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六章 总攻开始了
塞外的七月,白日还好,到了晚上,便会气温骤降,让大多数是在中原长大的拱圣军将士们颇感不适。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兴,便因为连日征战的疲惫,宥州休整时猛然放松下来,在一次晚上巡视军营后,竟不慎着凉受了寒。虽然有随行军医开了药,但是感冒这东西这时候却没有特效药,三两天之内根本好不了。此时骑在马上颠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的不停地流着鼻涕,打着喷嚏,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种朴对自己的上司无比同情,他知道对于武人来说,要么不得病,一旦病起来,想好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但郭克兴是好强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病而错过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但种朴看他这模样,却极是怀疑他还能不能拉开他那张硬弓。而万幸的是,虽然还是不太适应塞外的气候,但得益于军中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将领,病号还不是太多。象郭克兴这样的,多半是那些恃着自己身体好不肯信邪的人。
“种兄弟,你说那梁永能会不会来?”郭克兴用手绢捏着鼻子,向种朴问道。
这个问题种朴也曾经想过许多遍,但始终不敢肯定。他谨慎地说道:“盐州非止有青白盐池之利,且实是兴灵之门户,唇亡齿寒,论理乃是必争之地,绝不可弃者。”
“俺亦是这么……啊……啊嚏!”郭克兴摇着头,低声骂了一句娘,又继续说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们过盐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战,俺料到那些西贼不是敌手。他放俺们过去,再切俺们退路,断俺们粮道,岂不更阴毒些?”
种朴知道郭克兴一直力谏符怀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军队跟进后,再继续进攻盐州,以免与主力拉得太远。如果能与主力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拱圣军攻下盐州后,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符怀孝认为这根本是杞人忧天,他认为只要过了盐州,大军有十五日之粮,便可以直趋兴灵,秋季已到,别说兴灵之间到处都有麦田,便是向中路军借粮,也不用担心粮草之事。但种朴却隐隐觉得,符怀孝与郭克兴都过于乐观了,他出身于西军将门,对于西夏军队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然自谅诈以来西夏人战斗力一直在下降,无复元昊之时的善战,但是这中间更多的是统军将帅的问题。以谅诈、梁乙埋之材,便是领着一群大虫,也未必有多么能征善战。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统率,虽则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却毕竟胜过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怀孝与郭克兴都乐观的估计梁永能不敢与拱圣军作战,既便作战也能击溃之,但是种朴却始终不能那么底气十足。除非梁永能在是这里摆空城计……
“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些为上。我们大摇大摆进军,又早许多日放出话去,要火烧青白池,直趋兴灵。只要这话能传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总是不能不顾的……”种朴道:“咱哥俩总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驶得万……万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盐州,约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军事条例中,无论是原来的《武经总要》,还是新编定的《马军操典》,对于行军都有明确的规定:“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既便是拱圣军这样一支称得上精锐的纯骑兵部队,要想在行军之馀还保持战斗力,或者希望到达目的地时,掉队的士兵不要达到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军速度,就必须严格遵照《大宋马军操典》行事。更何况,拱圣军还是带着辎重的——抛开文学家们的夸夸其谈,骑兵的作用是其很大的局限性的,宋军的高层都算是务实的军人,他们都清醒的知道,战争的主角是步兵。而骑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样:击便寇、绝粮道以及在阵战中攻击敌军侧翼。虽然在实际上作战中对骑兵的运用可以更加灵活;虽然拱圣军这样的骑兵部队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圣军的将领们同时也是明白骑兵的局限性的。他们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部队是一支优秀的骑兵部队;同时亦是因为他们认为拱圣军的战士亦是优秀的步军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骑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训练的!所以,对于拱圣军而言,骑在马上,他们便是骑兵;下了马来,他们便是骑马步兵!宥、龙、洪三州的城墙,用战马的牙齿是不可能咬开的,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战马,也都只是食草动物。
因此,尽管符怀孝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梁永能与他的军队,但是他毕竟还没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争利,蹶上将军;五十里争利,军半至。”这句名言用来形容大宋的骑兵虽然不太准确,但是道理却是正确的。符怀孝在许许多多次的军事演习中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当一日一夜疾行达到八十里以上时,既便是拱圣军这样的精锐,掉队的士兵至少也占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会人疲马劳,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会看到任何队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敌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否则无论是半路伏击还是在终点以逸待劳,等待这只军队的,都是败亡的命运。
他大张旗鼓的宣扬拱圣军要攻击盐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来决战。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败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对于许多将领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为了准备决战,符怀孝绝不允许自己的军队走到盐州之前,便先已丧失战斗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这会影响以后的计划。
所以,在第一日,符怀孝恪守着《武经总要》与《马军操典》的要求,让拱圣军保持着阵形与队列行军,前后两骑之间相距四十步,左右两骑之间相距四步,凡每两什间的距离,两都间的距离,两指挥间的距离,亦严格按照平日的训练。每走到十里,符怀孝便下令全军休息,整齐队伍。同时,他派出两拨探马,分别搜索前后左右十里以内与五里以内的敌情,又严令前锋部队保持着与主力一里的距离。
如此谨慎的行军,的确很难出现什么意外。
虽然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一点偏差,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但第一日还是平安无事地渡过了。
并没有任何发现大规模的西夏军的报告。一路上原本应当存在的几个寨子,似乎早已听到风声,当拱圣军到达时,都已跑了个干净。探马只发现了小股的西夏骑兵在十里以外远远的觑探着大军,这当然是正常的。没有这些苍蝇的出现反而不正常了——盐州城的守军但凡不是白痴,总应当有一点反应。
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尴尬的是拱圣军没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宿营地。这本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没有便携式时钟之前,控制行军的速度并不容易,既便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也难免出现误差。但是这次迟到,却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心虚——他觉得别人会觉得他如此谨慎的行军,是害怕梁永能。虽然无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怀孝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他见到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时候——张继周一直坚定的相信梁永能绝无胆量挑战拱圣军,因此竭力主张主力带三日干粮直取盐州,攻击盐州周边的盐池,迫使盐州守军出战,在野战中歼灭之,然后大军在盐州等待辎重部队便可以了。尽管符怀孝也曾经公开耻笑梁永能,然而他现在的行为却无疑会被张继周解读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怀孝依然决定谨慎行事。
他用了许多的时间与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讲面子。
依照职方馆绘制的军事地图——这份地图的准确性已经被充分证明,它抵得上一个出色的向导——在盐州城外东北三十里,有一个叫杨柳墩的小村庄。那里是由宥州前往盐州城的必经之路。符怀孝决定当日便在杨柳墩扎营。
拱圣军依然教科书般地策马行走在黄土高原上。
估计走了十里路之时,符怀孝依然会叫停全军休息一会。同时符怀孝也越来越频繁地听取探马的报告——在当日清晨的例会时,他又多派出了两组探马。越是渴望胜利的时候,符怀孝就会变得越发谨慎起来——当年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在演习中打败宣一军的,宣一军的将军们以为符怀孝是个狂妄之勋贵子弟,他们听说符怀孝很瞧不起宣一军,急于打败宣一军,便放出了许多的诱饵,试图引诱符怀孝,以进一步放松他的警惕,让他骄傲自大而失败,未料到符怀孝不仅没有头脑发晕,反而将计就计,把宣一军带进了他的圈套当中。
探马们的报告让符怀孝略觉安心,他们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但探马的每一次报告,都会让副都指挥使张继周脸上那若有若无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他的这位副将当然不敢正面挑战他在军中的权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却很明显:“看吧,老子料得没错吧?”
而且,认为自己的将军过份谨慎了的将领,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这让符怀孝感觉到颇不自在。
快到中午的时候,前方的探马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条谷道上堆满了乱石与树木;道路上还发现布了许许多多的木钉,长达一里。但让人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埋伏。
符怀孝立即停下了大军,让参军取出地图分析起来——让人很头痛,被破坏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经之路,若要绕行,须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怀孝犹疑起来。
“你们确信不曾发觉西贼埋伏?”张继周喝问着探马。
“回大人,小的们仔细查了道旁两里,确是不曾发现西贼。”探马的回答中有掩饰得很好的不满之情,能够被派出去做探马的,都至少是锐士一阶的军士,个个都很精干。张继周明显的不信任,虽然是下位者,也会略觉不快。
“知道了。再探!”
“是。”探马朝着符怀孝与张继周行了一礼,转身策马离去。
张继周转身对符怀孝说道:“依下官看来,这不过是盐州西贼滞敌之计。否则岂会只坏道路而无伏兵?我军不必理会,着先锋开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贼迟滞吾军,又有何用?”符怀孝反问道。
“黔驴技穷罢了。总不过是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符怀孝默然,转头去看身边的行军参军们,参军们也是各执一辞,但却也没有人主张绕道而行。显然,拱圣军内的将校们普遍对西夏军队持着蔑视的态度,认为不值得为了这一点点伎俩便绕道三十里。这种心态连符怀孝也不能自外,只不过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全军姑且缓缓前行,差人去唤种朴去看看再做定夺。”符怀孝最后说道。他记得种朴是个谨慎的人。
种朴受命之后,不敢迟疑,立即带了一什人马急疾赶往探马所说的谷道。
果然,他到了那里后,便发现谷道内堆满了乱石与砍倒的树木。地处黄土高原的盐州,其北面是风沙草原,其南面则是横山山地,正处于黄土丘陵沟壑地区与鄂尔多斯风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带,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据种朴所知,盐州以西,是灵盐台地,起伏和缓,几乎没有任何险阻可言;北面则是适于骑兵驰骋的风沙草原;南面是形势高突、由黄土覆盖的梁状山地,山梁宽广,沟谷深陡;而东面则是无定河流域地区,既有风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凉,又有沟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当盐州还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时,它是西援灵武,东接银夏,密迩延庆,护卫长安之重镇。在大唐与吐蕃争战的时代,这里便是最激烈的战场,盐州城曾经屡次被攻破,也曾经在劣势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万大军达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动。当时游牧民族的骑兵入寇盐州之时,多是经由西面与北面的路线。而当拱圣军想要收复盐州之时,自然而然的,也选择了经由东北进攻——这实际上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运动,而拱圣军也不可能飞渡到盐州的西面去进攻。
拱圣军选择的这一条行军的路线上,实际上是风沙草原与黄土丘陵沟壑地带的结合部。这样的地区,对骑兵而言,并非是完美的作战区域。这里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涧有谷,有些地方还颇为险恶。
不过,种朴所见的这个谷道,却既不见得多险要,亦并非伏兵的好处所。谷道两旁的山丘光秃秃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满目的黄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树桩,登高而眺望,方圆数里一览无疑。
种朴自是猜到符怀孝特意命令自己来观察敌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细细搜索,每一处有怀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过。如此折腾了有两刻钟之久,却还是一无所获。
虽然种朴心里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驰而回,向符怀孝如实禀报。
符怀孝听到种朴的报告,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怕耽误太久,一面命令全军午餐,一面又特意调了一个营去协助前锋部队开道。
将士们边吃着杂饼等干粮,边给自己的战马喂着干酪,等待道路畅通。过了半个时辰有多的时间,那条谷道才终于被清理出来。
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条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样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地形更适合伏兵,探马还发现了若隐若现的西夏军队的旗帜。
参军们的意见迅速分成两派。一派与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观点相同,认定这不过是西夏人故弄玄虚的疑兵之计;一派则认为西夏人不可能认为树几面旗帜就可以吓跑拱圣军,这是虚之示以实,实之示以虚,故意引诱宋军进攻。
但对于符怀孝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没有退缩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与平夏兵决战!
所以这次他没有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反而下令做好作战准备,而他自己则与张继周亲自领兵前去察看形势。
那的确称得上是一条险道。
符怀孝领兵策马立在道口远望,发现这是一条只能容两骑并排通过的道路。而且还是必须按《马军操典》,在险要处可以左右两骑之间间距缩至两步才有可能。
此时路当中到处都是推落的乱石,砍倒的树木,凌乱难行。
而道路两侧的山丘连绵,一片黑黝黝的柏树林中,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机。
符怀孝在心里骂了句娘,皱眉向主管情报的参军问道:“西贼的旗帜在何处?”
“当是又藏匿起来了。”参军肯定的说道:“当时有几拨探马都见着了旗帜,虽远了些,但这些人素来精细,不会看错。”
“能否蹑至西贼之后……”符怀孝对地形还不是太熟。
参军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太远了,且军中亦没有这许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怀孝不悦地转过头,却发现张继周嘴角之间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着脸对张继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当时军中也习惯将副都指挥使简称为“使副”。
张继周不以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来,这不过又是西贼智竭计穷,故弄玄虚。”
“从何见得?”
“下官方才见到一飞鸟入林中,却并未被惊飞,是以知道。”
符怀孝素知张继周勇猛而少心机——他能与张继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这一点,能官拜拱圣军副都指挥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心机谋术,但是张继周的那些机心,对于符怀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为威胁,而他勇猛过人,则可以成符怀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却未料到张继周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当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头向山丘上的柏树林望去,果然,未过多久,便见到有飞鸟入林,又有飞鸟怡然自得的从林中盘旋而出。
但他心下还是不踏实,踌躇了一阵,又命令募两个敢死之士,去前先探马所见有西夏军旗之处探个究竟。
死士们很快平安回来,林中果然没有伏兵。他们带回来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帜,并发现那个位置十分巧妙,当有风过之时,从道口便可以隐约见到旗帜,一旦风停,便会被树林遮住。盐州这个季节正是风多的时候,绝不用担心旗帜会不被宋军发现,西夏人将疑兵之计,发挥到了极致。
符怀孝心中泛起一种被人戏弄、羞辱的恼怒。他脸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觉到张继周在对着他笑,但他却不愿去看张继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主管情报的参军却似乎没有注意上司们的情绪,他的注意力被那些军旗吸引了,他仔细翻检着每面旗帜,若有所思。
“大人,这些旗帜全是属于盐州贼军的。”
“唔?”符怀孝眼睛一亮,听出了背后的含义。
“大人请看,旗杆上全部刻有夏国文字标记。”参军抓起一面旗帜送到符怀孝面前,指着旗杆给他看,果然杆上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颁赐,乃军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颁赐之前,必都刻有铭文。这些夏国字,便标着贼盐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讳。”
换句话说,梁永能可能并没有来此,所有这些伎俩都是盐州守军弄出来的。这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西夏人没有设伏——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据战争以前的情报,因为宋军对盐州的威胁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军,这点兵力,显然是不足以出城太远与拱圣军对阵的。
他们想延缓拱圣军的脚步!
为什么?
一个个念头在符怀孝脑海中闪现,终于,所有的念头都指向一个终点:景德秀想拖延时间,等待梁永能的驰援!也就是说,梁永能还没有到盐州。
符怀孝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在他放出这样的狠话之后,梁永能还敢弃盐州不顾。再怎么样坚壁清野,也应当有个底线,梁永能还能放任拱圣军毁坏盐池,直趋灵兴?所以,他才如此谨慎,生怕着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信息的传递出现问题,可能是因为他的犹豫……总之,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盐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设法,迟滞拱圣军的行军,这样他才可能凭借着那点可怜的兵力坚守盐州,等待到援军的到来。
仔细考虑良久,符怀孝对自己的这个判断不仅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坚信。
紧接着,另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念头也跟着冒了出来。
如若赶在梁永能到来之前,攻破盐州,然后再以逸待劳,凭借盐州城与梁永能周旋,又当如何?
早一刻到达盐州城下,便可能占据着后面战斗的主动权。
“调两个营来帮着开道!”符怀孝果断的下达了命令。
通过这条道路之后,拱圣军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对于行军的队列要求也随之放松。时间已经被耽误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已经赶不到杨柳墩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断了一条道路。
这次符怀孝没有了迟疑,听到探马的报告后,便果断地派出两个营的兵力协助前锋开路。虽然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特意叮嘱了派出去的部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没有任何意外。
终于,符怀孝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但是既便识破了景德秀的计谋,失去的时间却无法挽回。因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怀孝的迟疑,让拱圣军在行军的路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当似血一般鲜红的夕阳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线时,拱圣军离他们的目的地杨柳墩还有十几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没有足以供给大军的水源。所以,无论是出于对接下来的战斗的考虑,还是出于现实的考量,拱圣军都只有一个选择。他们必须赶到杨柳墩。
将领们很容易地达成了共识。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过夜,别说人受不了,连马也会受不了。而且对于拱圣军的大部分将领来说,他们并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却并不喜欢住在帐篷里忍受来自风沙草原的寒冷夜风。在杨柳墩,至少还有一些土房。而且,无论如何,住在村庄的感觉总要好过住在野外。
于是,拱圣军开始了在黄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军。
很快,拱圣军便知道了实战中的夜晚行军与平时的训练与演习相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准备充分的火炬,没有事先探测清楚的道路,黄土丘陵沟壑地区的地形始终是陌生的,凭借着模糊的月光,举着简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着。这个时候若还指望着队形,简直就是海外奇谈。因为有战马不小心失蹄受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马牵着战马步行前进。而更大的挑战是给辎重部队的,骡马一不小心就会将车辆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当中的坑洼内,事故接连不断的发生,把辎重部队所有的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夜晚不仅仅让行军变得加倍艰难,也是探马们诅咒的对象。按照《马军操典》,他们不仅必须冒着生命危险,高举着火把,向同伴与向敌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万一之时用自己的生命来给部队赢得时间;同时,他们的视线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发现敌人变得更加困难。要搜索的地区是如此广泛,而人手却始终是有限的。面对着夜晚这个敌人,这些军中的精干兵士,也第一次丧失了信心——他们不仅仅人手少,而且每个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停留,同时他们也一样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坐骑,但是在夜晚当中,可疑的地方却实在太多了:夜风吹拂着深草的摇动,凌乱的土石,都能让人疑神疑鬼。但你却无法一一去检验,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来判断。
然而,最让人难堪的是,整体来说,拱圣军什么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经验。
但是无论如何,每个拱圣军的将士,都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既便他们走得磕磕碰碰,但是却没有人想过要停止前进。
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杨柳墩终于在望了。
前锋部队离主力差不多有两里之遥,此时已经进驻村中,并且开始了警戒。探马们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似乎已经只是例行公事了,没有人相信会有敌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期盼着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经历一整天的劳累,几乎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只不过恪于军纪,没有人敢窃窃私语,更不用说大声喧哗,否则早就欢呼起来——按宋军的军法,夜晚行军时喧哗私语,都是立斩不赦之罪。
士兵们自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赶到杨柳墩。
但便在拱圣军所有将士最放松的时刻,突然间祸从天降。
便听到四面忽然鼓角齐鸣,从弓弩射出的箭,在黑夜便如同一片遮蔽天地的铁云,飞向拱圣军的队伍,化为箭雨落下。在一瞬间,许许多多的战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死于非命。符怀孝的中军因为他的帅旗既便在黑夜中也过于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击,尽管亲兵们拼死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他们的将军来挡住致命的攻击,但是符怀孝的左肩还是中了一箭。他一刀砍断箭杆,忍着疼痛不断的下达着命令,试图将部队结成阵形。
但在西夏人连续不断的箭雨打击下,拱圣军已经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将领有能力将自己的部队组织起来,用一条条生命为代价,依靠着盾牌、战马与辎重车辆,艰难的构成一个个小小的方阵防御圈。便依靠着这些中坚力量,拱圣军在这样的突然打击下,竟奇迹般的没有溃散。
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西夏军队,只见从山坡上,树林中,西夏潮水般的涌出来,在弓箭的掩护下冲向拱圣军。素来占据着远程火力优势的拱圣军,此次却完全被敌人所压制,任由着西夏人不受阻挡地冲向自己的阵地。
“投弹!投弹!”副都指挥使张继周凶神恶煞般的怒吼着,一面挥刀砍倒两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士兵,一面指挥着士兵构建阵形。几十个士兵在他的指挥下,朝着进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几十枚霹雳投弹,“呯”!“呯!”数声巨响,炸翻了数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冲了上来。
“直娘贼!”张继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提着马刀便迎着西夏人冲了出去,数百名战士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大喊着冲上前去,与西夏人混战在一起。
但西夏人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仿佛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张继周率领的敢死队,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围当中。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种朴是少数依然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将领。
郭克兴在西夏人的第一轮突然袭击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国。种朴来不及悲伤,便接过郭克兴的责任,率领身边的士兵利用战马为屏障,躲在马后面引弓还击。随着慌乱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断加入,他迅速构成了数百人规模的阵形。数百人列阵射击的威力远远大于同等的士兵漫无目的射箭,他们一次次齐射,给予西夏人极大的伤害。他这个小阵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为西夏人反复冲击、射击的目的。
种朴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属,一面作战,一面缩拢与其他部队的距离。
他们必须靠拢。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编制可言,士兵们还没有完全混乱,全是得益于军制改革后实施的一系列措施,士兵与军官们都根据服饰与胸饰来寻找自己的指挥官与下属,不同营不同指挥的人临时搭配在一起,组成临时的阵形,顽强地抵抗着敌人的进攻。他们秉持着相同的骄傲与传统——宋军结成防御阵型之后,便是任何军队都难以战胜的对象。
士兵们一旦投入作战,紧张与兴奋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乱,指挥官的声音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同天堂纶音。当种朴同一级别的武官纷纷稳住阵脚之后,拱圣军的慌乱便开始渐渐消退。
到了这个时候,拱圣军的将领们才能缓过神来,考虑他们当前的处境。
西夏人选中的作战地点,是一片不适合骑兵作战的狭长区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护,削弱宋军的防卫力;而用步兵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试图击跨拱圣军的防线。而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骑兵一定等在某处,当他们开始溃退之时,这些骑兵便会穷追不舍,彻底葬送拱圣军的威名。
但他们同样也不可能在此处久留。
这里无法发挥拱圣军的长处,而且拱圣军的力量在西夏人的突袭中已经被极大的削弱。数以千计的士兵死伤,无数的将领殉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于此,无异于自居死地——已经没有人对前锋部队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战且退,杀出重围。
符怀孝此时已无任何杂念。张继周已经战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时,他还不能死。以宋军军法,弃主帅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受审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圣军一点力量。他不愿意自己成为大宋的罪人,成为拱圣军的罪人。他默默估算过,他们还有三四千匹战马,只要出了这段地区,便不至于被西夏人全歼。
第五营都指挥使双眼通红地冲到他面前,嘶声道:“事急矣!大人速引兵突围,末将当为大军断后。”说完,不待符怀孝答应,便振臂高呼道:“没马的兄弟随我断后!”
符怀孝咬咬牙,吐了一口血痰,厉声吼道:“无马者断后,有马者随吾突围!”
拱圣军的士兵们默契地交替掩护,变换着阵形,丢失了战马或者战马被射杀的将士自觉地归入新的后军当中,凭着辎重、战马的尸体列阵,与西夏人对射。原本在第五营都指挥使阵内,还有战马的将士也没有离开——西夏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睛,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在准备突围之前,符怀孝组织了一次逆袭。在西夏人两次攻击的短暂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发起了冲锋,打了西夏人一个瘁不及防。但是西夏军的将领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战士便被淹没在西夏士兵的人潮当中。
抓住西夏军注意力被吸引住的这短暂时间,拱圣军残存的主力开始后撤。
当稳住心神后,符怀孝发现西夏人并非是四面合围,而是在东北方向留了一道口子,他还记得那是来时的一条岔道入口,当时他问过主管情报的参军,知道那边有一片宽阔的地区,适于骑兵驰骋。
那后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骑兵在等候。
但是,拱圣军此时也需要那一片宽阔的地区。
第两百六十七章 邪恶王国
种朴率领着六百多名骑兵组成前军,替突围部队打头阵。他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开那道口子,替大军杀出一条生路来——而如果那条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话,那么他与这六百战士便是试探敌人虚实的牺牲品。临上马前,种朴回头看了一眼负责后卫的袍泽——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块块岩头,这些必死的勇士们,始终骄傲地矗立在那里,抵抗着西夏人一轮又一轮凶猛的进攻。因为地形的缘故,拱圣军的阵形怎么看都显得很薄弱,不断有人倒下,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余准备突围的战士,此时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雳投弹回击着敌人,黑夜中,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人马的惨叫,爆炸的火光。
种朴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的液体,朝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跃身上马,举刀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喊声四起,响彻夜空。
这是拱圣军的骄傲。还活着的拱圣军将士都被这喊声激发了内心的骄傲,他们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军!
六百余骑以一种过份单薄的队形,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向符怀孝所选中的那个路口冲去。既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与星光,人们也能感觉到那种马踏大地的震动与绝决。
西夏人立刻发现了这支想要突围的部队,但他们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在那个方向,种朴与他的部下们不断有人落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却是在黑夜中因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马,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攻击——否则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拱圣军上下都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批批部队追随着种朴部向缺口冲去。
西夏人的进攻更加疯狂起来。
断后的拱圣军战士不断的战死,甚至还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脱力而死,却没有人畏缩。的确,对于拱圣军来说,既便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也有战死而不退的理由。不过此时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袍泽们都在战斗!
每个人都高喊着“吾皇万岁!”然后从容赴死。但他们捍卫的,却绝不仅仅只是皇帝与拱圣军的骄傲!
野利赞与贺崇榜各领着两千骑兵,马衔枚,人噤声,安静地潜伏在一个小山坡后,这里正居于拱圣军突围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临下,借着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数里的情形,而同样的夜晚,在坡下却很难发现坡上的情况——如果有人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四千骑兵,在黑夜当中以战斗队形布开,远远望去,便宛如两片阴森森的树林。
在梁永能的算计中,象拱圣军这样带着辎重的大队骑兵欲往盐州,则必定要经过杨柳屯;而通往杨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条,这条道上,二十里内,又只有这一个岔道口。他既在必经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圣军遭到埋伏后,一定会被击溃。所以梁永能让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领一支骑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为了全歼拱圣军,扩大战果——溃败的宋军只要还要找得着方向,这里就肯定是逃窜的路线。而贺崇榜与野利赞的任务也应当很轻松,就是收拾一些溃兵;但立功的机会却不小——只要拱圣军主将不死,野利赞与贺崇榜就有机会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对于自己所领的将令,都感到十分满意。
野利赞一早便与贺崇榜商议,无论如何要生擒几名宋军高级武官才称得上功劳。而最佳目标,当然是拱圣军都指挥使符怀孝。
隐隐听到主战场的喊杀声、爆炸声,可以想见那边的战况极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符怀孝不要这么倒霉,无论如何,也要活着逃出来成为自己的俘虏才好。
战斗开始不久的时候,便不断有零星的骑兵或者无主的战马惊慌失措的闯入二人视线所及的范围,不过这些既非野利赞与贺崇榜的目标,也不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二人依旧耐心的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的大溃散却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连零星的溃兵都渐渐绝迹。有一刻钟,野利赞与贺崇榜几乎以为拱圣军已经投降了。但隐隐的杀伐之声,却分明告诉他们另一种现实。
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绪宠罩内心。难道自己最终只能一无所获?野利赞与贺崇榜在心中暗暗哀叹自己的时运不济。
便在二人耐心将要丧尽的时候,一阵疾如暴风骤雨的蹄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二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仔细眺望,只见星光之下,从路口冲出一队骑兵来。
野利赞心中一阵激动,抑制住想要冲杀出去的激动,死死地盯着这一队宋军。一面还担心的望了贺崇榜那边一眼,虽然二人领命之时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带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赞为主,除非遇到意外,贺崇榜的部队必须在野利赞出击后才能出动。但是,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因为将领压抑不住而擅自行动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贺崇榜部似乎并无异动,野利赞放下心来,继续观察这支突围的宋军——他已经认定这是“突围”而不是“溃败”,虽然是在黑夜中,难以看清楚宋军具体的人数与构成,但是这支宋军的行动一致,与溃败的情形实在相差太大。
野利赞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拱圣军。败而不乱,才是真正的精锐。
仅仅凭着直觉,野利赞便知道这只是突围宋军的前锋——果然,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打转,马上便源源不断地有宋军随之冲了出来。
“符怀孝还没死!”野利赞难掩心中的狂喜。宋军如此有组织的突围,在主将已战死的情况下,是不可思议的。
野利赞暗暗计算着宋军突围的人数与路线,判断着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
但是,突然,宋军停了下来。
难道他们发现什么了?野利赞心里一惊,来不及佩服宋将,便果断的做出了手势:“上马!”
种朴率部策马狂奔在黑夜笼罩的黄土高原上,秋夜凉风习习,吹在脸上,让人感觉到一种突出束缚的快意。当他回到原野地带的那一刻,他便有种龙归大海虎入山林的畅快感。在这里,在这片宽广的天地中,拱圣军不畏惧任何敌人。
但种朴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战斗并未结束,危险依然存在,这里也可能潜伏着敌人。
忽然,他听到身后“呯”地一声,一个战士竟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了下去。
“吁!”种朴猛地勒停战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后的战士见状也纷纷停下来马,四下张望。但是四顾之后,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敌情。
“出何事了?”种朴皱眉问道。
“有人落马了,象是累的。”一个部下回道。
“哦?”种朴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与腰间也隐隐作疼,整整一天的行军,再加上刚刚经历过激战,整个人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们,都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拱圣军做为一支精锐骑兵,虽然人人配有装有棘轮机构的弩机,但是为了减小马匹的负重,除了前锋营外,平时并不携带,而只在战前发放。他们主要的远程作战兵器是弓。在刚刚的战斗中,他们每一个战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没有经过休整的情况以如此强度作战,对于体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种朴厉声吼道:“休让西贼看了笑话!随时准备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报仇雪耻之前,老子还不想进忠烈祠。现在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是!”
种朴满意地点点头,勒马回转。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见到符怀孝的将旗也冲了出来。也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漫山遍野的号角之声!大地都似乎在颤抖,便见黑压压的西夏骑兵,如同鬼幢一般,从各个方向冲了出来,喊声震天。
种朴握弓的手背,青筋狰狞。
“正东面的西贼要薄弱一点!”一个念头突然跳上心间,种朴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可靠的判断,但他也没有时间来请示符怀孝,时机稍纵易逝,他必须赌上一把。
“吾皇万岁!”种朴大声吼道,朝着他看起来薄弱的正东方冲了过去。他身后的拱圣军战士紧随其后,一齐高喊着“吾皇万岁!”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着正东方穿去。
种朴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西夏军在发动进攻时,贺崇榜部与野利赞部之间的配合出现了问题,贺崇榜的右翼离野利赞的左翼离得太远了,使得正东方的西夏军兵力略显薄弱。这个结合部又恰好成为拱圣军冲击的目标,竟被怀着一腔悲愤之气的拱圣军撕得七零八落。宋军也不敢恋战,一旦击溃面前之敌,但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飙。
野利赞与贺崇榜连忙调动另外两翼包抄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这些劫后余生的拱圣军有近三千骑竟然都已经如有神助般的冲了出去。野利赞此时顾不得埋怨贺崇榜,连忙引兵急追。
一场伏击战,竟然变成了追击战。
终于,东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鱼鳞白。
符怀孝与种朴率领拱圣军余部在黄土高原上已经跑了一个晚上,此时已是人疲马乏。而最糟糕的是,他们且战且退,无法从容辨别方向、选择路径,在晚上的黄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后的西夏人却始终穷追不舍,不依不挠。而且似乎还越来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断后作战中,种朴还赫然发现了“梁”字帅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经认定了拱圣军是一支孤军,而拱圣军那可怕的战斗力让他心有余悸——在夜晚的伏击战中,他损失了近二十名将领,数千战士。而那些断后的拱圣军武官在最后竟然全部自刎,没有一个武官肯投降,除了隶属辎重部队的厢军与民夫外,他仅仅俘虏了几百名拱圣军士兵。在围攻杨柳屯的拱圣军前军的战斗中,梁永能的损失也非常惨重。仅仅一个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上万名部属。这样的一支部队,在有机会全歼的时候,梁永能绝不会放过。他计算了日程与时间,夏州城的宋军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来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给这些宋军最好的礼物,莫过于符怀孝的首级!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兴庆府报捷,一面将主力留在盐州城休整,自己则不待天明,亲自点了一万精骑,汇合野利赞与贺崇榜部,对拱圣军余部穷追不舍。他之所以要亲自领兵,与炫耀武勇之类的虚荣无关,而是因为梁永能对拱圣军的战斗力印象过于深刻,而他的麾下却缺少真正可以独挡一面将领。否则野利赞与贺崇榜何至于放跑符怀孝?
