声。黄昏夕照之中,一位身着紫衫、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庄内小湖边一块石板上垂钓,他极其专注地望着静静地垂在湖中的金线,仿佛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后,一位身着绿衫的女孩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百无聊奈地东望望西瞅瞅,一双金缕鞋不停地晃着,裙侧的玉佩不时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声。若是只看这二人的打扮与神态,而不管园门外依稀可见的仪仗、宦官、宫女还有一身戎装的班直侍卫,绝没有人能想到,在这里垂钓的男子,竟然是贵为当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赵顼,而旁边的那个女孩,则是俗称“淑寿公主”的温国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被女儿在身边烦了小半个时辰,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终于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寿完全无视了赵顼那没有任何杀伤性的训斥,跳下石头,扯着赵顼的袖子低声央求起来:“求父皇开恩,便让儿臣去看白象罢。”
赵顼皱起眉毛,回过头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这一天之内,淑寿至少已经央求过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这一年为止,赵顼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为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而夭折,活下来的只有六子四女——除由向皇后亲自抚养的皇三女温国公主外,还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赵佣、皇十三子赵似、皇十女庆国公主;高丽公主王贤妃所生的皇七子赵俟、皇十二子赵俣;宋贵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国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赵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赵佖;陈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赵佶。这六子四女能不能活下来,也还难说得很,较小的皇子公主们,现在还在襁褓当中;而最大的淑寿,也不过十几岁,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年龄,赵顼与向皇后所生的皇长女,就是在十二岁时夭折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亦或是赵顼疼惜淑寿的生母早亡,对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女,宠爱到了连高太后都有点看不过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去动物园那种所在?”
赵顼虽然板着脸,但是他的眼神与声调,却彻底地出卖了他。“那为何六哥和七哥(注:宋代俗称如此)便去得?他们还得骑马去!”淑寿已经将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无妨。”赵顼的声音开始动摇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园许多人都去过。”淑寿越发不满起来,嘴角一撇一撇地,泪珠便已经到了眼眶中打着转儿。
赵顼顿时心都快化了。他此时心里真恨不能把曾布与薛奕一脚踢回凌牙门去,若不是他们献这劳什子白象,他怎么能想安静钓会鱼都做不到?对于皇帝来说,这种机会是非常难得的,他若在别的地方垂钓,不知道内侍们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条鲤鱼进去……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着淑寿,几次便几乎要脱口答应她,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若是答应了淑寿,太后那边他怎么交差?
但若不答应她,这事也难以善罢干休。他的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个小魔头,比起当年的柔嘉来,还要厉害三分。在高太后与几位严肃太妃面前,她装得比清河还乖巧——这种坐在石头上晃脚的事情,高太后和那些太妃们只怕连想都不想到;但只要转过背来,她便能把整个皇宫闹得鸡飞狗跳。
这种事是有前车之鉴的。
当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怡园的事情,为了去怡园念书,她一面向高太后与太妃们大献殷勤,一面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策动了一干说得上话的后妃们替她求情。整整一个月内,高太后与赵顼的耳边能听到的,几乎都是为她求情的声音……眼见着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而日渐削瘦,最后连高太后的心都软了。加上耳边实在不胜其烦,最后高太后与赵顼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罢!罢!”前思后想,赵顼终于决定脱过眼前这一劫再说,他左右看看无人,把淑寿拉近来,放低声音说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准你……”
他话未说完,淑寿已然破涕为笑——赵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继续说道:“不过,你不能说出去。你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说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带你去看白象,不许声张!”他话音方落,却见淑寿已经又撇起嘴来,“父皇骗人,无凭无据,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赵顼不禁脸一红,他的确打着将麻烦先推给柔嘉的主意,不料却被女儿揭破,只得说道:“朕叫李向安找几人陪你去见她便是。”
淑寿这才又高兴起来,装模作样向着赵顼一敛衽,稚声稚气地拖长声调说道:“谢父皇隆恩!”
赵顼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寿心愿得逞,一把抱着赵顼的脖子,又笑又闹更是没上没下起来。
赵顼好不容易才又安抚了淑寿,正待重新去钓鱼,刚刚转过身去,便听园外传来李向安尖声尖气地禀报声:“陛下,李宪、石得一求见。”
“宣。”赵顼无可奈何地扔下钓竿,一面对淑寿道:“你先去找姑姑们玩吧。”
目送着淑寿兴高采烈地离去,赵顼心里头竟泛起一丝惆怅。他没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只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宪,道:“你们见过唐康了?”
李宪嚅嚅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职分虽然比石得一高,但这件差使,却是石得一为主,他只是奉旨去“听听”而已。而且李宪也颇有自知之明——熙宁俗传有“五貂珰”,他李宪节制方面,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面上亦最风光;但相比之下,王中正不仅长居京师用事,而经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负责督责京师一切工程建筑;李向安长期负责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宠其实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让李宪忌惮的却是跪在他旁边这个石得一。两年之前,前任勾当皇城司宦官致仕,石得一执掌皇城司这个要害机构,他一改往任“无为而治”的方针,将自职方馆与职方司成立后皇城司那埋尘已久的间谍功能又重新发掘了出来。他给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规定“功课”,要求每人每日必须探得多少件事回报。一时间搞得京师乌烟瘴气,人人侧目,称得上是权势熏天。不仅仅台谏对他大为不满,弹劾不断,甚至连兵部职方司也因为他手伸得太长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认为他是忠奴,吕惠卿要借他来打击异己,两府又颇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没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气焰嚣张。李宪虽然远在陕西,但他的家属亲戚都在京师,正好在皇城司探事范围之内,谁都难保家里没有人有个不法之事,若每一桩不怎么光彩的事情都被报到皇帝耳里,日积月累,凭谁也受不了。更何况他在外领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宪虽然心知石得一这样下去必定没有好下场,但他却也绝不愿得罪他。
当下他只是静静伏在地上,听石得一回报道:“回禀官家,贱臣等奉敕至御史台狱问话,依圣旨,无他人在场。臣问: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问:为何擅调禁军?唐康答:事起仓猝,不得不尔,若待请复,必贻误军机。臣问:田烈武、赵隆、李浑为甚竟予兵给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义,且与罪臣有旧,故不惜死;赵、李实不知情。臣问:为何擅杀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杀降,是擅杀叛卒。一则激于义愤,一则恐兵力不足,贻为后患。臣问:田烈武、赵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赵实不知情,谢罪折子所言,无一字虚言。罪臣死不足惜,愿陛下勿轻西南夷。臣问:为何令章惇代递折子?唐康不答。臣又问,唐康答:罪臣恐通进银台司附宰相,见臣之名而不肯进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虚言,愿受族诛!”
赵顼沉着脸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不由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族诛?他当朕是汉武帝么?”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却见赵顼阴冷的眼神扫了过来,他连忙把头又伏下去,听皇帝冷冷地说道:“他这点罪,两府议上来,至重不过是编管。恩自上出,朕还能给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彦博、石越面上,总还要给他加恩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急于一时了。禁军兵变、主帅病殃、泸州失陷、提督兵败战死……难不成一夜之间,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还是有人危言耸听,总是要查个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议他的罪不迟。他调兵擅杀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耸听,构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并没有发问,李宪与石得一都不敢接话。但连头带身体趴在地上,却正好能掩饰住李宪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更加清楚地知道,这场权力斗争,已经是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无论是哪一方最终取胜,朝中现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继续下去,紧接着一定是一场堪比熙宁初年的大罢黜。也许比那还要残酷无情。
“李宪。”
“贱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虚实,可曾见到、听到些什么?”
李宪仿佛感觉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阴冷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当即回道:“贱臣奉旨陕西差遣,非份内之事,不敢以闻。”
皇帝那里沉默了。李宪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他顿时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将那日文彦博府上会议之情形,早已详详细细专折以闻,再加上唐康的折子,还有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皇帝心里若不起疑心,那是断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这个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瞒。
李宪不禁羡慕起那些士大夫来,士大夫可以躲在礼法的背后,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却是个内侍,“不管闲事”是对的,但是皇帝派他们出去,就是让他们做皇帝最亲信的耳目,若是听到的、见到的,都不肯以闻,皇帝心里要做何想法?
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悔意。
“官家,贱臣以为,而今益州最要紧之事,还是要尽快压服西南夷之叛乱。”李宪试图将功补过,“今灵夏大定,秉常虽存,吾扼险而守,以水泥砖石筑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战之师,王师虽进取不足,守成则有余。西贼已不足为虑,此正是朝廷观兵燕赵,收复故土,复仇雪恨之时!西南夷不过跳梁小丑,既便唐康所言是虚,朝廷为此耗费国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实,为防万一,更须趁早镇压西南叛夷,否则内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练兵之意!东南兵与河朔兵久不经战阵,朕欲使之小试于西南,使将士经战阵,而后方可大用。”李宪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却明显听出皇帝的语气已经缓和。他心里略略放宽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复是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紫衫是宋朝军人的服装之一。司马光痛恨民风孱弱,石越鼓吹恢复配剑古风,在这样的气氛下,皇帝也终于可以经常着戎装见臣下,但李宪却知道,皇帝的想法与司马光、石越还是不同的。后者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改变社会风气,但是皇帝想的却是“赫赫武功”!大宋自开国以来,便无时无刻不想收复燕云故土,皇帝变法图强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终的目标,都是指向北方。这是大宋君臣解不开的心结。但现在,无论益州的情况究竟如何,显然那里都已经绑住了皇帝的手脚。
赵顼没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两个宦官,他有点心烦意乱。来回不安地走动几步,他说一半是心里话,调河朔禁兵入蜀作战,自然是有练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赵顼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向辽国报仇的。所以,尽管财政困难,河北的边防从来不敢松懈,火炮也是优先供应给两北塞防。薛奕几次请求要在海船上安装火炮,都被他否决,原因就是赵顼认为海外始终只是海外,而幽蓟却是“中国故土”。对于赵顼来说,南海也好,海外贸易也好,始终只是一个财源。他的抱负,他的理想,始终是北方的那块土地。
但是,此时,赵顼感觉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条不紊地打着如意算盘,却被人忽然从中横插一手,将算盘搅得一塌糊涂。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间,却有告诉他,那里已经处在大叛乱的边缘!
赵顼心里充塞着恼怒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这种感觉,尤其让赵顼感觉到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兴之主,他收复了河西,把西夏赶到了贺兰山以西;他的统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给辽国与西夏那屈辱的岁赐;他的疆域,远至万里之外的凌牙门,大宋成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让高丽几乎沦为半附庸的属国!
大宋今日之盛况,是安史之乱以后,中国未有之盛世。而他赵顼,乃是开创这一盛世之圣主!
但是,在吕惠卿与文彦博向他禀报西南局势之时,在他读到唐康的奏折之时,赵顼忽然间有幻灭之感。他那种优越感,他那种骄傲感,他那种成就感,他那种以为大宋已经极强盛之自矜,突然之间,便变得不那么靠得住了。
他以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圣主明君,难道到头来会变成唐玄宗,成为天下后世之笑柄么?
这是赵顼无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庙谟宏远,非贱臣所能及。河朔禁军承平已久,虽经整编,毕竟不如西军。之前何去非主张直接向河朔禁军派遣西军将校,当时枢府、三衙、兵部皆以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变之因。可见此策于理可行,实际却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实战练兵,才是不易之论。只是如今西南局势有变,这个方针,或可略为修正一下……”李宪小心的措辞着,宦官与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远都会顾及着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诸公之前或许多有轻西南夷之处,然唐康之言,亦未必无夸大其辞之处,官家亦不必过于忧心。两府以为先遣使了解益州实情,亦不失为谋国之言。官家何不静等水落石出,再做处置?至于军事,贱臣以为,取胜不难。而只要能打一场大胜仗,纵是有危机,亦必可大为缓解。故要紧处,还是选派精兵良机入蜀平乱——但官家以实战练兵之宗旨,还是不能丢了,贱臣以为,作战之主力,自然要从西军中选调,然可同时从河朔禁军各军各营中,抽调一指挥之兵力,编入西军各营中,让他们跟西军学学怎么打仗。这些兵若是练成了,将来回到河朔禁军,便能以这些兵为主力,将全营全军都带上去……”
“这是好主意!”不待李宪说完,赵顼已击掌称赞,“何去非毕竟是书生之论,比不得老将之言。一个指挥一个指挥调出去,他们也不敢兴风做浪。”
李宪听皇帝褒贬何去非,心里忽然一动,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书生,累次考进士都落第,后来得人推荐,入慕容谦幕中,颇立下些军功,战后慕容谦向皇帝举荐何去非之能,皇帝亲自廷试,奏对称旨,特授同进士出身,令他在讲武学堂为教授,讲授历代战史。此君是慕容谦幕府出身,与石越的幕僚们交往甚密,文章策论又很得苏轼称赞,虽然不过是一小小的教授,却又得到文彦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经常就军制改革发表意见与建议,每次建议,都很得皇帝的称赞……李宪想起何去非的这些背景,便觉得这个人不便过于得罪,忙道:“贱臣原本计不及此,实是听到官家以实战练兵之论,才忽然想到,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寻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远?”
赵顼微微一笑,道:“你这是言过其实了。”他又看了一眼李宪与石得一,这才说道:“你们都起来回话罢。”
“谢陛下。”李宪倒还罢了,石得一却早已跪得双腿酸痛,这时如蒙大赦,谢恩站起来,嫉妒地望了李宪一眼,心里头恨不能便用目光将他烤死。
赵顼却没理会石得一,只向李宪说道:“既要从西军中挑选精兵,你熟悉西军,你说说,要调多少兵力入蜀?调哪些部队合适?朕也听听你心里经略使的人选。”
李宪悄悄抬眼,见皇帝*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里一惊,方才心里的那点轻松得意,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动请缨,但是李宪口里说得轻松,心里却是极明白的:益州的仗本来就不好打,若是内政纠缠不清,那就更加凶险。与其去益州打仗,李宪倒宁可撺掇皇帝再次向西夏开战。这西南的功业,还是留给别人去建好了。但他心里虽然打着小算盘,却断不敢让皇帝看出半点来。他连忙将头垂下,避开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过了一会,方才回道:“贱臣以为,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厢军、乡兵,有东南禁军,有河朔禁军,还有西军,这些军队,仓促间无法退出益州,要能节制这五花八门的军队,还要懂得善用其力,单单是西军出身的将领,只恐难孚重任。西军将领多数看不起河朔与东南军,而河朔禁军亦免不了会猜忌西军将领——臣愚见,以为经略使非重臣宿将不可。若不是在军中素有威名,怎么能镇伏得了各军将士?且若欲迅速见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过仗,当年经历过侬智高叛乱的老将……”
“你是说郭逵?”赵顼默然一会,摇头叹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虽然是仁宗朝名将,但是毕竟已经六十三岁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所以赵顼心里早就打算这两年内就让他直接做兵部尚书,然后体体面面地致仕。实际上,赵顼现在的两府,除了吕惠卿外,年纪都普遍偏大,这已经成为赵顼的一块心病。
李宪不料自己还没来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说出来,便已经被皇帝否决。他这次却没能猜中赵顼的心思,因笑道:“廉颇虽老,尚善饭。”
“种谔是前车之鉴。”赵顼不待李宪说完,已经连连摇头,道:“这事先议到这里。明日朕要亲自去枢府,朕要见见田烈武与李浑。”
“官家。”李宪与石得一都吃了一惊。
“怕什么?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里。”揣摸赵顼话里的含义,石得一的脸刷地白了,本来劝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听赵顼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不宜分开审理,着枢密院、卫尉寺和御史台会同审理。石得一,你去旁听。”
“领旨。”石得一慌忙又跪了下来。
“还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后面子上,高遵惠之罪不问。”
李宪与石得一不由面面相觑,案子还没有开始审,就已经把高遵惠赦免了,那么唐康与田烈武擅调兵之罪,只怕也没办法问了。李宪心里头暗暗嘀咕,只怕这道圣旨,没有人会替皇帝草诏。
李宪所料不错,当天下午,知制诰就封还了辞头,高遵惠到底没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没能真去得了枢府——刑部尚书陈绎忽然得了急病,皇帝虽然派了翰林院的医官去诊治,但是陈绎年事已高,非药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为了安排陈绎的丧事、追谥,赵顼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丢到了九霄云外。一下子多了两个尚书的空缺,对于臣子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对赵顼来说,却是逼迫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他的两府大臣们,年纪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却还没有培养起来。这是过去十年他为了保持朝中政治稳定而付出的代价,现在,收债的人来了。
枢密使文彦博,七十九岁;同签书枢密院事孙固,六十九岁;吏部尚书冯京,六十四岁;户部尚书司马光、礼部尚书王珪,六十六岁;其余如韩维也已经六十八岁,苏颂亦有六十五岁……他的宰执大臣们中,惟有左仆射吕惠卿与工部尚书王安礼还有五十余岁。但是他对吕惠卿的信任,也已经开始动摇;而王安礼,赵顼对他并不满意。
到了这个时刻,赵顼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人材问题。
赵顼并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养人材,他对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便寄以重望,从鸿胪寺卿到京东西路转运使到礼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赵顼希望能成为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韩忠彦的才华,较他的父亲实在相差太远……
与韩忠彦年岁相当的臣子们,范纯仁、吕大防、吕惠卿、王安礼、李清臣、章惇、曾布,还有苏轼、苏辙兄弟……在赵顼看来,他们比起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士大夫,无论在哪方面都还有着极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认可的,也只有吕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当然,朝廷中也并非没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个人的年纪,甚至比吕惠卿还要年轻十多岁,但他的声望,却已经不在文彦博之下,才华也不逊于王安石与司马光……
然而,这个人毕竟只是个异数而已。赵顼还记得有一次与司马光讨论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历代名臣,发现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大批天资、才干、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庆历诸贤,还有象后一代的王安石、司马光、冯京、王珪这些人,后一代的韩忠彦等人也是如此,纵向比较,自然会有高下之别,但若是横向比较,则断无让一个人独领风骚之理。惟独石越却是个极大的例外,他不仅远胜同侪,便是放到整个大宋的历史上,都不会逊色他人!
这个异数,对于大宋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赵顼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他并不相信石越会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当年太祖皇帝要让符彦卿领兵权,赵普坚执不同意颁布诏书,太祖皇帝质问:“难道符彦卿也会背叛我?”赵普当时回答:“难道陛下你当年想过背叛周世宗的么?”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陈桥兵变。这是太祖皇帝包藏祸心么?不是的。这是形格势禁,不得不尔。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当年没有陈桥兵变,等到幼君长大,太祖皇帝难道会有好下场?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时候并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数十年,谁说他不会是霍子孟、朱虚侯呢?
太皇太后的遗训,赵顼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莫让石越没了好结果!”这是太皇太后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后的英明洞见!否则,为何太皇太后不说莫让司马光没了好结果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在升天之前,也许是预见到了石越的结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几年,便要闲置几年,让他起起落落,不仅可以让人无法揣度帝王之心术,亦可以使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敢与石越贴得太近,这样并没有机会结成根深蒂固、遍布朝野的朋党……而且,当石越被闲置、贬斥之时,亦可以当成牵制在朝执政的大臣的筹码,因为皇帝随时随地,手里都有替换任何重臣的人选。只要有石越如此声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为所欲为之人,必定也会忌惮三分。
但这等帝王之术的妙处,臣子们是不会明白的。不过,赵顼也不需要他们明白。只是无论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借机弹劾石越,赵顼都一律留中。就是一个宗旨,让他们摸不透,想不清。
至于益州路……赵顼踌躇着,他感叹朝中没有几个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搅不起大风浪的地方,实际上这些朝廷的财力大半依然还是用于巩固两北塞防,争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乱,毕竟还是以益州一路的财赋来应付——也本是吕惠卿为了迎合皇帝而采取的策略,但这种现实却更进一步加深了赵顼的认识,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在赵顼看来,他不仅仅是要让那些西南夷彻底变成编户齐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将来,不仅仅是要练兵,也是要练将相!牛刀先小试于西南,然后再大用于河朔,他要创就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时,赵顼依然还陶醉在他的设想中,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低估了益州的危机。对于现在的状况,他只有愤怒,却并没有多少担忧。他只愤怒于臣下的欺瞒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耸听之处。况且他一个边远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宽多远的局面?他还能胜过朝中的公卿们不成?朝中公卿们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没有党争的因素。“异论相搅”,本是祖宗的法宝,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着锻炼人才的宗旨,那么派重臣宿将去,便太没有道理。象郭逵等人,他当然信得过他们的能力,但是他却信不过他们的年纪!万一又是一个种谔,对军心士气,会有多大的打击?
对于派遣了种谔去益州这件事,赵顼直到此时还在后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来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随龙的内侍,小心谨慎在朝中当差快二十年,也是极为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与石越关系最为密切,但是他却从来不会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头,他也从来没有受过波及。
“宣他进来。”
赵顼不得不暂时停止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郭府花园的沉剑亭中。
“想当年狄武襄公……”
郭逵正与何畏之对坐小酌。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说些历代兵法战阵之事。两人一个是仁宗朝的宿将,一个是名震西北的将军,说古论今,指点英雄,竟是越来越投机。杯来盏往,酒过三巡,二人酒量虽豪,却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许,但自西事渐平之后,几年来却极不得意,他竟是被举荐调到了侍卫步军司,也就是所谓的“三衙”之一任职,这个名义上的全国步军最高司令部,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枢密院与各军之间的传令机构而已,虽然名义上还负责演习、训练、调防等等事宜,但实际上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枢府决定,然后一纸公文发到三衙,三衙盖了印以后发出去——即便说得委婉一点,这也不过是“储才之所”。想何畏之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以赫赫军功而晋升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鸿图,不料却被打发到了三衙坐冷板凳,他身上的官职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鸡肋”。几年来郁郁于心,不免颇有些怨气。这时候说起历代的英雄豪杰,更不免触动愁肠。他一口气灌了几杯浊酒,借着酒意,击掌长歌:“我年十五游关西,当时维拣恶马骑。华州城西铁骢马,勇士千人不可羁。牵来当庭立不定,两足人立迎风嘶。我心壮此宁复畏,抚鞍蹑镫乘以驰……”
这首诗是苏轼所作,坊间流传,郭逵也是听熟了的。因听他唱得沉郁苍凉,亦不禁拔剑起舞,亢声和道:“关中平地草木短,尽日散漫游忘归。驱驰宁复受鞭策,进止自与人心齐。尔来十年我南走,此马嗟嗟入谁手?楚乡水国地卑污,人尽乘船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怀心事,感慨万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掷剑于地,叹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莲舫尚是未老,我却已是老骥空伏!”
“太保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说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觉怔道。郭逵在英宗时曾经授检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旧称尊称之。他的奇怪并非装出来的——郭逵现在名义虽只是兵部侍郎,但实际上却是个代理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之缺,迟早都不脱他手——无论资历、才干、功绩,他都是不二之选,没能在吴充死后当上尚书,那不过是因为他与石越走得太近罢了,但眼见现在皇帝对石越态度转变,进政事堂做执政,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自己郁郁不得志倒也罢了,郭逵却应当正是得意之时。
郭逵却已默然,他的心事,自然无法与何畏之倾吐。半晌,方叹道:“金紫非所愿,男儿当提三尺剑战死疆场,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他缓缓步回亭中,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方又说道:“我与种子正结怨十余年,当年在陕西,他讥我是狂生,徒以家世进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
“但当年收复绥州,却是太保与种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毕竟不能知道这些朝中人事的恩怨,这时不禁大吃一惊。
“我们还不至于以私怨害国事。”郭逵似乎是想起当年绥州之事,为了保住绥州,他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藏诏旨……他的眼神中浮起一丝向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种子正在外领兵,我却做了十年侍郎,他观兵灵州城,一生心愿,已是得偿。死在西南疆场,不过正遂其志。我却象是个书生,劳形于案牍之间,周游于官场之内……”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并没有赫赫的战功,平侬智高,人们会算到狄青的账上;复绥州,那是种谔的功绩,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战斗,既便胜利,也不会被人们记住。对于一个自负名将之材的人来说,是不可能不心怀耿耿的。尤其他还生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在别人看来,也许兵部尚书才是一生奋斗的至高点,但在郭逵,却是有别的价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怜。
“莲舫,若是我这次得为经略使,荐君为参军,君可愿助我?”郭逵忽然问道。
何畏之却没有马上回答郭逵邀请。堂堂昭武校尉做参军,这不是问题;回到军中,也是何畏之的心愿……但是,何畏之亦不愿轻许人。
“太保,平西南夷,非徒以军事便能胜之。”
“然非有军事之胜利,亦不足以言和。”郭逵这方面的认识比何畏之要深刻。
“那太保可是已有必胜之策?”
“这世间有可胜之仗,却没有必胜之仗。”说到军务,郭逵顿时来了精神,重与何畏之坐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当年我随狄武襄公征侬智高,当时朝廷里那些读过一点兵书故典便自以为知兵的公卿大夫,纷纷上书,以为两广之地,骑兵无用——其实当时我也是将信将疑。惟狄武襄却坚执己见,以为并非骑兵不可用,而要看用什么样的骑兵。若是契丹那种只会在平原上冲锋陷阵的骑兵,到了南方自然一点用也没有。但若是横山骑兵,却正是有了用武之地——横山骑兵在山地中如履平地,若论在山地作战,天下第一,这原是当年西夏立国的法宝。所以狄武襄公便请旨从西北沿边,检点曾经战阵之蕃汉兵马,遂以此破敌。这件事,当年朝野上下,只有庞籍相公支持狄武襄公。便是今日朝中的士大夫,十之*,也只知道狄武襄是以西边精锐破贼,却不知道其间致胜之关键,是横山蕃骑!”
何畏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时回想起他见过的横山蕃骑,不由频频点头,道:“我见过归附的熟蕃,汉人骑兵,只合在平地上冲锋,到了山地,便不是蕃骑的对手。”
“不错。”郭逵给何畏之倒了一杯酒,一面叹道:“南方蛮夷,素来生活在群山之间,其来去如飞,我禁军将士,休说河朔兵,便是西军步军,到了那西南群山之中,便算不顾阵形,也是追赶不上。况且行军打仗,步军若无阵法,岂非自取其败?要取胜,惟有用骑兵。西南夷从未和骑兵打过仗,不知虚实,没有经验,单这一点,便已占到上风。所以种子正带龙卫军入蜀,是颇有见识的。但他太自矜,我婉拒托人提醒他,他却看不起蕃骑,以为他的龙卫军现在便是天下第一的马军——横山蕃骑在平原上作战,蕃骑没纪律,不守阵形,自然未必是龙卫军的对手,但是到了山地之上,龙卫军却未必行了。种子正此人,就是太骄傲!”
郭逵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惋惜。又说道:“要破西南夷,其实不用兵多,兵多无用,徒耗粮草。只需从西北沿边熟蕃中,挑选曾经打过仗的骑兵一万,然后再从横山部落中,招募曾经在西夏步跋子当过兵的步军五千为辅,以此一万五千人马为主力,以现有蜀中兵为辅,再加上有莲舫熟悉地形风俗,只要主帅不轻敌,颇贼不难!”
说罢,郭逵炯炯注视着何畏之,等待他的答复。
小贴士:皇城司是宋代负责大内安全,并且兼为皇帝耳目的间谍机构(其职责包括刺探京师官民私隐,政策得失,反间谍,监视外国使节,监视本国出使使者,刺探敌国情报等等)。但其不同于明代的特务机构。一则皇城司长官可同时有一至四名,互不隶属;二则皇城司长官非特旨不得连任,三年一换;三则皇城司在大部分时期只限于在京师活动;四则皇城司检举之案件,一般交由开封府或御史台审理(但皇城司本身也有司法权);五则不仅两府对皇城司长官有任命权,而且翰林学士们还可以封还辞头,拒绝草诏任命。当然,宋朝无特务政治之害,最重要的还是受到强大的士大夫阶层的制约。这个受到极大限制的机构,一向都是士大夫们攻击的对象,后来被约束于御史台之下。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皇城司的特务活动,在王安石变法之时达到顶峰。当时有数千名特务在汴京活动,但最终还是受到限制,北宋后期更是被迫终结其间谍功能(有人认为被走马承受公事取代,此一职务大致相当于小说中改制以后的虞侯,并且权力更小。他们不能参预军政之事,只能监察然后上报朝廷)。石得一历史上便是当时最出名的特务头子。宋朝的这个间谍机构在历史上其名不显,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小说中,皇城司的许多职能已被分隶于职方馆与职方司。因为小说中王安石并无机会派出他的数千逻卒,而历任勾当皇城司都是极为谨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这是一个安静的机构。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个时空而言,因为形格势禁,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收敛许多。为小说中王安石并无机会派出他的数千逻卒,而历任勾当皇城司都是极为谨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这是一个安静的机构。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个时空而言,因为形格势禁,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收敛许多。。因为小说中王安石并无机会派出他的数千逻卒,而历任勾当皇城司都是极为谨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这是一个安静的机构。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个时空而言,因为形格势禁,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收敛许多。为小说中王安石并无机会派出他的数千逻卒,而历任勾当皇城司都是极为谨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这是一个安静的机构。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个时空而言,因为形格势禁,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收敛许多。
第两百八十八章 怨灵重生
“太保可曾听说过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没有正面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人以前做过石学士的卫士,后以军功累迁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说道,“石学士回京前,对陕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抚其渠首、化其民众、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这几年间,便一直在熙河、秦凤地区招募各蕃部之精壮勇士。”
“竟有这样的事?!”郭逵吃惊地看着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该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编制,名义上是渭州的蕃军。不太引人注目,不过两年前其与环州义勇有一次演习,依规矩是要经过三衙的,末将无意中才注意到这支渭州蕃军。这支蕃军只有千余人,实际上驻扎在西安州,军营可能在天都山附近,军费与兵甲都是枢府特拨的……”
何畏之的描叙,让郭逵更加好奇起来。
“环州义勇是末将亲自带出来的,陕西乡兵中现今唯一保持编制的部队。”何畏之嘴角微翘,显得极是骄傲,“末将不敢说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论到夜战,在山地丛林中打仗,环州义勇不会输给任何人。当年石帅让我训练环州义勇之时,是预备这只精兵要深入到兴庆府,在西夏腹心之地兴风作浪的。可惜事到临头,石帅却变了主意。”主动提起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叹惜,他甚至不知不觉改了对石越的称呼。直到此时,何畏之依然以为是石越忽然保守,却不知道石越却是担心这支何畏之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离开太远,会失去控制。
“但这次演习,上报的结果却是渭州蕃兵趁夜偷袭了环州义勇。”何畏之涩声道,“纵然环州义勇许多武官被调进禁军,实力锐减,这只渭州蕃兵也不可轻视。石帅从各蕃部中募集勇士,训练成军,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削弱蕃部实力这么简单。末将一直认为,朝廷公卿中,临机决断,石学士或许不过只是平平,但论到远见卓识,却是无人能及——如今看来,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这支渭州蕃兵,恰巧也是骑兵……”
“你是说?”郭逵瞪大了眼睛,只一瞬间,便连连摇头,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说,那时候连熙宁归化都未开始。”
“他未必是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广大,蕃种众多,若说石学士刻意提前训练适合在山地丛林作战的精兵,以备万一之需,末将以为是可能的。禁军涉及到枢府、兵部、三衙,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先试之乡兵和蕃兵,这也是石学士惯常所为。”何畏之冷静地分析道,“不过,不管石学士打的什么主意,太保若经略益州,将李十五部与环州义勇征调至麾下,将有若虎生双翼!”
“若真能如此,仗还未打,已先赢了一半。”郭逵喜动眉梢,说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实是已经答许他了。
*
崇政殿旁的偏殿内,赵顼随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摆出认真的表情,听王珪汇报着高太后生辰庆典的事宜。
“陛下,臣与文彦博、吕惠卿等商议,以为太后生辰贺仪,可比照仁宗时长宁节上寿仪,七月十六日太后生辰当日,请太后在崇政殿垂帘,百官及契丹、高丽、交趾及海外诸国使臣,在庭下拜贺。宰臣为一班,百官为一班,各国使节为一班,分别上寿酒。礼毕,太后还内,百官至东门拜表称贺,高丽国王妃、外命妇入内上寿,不许入内者则上表。由内侍先引内命妇,次引高丽国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妇,如百官仪上寿。七月十七日,大宴。由开封府张灯结彩三日……”王珪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赵顼,只见赵顼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连忙又解释道:“开封府庆贺三日,本为长宁节所无,只是今各国使节都来上寿,两府以为不当失了天朝上国的体面……”
赵顼不自觉地微微摇了摇头,“体面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些虚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国使节皆是常驻,象隋炀帝那般好慕虚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节俭,常以国库空虚而忧心不已。这时节如此排场,虚耗国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担心太后反而会不高兴。开封府庆贺三日,卿等算过要花多少缗钱么?”
“臣等以为,若节省一点,十万缗足矣。”王珪似乎并未察觉出皇帝的不高兴是出于内心,又颂扬道:“皇太后圣明懿德,达于四海。今开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将近,多有在家供香颂祷,愿太后万寿无疆者。高丽国上表说,因太后圣辰,开城外一夜之间,冒出千枝灵芝,站在开城上看去,竟是一个很大的‘寿’字。这等祥瑞,微臣披览经史,闻所未闻。此事经各报报道,天下几乎无人不知高丽国王要将其中最大的灵芝在七月十六日这日护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这千年不遇之盛况。两府大臣皆以为,正可借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蛮夷宣示我大宋的国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国。如此大典,实是不宜过于简陋。况且朝廷这三年间,百官与禁军,朝廷已很久未曾有过大赏赐,禁军莫不翘首以待,亦不宜使之过于失望……”
“还要大赏赐?”赵顼的眉头已经紧紧拧成了一团。
“两府商议,厢军节级以下每人赐钱一百文,酒二两;禁军节级以下每人赐钱三百文,酒四两;凡两北边境、益州、京幾禁军、厢军则以两倍赏赐,蕃军、乡兵比照厢军。其余文武官员,则按阶级之不同赏赐。总计花费不会超过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赵顼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实这种程度的赏赐,在大宋朝的历史上是不值一提的。为了笼络军队,最短三年一次,借着郊祭的机会,大宋朝廷都会按惯例进行大赏赐。但这种行为一向受到司马光的反对,兼之在军制改革后,宋军的军俸按级别的不同,也进行了大调整,禁军与教阅厢军的薪俸,足以养家糊口。所以这种大赏赐便逐渐取消了。这在几年前,也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宋军频频获胜,休说宋军区别了边境驻军与内陆驻军的待遇,大捷之后的犒军,也可以弥补士兵们的这种损失。但这并不代表不存在着怨言,毕竟还是有许多的文武官吏平白无辜地少了一笔收入,这些人岂能不牢骚满腹?只是没有机会渲泻而已。但现在形势却不同了,三年来军队也没有得到过普遍的赏赐,兼之物价又上涨,若说军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刚刚发生渭南兵变的情况下,两府绝对不敢拿军队的稳定来开玩笑,有人想借此机会来恢复大赏赐,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五十万贯,对宋朝现在的国库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不仅如此,这个口子再次撕开后,那么司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尽弃了。
借着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饰太平,有人想要恢复弊政,还有人想要大拍马屁……在“忠”、“孝”的名义下,不仅仅高太后本人的意愿可以被彻底忽略,便连皇帝也无法反对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涉及到军队的稳定,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赵顼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王珪,认真的倾听着,但脸上却看不出半点赞同或反对的神色。
“这么大一笔开支,国库……”赵顼的目光并没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皱眉沉吟道,“总计岂码要近七十万贯……”
“陛下,这些开支是无法节省的。”
五十万贯的赏赐,十万贯的庆典,高丽国王千里迢迢送来的灵芝,只怕也绝不便宜……耳里听着皇帝与王珪的对答,石越在心里不停地摇着头,皇帝与两府当初就应当明确的拒绝高丽国的“祥瑞”,但这么大的一记高丽马屁拍过来,整个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晕晕乎乎,哪里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收了马屁后是一定要买单的?
现在怎么样都晚了。高丽的灵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这时节让人家打道回府?高丽国可不是大宋的州县,这会让双方都无法下台。何况现在不仅仅各国,甚至连西夏都送来了贺表,人家既然热热闹闹地来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办酒宴请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庆的调子,官吏军士们盼着一点赏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宋朝的确需要这么一个机会稳定一下军心民心。
两府大臣谁不知道国库的底细?但是,太平,有时候也是需要粉饰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中的确有着颇高的声望,特别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这位自小在皇宫中由仁宗皇帝与曹太后抚养长大的皇太后,是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的。许多士大夫平时并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恶痛绝,但是这次因为与高太后有关,竟然纷纷写诗作赋,纪念其事……人类总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曾经被誉为“女中尧舜”,他本人对高太后的评价固然没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对她也并无恶感。对于那些手中掌握着权力,却不肯滥用权力的人,永远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能够很切身地体验到那是一种多大的诱惑。但是高太后不仅约束自己,还能约束着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处,但她的品德,却的确无可指摘。
从公从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反对这件事。
国库的确面临困境,也许他们又要增发交钞了——但这是吕惠卿与司马光要发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势,大宋朝迟早要面临一场大麻烦。既然避免不了,与其费心力不讨好的修修补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爆发。
吕惠卿现在的处境,是不折不扣地饮鸠止渴。
石越能够猜到吕惠卿的心态,他肯定不愿意让高太后的声望继续高涨——高太后不喜欢他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灵芝进京,不希望掏五十万贯来让国库雪上加霜……但是,他现在却迫切需要一个机会来粉饰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罢了,此事便由两府商议办理罢。”皇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抛诸脑后。许是心里感觉到一种别扭,皇帝的声音变得有点消沉,“陈绎的长子前几日已递了谢表进来,说陈绎早留下遗嘱,朝廷赐的钱又原封不动全退了回来。哎!”赵顼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陈绎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陈绎九泉之下,闻听陛下之语,亦必无憾矣。”王珪动情地说道,眼角甚还泛起一点泪花,他似乎早已忘记几个月前,自己还曾经指使人弹劾陈绎。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里却也同样附和道:“陈绎刚正,非有陛下圣明,不能成其事业。故其怀知遇之恩,以国士报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赵顼默默叹息,良久,才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刑部乃是事务繁剧之部,又事关国家重典,陈绎在时,朕将刑部托给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陈绎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择其人,朕意在范纯仁,卿等以为如何?”
范纯仁?!石越几乎是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认定范纯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选,却万万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让他直接进入都省做刑部尚书。这一步棋若走出来,朝廷的政局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真是难以预料。范纯仁若做刑部尚书,谁来当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赵顼一眼,心中又惊又疑,难道皇帝已经在筹划着大洗牌了?
他尚在惊愕当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纯仁品行素佳,才干资历,皆足当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顿时更加惊讶,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纯仁入主兰台,但范纯仁入主刑部,并一举成为执政大臣,对王珪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已经认定范纯仁入主刑部已是无法改变之事实了?石越知道王珪实是皇帝的应屁虫,一时间更是疑心皇帝虽名为咨询,实则却是心中已有定见。
但这时节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觉到皇帝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当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着皇帝微微欠身,飞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说道:“陛下,若只是论品行、才干、资历,范纯仁入主刑部,都是极恰当的。只是……”
“只是什么?”赵顼听出石越话中的反对之意,亦觉意外,不由追问道。
石越抬眼正视皇帝的目光,大着胆子道:“恕臣大胆,臣不知范纯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说范纯仁会不愿做参知政事么?”赵顼眼中的讶异之意更浓了。
王珪颇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子明看范纯仁也看得太高了些。世间有几人能面对执政之位而不动心?范纯仁又不是想做隐士的。”石越却只是笑着不说话。赵顼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这么说来,卿已经知道范纯仁想去益州做观风使?”
这回却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纯仁做益州观风使?”他推测范纯仁未必会愿意进政事堂,其实也殊无把握。毕竟象司马光那样连枢密副使都毫不犹豫推辞的人,就算是再怎么样标榜“君子”的人,也是极少见。更何况六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在当今的大宋朝算是权高位重,份量实际远重于枢密副使。但石越认定范纯仁入主兰台是司马光的战略部署,轻易不会改变,所以范纯仁未必会愿意急着进入政事堂,哪里想到范纯仁竟然真的拒绝,更加料不到司马光还有这一手。
但范纯仁自荐不到两天的时间,这还是极机密的事情。赵顼却不由疑心范纯仁轻浮起来。他细看石越的神情,却又不似作伪,不由得又放下心来,一面却也忍不住奇怪。因问道:“那子明为何竟会以为范纯仁不欲为执政?”
石越知道这个问题却是想不得,马上小心地回道:“臣其实亦只是猜测。臣在陕西之时,曾与范纯仁共事,知此公颇有乃父遗风,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狱乃是国之重器,但范纯仁十余年来,未曾断案论刑——臣不敢说范纯仁不能胜负,但万一有伤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纯仁所愿……”
“原来如此。”赵顼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又道:“不过,朕以为刑部尚书第一要紧的,倒是谨慎公正。至于敕律格式,断案决狱,士大夫岂能尽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纯仁去益州,原亦是极好的人选。他条陈益州十四事,朕以为颇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现在少一个刑部尚书——刑狱关系天下苍生,总比益州要紧些。况且以范纯仁去益州,做个巡边观风使,譬如杀鸡用牛刀。这种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宁初年,用他总制河东四路军事;王韶开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观察形势——他回来的报告对皇帝最终下定决心要恢复熙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后保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负责监督。这历历事迹,石越自然知之甚详,公平来说,这些覆历王中正也是功大过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与王安石、吕惠卿关系都很好,为人刚愎好财,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个将益州逼出农民起义的导火索;更何况石越当年想方设法令他不能参预伐夏之役,使他没立上这个大功,二人之间早已经结下仇怨。于公于私,石越在这件事上都无法沉默。
皇帝的话刚刚说完,他便立时离座跪了下去,顿首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赵顼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对,几乎吓了一跳,脸色亦郑重起来。凝神听石越说道:“陛下,臣久抚陕西,颇听到一些传闻。王希烈在河东时,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师时谨小慎微之模样,诸将送钱多者,纵然无功升官亦快;不肯送钱者,纵有功亦不得升官,河东诸将怨声载道。甚至折家百余年来,为国之藩篱,久镇河东,竟然也要贿赂一内官以自保!连当年王韶开熙河,臣亦听到传闻,王襄敏为全己志,不得不贿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从中作梗。此种种劣迹,臣虽未有真凭实据,然陕西、河东,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风捉影之辞构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是非常之地——陛下,国朝素有‘扬一益二’之俗语,富庶之地,先前又未报有天灾,粮价怎会无故暴涨?臣亦听到风传,渭南兵变,是河北禁军不愿去益州‘送死’所致——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有这种谣言?所谓‘小心使得万年船’,为国家计,益州乱不得,臣以为,哪怕最后查明不过是虚惊一场,亦宁可谨慎一点好,总好过事后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这些传闻,若是平时,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时,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让范尧夫去。”
赵顼的脸色越听越凝重,到最后,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要知道,石越是极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击任何一个官员的。这也是极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实在厌倦了新旧两党之间的相互攻击,而且往往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是互相指责对方的人品——甚至连台谏的奏章也是这样,开头总是先将要弹劾的人的人品贬得一无是处,再开始正题,若依他们的说法,司马光、石越之奸恶,李斯、赵高辈相比都远远不及。这种论调,实在让赵顼感觉到厌烦。有好几次赵顼竟忍不住发作,当面反唇相讥,令得那些臣子极是狼狈。只有石越是个例外,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只是就事论事,极少涉及到对方的人品。而且,赵顼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极少攻击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是如此,石越的话虽然只是根据“传闻”,却已经令赵顼十分恼怒。
宦官收受贿赂,并非不能容忍。但是,到了连折家、王韶都要行贿的地步,这便不是收贿这么简单了。何况开熙河乃是国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观察形势,他的一句话便事关朝廷十余年的国策,他怎么便敢因贿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经死了,否则便此一条,他也脱不了编管之罪!
而最重要的是,赵顼派宦官参预军机,为的便是互相监视。皇帝指望他们观察边将的一举一动,然后据实上报,但是宦官若然收受贿赂,与边将沆瀣一气,反倒成为了边将欺上瞒下的工具,那这些奄人对皇帝还有什么用处?
内外勾结,素来便是大忌。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充斥着赵顼的情绪。
赵顼凶狠地盯着石越,冷冰冰地说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石越抬头回视皇帝,从容道:“臣岂敢欺君?!”
“好!好!”赵顼连连冷笑,忽然厉声喝道:“来人!”
“奴才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了进来。
“你去传旨……”
“陛下!”“陛下!”石越与王珪不约而同地打断了暴怒的皇帝。
赵顼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开口,他已经明白过来——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狱!而且涉及的,全是军中的将领。
“你去传旨,叫王中正去北京养病!”