符怀孝此时也已经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军的军法继承自五代,虽经修订,但是军法依然明文规定:弃主将而逃者斩!既便不是故意弃主将而逃,军法也规定:大军失主将者,将校以下皆免官黜为民,忠士以下流万里!这等严酷的法令,使得符怀孝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节省体力,他将麾下的战士们分成四队,四队轮流断后,充分利用河流与谷道,交替掩护。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进,挡得一路滞后,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来。使得拱圣军几乎也没有喘息之机。
局势越来越让人绝望。
如此坚持到了中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暂时甩远西夏人后,符怀孝与种朴终于发现了无定河。
“全军饮马稍事歇息!”符怀孝揣度着西夏人与自己的距离,下达了命令。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争先恐后的牵着战马奔去无定河。有些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就着河水吃起干粮来;有些战士则耐心地喂着战马。所有人的体力都消耗得太大了。
符怀孝望着这一幕,微微摇了摇头,将种朴叫至身边,低声道:“种郎,我要汝率兵先去求救兵!”
种朴吃了一惊,抬眼望着符怀孝,“大人,我军已至无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贼追不上我们!”
“我们还能跑多久?!”符怀孝厉声反问道。
种朴向左右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汝率两百骑,每人带两匹马,昼夜兼程去夏州找折将军,如果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时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处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据守此山,等待援军。”符怀孝没有说自己能守多久。
无论是种朴还是符怀孝,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他绝对守不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但是两个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圣军也无法再跑下去了。符怀孝做出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想保存种朴,使一个才华出众的后起之秀不至于从此无望于军旅甚至白白葬送于此;也是想保存一点拱圣军的种子——他无法堂而皇之的将军旗交付种朴带走,但只要拱圣军还有人在,即便军旗不存,也可以寄望于皇帝的恩典,毕竟还有重建之希望。
“末将宁愿与西贼死战。请大人另委他人请援。”种朴断然拒绝。他听明白了符怀孝的意思,但是种家的人绝不会临阵脱逃。
“此乃军令!”符怀孝冷冷地说道。
“大人!”
“汝即刻出发,不得延误军机!”符怀孝声色俱厉地喝斥着。
“是!末将领令!”种朴咬咬牙,转身大步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无定河边传来集合整队的喧哗声。
符怀孝走到一边去探视受伤的战士,到种朴率部远去,也没有移目看他们一眼。一直到马蹄声远,他才颁布命令:“全军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圣军上山后没多久,无定河边的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黄昏。
距宥州城约五十里左右的一个山涧内,种朴与他的部下们发了疯似的抽打着战马,催促着战马疾驰。“驾!”“驾!”的催促声不绝于耳。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要尽量将援兵请到。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赶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关,未必便能叫开城门。那么会便耽误一个晚上的时间。更何况,种朴也担心着宥州城现在究竟还在不在宋军的掌握当中。不过现在看来,在夜晚来临前赶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涧内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涧内传来大声的喝斥。
“吁!”种朴连忙勒马,伸手摘起弓来,起身四顾。他身后的部下也纷纷勒马,张弓搭箭。
便见山涧两侧崖石上,整整齐齐两排弩手正将弩机瞄准着种朴一行。
一个三十来岁的武官伸出半个身子来,正在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种朴见着那个武官的服饰,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
宋军!
是宋军!
“我们是拱圣军。”种朴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大声问道:“你们是哪军的?”
“拱圣军?!”那人疑惑地望了种朴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们依然将弩机对准着种朴一行人。
“你们是什么人?!”种朴再次问道:“我有紧急军情,休得误我大事。”
上面没有回应。种朴只看见一面红旗摇了几下。须臾,便见自涧外有十来名骑士策马而入,种朴看那为首之人,却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来是隶属于某军的。
那十来名骑士在离种朴一行约五十步外勒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随意看了种朴一行一眼,便抬头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来,笑道:“徐义,下面的人道是拱圣军的。”
徐义闻言,又仔细看了一眼种朴,见种朴一行都狼狈不堪,脸上、战袍上到处是斑班血迹,而胸前的标志却赫然是个翊麾校尉,他略显惊讶,但却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礼,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圣军的,还请随下官一行。”
“随你一行?”种朴冷笑道:“你又是甚么人?”
“回大人,下官是环州义勇陪戎副尉徐义。”徐义淡淡地说道。
“环州义勇?!”不止是种朴,连他所有的部下,一时间都惊住了。环州义勇隶属于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怎么会跑到宥州来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处,折克行刚刚接到拱圣军遇伏,极可能全军尽墨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将军们,此时正懊恼不已。
早在符怀孝平定宥、龙、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担心拱圣军孤军深入而吃亏的名义率军秘密离开夏州。但是稍微聪明一点的将领都心知肚明,这次进军与其说是担心拱圣军吃亏,毋宁说是在利用拱圣军——否则后继部队的跟进根本没有必如此隐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仅仅下令昼伏夜行,而且还派出许多小股的斥候,强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众随军而行,违者格杀勿论。更明显的是,折克行甚至将拱圣军也瞒在鼓里,当拱圣军平定三州后,折克行便率领部队停留离宥州不到六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折克行亲自统率的部队,不仅仅包括飞骑军与河东蕃骑,还有云翼军——云翼军参预这次行动本身,就代表了小隐君的态度。而当他们在拱圣军离开宥州后秘密接管宥州时,赫然发觉大名鼎鼎的环州义勇在何畏之的率领下,已经从保安军秘密抵达洪州。能够调动环州义勇这样特殊编制的军队的,整个陕西现在只有一个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连主帅石越也在“关心”拱圣军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谋划中,拱圣军与盐州一起,已经被当成平夏战局的大诱饵。
而在符怀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等夏州城的宋军步军主力与辎重部队,也开始大摇大摆的公开向西进发。在表面上,他们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军主力与辎重是同时前进的,但暗地里,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以急行军的速度,昼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与折克行率领的骑军合兵一处。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过六万的精兵悍卒。
这六万军宋军,以营为单位分散驻扎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隐密地区,等待梁永能上钩。而只派环州义勇以教阅厢军的名义守卫宥州附近,控制城门关卡与各处通道,便四处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细作走漏消息。
与此同时,在盐州以南,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更是出动了三个军的兵力,随时准备从归德川进兵,强攻虾蟆寨、橐驼口,进逼盐州,策应折克行。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确,便是要一战而抵定平夏局势。
但是事情总有意外,没有人想到拱圣军会被梁永能一口吞掉。万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让鱼儿吃了饵却没钓到鱼,平白折了拱圣军,不仅仅对士气是严重的打击,而且会鼓舞西夏士气,使许多部族立场更加摇摆,平夏战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让人尴尬的僵持当中。
而且……胜利者固然不会被指责,但是,以拱圣军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导致全军尽墨,已经会得罪一大批人,更何况这种牺牲还变得毫无价值,这岂非是招人忌恨之时还授人口实?
此时许多将领懊恼与担心的,并不是战局。而是在盘算着将来可能在汴京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石越还是种古、折克行,肯定都没有料到拱圣军会全军覆没。探马的情报,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敢随便开口说话,越是阶级高的将领,越是担心自己的话将来便成为取祸之由。
折克行虎距于帅椅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满帐噤若寒蝉的将校。
他的确没有料到拱圣军会败得如此快,如此惨。虽然这个情报还有待证实,但是以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折克行此时却根本没有把将来可能招到的报复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担后果。如果能够全歼梁永能的平夏军,便是让他将上三军一起葬送在这里,他折克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打仗的时候,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取得胜利!
折克行的心如铁石一样坚硬。
利用拱圣军与盐州诱梁永能出战,然而一举歼灭平夏兵的策略,其实是折克行一个人的主意。石越与种古,在得到各种情报分析之后,肯定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最开始他们分别派出云翼军与环州义勇之时,却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种古报告他发现了平夏兵主力,请他派出云翼军以集合骑军的力量,与之决战;而向石越则报告说他发现梁永能主力在盐州出没,因为盐州的南面对着环庆,所以请求支援,并且希望石越能够派环州义勇至保安军,给他借用一个月。
折克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违反任何一条军法。
但他也成功的借着云翼军与环州义勇,打消了诸将心中的疑虑。让诸将以为石越与种古是支持他的——不过,石越与种古到现在并没有任何表示,这种态度,实际上已是默认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过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满。
但折克行不在乎。
当他坐在虎皮帅椅上运筹帷幄之时,他在乎的,便只有胜利!
为了胜利,他可以让千百万的人去死,何况区区一个拱圣军!只要梁永能来咬钩,便值得冒险。
为了胜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与朋友,更何况汴京城那里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官,这不是在打仗时要考虑的问题。
用一个拱圣军来换整个平夏地区,这笔交易是划得来的!
这一点,折克行绝不后悔。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网住梁永能这条咬了钩的大鱼!
“就算符怀孝完了,梁永能亦没有这般快跑掉。”诸将之中首先开口的是吴安国。他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份,在众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将领们还没开口的时候,便脱口而出,且直呼符怀孝之名,引得满帐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杨柳屯与铁柱泉、叱利砦等处,皆并为盐州最险要之地。符怀孝不通地理,以骄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败拱圣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且以为拱圣军是孤军深入,岂有不留军在盐州休整数日之理?我军若遣先锋,昼夜兼程疾行,此去盐州不过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梁永能无法从容逃窜。而大军逶迤其后,使辎重慢行,战士携五日之粮,轻装而进,最慢两日夜可至。如此,拱圣军虽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况且探马之报语焉不详,符怀孝亦未必便全军尽墨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从此可高枕而忧!”
吴安国说完之后,折克行微微颔首。但是其余诸将,却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言语。连河东军的将领,似乎都心存疑虑。
折克行移目赵尽忠,道:“赵将军以为如何?”
“下官以为,兵法云百里争利而厥上将军,且只携五日之粮而进,吴镇卿之议,过于冒险。”赵尽忠心里本乐于看折克行的笑话,但是既然涉及军机,他却不敢儿戏,而是直抒己见。
折克行“嗯”了一声,又向云翼军副都指挥使杨知秋问道:“杨将军以为如何?”
杨知秋看了一眼赵尽忠,又看了一眼吴安国。他知道吴安国是种古的爱将,又是云翼军公认的“将种”,论理他应当站在吴安国一边,但是他心里对吴安国总有几分排斥,而他本身又更倾向于同意赵尽忠的意见。犹豫半晌,杨知秋方说道:“下官以为,拱圣军是夜行遇伏,轻兵疾进,其祸如此。后来者不可不鉴。”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问飞武军第三军都指挥使,飞武第三军也是折家军,但是其军都指挥使也不同意吴安国的建议,认为过于冒险。
折克行依然不动声色,最后才问到诸军主将中阶级较低的何畏之。虽然何畏之是在伐夏开始后才重新领兵的,而且又是大理人,阶级也较低,但他与环州义勇的赫赫战功,却让折克行语气中对他十分尊敬。
何畏之环视帐中一眼,悠悠说道:“依末将之见,梁永能已是俎中之肉,诸公奈何弃之不食?拱圣军之败,是因其自大轻敌,梁永能有备待无备。而今梁永能大胜之后,正当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而我军出其不意,以有备击无备。胜败之数,又有何疑?末将以为吴将军之策甚善。若击西贼,环州义勇,愿为前驱!”
折克行注目何畏之,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赞道:“何莲舫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音未落,便听帐外有人禀道:“拱圣军第三营副都指挥使翊麾校尉种朴有紧急军情求见!”
“啊?!”中军大帐当中,众人顿时都是又惊又喜,一齐向帐帘处望去。连折克行也不由起按案而起,大声道:“快宣他进帐!”
“是!”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浑身都是血迹的武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种朴一见着折克行,扑通一声便单膝跪倒,激动难抑地说道:“请折帅速发援军,救我拱圣军将士!大恩大德,拱圣军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听到此语,心中竟是一阵狂喜。看来拱圣军是被围住了!这样说来,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种将军莫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八十余里!
只有八十余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虽然平静,但心中当真是喜不自胜。大军行进的速度,当然不可能如种朴回来求援那么快,但是骑兵抛弃一切辎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赶到。步军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也可赶到战场。而梁永能却远离他的步军与主力,正率领着骑兵在围攻符怀孝!
折克行立即答应了种朴发兵救援的要求。
他亲自统率着飞骑军、云翼军与河东蕃骑在种朴的带领下,以吴安国部为先锋,趁夜前往救援。同时命令赵尽忠统领步军,以何畏之的环州义勇为先锋,直取盐州城,包围梁永能的主力,并且阻断梁永能的归路。又派人去通知都总管司的军队,即刻强攻虾蟆寨。
但是种朴却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仅命令所有战马裹蹄衔枚,而且严令所有将士不得骑马,而是一律牵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军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种朴向折克行请求加速行军,换来的回答却是:“敢举火者斩!”
折克行绝不允许梁永能事先发现自己的行踪而逃窜。
而种朴却担心着拱圣军那些幸存袍泽的安危。每多耽误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将士会战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怀孝能否坚持到援军来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却并不担心,即便拱圣军全军尽墨,梁永能多半也会就地露营。至少他根本不可能连夜赶回盐州。而且,在符怀孝授首,拱圣军被全歼的情况下,梁永能与西夏人的警惕性会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闻风而逃。
用符怀孝与拱圣军换梁永能与平夏兵,让平夏地区从此真正归入大宋的版图,陕西自此无西顾之忧。这是值得的!
在大军的最前面,康时杰看了一眼种朴与他的拱圣军部下们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向吴安国问道:“我们这样行军,赶得及么?”
吴安国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
康时杰细细辨认,吴安国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顿时呆住了,半晌方回过神,快步跟上吴安国,默默向前走着。
————————
注:
一,“杨柳墩”改为“杨柳屯”。《九边考》:“宁夏镇御敌之路有四:……一曰花马池,险在定边营、杨柳屯、清水营,兴武营、铁柱泉诸处。……”花马池即盐州,杨柳屯并非阿越杜撰,而是实有其所。因明代在此地筑堡,称“杨柳堡”,其本名杨柳墩或杨柳屯。其地在盐州东北三十里,是自东北面入侵盐州的必经之道。地势险要。
二,本节是第二十一节,但实际上第九集至此,正好二十万字。经过这一段时间慎重考虑,阿越决定第二卷终于第九集。也就是写完伐夏为止。而将所有的庙堂之争集中于第三卷,因为第三卷与第一卷一样,将以石越的视角展开。这也是新宋的最后一卷。所以,第二卷第九集还会有几万字的篇幅。
三,在第二卷即将结束之即,欢迎大家就整个第二卷多提意见,以便于我修改第二卷。在此也要感谢一位庆州的朋友,来信指出我小说中对庆州之战描写的不符合当地实际地形的问题,我将会做出修改。
第两百六十八章 史诗的开端
次日上午。
被梁永能率兵围困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符怀孝与他的拱圣军们,终于彻底陷入了绝境。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却看不到援军在哪里。凭借着毅力做困兽的挣扎,却面临最无奈的境况,他们没箭了!
符怀孝身上到处都是伤,但他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他必须要做出抉择。
“我们……”符怀孝吐出两个字,却遏然而止,他实在有太多的不甘心。环顾四周,幸存的拱圣军将士身上处处都是血迹伤口,但许多人已在磨挲起自己的马刀。符怀孝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他出身世家,也曾经以“儒将”自诩,颇读诗书,对于掌故战史知之甚详。此时符怀孝终于理解了乌江前的项羽。对于跟随自己的将士,符怀孝心中之愧疚,便觉纵铸九州之铁,亦不能为此错。但事已至此,楚霸王纵使斩将夺旗将责任推给上天,但他也终不能逃过自己内心的悔恨。而符怀孝此时,便连斩将夺旗之力也没有。他只能既不甘心又悔恨万分地承认失败。
“我们败了!”符怀孝仰天长叹,两行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愧对皇上!愧对战死的将士!”
“大人!胜负尚未可知!”
“是啊!正要与西贼决一死战!”
“罢了!”符怀孝缓缓摇了摇头,“尔等降了吧!皇上德泽仁厚,必不至加罪。”
“降?”
“降?!”
许多人激动的望着符怀孝,“我们拱圣军决不投降西贼!”
“对!拱圣军决不会投降!”
“你们谁无妻儿老小?!”符怀孝厉声喝道,“皇上是仁君,必不加罪。若再打下去,不过是白白送死!于朝廷何益?于国于家何益?!”
“塞外之地,生不如死!给西贼作奴,岂不愧对祖宗?我等宁死不降!”
“对,我华夏贵胄,岂能给蛮夷作奴?!”
“仗一打完,尔等便一定能回汴京。”符怀孝声色俱厉地说着自己也没有把握的话,“尔等既无负国家,国家又岂会负尔等?朝廷赎回战俘亦是常例了。况且,我们虽败了,但西夏必亡!只要留下性命在,何忧不能回故里?”
符怀孝见众人渐渐开始动摇,马上又说道:“今日之事,所有罪责,吾一身承担!”
小山之上,不知有谁哇地一声,忽然先哭起来。马上,哭声响成一片。
符怀孝望着这些可以说是被自己连累的战士,悄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活下来好还是死了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符怀孝敢肯定:无论如何,这些将士的家人,都会希望他们活下来。
梁永能骑在他心爱的战马“乌云”上,望着小山上鱼贯而下的拱圣军将士,真是志得意满,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统大人,宋将符怀孝带到。”
“噢……”梁永能大声笑道:“快请!”
满身是血,神情萎靡的符怀孝被带到梁永能跟前。西夏人虽然没有将他五花大绑,却有十来个刀斧手押解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梁永能见到符怀孝,笑着跳下马来,笑道:“符公何来之迟也!”
符怀孝这才是第一次见着梁永能,他打量梁永能一眼,却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符怀孝淡淡说道:“石帅亦候公久矣。”
梁永能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将军之名,扬于敝国已久,我主求贤若渴,若将军肯屈尊委质,何愁功名富贵?”拱圣军给梁永能印象深刻,对于符怀孝,他的确是很想收为己用。
符怀孝淡淡一笑,道:“某败军辱国,此时不死,不过是因为一身系着麾下千余将士之名誉性命,岂敢图功名富贵?!某有一言赠于明公,夏国将亡,虽妇孺皆知。将军欲以螳臂当车,其志虽可嘉,然其事甚可笑。某今日虽败,明日即至公耳。若为将军谋,早降大宋,封侯非难事;若其不然,必有后至之诛!”
梁永能不料反被符怀孝劝降,他也不生气,只是嘲笑道:“平夏岂是汉家河山?”说罢与众将一起哈哈大笑。
忽然,梁永能的笑声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惋惜、震惊之色。众夏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符怀孝胸胄内鼓起一块,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了一地。众人此时已知符怀孝定是早已在胸胄内藏了匕首,随时准备自杀。只是不知为何竟逃过了西夏士兵的检查,将这匕首带到了梁永身身边。那些带符怀孝来的刀斧手早已吓得双腿发颤了。
却见符怀孝微笑着对梁永能说道:“吾在地府候……候公早……早至!”说罢,呯地倒在地上。
梁永能咀嚼着符怀孝临死前说的话,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连忙跃身上马,策马奔向最近的一个小坡观望。这一望之下,梁永能竟是倒吸一口凉气——漫天的黄尘,正向着他滚滚而来!
“上马!”
“上马!”
梁永能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
大安六年八月的兴庆府,竟然下起小雨来。雨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却让人心烦意乱。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看着这少见的秋雨,许多人心头都会平白无故地浮起这句古话来。其实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在七月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几乎是在忽然间,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顷刻之间,亡国之祸,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将折克行率骑军与梁永能大战一昼夜,斩首千余级。梁永能部被击溃后,骑将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领亲兵心腹千余人向北部的风沙草原逃窜,宋军以吴安国为将,率两个营的骑军穷追不舍。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将何畏之率环州义勇至盐州。他至盐州后大布疑阵,梁永能的主力群龙无首,被吓回盐州城据城固守,结果次日起宋军主力依次赶到,将盐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兴灵夏军屡屡遣兵相救,却都被折克行率军击退。只能眼睁睁望着平夏兵成为宋军的瓮中之鳖。
十天后,也就是大安六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职方馆收买的盐州将领景政叛变,半夜杀守门吏,打开城门迎宋军入城。盐州城破,守城夏军全部投降。
祸不单行,八月十四日,宋将慕容谦至地斤泽,斩首一百五十级,招降部落三千余帐。慕容谦将之尽数迁往延绥。在地斤泽置五百人屯田。
六天后,宋将吴安国断送了兴庆府的最后一丝侥幸。他率部围梁永能于北部风沙草原某处。梁永能突围失败,拒绝吴安国招降,自刎。这一天,距离宋将符怀孝之死,不足一个月。
一个月内,梁永能兵败身死,大夏国立国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区彻底丢失。西夏内部,人心惶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也不知道宋军什么时候正式进攻灵州,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时,西夏内部越发的乱起来。禹藏花麻上书,要求罢梁乙埋相位,国王秉常复辟。他在奏章中称,宋朝伐夏的借口,便是因为权相作乱,国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会引兵入境。如果秉常复位,梁乙埋罢相,以仁多澣为国相,则可杜宋朝之口实,宋朝既便不能撤军,也可以分化仁多澣与宋军。禹藏花麻甚至认为,如果以仁多澣为相,割河南之地予宋朝,向宋朝称臣,未必不能换来宋朝的撤军。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气得七窍生烟,被梁太后斥于胡言乱言,但是在兴庆府乃至整个西夏内部,却颇一些人跟着起哄。许多原本亲近秉常的贵人,在这个时候,声音也变得大起来。几乎到处都有要梁乙埋罢相,秉常复辟的声音。
一向自信、镇定的梁太后,在灭国之祸迫在眉睫之时,终于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禹藏花麻不识大体,早晚必为国贼,须先诛之!”老妇人阴狠的语气,让西夏王宫内近臣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圣明,正须先诛禹藏花麻,夺其兵权。否则变生肘腑,悔之无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齿。
嵬名荣在心里苦笑,这个时候,也惟有他敢出来说话了。“太后,若如此,则吾辈将无葬身之所了!”
杀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众,此时手中兵力虽少,但却至关重要。若非他在西线恃险与李宪、王厚周旋,李宪、王厚早已打过青铜峡了。这个时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贺兰山以东,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嵬名荣虽然也听说禹藏花麻与宋朝暗通款曲,但这个时候,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太后毕竟是个聪明人,虽是盛怒之下,但一经提醒,立时醒悟,改口道:“不过念他尚能与敌死战,功大于过,姑赦之。”
说罢,不待梁乙埋说话,又向嵬名荣问道:“将军,今日之事急矣,可有良策?”
嵬名荣苦笑摇头,大势所趋,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尽注目于他身上,却让他感觉到责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终于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孙武吴起再生,亦无万全之策。老臣冒死进三策,惟听太后圣裁!”
“将军快说。”
“上策,请皇上复辟,以圣意招谕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军失了口实,纵有兼并之心,我国君臣齐心,以哀兵背水一战,胜负亦未可知。只须僵持数月,再遣使厚赂辽主,促使大辽出兵,局势便可改观。况且若卑辞厚礼,暂割河南之地于宋,宋军已失口实,又得实利,未必不退。我国效勾践之事未晚。”
他说完,并不看梁乙埋脸色,继续说道:“中策,兴、灵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携战士、人民、牛羊、财货、女子西迁,过贺兰山,另建中兴之基业!”
嵬名荣说出此策,殿中一干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下策,固守兴、灵,与宋军决一死战。割平夏与辽,引虎驱狼。”
“荒唐!”嵬名荣话音刚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着嵬名荣,怒道:“要诱敌深入者是公,今出此亡国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荣默然无语。宋军在灵州道上一直不肯进军,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国内,的确也只有石越一个人,能够有资格顶住枢府甚至皇帝的压力,硬生生地忍到了东线战局的明朗化。这一点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气的。他的意见,本来是要梁永能保持存在。宁肯失了盐州,宁肯青白盐池被烧,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来。只梁永能部存在,东线就能给宋军保持压力。但是这样的策略却是无法执行的,梁太后的底线是盐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军在平夏如入无人之境,并出现宋军由盐州攻击兴灵的情况;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错——他决定临机应变,如果宋军主力倾巢而出,他就放弃盐州,不与宋军争锋,转而抄掠其后方;若宋军轻兵冒进,他就在盐州吃掉宋军——但没有想到,正是这种正确、折中的想法,让梁永能着了宋军的道。
“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嵬名荣在心里默默念着荀悦的名言,不愿意与梁乙埋做口舌之争。
局势坏了这个地步,再争又有何用?!
宋军当然不会肯轻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国的利益来考虑,那么请夏主复辟,无疑是没有办法中的最好办法。
如果不肯请夏主复辟,干脆就什么都不要,重新过游牧生活,与宋军磨到底好了。
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那不只能龟缩在灵兴等死?
嵬名荣当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过游牧生活,那还不如让他死。但秉常复辟,他这个宋朝点名要除掉的权相,又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梁乙埋当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决策权是在梁太后手中。
嵬名荣宁愿静静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择。西夏宫廷斗争的残酷,他嵬名荣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变中,他选择了梁太后,以后他也没得选择。其实对于秉常复辟,嵬名荣也是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从内心深处来说,嵬名荣宁愿梁太后取中策。
但是,现在的嵬名荣,已经心甘情愿地将未来托付给了梁太后。在这种重要关头,整个兴庆府,也只有这个老妇人有这样的权威。
“我要见见宋朝的那个栎阳县君。”半晌,从梁太后口中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栎阳县君静静地站在一间大帐内,神态从容淡定,一面在心里暗暗算计着。
政变之时,她保护着李清的家人在兴应府附近藏匿起来,一面暗中联络残存的宋朝间谍,准备迎接宋军的大举进攻。但战争开始后,宋朝的间谍们才发现形势出乎设想地急骤地恶化起来。西夏政权到处搜检户口,强征兵役劳役,连妇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间谍们除了少数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潜伏起来。而栎阳县君亦发现局势已经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呆下去了,于是她被迫带着李清的家人逃往韦州,结果却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将叶悖麻部。此时她陷于敌手已有数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学士、陕西安抚使石越的亲笔信,无不大惊失色——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实际是证明栎阳县君身份的介绍信,上面虽只有寥寥数语,但是“栎阳县君”、“许便宜行事”,还有陕西安抚使衙门鲜红的帅印,无不显示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与来历非比寻常。统军叶悖麻立即意识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间谍网,便将栎阳县君与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兴庆府。
梁太后见到栎阳县君后,如获至宝。她本想通过此事,诬指李清为宋朝间谍,使己丑政变更具合法性。不料这个栎阳县君却一口咬定,她是政变发生后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怜忠臣义士惨死,欲觅其子女归宋,以表彰忠孝仁义之道。无论梁太后如何威胁利诱,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时局势微妙,栎阳县君一介女子,梁太后杀之无益,便干脆将她留了下来。连着李清一家,也暂时保住了性命。这自然不会是梁太后宽仁慈爱,只是在她看来,这些暂时没有威胁的人,死了便死了,毫无价值。若是活着,却未必没有用得着的时候。她这样的在西夏险恶的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胜利者,总是会习惯性地给自己多留一点筹码。
梁太后的想法,栎阳县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看来,虽然现时是梁太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梁太后也随时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却看明白了一点:既然梁太后舍不得杀她,那么她也是有可以与梁太后周旋的筹码的。
帐外传来胡笳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相伴,打断了栎阳县君的思绪。她原本也是擅于音律的,此时干脆凝下心神,侧耳倾听,却是有人在用番语唱着歌,歌声甚是豪迈。她细辨旋律与歌词,听出是一首颇为熟悉的西夏民谣。
“宁射苍鹰不射兔,
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
与强相伴不会弱。
张弓无力莫放箭,
说话不巧莫张口。
人有智不迷俗处,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间,忽听到帐外传来宣赞之声,“太后驾到……”
“太后驾到……”
伴随着一连声的宣礼之声,大帐的门帘被掀开,梁太后在几个女官的陪伴下,走进帐中,径直往上首坐了。
栎阳县君只是朝梁太后敛衽一礼,道:“奴家参见太后。”她举动虽然颇显傲慢,但西夏名义上是宋朝的属国,而她是宋朝诰命夫人,于礼仪上倒也并非完全说不过去。
梁太后仿佛对这些并不介意,只是抬望眼了栎阳县君一眼,道:“县君原来也懂番语。”
“略通一二。”栎阳县君此时已知道她听到那首歌并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栎阳县君一眼,悠悠道:“县君可知后面几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栎阳县君回答,梁太后已经用西夏语唱起来,“……心怯亦无惧,箭尽亦不降!肠穿裹腰际,腹破以草塞!”
栎阳县君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敝国民俗如此,强梗尚气,让县君见笑了。”
“过刚易折,的确不是甚好事。”栎阳县君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几乎将梁太后噎死,“箭尽不降,肠子穿了不治,依奴家看来,那不都是变着法子找死么?”
若非事关重大,梁太后几乎想将这个栎阳县君的舌头拔出来看看,但一个女子的生死荣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国的存亡相提并论。她强忍住怒气,笑道:“县君好口舌,我几乎要舍不得放县君回去。”
但栎阳县君接来的反应,让梁太后更加吃惊,“奴家不敢回大宋,宁愿太后赐死。”
“无缘无故,怎的说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中诧异,脸上却温和地笑道:“县君是朝廷诰命,我又岂敢擅杀。且塞外终是苦寒之所,县君能归中原,亦是喜事。”
“人谁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来此,是要护着李将军妻儿归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归国,宁不愧对石帅?与其如此,莫不如死在兴庆,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将脸挂了下去,冷冷地说道:“李清是敝国之臣,其犯上作乱,妻儿罪当连坐。我不也擅诛朝廷之命妇,朝廷亦不当干涉敝国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夏国既奉大宋正朔,忠臣义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视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县君纵是苏秦再世,我亦不能答应此事。”梁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栎阳县君的聪慧、胆气实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说,只从她的眸子中,便知道栎阳县君已经猜到她为什么会放她归宋,并且敢和她要价。这样的人幸好是女流,干不成什么大事,若是男子,梁太后宁肯丢掉这颗筹码,也非要将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应,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与朝廷议和,李将军妻儿是石帅要保护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战是和,半决于石帅。”栎阳县君悠悠说道,梁太后虽已看出她已知端详,却仍然忍不住问道:“是谁说我欲议和?”