“啊?”李向安不由愣了一下神,但他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差,不待皇帝发怒,连忙道:“遵旨。”
“让童贯去河东,问问折克行,叫他将送给王中正的礼物开张清单,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李向安这才意识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头退了出去。
但赵顼犹不解恨,恨声道:“待此间事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对石越一面之辞的偏信,让他既感到羡慕,又十分忌惮。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诉他,什么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宁朝数度沉浮,却始终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么样折腾着石越,甚至忌惮、提防他,但是心里却始终对他有一种信任。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的矛盾,但在这一瞬间,王珪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看来,应当让自己的儿子们多跑几趟石府才对……
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陕西颇竖恩信,无论地方官还是军中将领,找些人出来弹劾王中正并不是难事。纵然扳不倒他,也能滞缓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实也料不到自己几句话,竟几乎扳倒一个炙手可热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轻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务,倒是益州观风使之人选,陛下不可不慎。”石越开始得陇望蜀,但他依然说得极为委婉,“臣以为益州之事,牵涉到朝局变动、一路生民、大宋数十年的国运,若是选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听在赵顼耳中,却颇觉刺耳。赵顼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现了问题,但是他依然也认为反对者的言辞,颇有点夸大其辞。所谓“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说牵涉到“朝局变动”,却是点醒了赵顼。
的确要防着有人借机否定熙宁归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党争。
若这么看来,连范纯仁也未必是合适的人选。忽然,赵顼心中冒出一念头:难道吕惠卿举荐范纯仁为刑部尚书,竟也是担心……但他马上将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说吕惠卿不可能知道范纯仁想做益州观风使,古往今来,也没有保荐自己的政敌当宰执大臣这种党争方法……吕惠卿还是识大体的,朝野中有些人,对吕惠卿的确存在着极深的偏见。
“那么子明心中可有适当的人选?”赵顼忽然问道,此时他已冷静下来,望着石越的眼睛中,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石越似乎没有觉察皇帝话中的试探之意,“臣以为,陛下应当择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则陛下能信得过他们不会为朋党所利用;一则若万一益州局势果真不堪,他亦能压得住益州四司长吏,巡边观风使立时便变成安抚使,可以当机立断,处置事务;最要紧的是,元老重臣之经验,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话让赵顼的心动了一下。
石越缓缓抬头,直视着赵顼,从容说道:“臣以为,陛下或可征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赵顼腾地从御榻上站了起来。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惊。石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刚刚还在说“朝局变动”,难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变动”!况且,王安石复出,对石越有什么好处?虽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是,王安石依然是开创了熙宁变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谓新党的“赤帜”。退居金陵愈十年,人们对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变——他在相位时的刚愎自用、怨声载道,除了那些顽固的旧党,大部分人反倒渐渐淡忘;人们记得的,是他远在吕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无与伦比的人望。甚至还有许多人认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马光、吕惠卿固然居功至伟,但是王安石的开创之功更不可没!石、马、吕之政绩,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还记得《汴京新闻》上曾经刊登的一篇时评,文章分析了熙宁朝的所有“新政”,最后发现,熙宁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对王安石新法的扬弃。石与马所看到的问题,王安石早已看到,石与马本质上都不过是对王安石的解决方法进行修正,不过石越更加积极,而司马光则更加谨慎。这篇熙宁十六年刊发的时评,曾经受到广泛的赞誉,虽然在王珪看来,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过是故意将王、马、石三人并称,借此来隐晦地贬低吕惠卿,以表达对时政的不满而已。但是,这也证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举足轻重。
石越居然举荐起王安石,这无异于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来回踱着步,语气中掩饰不住激动。
石越默默地望着皇帝,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他的表情那么冷静,如若仔细观察,可以发觉,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颤动着。
在偏殿的君臣谈话,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石越与王珪这才告退。王珪因为轮值,便径回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却是取道东华门出大内。他才走到东华门,迎面便见着几个宦官正服侍着雍王赵颢在门外下马。他虽然颇为忌讳与这位“贤王”打交道,但这时候却也不能故意躲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向赵颢见礼。
赵颢亦不料遇着石越,虽然亲王之贵,在宋之爵位中为最尊,但有宋一代,亲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于宰执,赵颢也不敢怠慢,连忙回礼,一面笑道:“小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子明,亦是在此东华门外。不觉便亦已是十余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风采却更胜十余年之前。”
赵颢笑道:“司马光常说‘不诚之事,不可为之’,子明这话,却有点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问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见你们两个么?”
石越不料赵颢对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讳,不觉愣了一下,方回道:“今日王禹玉轮值。”
“可是又‘金带系袍回禁署’了?”赵颢玩笑道。
石越亦不觉莞尔,他知道这是当年梅尧臣写王珪的诗,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经通判扬州,几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开国一百余年,他的际遇也是异数。当年梅尧臣作此诗时,王珪还只是翰林学士,经历坎坷的梅尧臣便非常羡慕他,因诗词唱和,半真半假的写道:“金带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烛侍吟窗。人间荣贵无如此,谁爱区区拥节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贵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诗,又是‘晓日初临金阕动,春风正与玉杯期’,又是‘翠凤有时翻瑞影,银蟾通夕堕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贵人,断不能写出这种富贵诗。”
赵颢哑然失笑,“至宝丹么?”至宝丹是当时的一剂名药,由生乌犀、生玳瑁、琥珀、朱砂、雄黄、牛黄、龙脑、麝香、安息香、金银箔等研制而成,其成分珍稀难求,因此价格昂贵。王珪虽是“欧门弟子”,以文名著称于世,但行文风格与欧阳修却绝不相同,因为他诗作多写得富丽堂皇,镶金嵌玉,连王珪的兄长都讥之为“至宝丹”,此事广为流传,时人竟干脆将王珪的诗便称为“至宝丹体”。
赵颢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诗。”
“实是江郎才尽了。”石越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诏觐见么?”
“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见,小王岂敢耽搁?”赵颢却是不买账,装作听不懂石越话中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瞒子明,我是来说项的。几个奴才听到王希烈坏事,盯上了御药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闹,非逼着我来说情……”他一面笑着说道,一面却望着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坏事了么?”石越一脸愕然的望着赵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赵颢狐疑地从石越脸上将目光移开,笑道:“便是刚刚的事情。子明在禁中,难怪不知道。官家让李向安传旨,着他北京养病。不过这个时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见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石越听出赵颢的话中似有提醒之意,王中正在宫中数十年,兼之宋朝的宦官,多数倒是家传的职业,可以说都是根深蒂固,这么不明不白被赶到北京,没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王中正又岂肯束手就范?而皇帝的心意,也是会变的。皇帝也有却不开的情面。
但石越却也只能装聋作哑,因笑道:“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不愿意再多留,又抱拳道:“下官尚有些些俗务,就此告退了。还乞大王恕罪。”
“子明自便便是。”赵颢微微笑道。望着石越匆匆忙忙上车离去,赵颢这才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喝道:“进宫。”
第两百八十九章 万花筒术师,进军!死神的传授
赵顼接见过石越与王珪后,又让宦官将这几日的益州军情急报全部挑出来,仔仔细细再读了一遍,自从种谔病死军中后,种谔的副都指挥使曲贵暂时接掌了宋军的指挥权,但宋军士气低落,面对泸州的西南夷束手无策,仅能自保而已。曲贵每日一报,奏折却全是诉苦——征调来的军粮在仓库里发霉坏掉,运不进前线,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携带十天的干粮,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地图上看起来极近的地方,却往往要翻越几十座绵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没,甚至连蚊虫也能致人死命,可宋军却缺医少药,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进到山中,极容易遭到伏击,几十个敌人在山里袭击,派出几百人追捕,也难见踪影,追敌的宋军反而要损兵折将,死伤大半,以至宋军根本不敢追击夷人;还有诸如山中地形复杂,兵多了施展不开,兵少了等于送死;宋朝州县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军至此,言语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向导,也难以沟通等等……这些抱怨之辞,其实最开始去的宋军将领也曾经说过,结果被赵顼与两府视为畏难塞责之语,批回去狠狠地骂了一通,从此便没有人敢多提这些事情。但此时这些字句看到赵顼眼中,却是另有一番滋味。这个曲贵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将门,曲贵在先帝时,就在大内做班直,赵顼见过几次,虽然不通文墨,但为人是极忠厚老实的,他即位后,便放出去到熙河挣功名,当时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宪是监军,高遵裕是副将,曲贵便在高遵裕帐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关,名动西陲,此战曲贵身中三箭,率先登关,报为首功。后来为取河州,高遵裕与王韶、李宪意见不和,结果证明是高遵裕在理,赵顼便起意渐渐让高遵裕开始独当一面,曲贵便一直追随高遵裕,都是以死战建功,但报上来的功劳却是极少。直到高遵裕被贬,枢府才发现他一直被高遵裕压制,但是曲贵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申辨过。高遵裕败事后,他族兄曲珍因事面圣,特意写信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代为禀奏,他反倒为高遵裕分辨,以为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于过。这么一个忠直之人,说他畏难塞责,实是难以置信。赵顼心里不是不明白,这些难处,若是种谔还在,便只好哑巴吃黄连,他当初许下海口,此时怎敢自打嘴巴?其余的将领,明明见着前任被申诉了,哪里还敢分说半句?且打了败仗再来说这些话,朝廷亦无人肯信。也只有曲贵这样的人,才敢说实话。
赵顼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太阳穴。益州的形势,真是扑朔迷离。朝廷公卿,一面说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顺,他听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吕惠卿误国,还是不脱党争的形迹;一面却信誓旦旦,说益州只是将领无能,只要调动精兵强将进剿,祸乱平息不过反掌之间。赵顼总觉得若归咎于政策的失误过于勉强——熙宁归化在荆湖南路就推行得极顺利,有几处洞蛮不服,当地的屯田厢军就剿平了。若说地理形势,难道益州与湖南就差这么多?湖南路也到处都是山,一样也有瘴气。说到底,还是将领无能,败军误国。曲贵说的纵然属实,但绝不可能没有办法解决。赵顼这时自觉心里明镜似的,益州观风使的人选之争,说到底,还是党争。但要顾全文、马等人的面子,毕竟不能当益州什么事也没有,而且成都粮价暴涨,这里面的确透着蹊跷。所以,既要谨慎一点,又不能被党争利用。而且万一真的有事,就牵涉到成都一路官员的命运,更不能随便派个人就好。石越说的是有道理的。但真正关系到西南局势的,倒是这个经略使的人选。主帅一定要选有能耐的人。
想到这里,赵顼不由感觉有点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却搅和着一堆的烂事,从曲贵的事看,还有点妒贤忌能。心胸不广,怎么能让下面的人卖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说起他以文臣抚陕的事,石越说他其实别无所能,就是两条,一是不怕死,他一个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将就没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贪功忌能,下面的将官知道主帅不会拖后腿,自己拼死拼活,朝廷一定会知道,打起仗来就有劲头。赵顼对此深以为然,当年韩绛误事,就是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如果妒贤忌能,就难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来,赵顼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还京,今日正要进宫觐见太后,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钟,估摸着高遵裕此时正在保慈宫。他心思一动,起身道:“去保慈宫。”
*
才到保慈宫门口,保慈宫的内侍便已经见着赵顼一行人过来,哗啦啦跪倒一大片,当下有人便要进去禀报,却被赵顼笑着拦住了。他也不带随从,只叫了一个小黄门跟着,缓缓向保慈宫正殿踱去。还未到殿门口,便听到殿中有人高声说道:“……有了这起事,才知唐康委实难得……”赵顼听出声音却是高太后的亲侄子,自己的表兄高公纪的,心里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干政是国朝的大忌,他知道高家的人都非常谨慎,从来不愿意沾惹是非的,怎么竟在这里说起国事来?他留了神,正欲放轻了脚步,不料一个宫女恰好从殿中退出来,见着赵顼,倒是吓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请安。这么一闹腾,里面便知道皇帝到了,赵顼生怕高太后出来迎自己,连忙快步进殿,却见殿内除了高遵裕与高公纪外,雍王赵颢竟然也在,见他进来,全都跪了下来。赵顼一面给太后请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礼,不必太拘礼数。”高太后也笑道:“并没有外臣在,都起来坐了吧。”三人这才起身坐了。赵顼便笑道:“太后刚刚聊什么,还是接着说便是。”
但高公纪却不敢说了。只是赵颢笑道:“方才君正正和太后说如今的两件案子。”
高太后脸上却是没了笑容,肃容问道:“官家,那陈世儒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顼没想到高太后问的是这个案子,脸上顿时也没了笑容,叹道:“这是人伦惨案。这案子是今年正月陈府的奴婢到开封府告发的——这陈世儒原是国子监的博士,他是陈执中的独生子,他正室李氏,是吕公著的外甥女。陈执中不用说,真宗、仁宗两朝名相,吕家也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世族,吕夷简、吕公著都是位极人臣的——谁能料到,这么两个名门望族之后,竟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弑母案来。开封府已经递进供状,陈世儒夫妇都伏罪——这案子的起因,原来竟是朝廷不合让陈世儒去太湖县当知县!那陈世儒是纨绔子弟,习惯了汴京这个花花世界,到太湖县都觉得是偏远了,为了能回汴京,这夫妇俩竟唆使奴婢用毒药谋杀陈世儒的亲生母亲张氏,张氏一死,陈世儒便可以丁母忧,顺理成章回汴京来!不料奴婢用毒药没毒得死张氏,这夫妇竟半夜用铁钉将张氏活活钉死!”(阿越注:此案便是《包青天》中《铁钉案》之原型,真实历史上,审理此案的时间是元丰元年至元丰三年。小说中与原案略有出入。)
赵顼说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保慈宫里的宫女,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这起人伦惨剧,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高太后原本将信将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世间竟有这样匪夷所思之事,这时候听到赵顼亲口证实,脸都气白了,嘴唇气得直发抖,哆嗦道:“这样的人还留他做什么?这样的人还留他做什么?!”
“开封府已经锁拿了陈家上上下下二十余口。朕原本还顾念着陈执中是几朝的老臣,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杀一个陈世儒不可惜,可叹的是陈执中从此绝后,想给他留一脉香火……”赵顼苦笑道:“不过当时却被陈绎顶了回来,这是人伦大恶,不能不穷究,不能不严办!”
“陈绎说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后放心,朕已经知会苏颂了,不多久便能决案。”赵顼一面宽慰着高太后,眼角间却瞥见赵颢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顿时感觉一阵别扭,忽然想起苏颂当面回自己的话:“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宽,亦不敢谕之使重。”这是当面给了自己一个软钉子。虽然赵顼信得过苏颂不会枉法,但赵顼总觉得不太舒服。这时候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来,陈执中与吕公著都是门生故吏遍朝野的,难保没有人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想着为陈家留一脉香火……
正想着,却听高太后叹息道:“汴京的确是个繁华世界,因为不想离开汴京连官都不肯当的事,我也听过不少。曾布、蔡确,听说到了南海,便是一镇诸侯,南海各国的国王见了他们,都要毕恭毕敬;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可还是一心想着能回汴京,就算不当官也甘愿。我自小便在宫里长大,也不知道外间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区别。不过刚刚听公绰说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个州城方圆不过三里,有一千户人聚居,便是极繁华的所在,又有瘴气,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来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写好遗书,更有人千方百计躲避差遣——若比起来,太湖县真是天堂了。陈世儒也是宰相的子侄,唐康也是宰相的子侄,为何区别竟这么大?”
赵顼不料太后竟然毫不掩饰地夸起唐康起来,他想起刚刚听到高公纪说的半句话,不由狐疑地向高公纪望了一眼。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来这干请。”赵顼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后眼中,“是我自己问起唐康的事情。外边的事情,原本我不应当问。不过听到有人说,要杀田烈武、李浑,要问唐康的罪——官家,忠义之士,是杀一个少一个的。唐康、田烈武、李浑,这几个人何足道?但处罚了这些人,杀了这些人,会不会叫忠臣义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陈世儒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官家还想着陈执中的香火,官家难道就不念石越、文彦博的情面?田烈武、李浑,虽不是名门,可也都是烈士之后——他们的行事,哪里是陈世儒能比的?”
“太后说得极是。”赵顼这时已经明白扯出陈世儒案,不过是个引子。太后根本还是想为唐康等人说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却毕竟大不相同,当下只得堆满笑容,耐心解释道:“以朕的本心,当然不愿意处罚他们。不过国家自有法度,总要依着规矩来才行。否则,既不能服众,开了先例,更是后患无穷。擅调兵、擅杀,都是关系极大的大事。唐康这人,朕以为是有大将之材的,果敢、艰忍,也有担当。他这个年纪,到戎州那种地方当官,换成旁人,还不知怎么个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么便是自暴自弃,要么便是百般钻营想着早日逃离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业来,这已是能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纪毕竟太轻了,有点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在戎州时,与上司、同僚都相处不好,益州四司衙门便没少弹劾他——如今更加是胆大妄为了,几千人,说杀就杀了。朕看公绰为将时,也不是他这般好杀的……”
高遵裕听皇帝说着唐康,心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来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来,却没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这么多年,眼见着后起之秀一拨拨地起来,心里更不是味道。这时候听皇帝夸唐康是“大将之材”,正失神间,不留神皇帝竟说到自己,不觉一阵慌乱。却听皇帝又说道:“当年公绰取岷州,生怕士卒滥杀百姓冒功,战前下令:生获老幼者与得级同。便是这点仁心,数万人得活。至今岷州还有为公绰立生祠的。唐康年纪轻轻,做事却不肯留半点余地——他一声令下,杀掉这数千人,身上不知背着几万人的怨恨呢。”
皇帝忽然夸起高遵裕来,不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皇帝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高太后对自己的家人一向严厉,高遵裕虽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辞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劳,与他何干?倒是这几万乱军眷属,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这一军之众,也不是全部作乱的。凡不肯附逆而被杀的,照例进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论;逃走的,也法外开恩,赦免其家属——不过这些也难以甄别,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余眷属,死罪可以赦免,但是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人实在太多了,朕想借着太后寿辰,下一道德音,凡家里有五十二岁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问……”
赵顼这话一出口,众人便已经知道,他根本无意再兴起波澜,本来几千家被谪戍,一定会搞得河北路鸡犬不宁,而且这么拖家带口远赴异地他乡,这不同于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给钱的,路上少说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口,到了他乡还要面临种种更艰难的问题,最后能活下来的,能有十分之二三,就算是不错了。但这道德音一下,几乎等于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军眷属。这于稳定人心,自然是有好处的。而且理由也算是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严。
“官家这是仁厚之心。治国便要这样,到底要以宽为政……”
高太后的这番话,赵顼却不以为然,他摇头笑道:“石越曾和朕说过诸葛亮治蜀之事,不审势则宽严皆误——本朝真宗、仁宗两朝,便是以宽为政的,到朕手里,应当严一严了,否则文恬武戏,必致千载之患。”
这番议论却不对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悦地板着脸,道:“官家熟读经史,自古以来,可见过严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书呆子,诸葛亮那是乱世之法,岂足为万世师?”
“西夏还占据河西走廊,眼见着要兼并西域,恢复国力,他日难保不又成中国之患;幽蓟尚在胡虏之手,河北门户洞开,全无塞边可言——史书上亦不曾见哪个太平盛世是这样的。”赵顼愤然道,话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语气太重,忙又转圜笑道:“外间之事,太后尽可放心。朝廷最可惧者,不是以宽以严,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今司马光与吕惠卿都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莫过于此。这也是太后的福气,才能如此。”
本来太后、皇帝相争,虽然还是温声细语,但殿中众人却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这时候气氛缓和,高遵裕、高公纪还是不敢多话,只赵颢笑道:“官家也说了是‘不审势则宽严皆误’,今日之势,正是要宽严相济。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实是开国百年以来未有的,官家恢复河西,不仅从此陕西又变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耻,这等功业,休说仁祖时范仲淹、韩琦们办不到,便是数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汉光武能相比。朝廷内里,也是君明臣贤、政通人和,太后尽可高枕无忧的,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虽然赵顼刻意缓和,赵颢又打着圆场,但这些话,高太后心里依然是不以为然的,吕惠卿这样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么国家之福?是祸患无穷才是真的。现在的国势,又哪里称得上什么“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儿子现在是威望极高的时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绩后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最后被狠狠地摔下来,这样的事情,不用说远了,隋唐五代现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颇听了些议论的,越听便越发觉得赵顼太过于急功近利,灭夏之后,国力竟有点强弩之末的样子,可如今这个皇帝却还是一腔的雄心壮志,野心反倒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又开口法令,闭口规矩的,总是让人感觉少了那种体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浑等人的行为,打着国法无亲的旗号,关进御史台、枢府的狱中,那是极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顾石越、文彦博的面子?全然不顾天下忠臣义士的感受?仅仅只是发还石越和文彦博的谢罪折子,下旨抚慰他们,这能有多大的意义?高太后知道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进旋涡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断断不敢说的。她所以才不避嫌疑,想劝劝赵顼,至少在定罪之前,让他们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关在狱中——这也是给天下一个姿态,不料她还没来及说出来口,赵顼便已经滴水不漏地堵了回来,又把话题岔开,从言辞语气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让人灰心。这时候这些心意她也不愿说了,太后与皇帝争执,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当下只勉强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过是母子叙叙闲话,你便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倒是儿臣该打了。”赵颢笑道:“太后寿辰将至,还老说这些一本正经的事,官家整日操劳国事,在崇政殿听这些也听厌了,到这来还听这些——倒不如说点有趣的事。我先说一个。”
说罢,赵颢一本正经地坐好,道:“说是编敕所有几个官员好讲《论语》,因说到七十二贤哪些家里有钱,有个官员便说公西赤家里定是极有钱的,众人问他出自何典,他回道:‘诸君不闻语云: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众人都很拜服,认为他学问好。有人便跑去告诉石越,夸道某君《论语》读得好,石越听完,慢慢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说了一句话——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说的是什么?”
高太后稍一沉吟,摇摇头,望着赵顼。赵顼也笑着摇头。赵颢又看高遵裕与高公纪,高遵裕倒也罢了,反正这并非所长,干脆懒得弄脑筋;高公纪却是外戚中少有的学问好的人,不由得皱眉沉思,却再也想不出来。
赵颢因缓缓说道:“却见石越一脸肃然,问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与他的?’”
他话音方落,便听到扑哧一声,高公纪已经先忍俊不住,大声笑了出来。高太后与赵顼一愣,也都回过味,齐声大笑。高遵裕虽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着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作弄人。”
赵颢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个姓石的学士、执政,都是些诙谐人。石曼卿是个‘石学士’——有一回马夫不小心,把他从马上摔下来,吓得半死,他爬起来拍拍衣服,慢里斯条道;‘幸好我是石学士,若是瓦学士,岂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个趣人,当员外郎时,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狮子,听说那狮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叹:‘我们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只野兽。’石中立却责怪道:‘你怎么不知本分?它是园中狮,我们不过是园外狼,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他话未说完,连保慈宫里的宫女、内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赵顼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摇头。
*
自从皇帝接见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当值的吕惠卿便有点心神不宁,但他要讲宰相风度,依然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午见过几个换任的通判后,内廷忽然传来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赶去北京养病——这对吕惠卿无疑是当头一棒,但王中正是内官,宋朝宰相虽然号称“事无大小,不分内外,皆统之”,但皇帝贬窜内官,他到底不方便追问根底,只得强忍着。但他下了极大的赌注,不惜举荐范纯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扫清道路,王中正被贬,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况此事又牵涉到他的命运,到底也不能当没事发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吕惠卿便找了个由头,想方设法想从他嘴里套点话出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整个上午,皇帝召见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与他们有关。但是王珪却是城府极深的老滑头,竟是滴水不漏,尽是说些有关太后生辰的不着边际的话。吕惠卿原也知道,随便泄露与皇帝对答的内容,是极犯忌讳的事情,一旦坐实,这一条罪名,便可以将任何一个宰相贬到天涯海角。但王珪这个“三旨相公”,平日却是极会观风的,且素与司马光不和,在政事堂里,还是倾向于自己这一边的。这时候竟半点口风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问题。
他满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听到消息,皇帝走马灯似的接连召见文彦博、冯京、司马光、王安礼、范纯仁,吕惠卿更是几乎如坐针毡——偏偏这时几个湖北路来的官员还絮絮叨叨,拿着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说个没完。他心里虽然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又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心里只想着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纯仁观风使,一面则盘算着,怎么样才能找个借口合情合理的把这首诏旨给堵回去。但没多久,几个翰林学士被召了进去——吕惠卿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按大宋现在的制度,观风使这样的差遣,知制诰草诏就可以了,翰林学士在这时候进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让范纯仁拜相了。想到范纯仁要进政事堂,吕惠卿刚刚放下的心里,又变得五味杂陈,不是个味儿。
果然,没多久,便见李向安满脸笑容,带了诏旨到政事堂要印。接过诏旨,吕惠卿顿时傻了眼——皇帝仿佛是想将他这十年来忘记做的事情一次性做完,李向安竟是带了五份诏书过来!连王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范纯仁拜相,是吕惠卿自己推荐的,想想刚才皇帝召见的人,便知道两府皆不反对,虽然如此一来,只要拜过太庙,经过一些繁琐的礼仪,吕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政敌。但吕惠卿哑巴吃黄连,亦只得强作笑颜,和王珪一起副署。
第二道诏旨,韩维为枢密副使,也是传言已久的事情,吕惠卿与他又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倒也不觉意外。
但接下来几道任命,却让吕惠卿目瞪口呆。
以高遵裕为泸州知州。
以太府寺卿李陶为鸿胪寺卿。
以开府仪同三司、荆国公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
吕惠卿只觉得一阵晕眩。
“石越!”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前一阵模糊,那三份诏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静的面孔,嘴角边带着一丝轻蔑的嘲讽。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石越。
吕惠卿的握着笔管的手,微微颤抖着。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为泸州知州,泸州现在还西南夷的控制中,宋军虽然迟早会夺回,但没有不先任命经略使,反先任命泸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这个人不会受朝中任何一党的控制,他监视的,不仅仅是军事,肯定也包括民政。
太府寺卿李陶,是吕惠卿的同乡、门生、亲信。太府寺是大宋仅次于户部的中央财政机构,在发行交钞后,其地位更是日渐重要。而石越在太府寺时便兼任参知政事,韩维亦由此而升任枢副,使得太府寺在诸寺监中,更被视为“要津”。而鸿胪寺“不过”是总管全国蕃夷部落事务及海外殖民、藩属国事务的机构。名义上虽然在太府寺之上,实际上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自从石越与韩维去职后,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吕惠卿的亲信占据着。此时忽然将李陶“升为”鸿胪寺卿,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吕惠卿几乎感觉到大厦将倾的恐惧。
而最致命的,却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设法收买、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设法阻扰,大不了在新的太府寺卿任命上做点文章——但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却几乎在一瞬间,让吕惠卿丧失了斗志!
再怎么样算计也没用了。
这样的感觉,弥漫于吕惠卿的心中。
吕惠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于王安石,他实有一种莫名的忌惮。吕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着王安石的赏识与擢用;吕惠卿的全部政治资源,依赖的,还是王安石这面旗帜……曾经,在王元泽还活着的时候,吕惠卿心里便充满不安,他小心的保留着与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证据,为的便是以备“万一”。而在王元泽死后,王安石罢相,虽然表面上吕惠卿对王安石尊敬有加,但是也时刻担心着皇帝会重新起用王安石——因此他知道,只要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辛苦经营来的地位,便会在一夜之间,拱手送人。他用尽办法巩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标榜自己与王安石的区别,但是却始终无法逃避王安石的阴影。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是“新党”,而“新党”,则永远是王安石的党。这种感觉让吕惠卿极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还存在着有司马光、石越这样的劲敌,考虑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许会是极重要极有用的棋子,使得吕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早就对王安石下手了。
但这颗预备的棋子,吕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来的棋子,却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来对付自己。
吕惠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这肯定是石越搞鬼,这样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彦博、司马光用得出来的。
“阴险小人!”吕惠卿在心里咒骂着,手中的笔却始终无法落下去。
自己要亲自给自己的死刑判决书签发核准令,是该觉得讽刺,还是该觉得残酷?
但是,他能拒绝么?
他素有的勇气与智慧,在面对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
“吕相?吕相……”王珪的唤声让吕惠卿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觉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今日见的人太多了,有点不舒服。这一封诏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诏令来,道:“介甫最近患了偏头痛,益州瘴疬地,让他去,我甚是担心。这恐非朝廷优待老臣之礼。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介甫的偏头痛,皇上已经赐过禁方,以新萝卜取自然汁,入生龙脑少许调匀,昂头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听说颇有神效,已经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来,皇上每两月必遣使者慰问,十余年来从无间断,介甫身体好不好,皇上岂能不知?今日皇上接连接见两府大臣,恐是圣意已定——皇上与介甫,君臣之间的情义,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并无不妥之处。”
吕惠卿默然良久,终是难以甘心。掷笔道:“反正不急在一时。范纯仁、韩维为执政,我辈都要面圣道贺的,不如等见过皇上再说。”
王珪看着吕惠卿,本来吕惠卿遭难,他未必无幸灾乐祸之意,但此时自己是唯一在场的参政,他亦担心惹出什么事来,牵连到自己,沉吟一下,还是劝道:“吉甫,皇上不过让介甫去益州查地方官员有无欺上瞒下,且看益州局势如何,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坚执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为臣数十年,下官不敢不言,还望吉甫三思。”
这话已然是说得极直白了。两府大臣没有人反对,吕惠卿却坚持反对,是本来皇帝还以他无私,反见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圣反对,不仅于事无补,反是自掘坟墓。
这些道理,本来以吕惠卿之智,岂有想不到的?但这时候他只觉大势已去,方寸全乱。听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终于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笔,在诏书上艰难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见他署了名,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笔来,在下面亦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吕惠卿。眼见着吕惠卿默然钤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宽慰几句,却又觉无法择辞,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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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按:王安石晚年到偏头痛一事,见于王院亭《香祖笔记》。
又,更新很慢,非常抱歉。论文、毕业论文开题、还要准备考博,种种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看到大家很体谅,心里非常感动。多谢。
第两百九十章 封锁术师小队的礼物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傍晚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说罢,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
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这寇天素不仅在天师道中其名不显,便是在汴京这么多的道士之当,也是寂寂无名,虽然执掌大观,但一向只是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的精英阶层中,并不受重视。但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时,便已精研老庄,其后随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都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著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名噪一时。吕惠卿于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等哲学主张,有许多与道家、道教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吕惠卿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而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他却与大相国寺的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亦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而吕惠卿亦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
寇天素笑着请吕惠卿坐了,笑道:“亏相公还记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见尊师绝艺者,此生绝难相忘。我二十余年来,再未见过此等神技。”吕惠卿的赞叹,却是发自内心,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寇天素同时点四个茶杯,在四盏茶汤中,分出一首绝句来!他分茶的功夫,只不过学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员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视吕惠卿一眼,亲手接过童子送来的茶,递到吕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归意?”
吕惠卿接过茶盏,方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不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不由苦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道:“石子明写得好诗。”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强则有羸,有成则有隳。事势之相生,不得不然,则安可执而为之哉?”
吕惠卿听到此语,不由得默然无语。这段话,原是他在《道德真经传》中所说的,这时候寇天素引出来,隐隐便是劝他不要太执着于名利。但他为相十年,大权在握,一朝便要权位不保,想想自己见过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师二十年前,曾经为我看相,说我必位至三公。今日还要请尊师指点迷津。”
寇天素望着吕惠卿,见他执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相公何苦来哉?天下之事,变幻无常。今日能退得下来,日后方有余地再进上一步……”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满脸失望,不由得顿了顿,叹道:“相公的命,早已算过,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败亦介甫……”
“成亦介甫,败亦介甫?”吕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还是浅了。未得众心,而登相位,依赖的只是皇上与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经营,相公却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赖自己的权谋智慧,为相日久,反而树敌日多,虽有党羽,多数亦不过攀附之徒。当年王介甫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仓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过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辙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动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吕惠卿只觉得寇天素的话极是刺耳,不由反问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得众心的贤材杰士,空怀忠义之名,抱负不展,郁郁而终。”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怜悯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变化的。若只依赖着得众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长保富贵,更是不能只依赖某几样长处,这原本便是人世间极难之事。名位一物,便如万丈深渊上浮着一层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况还要长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当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还不知足?”
“若我能熬过这一关,只要一年,休说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当得。”吕惠卿不服气地说道。
寇天素却只是望着吕惠卿不说话,眼中尽是怜悯、惋惜之情。
“尊师不信么?”吕惠卿似乎被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给你看看!我能当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为大宋的名相,什么王介甫,什么韩琦,什么石越,什么司马光?他们都不如我!没有我苦心经营,石越能打赢西夏么?竖子窃名尔!我绝对不会输给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坐享其成!我没这么容易输!”
寇天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吕惠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双目瞪圆,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么?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忽然,吕惠卿望着寇天素的脸慢慢模糊——他脸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吕惠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楹照进房中,吕惠卿坐起身来,看见对面的书案上,寇天素的书信,正被夜风翻动着,发出轻轻的窸窣声。激流勇退?这是弱者的行为。吕惠卿绝不甘心自己这么容易被打败。起用王安石,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王安石未必愿意重新出山呢!
*
次日一早起来,吕惠卿洗漱完毕,便到书房坐了,提笔构思着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鸿胪寺,还有以高遵裕知泸州,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这些事情,他身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没有咨询商议的意思,虽然吕惠卿一时间失了主见,在诏书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时悔之无及,但是既便仅仅只是出于尊严的考虑,吕惠卿暂时也绝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学士。折子方写了一半,便听家人进来禀道:“相公,陈元凤大人来了。”
吕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声,道:“请他到客厅稍候。”
“是。”家人答应了退下。吕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会,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写着奏折,待到写完搁笔,又捧起来重新读了一遍,见没问题,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见陈元凤。
到了客厅,却发现陈元凤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吕惠卿心里暗赞了一声,笑道:“履善,久候了。”陈元凤见着吕惠卿出来,慌忙起身,揖道:“学生见过相公。”吕惠卿笑着又请他坐了,望着陈元凤,笑道:“履善来见我,可是有事?”
陈元凤欠欠身,道:“学生听到一些谣言,听说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谣言。”吕惠卿笑道,“诏书昨天已经下了。”
“这……”陈元凤摇了摇头,道:“相公,益州的局势,地方官吏欺上瞒下,难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来攻击熙宁归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诚然可虑。”吕惠卿笑道:“不过介甫自元泽去世死,隐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绝了。虽然这次朝廷征诏,但他未必便愿意重出。使者一来一回,总要一个月,他若不肯答应,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难耐。”说到这里,吕惠卿摇摇头,道:“况且我立身正,亦不惧人污蔑。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点将种子正的接任者定下来,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乱,什么样的风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经略使的人选,反争什么观风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将党争置于社稷之上。”陈元凤嘿然道,“相公可听说了,范纯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书,还有人在大造舆论,夸赞他高风亮节,为他当御史中丞铺路呢。”
“宁守兰台,亦不肯守刑部。”吕惠卿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除了党争,还会做甚?”
“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为国家办事的,他们便视为言利之臣;想做点实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们除了空谈性命,可懂半点经邦济国之道?相公为朝廷开疆辟土,此辈目光短浅,视为兴事,只知在背后算计……”陈元凤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了,罢了。”吕惠卿望了陈元凤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等事,说他做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履善,你可愿意去成都?”
“我?”陈元凤不觉一怔,旋即说道:“若是相公用得着,休说成都,泸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吕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门,你官职不高不低,没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员外郎,功绩卓著,又是进士出身,又有军功,简任成都府通判,却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这个时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却是委屈你了……”
“相公说哪里话来。”陈元凤抱拳欠身,慨然道:“学生岂是避事畏难之人?相公放心,有学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无忧。”
*
大梁门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左氏传》,边走边踱,百无聊赖地读着书。总算是皇帝给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与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这座显圣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庙,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对这一切,高遵惠倒是颇能淡然处之。庙里的和尚知道他是当今太后的从父,哪敢轻慢,将庙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又专门指派了几个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还有许多人来探视——镇压渭南兵变后,高遵惠声名大噪,许多平时没有交往的士大夫,这时候都特意前来探望,让他简直是受宠若惊。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们小觑了去,每日除见客外,反倒用心读起书来。而这无疑又让他更赢得士大夫们的好感。
“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夙沙卫曰……”
“高公,好雅兴!”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高遵惠一怔,循声望去,却见是石越笑着走了进来,他正奇怪为何没有人通报,却见石越进了院中后,并不过来叙话,反是侧身让到了一边。他心里一惊,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赵顼。
“罪臣高遵惠,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赵顼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书,不由笑问道:“你在读书?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回官家,是《左传》。”
赵顼笑道:“左传倒是带兵的人读的。上回石越说,左传其实是吴起写的。”
高遵惠一愣,却听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过据情理推测而已。”
赵顼见高遵惠趴在地上,还是不敢起来,又道:“说起来,你还是我舅外公。平身罢,戚里之家,有你这样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气。”
“谢官家。不过,罪臣以为,戚里之家,还是守本份一点好。”高遵惠这才起身,躬着腰,缓缓回道:“昭陵时,故安定郡王从式、故邢国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征讨元昊,仁宗但嘉奖而已。”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共识。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从王安石执政开始,宗室已经允许参加科举,参预政治,而在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国之前,宗室广泛拥有军政大权,无数的宗室为了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血战至死,其忠烈勇敢,让人折腕叹息。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固然有其积极意义,但完全是消极的防范,却未必全无可议之处。
不过,石越尽管对高遵惠所举的例子颇有腹诽,却不至于公开表示反对,尤其是当着皇帝的面。果然,便听赵顼转头望着自己,笑道:“戚里当中,以高遵惠最识大体。”
石越忙笑道:“虽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贤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驾驭驱使。”
高遵惠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诧异地望着石越。却见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找了个阴凉处,服侍着赵顼坐了。赵顼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脸上,道:“益州提督使战死,眼下是副使暂代其职。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职,不可久缺,石越举荐你去接任。”
高遵惠虽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坏,但亦是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点罪……”赵顼笑了笑,道:“先不管这个。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没有方略可以平乱?”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险畏难。益州的局势究竟如何,总是各说纷纭,罪臣也不知端的。不过,罪臣以为,提督使之职,一是守土缉盗,二是协助禁军作战。平定西南夷之叛乱,自有禁军负责。提督使要做的是维护后方安宁,为禁军提供向导,护送补给,让禁军无后顾之忧……”
赵顼与石越听高遵惠小心的说着,不由得相顾一笑。赵顼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颇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争功,谨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辈,越会打仗,祸害越大。西南夷不足为惧,可惧者,是官逼民反,将益州搞得处处烽火。此外,所谓‘慈不领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后方弹压不住,亦是大祸。要找这么个人,高公便是现成的人选。”
“官家……”
“哎——”赵顼摆摆手,打断了高遵惠,道:“益州那里,朕也要一个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经去了泸州,他能带兵,擅长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你却不同,戚里之中,朕以为你最谨慎,不结交宗室,和两府大臣、朝中贵幸交游,都懂得分寸,这便极难得。这次的事,你是忠心为国,纵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着皇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机会提督益州路,对于“待罪”的他而言,的确是意想不到,而且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说他不心动,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愿意步高遵裕的后尘,以前在渭州节制一方,贵为一镇诸侯之时,虽然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渭州也是边远落后之地,可毕竟大权在握,那气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贬,就算是处好地方,毕竟动止都受限制,丁点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禀报,与坐牢差不了太多,心里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见得一日一日的变差,什么样的毛病,在边郡没事,到了内地反而都生出来了。这次皇帝让他去泸州那种瘴疬之地,竟高兴得中了状元一般。
然而,他又岂能不知道益州路是个是非之地?皇帝心里雪亮,他既想要个信得过的,敢说真话敢做事,又没有陷入朝野党争中的人去那里当自己的耳目,必要时还能稳住形势;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过于刚直,不顾后果,在朝野中掀起连皇帝都控制不了的惊涛骇浪来。但又要人刚直敢言,不避权贵;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听从皇帝的控制,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般想来,他高遵惠倒的确是个好人选,再怎么样,他也是个外戚。但是,听了石越和皇帝的话后,高遵惠心里面却实是不愿意答应这个差使,一旦卷入朝野党争中,他不知道要树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敌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祸国”这个罪名,轻轻松松就栽到自己头上了……别看皇帝现在信任有加,石越热情举荐,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金,他远在万里之外,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样在汴京诋毁他?只要皇帝稍有动摇,别看石越谦谦君子,可到时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说半句好话。若有选择,高遵惠宁愿在汴京过自己的富贵日子。但是,看着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思前虑后想了想,高遵惠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赵顼说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却不加责罚贬窜,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难免于物议。若差遣办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虑者,恐伤太后之圣德、官家知人之明。还请官家三思。”他顿了顿,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实乃是非之地,罪臣虽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难以两全。罪臣担心,万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没那么容易被人离间。”
高遵惠却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杀人,曾母逾墙而逃。以皇帝与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罢相,石越亦难免被猜忌闲置,何况他高遵惠?何况他还有“外戚”这个天生就应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遵惠毕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样,逼迫皇帝做出什么保证。何况他也信不过这种保证——连丹书铁券都信不过,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说道:“罪臣绝不敢有负官家信任。”
赵顼顿时笑逐颜开,正要褒奖勉励他几句,却见李向安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叩道:“官家,通进银台司有要紧的奏折……”
“什么奏折?”赵顼皱起眉来。
李向安连忙捧着奏折递了过来,赵顼心里七上八下的接过奏折,打开黄绫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吕惠卿告病。石越与高遵惠心里本就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哪里又出了漏子,觑见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担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问。半晌,方听赵顼苦笑数声,道:“回宫。”
*
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候,宰相吕惠卿忽然患上“足疾”,从此闭门谢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员,都知道这是吕惠卿在表示不满,并且向皇帝讨价还价。赵顼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断派遣太医视疾,一面累诏慰问,要求吕惠卿带病复朝。而吕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自己是反对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这段时间,吕惠卿还特意上表,对皇帝起用王安石为观风使表示赞同。这样,他的矜持就变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满皇帝在重大人事变动时,没有尊重他这个宰相的意见;同时,在陈元凤等人的暗示下,亲近吕惠卿的官员亦开始上书,批评皇帝任免九寺卿这样重要的职位,却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评吕惠卿不该草率的副署诏书;另一部分,则或明示或暗示,表示这亦是吕惠卿不肯视事的重要理由之一。还有年轻的官员,给皇帝上了言辞激切的奏折,回顾了吕惠卿为相以来的种种功绩,力劝皇帝应当尽量慰勉吕惠卿,让他尽早复出。
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又给吕惠卿下达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诏书,充分肯定了吕惠卿这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义,并且希望吕惠卿能够勉为其难,带病视事。为了表示诚意,赵顼特意向吕惠卿征求意见,任命了曾经极得王安石赏识,在新党中亦以“财计”而著名的薛向为太府寺卿。于是,这位与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良好关系的新党干将,在做了十几年的转运使后,终于进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门。重用薛向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种姿态,他并没有抛弃新党。
而在自己执政的成绩得到皇帝诏书的肯定之后,吕惠卿亦终于在告病七天之后,半推半就地复出视事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吕惠卿利用这样的手段,重新巩固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力,再一次确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领导地位。
*
吕惠卿重返政事堂视事的当晚,石府。
“这实堪称胜负手。”石越一面喝着酒,一面感慨地说道,“我早知吕吉甫没这么容易被打倒,但却料不到他将时机、分寸掌握这么好。”
“同样是告病,有高下之别。王介甫之告病,几同于威胁;吕吉甫告病,却能让人觉得他真是受尽了委屈。”潘照临笑道,“时间亦不长不短,若是拖得太长了,难免使人生厌;若是太短,却不免让人觉得他太心急恋栈。不过,福建子不过是扳回一局,大厦将倾,不是用权谋智算便可以支撑的。”
“且走着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缘能不能说服王安石复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经先布了高遵裕这颗棋子,高遵惠这着棋能不能下出去,还要看康时这案子如何结案。我看,这两天总要有结论了。皇上一定要赶在太后大寿之前结案的,这样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借机赦免减罪。不过……”
“公子担心福建子从中做梗?”潘照临轻啜了一口酒,笑道:“吕惠卿若是意气用事,要与公子死斗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换司马光,几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却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违逆圣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个顺水人情,卖公子一个人情,与公子做桩交易……”
“交易?”石越哑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会收手?”
“两军交战,亦要交换俘虏,何况现在是三方交战?”潘照临淡淡道,“他现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彦博、司马光,他能指望他们妥协?要让公子与文、马死心塌地一起对付他,还是争取缓和与公子的关系,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文、马,吕惠卿不是顽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稳固,那么妥协便是可能的。纵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与公子交战,是可以互换俘虏的,那他岂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语,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却听潘照临又说道:“范纯仁还是不肯做刑部尚书,皇上看来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中丞却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现在头一桩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亲信,一面设法阻挠王安石复出,一面在益州布局,然后悄悄改变立场,到时若有万一,便好将黑锅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员的头上。这个时候,御史台就是必争之地。范纯仁坚拒刑部尚书,多半亦是想到了这里——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时候弹劾官员,审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份内之事。吕惠卿用利完安惇,又将他排挤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现在御史台中,亲附吕惠卿者如舒亶辈虽然也有不少,但这些人都不够资格做到御史中丞。安惇与公子是死敌,与文、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虽然有怨,但吕惠卿这时候,多半还是要引他为援。公子等着看,吕惠卿一定会设法影响御史中丞的任命。不过,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亡羊补牢之计——安惇不过一中山狼,谁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对吕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吕惠卿惟一能永除后患的机会,便是快点找一个好一点的经略使。只要连打几个胜仗,便可稳住皇上的心;若能将西南夷快点镇压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吕吉甫,多大的过错也能遮掩过去了。”
“我怕那时候,益州已经遍地都是陈胜、吴广了。”石越苦笑道,“况且,他吕惠卿又知道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经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说到底,还是枢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与公子交换战俘。”潘照临笑道,“他要急见事功,不依赖西军却依赖谁?朝中大臣,谁对西军最有影响力?谁最有‘知将’之名?”