栎阳县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议和,奴家岂得归宋?”她有半截话却也没有说出来,但是既便不说,双方心里都明镜似的。梁太后要议和,但是不能使者空手去见石越,但是礼物差了没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时栎阳县君便是一个最好的礼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达善意的礼物。
梁太后端视栎阳县君半晌,叹道:“真天兴大宋,何南朝人材之盛也?连一女子都得如此!还盼县君见石学士时,转致老妇人之意:若朝廷许和,敝国愿将河南之地献于朝廷,从此永为朝廷藩属,绝不背叛。惟银夏宥诸州,先人陵寝,多在彼处,盼朝廷能许敝国一岁四祭,感恩匪浅。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国虽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万,只好决死一搏。虽箭尽不降,肠穿裹腰,与国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于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偿所失。”
栎阳县君虽然已猜到宋军必然是打了大胜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开出来的条件,言语中之悲壮决绝,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中的高兴,淡淡说道:“奴家归宋之日,定将太后之意,转致石帅驾前。”
梁太后微微颔首,将脸转向帐外。帐外再次传来隐约的音乐之声,但这次的声音却更加遥远,也不再是胡笳,而变成了羌笛。帐中之人虽听不到歌声,但是这笛声的旋律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让梁太后与帐中的西夏女官们立马就在脑海中浮现出那悲凉的歌词: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盐州之战的结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憾并不逊于西夏。
石越在军中的威信空前高涨,折克行一夜之间名扬天下,宋军的局势好得让最悲观的人都不相信这场战争还可能失败……但这并非全部。过份的乐观容易带来更苛刻的要求,人们习惯于记住好的东西而不去接受坏的一面,除了拱圣军的亲属等少数人外,多数人直接忽略了这支全军尽没的精锐——除了在进行更苛刻的指责之时。
石越面临着铺天盖地的压力。
平夏抵定,现在整个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了石越亲自坐镇的中线。
大宋的国库在盐州之战后仿佛变得更加脆弱了,仿佛朝野间人人都变成了司马光,个个都在计算着大军在外多呆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粮饷。
至于西夏与西夏的军队,此时暂时被忽略了。
从汴京至庆州,沿途驿站住满了催促石越进兵的使者。
盼望着石越次日就拿下灵州,最好是兴庆府的人,在皇宫、在枢密院、在尚书省、在西讨行营都总管司……
到处都是。
“盐州克捷,不过是使我军之态势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战局,但是它不曾抵定灵武战局!”章楶握拳用指节重重地敲打地图,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吼道:“全局之关键是灵州!灵州未克,胜负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话似乎没什么效果。连刘舜卿都觉得他有点过虑了,灵州的确是关键,但是平夏抵定后,攻下灵州还会有多难么?
章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们,转身走出议事厅,到马厩牵了马,打马直奔石越的帅府。骄兵必败,这个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帅府后,却被帅府的亲兵拦了回来。无论他说有什么样的急事,帅府的亲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门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帅府吃闭门羹。
章楶满腹心事地离开帅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骁骑军副都指挥使王师宜。王师宜与章楶本是故识,见着章楶,早将亲兵扔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章楶进了一家店子,坐定后第一句话,便是:“质夫,你可听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惊呼出声。他知道王师宜这样的人物,无论军中朝中,消息之灵通绝不逊于职方馆,他说出来的话,十之*可信。但这件事,却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绝不会错。”王师宜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眉飞色舞的说道:“这下不怕无仗可打了。”
帅府。
偌大的议事内,只有三个人。坐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隐君种古与枢府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过阴山,已经可以证实。”司马梦求递给石越与种古两份文件,证明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报,皆言契丹军队越过阴山,是以追击叛贼为名而过境。亦没有其继续进兵之报告。”
“阴山。”石越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将它丢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图屏风。“太远了……鞭长莫及。”
种古仔细看完文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过阴山,趁火打劫,短期内不会与我军发生接触。”他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屏风前,手指向银夏以北的风沙草原,沉声道:“地斤泽以北,暂时非吾军所能及。地斤泽以南,契丹若来,惟有一战。”
石越也起身至地图前,沉思良久,忽然说道:“此是辽主投石问路之策。”他指着地图,道:“契丹过阴山,与我军完全无法交集。不至于过于触怒我军,而若吾辈置之不理,任其所为,他便要得寸进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种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声,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休说地斤泽,黄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丫丫电子书
第两百六十九章 任务,封锁
“契丹人过阴山?”章楶只觉得喉咙发干,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又问道:“王兄知道是谁领兵么?”
王师宜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倒不曾听说。”实际上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过于兴奋,竟忘记打听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骁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此乃辽主一石二鸟之计。”章楶想了一会,忽然说道。
“此话怎讲?”王师宜对章楶一向非常佩服,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亲兵将桌上清理开来,然后将一个茶杯扣在桌子的西北角,道:“此乃阴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子,“此乃河套、黄河。”又在更远的西面与南面各扣上两只茶杯盖,道:“此兴庆府与夏州。”
他一面摆置一面介绍,一幅简陋的西夏形势图便展现在王师宜面前。
“王兄请看,契丹出阴山,与我平夏之军隔黄河、荒漠相望,正所谓‘可望而不可及’者。以吾军之力,断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黄河而与契丹交战。然契丹一旦占据水草丰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牵制吾军,西可由‘直路’抵兴庆府,或盟或战,其权皆在契丹。辽国君臣能出此策,实不可轻视。此举一则投石问路,试图朝廷之反应;二则牵制我军,让我军与夏人都弄不清虚实。”章楶一面说,一面皱眉望着桌子上的“地形图”,若有所思。
王师宜自上次出丑后,便偷偷恶补西夏之风土人情课,这次倒也听明白了章楶所说的内容,章楶所谓的“直路”,指是由兴庆府通往辽国临潢府的一条驿道。这条驿道从兴庆府渡过黄河后一路向东北而行,经十二个驿站,以一条几近完美的直线到达临潢府。虽然其中要穿过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这对于经常在沙漠作战的辽军来说,根本不成为障碍。如果辽军果真占据河套平原,那么顺此驿道而下,西夏可以说将彻底受制于人。辽国与之结盟,他们便有实力与宋军相抗,如果辽国翻脸,那么只怕西夏人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无利不起早。能够占据河套,甚至有可能变西夏为傀儡,怪不得辽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声说道,仿佛是和王师宜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然这个时机,却还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兴庆府诸条道路中,由绥州、夏州至盐州、静州,渡黄河而抵兴庆,此旧驿道是诸道中最平坦,最适宜车队行走之路线。旧时商队往来,贡奉、岁赐,乃至西域各国使节假道而来中原,多取道于此。平夏抵定,我军最大之优势,便是掌握了这条驿道!”帅府之中,司马梦求也在向石越分析着形势,他说到此处,向种古望了一眼,种古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司马梦求方继续说道:“辽主此时出兵,时机不可谓不好,然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若是梁永能未败之时,我军将受极大牵制,东线将无所作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军以平夏为根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局势亦未至于被动。”
石越与种古都颔首表示赞同。不过辽主出兵之时机,在石越看来,只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若出兵过早,西夏尚未陷入绝境,又岂能甘心将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过份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恼羞成怒,与辽国全面开战,杨遵勖咸鱼翻身也未必不可能。这样大战的风险,无论是宋朝还是辽国,哪一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中间无非是对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问题。辽主此时出兵,在石越看来,最大的用意是占据丰腴肥美的河套地区,一方面可以给大同府一个屏障,取得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则可以增强国力——一个河套地区,在当时抵得上数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于其余种种可能,对于辽国来说,那不过是另外的好处,若是宋朝肯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辽主会爽快的将西夏出卖得一干二净。
但是,休说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么舍得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
宋朝拼着消耗国力,以无数的钱粮与数以万计的战士生命相博,才取得这些战果。而辽国不费吹灰之利,便占据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辽国西京道的地理优势,极大的改善宋朝由于丧失蓟燕十六州而形成的战略劣势——这是只要看地图就可以明白的简单事实。而且河套平原还是宋朝梦寐以求的优良马场!
“然契丹兵出阴山后,态势立即变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担心西夏会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马,让其喘过气来,后患无穷。西夏任谁当政,最终都难以坐视平夏被占。而契丹虽经内乱,然君臣同心,名将辈出,士卒皆百战之余,大宋若与其决战,胜负固然难料,战火却势必漫延至河北、京师,国家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计,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决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虽未必敢激怒于我,我亦不可过份激怒契丹。契丹虽出兵西夏,暗含挑衅之意,然毕竟留有极大余地。而我与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马梦求职掌职方馆,对辽国的了解远在石越与种古之上,他的意见,便是连枢府甚至皇帝,都会尊重。
“纯父言之有理。”石越对司马梦求的话也是深以为然。宋辽之间虽然贸易额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辽国在经济上对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的意识到一点——熙宁十三年,无论宋朝还是辽国,都不是工业社会。辽国这样巨大的经济体,绝不可能因为宋朝断绝贸易而陷入一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辽国自己产粮、产铁、产马,他们在经济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这种情况下的经济依存,可以为宋朝牟取适度的利益,但是如果过份了,将辽国逼得无路可走,对宋朝来说反而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全面的战争,那时候契丹统治者最直接最简单的选择,便是将人民的不满转移到宋朝身上来,最起码,整个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华地区汴京附近,都会沦为战场。契丹人最终也许会被击败,甚至被消灭,但宋朝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是极其昂贵的。而至少现在,大宋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但是,有一点石越也很坚持:河套平原绝不能让给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军力不能及的情况下,都可以让给辽国。但是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余之事,可临机应变,并非急务。”石越目光移到种古脸上,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将领,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马梦求与种古都吃了一惊。石越刚刚还同意司马梦求的观点,似乎要与辽国达成一定之妥协,此时却要派兵去河套。
“纯父方才说,只有辽军过阴山之报告,并无说辽军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确是如此。然辽军既过阴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马梦求答道。
“那不必理会。河套部族甚多,此时尚忠于西夏,辽军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这般快平定整个河套。便是西夏,虽力有不及,然终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缓缓说道,见种古与司马梦求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眼下便要一个合适的人选,迅速出兵河套,只要占得立足之地,日后与辽主便有交涉之余地。否则一旦辽军尽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换?且有一军至河套立足,亦可牵制辽军,翼护平夏。”
“妙策!”种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赞叹。
“派兵急取河套?”王师宜目瞪口呆地望着章楶,“与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目光兴奋起来,但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军深入,蹈拱圣军前车之辙……”
“王兄以为辽军便敢真打么?”章楶笑道,“纵然我军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辽主便不怕我们进兵他的西京道与南京道么?要打也只会是小仗,除非辽主派了一个不识大体的人为将。但辽主既想得出此策,又岂会随便派个人来?”
“还是冒险。”王师宜一个劲的摇头。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时插进去宋辽夏三方势力,若不打大仗,简直不可思议。“补给是个大问题。”
“补给?”章楶忍不住笑了起来,“去河套还要想着全靠后方运补给,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帅,最多运一次补给,保证其不至于在冬天被饿死冻死便可。其余的,只能自己设法。灭掉西夏前,焉有许多功夫来理会这边角之棋?”
“最难者,在于择将。”石越沉思良久,还是叹了口气。“苟不得其人,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如下官亲往。”种古考虑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派往河套的军队,必然是东线诸部的。因此,为了保证将领与军队之间熟悉,选派之将领也必是东线的。细数他麾下的将领,折克行风头正健,此时调他前去,他难免没有想法,毕竟那是没得什么功劳可立的苦差事,哪里比得下将来攻灵州下兴庆府之风光无限?更何况轻兵前往河套,人数必不能多,顶多便是三四千人马,用折克行并不合适。吴安国虽然是个人材,但是种古却担心他一个忍耐不住,与辽军大打出手,反而坏了大事。以吴安国的性格,统军千里之外,谁能节制得住?慕容谦本来也可以,但是谁敢保证他的部属到了河套不出问题?而且他与石越毕竟是亲戚,亦不便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至于其余诸将,更不足道。想来想去,只有他自己亲自出马,才能稳妥。
但他话一出口,便被石越否决,“不可。平夏须臾不可离种帅。”
“种帅此时须坐镇平夏,平夏方复,千头万绪,多赖种帅。石帅以为何畏之如何?”司马梦求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与种古便齐声反对,“不妥。”两人都没有进一步解释原因,然而司马梦求当然也知道其中症结在哪里。派遣到河套地区,虽然是边远之地,处境艰难,但同时正因如此,更易在部下中建立威信。兼之天高皇帝远,手握兵权,节制一方,更容易形成割据之势。如何畏之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放到河套平原,处在各种势力之间,正是虎入山林,龙游大海,其势必不可制。石越虽然惜重何畏之之才,但是他心中却是时刻堤防此人。战时固可让他领兵,然而一到和平之时,石越便立即削其兵权。只不过石越做得更加隐蔽而富有技巧而已。司马梦求对这一层意思,也心知肚明,他本来也只是想行权宜之计,但见石越与种古皆如此坚决的反对,便不再多说。
议事厅内,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里一遍遍涮选东线的将领名单,忽然想起曾经拜见过自己的折可适,折可适此时的才华尚未充分展露,名声地位皆不如吴安国、慕容谦等人,但是这个人却毕竟是“历史上”的名将。而且石越观其为人,属于豪迈而知文,勇敢而不莽撞之类,倒未必不是个好的人选。
他试探着向种古问道:“种帅以为折可适此人如何?”
小隐君笑道:“折可适乃将种。然而磨砺尚少,一时干当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颔首。种古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极有才华的人,在没有经历磨练前突然放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虽然未必不是一个机会,但更多的时候会导致人心灵的扭曲,使得他进退失据,最终反而毁了这个人。吴安国幸而遇到种古,使他多担重任,一步步磨练,终于能有今日之声望与成绩。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给折可适锻炼的机会,还是少了一些。这样一想,他不免又有点沮丧。然而兵贵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马越快越好,却不容他耽误。
却听小隐君又笑道:“若能选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为正将,以折可适为副,则是两便之策。折可适心胸豁达,颇能以大局为重,有他为副将,正将则不必限于延绥平夏。”
石越顿觉豁然开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帅属意何人?”种古笑问道。司马梦求也在心中暗暗猜测石越的人选。
却见石越用手指画空写出一个字来。
“章?”小隐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颔首,道:“以章质夫与折可适并往河套,凭他辽主派谁来,吾等亦可无北顾之忧。”
他解决掉一个大问题,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又对司马梦求道:“纯父,陕西房之情况,究竟如何?章质夫经营河套,势必要拉拢当地部族,若有职方馆之助,将事半功倍。”
司马梦求苦笑一声,道:“学生当尽力而为。”战争开始后,西夏对内部的控制也变得加倍严厉起来,间谍终究也是人,条件所限,其作为也总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话已经带着责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石越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他计议已定,便不再有丝毫耽搁,转头对小隐君道:“进兵河套,兵贵神速。我立刻颁令,着章质夫速往盐州,会合折可适尽快出兵,事后再上报枢府未迟。”
种古听罢,起身说道:“下官便与章质夫连夜赶往盐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种帅了。”石越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隐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开口赶种古走人而已,小隐君既然主动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应。
章楶刚刚在酒楼之外辞了王师宜,看看天色已至黄昏,正犹豫是否要继续去求见石越,转身却见一个身着布衣,腰间佩着一柄弯刀的关西大汉站在路的对面,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他身后跟着十来个从人,都挎弓佩刀,虽然都貌不出众,却让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分明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章楶定晴望去,吃了一惊,脱口呼道:“小隐君?”
种古笑着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违了!”
章楶连忙抱拳还礼:“久仰了。”目光扫向种古的左手,果然见他缺了一个手指。他正在心里揣测种古怎么会来了庆州,却见种古笑着递给他一张宣纸,他忙接过来,打开方看了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喜色,抬头笑道:“敢不从命?”
种古微微颔首,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东西,石帅钧令,今晚便与在下连夜赶往盐州。”
章楶慨声笑道:“待到天黑,岂不又要耽误时间?何不即刻出发?”
小隐君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却不多说,只向部下使了个眼色。有人便牵过一匹马来交给章楶.
当天黄昏时分,在庆州城门将要关闭之前,数十名布衣骑士急驰而出,向西北方向赶去。与他们交错而过的,是一队从环州方向来的骑队。庆州的军民对此早都习以为常,没有人意识到,这两队人马,对宋辽夏三国的未来,有着何种重大的意义。
“栎阳县君?”正在阅读范纯仁送来的公文的石越霍然抬头,望着跑来报告的丰稷,道:“她在何处?”
“下官已先将夏使送至驿馆,栎阳县君求见石帅,下官自作主张,已安排她往帅府来,便在府外等候。”丰稷非常激动,夏使到韦州开始,便要求尽快见到石越,而栎阳县君又有石越的亲笔信件,因此韦州官员不敢怠慢,安排车马卫队,护送他们前往庆州。丰稷已向护送的武官打听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为了请他们昼夜兼程赶路,还特意送给他们金银,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夏国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来自兴庆府的栎阳县君,对于大宋掌握西夏内情,便显得至关重要。因此当栎阳县君要求立即面见石越之时,丰稷也不请示,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石越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丰稷却敏锐地感觉到石越也露出一丝喜色。果然,便见石越合拢卷宗,起身对丰稷说道:“快请,本帅当降阶相迎。”
这下连丰稷都觉得惊讶了。他跟随石越以来,很少有人能够得到这种待遇。而栎阳县君不过是一歌妓出身……
走到门口的石越仿佛看出了丰稷的心思,忽然问道:“相之可知本帅为何要降阶相迎么?”不待丰稷回答,石越便又说道:“本帅是要借此让天下人知道,无论出身如何低贱,不负国家者,国家亦必不负之。凡为国家而不计生命名誉者,理应获得尊重。”
“石帅所见,非下官所及。”丰稷诚恳的说道。
栎阳县君被请进帅府之后,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虽然是夜晚,但帅府内***通明,到处都挑着通红的灯笼,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入眼。这里也是她曾经熟悉的所在。其实,自回到庆州那一刻起,一种游子回归故乡的感觉,便时时浮在她心间。
“县君请!”帅府的门吏好奇、恭敬地给她引着路。
帅府中厅的台阶前,一个穿着白袍,束着玉带,披着紫色披风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望着她,等候她的到来。他的笑容与几年前一样的亲切,如同温和的兄长、久别的朋友。与几年前一样,他的笑容不带任何虚假,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做作与掩饰。如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子,对一个低贱的歌妓能有这样的笑容,整个大宋,只有这么一个人。
“奴家见过石帅!”栎阳县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别来无恙。”石越温厚地笑道。
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浸出眼角,既便是在被西夏军队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难以忍受的侮辱与凌辱,处于极度无助中之时,她也没有想哭过。不知道为何此时竟如此软弱?绝不当着任何人的面哭泣,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许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学士别来无恙。”
“请!”
“学士请!”
帅府的招待十分简朴,不过一杯清茶。石越也没有任何的嘘寒问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但是李清清感觉十分舒服。因为在这里,没有她不习惯的繁文缛节,却有着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简单扼要地向石越介绍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后对她的召见,派遣使者的用意。
“议和么?”石越沉吟道。
丰稷在旁边说道:“如此说来,前一段职方馆传来回的情报是真的。”
石越点点头。几天前,职方馆的一位间谍传回来一个情报,他在西夏听到谣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复辟。
“李姑娘以为,梁太后是真心想求和,还是诈术?西夏果真已经到了丧失希望的地步么?”石越向李清清问道。他对西夏在“历史上”的坚强韧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论他同不同意议和,对于西夏求和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奴家被俘之时,曾经注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饮食。”李清清并没有正面回答石越的问题,“奴家发现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份量亦不多。相比战前所见,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兴庆府,奴家偶尔也会见到有些夏兵不见披铠甲,在兴庆府修葺城墙之劳役,其中多有妇孺。”
石越与丰稷对视一眼。石越还是从容淡定,丰稷却已经喜形于色,“他们支撑不下去了。”
“兴庆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积蓄。”石越泼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后的这点本钱,职方馆的历次报告中早已不厌其烦。以石越对梁太后的了解,相信这些粮草,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动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临困境。”
李清清颔首道:“奴家以为,西夏求和,或许是想有时间从容收割小麦。奴家自兴庆府一路东来,所见在麦田中劳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见一个壮年。”
“石帅!”丰稷殷切地望着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个善于言辞之人与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说。”
同一个晚上。
澣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结香统率着一千西夏骑兵在澣海中游荡了数日之后,迫切希望找个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们的目的地。花结香是西夏名将叶悖麻的部将。叶悖麻被任命为灵州知州后,便被梁太后委以重任,兼节制灵州外围的部队。梁太后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几个梁氏子弟监军外,竟将梁乙逋也调回来,让梁乙逋与嵬名荣一起掌握兴庆府及周边的军队。而在危急关头,将至关重要的灵州防务全权委托给了真正的军人。叶悖麻上任之后,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领数万大军在荒沙中游荡的作法,仅仅抽出一万骑兵,分成十部,巡防整个澣海地区,从而将侦察面积扩大了五六倍。而叶悖麻也因此有了较为充足的兵力,来整顿灵州防务,同时还可以派兵监视孤军悬于灵州附近的一营宋军与驻于鸣沙城附近地区的种谊、刘昌祚部宋军。叶悖麻本想一举消灭宣武第二军的这一营宋军,并从刘昌祚手中夺回鸣沙城,真正巩固灵州之防务。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两支宋军都是部伍严整,训练有素,不可轻视。而且这两军之间,竟隐然互为犄角。攻击刘昌祚,刘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军将直接威胁灵州城,并且可以想见一旦他主力离城,中路的宋军主力将滚滚而至。而如若他攻击宣武军的这个营,以这支宋军步军之装备与战斗素养,也不是一两天可以攻破的,到时候刘昌祚部就肯定会来夹击他。因此,叶悖麻在找不到宋军的破绽之后,只得暂且隐忍不发,与宋军为持久之策。从来客军不利持久,叶悖麻绝不相信宋军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只要宋军敢轻举妄动,叶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寻出其破绽来加以利用。于是,叶悖麻亲自率军在灵州整顿城防,与宋军僵持。而派遣这十支骑兵深入澣海,监视宋军主力。他对这些部队的命令是:当战则战,不可战则走。其目的主要是侦察宋军主力的动向,同时攻击宋军之辎重部队。但是叶悖麻接管灵州防务的时间毕竟不长,目前为止这些夏军真正到达的范围,亦只是止于耀德故城往南一点。再往南靠近溥乐城的地区,夏军便不敢深入了。因为在那些地区,经常也会有大股宋军出没,据韦州内还忠于西夏的细作报告,那是宋军几支精锐部队在那里进行“演习”,以使军队更加适应当地的作战环境。传闻之中,那里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军”之称的宣武第一军。无论是花结香还是其余西夏将领,都深刻地感觉到他们面临的宋军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再不是以前的那只宋军。因此也从来没有人敢冒着风险过于南入。
“将军,听说最近耀德城这边也开始有宋军出没,是不是要小心一点?”一个佐将向花结香问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结香为将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这种好习惯,这次果然又帮了他一次。被派去侦察的两个士兵很快回来了,但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张大着嘴对视,半晌说不出话。花结香气得一鞭子抽将过去,两个痛得同时叫出声来:“宋……宋……宋军!”
“废物!”花结香骂了一声,策马奔向一个高地。他要亲自看个究竟。
但是花结香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废墟上,扎起了成百上千的营寨,营寨外面悬挂的灯笼在一望无际的黑幕下显得极为壮观。不断有士兵举着火把走来走去,营寨里不仅有箭楼,栅栏外还可以看到了挖掘的痕迹,显然是有陷马坑。
“娘的!”花结香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认真估算宋军的数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计叫吓了一跳:至少有三万以上的宋军在此驻扎!
“终于要开始了么?”这是花结香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他马上否决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垒土的宋朝工匠。
“阿弥陀佛!”信佛的花结香在心里喊了一句。
宋军在筑城!
是的,宋军在筑城!
既便花结香在西夏军中算不上什么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当这座城筑好之后,就是宋军主力大举进攻灵州之时。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现在的溥乐城,肯定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溥乐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将是名副其实的“耀德城”。在这两座城堡的保护下,宋军的粮道将畅通无阻,他们的粮草将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澣海巡游的部队,嵬名荣将军那出色的谋略,在这两座城面前,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难怪宋军一直按捺着不动。
在占据明显的优势的情况下,还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来营建这两座城堡,宋军统帅真不知道是过于愚蠢还是过于聪明。
但是花结香却知道,无论宋军统帅的智商如何,他们的麻烦大了!
他不知道叶悖麻大人在宋军多半已经建好溥乐城的情况下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宋军继续营建耀德城——叶悖麻大人现在对灵州城外的一营宋军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花结香要做的,是将这个情报传递回灵州。
他迅速的掉转马头,策马下坡。
花结香刚刚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便听到左侧与右侧传来沉闷的响声。那是数以百计的战马同时落地传来的声音。花结香的脸色变了一下,他们所在的地区离耀德故城并不算太远,只不过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挡而已,如果这些宋军有马的,事情就麻烦了!
“撤!”
“快撤!”花结香急急下达命令,他可不认为自己这一千人对付如此规模的宋军有何胜算。
夏军在花结香的催促声中急急忙忙地调转马头,向北方催马撤退。身后两支宋军的黑影已经依稀可见。
让花结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们已经被追至射程之内,但是身后的宋军却并不放箭,只是闷头追赶。数以千计的骑军,在黑夜的荒漠中追逐着,将黑幕都践踏得颤抖。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又有两支宋军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们应当是早就派了出来的,只不过抄了近道,竟然挡在了花结香的前面!
这里他娘的怎么不是那种一望无际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结香恶狠狠地诅咒着该死的地形,但宋军对地形的熟悉更让他感到惊慌。他们来这里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队都是废物!但再怎么样诅咒也于事无补,事到如今,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杀啊!”花结香大吼一声,摘下弓来,搭上了羽箭,朝着前面的宋军冲杀过去。
然而让他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的宋军迅速的跳下马来,举起盾牌,结起了方阵。
“步军!”花结香没有来得及后悔,这支宋军是花结香所见的最训练有素的部队,面对着骑兵的冲锋从容不迫的结阵,当他的部队离宋军还有三百步的时候,宋军正好结成了方阵。夏军的箭手被盾牌无情的挡下,而宋军弩手们的齐射,却让花结香与他的部下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人纷纷落马,连花结香的左臂也被射中一箭。这种弩箭的威力惊人,竟然透过花结香的臂甲,一直扎进他的肌肉内,疼得花结香几乎滚下马去。
花结香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忍着疼痛,掉转马头,大声喊道:“保持距离!射箭!射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却远不如对面的敌军善战。两轮齐射后,后面追赶的宋军也到了,这些宋军却并没有立即下马,而是向着夏军扔出许多屁股上冒着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雳投弹!”花结香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词,便听到轰、轰、轰的声音,伴随着火花、惨叫、血肉横飞,在夏军之中响起来。许多战马立即被惊吓,发了狂的载着骑兵四处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结香只见到自己的战马前蹄高扬,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掀下马去。
“杀!”
“杀!”
宋人的呼吼声划破了夜空,在霹雳投弹的火光映照下,穿着黑黝黝铠甲、手持长刀的宋军,如同狰狞的怪兽一般,向着乱成一团的夏军冲杀过来。
花结香在几个亲兵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来,执刀在手,一个宋军双手举刀,向花结香猛劈过来,宋军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纹,狰狞欲出,仿佛也想要冲出来咬他一口。花结香侧身避过这一刀,顺势向宋军的腰间砍去,却听到“噹”一声,被另一个宋军用刀架住。花结香受伤后不敢力拼,连忙卸开这一刀,跳到一边,方未站稳,便听到背后风声急到,他连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但头盔却掉到了地上。
这时候花结香才发现,这支宋军在白刃战之时,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战。这三个宋军向他攻击之时,他的亲兵们也正在以一对三的苦战着。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有限的宋军资料,骑马步军、虎头胸纹、虎头胸纹……
“宣武第一军!”
“晦气!”花结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经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第两百七十章 带着牺牲者的力量,继续战斗!