石越顿时默然。
潘照临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单以此事而言,他与公子却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罢,康时也罢,公子不必担心。只有田烈武与李浑,虽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结果如何,还是难以预料。我看吕惠卿这几日间,一定会来找公子。他比谁都盼着益州能打一个胜仗。”
“那我又当如何应对?”石越忽然问道。
“经略使的人选,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对公子来说,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复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时节,益州路还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摇了摇头,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灵做赌注,我没这种胆量。和吕惠卿各凭手段便罢,经略使的人选,一定要尽早劝皇上定下来。益州路,只怕经不得拖了。智缘能劝得动王介甫也罢,劝不动也罢,只要御史中丞这里赢过吕惠卿,扳倒他亦只是迟早的事。”
“公子也说过,干脆让种种麻烦一并爆发了,再慢慢来收拾。”
“便算是我有妇人之仁罢。用益州一路动荡换吕惠卿下台,我倒宁可他继续呆在政事堂。”石越沉声道:“我要赶吕惠卿下台,是因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势,他已经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让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为了扳倒吕惠卿,便不择手段。”
潘照临望着石越,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侍剑匆匆走过来,禀道:“学士,吕相公求见。”
石越腾地起身,顾视潘照临一眼,笑道:“快请。”
第两百九十一章 冰冥海
宋朝最贵宰相,真宗以后,即使贵为亲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吕惠卿亲临,石越自然要降阶相迎。二人揖逊谦让着进了客厅,叙了宾主之位。待设了茶,石越便即谢罪道:“相公贵恙,若有赐教,遣一介之吏,叫我过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劳驾屈尊,实是罪过。”
吕惠卿笑道:“我不过顺路而已。路过学士巷,因有几桩事萦绕于心,我素知子明智略过人,老成谋国,故此打扰,还要请子明不吝赐教。”
“岂敢。”
“子明何必过谦?”吕惠卿笑道:“朝野谁不知子明乃国之柱石?”他一顶一顶的高帽盖过来,石越口里谦谢,心里却已在佩服着潘照临的先见之明。一来二去又互相吹抬谦逊几句,却见吕惠卿忽然敛容,忧形于色,叹了口气,道:“居上位者,自古以来,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不瞒子明,这些日子我几乎夜不能寐,朝廷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益州路……哎!”吕惠卿长叹了口气,道:“我此时亦颇疑为地方官吏所误!”
石越没料到吕惠卿开口提及正事,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隐隐竟将责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员身上,饶是他早知吕惠卿来意,亦不觉愕然。却听吕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势不明,但我依然以为熙宁归化之政并无不妥。只是朝廷过于轻敌,地方官讳过欺瞒。如今介甫既已为观风使,当日在文公府上所议之事,便是办了一半。当务之急,却是要速择良将为经略使,征调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乱。大军在外,空耗粮饷,非国家之利。平定叛乱,宜早不宜晚。然经略使之人选,一个个皆不合圣意。枢府总天下军事,一个经略使都久悬不决,实是让人……”吕惠卿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又道:“不仅是经略使,渭南兵变一案,亦总是拖着不断——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实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听他抱怨着枢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说其实枢府也已经进呈了人选,只是皇帝犹豫不决——这是指责皇帝了,因笑道:“选将调兵,毕竟是枢府的事。且将帅关系甚大,谨慎一点,亦是应当的。”
“只怕有人为私意而害国事。”吕惠卿冷冷地讥讽了一句,话锋一转,又道:“国朝之制,虽然两府对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国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颇救其弊。一般的军队调动,政事堂固然不当多管,但若是关系重大的战争,无论选将用兵,政事堂都理当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驻军空耗国帑,久而无功;枢府调兵选将,又屡战屡败。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乱,不仅关系到益州一路之安宁,亦关系到熙宁归化之成败,乃至关系到大宋二十年之气运。我等为大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为那是枢府的事,便置之不问?子明亦常说,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若是枢府迟迟定不了让皇上满意的人选,我辈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朝廷诸公之中,以子明最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来,想听听子明的意见。”
石越听他摆明了是要侵削枢府职权,妄图通过军事上的胜利来挽救自己的权位,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见询,敢不尽言。然熙宁归化,在下实以为略嫌操之过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镇压,虽孙、吴再生,亦无能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战火,还是要剿抚并用。”
石越的这番话虽说得委婉,却分明是要吕惠卿承认熙宁归化失败,他在益州折腾了三四年,搞得鸡犬不宁,无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场,吕惠卿却是骑虎难下,断然不可能答应。但他此来,却不是与石越争辩政见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抚并用,总要先能剿方可抚。不能战者不可言和。子明以为,应当如何剿?派谁去剿呢?”
石越听他话中虽有妥协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轻,便已知他心意,不过“求同存异”而已,便道:“依我之见,经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
吕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不觉微微一笑。他曾听到过风声,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传闻还是石越的推荐。这时石越看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变的案子就一定要先结案。那怎么样处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个定论。吕惠卿苦于在军中没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军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西军,而石越在西军中威信极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荐人选时,若能得他之助,不仅在人选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将领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对者的嘴,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争议。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选将适当与否,关系到益州成败,为了自己的权位,他一定要与石越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双方都是极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于石越,那么石越自然便会要求回报。
而他吕惠卿当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来。
“子明所言,正合我意。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陕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吕惠卿装得全然不知道石越举荐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虽是戚里,但为人谨慎,知兵,必要时亦能有担当。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点点头,却故意叹道:“可惜他这次怕亦脱不了干系。”
吕惠卿立时摇头,慨声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么,总当得上‘忠臣义士’四个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后定什么罪,我以为章程有两个:一是此事不应当再拖,要早一点给天下军民一个交待;一是若无罪则罢,若是有罪,政事堂理当保全他们,向皇上请求特赦。某忝为宰相,绝不会做让忠臣义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确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选。有他坐镇,禁军可无后顾之忧。”却绝口不提唐康。
吕惠卿点点头,又沉吟道:“今国家多事,枢府文公老矣,孙固辈少年骤贵,少历州郡,又不懂军事,兼轻视武臣,枢密会议形成虚设。枢府还须要有重臣去执掌大局。否则,误国事,必枢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为子明当仁不让。若有子明在枢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无忧……”
吕惠卿这番话,却多有不实之处,孙固做转运使时,就和西南夷打过交道,还镇压过小规模的西南夷叛乱,剿抚并用,手段狠辣,“不懂军事”四字评语,断断安不到他头上。石越正端起茶来啜饮,听到他这话,一个失神,几乎呛了出来。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笑道:“相公说笑了,文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文武,若非有文公在枢府,便是伐夏之时,亦不能这么般顺利。孙和父是随龙旧臣,为人刚正不阿,见识过人,颇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韩持国为副使。枢府实是人材济济。在下绝不妄自尊大,以为可以胜过文、韩、孙诸公。”
吕惠卿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试探石越,欲以支持其登上枢密使之位相诱,换取石越更进一步的支持,虽然事先并没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却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场甚是坚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将来临的权力斗争中偏向自己,但总是希望他能保持中立,而石越今晚之态度,却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还不肯死心,又笑道:“子明却太自谦了。”
“在下并非自谦,而实是以为益州局势不可全归罪于枢府。便让我在枢府,亦不过束手而已。”石越虽然含笑而言,语气却甚是坚决,“平心而论,对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孙和父。”
吕惠卿以宰相之尊,亲自拜会石越问策,又百般利诱,拉拢石越。石越语气虽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绝之意。吕惠卿虽然明知自己筹码有限,但心中亦不禁有点恼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却不肯发作,只强抑着恼怒,反言辞恳切地说道:“子明之见,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辈虽意见分歧,用心却都是为了国事。我素知子明与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国家为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乱,是迫在眉睫之事,还望子明以国家为念,以益州军民为念!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却为了意气之争,或为明哲保身,而坐视国帑空耗,局势败坏,此辈夜半扪心自问,宁不有愧?似这般人,能称‘君子’否?某虽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辅佐圣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伤圣天子之明,失天下之望。子明素称贤者,还望不要再推辞。不管益州路现在究竟如何,速择良将,打上几个胜仗,对国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吾辈既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当此主忧臣辱之时,应当先放下争议,不计个人荣辱,以国事为先。”
他言语切切,话中一片为国之心,令人闻之动容。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在位,熙宁归化便无法纠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国家亦无法休养生息。于公于私,他都一定要将吕惠卿赶出政事堂。但是吕惠卿既然开出了帮助赦免唐康的价码,他亦不能不考虑做出一定的妥协。益州的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也无法准确知道,毕竟从益州到汴京,有十几天的时间差,各种信息真假搀杂,又不完全,如果再这么拖下去,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突然矛盾爆发,到时候就真的悔之无及。尽快取得对西南夷的军事胜利,从短期来看,的确可以稳定益州局势;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借机来左右益州经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子,若吕惠卿真要从中作梗,他毕竟还是宰相,结果如何,也难以预料。唐康倒最多只是吃几年苦,但田烈武、李浑,就有性命之忧。李浑倒也罢了,石越与他素不相识,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却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但是,这种妥协,也可能给吕惠卿以喘息之机,甚至让宋朝在改土归流上越陷越深……权衡种种利弊得失,石越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决断。
沉吟半晌,石越方说道:“相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经略使,在下亦以为应当早定。兵机贵速,久拖不决,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屡战屡败,当此之时,皇上、枢府于选将调兵,加倍谨慎,亦是为了万全。”说罢,他顿了顿,忽然问道:“相公可知道枢府都推荐过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将。”吕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门,不用重臣宿将,怕节制不住。刚刚才有渭南兵变之事……只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合圣意者。”
“相公,益州的确既有河朔兵,又有西军,又有东南禁军、厢军、土兵,但对善用兵者,没什么节制不了的。韩信能驱市人作战,章邯以刑徒大败项梁,此二人,谁曾管他的兵来自何处?枢府因官军一败再败,又碰上渭南兵变,满心想的都是谨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胜仗,便只能依赖西军,舍此别无他途。什么河朔军、东南禁军、厢军、土兵,窃以为都不必管他。从西军抽调精锐,从西军择选良将,便是这两条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吕惠卿不由得击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绵延之所,其与洞蛮、溪蛮还不同,有许多种落,素来不事耕种,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骑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骑兵,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骑兵。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
“山地骑兵?”吕惠卿亦是饱学之士,智力过人,沉吟一会,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子明高见。”
“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便日渐衰落,如今虽然重建,但汉人操练马军,在平原大地驰骋作战,以今日之禁军,便是契丹精锐,亦与其一较高下。我军马术虽然略逊,然纪律严明,马军之骨干,都是西军久战健儿,或蕃骑中骁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国朝骑军之盛,莫过于今日。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于一叶小舟上,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鲜有不败者。兼北人不习水土,未战已先损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谈,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当年以盛唐之强盛,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另一个时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骑兵之骁勇,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争为前锋向导,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成功,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厉害,石越又岂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西南夷虽然比不得南诏、大理,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绝对不如唐军、蒙军。更何况,宋军绝对经受不起唐军、蒙军那样的损失,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没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但此时的宋朝,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真要是那种惨胜,后果没有人敢想象。不过这些计较,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
“以在下之愚见,今天下之兵,擅长在山地作战,而又不惧瘴疬者,惟有横山羌兵。要与西南夷作战,朝廷应当于沿边诸军中,抽调熟蕃与汉军中有山地作战经历之精兵,并招募横山羌兵,组建新军。若有这样一支军队,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处抽调军队,招募羌兵,亦可不影响到西北塞防。而将帅之选,便要自这军队的构成来考量——要有山地作战之经验,要有带蕃兵之经验!后者尤为紧要,蕃兵多是桀骜难制者,若非在西北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绝不能统率此军。这样的将领,西军中也没有几个。”
吕惠卿此时早已心悦诚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选。”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汉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军名将,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紧的,是他在讲武学堂做过教官,便是河朔、东南禁军,许多将校都曾是他的学生。做个益州经略,绰绰有余。不过他一直是李宪的副将,未曾独挡一面,年岁毕竟也还是小了些。另外一个慕容谦,最擅长的便带这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他熟知蕃情,横山一带的蕃人中,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骜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调教得规规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万全。”
“可是曾奔袭地斤泽之慕容谦?”
“正是。”
吕惠卿抚掌大笑,抱拳谢道:“子明胸中真有数万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荐此二将。”
“相公的胸襟,才让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报。”石越望着吕惠卿,微微笑道。为了让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变得顺理成章,他闭口不提环州义勇与渭州蕃骑这两支现成的山地骑兵,反而出了个抽调、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吕惠卿不知其中虚实。果然,吕惠卿虽然明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依然信之不疑。不过,这其实也不足为怪,休说吕惠卿,便是文彦博、孙固,亦未必会想到这里,尤其是默默无名的渭州蕃骑。
*
送走吕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钟,却已是定昏时分。他正欲去找潘照临,侍剑知他心意,已在旁禀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这么晚了,潘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侍剑笑道:“潘先生没说,我猜或者又是听说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去大快朵颐了。”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道:“你去换了衣服。”
“换衣服?”侍剑莫名其妙地望着石越。
石越笑道:“我们也出去走走,上回听章子厚说,熙宁蕃坊有不少新鲜物什,有一家叫什么宝云斋,听说是极西的夷人开的,我早想去看看。”
“宝云斋倒确有些名声,只是蕃坊这个时节,学士不宜去的。”侍剑连忙说道。
“为什么不宜去?”
“学士还不知道么?”侍剑笑道,“熙宁归化以来,蕃学便不太安稳。参加叛乱的蕃部子弟就不用说了,都被朝廷软禁起来了。可其余的蕃人,许多都和叛乱的蕃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听说还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开封府的、职方司的、皇城司的,到处都是,朝廷还特意移了一营禁军驻扎到附近。京师别处都是通宵达旦的,从来没有宵禁一说,但几个蕃坊却是不许的,我看再有一个时辰,开封府就要在几个蕃坊宵禁了。学士这时候去,那边的店铺多半也歇业了。而且那里颇有对朝廷不满的蕃人,喝了酒便闹事,学士去那种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没关系。有几个人会认得我,又会出什么差错?”石越笑道,“快去换衣服吧。”
侍剑见石越神色甚是坚决,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换了衣服出来,侍剑与几个护卫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候。石越却连马车也不肯坐,主仆六人只骑了马,往熙宁蕃坊行去。其时虽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为天气炎热,白日出门的人少,夜晚清风徐来,凉爽怡人,这汴京街头,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热闹景象。在热闹的坊区,家家户户依然是***通明,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酒楼店铺更见热闹,客往客来,隐隐更可见红袖招展。
这几年石越虽然是半闲散状态,但心情欠佳,是甚少有这般闲情逸志出来逛夜市的。他领略过马行街、州桥、潘楼街等处夜市的盛况,却不曾想熙宁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逊于马行街。这还是有宵禁的情况下,他想见平时之盛况,不由为之咋舌。
侍剑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说着闲话,哪家店铺卖的是正宗的亳州轻纱,哪家店专营定州的缂丝,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灵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驼毛毡、契丹的西瓜,还有交趾的蓬莱香、翠羽;占城的象牙、连香、黄蜡、丝绞布、红鹦鹉;真腊等国的番油、姜皮、金颜香、豆蔻;三佛齐的丁香、檀香、珊瑚树、苏合油、猫儿晴、琥珀;蒲甘、细兰等国的宝石,注辇国的琉璃、槟榔、玻璃……四海万国之物,这里都是应有尽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么便弄到了广州市舶务的许可,从真腊国还是什么国,运来了一大批蕃剑,真是好剑,比起倭刀与大理宝刀来都毫不逊色。一把蕃剑,竟卖到五百贯。”侍剑笑着说些逸事,“不过样子上看,没有宝云斋的达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达马斯谷刀罕见。”
“朝廷颁布勋刀勋剑之制时,勋刀便曾想仿达马斯谷刀的形制,不过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无策。”石越笑道,“这真腊国有什么剑能比得达马斯谷刀?”他话刚说完,却忽然想起——真腊国吴哥王朝的领土南至马来半岛北部,其时国势日盛,是当时中南半岛赫赫有名的大国,其国力无论是亲附大宋的交趾,还是统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余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邻真腊、交趾,一个隐然是中南半岛第一强国,一个背后却宋朝这个庞然大物撑腰,两国偶有争端,李乾德便打着宋朝旗号出兵,薛奕为了立威,也出动海船水军相助,占城国本来也未必怕交趾,但这时强邻环视,又畏惧宋朝海船水军,只得忍气吞声。为防止被这两国吞并或是沦为附庸,占城国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贡,终于让宋朝皇帝重新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占城节度使、权知占城国王事”,借着宋朝的力量,来制衡真腊与交趾。只是宋朝为了安抚交趾,只给占城国王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号,交趾国王却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名号,始终是压着他一头。而丹流眉的情况则更加恶劣——它本是三佛齐的属国,而三佛齐又是注辇国的属国,宋朝介入南海地区后,地区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齐不惜将凌牙门名为买卖实为奉送给宋朝,未必没有想借宋朝之力,摆脱被注辇国控制的命运。但没想到前面驱虎,后门来狼。宋朝与交趾联军灭掉了渤泥国,将其国瓜分为三,使得整个南海诸国都被震惊。三佛齐生怕被宋朝吞并,反而不敢与注辇国骤然摆脱关系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与注辇国两个大国之间图生存。处境尴尬的三佛齐为了防止丹流眉脱离控制,对丹流眉不时流露出吞并的野心。而吴哥王朝与占城国对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饰。三国之所以一直没有对丹流眉用兵,顾忌的是凌牙门那强大的宋军。生怕此举将南海地区微弱的地区平衡打破,惹恼了宋军,最后反而引火烧身。但丹流眉却也不敢轻易地更换宗主国,只能谨小慎微的对宋朝、三佛齐、真腊、占城都俯首称臣。
其时宋人对南海地区了解渐多,尤其经《海事商报》的报道,环南海诸国中,国富民强,号称拥有战象近二十万头的真腊国在大宋非常有名,几乎仅次于交趾,于是许多他国所产物事,商人们也往往有意无意假以“真腊”之名。这所谓的真腊国的蕃剑,只怕便是后世的“马来剑”亦未可知……不过马来剑他亦只闻其名,未识其面,便是见着,也分辨不出。
侍剑见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学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剑的神色,却是跃跃欲试,便点头笑道:“也好。”他这话一出口,便是平素向来寡言少语不拘言笑的四个护卫,脸上都露出喜色。所谓见猎心喜,但凡好武之人,听到“宝刀”、“宝剑”,都会忍不住心动。
侍剑亦甚是高兴,领着石越便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铺前。石越抬头看招牌,却写着“李记剑铺”四个大字,名字极是平常。他正要走进店中,便听到店内有人说道:“好剑,好剑!”又有人却是郁郁叹道:“可惜这宝剑不能入名将英雄之手,却要在这种地方,每日被灰尘覆盖。”石越听这两个声音,却分明是何畏之与郭逵,他心中大奇,快步走入店中。只见这李记剑铺里面虽然不大,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兵器陈列得整整齐齐。店中两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端详着一柄宝剑,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谁?
“仲通、莲舫!”
正在欣赏“真腊蕃剑”的郭逵、何畏之听到声音,连忙转身,却见石越正笑着抱拳打着招呼,二人慌忙回礼,一个道:“子明公如何来此?!”一个却道:“石帅万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两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两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矶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犀利异常,颇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剑身狭长,比寻常宝剑还长出几分,剑尾部饰有华丽的流云纹理,如凤凰一翼展于剑侧,为这看来冰凉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许华美意味,但剑柄似乎不过为寻常乌木,黑沉沉的并不起眼,只是年代看来已颇久远,其上所饰花纹古朴特异,亦非中土所有,剑柄通体微削,下端内旋,宛如雄鹰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石越此时阅历无数,但这样一柄奇特的剑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觉手掌微动,剑身便有银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锋锐处竟教人不敢轻触。
“这便是真腊蕃剑?”
“如假包换。”剑铺的掌柜早已见着石越一行进来,这时忙凑过来打躬笑道:“这位官人,小店在这熙宁蕃坊,也是有名有号的。这真腊蕃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整个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信,您问这位何将军——真腊蕃剑只要能运到汴京,用了几天,便哄抢一空了。这一把剑,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并不敢卖的。官人要是看得满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剑到,小人便将剑送到尊府上。”
“你还敢饶舌,我的定金在你这里放过多久了?这剑倒是什么时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将军,这事急不得。”掌柜的赔着罪,笑道:“一来这真腊蕃剑,便在真腊国,也是宝物,宝剑不易得,要到真腊国换来这等宝贝,没那般容易。再来,将军也知道海上风高浪险,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来。碰上天气不好,船在港里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官人们是富贵人,不知道这出海贸易,都是以命博钱,寻常人只见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倾家荡产,将命都丢了——不过,要不是这么难,哪里显得出这剑的珍贵难得呢?”
南海航行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石越见过市舶局的报告,凡在各市舶务登记过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种原因葬身海底——这还是折平了比较安全的宋朝与高丽航线的数据。海船水军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对于这个数据,石越并不意外,要知道,南海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耶元十六世纪,每一百艘从美洲运金银前往西班牙的船只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盗或风暴击沉;一直至十九世纪,海难的数据依然达到三成到四成二。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经充分证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这个掌柜的所说的话,虽有夸张,却也基本说的是实情。
却见郭逵摇摇头,取出两张百贯的交钞,递给掌柜,叹道:“可惜这宝剑蒙尘,白白放在这里做样品。定金二百贯,剑到了后,送到吴起庙旁边的郭府。”
那掌柜的却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连连赔罪,笑道:“这位官人见谅,若是缗钱,二百贯也够了。这交钞,却要三百贯。”
石越听到郭逵一直说什么“宝剑蒙尘”,显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这时候听到商家收定金,交钞居然比缗钱要多收一百贯,顿时大惊失色,几乎叫出声来。
却听那掌柜的又笑道:“剑到了后,自然马上送到尊府。只是还请官人体谅小的们,每柄蕃剑,按缗钱五百贯算,若要用交纱,只能随行就市,看送剑那天的行情。”
郭逵听到这话,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张交钞,递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万谢着,开了张收据,递给郭逵。
石越本来也是想给侍剑等几人买几把的,这时候听到交钞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随行就市”,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只听郭逵在旁说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说话?”石越苦笑着点点头。郭逵又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吉庆酒楼,还算清静,不如……”
“便去那里吧。”石越瞅见郭逵神情郁郁,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些什么,更是心烦意乱。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却不便多说什么,众人出了李记剑铺,竟是各怀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一起朝吉庆酒楼走去。
好在那酒楼并不远,未多时便到。众人将马交给酒楼的伙计看管,要了间清静的院子,郭逵与何畏之的伴当都留在了院外,侍剑与石越的护卫们想跟着进去,却被石越拦住,笑道:“有郭大人与何将军在,你怕什么?”侍剑这才想起这两人也不是等闲人物,憨笑着留在外面。
石越与郭逵、何畏之进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视着石越,苦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请求率兵平乱之事?”