“折将军的胜利传到延州后,立即使这个中国边城成为欢乐的海洋。太守大人下令三天内短暂取消酒类的销售配额,并将战争开始后就加强的宵禁时间推迟到午夜。而另一方面,因为折将军占领了一个重要的产盐区,战争开始后不断上涨的盐价也终于出现了些微的滑落。这件事情立即引起了聚集在延州的商人的注意——在此时依然停留在延州的商人,大多数都是非常出色的冒险家与投机者。因为石元帅担任杭州太守的期间,曾经大胆的改革过宋帝国的盐政,他以令人钦佩的勇气打破了宋帝国政府对食盐的全面垄断性政策,做出了意义深远的改革。
据说石元帅改革的最初用意不过是了缓解财政的困难。他将盐场以竞标的方式租给商人与官僚的家属们,朝廷中的高官贵族们因为分沾了利益,对他的改革就不再强行阻扰,而石元帅则得以度过短暂的财政危机。但是大量的事实证明,石元帅是一个天才般的人物,他经常将意义深远的改革隐藏起来,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开始。他几乎从不试图一下子拆除整座堤坝,但当他打开阻挡河水的闸门的一道口子后,日后整个堤防的崩塌就几乎是一种必然。而鼠目寸光的反对者,往往因为他的温和而掉以轻心。
在杭州的改革也应当如是观。当盐场被私人承包后,几乎所有的盐场所想尽办法尽可能的增加产量,而完全无视最初政府限制的配额。走私食盐的情形泛滥成灾,政府制定的严刑峻法,在贿赂与放纵面前几乎起不了太多的作用。代替石元帅接任杭州太守的两届官员,都被视为是石元帅领导的同一个党派的成员,前者相信好的政策只要不加改变的继承就可以,因此有意放纵这样的局势;后者却野心勃勃,这位太守喜爱金钱与美女、美食,并且希望得到石元帅或者皇帝的赏识,以达成他的政治野心。因此一方面他收受贿赂,放任违法的现象,根据传闻,这位太守大人甚至还指使盐商们去向在帝国中央有重要影响力的官员行贿,以保证他的行为不会受到御史的弹劾;另一方面,在得到盐商的大笔贿赂后,他又进一步的大胆改革了宋国的盐政制度。在他的任内,他彻底废除了整个杭州境内的食盐专卖政策。政府在食盐上的收入,从此只包括盐场的租金与盐税。他的这次改革是成功的。杭州政府在食盐上的收入不仅没有减少,而且增加了。而百姓也都交口称赞。而这位太守的能力也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认可与石元帅的赞赏。据说正是因为这次看起来非常大胆的改革,使得这位太守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帝国中央。这位太守的名字叫做蔡京。在后来也是这个东方帝国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后文我们将会多次提到他。
帝国旧的盐政制度在蔡太守的改革之后,越发的显得难以为继。杭州的情形影响到周围的许多地区,旧有的食盐专卖政策相继崩溃,只有少数地区继续顽固的坚持旧有的政策不变。但是他们对食盐的走私也无可奈何。这其中,宋帝国中央政府对盐政改革的态度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他们罕见的完全放任地方政府各行其是,似乎只要在食盐上的财政收入不减少,就可以对此漠不关心。但根据种种传闻,让人相信帝国中央的这种态度是大量的贿赂以及政治势力妥协的结果。保守党的精神领袖司马宰相,一向反对国家过度干预经济之运转,主张减少政府开支,顺其自然。对于盐铁专卖政策,保守党也向来持反对意见,只不过以司马宰相为代表的宋帝国的保守党们相信,凡是帝国尚能运转的东西,只要不是到了非要改变的地步,就尽量不要做大的改变,只须稍做修补就可以。秉持着这种理念,保守党们容忍了盐铁专卖的存在。而当这种政策发生改变时,当保守党们发现这种改变是自然的发生,不会造成政局的动荡之时,便默认了这种结果。毕竟无论国家、官僚与富人、平民,三者都奇迹般的不曾在这种改变中受到很大的损害。而由前帝国宰相王宰相创立的新党,虽然主张政府主动加大对经济的干预,但其着眼点似乎主要是保证政府财政的收入。只要财政收入不减少,新党就可以容忍大多数改变。如果这种改变能增加财政收入,那么他们就会表示欢迎。而对于没原则的官僚而言,保证其利益不受明显的损害,加上适当的贿赂,就可以轻易的削除这方面的阻力。于是帝国的极其重要的食盐专卖政策,便在三种势力的默许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宋帝国是一个超过任何罗马人想象的庞大的帝国,永远不能忘记这一点。因为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宋帝国的食盐贸易代表着怎样的财富。无论宋帝国生产多少食盐,仅凭其国内市场,就都可以充分的消化。因此食盐专卖政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在是一种愚蠢而短视的政策。这一点宋帝国的商人们倒是都很清楚。所以,当折将军占领那个以食盐命令的著名产盐区之时,虽然当时帝国旧有的食盐专卖政策还没有完全崩溃到一个众所周知的程度,但是延州的冒险家们早就从杭州的变化中预见到了全国的变化。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石元帅的认可,盐州的盐池,被认为是这次战争中最大的商机。
我的那位有着高贵血统的新朋友,日后最重要的合伙人柴公子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他相比其余的冒险者,似乎更有办法。他设法得到了一封据称是石元帅首席幕僚的亲笔信。拿着这封信件,他找到了延绥方面军的元帅种元帅,以一把价值三百贯的宝刀与两匹骏马为代价,得到了种元帅的推荐后,再去拜见暂时驻守盐州的折副元帅。
在全面占领了这片被称为“平夏”的地区后,传闻中对夏国百姓极其苛刻的折副元帅也变得相对温和起来,虽然强征民夫进行劳役以修筑城堡的事情从未停止,但是以夏州太守为代表的文官迅速的接管了大部分地区,这些被精心挑选派往占领区(宋帝国则认为是收复原有的失地)的官员们采取了比军方要温和许多的方式来进行统治。这些文官在平夏地区设法邀请为躲避战乱而逃跑的人们回到家乡,帮助他们恢复生产,甚至赠送过冬的衣服与粮食;而对比之下,军队则常常没收反对者或者与夏国政府有牵连的家庭的财产与田地,将他们强行迁移到帝国南方的湖广地区。军方经常制造冤案,而文官则设法为之争取公道。双方的差异形成鲜明的对比,并且不断发生小小争执,而大体上文官永远是站在百姓一边,扮演公正的维护者之角色。这一切有可能是帝国故意的安排——这样一来,文官们在当地居民心目中的威信便迅速建立起来,而仇恨则被巧妙的转嫁到了军队而非帝国本身身上,当这些军队,主要是折副元帅的河东军撤离后,当地居民的怨气就可以彻底平息,从而变成对帝国政府的感谢。总的来说,其实质则无非是帝国政府正在设法稳定当地的局势,巩固他们的占领。与夏国控制区接壤的盐州地区,虽然与其余地区不同,依然由折副元帅控制,但是身上还兼着太守职务,有过地方行政管理经验的折副元帅,也同样需要执行帝国的这一政策。而根据流传在商人中的传说,忙于战争的帝国此时无暇关心盐池的生产,一向开明的石元帅也许愿意将盐池以与杭州同样的方式处理,这样的指示应当下达到了折副元帅那里。
但是柴公子在折副元帅那里碰了壁。尽管他有石元帅首席幕僚与种元帅的推荐,然而这次他高贵的血统反而成为了障碍。折副元帅的为官之道,是只效忠于帝国皇帝本人,他远离一切党派与权贵,既不招惹他们也不怕得罪他们,以“孤独的臣子”的形象来获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折副元帅不愿意与柴公子这样有敏感身份的人打交道。于是,受到挫折后的柴公子不得不寻找一个合伙人以绕开障碍,他最终的选择就是我……
——《阿卡尔多东方见闻录》卷三•西湖书社印行
石越将西夏使者有意凉在一边后,便立即派人召回他的首席幕僚李丁文——李丁文此时正在长安与陈元凤打嘴皮官司。按宋朝的制度,如果负责督运粮草等补给的范纯仁与陈元凤在粮草的供应上有懈怠与或者出现人为的供应不足的情况,石越有权力将他们斩首,所以本来石越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至少犯不着劳动李丁文,一道行文过去,范纯仁与陈元凤都必须服从命令,如有疑义也只能事后向枢府申诉。但是石越在澣海中重建溥乐、耀德二城,鉴于真宗时代的教训,却是没有事先得到枢府同意的。为了保守秘密,甚至连前线许多的高级武官都不知道内情。而在荒漠中修建城堡所要耗费的人力与物力,都是惊人的,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负责军需的官员?这时候如何既要尽可能的保守秘密,又要从范纯仁与陈元凤等人手中尽可能的得到资源,就变得非常需要技巧了。为此,石越不得不让自己的首席幕僚常年穿梭于庆州、长安两地之间。因此,当李丁文暂时抛开与陈元凤的勾心斗角,赶回庆州后,夏使已经被石越凉了整整两天,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夏使在这两天里不断要求立即拜见石越,甚至还一度设法摆脱了陪同的官员强闯帅府,虽然被拦驾,但现在整个庆州都知道西夏派出了使节来到庆州,谣言满天飞舞。
然而,迟至第四天,石越才终于带着麾下主要的文武官员,正式接见这位叫天都茂的夏使。天都茂在西夏官拜枢密司承旨,可以说也是位居机要,但是被石越用各种手段推搪,竟然被凉了整整四天,心里真是又急又气。但是他的使命却是来求和,纵有再多的气,也只得强咽入肚,摆出一副笑颜,向石越恭恭敬敬地递交西夏国书与梁太后写给石越的信件。
石越接过国书,只翻开看了一眼,便放到案上,先看梁太后的信件,他一眼扫过,一直保过微笑的脸便立即沉了下来,“啪”一声把信合上,丢到案上,厉声道:“朝廷册封者,夏国国王也!夏国太后与吾何干?!”
天都茂忙躬身道:“先帝英宗体乾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在位之时,龙体违和,慈圣光献太后亦曾垂帘听政。敝国之事,虽不敢比于圣朝,亦不过是国王欠安,太后垂帘,故此国事由太后暂摄。朝廷受仁多澣奸人蒙蔽,其中多有误会。下官奉命东来,亦是想向朝廷诉明冤情,还望石帅明察。”他说起宋英宗那一长串的谥号,只怕轻易一个宋朝官员,也不如他说得顺畅。
石越听他如此回答,不禁哑然失笑,讥道:“贵使之意,夏国只是国王身体违和,而有太后垂帘?并无权臣后党,犯上作犯,泯灭纲常?”
“石帅明察!仁多澣素来奸猾狡诈,其卖主求荣,兴风作浪,不过欲逞其奸志。”天都茂回答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毫无半点愧色。
石越哈哈大笑,指着天都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朝廷错怪了。”
天都茂顿时老泪纵横,泣道:“石帅能明此情,实于下邦有再造之恩。”
石越大笑着摆手,道:“本帅可没甚再造之恩。不过朝廷兴兵而来,正为正纲常人伦,又岂能听足下一面之辞而罢?贵使可速回兴庆,上禀贵国太后,夏国边远蛮夷之地,既无名医,兼少药石,何不请贵国国王移驾至汴京,一则可释朝廷公卿士大夫之疑;二则朝廷忧其失位,竟兴百万之师,岂能不答谢朝廷之恩德?三则汴京名医云集,百草不缺,正好养疾,待贵国王病愈,朝廷再遣其归国。此一举三得,岂不美哉?”
“石帅美意,感激不尽……”
“既感激不尽,便不必啰嗦。速速回国,叫尔国王自来京师谢恩!彼若不来,我当带兵去请!”种谔本对和议极其反对,此时接住话头,便厉声咤道,语带威胁。
天都茂却并没有被吓倒,他用眼角看了种谔一眼,便抱拳从容问道:“此位可是种谔种将军?”
“便是某家,如何?”种谔一脸不屑。
天都茂欠身笑道:“将军威名,震于西陲。然而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华夏天朝,万夷所仰,四海所宗,以为文明昌兴,礼仪教化之上邦尔。朝廷之服人者,德也。若徒以力欺人,以强凌弱,敝国虽小,虽死不敢屈。朝廷虽兵威盛于汉唐,灭人之国,易如反掌,敝国固力不能敌,然穷极之时,若举国归于契丹,则只恐天下之难方兴,而兵祸连绵,正不知何日能解!且朝廷若不顾大义,务以兼并之念,行霸者之事,只恐大辽、吐蕃、大理,将人人自危,反侧之祸,便在旦夕之间。故吾主朝与不朝,在服德而非畏战也。”
种谔被天都茂这一番话说得恼羞成怒,按剑而起,正要发作,石越早已喝斥道:“种将军休得无礼!”
种谔愤愤地望了石越一眼,见他脸色不豫,又恶狠狠地瞪了天都茂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竟径直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越脸色更加难看,但他旋即恢复常态,笑道:“让贵使见笑了。”一面将天都茂请到席位坐了。待天都茂坐定,石越方又问道:“朝廷教化天下,彰明王道。法三王而不法齐恒晋文。惟贵国之事,固天下之所疑,未可以贵使一人之语而使信服。若夏国王不早至汴京觐见,奈何朝廷公卿不之信。”
天都茂见石越语气松动,忙起身谢道:“朝觐大事,实仓促难定。当此上下疑忌之时,皇帝陛下虽然仁厚,然奈众公卿何?敝国之臣,亦恐主君为朝廷所留尔。”
“若使诚心,朝廷岂会欺尔小国?”石越假意愠道:“惜吴越王入觐,朝议纷纷欲留之,而朝廷终遣之归国。前事如此,奈何反疑朝廷?”
“石帅息怒。”天都茂连忙谢罪,郑重回道:“实是人情疑惧,若石帅能缓兵数月,略宽人心,吾主不敢失信于朝廷,必亲往京师入觐谢恩。”
他这么一说,在座文武无不动容。须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们,就举国降辽,的确是说中了让宋朝文臣武将最担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够入朝,缓数月之兵,却未必不能接受。宋军正好巩固目前的战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还是圆,自然就看宋朝朝廷的高兴了。到时候只要他一封奏章,献土移封,不仅可以彻底封住辽国的嘴巴,使辽国没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内部的分裂也势必更加公开、激烈,纵有还想顽抗的,也只会是极少数,不足为虑,宋朝可以唾手而得西夏全境。
但是正因为这等事情太过于美妙,反而让人不敢相信。正如天都茂心中,也绝不会不明白石越要秉常入朝的意思。所有冠冕堂皇的词语后面,石越开出的价码实际是:举国投降。当然,是体面的投降。而天都茂的回答则是:我们愿意投降,但宽限几个月,让我们讨论一下。
石越仿佛也被说得动心了,他抚案沉吟,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面露难色地说道:“然战和之策在朝廷,实非吾所能作主。”
“在下愿往汴京觐见皇上,陈说利害。在此之前,惟愿石帅能缓兵一月。”天都茂立即说道。
石越低头沉思一会,似是下定决心,霍然抬首,道:“便依贵使之意。一月之内,只要夏国不挑衅,吾亦不用兵。”
他说完,见座中有好几个人想要出言反对,便向丰稷使了个眼色,丰稷会意起身,大声道:“夏使远来,军中无以为乐,请召剑舞助兴。来,给诸位大人满酒!”
酒宴开始后,石越笑着应酬数盏,便借口酒力不支,让丰稷代为招待,自己先行退场,返回帅府。李丁文早在外面等候,待石越上了马车,笑问道:“如何?”
石越淡淡一笑,道:“他们若真心求和,晚间天都茂必再来见我。否则,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今晚便派人去知会沿途驿馆,但好生设酒宴招待夏使,却供给他们劣马,带他们走最绕的路,让其缓缓而行便可。”
“职方馆关于天都茂的情报,说此人愚钝老朽,梁太后怎会派此人为使?”李丁文颇为疑惑。
“那是职方馆看错人了。”石越笑道:“此君甚是精明,能瞒过他的事,只怕不多。”
“哦?”
“不过他知道亦无用。”石越悠悠道:“我已等不及禹藏花麻的决定了。告诉李宪、王厚,使者到达之日,若禹藏花麻还未归降,便用剑叫他投降。”
“也是时候了。”李丁文半笑不笑地说道。
“我还要写密折请皇上留下这个天都茂。他在夏国其名不显,那是梁氏不会用人,留在大宋,却不失为人材。”石越闭目假寐,一面说道:“夏地本是吾土,朝廷若一意猜忌,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则终难长久。将来治理其地,当蕃汉掺杂而用,而夏国之英材俊士,不仅要用之于地方,还要招揽于朝廷。如此不仅朝廷得人材,夏国豪杰之士,皆知有显达之望,进身之途,则不易生叛逆之心。吾示夏人宽厚,消其反侧,自慕泽起;恩加夏国豪强,当自仁多瀚起;收夏国之民心,则自夏州起;揽夏国之士,本欲自李清起,然李清既死,则可自天都茂起。”
天都茂回到驿馆后,马上屏开众人,召见他的副使萌多。
“明日你便回国,先去西平府,告知叶悖麻大人,勤修战守之具,防宋军不日攻城。”天都茂皱眉叹道:“但亦切不可先行挑衅。”
“挑衅?”萌多苦笑道。
天都茂也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这般转达便是。”
“那大人将何往?”
“我要去汴京,尽最后之人事。”天都茂的语气,含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宋朝内部绝不能是铁板一块。有人主战必有人主和,更何况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石越之成功,若能找到机会,事情还未必绝望。若是我在汴京时,军队能打一个胜仗……”他旋又摇了摇头,道:“只要叶悖麻将军让宋军付出多一点的代价,和议便尚有机会。”
“下官会将这些话转达给叶悖麻大人。”萌多恭谨的说道,他犹疑了一下,终于没有忍住,又问道:“果真能越过石越而达成和议么?”
天都茂默然良久,缓缓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萌多听到这句回答,也不禁默然。
过了好一阵,天都茂又说道:“我虽欲求和,而彼不允也。石越面似菩萨,而其亡我之心甚坚,多说亦无益。我此行已不知能否生见太后,你回去后,当替我转达,必不得已,当早为之备,举族西迁,幸毋以兴灵为恃。吾辈无能,自召亡国之祸,若尚心存侥幸,则祖宗不血食矣。”说到此处,天都茂想起国事中让人痛心切齿之事,不禁放声痛哭。
次日。天都茂东行之后。帅府。
“举族西迁?”石越笑道,“这可不行。”
司马梦求也笑道:“学生已着人改了天都茂的奏折,萌多回去后,自会告诉梁太后,天都茂将在汴京设法离间学士,只要兴灵不破,万事可期。”
“做得好。”石越赞道,一面笑道:“耀德城已被发现,我也等不及耀德城筑成之日了。”
“其实有了溥乐城,便足以护卫粮道。学士筑此二城,亦是为长久之计。”司马梦求笑道:“倒是许多将军憋了一肚子气,须早让他们知道才好。听说朝廷还专门派了使者来催学士进兵。”
“朝廷是担心冬季到来之前,攻不下灵州。”李丁文悠悠道。
石越半开玩笑的说道:“我也担心。”
“学士,种谔大人求见。”侍剑在外面朗声禀道。
石越与李丁文、司马梦求对视一眼,三人皆会意地一笑。石越起身道:“请种大人议事厅相见。”
种谔怀着一肚子的怨气与怒气,勉强与石越见礼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石帅果欲许夏人和议么?”
石越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缓缓放回案上,看了种谔一眼,道:“和战之策在朝廷。且夏人许我河南之地,且允诺秉常复辟。我既据河南,于秉常有再造之恩,正可缓图之。”
“石帅此言差矣。”种谔急得腾地起身,大声道:“如此必误国事!”
“嗯?!”石越脸色不豫,恼怒地望了种谔一眼。
种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但他却不在乎,只是坐回座位,继续说道:“如今士气可用,正当一鼓而下灵州,灵州既下,禹藏花麻可不战而降。如此三道进兵,渡河而围兴庆府,如此贺兰山以东,尽为吾有也。夏人议和,不过是缓兵之策,一旦其恢复元气,再欲图之便难矣。且以夏人之雄,岂能容河南之地在他人掌握?我纵欲和,实不可得也!”
“然种大人可知辽人已进河套?”石越冷不丁问道:“若逼其过急,夏人举国降于辽,我当如何应之?”
种谔吃了一惊,反问道:“契丹出兵河套?”
石越点点头,道:“大宋之劲敌,非西夏,而是契丹。若使二夷合纵,于国家非利也。”
种谔却顷刻间已从惊愕间恢复从容,毫不在乎地挥手道:“辽主非愚钝之人,此时与辽国打仗,虽然大宋之利;然此时与大宋打仗,难道便是辽国之利?!其出兵河套,是知夏国之将亡,而欲分一杯羹。占据河套,可使兴灵、平夏,皆处于辽军威胁之中,日后与大宋相争,亦可占得一丝先机。我军此时若急攻兴灵,辽人坐视而已。”停了一下,又讥笑道:“我军若攻兴灵,下官只忧辽军以助我为名,而在河套甚至贺兰以西攻城掠地,让夏人首尾难顾。石帅莫要忘了,大宋与辽国还有一纸盟约在。”
石越却并不为其所动,反讥道:“兴灵坚城,若我军久攻不下,契丹未必不敢趁我之弊。若能大败我军,使我元气大伤,其又惧我何来?如此,吾等岂非大宋之罪人?!”
种谔霍然而起,怒声道:“为将者岂能畏首畏尾!天下哪有甚万全之策?石帅所虑若仅于此,愿授下官五万之师,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若不破灵州,下官愿就军法!”
石越望着种谔,良久,缓缓说道:“大人可知军中无戏言?”
“虽死无憾!”种谔没有半点犹豫。
“好!”石越霍然起身,道:“本帅便给将军五万之兵,且使种谊、刘昌祚部助将军攻城,令折克行率部直取兴庆,断其援军。限期一月,若一月之内,灵州不破,本帅亦不要将军正军法,将军自缚往汴京听处置便可。”
种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望着石越,半晌,方单膝跪倒,亢声道:“若攻不下灵州城,下官不敢去见皇上,自己便撞死在灵州城下!”
熙宁十三年八月下旬。
灵州冷漠的天空下,辽阔的田野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声的苍凉。灵州这座塞外雄镇,位居黄河与灵州川之交,控贺兰、牛首二山之险,拥河渠灌溉之利,原本是关陇地区之门户。然而,自从咸平五年李继迁攻破成为塞外孤城的灵州之后,宋军已经有整整七十八年未曾见这座雄镇的雄风。这里却先后成为西夏的西平府、都城、陪都、总管十二监军司的翔庆军司!
此时灵州城外的田野中,只余一片凄凉景象。在石越下令以种谔为帅,统率骁骑军、龙卫军与宣武军第二军、振武军第四军共计约五万精锐禁军,并节制种谊、刘昌祚部进攻灵州之后,灵州那短暂的僵持被立即被打破了。
首先是与宣武第一军一起驻扎在耀德城的宣武第二军的其余部队依次抵达灵州,在他们到达的当日,叶悖麻趁其立足未稳,以优劣兵力向宋军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两军激战竟日,各自折损千余人马。夏军的进攻被挫败后,宣武第二军的将领才发现,叶悖麻此次进攻的目的,仅仅是抢割城外的小麦。
然后,在西路,种谊与刘昌祚烧毁鸣沙城,带着所获粮草辎重率部北上,击破阻击之夏军,几天后进抵灵州城外。刘昌祚到灵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纵火焚烧城外的尚未被收割的麦田。灵州城外,几乎沦为一片焦土。叶悖麻自知无法与宋军列阵而战拼消耗,不敢出战,只好收缩兵力,闭城自守。好在灵州城只有南北两个城门,经过长期的准备,城中除了攻守战具外,粮草、薪柴、木材,甚至石头,叶悖麻也都已准备得尽可能的充分。他只要以重兵守护好灵州城东北三十里外的吕渡,保障兴庆府与灵州之通道,灵州便不置于沦为孤城。
宋军却也不急于攻城,他们在灵州城南扎成两座大寨,深壕高垒,竟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模样来。
但叶悖麻却非常清醒——宋军这样做,只不过是在等待主力的到来。虽然在花结香逃回来的残部报告发现宋军在筑耀德城后,他便减少了在澣海的部队。但是余下的在澣海活动的部队,还是发现了宋军的大规模调动。联系起萌多的报告,他就可以很容易的断定,宋军的主攻,迫在眉捷。
果然,仅仅五天之后,宋军的主力便到了。
叶悖麻站在城楼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城外旌旗密布,营寨相连。宋军军容之盛,让与叶悖麻一起在城上观阵的许多西夏将领都变了脸色。
“灵州之固,虽十万军不能下,何况这区区宋军。只须坚守数月,本帅便有破敌之策!”叶悖麻慨声说道,给麾下将士鼓舞士气。
然而,恰在此时,一只乌鸦不识时务的飞过城楼上空,呱地叫了一声便向北飞去。那绝望的叫声,让本就迷信的西夏将士,心中更增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灵州城南。
宋军中军营门大开,随着一声声鼓角高鸣,各营的营门也相继打开,宋军各军列着整齐的方阵,鼓行而出,布列于灵州城外,仿佛是在向守城的夏军炫耀着自己的军威。
种谔在众将的簇拥下出了中军大营,一脸的肃然。
“呜——呜——呜——”
众军见到主将的旗帜,立即一齐鼓噪起来,数万人的声音,震得灵州城内的居民都惶惶不安。
种谔脸无表情的举起右手,中军挥动旗帜,鼓噪的士兵便立即安静下来。
紧张、兴奋的情绪,在宋军中弥漫,士兵们都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每个人都等待着攻城的命令。灵州城上,叶悖麻也向部下下达了备战的命令。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城外城外,安静得让人窒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种谔并没有下令攻城。他纵马至阵前,指着前面的灵州城,厉声道:“诸位将士!七十八年前,大宋灵州知州裴济裴大人被李继迁困于灵州城中……”
种谔的话被数十名军官重复传唱,清晰的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灵州城内外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种谔突然提起这桩早被许多人遗忘了的旧事。
“裴大人以刺指手指,写下了请求援兵的血书。”
种谔依然肃穆,仿佛回到了七十八年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然而澣海被李继迁遮断,朝廷援军方至环州,灵州便已陷落,裴大人战死殉国……”
“本帅昨夜梦到裴大人,乃知当年为捍卫灵州而战死的大宋将士之英灵,依然聚于灵州城上,徘徊不散。他们未能等到援军,致使国家西北雄镇沦落,其骸骨亦不能得归于故乡,故此怨恨难散。他们等援军等了七十八年!”
“他们等援军等了七十八年!”
种谔硬咽着,拔剑出鞘,指着灵州城,厉声喝道:“今天,援军来了!”
第两百七十一章 送死的术师小队?
马同寿举着高过人身的盾牌,一双眼睛胀得通红,口里大声吼着无意义的音节,踏过横七竖八躺在城下的友军尸体,第三次冲向城角。此时灵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着一场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来的羽箭,几乎让太阳都失去了光芒。城墙的脚下,到处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飘摇着,西夏人泼下来的滚烫的开水,兀自在地面上冒着热气。到处都是穿着黑色铠甲的宋军尸首,被石块砸烂的云车残体,还有遍地可见的血迹。惨叫声、吼叫声、战鼓声、云梯车轮压过壕桥的吱吱声、弓弦振动声、羽箭穿过空气的声音、抛石机发射时的轧轧声、石弹砸在城墙上、城墙外的轰隆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马同寿此时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宣二军的一万多名袍泽一起,簇着云梯,向着灵州的城墙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每一架云梯车后面,都跟随着数以百计的战士。而在他们身后,在夏军射程以外,宋军整整两百架新式对重式抛石机分成三队,不断的向灵州抛射出石块与泥团,压制着城墙上的夏军。虽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弹,打在灵州城那坚固而高峭的城壁上,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便化为齑粉;它们也很难对重要的防御工事造成多大的损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无论穿着多好的盔甲,也必死无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军尸体,几乎没有完整的。
种谊与刘昌祚都紧绷着脸,勒马在军中观战。
石越再一次证明了他按兵不动的几个月并没有闲着——灵州攻城部队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但是石越毕竟也不是神仙,从庆州到灵州的道路,许多地方都不能通车,许多重型器械根本无法运过来,就地制造也要受材料与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个将领,都知道在这方面无法再抱怨什么。毕竟现在的情况已经比想象的好多了。
但饶是如此,擅长防守的种谊还是忍不住会暗暗感到遗憾。
若是能运来重型投石机便好了。宋军有一种巨大的投石机,能将数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头轻而易举地发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时候甚至是三百步。歪.歪.书.屋只要有这么一两架投石机,灵州城上的任何防御工事,只要被命中,就会被砸得粉碎。但这种投石机本身重达数千斤,当时一辆马车的载重能达千斤就几乎是极限,这种投石机需要几辆马车同时拉才能拉得动,除非从延绥、夏州绕道——那里有一条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则是不可能运到灵州的。而等它运到之时,只怕战争早已结束了。
恶劣的运输条件帮了叶悖麻大忙。
否则的话……以种谊的眼光来看,叶悖麻在守城方面极不全面。而且这种欠缺并非叶悖麻个人的问题,而是西夏军在这方面根本不擅长。所以叶悖麻才犯一些在宋军将领看来简直是可笑的错误。而且整个灵州城防御工事的设计虽然称得上严密,然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没有羊马墙,使得宋军不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军的壕桥轻易地就开到外濠上面,池宽水深的外壕居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此外,马面也太少,本来对于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军来说,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烦的。
这许多的不足,完全是战术思想上的落后。比如佑大的灵州城居然只有两个城门!在种谊看来,这简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为城门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带,所以就以为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带,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灵州设计成三角城?
但是……
还有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西夏人在这么多攻城炮的打击下,居然还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没有被压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没有还击。按着常理,布置在城内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们是摧毁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军的攻城炮一旦发起进攻,其位置就暴露无疑,而且为了保护攻城炮,宋军不得不在自己的三个炮阵前摆出步兵方阵,城中如果进行还击,便会令宋军损失惨重。但为什么叶悖麻任凭宋军攻击,却一直隐藏实力?
难道说应付宋军的这点攻击,他完全是游刃有余?亦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守城炮?
种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外城城面定有蹊跷。”种谊低声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向身边的刘昌祚瞥了一眼。
刘昌祚斜着伸手掌,做了个手势,却没有接话。种谊收在眼里,眉头皱得更紧了。刘昌祚的意思很明白,与种谊想的完全一样。灵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设计成向内倾斜的城面了。这种城面设计是专门对付攻城炮的——石弹落到上面,就会借着巨大的惯力向夹城滑落。任何投石机的精确度都是有限的,训练得再好的士兵,也无法准确的将每一枚石弹打到城面上,实际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经是训练有素了。而如果城面的设计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击时只要紧贴女墙站立,受到的伤亡就会大幅减少。
必须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行!
“呯”地一声,一声羽箭正中马同寿的盾牌,射箭的人显然臂力极大,羽箭插入盾牌后箭尾兀自摇晃不已,更是震得马同寿的手一酸。马同寿此时根本不知道是谁射出来的这一枝箭,躲在覆盖着厚厚的沙土与生牛皮保护的云梯车内的士兵,已经将云梯靠到了灵州城墙上,云梯上一架架飞梯就势升起,直接架到了灵州外城的女墙以上。“杀!”“杀!”身后的战鼓声擂得更加急了,马同寿见指挥使举着一面盾牌,口中大声吼着,跳上云梯,向着灵州攀爬上去,他身后有数十名士兵见状也紧随其后,纷纷跟上。歪歪书屋论坛马同寿连忙也跟了上去。他刚一上去,身后马上又有无数人跟了上来。
这个时候,灵州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升起的云梯,一排排身着黑色铠甲,举着盾牌的宋军战士,如同庞大的蚁群,向着灵州攀爬上去。
一瞬间,宋军的远程攻击更加激烈了。
在巢车的指挥下,宋军的投石机发了疯似地向灵州城墙发炮,不惜一切代价来压制城面上的守军。不知道何时布好的床弩阵也突然发威——宋军疯狂地将他们的弩阵推进距城七十步以内,不顾伤亡的向夏军进攻。数以千计的神臂弓手更是将漫天的弩箭射向城头的夏军,数百架的望楼车好象突然冒了出来一样,在战场上疯狂地移动着,这些比灵州城还要高的望楼车上,每架都载有十几名的宋军神箭手,这些人不停的寻找着他们认为的重要目标,几乎每一声弓弦响声,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军,仿佛得到什么号令一样,也自觉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灵州城头,越来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楼上,叶悖麻狠狠地吐了浓痰,骂道。他转身瞪着自己的长子,沉声道:“耶亥,你给我带一个千人队上去,休得叫一个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动手了!”叶悖麻没有再看一眼离开的长子,他瞪着眼睛,盯着城外的宋军巢车与望车。叶悖麻感觉到,相比而言,对西平府威胁最大的,是那些毫无攻击力的巢车。因为有了这些巢车,宋军才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城头上的一举一动,才能用旗号指挥部队进行更有效的攻击。
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干掉那些巢车!”
轰。
轰。
一辆巢车被砸得散架。
又一辆巢车被砸成数段。
“所有巢车,不得辄移!”种谔神情冷酷地下达着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终于开始还击了。巢车、望楼车、投石机、床弩、神臂弓队,无疑将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击的目标。
“种帅,若这般下去,用不多时,所有巢车都将损失殆尽!”
“巢车若移动避敌,诸军如何看得清旗号?”种谔怒目瞪了说话的参军一眼,厉声道:“巢车死光了,望楼便改做巢车!传我将令,巢车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动半步!违令者一车皆斩!”
“是!”
轰!
话音未落,数枚石弹砸向宋军炮阵,其中一枚没有砸中宋军的投石机,却落在了守卫投石机的步军阵中。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数十名宋军战士被砸成肉泥。
紧接着,又是轰、轰,数声巨响传来,神臂弓队中被击中了一枚石弹,伤亡狼籍。
“军法官何在?”种谔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便厉声喝道。
“末将在!”
“你立即带军法令监阵!敢乱我军阵者,立斩!”
“是!”
都虞侯领令而去。
“敌炮攻击,城头上必有人以旗号指示方向远近,传令,叫望楼干掉这些兔崽子!”
“令巢车辨分敌炮方位距离,攻城炮装震天雷,给我炸死那些西贼!”
“传令,先登城者,记首功,赏钱五百贯!凡士卒一律晋陪戎校尉!”
马同寿明显地感觉到来自身后远程攻击部队的支援,城头上的西夏人仿佛被压制住了,他听到指挥使在上面大声喊着:“西贼顶不住了……快跟上……快跟上……”马同寿连忙手脚并用,抓紧攀爬。
然而好景不长,西夏人很快便缓过劲来。头顶上,从城内发射的巨大石弹掠过空气时发出的响声,让马同寿感觉到头皮一阵阵发紧。“阿弥陀佛!”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不敢去看身后的情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来。歪歪.书屋.论坛巨石落地的轰隆声在身后不断传来,巨大的恐惧感反而在一瞬间让马同寿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不能攻下灵州外城,他们这些在云梯上的人,都不可能再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别的宋军战士或者还可以选择以后继续战斗,但是对他们而言,今日便是决战。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下面传来一阵阵呼喊声,马同寿隐隐听到是:“先登城者……五百贯……”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五百贯,足够置上一座上好的庄园,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了。但是,他的美梦只持续了一刹那。
只听到“啊——”地一声惨叫,爬在前面的指挥使被一块滚石砸中,从数丈高的云梯上跌了下去。他的大脑尚不及转寰,又是一声惨叫,一人被开水浇中烫伤,把握不住,也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从每座云梯上传来。不断有宋军的将士跌落,最惨不忍睹的有一架云梯被西夏人浇了滚油,又射中火箭,整座云梯上的人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许多人是燃烧着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狗娘养的!”
马同寿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拼命的时刻到了。
宋军的每架望楼车,在车下操纵楼上移动的士兵与在车上以旗语指挥联系的士兵都是隶属于神卫营的。但是望楼上的神射手,却是各军中临时抽调来的好手。田烈武此时就在一座望楼车上面。他的车上,配有十二名神箭手,以他的官阶最高,所以他就是临时的首领。
从望楼车上,可以清楚的看到灵州城头的一举一动。西夏人的守城炮尚未发射,田烈武就注意到有几个人在城墙上挥动旗帜。他看出古怪,当即便一箭射死一个。待到西夏人发炮,他立即便想起在讲武学堂时从神卫营的武官那里听到的话:以炮守城之时,一般将炮安置在城中,使敌不知所在,以保护守城炮不被攻城方的投石机摧毁。这样的话,就必须以人在城墙上以旗语指示方位距离,若然没有这些指挥的人,纵有再多的投石机,也是废物。
“先不管别的,干掉那些打旗号的!”田烈武一面说道,一面嗖地一箭,又将一名旗手射死。
望楼上的神箭手们立即明白过来,开始集中攻击这些打旗语的夏军。尽管望楼上的宋军也是西夏弓箭手重点攻击的目标,但那些西夏人却仍然几乎只要一挥动旗帜,马上就会有人送命。待种谔的命令传到诸望楼后,西夏人早已经被田烈武打乖了,他们一个个紧贴着女墙站立,从“品”形口中观察,而只将旗帜露出来,继续指挥。
这一下,几乎所有望楼上的神箭手都束手无策了。
“田大人?”
轰。田烈武未及回答,一架燃烧的云车从中间折断,塌了下来。接着,又是轰、轰数声巨响,宋军几架投石机被击中,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宋军的投石机也开始用震天雷作弹药还击,但是巢车判断方向容易,判断距离却十分困难。躲在城墙后面,的确比在城外被人一览无疑要安全许多。震天雷在灵州城内不断的爆炸,但效果却非常一般。而城墙上的宋军受到抛石机的支持一被减弱,处境却立即变得更加艰难起来。毕竟在进攻城头时,宋军无论如何也不敢使用震天雷。因为投石机是无法确保准确击中城面的,有更多的石弹可能落在城外。歪-歪书-屋这些如果只是石弹或者泥团,必不可少的误伤对己军造成的伤害还可以接受,但如果改成震天雷,只怕宋军的攻城云梯,在己军与夏军的“夹击”下,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死光。
“姑且试试罢。”田烈武抿着嘴,摘下一枝火箭,朝着西夏人的旗帜射去。
望楼上所有人都屏声望着这枝火箭,拖着火焰尾巴的箭枝正中旗帜,噗地燃烧起来。
顿时,整座望楼上都欢呼起来,众人纷纷抽出火箭,几人一组地向西夏人的旗帜射去。很快,别的望楼也注意到这种新方法,开始有样学样。西夏人的旗帜只要一举起来,立即便有数枝火箭飞到,他们尚来不及挥舞,就发现手中的旗帜烧得只剩下冒着火星的旗杆了。
叶悖麻望着一根根光秃秃的旗杆,不觉目瞪口呆。
宋军的远程攻击部队显然注意到了望楼车的战果,无论是投石机还是床子弩,都是有车座的,他们立即开始有次序地移动位置。得不到旗帜有效指挥的守城炮只能凭借经验胡乱进行设计。数量本来就少的守城炮,当完全只能靠感觉来攻击敌人之时,其效果立即便大打折扣。
西平府的上空,再一次成为宋军的天下。
“挑一百名善射者,干掉那些望楼车!”叶悖麻的眼睛仿佛来喷出火来。
马同寿离城头越来越近了,他身上却奇迹般地一点伤都没有。但马同寿无暇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因为有太多朝夕相处的袍泽已经只能在忠烈祠才能再会了。他只是不甘心,无论如何,哪怕要死,也要爬上城头再死!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下意识地向两边瞥了一下,立刻,他的血液也沸腾起来——潘大人已经登上城头了!
便在这略一停顿间,他听见上面也传来欢呼声——一名锐士爬上了城楼。但只是一瞬间,那名锐士的尸体便从城头上摔了下来,身上有几个透明的枪眼。
紧接着,又有两名袍泽被杀死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
马同寿停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腰间,掏出一枚霹雳投弹,把引线咬断一截,对身下的人道:“点火!”
那人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忙取出火石,给引线点着火。
马同寿抓起霹雳投弹,向城头扔去。一面大喊一声:“趴下!”
跳上城头的两个宋军下意识地便向城面上滚下去,守城的夏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呯”地一声,几个人被炸了个血肉模糊。
“快上!”马同寿大声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军早已抓住这个机会纷纷爬上城头。马同寿跟着跳过女墙,刚刚拔出佩刀,便见近百名西夏军从两面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向摸腰间,却发现另外一枚霹雳投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他再看身边的士兵,竟然都是些没有配备霹雳投弹的毅士与效士。
马同寿暗叫一声晦气,举着盾牌,大吼着冲向西夏人。已经上城的战士,自觉分成两队,分别向着夏军迎去。
无论如何,要守住这个口子。
马同寿对于勇敢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若不守住这道口子,他必死无疑。登上城头难,但登城之后想活着下去,更难!
数名夏军端着长枪,口里喊着马同寿听不懂的音节,迎着他们冲了过来。
一名宋军举着盾牌抢先迎上去,盾牌格开两枝长枪,他却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了几步,一名夏军看得便宜,一枪扎中他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那个宋军痛苦地倒在地上,未及呼救,便被数杆长枪在胸口扎出几个窟窿。
“直娘贼!”
同伴死在眼前,让刚刚登上城头的这些宋军彻底红了眼睛,马同寿大骂着连人带盾冲将过去,竟生生将一个西夏人撞倒在地,他毫不留情地俯身挥刀,划破了那人的喉管。他正待起身,便到耳边风声,眼见躲闪不及,正待闭目等死,却见一人带着盾牌冲过来,生生替他架住了一斧。那持斧的西夏人力气极大,竟然将那人连人带盾都砍倒在地。
马同寿来不及看清救他的人是谁,趁那西夏人收斧不及,挥刀向他左手砍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其迅速,一个急转,便挥斧架开马同寿的战刀,震得马同寿虎口都裂了开来,战刀几乎脱手而飞。
他倒吸一口凉气。趁着几个同袍上前来架住那西夏人,忙定神打量。只见那夏人身着锦袍,光秃秃的头上只留着左右两根小辫子,额上的饰物上还嵌着一颗蓝宝石,赫然是个西夏贵人的打扮。他目光掠过那人腰间,几乎叫出声来——那人腰间,赫然挂着他们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的首级。
“这西贼厉害,兄弟们一起上!”马同寿大声吼着,招呼了两个人,硬着头皮向着那西夏人冲去。他不知道眼前的西夏人便是叶悖麻的长子耶亥,西夏军中有名的猛将。歪歪~书屋~论坛但他却知道他们潘大人的武艺勇猛,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绝不是对面这人的对手。然而害怕归害怕,既无退路可走,便只有拼上一拼了。好在他们越多支撑一会,爬上城来的宋军就会越多。
田烈武冷静地观察着城头的战况。
宋军接连冲开几个缺口,但很快又都被西夏人夺了回来。城头上的争夺战,的确是非常激烈。但在城头上,再怎么样也是西夏人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而为了避免误伤太大,宋军的远程火力已经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被打开缺口的地带,这使得城头的宋军处境变得更加恶劣——但不如此又不行,宋军的石炮是不长眼睛的。到此时,宋军还能坚守的三四个口子,无不是用霹雳投弹炸出来的。但显然,宣二军的将士对霹雳投弹的重视度不够,并没有好好利用这种武器。不过田烈武也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在矢石如雨,擂木、烫油不断从自己头上落下的情况下,保命不暇,要冷静的点火,计算引线的长度,准确的投弹,这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将士便是引线留得长了,霹雳投弹扔上去,反而成了敌人的武器;有些因为扔得力大了,直接掉进了夹城。霹雳投弹在蚁附攻城时,可以用来摧毁守军的城头防线,这种战法毕竟之前宋军从未想到过,而只是在这场战斗中才不知道被谁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以前就连田烈武自己都认为,霹雳投弹根本不是短兵相接时使用的武器。
不过此时并不是检讨的时候。田烈武心中的念头只一闪而过。
“支援城头的同袍。向别的望楼发旗语,告诉他们我们的攻击目标。”
田烈武一面下达命令,一面拉响了弓箭。他无权指挥别的望楼,只能做到这一步。各望楼上的神箭手也损失惨重,最起码有半数人或死或伤,但饶是如此,如果城头的友军能得到弓箭手的支援的话,每个弓箭手都抵得上十个登上城头的战士。
马同寿几乎已经绝望。
与耶亥这样的猛将对抗,对马同寿来说,完全是力不从心。他能支撑到这一刻,简直是个奇迹。凭真正的实力,马同寿不认为自己能在耶亥斧下走过三合。宋军战士的鲜血溅满了耶亥的锦袍,死在耶亥斧下的战士,已经有十多个了。马同寿的战刀被劈飞三次,他此手中握着的,变成了一杆西夏人的长枪。尽管全身都发颤,但是马同寿仍然必须身先士卒,面对那个最可怕的敌人。
原因很简单。
虽然西夏人可能分辨不出来这些宋军的低阶武官与普通士兵在服饰上的区别——否则那个西夏人绝不会容他到现在,但是每个宋军都清楚地知道,他是此地官阶最高的武官。他若表现出半点害怕的情绪,城头这个口子的士气就可能崩溃。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汗水浸透了马同寿的内衣,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盾牌早就丢掉了,一双手紧紧握住长枪,与四个同袍一齐对抗那个厉害的西夏人。他们的脚下,到处都是尸体,有宋军的,也有西夏人的,横七竖八……
“投弹!投弹!”马同寿声嘶力竭地吼着,哪怕是从云梯上扔上来一枚投弹,让他们同归于尽,他也心甘情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活过下一刻。但是也许是没有人能腾出来手,也许是别人觉得这太疯狂——这根本是自杀!
所以,马同寿没有等到霹雳投弹。
对面的西夏人挥出战斧,甚至没有听到声响,马同寿的长枪便已经被斩断。巨斧带着锐利的劲风,顺势向马同寿砍来。
“完了!”马同寿下意识的闪辟,但脑中却已先闪过一个念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啊!”马同寿与耶亥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马同寿的右臂被齐肩砍断,立时晕死过去。而耶亥的左肩上,却正中一枝羽箭。
受伤的耶亥恼怒地大吼一声,回手一斧,将箭杆削断。顺手将战斧往城头一放,从涌上来的亲兵手中取过弓箭,向城外去寻找射伤自己宋军。却见城外宋军的望楼车上,至少有数十名控弦之士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射箭,不断有夏军被射中毙命,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射中自己的人。耶亥拉弓搭箭,接连射杀两名宋军箭手,回头却望见得到支援的宋军又变得活跃起来,仅仅一瞬间,竟又有十几名宋军登上城头。
“杀不尽的宋狗!”耶亥啐了一口,抛掉弓箭,抓起战斧,又向宋军冲杀过去。
灵州城头,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宋夏双方战士生命的怪兽。
不断地被宋军冲开缺口,又不断地被夏军夺回来。有时候,同一处地方,双方反复争夺竟然达到近十次。城头上堆满了尸体,宋军的,夏军的……宣二军除了神臂弓部队外,几乎拼光,在灵州城头上,他们战死了两个营都指挥使,近二十位指挥使、副指挥使。守城的夏军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叶悖麻向外城城头前后增援了五个千人队,但是城头上仍然感觉兵力不足。
因为宋军占据着至关重要的远程攻击优势。西平府的守城炮队后来不仅得不到有效的指挥,更糟糕的事,有两枚震天雷碰巧击中了两架抛石机,西夏人使用的投石机是使用人力与畜力拉动的。歪-歪书-屋论-坛每架投石机需要近百名汉人来操纵,配备着几十匹马。两枚震天雷落下来,操纵手死伤惨重不说,还惊扰了马匹,结果牲畜发狂,抛石机散架,又导致上百人伤亡。原本数量不多的守城炮队,更是雪上加霜。
但尽管如此,宋军在城外的损失也非常惨重。尤其是那些望楼车上的神射手,死伤达到六成。对于宋军来说,这是短期内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
灵州城看起来岌岌可危,仿佛随时可能被攻破。然而结果却是,双方一直打到天黑,种谊又增派了一个军去支援,灵州城摇摇欲晃,却始终不倒。
尽管心有不甘,但黑夜来临后,宋军会失去弩炮的支援,此时继续强攻显然是不智的举动。更何况巨大的伤亡,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感觉到压力。
继续这样攻城,只会让双方耗干最后一滴血。
终于,在弩炮的掩护下,宋军开始鸣金收兵。而筋疲力尽的夏军,也不敢再去挑衅宋军,眼睁睁地望着宋军的云梯撤退,只是象征性的攻击了一下了事。
其实,相比宋军而言,守城的夏军压力更大。灵州这样的西北重镇,几乎被一天之内攻破。想起来都让人害怕。若不是夜色降临,宋军收兵,连叶悖麻也没有信心自己一方当时还能坚持多久。
种谊回到营中,连铠甲也懒得卸,只摘了头盔,便叫亲兵煮了茶,又着人去请刘昌祚。去人很快回报,说刘将军马上便来。结果种谊等茶水开了两次,几乎不耐烦时,刘昌祚方才到了。
一进大帐,刘昌祚便笑着抱拳赔礼道歉,“请将军见谅,末将是去请一个人去了。”
种谊纳闷道:“请人?是哪位将军?”
“眼下还不是将军,不过将来迟早是将军。”刘昌祚笑道:“将军可见到今日望楼当中,有一车格外出众?”
“子京可是说那位以火箭烧旗的?”种谊立时想了起来,笑问道。
“正是。”
“那可曾请来?”
“便在门外恭候。”刘昌祚笑道,“这人的名字想将军必曾听说过,乃曾是石帅府中的教习。中过武举,还是皇上钦点武进士,上三军出来的人。”
种谊想了一会,脑中跳出一个人名来,诧道:“田烈武?”他的确有点出乎意料,在他看来,田烈武这种出身,一般是无能而仕途亨通的代名词。
“末将也不曾料及。”刘昌祚道,“我知将军请我,必是要商议军机。我看望楼车上,惟田君是明白人,故未曾告准,即先将他请来,也好备询。”
种谊笑着点点头,“快请他进帐吧。”
他口中虽然说请,但是他与刘昌祚身份都远远高过田烈武,在军中阶级之法最重,自然不会出帐相迎,只由一名亲兵将田烈武请入帐中。
田烈武进帐见着种谊,连忙上前参拜,“末将田烈武参见种将军。”
“田翊麾不必多礼。”种谊并不还礼,只叫人给田烈武看了座,又着亲兵上了茶,便挥挥手,所有帐内亲兵连忙都退了出去。出去之前,一个亲兵故意将大帐的门帘高高卷起。
田烈武与刘昌祚都注意到这个细节,二人都知道这是种谊心细之处。大军之中,除了主帅以外,任何人聚集在一起密议,都是犯忌之事。种谊将门帘卷起,正是要杜人之口。
“子京既将田翊麾请来,自是知道某的心思。”种谊淡淡说道:“宣二军今日算是拼光了,他们打成这样,不能不让他们亲眼看到灵州城破之日,但他们留在灵州,也指望不上了。接下来,轮也要轮到我的振武一军主攻了。”
种谊啜了口茶,拱手道:“我并非是想保存实力,无论哪一军,都是皇上,大宋的,怎么样都是为皇上效力。”
“灵州城高壕深,兵精粮足,既不能长期围困,又无法掘地道攻城。吾军利在速战,若不蚁附攻城,原本亦无良法。只是今日这般攻城法,损失之惨重,亦不堪承受。既便灵州城破,只恐我辈也只得回陕西休整去。”
他说出来,休说是刘昌祚,连田烈武也深有同感。
面对灵州这样的坚城,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损失过于惨重,对于士气军心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
“翊麾今日亲眼见到灵州夏军激战一日,不知翊麾以为叶悖麻之夏军如何?”刘昌祚先向田烈武问道。
“不敢。”田烈武忙向种、刘二人抱拳欠身为礼,他并不懂得多说客气话,便径直回道:“以末将看来,灵州之夏军既坚且韧,实乃劲敌,未可轻视。”
“灵州城高壁厚,濠深池宽,倘若由我军来守御,只要粮足,有三万之众,纵有十万之师临城,也只好望城兴叹。夏军许多地方都不得法,但一个城头缺口,我军与之屡番争夺,最后却是损兵折将,无法得偿所愿,可见夏军之坚韧处。歪歪_书屋_论坛两军炮战弩战,我军都能占得上风,攻城之难,其实在于蚁附之后,怎生守住缺口,并能守取城门。”
“翊麾可有良策?”见田烈武说到点子上面,种谊的态度也变得重视起来。
同一个晚上。
灵州城内也是不眠之夜。
叶悖麻安排防务,探视伤亡,差人连夜修葺被破坏的城头工事。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遍,叶悖麻方稍觉安心。回到府衙,他才开始坐下来,有时间考虑西平府的前途。
宋军将领惊叹于夏军的坚韧,但是叶勃麻更是有苦说不出来。
若宋军能继续这样猛攻,叶勃麻根本不知道西平府会在哪一刻失守。
他叶勃麻守的,竟是一座随时都可能被攻陷的城池。
“爹爹!”
叶勃麻的安静没多久便被人打破,他抬起头来,却是自己的次子耶寅。他诸子之名,全以“耶”字开头,后加出生年之地支,不过却恰好与西夏的一些复姓巧合。
“耶寅?你有何事?”叶悖麻一向不怎么喜欢自己的次子。这个次子喜好佛道,交结汉人,全无父风。
“儿子知父亲烦恼,想送件礼物给父亲。”耶寅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用绸布盖着。
“是何物什?”
“父亲一看便知。”耶寅将盘子送上前去,放到叶悖麻座前的案上。
叶悖麻掀开绸布,“啊”地一声,不禁叫出声来。
第两百七十二章 圣劳伦新生代再聚
“你从何处得来?”叶悖麻站起身来,目不转瞬地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一向沉稳的叶悖麻,声音中竟还有丝丝颤栗。那木盘当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写满血书的白布,叶悖麻对那些字迹非常熟悉——那是夏主秉常的亲笔。血书最后鲜红的印玺,不仅证明眼前之物绝非伪造,更意味着,这是秉常在被幽禁之前写的。
耶寅望着叶悖麻双手恭敬地捧起血书,微微叹了口气。血书的内容他自然早已经看过,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写给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乱,并且表示愿意学江南钱氏,举国内附!
耶寅见到这份血书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那种震惊、愕然、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至今都难以平静。耶寅雅好儒学,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坚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丑政变中成功,秉常被幽禁,许多支持改制者被杀害,但在耶寅这样的支持者心中,梁氏始终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帮助秉常复辟,继续进行大安改制,是这些人心中最大的梦想。宋军以讨乱臣贼子为名而大举进攻西夏,如耶寅这一类的西夏人心中的感情都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认为没有宋朝的军事干涉,就无法推翻梁氏,帮助秉常复辟,而且宋军举大义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极少数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这次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隐隐约约都意识到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宋军既然来了,大夏国亡国之祸,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于自己的理想?还是要忠于自己的族群与列祖列宗所创立的白上国?这是两难的抉择。站在宋军一边,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边,却绝难甘心!
耶寅当然知道这份血书的作用。
如果这份血书被公布出去,所有这些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对夏主忠心不二的人,这些同情或者支持大安改制的人,十之*,都会站到宋军一边。
忠君事主的观念,绝非仅仅是宋人才有。对于许多夏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夏主秉常,即是白上国。如若秉常下令内附,那么他们从此就是大宋的臣子。他们只会将亡国之恨,加倍的转到梁氏身上。
不过,任何人群中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绝对忠于秉常,支持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样也认为,夏国的基业,是列祖列宗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大白上国是祖宗的白上国,并非秉常的白上国。这几千里的江山,秉常要将它亲手奉上给宋朝,这是乱命。真正的忠臣,应当以死相谏。
如果现在是秉常当政,他耶寅见到这道血书,一定撞死在兴庆府的王宫前。但是,现在秉常却被奸臣乱党所幽禁着!
所以,一切责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后、梁乙埋、梁乙逋……没有梁氏一族作乱,秉常就不会写这样的奏章,一切祸源,都始自梁氏!
“一个今天战死的小武官身上找到的。”耶寅回答着叶悖麻的问话,“儿子查过这个人的底细,政变前,他是皇上的侍卫。调到西平府不过三个月。他中了三箭,死的时候手紧紧抓着胸口,原来这奏章他一直贴身藏着……”耶寅黯然摇了摇头,这个侍卫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却至死没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为何不烧了?”叶悖麻将血书放还盘中,转过身来,凝视耶寅,缓缓问道。
耶寅低下头,避开叶悖麻的目光,“儿子不敢。”
“不敢?”叶悖麻哼了一声,寒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乱命?!若传扬出去,西平府军心不稳……”
“父亲以为我大夏的命运,便在这区区几尺白布上么?”耶寅反问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纵然是儿子不懂兵书战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乱我军心?”叶悖麻嗔目怒道。
“儿子要扰乱军心,这血书便不送到爹爹你这里来。”耶寅沉声回道:“儿子若将血书在城门口向诸军宣示,父亲以为没有人开门迎敌么?大祸临头,父亲以为那些将领官吏就看不出来么?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打着主意,现在就只欠个由头罢了。”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着叶悖麻,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半晌,方叹道:“父亲不知祸在眉睫,还说什么安若磐石?!”
不待叶悖麻说话,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继续说道:“父亲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军强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却是累日攻城之后,宋军必将死伤惨重。儿子听闻种谔为人轻狂好杀,父亲守得越久,宋军死伤越多,城破之日,报复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祸。纵然此城侥幸不破,两国议和,父亲杀伤宋军太多,宋人岂不恨你入骨?只恐和议达成之日,就是父亲首级送抵长安之时。”
“便使父亲侥幸又能逃脱此劫,大宋兴数十万之师而来,主上若不能复辟,宋人岂会善罢干休?主上一朝复辟,内则有仁多为恃,外则倚强宋为援,梁氏党羽,主上纵生啖其肉,亦难解心中之恨——看看这份血书,便知道主上怨恨之深之重!到时候父亲又当如何自安?”
“何况这还已然是上上之结局。大宋皇帝,只怕没这般好心。萌多过西平府时,石越所提议和之条件,西平府内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他们随父亲守西平府,是为梁氏卖命,他日主上复辟,此辈小人,岂能不暗怀首鼠?自古以来,武人中都是市侩之辈多,如父亲这般忠直之士少之又少,父亲岂能指望他们怀忠义之心,与敌死战?这些人平素尚且不免与敌为市,大树将倾,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开门迎敌。现时鼠辈所惧者,惟父亲一人而已。然父亲以为你就能一直镇压此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么?”
“父亲今日之情势,便如同以一叶孤舟而面对滔天洪水。上则不知道所效忠为谁,下则部属皆怀贰心。还说甚安若磐石,岂非自欺欺人?”
耶寅这一席话说完,叶悖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一屁股坐回椅中,说不出半句话来。的确,无论灵州城守得住,守不住,他叶悖麻的命运都已注定。不过这些还不是他所担心的,耶寅最后所说的,才是他最为忧惧的。他自己是个武人,对于武人的本质,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深刻。西平府的形势,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个时候,他麾下那些将领如果心里面不打打小鼓,说出来是没有人肯相信的。所以他几个时辰前才下达严令,诸将无故私会者皆斩。这道命令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私下串连。叶悖麻非常明白这些人的人心,既便他们心里面想投降,但如果只是单独一个人,是没有人敢做的。然而一道命令能起多大效果,他叶悖麻也没有任何把握。
“那又能如何?!”叶悖麻摇头苦笑,喟然长叹,道:“我也别无选择。”
“大事若果真不可为,儿子便不来见父亲了。”耶寅压低了声音,整个人因为过于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大事?”叶悖麻反问道,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父亲以为仁多澣果然甘心受制于宋人么?”耶寅沉声问道。
“你是说?”叶悖麻此时已对自己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他虽然不知道耶寅究竟有多少瞒着自己的东西,但是仅仅是刚刚那一句话所暗示的东西,便足以让叶悖麻看到改变战局的希望。
“石越从未信任过仁多澣。”耶寅并没有正面回答叶悖麻,只是继续说道,“据儿子所知,西平府外虽然集结重兵,然而有两支宋军却并没有出现……”
“哦?”既便是叶悖麻,此时也不能准确的知道城外宋军的番号。耶寅的话,更加让叶悖麻对自己这个儿子感到扑朔迷离起来。他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儿子,究竟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他所知道的东西?
“这两支宋军,是号称宋军最精锐的军队——宣武军第一军与铁林军。”耶寅幽幽说道,“儿子敢问父亲,攻打西平府对于战局是否至关重要?”
“那是自然。”叶悖麻叹道:“宋军若能攻下西平府,便能占尽形势,可以说是胜券在握。”
“为何如此重要的战事,石越却要将宣武第一军留在耀德、溥乐二城,而将铁林军放在韦州。如此精锐之师,为何不为前锋,反为殿后?!”
叶悖麻霍然抬头,望着耶寅。耶寅的反问的确问到了点子上,但是,更让叶悖麻吃惊的是,耶寅对于宋军的兵力布置竟然了若指掌!这是连他叶悖麻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知道宣武第一军在哪里?他怎么知道铁林军在哪里?
“你是说石越在防备仁多澣?”叶悖麻冷冷地问道。
“不错!”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来西平府攻城,坐视二虎相斗,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耶寅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其实打一开始,虽然仁多澣屡番请战,然而石越却不曾让仁多澣打过一场仗。仁多澣在我国内威信极高,觊其用心,石越无非是担心诸多小部族纷纷投降仁多,不免壮大其实力。若驱其为前锋,反使仁多一族兴起,于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开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进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战,若立即便让仁多澣出兵,这等用心,岂不让所有归顺者寒心?况且仁多澣并非愚顽,如何肯轻易就范?这般上下猜忌,纵使让仁多族之兵来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尽力,当胜负难料之时,宋军不免有反侧之祸。以石越之狡诈虚伪,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过,如今情势却未免有变……”
叶悖麻本是试探自己这个儿子,而耶寅回答中对于石越与仁多澣之间关系的了解,更让他疑窦丛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动声色,只问道:“情势有变?有甚变化?”
“宋军既然在西平府损失惨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没必要让仁多澣率兵亲来。只须不使仁多澣来此,其余如仁多保忠辈统兵,其纵然有贰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韦州,投鼠忌器,他们也不敢轻易妄动。此时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机,石越岂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势,对于石越与仁多澣的心思算计,精辟入理,连叶悖麻都忍不住要暗暗赞叹。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谋者无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实力最强,又得到宋人支持,自然从此权倾朝野,不仅仁多瀚摇身一变,取代梁氏成为权臣,仁多族也将成为西夏数一数二的强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国,仁多一族的势力也非但不会削弱,反而会增强。战争结束之后,许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并吞食。而宋军又未必能长久在西夏故地驻扎重兵,其统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赖仁多澣。依托于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为一董毡,最差亦不失为河东折氏。小心谨慎经营,一二百年后,其子孙若得机会,纵使成就帝王之业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经依附中原王朝。然而,在叶悖麻看来,石越同样也是世之奸雄,岂肯替他人做嫁衣?他把宣武第一军放在灵州道上,阻断仁多澣北结外援之路;把铁林军放在韦州,无异于在仁多澣胁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布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范,于必要之时,只能听任其宰割。不过,虽然如此,仁多澣老奸巨滑,叶悖麻却也相信他断不会坐视自己势力被削弱而无所作为。
叶悖麻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会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布置了一招好棋。”叶悖麻的语气如同寒霜一样逼人。
“仁多澣?”耶寅哑然失笑,低头道:“儿子虽不成器,但区区一个仁多澣,还不足以让儿子为他卖命。”他神态虽然依旧恭谨,但骨子中却透着一股骄傲。
叶悖麻心中依然狐疑。他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确了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说的话来看,他却也不能不怀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买了。他心中疑心既起,耶寅虽然矢口否认,他如何可能轻信?但自觉多问无益,当下只厉声斥道:“若你果真这么般没出息,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话虽严厉,但是脸色语气,皆已和缓许多。
耶寅淡淡的笑了一下,神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儿子是谁的人并不要紧,儿子是死是生,也不要紧。国事如此,要紧的,是大夏国的前途,是主上的命运!如今大夏国的将来,已经全捏在父亲手上!”