石越愕然看着郭逵。
却听郭逵叹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见我……”他抓起酒盏,自顾自地倒满,一饮而尽,长叹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执锐……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岂敢言老?!”他自斟自饮,连喝数杯,说到后来,竟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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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通,大丈夫建功立业,未必要在疆场。”
“我一生之愿,是马革裹尸,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郭逵摇头泣道,“星星白发,生于鬓垂;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石越默然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何畏之端起酒壶又给石越斟满,又缓缓给郭逵与自己满了,放下酒壶,双手捧杯,直身道:“石帅……”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其意,端起酒盏来,苦笑道:“莲舫之意,我已理会得。”
“还请石帅成全!郭公若得为帅,下官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替朝廷荡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还有何人,胜得过郭公。”
石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郭逵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人选。但是王厚自军制改革开始,便倾心归附于他,纵然其父王韶对军制改革一直极为冷淡,但王厚却是始终热心地支持。其后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对石越亦十分尊敬、服从。他与慕容谦其实都是西军青壮派将领中亲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军中的青壮派将领,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虽然也是坚定地支持军制改革,但他却毕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况,石越已经与吕惠卿达成了妥协。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说好话。
“仲通乃国朝名将,若能以仲通经略西南,朝廷可高枕无忧。”石越委婉说道,“然圣意既定,只恐某亦无力回天。”他叹了口气,转向郭逵,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依我看,只怕是圣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将兵,兵部之事,又当属何人?”
郭逵本来对石越还抱着一丝侥幸的期望,这时候听见石越婉拒,眼神顿时落寂下来,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涩声道:“子明不必为难,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并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劝慰道。
郭逵听到此言,嘿嘿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个六十有三的老将为帅,岂不让人笑话我大宋无人?”
石越听他发着牢骚,劝亦不是,不劝亦不是,只得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
*
为了保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相位,吕惠卿在局势不利、政敌虎视之下,不仅没有投子认负,反而爆发出了更大的能量。会见石越的第二日,吕惠卿借着在崇政殿讲经的机会,在讲完一篇《礼记》后,便向赵顼说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乱的事,他激烈地批评了枢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陈叙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说过的方略,并且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为益州路经略使、副使。为了让自己的举荐更有力,吕惠卿特意说明了这是他与石越商议的结果——换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吕惠卿故意将自己拉下了水。吕惠卿的举荐无疑在无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养年轻将领的心意。王厚与慕容谦的战功与履历,都足以让皇帝信任。而吕惠卿提出来的平定叛乱的方案,赵顼将李宪先前的建议加进去后,也并无冲突。皇帝也希望能够尽快地平定西南夷的叛乱,解决这个让他心烦意乱、不得安宁的麻烦——尤其是他觉察到这个麻烦,很可能会影响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发新一轮的党争之时。
又过了一天后,皇帝分别召见了石越与李宪。石越承认了吕惠卿曾经征询过他的意见,并且再次极力举荐王厚与慕容谦。而李宪也肯定了王厚与慕容谦的能力。从私心来说,李宪与王厚在西北的合作还算不错,但是,熙河、秦凤的宋军,都是王韶留下来的最嫡系的部队,李宪虽然曾经是王韶的监军、副将,节制这些部队并不成问题,然而王厚的迅速升迁,借着乃父的威名,却不可避免地让熙河、秦凤方面的西军将领隐隐分成李、王两派,既便是李宪并没有刻意要在军中培植自己势力的意图,这也绝非是李宪愿意看到的局面。本来李宪还担心以王厚为经略使会带走自己部下的精锐部队,但是他委婉从皇帝口中探出吕惠卿与石越的策略是从各军中抽调部队组建新军时,便放下心来,在皇帝面前大力夸赞着王厚的才华。
皇帝素来信任李宪,征询过李宪的意见后,赵顼便几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无论是从惯例还是谨慎的考虑,他都必须再询问枢府的意见。
然而,出乎赵顼的意料之外,枢密使文彦博对此做出了激烈地反应。
尽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规定两府对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时间内,也出现了重大军事决策完全不通过政事堂这种令宋朝的宰相们感到尴尬的窘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仅枢密院的长官们开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的宰相们对于军事决策的发言权也在逐渐加强。但即便如此,在事先达成了默契——益州巡边观风使与经略使由两府分别决定的情况下,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吕惠卿全然不征询枢府的意见,径直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人选,却不能不被文彦博视为一种挑衅行为。在他看来,这与当年王安石另设机构,悍然剥夺枢府对武官的人事权,几乎是同一性质。名义上两府对掌文武之柄,实质上却是政事堂越来越凌驾于枢府之上,并且其姿态越来越肆无忌惮。而皇帝的态度更让文彦博觉得无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征询枢府的意见,仅将枢府与枢密会议视为例行公事,却只是信任一二亲信大臣的意见……文彦博对于皇帝重新征召王安石,本来就非常不满,只是因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隐忍不语。此时,吕惠卿的挑衅、皇帝的轻视,还有对石越种种不满,各种情绪累积,便借着这件事情,全部发泄了出来。
王厚与慕容谦是不是经略使的适当人选,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文彦博借口二人年纪太轻,朝廷从未寄托过方面之任,断然否决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荐宿将林广为经略使,并且言辞激烈地批评皇帝“亲小人,远君子”,又列举王安石种种行为,大翻熙宁初年以来的老账,预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乱还只是疥癣之祸,而王安石复出,则是腹心之患。
皇帝一直担心朝野党争再起,却没有料到,远在金陵的王安石还没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势还没有完全弄清,熙宁初年的激烈党争,似乎又露出了苗头。
所以,赵顼对于文彦博的行为,内心十分不满。但文彦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枢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领袖之一,如此身份,让赵顼不得不优容三分。然而,这种优容并不能平息他心里的恼怒,他隐隐觉得文彦博太过于倚老卖老,而且完全不顾全大局。对于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义,不仅仅是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王安石还是他统治的前半期的标志。当年他以一腔锐气,锐意图治,整个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变国家命运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没。而且,从政治现实来说,王安石亦是大宋朝廷中坚决支持变法的一派官员的旗帜,赵顼内心深处,对于新党的贡献,是非常认可的。文彦博对王安石或明或暗的批评,让赵顼觉得非常的不舒服。而他断然否决王厚与慕容谦,赵顼也并不能接受——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广又何曾寄过方面之任?几年以来,林广一直在河朔军中为将,而赵顼征询过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见,却都认为平叛必须以西军为主力。身为枢密使的文彦博,反要让一个河朔军的大将来当经略使,渭南兵变殷鉴未远,他不是老糊涂了么?
不过,内心的不满归不满,文彦博毕竟还是举足轻重的元老重臣。赵顼并没有如对其他臣子那样训斥,甚至也没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彦博,表示他会重视“文公”的意见,会再慎重考虑经略使的人选。
*
崇政殿。
郭逵对突然被皇帝留下来单独接见,颇觉有几分意外。他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暗暗猜测着皇帝的心意。难道益州经略使的事,又有了转机?一念及此,郭逵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两府之间的争执,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大争吵的局面,但他也已经有所风闻。文彦博坚决地拒绝吕惠卿的人选,而吕惠卿则不断地催促皇帝早下决心,毫不掩饰地指责文彦博以党争为上,国事为下,欺君误国。两人的亲友、门生、党羽,也早有互相攻讦,不过所有奏折被皇帝全部留中,又下旨将他们狠狠斥责了一顿,双方这才收敛了几分。不过,皇帝能够控制住局面,也是因为司马光以下,两府的宰执们,无论倾向哪一方,对于文彦博与吕惠卿的这场争执,都还有所保留的缘故。有传闻说,司马光并不反对王安石复出,甚至于认为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批评“太过”;而孙固私下里亦不反对王厚与慕容谦的任命。而支持吕惠卿的新党方面,许多人对于吕惠卿的政治前途还有点看不清,都不敢贸然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郭逵的确也还有“渔翁得利”的可能,如果皇帝想要息事宁人的话,他也许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仲通。”赵顼亲切地叫着郭逵的表字,“你虽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里知道,你这个兵部侍郎,其实与兵部尚书无异。”耳里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来,郭逵心里一阵激动,无论如何,这都是皇帝对自己的一种认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没有兵部侍郎直接接任兵部尚书的道理……”
皇帝说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仅次于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一个兵部侍郎,怎么样也没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书。虽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新官制继承与发扬着宋朝官制原有的优点,主要是以勋章——包括勋刀与勋剑、功臣、勋阶、爵位四大制度来奖励功劳;以散官来叙资历;以官职来任贤与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强调资历对官职的制约,以防止“幸进”,制约皇帝与权臣随意地任用亲信,扰乱帝国官僚体系的秩序。所以,在吴充死后,尽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是没有吕惠卿从中作梗,皇帝的确也不能随随便便让郭逵做兵部尚书。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没有任命新的兵部尚书来制肘他,已经是对郭逵的极大信任。
“但朕要兵制改革,还要依赖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时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后,朝廷议功,朕还记得,你的侯爵,是朕亲自点的名。”赵顼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要是在熙宁新官制之前,朕知道,这侯爵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个虚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几个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吕惠卿贵为宰相,石越立下这么大功劳,都不过是个开国郡公。政事堂的执政中,有好几个都不过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样,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为,其志虽可嘉,然朕也不能许你——统率三军者,不能随意冲锋陷阵。卿的才华,要用在庙堂之上。”伐夏以后,宋廷对原有的十二等爵位体制也进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袭封则不加“开国”、“武功”;大臣授爵,加“开国”二字;以军功封爵,则加“开国武功”四字。有没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并无任何区别,但却象征一种荣耀。
“陛下!”皇帝这么着赞赏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他最后一丝率军出征的希望便告破灭,却依旧是感激涕零,说话都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来对皇帝的怨气,也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陛下,臣虽万死,不能报陛下厚恩!”
但赵顼凝视着郭逵,语气却忽然严厉起来,“然朕颇听到一些传言!”他顿了一顿,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个激灵,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却听皇帝厉声质问道:“你对石越不肯替你说话,反与吕惠卿一道举荐王厚、慕容谦,颇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来。
“你不敢?”赵顼哼了一声,“你觉得石越在帮吕惠卿——石越素来与你交厚,这番却不肯成全你,反去帮吕惠卿,你牢骚多着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连连叩头,不停地谢罪。
“朕不让你去西南带兵,你有点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来怪你——你到底是忠君为国!”赵顼冷冷地望着郭逵,道:“不过,你身为朝廷大臣,有些话,要有分寸。酒楼里你也敢乱议军国大事?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令要沦为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够你在家里喝酒么?”
“臣万死!臣万死!”
“朕不要你万死。你怎么想吕惠卿,怎么想石越,朕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么不满,可以到朝廷上说,可以和朕说,但不能去酒楼说!难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么?是朕不肯纳谏了么?”
赵顼的质问越来越严厉,郭逵叩头如捣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还给他留着面子,这崇政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这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造膝直陈。究竟王厚、慕容谦,做不做得益州经略?朕要听你的真话!”说罢,赵顼又注视着郭逵,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你听仔细了,朕要听你的真话!”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谁说你罪在不恕了?”赵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说这些。你只管说,朕要你说真话,王厚、慕容谦,你以为究竟如何?”
皇帝的态度,让郭逵感到一阵迷糊。他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意,稳了稳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为,以王厚、慕容谦经略益州,不过是小材大用。”
“哦?”赵顼若有所思的望着郭逵。
郭逵连忙又说道:“臣虽行为不检,有失大臣体。然这等军国大事,绝不敢因私废公。伐夏之役不论,这数年间,李宪半在京师,王厚主持兰州军务,其西拒夏国,南和青唐,内抚西蕃,观其所为,绝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总不免与当地羌人有些冲突,这几年间,惟独慕容谦的辖区蕃汉相安无事,这等能耐,亦非等闲将领可比。陛下对臣恩信有加,臣却不知检点,臣惭愧无言,实不敢再自辩,无论朝廷如何处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为王厚、慕容谦之荐,臣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否则,臣又何必有牢骚,若是所荐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对便是……”
赵顼看着郭逵,默默点了点头。半晌,忽然说道:“你用不着上谢罪的折子,以后自己知道检点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经下了,孙固任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枢府,除同知枢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惊地望着皇帝,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皇帝刚才那严厉的责问,他都已经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准备,但是皇帝不仅没有加罪责罚,反而升了他的官——虽然不是兵部尚书,但谁都知道孙固的年纪,在兵部呆不了几年,他这个“同知枢密院事”,未必不只是一种过渡。郭逵一时之间,竟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只觉得皇帝对自己的恩德宠信,实在无以复加,虽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韩维没带过兵,枢府的事,卿要多费点心,只要是忠心为国的,便不要顾忌,好好替朕做好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头谢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话,更是不着头脑。韩维要熟悉枢府的事务,的确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枢府有文彦博在,哪里又用得着他“多费点心”?
*
唐康这是头一次进御史台。但仅此一次,便足以让他终身难忘。
大宋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狱曾经让多少公卿闻风而丧胆,新官制后,石越等人苦心设计,剥夺了御史台的司法权,只保留了司法监督权。但是,古往今来,人类的任何一个文明,其政治与制度,习惯的力量都是无比强大的。制定所谓“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个有普遍尊重制度传统的时代,制度亦常常会被种种因素有意无意地破坏。虽然许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无暇的制度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们却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个悖论——他们在建立他们完美的制度之时,必然会破坏掉旧有的制度。一群破坏固有制度的人,却妄想自己设立的制度可以永远不被破坏,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在童话中都显得有些荒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运行,具备超强纠错能力的制度体系,与期待一个完美无暇的统治者永远统治着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这永远都只能是普通民众的一种懒惰与依赖。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他们并不明白,好的制度与好的婚姻一样,都必须要持续不断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牺牲去维护,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尽弃。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多。
任何权力机构,都有扩展自己权力的本能。更何况石越煞费苦心剥夺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权。权力机构的自我扩张*,还有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影响却无处不在的历史惯性,让本来应当是秩序维护者的御史台,有意无意地想恢复着自己的权力。许多御史称得上是正直无私,但他们却常常习惯性的会想用到曾经拥有的司法权,而不仅仅满足于司法监督权。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们也一样,他们会习惯性地想起“御史台狱”。于是,尽管皇帝已经极力克制,但是“诏狱”仍然时不时的会复苏。
习惯的力量不时地冲击着新的制度。御史台狱始终存在是一个证据,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审理则是一个最新的证据。唐康一回京,就被关进御史台狱;皇帝想当然地让御史台、枢府、卫尉寺共同审理此案,而真正拥有司法权的大理寺、刑部、开封府,却都被遗忘了。甚至连制度的主要设计者石越,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这可以视为朝野依旧默认着御史台对官员的司法权,也可以视为御史台在不知不觉中,又收复了被剥夺的司法权中的一部分。
不过,在御史台狱中的唐康,暂时还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被带进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与周勃同样的感叹:“如今方知狱吏之贵!
他还记得他回到汴京的当天,便有两个自称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着牓文在城门口等着,二人让他验过文书,便有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椟书,对他说:“台院奉圣旨推勘公事一项,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来照鉴。”知会完毕,二人便客客气气领着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时,天已经渐黑,二人到了门前,便招呼守门的阍吏,唐康只见二人将牓文又给阍吏看了,说了声:“我等已勾人至。”便将唐康交给阍吏离开。此时御史台的大门已然半掩,门前用栅栏拦住。唐康只得攀着栅栏翻进御史台中,这般过了两道门,有承差吏告诉他向东往台院而行。此时天已昏黑,御史台中阴沉沉的,显得格外的阴森。一路之上,四处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号苦叫之声。进了一小门楼,引人注目的便是门楼数盏灯,没有置于楣梁之间,反而置于廊间。就着昏暗的灯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经过的房间内,不是穿着紫袍,便是穿着绿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让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没有人来接引自己,便听到庭下有人唱了声诺,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他再有傲气,也不得不连忙还礼。却是一个承行吏,这承行吏引着他盘绕曲折而行,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方到一个土库旁,止有一个小洞门,高不过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幞头,弯着腰方能进去。唐康虽心中不忿,却也只得依样进去。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还有一个狱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连在这等狭小的空间内,其一举一动,都有人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从此,唐康便算是在这御史台狱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彻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义,每日里,他除了能听到旁边监狱中犯官们的痛苦呻吟之声,便只能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至于他的案情,他原以为会有御史押他过堂审问,不料关进御史台狱后,竟连一个御史也没见过。凡要问案,便有一个狱卒拿着一张纸来问他,他回答之后,狱卒便记下了回去禀报。到了后来,竟是连问都没有人问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遗忘了一般。只有在金兰奉旨来看他之时,他方才出过一次牢房,感觉到一丝人间的气息。然而其间两个狱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心里。
在这种完全与外界隔绝,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里只能听到痛苦哀号的地方,连唐康这种意志坚强的人,也不免会时时泛起绝望的感觉。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几次,都不禁会想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生出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对于石越的信任,将唐康从崩溃的边缘给拉回来。
人长时期被关在这种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是很难还保持着清醒与理智的。许多犯事的官员,就是这样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溃的。在御史台狱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定案,哪怕是被发配到凌牙门也好!
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并无疑问,甚至都没有必要过堂。案件的关键,只是如何定罪。而这中间,既有对法令的理解不同导致的争议——他入狱之初,狱卒拿着纸片前来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尔处死数千叛军,依得祖宗是何条法?!”唐康当时坦然回答说:“祖宗即无此条制。”从此之后,便无人再问他任何问题;而另一方面,也必然会夹杂着复杂的政治斗争与利益交换。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时候,唐康亦只能默默替田烈武与李浑祁祷,希望他们不要因为自己把性命给搭上——他已经从狱吏口中打听到,奉旨主审的官员是侍御史马默——仅仅是马默此人,便足以让唐康陷入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混乱之中了。唐康对马默可是一点也不陌生,这位以“刚严疾恶”著称的熙宁名臣,是石越的“父亲”石介的得意门生,当年石介在徂徕授徒讲学,家境贫穷的马默从单州步行到徂徕,拜入石介门下,成为石介最得意的弟子,他学成之日,石介率领数百弟子亲自送到山下,并且预言:“马君他日必为名臣。”马默后来果然成为名臣,他到一地为官,当地行为不检的官吏甚至会望风而逃。但尽管马默与石越有如此深的渊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会循私。在马默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某岛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额三百人,因为人数太多,该岛的砦主便将多余的犯人丢到海中淹死,两年内竟杀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执政而遭贬官为当地知州的马默知道,马默召来那砦主责骂,并预备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吓得自缢而死。
唐康自认自己的行为,不太可能赢得马默的赞赏。
*
“奴才叩见官家。”郭逵告退后,赵顼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见石得一低眉顺目地走了近来。赵顼“嗯”了一声。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细声禀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已经定谳了。”
“唔?”赵顼只是斜着眼看了石得一一眼,没有多问。
石得一连忙继续禀道:“这桩案子案情原极简单,三司会审,只不过是将犯官过堂按问确认而已。几名犯官与人证,口供一致,既无争议,亦无疑点。难以定案,实是主审的大人们对怎样定罪,各执己见……”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脸色没什么变化,方继续说道:“最后定谳,主犯唐康,虽有平叛之功,然擅发禁军、擅杀叛卒,当降职编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发禁军,以违军令,绞。主犯李浑,擅发禁军,附唐康擅杀叛卒,身为军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斩。从犯高遵惠,劾贬官……”
他一面说着,皇帝的眉头不知不觉便皱了起来。宋朝制度,皇帝拥有最高司法权,对于案件的审判若有疑点,或以为定罪不当,皇帝有权发回重审,若有争议,竟可干脆交两制以上大臣与台谏杂议。按新官制,一般的案件,即使是大理寺、开封府定谳后,刑部可以复核,御史台可以置疑要求重审;军事案件,卫尉寺定谳后,枢府也可以复核。但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却已经属于“诏狱”。两府与台谏虽然也可以讨论定罪得当与否,但在某种意义上,它直接体现的是皇帝的意志。
赵顼原以为这件案子在论刑的时候一定会争议,到时候他就可以顺势交两制以上大臣与台谏杂议,然后以朝论公义的名义,给三人脱罪。他万万料不到,三司会审,竟然会最终达成统一的意见,直接定谳论罪了,而且罪名还定得这么重。这下子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石得一是极为察言观色的,看见皇帝神色,连忙又解释道:“本来,以祖宗条制,唐康、田烈武诸人虽擅发禁军,然毕竟是事急从权,说起来竟是有功无过的。但马处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则故事……”
“什么故事?”赵顼听说竟然是马默主张重判,心里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马默主审,原也是想着马默与石越的那点渊源,不料这马默竟然全不认账。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大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劾之,太祖皇帝对王审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谏有言,不可不行。’竟罢归寿州本镇。祖宗家法如此。”
赵顼听到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来,不由得做声不得。
却听石得一又说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确是忠臣。然其又擅杀叛卒,军法:贼军弃杖来降而辄杀者斩。虽渭南叛卒,是不是军法所谓‘贼军’,诸位大人颇有争议。然马处厚以为:纵其不是军法所谓‘贼军’,以祖宗故事——凡岁饥时,强民相率持杖劫人仓廪,论法应弃市,然每具狱上闻,辄贷其死。真宗时,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当死。知州张荣、推官江嗣宗议取为首者杖脊,余悉论杖罪。真宗皇帝下诏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虽有罪,一则有司未定其罪;二则即使论罪,法虽论死,其实止当刺配。纵使擅杀刺配囚徒,其罪非浅,况唐康、李浑所为。惟念唐康素有功绩,且其擅发禁军平叛,所为者社稷;擅杀叛卒,亦属事出有因,故从轻议处,乞发落某州编管。田烈武虽未涉擅杀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发兵而已,其奉军令赴益州平叛,非寻常驻军可比。田烈武军令在身,而中道擅违节度,论法当斩。惟其所为皆出公心,且未酿大祸,平叛渭南,于社稷亦不得谓无功,以法则处绞罚。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宽宥之。惟李浑之罪最重,且身为军法官,更当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斩刑。只高遵惠之罪轻……”
石得一转述马默定刑的理由,竟让赵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宋朝的制度,如果法官论刑不当,是要受到惩罚的。马默主审这么大的案子,又是在朝野中极具争议,若是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怎么敢轻易定谳?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还会有争论的……”石得一揣测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说道,“朝野的议论,还是以为唐康、田烈武有功无罪的居多。不过,三司会审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肃军纪,若以为事后有功便可以抵罪,会大开侥幸之门。”
“朕以为还是重了些。”赵顼沉吟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道:“马默自己也说,叛卒多半也只是刺配之罪。这些人无父无君,犯上作乱,朝廷还要会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条生路。田、李之辈,忠君为国,反要论死,朕要让天下人怎么想?”