说罢,耶寅久久凝视叶悖麻,缓缓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儿子有话,冒死呈于父亲面前。父亲若见信纳言,则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请父亲斩儿子首级,以激励军心。”
叶悖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说罢。”
“我夏国立国以来,累历危难,然而形势之坏,无过今日者。强敌日迫,有亡国之忧,而主上困于权臣奸党,诸侯各怀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机亦不可测。李清已死,余者惟一禹藏花麻,虽然忠于主君,但苦于势单力孤,才具不足,独木难支。以儿之见,其降宋指日可待。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论。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纵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个‘亡’字。这数千里江山,几百年基业,无非是归赵家,还是归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区别。”耶寅一字一句说来,真是痛心疾首,愤懑难已。“况且今日战局,这西平府眼见是守不住了。为夏国计,为家族计,为主上计,为父亲计,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儿子有一愚计,不如利用这一张血书,以奉诏为名,效姜维降晋之计。父亲可与宋军相约,只须宋人许诺不废主上、保全父亲兵权,便即献城出降。宋军于坚城之下,损失惨重,见父亲愿降,兵不厌诈,自然无有不允。他们见此血书,又知我穷困,定然也不会怀疑。诸将本不自安,既见此书,以父亲威名夙著,亦可从容镇抚。父亲抚此数万甲士,请为前锋自效,以迎立主上复位之名,北上兴庆,诸州敢不响应?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后父亲只需善抚其忠义之士,拥兵观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则父亲麾下控弦数万,足以制衡仁多,不致于使主上无依。若宋朝失信,父亲可阳为效顺,宋军决不能久驻,待宋人撤兵,父亲择机而动,或奉主上过贺兰山,或另立新君,与宋朝周旋。仁多澣枭雄,实力未损,岂有不见猎心喜者?如此合纵连横,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耶寅说完,抬头望着叶悖麻,静静地等待着叶悖麻的答复。他当然知道他的计划其实也是有巨大的风险的,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献出灵州城又被宋人给算计了。但在耶寅看来,这依然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过的军队,为夏国的复兴留下了根本。并且,以兵法来说,也是最好的办法。避开锋芒正盛的宋军,暂时表示投顺,等待其虚弱的时候再动手,总好过拿着有限的部队,与宋军进行无意义的消耗。在灵州城拼掉再多的宋军又如何?这对宋朝造成的损害远远比不上对西夏造成的损害,毕竟,比消耗,夏国永远比不过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计划还能保存一直与他暗中有联系的仁多澣的实力。虽然耶寅觉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毕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中设法想要利用耶寅这样的“帝党”,那么就证明此人还有野心。一个更有实力的仁多澣,将来一定会更多的牵制宋人。
而且,耶寅还有另外一层不曾说出来的打算。他曾经仔细读过石学七书当中的《地理初步》,对于地理的概念,耶寅所了解的,是其余的普通西夏人所无法想象的。在西夏,既便是叶悖麻这样的名将,既便是对于所谓“西域”地区的了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却知道,只要能够保存下来一些力量,如果能够统一西域地区,以西域为基地,不仅仅完全可以中兴大夏,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而且还有机会来恢复“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中,当党项人可笑的固守着兴庆府、西平府这所谓的“塞上江南”之时,实际上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先祖的开拓精神。尽管耶寅笃信汉学,但是他身上依然流淌着党项人的血。他相信一件事:族人与战士才是夏国真正的根本,国土虽然珍贵,但只要根本还在,丢掉了,是可以再抢回来的。
不过,这些想法,耶寅不认为说出来会有什么帮助。如叶悖麻这样的西夏人,其实对于西域的历史与现实都所知有限,他们既意识不到西域的价值,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西平府府衙内的灯烛明暗不定,映照在叶悖麻黝黑的脸上,显得更加深沉难测。叶悖麻右手轻轻摩挲着佩刀的刀柄,思忖着耶寅所说的话,也猜测着自己这个儿子真正的身份。
灵州城内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紧张的谋划着。这座西北的军事重镇却只能无奈地躺在夜色的怀抱中,任由夜晚的秋风,轻轻地抚平着白日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在灵州城头连夜修补攻守战具的工匠役夫们,不时地发出一些声响来;巡夜的士兵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无精打采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希望。
守不住,打不过,不能跑。尽管仗只打了一天,但是这样的境地,却让最勇敢的西夏战士都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
守在最前线的人,对于战争的胜负其实是最敏感的。现在,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惟一的希望,便是这个夜晚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漫漫长夜,终会天明。
宋军大营中。种谔鼾声如雷。
第二天清晨。
种谊、刘昌祚等一干宋军将领在种谔帅帐之外叉手静候,一个个面露尴尬。中军官早已传下帅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圣旨到达,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睡觉。众多将领一大早赶来点卯,此时既不敢违他军令,又不知种谔何时醒来议事,谁也不敢离帐回营,只得在帐外等候,勉强忍受着种谔那如雷鸣一般的鼾声。
众将虽然明知道种谔如此做作,无非是要进一步稳定军心,显示宋军已然胜券在握。但对于一向性情显得急躁的种谔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真的睡得着,并且还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里都是十分佩服。说来奇怪,在帐外听着种谔的鼾声,尽管一开始觉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烦,但是久而久之,渐渐地连这些将领们,也开始相信种谔对于如何攻取灵州城,一定已经早有计划。
种谔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终于起床,召集众将入帐议事。
行礼参拜之后,种谔环视众将,半晌,开口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某知道你们在想甚么。然,灵州城能否攻破,四日之内必见分晓!”
不待众将说话,种谔已将目光投到种谊身上,“种谊!”
“下官在。”种谊连忙出列。
“令你自振武第一军、威远军中,挑选五千精壮敢死之士,三日之后,由你亲自统率攻城。”
“下官遵令。”种谊高声唱喏,领了将令。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主攻的任务,一定要轮到振武第一军的。
种谔点点头,不再理会种谊,“除种谊五千精锐许每人配一枚霹雳投弹外,诸军所有震天雷、霹雳投弹、猛火油,全数上缴。自今日起,三日之内,集结所有攻城炮、床弩,用火器、石弹猛攻灵州城。老子不管灵州城面上是怎样设计,不管叶悖麻有何伎俩,攻城炮先向灵州城抛出所有猛火油,再给老子不停地用震天雷炸他直娘贼的!城墙也好,城内也好,不必区分,一律都炸他娘的!老子不信炸不死,烧不绝那些狗娘养的西贼!”
他骂得兴起,拔出剑来,一剑砍在帅案上,狞声道:“三日之后,老子要灵州城头,变成焦土!”
种谊与刘昌祚悄悄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两人都看到同一个词语:“赌徒!”
众将陆续散去之后,种谔正待出帐,抬头却见种谊还站在帐中未去。种谔看了种谊一眼,知他定是有事要私下里商议,便又坐回帅椅,问道:“寿翁,有何事要说么?”
“若四日不能攻破灵州,太尉欲如何?”种谊直视着种谔,开门见山的问道。
“嗯?”种谔疑惑地望着种谊。
“如若四日之内,我军无法攻克灵州,太尉要如何应对?”种谊再次问一了遍。
种谔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四日之内,灵州必破。”
“为将者庙算,未算胜,先算败。”
“那只是寿翁你的为将之道。”种谔不以为然的回道,“吾家兄弟领兵,各有千秋。然殊途而同归,只要能打胜仗便可。”
“太尉当三思而行。我大宋自元昊以来,屡遭败仗。诸军要重树军威,正要自一场一场的胜仗中积累。若灵州有不测,不仅连累整个战局,对诸军士气之打击,亦将远过拱圣军之败。朝廷方倚重太尉,太尉不可辜负皇上、朝廷之望。如今灵州一城,直如我军砧上之鱼肉,而太尉何苦急在四日之内要决胜负。”
种谔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种谊,笑道:“寿翁擅守,却不知攻坚城之要。灵州这等坚城,正当一鼓作气,趁士气高昂之时,一鼓而下。否则,便只好旷日持久,为围困消耗之计。大军垒于坚城之下,攻不能克,战不能胜,寒冬将至,转运艰难,士气必然低落。若到那般田地,才是祸不可测。若换旁人为将,要如何攻克此城,我不得而知。既以我为将,五日之内我若攻它不下,给我五个月亦是枉然。寿翁你用兵,擅长以柔克刚,以持久取胜。却不知我用兵,却喜欢孤注一掷,一把定输赢。”
他说罢,不待种谊多说,已然按剑起身,决然道:“寿翁不必多言。三日之后,你若战死在灵州城头,我便亲自披甲攻城。且看是叶悖麻盾厚,还是吾剑利!”
他话音刚落,灵州城中,便传来巨大的轰隆之声。成百上千的震天雷,在灵州城内外接连爆炸,那种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种谔的中军大帐都簌簌作响。
种谔掀开帐帘,快步走出帐外,抬头向北望去,只见灵州城内外,到处都是火光、硝烟。落在灵州城内外的震天雷,如同连绵不断的雷声,响个不停。宋军开始还只是试探性的判断着落点、震天雷引线的长度,进行小规模的攻击。待到熟悉之后,便开始大规模的齐射。行军参军们将灵州城墙划分成数十个区段。投石机与床弩在巢车的指挥下,每次只覆盖攻击其中的一两个区段,数以百计的震天雷在灵州城的一个个区域集中爆炸,每次都能保证至少十几枚震天雷能落在城面上,对守军造成最大幅度的杀伤。巨大的爆炸声也是恐怖的武器,瞬时便能将没有经验的守军震聋。落在城墙上的猛火油被爆炸点然,燃起熊熊大火,秋天本来干燥,城墙上面木制的攻守战具一旦被点着,就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灵州城上,乱成一团。
种谔傲然注视着正在黄色旷野上面燃烧的灵州城,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攻城炮每隔一个时辰停一阵,龙卫军第一营与第二营轮流佯装攻城。要让叶悖麻摸不清我们的意图,猜不透我会在何时主攻!”
兴庆府。城外三十里,旌旗飘扬,枪戟森严。数千夏军列成整齐的军阵,簇拥着许多紫衣金带的文武官员,正在翘首南望。为首一人,正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宋军兵临灵州之后,西夏的这座首府便开始了经常性的戒严。即便是在大白天,城门也经常紧闭,只在固定时间段放人出城樵采放牧。城内所有的男子,从十五岁到七十岁,只须入了丁籍,便全部拿起了弓箭,准备与宋军决一死战。梁乙埋与梁乙逋父子此时亲自掌握着西夏余下的全部军事力量,二人就算是在兴庆府中出入,随行也一定会跟随数以百计的全副武装的精兵,摆如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梁乙埋父子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们非常清楚西夏弄成如今之局面,国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杀他们而后快。宋军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步推进,在将西夏推向灭亡的同时,也在动摇着他们的统治基础。
一个月前,梁乙埋设计诛杀了十多名平素对他不满的州县长令,借此震摄那些蠢蠢欲动、手握兵权的部族头领。
但是,对梁氏家族不满的暗流,在兴庆府不是被压制住了,而是更加汹涌。
这种情绪,随着萌多回到兴庆府,带来石越开出的条件后,变得愈来愈难以抑制了。
为了缓和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也因为静州马上就要变成战争的前线,梁乙埋终于被迫派人去将被秘密幽禁在静州的夏主秉常迎接回兴庆府,摆出一副要还政于秉常的姿态。
梁乙埋希望缓和的姿态,能够欺骗一部分人,缓压一点内部的压力,将矛盾指向宋朝。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让步反而让那些支持夏主秉常的人看到了希望,要求梁乙埋罢相、秉常立即亲政与宋朝议和的呼声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公开化。
这一天,就是秉常车驾回到兴庆府的日子。虽然担心出事,但梁乙埋还是安排了重要官员与他一道出城相迎。无论如何,梁乙埋都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资本去刺激那些忠于秉常的人了。
秉常绝料不到他这么快就有机会重新回到兴庆府,更料不到当他再次回到兴庆府之时,他的国家已经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尽管他曾经亲笔写下给宋帝的奏折,表示愿意举国内附,但是一旦冷静下来,却没有人能甘心面对这样的结局。
被幽禁于静州之时,梁乙埋杜绝了他与一切文武官员的来往,只是特意挑选了一些高僧陪伴秉常,给他讲经说禅,陪他打发时光。西夏贵族阶层有笃信佛教的传统,秉常本来也是信佛的。很快,秉常便与这些高僧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其中,尤其得到秉常信任的,是承天寺的明空大师。虽然秉常也知道明空同时也是梁太后与梁乙埋所信任的高僧,但是在秉常看来,明空的确是有道高僧,并非一般世俗的和尚可以相比。
明空除了陪秉常讲经之外,还会和秉常讲他求经时的见闻,以及种种听来的奇闻异事。偶尔,他也会冒着危险向秉常透露一些外间发生的事情——这是梁乙埋最忌讳的事情,秉常对于战局的发展不至于一无所知,全是靠了明空大师的忠心。
而此时,陪伴着秉常从静州返回兴庆府的,也是明空。
望着远处迎接自己的文武官员,秉常的思绪又回到出发之前。
“大师,你说我果真还有机会亲政么?”瑟瑟秋风,吹得秉常的披风呼呼作响。
“阿弥陀佛。”明空双眉低垂,合什道:“陛下须按捺得住。”
“按捺得住?”
明空微微额首,“便是要耐心。鸟无翼必不能高飞,陛下此时,还有羽翼否?若不能厚培羽翼,亲政又如何,不亲政又如何?”
“那我回去又有何用?”
“因为回去就有机会,不回去则一点机会也无。”
“机会?”
“如果能达成和议,陛下恭谨的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来镇伏国内。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与梁国相的矛盾,维持朝中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个中兴之主。”
“大师这样的人材,遁迹空门,实是可惜。”
“阿弥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谒,“在空门是修行,在官府能行善政,也是修行。贫僧所信奉者,惟‘慈悲’而已。陛下果真能亲政,还盼不望今日之语,能以慈悲为政。”
“我不会忘记的。”
号角与胡笳之声响起,将秉常的思绪拉了回来。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梁乙埋率领着众文武大臣,向着秉常三呼万岁,大礼参拜。
“国相与众卿都平身罢。”秉常朗声回了一句。万岁?秉常在心里自嘲着:不知道这“万岁”还能叫上几天?夏国的帝号本来就没有被宋辽所承认,眼见着这“夏国王”的尊号,迟早也要识趣地取消吧?
“谢陛下。”
秉常中规中矩的被梁乙埋迎接着,返回兴庆府,仿佛他不是从被幽禁的静州回来,而仅仅是出去打了一次猎。
现在是装聋作哑的时候。
秉常望着兴庆府那熟悉的城墙,在心里暗暗想道。
第两百七十三章 被直接吓走的异变者
叶悖麻望着眼前的惨景,脸上肌肉一阵阵的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宋军用火器猛攻西平府的第二天。
西夏人对猛火油有充分的认识——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有猛火油这种武器。西夏人也知道只有用沙土才能扑灭猛火油燃起的大火。然而,一天前宋军向西平府所发射的猛火油的数量,依然让叶悖麻以及所有西平府的军民感到震撼。
猛火油并非一种便宜的武器。开采、制造、保管、运输,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需要高昂的成本。而且,既便你愿意不计代价的付出人力与物力,产量依然非常有限。听说就算在宋朝,如果海夷带来这种火器,也能够卖个好价钱。
叶悖麻非常清楚汉人在工艺方面的优势。他们精于技术,擅长机械。(注:这是一个外族人了解古代汉族后所能做出的最普通的评价,如西班牙门多萨《中华大帝国史》就有此方面记载。因为这一方面,古代汉人的天赋的确让所有观察者印象深刻。)无论是西夏还是契丹,作坊中的工匠大多都是汉人。西夏以前的泼喜军以及所有与器械有关的军队,基本上也是由汉人组成。而大辽在这一方面,也与西夏无异。
宋人在这方面所具有的优势并不让人意外。
但宋军在昨天向西平府倾泄的几乎点燃了整个西平府的猛火油,还是让人感觉超出想象。
难道他们将全国所有的猛火油都带到了西平府?!
仿佛是倾泄着一天前的怒火,西平府到处都在燃烧。
不仅仅是城墙上。
宋军肆无忌惮地向所有他们的抛石机能够打得着的地方进行打击。城墙、官署、马厩、驿馆、民居、寺庙……
叶悖麻现在所看到的,便是宋军这种疯狂攻击所造成的后果。
昨天晚上,宋军突然发动了一轮攻击,数枚猛火油与震天雷碰巧落到了西夏人的一个草料场。草料场很快燃烧起来,火势迅速漫延,借着西北深秋晚上常有的大风,点燃起一切它们能烧着的东西,从附近的建筑开始,如同一条脱出桎梏的火龙,在城内疯狂的肆虐。收割着一切生的与死的事物,将它所碰到的东西都变成灰烬。西平府的夜空,一片惨红。
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
尽管颁布了严酷的律令,但这出其不意的大火,仍然让城内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宋军趁乱连夜攻城,两军在余烬未熄的城墙上再次陷入苦战。双方反复争夺着一段段城墙,黑夜对夏军有利,但是城内的混乱让他们士气不振,心神不宁。城墙上的组织乱成一团,好在宋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黑夜是所有人的障碍。他们同样也只能在一段段城墙上面各自为战。
巨大的混乱当中,一个暗中投降宋军的家族,由家中的男子领着一百多名家丁、奴仆接近了城门,试图趁着混乱打开城门。幸好耶寅早料到了这一点,当火灾一起,他立即率领一百多名心腹赶赴城门,协助守军,牢牢守住了城门。
几个时辰之后,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而宋军的攻城也再一次被击退。天明后,宋军又开始了攻城炮的轰炸。让人略觉安慰地是,宋军终于没有猛火油了。
但灵州城内,却已惨不忍睹。
昨晚的大火,烧掉数以百计的房子,近两千军民葬身火海,还有数万石粮草与近十万枝箭也在这场火灾中被付之一炬。
城内到处都是焦垣残壁。百姓在军队的指挥下,在废砾中清理着,一具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被抬走,既便是宋军震天雷爆炸的巨响,也掩盖不住城中悲凉的号啼之声。
绝望的情绪彻底笼罩着整个灵州城。
“昨晚是哪一家想趁乱打开城门?”叶悖麻冷冷地问道。
“是贺兰家。”回答叶悖麻的,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耶寅。
叶悖麻霍地转身,盯着耶寅的眼睛。
耶寅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叶悖麻的眼中全是不愿相信的震惊。
他也不愿意相信。贺兰家的三儿子贺兰全是自己的好友,但几个时辰之前,是他亲手一箭射穿了贺兰全的喉咙。
“是党项人?!”
叶悖麻并不象是在问耶寅,而更象是在自言自语。
“是。”
“为什么?!”
耶寅左右环视了一眼,周围的将校全部心虚的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想学贺兰家的,这城中只怕不少。功名利禄,谁不想要?”
叶悖麻脸上不停地抽搐着,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毕露,目光慢慢变得如同野兽般的凶狠起来。
“贺兰家别的人呢?”
“都被抓起来了。”一个武官讨好似的回道,被耶寅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竟吓得一哆嗦,猛地把头收了回去。
“不论妇孺老幼,全数押上城墙守城。”叶悖麻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说到“守城”两个字时,他似乎是要将这两个字都咬碎了一般。
“父亲!”耶寅抬头望着叶悖麻,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无谓的残暴,无补于大局。”
叶悖麻没有理会耶寅,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坐骑旁边,按绺上马,向城楼走去。部将们连忙纷纷跟上。只有耶寅没有移动,他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在惨黄惨黄的天穹下,恍惚如一棵枯老的树干,孤独、倔强、无力的挺拔着,支撑着自己无法支撑的重量……
耶寅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靠着一断焦木坐下,低声哼道: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耶寅很少唱夏人自己的歌,但此时此刻,却再无另一首歌,更能表达他心中的悲怆与无奈,还有深深地眷恋。
李宪大营。
中军帐中,只坐着李宪与王厚两个人。
李宪皱眉望着帅案上面的书信,脑海中不断现出书信的内容。“某顿首启。冬序始寒,不审台候动止何似?四月奉诏,某与公分道并进,以讨不臣……赖祖宗之德,兴灵克捷可期。然某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既得陇,复望蜀!既得陇,复望蜀……”李宪轻轻摇着头,苦笑。
王厚抿着嘴唇,半晌,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叹道:“就是有些不甘心。”
“然石越说得亦不算错,夏国一亡,西蕃确是不可不防。董毡老矣,然那个阿里骨,若不早为之备,终久必为后患。”李宪将石越的书信收起,起身走到一幅地图前,沉声道:“若果真如石越所言,党项败亡已是迟早之事,则灭夏之后,朝廷的确无法久驻大军,否则国帑空矣。”
他拿起一根铁鞭,挨个指着地图上一个个地名,“平夏与兴灵,乃是西贼巢穴,他们经营百年,树大根深。且外有契丹觊觎,内有仁多澣之隐患,纵然平定,无重兵驻军,难以安宁……”他一面说着,一面苦笑。
王厚早已起身跟至地图前,默默望着地图。
石越的信虽然写得很文雅,却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伐夏之役在军事上到目前为止的确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而且从战情通报来看,这些胜利也是建立在巩固的基础之上的。但在财政上,对于宋朝而言,却是一个灾难。灭掉西夏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从长远来看,对于彻底解决宋朝的冗兵与冗费问题,进而彻底解决财政之问题,都极为关键。这些道理,稍有见识的人,都不难看出来。然而这些好处都是比较长时间以后的。以现实的情况来看,无论是战争之前的准备;还是战争之中的转运;亦或是战争之后占领,宋朝已经为此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且势必还将继续支付庞大的开支,在短期内却看不到多少收益。当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无论财政有多困难,朝廷都会设法保证供给。但一旦战争结束了,问题就会暴露。如果还要并不宽裕的国库支付大量的军费来供给军队以巩固对西夏的占领,朝廷就难免变得斤斤计较,欠饷欠粮难以避免。为了尽量节省开支,也为了减少政治上的阻力,在西夏旧地的驻军也一定会削减。如此一来,为了避免分散兵力,宋军有限的兵力,一定会集中在平夏与兴灵两个重点地区。
这样的后果,就是会州、兰州以及以西的地区,都势必成为宋朝势力薄弱的地区。如果西蕃势力借此机会大肆扩张,不出十年,必将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人的野心是随着力量的增长而增长的,今日的联军,一旦力量达到一定程度,谁敢保证说它不会是第二个西夏?
所以石越特意写信给李宪,委婉地表示,战局与开战时已经不同,李宪部是否继续向兴灵进兵,已经不如开战之初那么重要,并希望李宪能够“见机行事”。
石越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认为折克行与种谔足以平定兴灵,李宪应当从长远考虑,设法替宋朝在兰会地区甚至更西的地区打下一个好基础,特别是要防止他们此时的联军——青唐吐蕃坐大。只不过石越说得很客气,他顾忌着李宪的面子与情绪。李宪的副帅身份与特殊地位,是石越不能随便命令他怎么样便怎么样的;而且攻下兴庆府,对于所有宋朝的将领们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李宪与王厚自熙河进兵,本来就没有赫赫之功,唯一的盼头便在兴庆府之战,石越也无法说不让他们打便不让他们打。所以,他在信中并没有对李宪提出任何强制性的要求,是继续按原计划进军,还是改变策略,由李宪自己决定。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没有人不希望是自己的军队第一个登上兴庆府的城头。
折克行歼灭了梁永能;种谔不出意外,功劳薄上也将记下灵州城这重重的一笔。而李宪与王厚,无论是兰州还是会州,在折克行与种谔的功勋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对于李宪与王厚来说,唯一的机会便在兴庆府。
没有任何功劳比得上将梁太后与秉常押送至汴京。这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彩头。
“两天前,石越遣使说,若禹藏花麻未降,便以剑令其降。某整军与之连战两日,夺七寨,斩首数百,眼见着禹藏已遣使求和,忽又来这么一封信……”李宪忍不住发着牢骚。
“太尉。”王厚忽然打断李宪,“末将倒有一策,可期两全。”
“唔?”
“禹藏狡诈多谋,数月来我军与之对峙,他从不肯交战,每每稍触即退,却恃着他熟悉地形,如附骨之蛆,始终在我军附近游荡,使得我军战亦不得,进亦不得,退亦不得。遣使说降,则又欲降不降,为首鼠两端之计。我军虽累胜,然终无大用。若如此僵持下去,只怕折克行、种谔辈将兴庆府打了下来,太尉尚未至青铜峡。而若我熙河军须取道灵州而入兴庆,脸上也没半分光彩。而今之计,莫若分兵……”
李宪与王厚对禹藏花麻的确有点无可奈何。
禹藏花麻与李宪、王厚“对峙”的策略,只能用“无耻”来形容。他从不与宋军正面对抗,而是广布斥侯,双方只要稍一接触,他立即逃窜,却随时与宋军保持三十里以内的距离。他也根本不考虑整个战局,甚至对于防守兴灵都没有兴趣——因为据情报表明,禹藏花麻的主力根本不在宋军的北面,而是在南面!也就是说,禹藏花麻只是远远尾随着李宪部向兴庆府进军。宋军从石越到李宪,派出过无数的使者试图劝降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对这些使者一律热情款待,殷勤地向石越与李宪回赠着礼物与书信,但无论你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不做任何表态,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
与其说禹藏花麻部是夏军,还不如说那是独立于宋夏之外的第三种势力。但饶是如此,禹藏花麻这么居心叵测地跟在李宪后面,李宪与王厚立时就束手束脚,二人战争开始时定下的策略,眼见着便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但李宪与王厚明知道禹藏花麻是在玩弄政治手腕,一时半会却也无计可施。
因为梁永能还是有底线的,禹藏花麻却是没有底线的。
“……太尉可依旧领兵北进,取青铜峡,趋兴庆。末将别率三千兵马,与禹藏相持,经营兰会……”
李宪望着王厚,似乎颇有些意外。“王将军便舍得下兴庆府么?”
王厚笑着摇了摇头,道:“命里有来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李宪微微点头,转过身,用铁鞭敲打着地图,叹道:“无论招降或大破禹藏,挟威而进,则青铜峡固不足虑。今禹藏尚存,青铜峡之贼必据险死斗,我军前临天险,后有强敌,大局将定之时,当为万全之策。为贪一将之功而陷军于险境,非所以报国家皇上者。况且你我兵马本来便少,分兵之后,将军领区区三千之众,何以当禹藏?青铜峡未破,某亦不能与折克行比快……”
“那太尉之意?”
李宪背对着王厚,悠悠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看来你我终究没有那个福份。”
王厚没有接李宪的话,在心中默默念着:“灵州、兴庆……”
西平府府衙。
叶悖麻再一次认真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耶亥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宋人的震天雷对夏军所造成的损伤远不及猛火油,但是老天爷从来都是个势力眼,只爱雪上加霜,耶亥在守城时,偏偏就被震天雷所伤,所幸不过伤及皮肉,并无大碍。但这几日下来,平素生龙活虎的耶亥,也已经显出几分疲态。他的目光只在耶亥身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到耶寅身上。他的二儿子,目光深幽得让人感到心里发寒,甚至连叶悖麻也不愿意与他对视。
“西平府守不住了。”半晌,叶悖麻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他说完之后,仿佛整个人都要垮了下来,双手使劲抓紧椅子的扶手,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道:“一两日之内,宋军必然发动总攻。他们要在下雪之前攻下西平府,我们不可能再守得住……”他用眼神制止住欲要说话的耶亥,转头望着耶寅,“你曾经劝我诈降,但我不能答应你。”
“我们选择不多了。”
“若我叶悖麻都降宋,无论是真是假,兴庆府都会丧失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叶悖麻沉声道,“我虽然不认识石越,但他所作所为,却听闻不少。那种假投降的雕虫小技,瞒不过他这等奸滑之人。仁多澣自以为老谋深算,只怕反中石越圈套。我大夏自唐中和年间割据定难军以来,享国已有二百年,自太祖神武皇帝起,也有八十年。若果真天数已尽,断非人力所能挽回。自古以来,有哪一朝哪一国能不亡的?事到临头,也没甚么好说的。不过列祖列宗都是英雄豪杰,纵然亡国,也要亡得轰轰烈烈,不可有辱祖宗之威名。”
耶寅望着叶悖麻,又看了看耶亥,终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我奉令守西平府,这等大城,准备周详,竟守不了三四日。我无能误国,只好以死相报,但却也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父亲……”耶寅有心要安慰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只觉得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耶寅早就预见到灵州是绝对守不住的,但他也想不到,不过两三天的时间,灵州城就真真正正地走到了绝路。草料场被猛火油击中,也许只是一个意外,但这种意外,却格外地打击着人们的士气。难道真的连老天都站在宋人一边么?耶寅痛苦地想道。
叶悖麻没有看耶寅,也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城中还有数千精壮战士,今晚你们兄弟便率领他们连夜渡河,先到静州,保护皇上退回兴庆,听候太后分派。”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下,看了耶寅一眼,方道:“将来是战是和,是守城还是西狩,自有太后与皇上决断。尔等不得擅作主张。耶亥,你看好你弟弟。”
“还不如决一死战!”耶亥双眼通红,粗声道。他性格寡言少语,此时也不肯多说什么,只是简短的回答。
耶寅斜眼瞥了耶亥一眼,他自然不知道秉常已经被迎回兴庆府,这的确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但在耶寅看来,天地间也绝没有留着父亲赴死,而儿子独存的道理。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耶寅扑通一声跪在叶悖麻面前,道:“父亲既不肯用我之谋,儿子宁愿留在此城,与宋人决一死战。”
“什么决一死战?!”叶悖麻拍案怒道,“留着你们在,难道便挡得住下一次宋人的主攻?”
“未必。”耶寅沉声道:“死守自然必输无疑,但如果我们反击呢?”
“反击?”叶悖麻不觉反问道。
“不错!宋军正是不可一世之时,未必能料到我们会偷营。我曾经观看宋军军容,泾原所来之军军容严整,不可轻犯,但是环庆所来宋军,却有数营不及其余宋军。便在今晚二更,父亲可挑选精壮敢死之士,悬槌而下,击其薄弱。另遣两支奇兵先出潜行,待城中号角声响,一支多举火把,布疑阵,自北而来,诈为援兵大至;另一支至四更时分,掘开七级渠与诸渠灌,引水淹营。趁宋军慌乱之时,父亲再亲率大军出城,胜负一夕可定!”
耶寅的话刚一说完,叶悖麻腾地便站了起来,双目炯炯,凝视耶寅,连连赞道:“好!好!成王败寇,在此一举!”说罢霍然转身,对耶亥说道:“你暗中派人在城内各处堆积薪木,若能大破宋军,一切休提。若其不然,便一把火烧了这西平府,引兵北走。”
……
整天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烟灰的太阳终于开始西沉。宋军的攻城炮也停止了攻击,震天雷的爆炸声渐渐稀疏,夜幕缓缓落下,天地间也随之慢慢静寂下来,除了偶尔能听到城外宋军大营中的犬吠之声,灵州城内外都显得很安静。
终于,更夫敲响了锣声。
一更到了。
耶亥提着一坛酒,挨个地给站在他面前的三百名身着黑衣的死士倒着酒。他与耶寅不同,宋朝能够吸引他的,只有一样东西——酒。给最后一个人的碗中倒过酒后,耶亥将酒坛摔到地上,“哗”地一声,酒坛便被掼成一地的碎片。耶亥大步走回队伍前面,提起一个酒坛,撕开封泥,大声道:“这是上路酒!喝!”
说罢,举起酒坛,咕噜猛喝了一大口,一把便将酒坛砸了。那些死士们也跟着他一口干完碗中的美酒,一齐将碗摔得粉碎。
第两百七十四章 没有女朋友的诅咒
二更锣响。
夜幕笼罩的灵州城头,从宋军难以观察到的几个死角处,悄悄地放下了数以百计的黑影。黑影们弓着腰,利用夜色与地形的掩护,躲过远处宋军巡逻士兵的观察,悄悄地向着目标中的几座宋军军营靠近。
很快,耶亥与他的敢死队们几乎都已经可以看得清宋军营寨中夜间巡逻守望的脸孔了。但那些在夜间警戒的宋军对眼前的危机,却依然毫无觉察。耶亥望了一眼宋军的旗帜,在心里哼一声:“骁骑军!”他心里更加放心,宋朝的西军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但是象骁骑军这种从繁华锦绣之地出来的宋军,他从心眼里感到轻蔑。耶亥与宋军作战经验丰富,他知道宋军守营的经验非同一般,比如西军的传统,就是非常重视狗。每支军队都会喂养大量的战犬,这些战犬被用来协助宋军守营、包围、追击,在不得已时还可以充当军粮。在战犬的帮助下,夜间用少数精锐部队偷袭宋军本应当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耶亥面前的这支骁骑军,显然并没有这个传统,营中几乎不闻犬吠之声。也许这个什么骁骑军的都指挥使,在心里将狗与鹰仅仅只是当成一种宋朝贵人打猎游玩之时的宠物了,而彻底忘记了那些贵人嬉戏的时尚,有许多原本就是从战营里学去的。
既然如此,就要让他为这种遗忘付出代价。
如果能设法在他们的马厩点上一把火……
耶亥一面领着部下潜行,一面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这是孤注一掷。
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经验与判断力。
忽然,耶亥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一块冰凉的东西。他俯头看过去,原来有几块大石头,稀稀落落地摆在前面。耶亥心里莫名的闪过一丝不安,他举手示意部下们停下来。
他小心一面掩藏着自己,一面打量着这几块平淡无奇的石头,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耶亥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对他喊着:“绕开它,绕开它……”
“难道是什么奇门遁甲之术?”耶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面继续谨慎地观察。
这里距骁骑军的大营已经不到一箭之地,尽管宋军的栅栏看起来还算是中规中矩,但外面却没什么陷阱的痕迹——这些宋军气势汹汹而来,根本也没有想过要守营吧……
更何况,骁骑军还是一只骑军部队。
已经没有时间过多思考了,总不能被几块石头吓倒,耶亥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决定继续前进。但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命令一个侍禁领着几十个人先行。
等得不耐烦的部下快速地穿过了那几块石头。
“轰!”
“轰!”
在一瞬间,耶亥只觉得眼前巨大的火光一闪,气浪卷起沙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上。
炸炮!
那些石头一定是提醒自己人注意的标记。
耶亥终于想起了这个东西。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宋军的号角声、喊叫声仿佛突然之间冒了出来,在寂静的夜晚中是那么的刺耳难闻。弓箭手们迅速地集结起来,向着炸炮被引发的区域射出密如蝗雨的箭矢。
耶亥甚至连头都无法抬起来。
但他分明能感觉到,火光越来越明亮,而从大地的震动中,他也能知道,宋军的骑军出营了!
“完了!完了!”两声巨响后,灵州城头,一直注视着宋军军营动静的叶悖麻立即堕入绝望的深渊当中。
站在他身后的耶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停地摇头,“变了,变了……”
一切都变了,战争的模式已经开始改变。
也许改变还不够大,但是已经足够让一支曾经强盛一时的军队,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西夏军队的失败,西夏国的覆亡,都不过是一次改变的注脚。
“你们想做什么?”叶悖麻的怒吼,把耶寅从痛苦中震醒过来。
便见几名武官领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向着他们涌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几名亲兵刚想要拔刀,嗖地几声,便已被射死。
“景思明,你想造反么?”叶悖麻瞪着领头的武官,厉声吼道。
叫景思明的武官冷笑道:“造什么反?!宋朝是来帮皇上复辟的!你才是造反!”
“小人!”叶悖麻怒吼着拔刀,两支长枪已刺到他胸前,景思明望着叶悖麻,笑道:“叶悖麻,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西平府本就已经守不住,现在耶亥死了,城中精锐尽出,再这么负隅顽抗,一城军民,都会被你害死。况且替梁乙埋守城,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我是替大夏国守城!”叶悖麻双眼似欲喷出火来。
“是么?但是大夏国的国王,却被权臣所控制。叶将军你若果真是忠臣,为何不举兵救驾?说得比唱得好听,我看你才小人。”景思明旁边,一个年轻的武官对着叶悖麻冷嘲热讽。
耶寅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一面冷静地观察着事态,叛乱的夏军数量非常多,他们显然已经控制了城门,有人已经举着白旗骑马出城,很快,一支至少数千人的宋军骑军,随着叛乱者向灵州涌来。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景思明旁边这个武官说完话,耶寅忽然感觉到此人极为面熟。他转过头去,凝视此人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是文侯的旧部?你怎的到了灵州?”
那人回视耶寅,笑道:“二公子好记性,在下谢夷,与二公子曾有一面之缘。梁逆作乱后,在下辛苦投奔景将军麾下栖身,身为重犯,自不敢登门拜见,多有得罪。”
“果然主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叶悖麻冲着谢夷啐了一口。“事已至此,要杀便杀,你们这些小人,降了宋朝,也不会有好结果。”
“那叶将军就说错了。连慕泽那等人都有好结果,我等自然不必担心前程。”谢夷好整以暇地笑着,他犹想劝降叶悖麻,“事已至此,叶将军何不趁早弃暗投明。”
“我叶悖麻岂会背主求荣!”叶悖麻恨声骂道,一口痰吐到谢夷脸上,一把抓住一杆枪头,狠狠地扎进胸窝当中。
“不识时务。”景思明对着叶悖麻的尸体骂了一句,转过身去,盯着耶寅,森然道:“谢郎,斩草须除根。”
“这等百无一用之人,谈儒论道,怕他何来?大人不如留个活口,交给种将军去发落,也好显得大人诚心。”
“也好,将他绑起来。”景思明也是素来看不起耶寅的,再不多看耶寅一眼,上前将叶悖麻的首级割了,交给部将,安排道:“封好印信,连同此头一道送至种帅帐前,从此我们都是宋人了!”
景思明身后,耶寅怨毒的眼神,让谢夷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吕渡。晓风卷开天边的黑幕,露出深窈微白的天空。河岸的野草在风中微微颤动着,黄河两岸,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三十里外的灵州城发生的一切,这里还无人知晓。把守渡口的夏军依然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监视着河面与南岸的一举一动。
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把守吕渡的王颂师,从未想过坚固的西平府,会在短短几天内就失陷。而盐州方面的宋军,听一些牧人的消息,早两天前在沙漠边上远远见到大队宋军经过,也许是去进攻省嵬口了……那是兴庆府的贵人们所要操心的事情。省嵬口如果失陷,河套从此断绝音讯,从定州到兴庆府,一百四十里几乎没有任何关险可言……不过,在如今这个时候,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王颂师甚至都懒得将这个消息汇报上去。他是藏才三十八族的后代,西夏的存亡,与他的关系,并没有多大,他只要尽忠于自己的职守便是了。
王颂师刚刚想要回营烤烤火,喝一口热汤暖暖身子,便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从西南方向传来。
王颂师立即大声吼了起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士兵们一阵忙乱,迅速地关起营门,张开了弓弩。还有人举着火把跑到了渡口,向渡船上堆放干草等易燃物品,只要有个万一,就一把火渡船烧个干净。
没多久,薄明中已可隐约见着有数百人马向着吕渡跑来。王颂师眼见着这些人步骑混杂、队不成列、旗帜散乱,一副丢盔弃甲、惶恐不安的模样,心下立时吃了一惊。
那些败军退到吕渡营寨之前,见营寨紧闭,过不得河,立时纷纷叫嚷起来:“快开门!快开门!”
“尔等是何人?”王颂师在营内隔着寨门大声问道。
“快开门,再不跑,宋人追过来了……”
“快开门啊……宋人厉害……”
那些败兵根本没有人理会王颂师,只是自顾自地叫嚷着,有些人还一面不时地张望着身后,仿佛宋军马上就会出现在后面一般。
这些败兵这么一叫唤,吕渡的士兵也立即惊惶不安起来。人人都望着王颂师,不知所措。王颂师脑海中一阵嗡嗡乱响,只有一个念头来回旋绕着:“西平府完了……西平府完了……”
“快开门,快……”
寨外的喊叫声越来越大,有人已向着寨门冲了过来,王颂师一个激灵,顿时从瞬时的惶惑中拉了回来。
“站住!”他大吼一声,一箭射将出去,正好落在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夏兵的脚下,那夏兵愣了一下,被吓了个半死,哭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营外的败兵也安静下来,一个个望着吕渡守军的营寨,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叶大人在哪里?”王颂师大声问道。
寨外的败兵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叶悖麻如何了。
“你们是怎么败下来了?谁是领头的?找一个人出来答话。”
败兵推推攘攘一会,才有一个人出来,用带着兴庆府口音的西夏话回道:“我们是叶大人派去掘七级渠的,方掘到一半,就便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听说是景思明献了西平府,叶大人不知生死……”
他这些话一出口,吕渡守军顿时军心大乱,守渡的夏军纷纷疑惧相望。
“你敢乱我军心?”王颂师声色俱厉地吼道,内心却也早已摇动起来。
那人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小的不敢打诳,宋军势大,我家将军被宋人射死,小的们才只好跑回兴庆府。求大人开恩,再不让我们渡河,宋人就要追来了……”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顿时,寨外败军一片哭乞之声。
王颂师仔细听这些人说话,看其神态,不象是做伪。他心中暗暗叫苦,西平府既失,小小的吕渡无论如何也守不住,唯今之计,看来也只有带着这些人早点渡河报信,再将带不走的渡船一把火烧掉。
他正在心里计议着,忽见到败军中有人跳起来,大声喊道:“他们是宋……”
话未说完,便被身边一人一刀砍翻在地。那些方才还在伏地哭号的“败兵”,忽然间跳起来,大声吼着喊着,朝着寨门冲来。这些人离寨门本就极近,守寨夏兵正在惶惶不安之时,变成突然,未及射箭,这些人已经将寨门的两根圆木砍倒。数百人齐发一声喊,便杀进营中。这些伪装成败兵的宋兵,一面砍杀,一面喊着:“叶悖麻已死,速速投降!叶悖麻已死,速速投降!”
守渡的夏兵军心涣散,根本无心抵抗,一窝蜂地向着渡口跑去。
“中计了。”王颂师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部下们,拼命向渡口撤退。
未到渡口,王颂师举目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把守渡船的夏兵却是恪忠职守,眼见到前头一乱,他们便开始放火凿船,渡口之处,顷刻间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哎!”王颂师叹了口气,将兵器往地下一抛,便已准备投降。他知道只要任何一处河渡点燃大火,黄河南岸的所有渡口的守军都会烧掉渡口,撤往彼岸,他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吕渡西南三里,数千宋军骑兵向着渡口滚滚急奔而来。望着河岸突然出现的冲天火光,亲自领军的种谔猛然勒住急驰中的战马,一把将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吐了口痰,骂道:“直娘贼的!”
大安六年九月中旬。
兴庆府。深夜。朔风如刀。
秉常与明空对坐在斗室内,低声念着佛经。秉常的眼角不时不安分地向室外瞄去,却不敢多说什么。屋外的侍卫,都是梁乙埋的亲信——回到兴庆府后,他被看守得更紧了。
兴庆府上空可以说是乌云密布。灵州在极短的时间内失陷,给西夏君臣心理上以沉重的打击——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派出援军策应叶悖麻;祸不单行的是,数日之后,又有消息传来,宋将吴安国以轻兵袭取省嵬城,勉强守住的黄河天险,眼见着也不那么可靠了。
大难临头,国相梁乙埋却惊惶失措,束手无策。西夏的文臣武将们也彻底分裂成数派。以嵬名荣为首的一派主张立即放弃兴庆府,西出贺兰山,避宋军兵锋,以图再举;但是正如一些有识之士事先所预料的,破釜沉舟的勇气并非人人具备,许多习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种艰苦的生活当中。他们各怀心机,一部分人打着卧薪尝胆的旗号,主张不惜代价向宋朝乞和以苟延残喘;另一部分人则利用一些血气方刚的莽勇之辈,叫嚣着要与宋军决一死战,与兴庆府共存亡。三种意见相互争执,公开吵闹甚至是当众打斗,梁乙埋父子犹疑不定。而面对这巨大的分歧,竟连梁太后也无法独断专行。依然处于被幽禁状态的秉常,更是不可能有任何办法。
但是,宋军却没有留给西夏人多少犹豫的时间。
九月八日,折克行放弃一切辎重,轻兵疾进,与吴安国合兵一处。三日之后,宋军在省嵬城大设疑兵,迷惑对岸夏军,主力悄悄向北绕过骆驼港,以简陋的木筏浮桥,出其不意地渡过黄河,然后掉过头来,直扑定州。定州守军以为神兵天降,一触即溃。折克行一路追杀至兴庆府城下,梁乙逋领兵出战不利,只得退回城中闭守。折克行也不攻城,只在城外打下上千根木桩,用系着铃铛的绳索与战犬将兴庆府城围了三匝,自己驻军城外,监视夏军。城中夏军虽屡屡出城邀战,却讨不到半点便宜,竟被几根长绳困得动弹不得。
眼见着自己就要成为亡国之君,秉常真是有千分的不甘,但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念佛祈祷而已。
“兀卒还好么?”室外传来熟悉的老妇之声,紧接着便是侍卫下跪的铿锵声与一遍忙乱的参拜声。然后,门帘被掀了开来,梁太后轻轻走进斗室当中,在正北方向坐了。秉常虽未睁眼,却也听出来梁太后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种脚步声是如此的熟悉——“嵬名荣”,秉常在心里暗叫着。对于这个人,他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是嵬名荣,他秉常早已夺回一切权力,他秉常也将是耶律浚一样的英主,夏国更不会有今日之祸。
对坐的明空早已起身,向着梁太后合什参拜,但秉常依然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念着佛经。
梁太后望了供龛上的佛祖一眼,又看了秉常一眼,冷眼道:“佛祖是管身后之事的,身前之事,求佛祖何用?”
秉常停了念颂,缓缓睁开眼睛,也不看梁太后,只淡淡说道:“这兴庆府中,难不成还有谁还有身前事么?”
梁太后看了秉常一眼,怒道:“当年太祖神武皇帝是何等英雄?不想子孙不肖至此!”
秉常缓缓转过头,望着梁太后,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后也敢自比太祖皇帝么?”他摇摇头,“母后连区区一座兴庆府都割舍不下!不,母后真正割舍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运吧。一旦西过贺兰,真正掌握实力的,就会是各部族的首领,那些部族首领对国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对梁家的怨恨,只要出兴庆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挡的。到了那个时候,能让各部族继续效忠的,也只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脉!除了两百年树立的威望与恩德,母后将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后静静地注视着秉常,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长进了。”
“兀卒?我岂敢称兀卒?!”秉常苦涩地笑道。“母后深夜来此,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梁太后含笑点头,道:“看来你真是长进不少,让你复位亲政,我也放得下心。”
复位亲政?秉常脑海中嗡地一声响了起来,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后口中说出来,秉常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他不可思议地瞥了明空一眼,却见后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语,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萨。但秉常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劝诫——“陛下须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并没有接话。这种俯仰于他人鼻息的“复位亲政”,并不值得过份的高兴。经过己丑政变之后,秉常对于权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拥有权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样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
秉常的反应让梁太后再次感到意外,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个儿子起来。她注意到了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由带着一丝喜悦的惊讶,到冷静、漠然,这中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还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丝警觉,如果是早些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这一点怀疑,就将明空调离秉常身边。这个和尚在西夏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过他与许许多多忠于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将联络起来。这种威胁实在太大了,尽管负责监视秉常的侍卫与宫人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报告,但是历经西夏王室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的梁太后,对于这种事情,却更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尽管如此,梁太后此时却只能暂时忍耐,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休说她还想利用自己的儿子,即便只从一般的经验来判断,她也不应当激化兴庆府内那几乎是一触即发的矛盾。
必须缓和矛盾,安抚各方。尽管宋军的进逼,让兴庆府内部的矛盾暂时缓和下来,但是梁太后已经感觉到脚底下汹涌的岩浆。
无论是安内还是御外,秉常的“复位亲政”,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当然,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复位亲政”,必须是缓和矛盾,而非进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须与她的儿子达成一定的妥协。话无须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终都必须能控制在她的手中。
“大敌当前,国人若不能同仇敌忾,一心御敌,社稷有倾覆之忧,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后炯炯望着秉常,“只要能渡过这个难关,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里冷笑着。什么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权,能决人生死,定*福者,方为真正的兀卒!兵强马壮,能争雄四方者,方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着嘴唇。
梁太后静静等着秉常的答复。
屋外,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天空中向地下倾倒着沙子。
梁太后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连嵬名荣的脚步,也多了几分急促。秉常与明空对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惊,都闪过同一个念头:“下雪了?!”
“哈哈……”屋外传来梁太后畅快的笑声,“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间,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来临了。
银妆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壮美,但这种美景,却是所有宋军将士所不愿意消受的。
“转运艰难,至少缺少两万套寒衣,虽有所准备,但是军中取瞬的薪柴也不足敷用,军中已出现冻伤……”折克行的行军参谋一脸的愁苦。
“灵州不是已经到了一批棉衣么?!种谔在干什么?!”折克行望着外面飘飘扬扬大雪,怒声骂着。气候渐渐转冷,是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的,御寒的冬衣也在陆续运来,大雪并不会让天气变得更冷,也不会让他的军队无法作战,但对于他的补给线,却是致命的打击。
诸军将领与行军参谋们没有人敢接话。
在不久前,他们还在嘲笑种谔的部队慢得象乌龟,为他们能抢先到达兴庆府而津津自得。但转瞬间,他们又开始殷切地期望起灵州的友军来。
然而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大雪与严寒令黄河结冰,灵州宋军来了,又能如何?在大雪的天气中运送数万大军的补给,始终是几乎不能解决的难题。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来?奔袭千里,无尺寸之功,岂不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马蹄能第一个踏进兴庆府的城门,他要看着西夏的太后与国王身着白衣,手捧玺印节绶,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进城!
这将是名彪青史的战功!
为了这个胜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让夏人逃出贺兰山。
“折帅,恐灵州亦无力供给吾军之需。战士既少寒衣、木炭,马又无草,持久于我军不利,莫若尽快撤军为上……”慕容谦丝毫不体谅折克行的心情,“只须省嵬口在我军掌握中,兴庆府我们想来便来。”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军,难免不为敌所乘。”杨知秋显得进退维谷,“且若西贼乘机西窜,后患无穷。”
“然竟若不退兵,西贼不费吹灰之力,吾辈皆为所擒矣!”慕容谦态度坚决。“况且大雪封山,纵是西贼欲西窜,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着脸,一言不发。
“折帅。”一直缄口不言的吴安国突然开口,引得满帐侧目,连折克行都不禁向倾了倾身子:“镇卿有何高见?”
“智者知所舍弃。”吴安国口中,只吐出短短数字。
“智者知所舍弃?智者知所舍弃……”折克行重复着吴安国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帐外飞舞跳跃的雪花,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三天后。
宋军大营。折字帅旗在飞雪中猎猎飞扬,“哎!”一名西夏将领拔出刀来,狠狠地劈向旗杆,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怒气。
大旗轰然倒下,打着栅栏上,激起白雪四溅。
远处,秉常默默望着这一切,掉转坐骑。
“陛下。”跟在秉常身后的嵬名荣欲言又止。
秉常侧过脸望了他一眼,“现在我需要一名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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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按:先补完二十七节的,这一节相对来说稍长。这次拖得太久,很抱歉。我自己都很惭愧了。不过还是要感谢来自所有朋友的祝福。谢谢大家。
第两百七十五章 令人震惊的地精教授
韦州。
仁多澣从花园搬着一块数十斤重的石块,送往自己的书房。花园中残雪消融,空气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浃背。这个锻炼的法子,是他从一个幕客那里听来的,据说是汉人古时的一位名将用以磨砺身心的方法。战争开始后,石越几乎将仁多澣闲置,他百无聊奈,便于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颇见效用,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够保持心绪的平和。
但在这个傍晚,仁多澣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自九月中旬忽降大雪,局势的变化让人目不暇给,却几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临兴庆府外,曾经短暂围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吴安国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黄河东岸省嵬山这一横枕河滨的战略要地,并联络河套外,大军全部撤回平夏地区过冬,西夏也赖此暂时得以保全。并且为了缓和矛盾,梁太后做出让步,令国相梁乙埋以太师致仕,使秉常亲政,而以梁乙逋为枢密使、嵬名荣兼知开封府,共同辅政。秉常“亲政”后,立即向宋朝上表,表达谢意并乞求退兵。同时又下达了两道诏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铜峡,一是遣使赐仁多澣金玉带,拜为中书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颇为感慨,若秉常早有这样手段,大夏国又岂会沦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他已经意识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实力派,禹藏花麻与他的军队,自然是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对仁多澣,秉常则是在同时拉拢、试探、离间……
仁多澣进退维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复位了。石越用给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达了他对秉常“复位亲政”的态度。大宋出兵匡扶正义伦常,秉常理应入京觐见大宋皇帝拜谢,否则大宋无法信任夏人;而宋朝为了秉常耗费军费,致使天下扰动,如若秉常果真复位了,那么他应当对大宋有所报答。
然而仁多澣却无法对秉常的诏旨表示质疑。
他名义上还是秉常的臣子,可却在宋人的包围当中。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么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如若他彻底倒向宋朝,他就会成为所有西夏人的公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势必都将被视为虚伪。诸部族会看不起他,会鄙薄他的为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将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从此以后,他仁多澣不再是澣海之雄鹰,而将成为宋人的看门狗。
他能预见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势。
在仁多瀚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时候,他其实还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最多只是想在宋夏交争中,壮大自己的部族,谋取自己的权位。但是宋军如此迅速地取得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却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随着局势的发展,仁多瀚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的相信西夏必然灭亡,而这可能会在夏国故地造成某种意义上的势力真空,仁多瀚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国故地之时,会不需要借助当地部族豪强的势力;但另一方面,仁多瀚也常怀恐惧之心,宋朝会不会容忍他的势力存在于夏国灭亡之后,这是一个未知之数。仁多瀚对此绝不天真,他当然没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瀚一直在暗中活动,尤其是竭尽全力地联络、拉拢那些同情夏主秉常势力。若能将这些势力汇聚旗下,那么将来,一切都大有可为。维持一个效忠夏主,为了助夏主复辟而不惜忍辱负重的形象,是必须的。当年李渊还曾经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称臣。忍辱负重是可以被原谅的。
此时他若能公开效忠秉常,必会为他赢得巨大的名声,这些在来日之霸业中,将成为他巨大的资本。
仁多澣对于一年来的局势洞若观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绝非是愚忠于夏主。从禹藏花麻的所作所为来看,此人的野心,与他仁多澣并无任何不同。他忠于夏主,不过是想借此在西夏诸部落中树立名望罢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诏令,禹藏花麻不惜冒着与宋军正面交锋的威胁,即刻率军北撤。禹藏花麻最终也没有逃过败军之辱,他率军与李宪、王厚冒雪大战,最终抛下数千具尸首,才侥幸逃入青铜峡。
对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惮。
因为,他要冒的危险,还远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对的,不过是李宪与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后是石越,前面是种谔与宣武第一军,卧榻之侧还有一支铁林军虎视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气与幸运,方能从这中间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来。”仁多澣终于缓缓地放下了石块,向亲从吩咐道。
铁林军的军营,便在韦州城城西。
从仁多澣府第前往铁林军军营,会经过一个集市。这是韦州最为热闹的所在,得到宋朝与仁多澣认可的商贩,全部集中在此处,向人们兜售各种商品。从日常生活所需的布匹、女人用的脂粉到限量出售的美酒、来自和阗的美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战争开始至此不到一年,韦州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一年前,韦州还只不过是西夏一般的城池,主客户不过区区数百户而已。当地的许多居民,无论怎么样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如宋朝那种动则人口上十万的城市是何种模样。在他们看来,韦州已经是人口极密集的地方了。
但不到一年的时间,却让韦州迅速地繁荣起来。驻扎在当地宋军,来来往往经过的宋军,还有无数运送补给的厢军与役夫。他们前往灵州,或者从灵州回来,都会在韦州做短暂的休整。
这前所未有的人流量,又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商贾。
某一天,当韦州的居民们一觉醒来,猛然惊觉,韦州城内,人口最多的部族竟已变成宋人了。
他们惊奇的看着这一切。
热闹的集市同样吸引着当地的居民与西夏士兵,他们开始用自己牛羊或战利品与宋朝的商贾们交易,购买棉布、香料、脂粉还有美酒;他们也开始使用宋朝的交钞,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张花花绿绿画满了图画的纸竟然可以买到那么多的东西?
仁多保忠每次经过这片集市之时,都会感觉到一阵恍惚,仿佛经过了一个不真实的地方。这里不象是韦州,反而更象是长安。
这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绕过了这片集市。
下马后,顺手将坐骑栓在铁林军军营前的一根枣树上面,仁多保忠径直往营门走去。铁林军的士兵们早已熟悉了仁多保忠这张脸孔,不待他多说,便有人进去通报,未多时,有人出来,引他至一间厢房坐了。
仁多保忠屁股尚未坐稳,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连忙起身相迎,须臾,只见一名宋将大步走了进来。仁多保忠认得是铁林军副都指挥使姚兕,忙趋前几步,抱拳相迎,“姚将军别来无恙?”铁林军诸将中,大半与仁多保忠私交甚洽,惟有姚兕为人严厉,且对西夏人素有成见,不好交往,仁多保忠没有料到会是姚兕来接见他。
“烦劳记挂。”姚兕抱拳回了一礼,道:“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见教?”
如此直来直去的风格,让仁多保忠略有些尴尬,在这种人面前,所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似乎都没有用武之地。浪费时间只会进一步招致对方的厌恶。想起以前来到铁林军所受到的盛情款待,仁多保忠心里不免感觉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让姚兕来接见自己?这绝非是一种欢迎。尽管姚兕的地位在铁林军中非常高。
仁多保忠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明晚我们仁多统领在府中摆下酒宴,特命在下来请周将军、姚将军,以及铁林军的诸位将军,过府一叙。还请能赏个薄面,务要光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请帖,双手奉上。
姚兕接过请帖,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问道:“仁多统领何故忽然设宴?”
仁多保忠笑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是统领之幼子及冠,本不敢劳动周将军与姚将军大驾,恰巧前不久又有人送给统领一只大虫,统领素想办一道虎宴,以虎肉下酒,赏剑舞。统领素来敬重周将军与姚将军,以为当世之名将。虎者,百兽之雄也,非英雄不得食。若办虎宴而无二位将军,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故此特命在下,务必要请得诸位将军光临才好。”
姚兕意味深长地望了仁多保忠一眼,答道:“有劳回报仁多统领,届时一定叨扰。”便再不肯多说半句废话。
“多谢姚将军。”仁多保忠连忙道谢,面对姚兕,他也觉无话可说,随即告辞而去。
“虎宴?”铁林军军部议事厅内,军都指挥使周齐贤沉吟良久,方用询问的语气说道:“某与武之,只恐不能一同出席。”在宋朝诸军都指挥使中,周齐贤虽然出身武举,却可以说是庸碌无为之辈,他能居此高位,不过是因为他资历够老,兼之又是内侍王中正的表妹夫。但周齐贤却有一个好处,对于他的副手姚兕,周齐贤都称得上是言听计从。凡军中事务,总之先谘而后行。
姚兕闻言,沉默了一会,忽道:“大人所持自是正论。夏主颁给仁多的伪诏,仁多至今未表答复,正是敌我未明之时,怎可寄以腹心?万一中其奸计,我等死生事小,却是愧对圣上。”
周齐贤连连颔首,道:“某亦是如此想。”
姚兕却又道:“然仁多为人素奸猾,忽设宴相邀,定是心中疑惧。我等若竟此显露防范之意,正是增其疑忌,迫其速反,只怕坏了朝廷的大事。”
周齐贤听完,也觉得很有道理,不竟迟疑起来,望着姚兕,问道:“如此武之以为当如之何?”
姚兕抚剑笑道:“大人勿忧,届时尽管赴宴便是。他仁多请柬上既是请了我铁林军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我等便倾巢赴宴。我倒想看看,仁多瀚能玩出什么花样?!”
“那石帅的秘使那边?石帅后天便至韦州……”
“正好替大人准备一份见面礼。”
仁多瀚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慕泽的双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翻出他心里潜藏着一切想法。
“你是说石越正在秘密前来韦州?”仁多瀚的声音,如同寒冰一般。
“是。”慕泽的回答极其简略。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何会知道?”
“石越走的小道。”慕泽平静的回道,“只要在环庆道上行走,不可能瞒过沿边蕃部。”
“胡说八道!”仁多瀚怒声斥道,“他堂堂陕西安抚使,为何要走小道?”
慕泽默然回视着仁多瀚。这是不需要他解释的问题。
沉默良久,仁多瀚稍稍放缓了语气,但问题却依然尖锐,“石越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权术而已。”慕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他连统领都容不下,难道将来真能容下我么?”
“怎见得他容我不下?”仁多瀚冷笑道。
慕泽却只是带着讥讽地望着仁多瀚,并不多言。石越来韦州,本来没什么要隐瞒的。既然他刻意隐瞒,那么针对的对象是谁,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依然还有疑问。
“若要除掉我,石越又何必亲身冒险?”
但这显然也不是需要慕泽来回答的问题。谁知道石越是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想玩一次刺激的游戏而已。也许石越根本不是为了针对仁多瀚……
问题是,若不是针对仁多瀚,又是为了谁?