“陛下英明。”
“朕以为定罪不当,明日马默的折子递进来后,便下两府、台谏、翰林学士、知制诰杂议。”
第两百九十二章 意想不到的进贡(第一更)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随着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秦报的发行,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道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赵顼已经与政事堂商议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经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对普通士大夫与市民的冲击。禁军与武人的形象,原本经由石越苦心经营,再加上伐夏的巨大胜利,已经大为改观,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从未有这么好过。然经此一事,却不免再次受到严重的损害。朝野清议对雄武二军的鞭挞,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鱼,对武人固有的成见与疑忌重新抬头,铺天盖地的严厉批评,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枢府、兵部、卫尉寺给淹没了。枢密使文彦博尽管身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饱受质疑;连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固,都难逃指责;而为了应付朝野巨大的压力,两府更是不得不逼迫卫尉寺卿“主动”请辞,从而开始了一个噩梦般的历史——自此以后,大宋竟无一人能自“卫尉寺卿”这一职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压力则是让三衙与禁军的官兵们承受着,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都不敢穿军袍……
毫无疑问,雄武二军的兵变,不仅是大宋军队之耻,此事的公开,更是给了军制改革以来一意整肃军队纪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当头一棒。最糟糕的是,宋军内部的派系之争,更由此事而公开化——无论是殿前司诸军,还是西军、河东军、东南军,没有人愿意替河朔禁军背黑锅,陕西的《秦报》首先公开替西军分辩,将矛头鲜明地指向河朔禁军,从五代时期的老账开始翻起,措辞严厉的批评河朔禁军纪律不整,战斗力低下,称其“卫国无能,祸民有术”,公开呼吁朝廷应当重用西军将领,整肃河朔禁军纪律。然而这样的指责并不能让人服气,河朔禁军中并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马上就有将领上书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军的将领们对西军的得意本来便不服气,即使在河朔地区,许多禁军中,都是西军将领把持着要职,这更滋生其不满。此番渭南兵变,他们认为正是朝廷轻河北重西军使然,是朝廷错误的政策将西军将领放到了错误的位置上,由西军将领的鲁莽少谋,而酿成了这一悲剧。在他们看来,雄武二军兵变,西军将领是要负大半责任的。
呈上这封奏折与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将领,很快便受到了枢府的严厉训斥,全数都被降职,调离禁军。宋廷是不愿意看到军队中发生派系之争的,文彦博雷厉风行地抑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这样的处置却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奏折的内容很快传到了西军将领的耳中,事实上西军这些年势力遍布枢府与兵部、三衙,也根本瞒不住他们,虽然朝廷的处置让他们无法多说什么,但其心中对河朔禁军固有的偏见,却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军看来,朝廷这样的处置,却显然是偏向于西军的,他们不敢对皇帝与文彦博有什么不满——文彦博本人在河朔禁军中威信极高,但却将内心的愤懑,转到了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西军身上。
其实,在当时一段时间内,承受压力的并不只是河朔禁军,也不只是西军,而是全部的大宋禁军。只不过,人们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于是河朔禁军与西军都感觉到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对军方的指责是异口同声的,其巨大的负面影响,惟有时间方能消除。而对于唐康、田烈武案,清议却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意见。同样是对渭南兵变深恶痛绝、痛心疾首,人们对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将唐、田等人视为英雄与忠臣义士;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却惩于军队不守纪律而酿成大祸,将唐、田等人视之为与兵变之雄武二军只有一步之遥的“跋扈将军”。
即使在朝堂上,两府台谏学士院的大臣们,也同样是意见分歧。皇帝虽然想以“公论”的名义来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渭南兵变的事实,让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台谏官员大受刺激,这些人想到的,这时候全是“纪律”二字,他们迭章上书,支持孙默的判决,并且引经据典,支持自己的观点,从太祖皇帝贬王审琦,到石越诛种杼、姚凤……这些官员人数虽然不多,但其言论无所顾忌,反倒显得声势惊人。石越虽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开脱几句,但他的奏折还只是拐弯抹角地提到几句,弹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扑来,石越自知身份尴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上表谢罪,回避此案。不仅是石越,连文彦博也因为唐康的关系,被迫自请回避。
然而让许多人大吃一惊的是,在如此局势下,吕惠卿竟然公开上表,为唐康、田烈武等人辩护。当石越与文彦博都被迫回避时,吕惠卿的高调辩护,使得政事堂内部对于此事的意见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议舆论极为不利的情势下,新党、旧党、石党,朝中三大势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协,总算是帮助石越稳住了阵脚,没有在清议的压力下,使唐康等人变成牺牲品。
但这件案子,却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时间转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身为大辽贺生辰使的萧佑丹,再次来到汴京,已是相隔十余年。州桥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驿,十余年来,似乎并无丝毫变化,拥有数百间华美房舍的都亭驿,在住进上百人的庞大使团后,依然没有半点拥挤嘈杂的感觉。都亭驿对面,还是那间梁家珠子铺,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设,竟似个百年老字号一般,长盛不衰。
只是物虽没有变,但人却变了。都亭西驿的驿吏们都换了面孔,连对面梁家珠子铺好象也换了个少东家。负责接待、陪同萧佑丹的大宋官员也变了。辽国贺生辰使团的规格,将宋朝君臣着实吓了一跳——萧佑丹十年余前来汴京,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官员,而如今却已经是大辽的卫王、北院枢密使兼侍卫司徒,深受辽主器重,不仅是辽国极有权势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为了接待这位以智谋而闻名的大辽卫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学士李清臣亲赴陈桥驿相迎,专责接待。而兵部职方司也出动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强将,全力保护、监视这位辽国卫王——职方司早已知道这位卫王殿下同时还掌管着辽国最精干的间谍机构“通事局”。
萧佑丹的厉害,职方司从不敢小视,职方司内谁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个字,便恍如在司马梦求与职方馆脸上扇了一记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这个辽国间谍机构,还是因为熙宁十六年职方司在大名府破获了一起间谍案,而此时,这个通事局至少已经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们,竟然一直以为隶属于北枢密院的这个通事局,只是一个翻译文书的机构——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当宋朝处死那几个大名府的辽国细作之后,辽国便迅速逮捕了十余名宋朝间谍,全数处死。职方馆河北房知事亦因为此事而被左迁到广州房。职方司与职方馆这两个机构,因为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这二者之间,却绝不是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亲密,几乎自成立之日起,双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气。但不管怎样,职方司的官员们,心里是明白司马梦求手下并没有酒囊饭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职方馆的重中之重便转到了河北房,对于这个能将司马梦求的部下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物,职方司上上下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步职方馆的后尘。
所以,无论表面上辽国君臣们如何表示他们派遣萧佑丹担任贺生辰使只是出于两国友好的考虑,以及对高太后的敬重,职方司的细作,却是绝对不肯相信萧佑丹来到汴京,背后竟然没有别的目的这样的事情的。自从萧佑丹进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负责接待辽国使者的宋朝官吏将兵中,职方司间谍的身影,便几乎无处不在。
萧佑丹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些身影的存在。不过,他亦只是置之一笑。这里到底是宋朝境内,宋人要做什么,他也无计可施。他以卫王之尊,当然不可能是单纯地来汴京给高太后拜寿,他的确另有使命。但他的对手,却绝不是宋朝的职方司。
一天前在陈桥驿的时候,萧佑丹便结识了李清臣。他早知道李清臣的背景,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以文章而闻名于世,早在英宗时,便简在帝心,只是因为韩琦当时是宰相,便不肯让自己的子侄辈升官太快,一直被刻意压抑着。他应“材识兼茂科”时,欧阳修比之为苏轼第二;治平二年试秘阁时,韩维又称之为荀卿第二;韩琦逝世,便是他写的行状,当今宋朝皇帝誉之为“良史之材”。除了文章写得好之外,李清臣还熟知阴阳五行之说,任京东路提点刑狱之时,更是有名的捕盗能手,齐鲁的绿林好汉们,听到“李提刑”三个字,双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后,韩忠彦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别得到赵顼的赏识,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李清臣做过几任侍郎,又拜翰林学士,如今宋廷的许多诏书,都是出自他手,是眼见着要进政事堂当执政的新贵。
萧佑丹的文章,在辽朝也是一流人物。他此番既然出使宋朝,自然要加意留心宋朝人物,因此对李清臣刻意结交,二人在陈桥驿谈古论今,手谈至深夜。言谈之中,只觉李清臣谈吐见度,确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对于名利过于热衷,这一点上,却远远不及司马光、王安石辈。
到了七月十五日,萧佑丹由李清臣陪同着,进了汴京,入住都亭驿。待使团人众安顿妥当,萧佑丹便请李清臣相陪,带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来国信所递了国书。
出了国信所,萧佑丹因笑着对李清臣说道:“方至都亭驿,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处,才知梁家珠子铺换了少东家,实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萧佑丹是说国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换了士人,但听萧佑丹竟然连梁家珠子铺的东家这样的小事都留意于心,亦不觉骇然。因勉强笑道:“大王于汴京风物,倒是熟悉得紧。”
“学士莫谓北朝无人,若论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数不上的。”萧佑丹一面走着,一面见街边的店铺到处都在卖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中元节,学士府中想是已买好了盂兰盆?未知今冬是温是寒?”
他说的却是宋朝中元节的一个风俗,中元节是宋人极重视的节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里的女子们,都会用竹片编成盆状,盛以纸钱,用竹子支承着焚化,看盆点燃后往哪边倒来占卜冬天的气温,若向北面倒,则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却是暖冬;向东向西倒,那便是寒温适宜。这些民间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萧佑丹竟连这些都知道,却更让李清臣心中平生几分忌惮。因笑道:“冬寒冬温,非由天意。百姓最关心的,其实不是天气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萧佑丹笑着赞道,却忽然换了话题,对李清臣道:“十余年不曾来汴京,还想叨扰学士一顿。”
李清臣不由一怔,却见萧佑丹朝身前身后的随从仪卫们呶呶嘴,放低了声音,笑道:“若是带着这些人,还有什么意思?不瞒学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饼,竟有些嘴馋了。倒不如我们几个换了白衣,自去吃个痛快。”
李清臣不料萧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惊,顿时大感为难,因道:“大王千金之躯,若万一有个意外,下官担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驿馆,岂不更好?”
“那又有什么意思?”萧佑丹摇头道,“若是怕出什么事,那是绝不用担心的。学士纵信不过我的武艺,还信不过贵国的职方司么?”
李清臣被他点破,脸不觉一红,连忙笑着掩饰道:“仅凭职方司的护卫,亦恐难保万全。”
萧佑丹睹视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学士莫要为难,孤特戏之耳。”
回到都亭驿后,因为当日奉皇太后诏,京师所有道观、寺庙,皆设大会,焚钱山,祭奠熙宁以来阵亡将士与渭南县死难军民,先贤、忠烈二祠也要举行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须得去参加祭祀;而萧佑丹也要会见辽国驻汴京使节,宋朝官员亦不方便在场。李清臣便向萧佑丹告了罪,离了都亭驿。
辽国新盖的使馆,连都亭驿并不远——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当时诸国使馆依然沿袭着旧有的习惯,如高丽使馆,便建在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附近,那里是原来宋朝接待高丽使节的地方,现在除了接待高丽使团外,偶尔也接待曰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诸国的使馆,则全在怀远驿附近。
因为宋辽外交的习惯,使团进入对方国境之后,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东道主负责。因此虽然是卫王出使,辽国使馆亦不便前往陈桥驿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驿相候,待到萧佑丹递了国书后,正使韩拖古烈方匆匆赶来,正好李清臣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到了。
韩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来是个奴隶,他幼时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抛弃,辽国一家姓韩的贵族在拖古烈捡到,便唤他为拖古烈。因为自小聪慧,被主人家挑选了陪少主读书,凡契丹、汉文,过目不忘,被视为奇材。后来辽主耶律濬即位,开科举,韩家便让他替少主参加考试,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试时,被耶律濬看出破绽。耶律濬不仅没有追究韩家与拖古烈之罪,反为他赎身,赐其姓韩。数年之间,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两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辽国驻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达汴京之后,便以其文章与才华,赢得了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离奇,更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凭借着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为辽国赢得了许多的外交利益。而且,在拖古烈的任上,辽国对宋朝的间谍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凭借着与宋朝士大夫的交游,宋朝每往河北、河东、京东派出重要官员,这边厢官员还没有出京,其简历便到了辽主的御案之前,因为其擅长丹青,有时候甚至还配有他的亲笔画像。单凭这一点,其才干便已经让萧佑丹十分欣赏了。
这时见着拖古烈进来,萧佑丹连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话说道:“下官叩见大王。”
“林牙不必多礼。”萧佑丹忙上前搀起,亦笑着用契丹语回道:“一别两三年,林牙神采更甚胜往昔。”
拖古烈却不肯起来,又恭恭敬敬地问道:“未知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身体极好。”萧佑丹笑着答了,拖古烈这才起身。契丹人没有太繁琐的礼节,先给萧佑丹行礼,再问辽主安否,双方亦皆不以为异。
“汴京的确是个好地方,几个月前,下官见到一大食商人,他说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只怕不是虚言。”拖古烈起身之后,便笑着说道,他是萧佑丹的老部下,说话便很随便。
“富贵温柔之乡,却不是磨砺人意志的好地方。”萧佑丹笑道:“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
拖古烈笑着点头,二人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禀道:“大王,李学士派人送来曹婆婆肉饼,还有院街东面熟羊肉铺的羊肉,各色水果点心。”
“先放下罢,无要紧事,不要来打扰。”萧佑丹吩咐一声,门外应了去了。萧佑丹转头见拖古烈诧异地望着自己,因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会,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却略嫌不足。”
萧佑丹点点头,笑道:“若换上是石越,他一定便会陪我去曹婆婆处吃上几块肉饼,且看我弄什么玄虚。我不断卖弄,不过是试探他罢了,他虽然知道心生忌惮,也未必便没有应对之材,然而却因少了担当,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尔,“擅自陪辽国卫王去吃曹婆婆肉饼,被台谏弹劾失礼,岂不要毁了李学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传言,李学士可能要做刑部尚书的,纵是范纯仁改变主意,最不济也是礼部尚书。”
萧佑丹笑了笑,“似这样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诸侯,翰林学士,不能做宰辅公卿。想他在京东路提点刑狱,何等的杀伐果断。进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后怕虎了,连陪我吃块曹婆婆肉饼都不敢了。利禄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杰!”
“大王所见极是。”拖古烈笑着说道,却将话题转到正题上来,问道:“朝廷忽然让大王出使南朝,想来不止是为了贺生辰,下官与同僚们商议,总是不知道为了何故。大王总理北院军政事务,如何竟有暇为一介之使?”
萧佑丹望着拖古烈,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严重,不由肃然,又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之事……”
辽朝现在遇到的困难,实与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赐”,虽然对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对于辽国国库却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自从宋朝复兴,辽国内乱,强弱易势之后,双方在新的盟约之中,不仅取消了宋朝对辽朝的“岁赐”,反而被迫开放了两国贸易。岁赐虽然被取消,但辽国的贵族们,对于宋朝绢布与丝绸的需求却并没有减少,而贵族们也不可能真正的放弃奢侈的生活,对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银,若再加上对军队、官员的赏赐——对于辽国来说,金、银、绢、丝,这些物品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购买,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辽贸易的结构是,宋朝的商人们不仅仅向辽国输入大量的奢侈品,还有许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于必需品与奢侈品之间的商品——既有比辽国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盐、走私的铁品、主要是铁制的农具等等辽国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却并不太愿意出口的商品;也有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广受欢迎的高浓度美酒、独特的甘蔗酒这样很难说得清楚究竟属于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货物……除此之外,两国官方进行的军火贸易亦是大宗。而辽国向宋朝输出的,则主要是药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马。
这是极不对称的贸易,必然导致大量硬通货外流,而偏偏金、银、铜本身也是一种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货的情况下,辽国境内钱重物轻,在贸易上更加吃尽了宋朝商人的亏。在这样的情况下,辽主不得不单方面违反盟约,颁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盐输入,通过食盐专卖,得到一笔必需的缗钱。虽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谅解。但这却是以辽国百姓吃不到好盐为代价的,而且走私食盐的贸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说,此事只是缓解了辽国的危机,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然这件事宋朝其实亦非是受益者,只是双方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辽国流出来的硬通货,对辽国足以构成重大伤害,对于宋朝却作用有限。
两国贸易额持续下降,辽主虽然有意提倡自给自足,但辽国的各阶层却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辽主也没有这个想法,贵族们要奢侈品,普通民众要更便宜的必需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来自宋朝的香料——没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断绝两国贸易,对辽国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对宋朝的伤害,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证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钱太少的话,就会导致商旅不通,进一步就会导致百货匮乏,从而使经济凋弊。辽国也不能例外于此。某些人想象中所谓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真实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经出现过。
辽国并不愿意看到两国贸易萎缩,但辽国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库之中,自己的国家之内,铜钱成为一种稀缺物品。
但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这两条他们不愿意走的路,他们总要走一条。
辽国君臣称得上君明臣贤,然而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选择的话,他们只能选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国内流通,对宋朝商品课以高税。而这样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干脆关闭边境贸易。于是,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辽国不得不进行抢劫。于是,宋朝不得不进行反击。于是,在中国北方的边境上演过无数次的历史,将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辽,今日之大宋,若果然发生这一幕,必然是悲剧性的。
辽国君臣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们深知与今时今日之宋朝开战,很可能要冒着亡国的危险,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然而,他们又似乎别无他法。个人的意志,在此时简直是微不足道。
萧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负着如此重任——他要替辽国,找一条新路。如果找不到,那么他也要替辽国找到一个赢得战争的方法。
面对着如此的历史性难题,饶是拖古烈再聪明,也只能是措手无策。半晌,他方有点不太相信地问道:“局势真的恶化至此了么?”
萧佑丹并没有在乎他这话的失礼,只是苦笑道:“平乱时,朝廷收缴了不少贵人的财产。加上榷盐的收入,现在倒还没到非要兵刃相见的地步。但长此以往,总难免有那一日。我们不得不早些准备。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汉人也好,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腾,说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实现在已经是民怨沸腾了,朝廷压榨各蛮族,叛乱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许诺,将两国贸易,恢复成有限的边境互市。”
“那也没什么用。”萧佑丹摇摇头,道:“草原上的蛮夷们为什么喜欢打仗?还不是因为做生意的话他们肯定吃亏?朝廷与南朝贸易,规模大吃大亏,规模小吃小亏,总是免不了的。况且我们亦不能指望贵人们节衣缩食过日子,这规模怎么样也小不了。单是贵人们的压力,便已经受不了,何况他们还能打着百姓的名义?平心而论,贸易给百姓还是带来不少好处,但因为金银铜外流得太厉害,这好处转过来又变成坏处——可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讲不通的。用铜钱到百姓手中买数粮食的是朝廷,给将士们发赏赐的是朝廷,他们只看到同样的粮食卖的钱越来越少,朝廷发的赏赐也越来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无语,许久,才又问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货物还要增加几样,关税要提高些——特别是棉布、丝绸等物。这样总能缓解一下。”萧佑丹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南朝多俊杰之士,或许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与朝中的大臣们,对此其实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惊声叫了出来,急忙说道:“大王,万万不可开战。断不可因南朝困于益州而轻视之,今日之南朝,实不可轻侮!”
萧佑丹默然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石越、司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么好打?不过,不管怎样,此事事关机密,林牙绝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营造两国和好之气氛。”
“大王尽可放心。”拖古烈额首道,“朝廷果然要战,下官当先为忠臣。”
萧佑丹凝视拖古烈,喟然叹道:“皇上常说拖古烈是国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汴京是个会变魔术的城市。前一天街上还到处都是白纸飘飘,各家店铺都卖着冥器;仅仅一夜之后,整座城市全都已经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人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崭新的幞头,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东水门涌去,汴河的河道两侧,柳枝招展,到处都是兴奋、欢喜的市民,他们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丽国呈送祥瑞的使团,将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礼部、太常寺、鸿胪寺与开封府的官员,还有奉旨前来的内臣,高丽使馆的使臣们,早已在进城后的第一个码头边搭好了彩棚,待高丽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国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们与外国使节们,在均容直的音乐声中,“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的祝寿声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于珠帘之后,木然地听着内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在这极喜庆的时节,心里却生起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繁华,早已淡在了记忆的最深处;青梅竹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数年,便在内外的压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视自己为亲生女儿的姨妈曹太后,也在几年前撒手人寰;她现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仪天下,要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她需要其实并不是这样政治意味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庆典,她更希望和至亲的亲人在一起,在保慈宫小酌几杯,去琼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还有人能叫自己“滔滔”,却殷切地希望儿子们能发自内心地叫自己一声“娘娘”。但这一切,却只能是奢望,那个做皇帝的儿子,心思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而另外两个儿子,在自己母亲生日时,却只能远远地隔着珠帘,与外人们一道,说什么“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
萧佑丹在所有外国使节中,享受了最特别的礼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辽才是能称为“朝”的国家,亦只有辽才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国家,其余的都不过是“国”,要等而下之。所以,不仅身为卫王的萧佑丹,地位要远高于高丽国的“怀王”;连辽国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国使者之前。
当萧佑丹在庭前拜寿之时,一直按着程序答复的高太后,亦不由敛起心神,隔着珠帘仔细端详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卫王。待到再拜后内臣宣诸国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则宣“诸国使臣进奉”,高太后见着萧佑丹将进奉之寿礼递上,她不待客省使说话,忽然温声慰问道:“卫王殿下远来,鞍马劳顿,一路辛苦了。”
萧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达于北朝,为敝*民所称颂。臣昨日至汴京,见中元节之物,一应俱有,惟太后之圣明,方能无所忌讳,仅此一事,便足为天下后世之表率。臣感佩于心,亦为南朝欢喜。又宋辽是兄弟之国,太辽皇帝陛下与大宋皇帝陛下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辽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来,祝太后千万岁寿。”
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亲切,然自萧佑丹说来,掷地有声,并无半点谄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颜笑道:“还请卫王殿下向贵国皇帝陛下转致谢意。愿宋辽两国,永休兵戈,世为兄弟。”
“敝国君臣,亦愿辽宋两国,世世为兄弟。”萧佑丹恭敬地回道,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丽怀王。怀王正斜着眼睛偷看萧佑丹,见他眼光扫来,慌忙将头扭开。萧佑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却听客省使大声呼道:“进奉出!”萧佑丹连忙再拜,在众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萧佑丹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马,忽听到东边传来“嘭”地一声震雷般的闷响,他一惊之下,慌忙勒住受惊的坐骑,循声向东边的天空望去,却听到“嘭”、“嘭”,一声声如同炸雷般的巨响,自汴京外城墙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一声巨响后,天空中都绽开巨大的礼花。萧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极尽炫丽的一幕,却听身边的宋朝官员兴高采烈地说着:“是用火炮放烟花!高丽使团到大相国寺了!”
第两百九十三章 遭遇亡灵龙(第二更)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缤纷的礼花覆盖,城市中的市民们在这史无前例的炫丽之下,尽皆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地惊叫、欢呼,整个城市,顷刻间便变成了欢腾的海洋。人们挈家带口,纷纷向大相国寺涌去,萧佑丹很快便发现,宽阔的御街上挤满了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人群,几乎只在一瞬间,自己竟已是寸步难行了。眼见着开封府与皇城司的官员、兵吏、差人,在街边努力地维持着秩序,萧佑丹心里已经知道在这个时候,凭你是谁的仪仗,也没有办法了。
“可见着辽国萧大王在哪里?”正发愣间,萧佑丹忽听到身后来李清臣的声音。他勒马回头,却见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来,见着自己回头,立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走近来,长揖道:“大王缓步,皇上召见!”
“唔?”萧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赵顼会在这个时候召见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赐宴。”
“不是说明日方在琼林苑设宴么?”萧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会,今日是皇上想先见见大王。”
萧佑丹身负使命而来,本来就想尽一切机会多接近宋朝君臣,此时闻言,心中暗喜,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劳学士带路了。”他却不知道,这么着一次集英殿赐宴,虽说是赵顼心血来潮,但亦是拖古烈贿赂内臣之功。
“岂敢。”李清臣笑着回礼,重又领着萧佑丹往集英殿而去。
待到了集英殿,萧佑丹抬眼望时,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时未至,与宴的大臣使者们,都正襟危坐着,他扫了一眼殿中诸人,左边坐着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须发皆白,一双鹰眼的老头,自然是枢密使文彦博,接着的那个五十余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是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次于吕惠卿的则是两个穿着亲王服饰的年青人,萧佑丹虽不认识,却也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坐在赵颢与赵頵下首的大臣,萧佑丹却只认得司马光、石越、韩忠彦三位——韩忠彦虽然曾经出使过辽国,但当时萧佑丹并不在中京,他认得韩忠彦,却是因为辽人素重韩琦威名,辽主宫中保存着韩琦的画像,他见到韩忠彦的长相,便已猜出其身份。与宋朝的大臣们相对而坐的,是各国的使臣,却是按国家的地位而排列的。右边最上首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他萧佑丹的;与他相邻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后便是高丽国那个乳臭未干的怀王,余者他便都不认识了。
“大辽卫国王萧大王到——”
“翰林学士李大人到——”
在内臣的宣赞声中,萧佑丹与李清臣走进集英殿中,由小黄门领着前往各自的座位,在座众人,认得的也只是微微额着致意。高丽怀王似乎甚是惧怕萧佑丹,他偷偷看着萧佑丹走到座位前,却见萧佑丹目光向自己扫来,慌忙将头扭了开去。
萧佑丹微微一笑,盘腿坐下,忽感觉到对面有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抬头望去,却见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见他发觉,石越淡淡一笑,道:“萧大王,别来无恙。”
在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声问候,仿佛在平静的潭水中投入一颗大石头,顿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高丽国的怀王好奇地望着石越,低声向身旁的高丽正使询问着什么。萧佑丹回视石越,微微笑道:“一别十余年,学士风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到乐声响起,有内官尖声呼道:“皇上驾到——”众人慌忙离席起立,屏声等待。便见赵顼在内侍、班直侍卫的簇拥下,向殿中走来。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于地,齐声山呼万岁——依宋辽交聘之礼,萧佑丹只行单膝礼,跪右足,双手着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时自动降为副使身份,与高丽怀王以下,皆行汉礼;其余有些南海诸国使臣,或者南方蛮夷使者,因笃信佛教,便行僧人礼拜之礼。宋朝于礼节上并不固执,如高丽国、交趾使者行汉礼,亦不过是因其本国深受华夏影响,素行汉礼,并非是轻视之意。
赵顼由李向安牵引着,上了丹墀御座,缓缓坐了下来,环视众人一眼,笑道:“众卿平身。”殿中众人谢恩起身,赵顼又赐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萧佑丹身上,“卫王远来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臣为宋辽兄弟之谊而来,不敢畏劳。”萧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觑视赵顼,只觉赵顼脸色苍白,气色不是太好。
却见赵顼笑着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高丽怀王身上,笑问道:“王子在汴京可还住得惯?”
高丽怀王听到赵顼见问,连忙站起,欠着身子,激动地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华,有若天堂。”
赵顼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几日,好好领略一下汴京的繁华。”
他这话本来并无深意,但话一出口,殿中许多人立时变了颜色,怀王呆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高丽国正使慌忙起身,长揖道:“陛下美意,下国小臣,感激于心,不敢辞焉。然王子出国之日,已约定归期,迟滞不归,恐累父王担忧,有伤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体谅小臣为人臣为人子者之心。”
赵顼这时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来并没有留怀王为质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当爱人以德,朕自当成全你这片孝心。”
“陛下圣德,下国小臣,永感于心。”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诸公不必如此拘礼,今日不过是寻常宴会——皇太后有旨,诸公须当尽兴而归。”
这时但见内侍宫女们捧着装满环饼、油饼、枣塔的看盘,以及各色水果,生葱韭蒜醋碟,还有一种叫“浆水”的白色浆液饮品……依次进入殿中,置于众人面前的案上。这种叫“浆水”的东西,是宋人喜爱的饮品之一,石越亦曾喝过,似乎与后世陕甘一带的“浆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后世的浆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里烫过后,加酵母发酵而成;而宋朝的浆水,却是用粟米加工,经发酵而成。不过二者的口感与功效都极为接近,颇有点象“娃哈哈”的味道,甜中带微酸,可以消署、消食、开胃,甚至还有治霍乱的疗效。与其他美味不同,浆水是用桶装的,每个桶子里放着几把杓子,每三五个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赵顼口里虽然说是“寻常宴会”,的确排场也简化了许多,但该有的规矩惯例,却也并没有变化——除了众人皆有之物外,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的看盘上,照例多出了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
高丽怀王眼见着面前的案上美味佳肴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样,水果食品之种类之丰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毕竟年轻,欣喜兴奋之情,早已见于颜色。他正高兴地偷偷左顾右盼时,却忽然发现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东西。他不知道这是外交惯例,左等右等,自己这案前始终没有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上来,顿时失望之情现于言表。那高丽正使是千挑万选才派到汴京来的人物,在高丽国也是一时人杰,这时候看到自家王子这种表现,虽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却哪里能逃过这殿中人物的法眼——连一个斟酒的内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高丽正使真是又急又气,坐立不安,拼命地扯着怀王的袖子。那怀王兀自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怔怔地回望着他,一脸的不解。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到了众人眼中,萧佑丹与拖古烈一本正经地坐着,心里暗暗幸灾乐祸的窃笑;宋朝诸臣有些在心里偷笑,有些却在心里叹气——当今高丽国王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个这样的儿子。赵顼心里摇头,却不免要念着王贤妃的情份,兼之高丽又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难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过来,低声吩咐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内臣,知道这等破例,在外交礼仪上却是极大的脸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见赵顼眼中露出责怪之意,这才慌张答应了,尖声唱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这旨意一出,高丽正使慌忙拉着高丽怀王拜谢不提,各国使者都是艳羡地望着高丽怀王二人,萧佑丹与拖古烈却立时变了脸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极深之人,且不愿自降身份,与高丽国去争这短长,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这时看盏者见众人盏中已满了御酒,连忙举袖,在教坊乐人的乐声当中,众人连忙一齐举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这毕竟不是正宴,这时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礼仪了,李向安朝一个教坊使使了个眼色,便闻乐声悠然响起,一队雪肤花容的歌伎鱼贯而入,几声鼓点之后,众伎翩跹而舞,宛如嫩柳摇风,罗袖动香。看得众人心驰神摇,如痴如醉,几乎不知身在何乡。在歌舞之中,只见内侍宫女们穿插往来,不断给众人倒酒上菜,没过多时,殿中众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赵顼这些天来,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势折腾得心神不宁,睡不安寝,今日难得心情欢畅,禁不住多喝了几杯,他双颊微酡,看着殿中众人中,只见司马光虽然频频举杯致意,却都只是微触嘴唇即罢,小黄门与宫女们从他座前经过,亦绝不停留,显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满满,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因笑着对李向安道:“久闻司马君实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来竟是不假。你去告诉他,以浆水代酒便可。每每举杯而不得饮,岂不难受么?”
李向安连忙答应着去了。
赵顼又将目光转到萧佑丹身上,笑问道:“卫王这番来汴京,可觉东京有何变化不曾?”以往宋辽虽然国力相当,但宋朝在心理上总占着劣势。但今非昔比,此长彼消,赵顼自觉如今大宋万国来朝,国势兴盛,兼之多喝了几杯,言语中,不免便有几分炫耀与自得,甚至还夹带着一些傲慢的语气。
萧佑丹是何等人物,又岂能听不出话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过一两日,惟觉汴京之繁华与十余年前无异。”
赵顼笑道:“卫王不曾见今日之烟花么?单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没有的。过两日,朕叫人陪卫王到处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门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贵人——朕听说卫王曾经出使过灵武,说不定还能遇上故人……”
萧佑丹自是听得懂赵顼话中隐含的暗示,他以卫王之贵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满的宋人更增骄气——休说这样本来就有辱大辽尊严,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让宋人不知进退,野心膨胀起来,又要觊觎幽蓟,到时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头转过,便决意向宋人泼泼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谢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旧族,己丑之变时,只身逃亡至大辽,随陛下南征北战,颇立功劳,因得赐姓之荣。他这次随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视旧日故交——原本臣还担心来着……”
他说到这里,赵顼心中已是懊悔。他怎么样也没有料到还有这一出,但他毕竟是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出话来,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里宽慰自己——区区一西夏贵族,又能有何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这样,朕也要见见这耶律萌才好。”
萧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过臣还有点担心……”
“卫王担心什么?”
萧佑丹意味深长地笑道:“臣所虑者,囊中羞涩也。汴京米贵,居大不易。”
赵顼却一时没有听懂萧佑丹话里的意思,只道他开玩笑,笑道:“卫王说笑了。”
萧佑丹却正色道:“臣却不是顽笑,这两日间,臣略留心了街市物价,较之十年之前实是贵了不少。陛下方才问臣汴京之变化,城头的确是多了火炮,封丘门亦的确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愿留意者。臣真正感觉的变化,倒是马行街的糍糕团子贵了两文钱一个。”
赵顼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这是暗讽他穷兵黩武,却不顾民生,非圣主所为。他有意夸耀武功,却不想这后面的帝国,实是忧患重重,并无什么值得夸耀的。这时被萧佑丹戳破,不觉脸上微红,幸好此时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来。这时二人的对话,早引得满殿注意,赵顼终不愿在诸国使臣面前失了面子——在下意识中,亦是想为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功绩辩护,因勉强笑道:“物价涨落,亦是常事。卫王又何必骇怪?”
“臣却以为不然。街市鱼肉菜价,正是国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来,得有机会,亦曾询问各地商贩,不惟物价较十余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钞一个价,缗钱一个价。臣曾听说,五代时汉王章为三司使,征利剥下,缗钱入国库,则以八十为陌;出国库,则以七十七为陌——至南朝袭此不改,以七十七为官省钱者,便自此始。臣观这交钞,竟颇似当时,官府以交钞易物,则一贯交钞正值钱一贯,而百姓以之购物,却大不值钱矣。”萧佑丹悠悠道:“国家财计如此,臣虽为北臣,亦为陛下忧之,岂得谓之‘常事’?”
萧佑丹侃侃而谈,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给赵顼面子,集英殿中顿时一片目瞪口呆,许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赵顼一脸尴尬,萧佑丹所说的事情,他并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财政拮据,不得不依赖多发行交钞来度过难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发行交钞,对于支持宋朝打赢与西夏的战争,也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财政已经患了一种“交钞依赖症”,为了巩固在平夏地区的统治而实行的军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启动资金;为了加强两北塞防,为了赵顼完成自己更大的伟业——收复燕云,禁军的军费亦不能轻易削减,相反,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保障京师的绝对安全,吕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筑以大名府为核心的耗资巨大的防线;宋军为了争夺对平夏、关陕地区至关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在那里修筑城寨,供养军队,争夺对当地部族的控制权……除此以外,还有那个雄心勃勃的“熙宁归化”计划,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现如今众议纷纭的局面,赵顼心里还是支持认可这个计划的——这是大宋应有的进取心。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直到此时,都极为体谅吕惠卿的处境——在他看来,如今财政状况之恶化,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暂时性困难。将这一切归之于对西南夷的战争,绝不是公平的指责。不过,赵顼也同样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骗——如果最近冒出来的攻击吕惠卿造成益州处于极大的危机中的言论都是真的,那这一切就超出了赵顼的容忍范围。赵顼也不可能容许他的宰相为了一己的地位,拿着益州路去关扑!
不过,想是如是想,虽然赵顼也知道在互派常驻使节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很难瞒过辽国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萧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赵顼亦不能不感到脸上无光。他本来是想炫耀国势强盛,萧佑丹的回答,却仿若是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说宋朝其实亦只是纸老虎。
所以,再怎么样,赵顼这个面子也是丢不起的。何况他从心里觉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相比他在位期间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时间的物价腾贵、币制混乱,这些都毕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宋王朝,的确是更加强大了——赵顼如此坚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时之间,他却也无法来反驳萧佑丹。萧佑丹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哪怕赵顼认为他是夸大了扭曲了事实,但毕竟他没有说半句假话。而且,身为“圣天子”,他也不能够毫无修养的野蛮的耀武扬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强大——他必须说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还不能恼羞成怒。但偏偏赵顼此时又被萧佑丹的一席话闹得心烦意乱,这“微不足道的小节”,在他的心里,如同上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怎么样也挥之不去。它们并不是想推翻赵顼对自己治下功绩的自信,却让人讨厌地不停地骚扰着他的这种自信,让他的骄傲与自豪,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仿佛一块和阗美玉之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虽然极小极小,却怎么样也去不掉,使得这块美玉瞬时间便显得不那么宝贵了。
赵顼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看了吕惠卿一眼。
吕惠卿心里正在无奈地苦笑。威胁也好,炫耀也好,这样的事情本来都应当由臣子们来做,但是皇帝们却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国皇帝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结局大多数是相似的。除非拥有绝对的优势,并且对方的使者无能软弱——这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最后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双方身份不同,一开口,身为皇帝的一方,便已经落了下乘。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臣子们还不方便强行出头,一方面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另一方面,以众凌寡,胜之不武,而万一没说过人家,只能白白给别人留下“舌战群儒”的美名,将己方君臣置于小丑一般的境地。况且,要怎么样和萧佑丹去辩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军国机密,难道为了区区口舌之利,要详详细细向萧佑丹解释一下大宋朝目前的处境么?难道还嫌萧佑丹对宋朝了解得不够透彻么?
但吕惠卿亦能揣测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诸国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仅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萧佑丹所批评的,正是国内许多大臣们素所批评的,自萧佑丹口中说出来后,必然更给他们以口实……然而这些固然重要,却还是其次,在吕惠卿看来,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统治这个广大的帝国近二十年,锐意变法图强,文治武功,称得上是大宋的中兴之主,还有一腔的雄心壮志欲待实现,他怎么能容得下让人暗讽他的统治之下,实则危机重重,百姓之生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这不是骂他是汉武帝吗?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让四海来朝,又能令国家日渐繁荣兴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个虽然立下赫赫武功,却败光了祖宗家业,让天下残破,户口减半的汉武帝!
所以萧佑丹的批评,才如此的刺耳。
吕惠卿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彦博与司马光正襟危坐着,看不出半点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有人给皇帝泼泼冷水——哪怕这个人是契丹人也无所谓。《资治通鉴》全本已经全部刊行,虽然司马光自嘲天下将《通鉴》从头到尾看完过一遍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吕惠卿却是翻过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后面的那些话。有些地方引起了吕惠卿的注意——汲黯与魏征都曾经有过近似的主张:将俘虏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给有功的将士做奴隶,将其财产奖赏给有功的将士。《通鉴》全文照录了这两篇著名的奏折,从《通鉴》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吕惠卿敏锐地感觉到司马光的态度——司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国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国的面子都可以丢到一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马十二才在《通鉴》中,通过表彰汲黯与魏征,来反对汉武帝与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这还只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两个让人容易产生联想的例子。至少吕惠卿就相信,司马光在其中表达着对朝廷现行政策的不满。
所以,萧佑丹的话,显然正中他下怀。虽然美中不足的这件事是由辽人说出来的,所以司马十二会认为士大夫们应当为此感到羞耻。但相比而言,司马光肯定认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么丢掉一点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其实算不了什么。
吕惠卿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马光不是少数派。至少冯京就在他一边,冯当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却肯定是支持的居多。这些目光短浅的北人,只会守着自己几亩薄田过日子,能有什么远见卓识?当然,这时候他自动忽略了冯京其实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广西路的,算不得什么北人。
至于“三旨相公”,“至宝丹体诗人”,在这种场所,哪怕他身为礼部尚书,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见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难得他有这种本事,你明明看到他并没有刻意地躲开谁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目光竟然不与任何一个人的目光相交。这种本事,吕惠卿自叹弗如,他讽刺地想道:若早一点学会这种本领,就不至于被皇帝瞄上了。不过吕惠卿对自己能否学会这种能耐,并没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余光直接跳过了许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却见石越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感觉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吕惠卿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着头皮正准备说话,却听萧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谓天下之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众人听到这话,都不由得一愣。当时大苏文章天下传诵,连赵顼都知道萧佑丹这段话,是苏轼《荀卿论》中的,众人正不知道萧佑丹是何意,却听他笑道:“——此苏子瞻之名句也。臣愿以此为比,‘观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墙之火炮,封丘门外之夏人,此固为难能可贵者;然臣虽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称,臣所欣然悦服者,千里南来祝贺者,正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观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圣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欢欣雀跃,家家户户设香祷告,愿皇太后千万岁寿。皇太后得百姓拥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为尧舜者,臣以为,正是此事也。”
萧佑丹并不想让宋朝臣君太过于难堪,于是顺手又搬了一架梯子过来给赵顼下。然而他这个梯子却让赵顼更加憋闷——萧佑丹满口称赞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确,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极得人心,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她约束娘家人,高家没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为,逢年过节,也常常对百姓有点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为百姓进言——这么着日积月累,一丁点一丁点的好积累起来,百姓们互相传颂,或兼有夸大,有时候别人做的好事也附会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声。对于大宋朝而言,有这样的一个好太后,的确也是福气。然而——这又关赵顼什么事?这中间有他的什么功劳?而且,这表面上是让他下台阶的话语中,隐隐约约,依然是在他讥讽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礼义,告诫他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这更让赵顼感到一阵的不舒服。
但偏偏萧佑丹的话还轻易驳斥不了。
他占据着正礼。赵顼可以想象,这殿中有许多大臣,一定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并且暗自感到羞愧——这么大义凛然的话,居然不是由华夏正朔,礼义之邦的士大夫说出来,反而让一个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训着宋朝人什么才是礼义仁道……
但萧佑丹对自己的满口仁义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如果实力足够,他是绝对会毫不客气的以力服人的——不过,此时,却见萧佑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盏,高声道:“臣祝圣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大宋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吕惠卿深知再不下了这个台阶,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亦直起身子,高举酒盏,道:“臣等谨祝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迟疑了一下,又道:“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众人连忙纷纷直起身来,举杯祝贺。萧佑丹忙里偷闲,又看了邻座的高丽怀王一眼,却见他说到第二句之后,便闭上了嘴巴。显然,在这里,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的。
*
石越离开集英殿后,不觉百感交集。萧佑丹算是狠狠地给大宋君臣们上了一课,这个人不可小觑,以大辽如今人材之盛,别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视。刚刚皇帝显然是被憋闷得厉害了,宋朝被契丹压了百余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势,好不容易出了头,皇帝想在口舌上占点便宜,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几年外交上宋朝其实占尽了便宜,但皇帝毕竟这还是第一次亲自面对辽国重量级的人物。然而却没料到竟碰上个厉害角色,弄得灰头土脸。皇帝后来一直喝闷酒,李向安委婉拦了几次,都没挡住,散宴的时候,瞧赵顼的神色,显然是有点喝醉了。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辩论,石越自认也不是萧佑丹的对手——在国内的辩论,他擅长的是用事实说话,这样比起那些空谈义理的人,他的话显然就更有说服力。而面对西夏人,很明显,西夏人读书还不够多,并且,毕竟宋夏之间地位、实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占据到主动权。然而,萧佑丹却绝不一样,他背后的辽国,是长期与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大国;而萧佑丹本人智计出众,这十余年来显然又很下了功夫了解宋朝,竟然连苏轼的文章都读得通熟……石越是颇疑心他刚才在集英殿的话,还有点挑拨离间之意的。他站在所谓的“礼义仁道”一面说话,看起来甚至是宋朝的诤友,但是实际上,他却处处迎合着旧党的思想,若非他是辽国人,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司马光的门人。也许,这表明潜意识里,辽国更愿意与传统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变化中的宋朝……但考虑到萧佑丹本人其实是纵横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怀疑他居心叵测。这件事肯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成为旧党的口实——在旧党看来,这自然是把脸丢到辽国去了。而新党因此而顺便给旧党扣上“勾结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朝局,已经如同一个人在走钢丝,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便算没什么事情,也不容乐观。萧佑丹这时候施点手段,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矛盾便会提前激化。
石越满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儿正在宫中,也不回内室,便径直往书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热闹瞧,石府便在这一日给仆人放了假,因此府中稀稀拉拉也没有几个人。经过回廊时,却见石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石越行了个礼,笑道:“学士,司马纯父大人来了,与潘先生正在书房说着话。”
“知道了。”石越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跟了他十几年,石安也已经老了。“你怎么没去大相国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几十年了,啥子热闹没瞅过?”石安憨声笑道,“那边人也太多,象我这样的过去,也看不到什么,只能看见别人的背。让儿子领着几个孙子去就行了,府里今日没几个人,我也不放心,四处看看,提坊着有飞贼什么的——那些护院的小子太年轻,信不过,刚刚还看到几个人聚在一起关扑,府里啥时候有这规矩?都以为今日算是过节,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丢了好些东西么?”
人老了,话便多了起来。石越笑了笑,道:“侍剑不在家里么?”
“侍剑?”石安笑道,“学士走了没多久,便被县主叫走了。”
石越顿时一愣,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哪个县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为的性子,却不知她把侍剑叫走做什么?他摇了摇头,又吩咐了石安几句,便快步朝书房走去。绕过几道回廊,远远便见司马梦求与潘照临正在书房中说着什么——二人也同时见着了石越,连忙停了交谈,起身相迎。
石越进了书房,司马梦求见了礼,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说道:“学士,智缘大师回来了。”
“哦?”石越一怔,望着司马梦求,问道:“如何?”
却见司马梦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