猜忌、恐惧,不信任的感觉与不安全的感觉,似毒蛇一样抓住了仁多瀚的心。
细作曾经发现宣武第一军有几个指挥的人马,正以休整的名义撤回,他们中途肯定要在韦州歇脚。
难道石越真的这么急不可耐?
但凭心而论,夏主的诏书颁布之后,他的沉默的确也不会让宋人感到高兴。
也许,石越是想逼他表态。
仁多瀚的瞳孔猛地缩小,也许,这只是一个陷阱,引诱自己因为疑忌而先出手,然后,宋人就有借口明正言顺地铲除自己。但是,这重要么?如果石越已经开始给自己布设陷阱了,那么,无论他跳与不跳,都无关紧要。那只一个时间问题。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选边的!
就算易地而处,他仁多瀚是石越,也不会给自己自由选边的权力!
只不过,石越动手也太快了一点。看来,石越是认定大局已定了。
那么,不管那是不是一个陷阱……
仁多瀚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事情总是出乎自己的预料之外,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打乱,这自然不会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决定举办虎宴,大邀铁林军诸将,但仁多瀚其实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这更近于一种试探。他想看看宋人对自己的防范到了何种程度,然后再决定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仁多瀚并没有寄希望于铁林军诸将会倾巢而出,参加自己的宴会——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但慕泽的报告,却打乱了他的步伐。
对于石越,仁多瀚心中实有深深的忌惮。
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其含义都是相同的——石越出招了。也就是说,他仁多瀚已经不可能从容不迫的按着自己的步伐走了。
要么,继续忍耐,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是等待石越一步一步地将他彻底架空。如果那样的话,他仁多瀚最好的结果,是在汴京过一个富家贵族的生活。而他的族人,可能被分而治之,慢慢地变成宋人。
要么,抢在石越动手之前……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当五鼎烹!
仁多瀚岂能做富家翁,死于儿女子之手?
“那些蕃人见着石越时,是在哪一天,在何处见着?”仁多瀚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以末将估计,石越最早也要四天后方能至韦州。”说完,慕泽又补了一句,“护送石越的,可能是何畏之。”
有时候,仁多瀚甚至有点嫉妒慕泽的聪明。
“时间很充裕。”仁多瀚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周齐贤不过是个饭桶,可畏者姚武之一人而已。只须有机会除去姚武之……”
“明晚虎宴之时,慕将军可携美酒,入铁林军替我犒劳一下众将士。”
“敢不从命!”慕泽抱拳欠身,清晰地答应着。
当晚,韦州城中,一支雪白的信鸽从某处飞起,转眼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第二天,与往常一样,韦州城依然热闹非凡。驮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进入韦州的驴骡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行商,全然不知这里的暗潮汹涌。人们茶馀饭后,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仁多统领晚上就要举行的虎宴。时近黄昏,更有许多人挤在仁多瀚府前的路边,想要一睹铁林军诸将的风采。二姚三种,名震关西。很多人都想知道那个在横山杀人如麻,令小孩不敢夜啼的姚兕,是长得如何凶神恶煞。
一直到了戌牌时分,众人才听到街的尽头传来马蹄之声。“来了,来了!”人们交相传递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街的另一头望去。
一队身着红袍,挎弓持枪,骑着清一色黑马的骑兵,出现在街的尽头。骑士们显得马术娴熟,在并不宽阔的街头并绺而行,亦是十分整齐有序。
平素很难见到铁林军军容的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呼赞叹之声。
接连过去三队同样的骑兵小队后,铁林军诸将才现出身影。在三百余名骑兵的护卫之下,十余名将领簇拥着周、姚二将,朝着仁多瀚府行来。周齐贤与姚兕都穿着当今宋朝天子钦赐的莽袍玉带,腰间别着宝剑,马上挂着银枪雕弓,显得气度雍容华贵。
“哪个是大姚?”“哪个是大姚?”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众人都不敢相信一个令小孩不敢夜啼的恶将,竟会有这般华贵的气度。
那边厢仁多保忠早已快步迎上前来,引着周、姚诸将向府中行去。
仁多瀚早已闻报,便站在府门之外迎接。他细细清点了周、姚及随行诸将,心中真是又惊又喜,铁林军诸将竟是倾巢而出!
“周大人,姚大人。”仁多瀚拱手揖礼,向着铁林军诸军朗声道:“得诸位将军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周、姚与诸将连忙回礼,周齐贤笑道:“一向少了问候,统领勿怪为幸。闻是小哥及冠,特备些些薄礼,还望笑纳。”说罢,便有士兵抬上礼物。
仁多瀚连忙逊谢道:“有劳费心,却是折煞他。”一面抬手道:“请府中叙话。”
周、姚诸人亦不客气,大步便往府中走去,随行的卫士也早已下马,鱼贯而入。到了中门处,待铁林军诸将入了中门,便有一个家将走来,拦住后面的卫士,笑道:“请诸君留步,随在下往外厢吃茶。”
一个指挥使装束的武官刷地一下便把脸沉了下来,喝道:“我等只听周大人号令,你是何人,敢在这里聒噪?”说罢,不待那人多说,一把将他推开,领着众人便要闯进去。却听内间姚兕转过身来,喝斥道:“休要无礼,尔等便在外间伺候。”
“是!”众卫士听到命令,即不敢莽撞。便一齐在中门外列队站好,亦不去休息,倒似反客为主,替仁多瀚的部属把守起中门来。
仁多瀚收在眼里,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向周、姚笑道:“久闻铁林军威名,果然有细柳营之古风。”说罢,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姚兕。
周齐贤笑道:“统领过奖了。不过是些骄兵悍卒,全然不知礼数,见笑了。”
姚兕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此时府中早已预备齐全,待铁林军诸将一到落席,茶果便流水价地送上来。仁多瀚令诸子侄一一拜见周、姚等人,然后便吩咐人将要宰杀的老虎带入厅中。须臾,便有数名家人,将一只大虫连着铁笼一道抬进厅中。
那老虎虽被关在牢中,却是野性未驯,睹视厅中众人,仿佛是想要扑过来,将人撕成碎片一般。
仁多瀚环顾厅中,便见厅中诸人虽多是武人,纵明知那大虫是被在铁笼之内,不能脱身,亦不禁色变,有人更是下意识地将手按向剑柄,惟有姚兕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仁多瀚本来并不想啰嗦,只待这大虫吸引众人注意,便摔杯为号,藏于大厅内外的卫士便冲入厅中,将铁林军诸将一举生擒。但此时中门既被铁林军控制,若不能迅速解决问题,就会横生他变。他又素闻姚兕骁勇,为万人敌,事到临头,心中竟不禁打起小鼓来。他与姚兕不过数步之遥,兵戈一起,岂能确保万全?
他心里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的翻滚,口里却笑道:“久闻姚大人曾徒手杀虎,不料今日却正好借此物下酒。”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来,便有亲随将弓箭送上。仁多瀚便欲挽弓搭箭射虎,却见姚兕起身道:“这么一只大猫,何用弓箭?”
仁多瀚都不禁愣了一下,“不用弓箭?”
姚兕走到仁多瀚案前,笑道:“请统领借弓一用。”
仁多瀚将弓递给姚兕,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却见姚兕对几个家人吩咐道:“打开虎笼!”
那些个家人个个都呆住了,一齐转过头望着仁多瀚。仁多瀚这才相信姚兕是要当厅用弓弦杀虎,他心里冷笑,暗道:“这是你要寻死,却是天助我也。”口里却假意劝道:“姚大人,这儿戏不得。”
姚兕回视仁多瀚,指着虎笼笑道:“统领不必担心,正好给诸君助助兴。”
“姚大人真虎威也。”仁多瀚击掌赞道,一面示意家人打开虎笼。顿时,厅中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人人手按佩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几个家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打开虎笼的门后,慌忙三步并两步退了下去,生怕自己遭池鱼之殃。
那只大虫被囚已久,此时突见笼门开启,却不忙出来,反在笼中绕了一圈,一双巨眼扫视众人,竟不似被囚的笼中之兽,丝毫不减山中之王居高凌下的气势。
仁多瀚见那大虫竟不出来,不由一怔,偷眼向姚兕觑去,见他手抚弓弦,气定神闲,意态之间从容异常,似乎对这一切都满怀信心。不知为何,心中竟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只觉姚兕的这种姿态,竟似不仅仅是对搏杀大虫一般。
谁知便在他心思转动的那一刻,那大虫忽似骑了风一般,从笼中跳出,两只前爪在地上虚按了按,环视众人,似在寻找相扑对象,众人见状,无不凛然,许多宾客手中的佩剑都不由出鞘一半。唯有周齐贤虽是武官出身,但平生竟是从未历此凶险处境,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手掌紧捏佩剑,目不转睛看着那大虫,竟全身沁出冷汗来。
姚兕上前一步,他这么一动,几乎便在同一瞬间,那大虫也已和身向他扑去,姚兕脚步一错,便闪到了大虫身后,这大虫转身不及,姚兕已闪电般的跨上那大虫的背,手中弓弦猛然张开,那大虫虎背一掀,竟没将他掀落,不由大吼一声,厅堂之中杯盘顿时簌簌震动。便在此时,姚兕手中的弓弦已闪电般的套上了那大虫的颈项间,只见他双手一错,那大虫闷哼一声,竟自软软倒地,颈间口中鲜血涌出,在青砖地上,竟汇成一大摊,腥臭之味,扑鼻而来。姚兕这一连串的动作迅捷之至,最后弓弦一拉一绞,这几百斤的大虫竟是毫无反抗之力便即毙命。
仁多瀚也没料到姚兕杀虎竟是这般的快捷利落,呆了一呆之后,才想起拍掌赞叹,却听厅堂之中早已响起连山价赞叹之声,此处众人大多身为武人,见此勇猛,谁不钦服?
姚兕缓缓从虎背上下来,向仁多瀚笑了一笑,说道:“献丑了!”仁多瀚见他谦虚,本有心要说些赞叹的言语,但一念及待会便要与他白刃相见,那所有的话涌到嘴边,竟一齐梗住说不出来,神情竟显得有些僵硬。
姚兕仿似当众搏杀了只大虫,亦颇意满,竟象全没留意到他神情间的异样,满面笑容的取下弓来,赞道:“果然是好弓!”一面走到仁多瀚亲随身边,手掌递出,却不是归还弓,而是顺手从他箭筒中抽出一只羽箭,反手一搭,只见寒星一点,却已是对准了仁多瀚。
厅中诸人兀自在称赞姚兕的勇猛,却不料变故陡生,顿时间厅中竟变得鸦雀无声。
仁多瀚脸色都变了,却强作镇定,望着姚兕干笑道:“姚大人,这……这是何故?”
姚兕微微一笑,讥道:“统领何必装糊涂,这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姚大人何出此言?”仁多瀚只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
厅中仁多瀚的部将也全都拔出剑来,与铁林军诸将对峙着。仁多保忠忙一面止住诸将,一面忙不迭地对姚兕道:“误会,定是误会!”见姚兕并不搭理,又将转向周齐贤,道:“周大人明察,定是有误会。”
“误会?!”姚兕哼了一声,却向着一个副都指挥使丢了个眼色。那人便即挥剑砍向身后的帷幕,数丈高的帷幄落在地上,却现出数十名藏身其后全副武装的卫士。
“仁多统领?!”周齐贤的脸沉了下来。
参与宴会的仁多瀚部将,也有许多是全不知情者,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既然已将脸面撕破,仁多瀚反倒冷静下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动一动,便定会死在姚兕箭下;但此时却毕竟是己方占据优势,自己虽活不了,铁林军诸将也不可能活着出府。手中既然有筹码,仁多瀚就并不着急。只要诳得姚兕与自己交易,便是让他们逃出府去,他也依然胜券在握。慕泽与仁多瀚的几个心腹部将,已经率主力去往铁林军营地。那边宋军群龙无首,不难对付。姚兕再如何勇猛,没有军队,也不过是一匹夫而已。
想清了这层,仁多瀚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之态,他竟不去理会周齐贤,只对姚兕说道:“姚大人,非是我敢不利于诸位将军,实是君命难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喧嚣之声,隐隐竟能听到兵器碰撞与发弓射箭之声;紧接着,一个家将跌跌撞撞地闯进厅中,口里还一个劲地喊着:“统领,不好了,不好了……”进到厅来,见到面前景象,一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仁多瀚怒目相视,喝道:“大惊小怪什么?!”
那人回过神来,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回道:“宋军打进来了,已经攻进中门。”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铿锵之声,只见先前占握中门的那个铁林军指挥率着一群人大步闯进厅中,迅速地将整个大厅包围起来。仁多瀚见这群人中,有身着铁林军军袍的战士,也有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厅中至少就涌进来两三百人,外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向府中各处涌入,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宋人这次,定是早有预谋。他长叹一声,只觉万念俱灰。
却听铁林军诸将,有一个不起眼的武官突然对周、姚二人说道:“周大人、姚大人,请下令诸军,毋要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周齐贤闻言竟不是敢殆慢,立即传令:“诸军休得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仁多瀚心里瞬时闪过一个念头:“又是石越!”
果然,便见那人笑吟吟走过来,对仁多瀚说道:“统领休疑,下官乃是石帅派来的秘使。只须统领下令众人放下武器,下官担保所有人平安。石帅早有钧令,严令不得加害统领家眷。”
“罢了!罢了!”仁多瀚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得一败涂地,此时也只得任人宰割。
与此同时,韦州城门。
慕泽冷冷地命令着部下:“将尸首抬走,把血迹清扫干净了,休让这些东西惊扰到石帅。”说罢,瞥了一眼马上的两颗首级——那两样东西原来属于仁多瀚的心腹部将——顺手便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把这两个东西也埋了。”
吩咐完毕,慕泽便不再去理会忙碌的部下们,转身对身旁的一个沿边熟蕃打扮的男子问道:“李兄,你要不要出城去迎接石帅?”对于身边的这个人,慕泽可是丝毫不敢怠慢。这个被他称为“李兄”的男子,乃是石越的亲信卫士陪戎校尉李十五。他曾经执行石越“收夷之精壮以制夷”的策略,前往屈吴山,招募各部族精锐之士数百人,号称“陇西蕃兵”,在屈吴山一带剿平不肯臣服宋朝的蕃部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此次便是由他率领这些陇西蕃兵潜入韦州,协助慕泽完成了任务。
李十五却只淡然一笑,道:“石帅钧令无此,我等只须守好这韦州城便是。”
慕泽讨了个没趣,他自知行事常为人所不耻,竟是见怪不怪,也不生气,只笑道:“如此,便烦劳李兄守城门,在下要去知会周、姚二位大人,出动铁林军控制各紧要处,以防万一。”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城外传来马蹄之声,远远望见千余骑向着韦州滚滚而来。
“石帅来了!”慕泽与李十五心中,竟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
(熙宁十三年)闰九月庚寅朔。仁多瀚举族内附。以仁多瀚云麾将军、韦国公,以仁多保忠守义侯、知韦州军州事,以贾岩通判韦州。分仁多族为三部,以仁多瀚二子及仁多保忠各领一部。
……王安石改封荆国公。进封岐王颢为雍王,嘉王頵为曹王……
陕西路安抚使石越至韦州。进封石越为华亭县公。
冬十月己未朔。
仁多瀚至汴京,上赐宴集英殿。石越至灵州。夏遣使求和。越请诛梁乙埋父子,令夏主入朝,以黄河为界,偿军费四百万缗……
归来州乞弟反……
——《续资治通鉴》
闰九月,周齐贤、姚兕奉石越密谕平仁多瀚之乱。越以仁多瀚素有威名,兼不能尽诛仁多族,特优容之,许仁多瀚举族内附,分其部为三部,以仁多保忠及仁多瀚二子领之,各置校尉按抚。
十月,遂发韦州兵赴灵州,仁多保忠亦在军中。时河南大定,夏梁太后惧,遣使乞缓兵。越请诛梁氏父子、夏主入朝、两国以河为界,并偿军费四百万缗。石越之意竟不欲和也。梁后愤懑,斩使者,以其辱命也;拜太庙,言“宁玉碎,不瓦全”。遂用嵬名荣之谋,遣使入辽,割河套、河南之地。辽主以宋强、且大同未下,不敢受,乃召宋使,劝和之。时耶寅入越幕府,亦谏越存夏国以为西藩。越不纳。然以严冬转运艰难,乃留种谔、刘昌祚各率本部守灵州,令李宪、王厚退守兰、会,种古、折克行守平夏,余部悉还陕西。
未几,归来州乞弟反……
——《熙宁以来朝野杂记》
第两百七十六章 惊世骇俗的实验和龙晶
“哎!”石越将枢密院发来的文书丢到公案上,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这一天是熙宁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节之一。每年到了这一日,宋人无论贫富,都要更易新衣,祭祀祖先,彼此馈送礼物。所以,尽管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长安街头,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却依然是络绎不绝。家长也任由小孩子们穿着新衣,在街坊间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闹,决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处都是身着军袍便服的禁军将士,善忘的人们几乎已经记不起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石越与他的僚佐们,却无法享受这一切。
就在这一天,石越接到枢密院的通报:归来州乞弟反!
“吕惠卿!吕惠卿!”石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此时厅中只有李丁文与侍剑在,他可以暂时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
李丁文端起茶,送到嘴边,旋即似想起什么,又放下来,道:“我记得何畏之是归来州人……”
石越摆摆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李丁文不禁怔住了。
石越从厚厚一叠文书中检出一份来,递给李丁文。
李丁文接过来打开,原来是一份与枢府文书一道发来的邸报,他只略略扫过,脸色立时变了。
“这……”
“乞弟在京师以眦睚杀人,潜回归来州,抗拒官兵追逋,进而叛逆,这根本不过是小事一桩。归来州虽远,朝廷要诛此小丑,亦不是甚难事。”石越显然没有将乞弟放在眼里,事实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经见过乞弟此人,“但吕惠卿……吕惠卿……哎!这实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无宁日矣!”
在这邸报之上,有一份吕惠卿的奏折全文。吕惠卿以归来州乞弟叛乱之事,大做文章。认为这件事情证明了石越之前的“怀柔”之策失败,他要求朝廷发兵平叛,斩乞弟以正法纪,并且认为宋廷不应当只满足于石越建蕃学等怀柔的策略,而应当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后要将天下所有的羁縻州逐步变成普通的州县,将不纳税不服役的蛮夷,变成编户齐民。如此,宋廷可以变相的开疆辟土,增加土地、人民与税收。
换句话说,这是宋朝版的改土归流。
石越当然知道“改土归流”的后果是什么:一波又一波的叛乱,无止境的用兵,还有无意义的杀戮。
无论哪一样,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后,宋朝应当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巩固、消化目前的成果。历史上有多少帝国,都是在无止境的急速扩张中崩溃的,他可不愿意宋朝重蹈覆辙。
帝国的疆域,也绝非越大越好。
南方迟早要巩固,要改变,但是不必通过这种激进的手段。
双方的代价都太大了。
军事手段无法避免,但是必须慎重。宁可多用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时间,进行慢慢的影响。毕竟,他们对宋朝既无敌意亦无威胁。毕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吕惠卿无非是想争宠固位而已。”李八丁文并没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质,当宰相的,比功劳不是比谁砍的首级多,而是看谁倡议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赏识。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于吕惠卿,吕惠卿借着机会,在西夏战事将定之时,拿西南夷开刀,也不失为固位争宠之良策。“眼见平定西夏这种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嫉妒。他们见着公子屡战屡胜,便以为西夏尚且如此,西南之蛮夷岂足平哉?朝廷与西南蛮夷不是没打过仗,章惇收峒蛮、熊本平泸夷,薛奕在海外,何尝不是征收贡物赋税?吕惠卿亦不是不知道这会招致叛乱,他乃是有恃无恐!若果真能将那些蛮夷变成编户齐民,这功劳亦不在公子之下。”
“这怎可一概而论?!”石越愤然道,“这根本是个泥潭!”
“皇上未必会这么想。以我大宋之兵势,而今又有几人会将西南蛮夷放在眼里?”李丁文语带讥刺,“何况薛奕在海外一帆风顺,凭什么到了国中就会有波折?更何况,吕相公此策一定,未晓得让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如今西夏未破,岂可两面用兵?”
“公子但谓‘西夏未破’,不晓得他人看来,却是‘西夏大定’。况且这是乞弟先叛乱,非是他们逼起叛乱。”
石越虽然知道李丁文说的都是此时的人心,但却依然无法释怀。他默然良久,方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定会上疏反对。国库本来就并不宽裕,西南用兵,却是个无底洞。”
“我料断不会有用。”李丁文毫不留情地泼着冷水,“当此之时,人人能看到的,不过是西南易定耳。况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难道天下之功,只许公子立得,不许旁人立么?”
“司马君实……”
李丁文苦笑着,将邸报递给石越,“公子看看邸报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过来读时,便觉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司马君实告病?!”
“千头万绪,多半是被累倒的。”李丁文摇头道:“司马君实告病,文彦博孤掌难鸣。他将这些发给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彦博老矣,且毕竟是枢密使,岂能干预尚书省之事?而其余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吕惠卿之策会激致叛乱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乱不易平定的,如今却是少之又少。而今虽然连平乞弟之军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只脚,却是已经踩进这泥潭中了!”
“且尽人事,听天命吧。”石越捏着那张邸报,指甲几乎将纸背掐透。他自然会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远在陕西,想要改变一个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对乞弟用兵,可能亦会等到春季……”李丁文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颁诏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随即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西夏又岂是“早定”两个字可以轻易解决的?
“且看耶寅回报罢。”
兴庆府。某处。
耶寅低着头,跪在暗红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子上,打量着这个从宋朝归来的年轻人,叶悖麻的儿子。
在一个多月前,秉常设法绕开梁太后,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够了解石越的底线,看看是否能够与宋朝达成和议。战争绝无胜利的希望,这一点秉常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尽最后的努力。
一个多月以后,密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
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叶悖麻的儿子,也是石越的“幕僚”。据说,这个耶寅是主动求见石越,要求随密使回来面见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见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礼参拜。
“你便是耶寅?”
“臣。”
“令尊是叶悖麻?”
“正是先父。”
简短的对答之后,秉常沉默了一会。
“叶将军殉国,是国家失一栋梁。”秉常感慨地说道,所谓“国难思良将”,秉常的确很困扰于人材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时被俘,而后入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鉴,臣苟且偷生,不过负国恨家仇,欲有所为也。”耶寅咬牙道。
“我听闻石越为人精细多智,你又如何入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问道。
“行大事者,欲招揽人材,不宜过于挑剔。石越入西平府后,网罗吾国为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文武计数十人,或荐之为官,或举之为将。无非是收揽人心,网罗豪杰之意。其蓄臣,不过是备非常之用,非引为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入其幕府,不过暂随其府中,以备咨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举措,他也有所风闻。据说石越在宋军占据的西夏各地都张挂了求贤令,无论是文是武,只须有一技之长,或德行可取,无论自荐或是他荐,皆得举之为官。许多在过往西夏统治时不得志的人,纷纷投效宋朝,成为帮助宋朝统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对比起自己身边的人材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触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兴庆府何事?欲游说我么?”秉常的话里充满了苦涩。
“臣不敢!”耶寅连连顿首,泣道:“臣生为夏臣,死为夏鬼。岂肯为东朝臣?!”
秉常看着耶寅,他不知道是该相信他,还是该怀疑他。
也许自己应该效法石越,能够容忍、接纳即使是别有用心的人,才能够真正的网罗人材。
“任何君主,身边都不会只有而贤臣而无奸臣,亦不会只有奸臣而无贤臣。君之贤明与否,不过是看他是否能够分辨臣之奸贤。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却是凡为君主者,须懂得不要从臣子之动机来判断是非,而要从事情之本身来判断是非……”秉常忽然想起这么一段话。这是他在读《战国策》之时,李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战国之时,纵横之士朝秦暮楚,难道是那些君主们不知道他们的行为么?为何明知纵横之士绝非忠臣,但是那些君主还会采纳他们的意见,被其游说呢?当他向李清发问时,李清如此回答他。
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
况且,他也不用在乎耶寅是不是间谍,即使多上耶寅一个间谍,局势也不可能变得更坏。石越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或者,石越之所以纵耶寅西归,原因也不过是如此,若他能*作用固然好,即便起不了作用,跑掉一个耶寅,也无关大局。
“难得你有此忠心。”秉常温言赞慰着。“可惜的是,你回来得晚了一点。”
“陛下何出此言?!”
秉常低声叹道:“而今大夏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实是朝不保夕。”
“陛下非亡国之君,则大夏无亡国之理!”耶寅激动地说道,“臣之偷生,正为此事!”
秉常几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好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缓缓坐回椅子,问道:“莫非石越许和?!”
耶寅却并没有正面回答秉常,只是缓缓说道:“西平府城破之时,臣之兄耶亥亦为宋军所擒。臣能来见陛下,是向石越许诺以臣兄为质,前来游说陛下,借机挑起大夏内乱。若臣一去不返,则包括臣兄在内,凡臣家在东朝者,皆当斩之于西市。”
秉常腮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绷了绷嘴唇。
“臣不敢欺君,然臣亦不曾诳石越。”耶寅抬头凝视着秉常,沉声道:“臣为陛下所定之策,不过是‘尽诛梁氏,举族西迁’八个字!”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耶寅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来,双手捧着。侍立在秉常身边一个心腹的侍卫连忙上前来,接过去递给秉常。
这是一张《汴京新闻》,发黄的纸上,印着一副略显粗陋的地图,东自高丽,远至泰西。
秉常疑惑地望着耶寅。
“陛下,自大夏国以西,还有宽广无垠的土地。”耶寅的声音低沉,眼睛发亮,整个人都沉浸在对西方那广阔大陆的遐想当中,“东朝太强大了,绝非昔日之东朝可比。而今大夏国形势已失,若继续抱残守缺,与东朝针锋相对,决不会有任何出路可言。臣冒死直言,我大夏之未来,便在那贺兰山的西方!陛下若欲中兴大夏,除此之外,再无他途!”
“祖宗陵寝,一朝弃之……”秉常早已没了与宋朝争雄的心思,但是却依然忍不住犹疑。
“陛下,只要大夏不亡国,东朝就不会侵犯祖宗之陵寝。若大夏亡国,则祖宗不得血食矣!”耶寅说的是铁一般的真理。
秉常的确有点动心。西迁之议,在西夏小朝廷内,也是沸沸扬扬争论过一段时间。但是故土难离,果真要推行起来,却是阻力重重。连梁太后对此也无能为力。
“臣在陕西时,曾数度试探石越,臣以为宋朝之意,亦并非是欲亡我而甘心。东朝之野心,其实是在贺兰山、西凉府以东。陛下请看地图——石越将西凉府至沙州,称为‘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以北是大漠,以南则是黄头回纥与吐蕃。今吐蕃依附东朝而攻我,其所欲得者,便是河西走廊之地。若其得偿所愿,则黄头回纥迟早为其兼并。如此,则吐蕃可复唐时之强盛。此亦非宋朝所愿见也。然宋蕃有盟,吐蕃有功无罪,东朝不愿背盟,招致边患,便不敢自取河西走廊,引发吐蕃怨恨。对于东朝而言,倒莫若由我大夏占据河西走廊,如此我大夏、青唐吐蕃、黄头回纥、西州回鹘,相互牵制,皆不足为东朝之患。而东朝据贺兰山之险以守,扼西凉府控河西走廊之入口,占尽形胜,正是进则可攻,退则可守。此乃是石越老谋深算之策。”
“故大夏若西迁,宋军一则困于补给,二则限于地势,三则不欲青唐强大,必不至于穷追不舍。陛下西迁之后,当效勾践之行,卑辞厚词,臣于宋朝;薄赋俭,致生育,训战士,以培元气;鼓励通商,以富国库。十年之后,东顾无忧,而国力初复,则可南向兼并黄头回纥,西向谋取高昌。自景宗皇帝大破甘州回鹘以来,黄头回纥与西州回鹘皆弱,以陛下之明,卧薪尝胆,不一二十年之内,两国皆为吾有。尔后挥兵而西,击于阗、东西黑汗,则大夏中兴,当更盛祖宗之时。”
耶寅慷慨而谈,指点江山,秉常听到他勾勒的美景,亦不禁怦然心动。
无论是黄头回纥也好,还是西州回鹘也好,原本都不过是西夏人的手下败将。若不是西夏将经营的重点放在东边,这两个国家早就被兼并。
“当年秦国欲东向争霸,受阻于晋,而西并羌胡,遂称强大。待三家分晋,中原可乘,再挥兵东向,则所向无敌。秦人能做成的事,我大夏亦能做成!”耶寅趁热打铁,继续说以利害,“若是犹豫不决,困守兴庆,待雪化冰消,宋军再至,陛下何以当之?陛下甘当做东朝的违命侯么?!”
“然……然则国中之事,实操于太后、梁乙逋、嵬名荣之手……且贵人多不欲西迁……”秉常终于说出了大实话。他心中又何曾反对过西迁,不待耶寅游说,秉常早就明白,只要西迁,他就有希望重新掌握权力!但是他却一直被另一个死结困扰着——他若不能掌握权力,便不可能西迁!
“贵人不欲西迁,是欲为守财奴耳。彼辈目中但有家财,何曾有朝廷君王?此不必虑。”耶寅断然道,“至于权奸之臣,臣当为陛下谋之。不除梁氏,西迁之议,终不过是镜花水月!”
秉常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激荡起来。西迁也好,固守也好,怎么样也好,对于秉常而言,还都在其次。毕竟他若不重新掌握大权,说什么也是白搭。重新掌握权力,才是秉常梦寐以求的,也是一切的基础,为了这个,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尔若能助朕铲除权奸,朕当以尔为国相。”毫不犹豫的,秉常便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禄位非臣所求。但梁氏专权,忠臣义士无不切齿,君父之仇,不得不报。”
“君家真是满门忠义。”
耶寅顿首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份。然陛下欲除权奸,非得内外相济不可。”
“内外相济?何谓‘内’?何谓‘外’?”
“内是禹藏花麻,外则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禁愕然,禹藏花麻倒也罢了,石越如何会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贺兰、西凉以东予宋朝,臣便能说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纵是不舍得割让,难道便守得住么?若果真能除权奸,我无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说也。”
“石越实无亡我之心,不过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牵制青唐,又可轻易得数千里之地,顺水人情,岂有拒绝之理?”
一个月后。
陕西安抚司,燕歌亭。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一个白袍男子站在亭中,低声吟哦着唐人的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脸色苍白,仿佛是大病初愈,而眉宇之间,又似有无尽的沧桑。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这首《燕歌行》,真是写尽了征戍之事!”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亭外传来,白袍男子连忙转身望去,却是石越领着李丁文、司马梦求,向这边走来。说话之人,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他连忙趋前数步,拜道:“下官宣节副尉文焕,拜见石帅、司马大人。”
“翊麾不必多礼。”石越快走两步,亲手扶起文焕。
“翊麾?”文焕愕然望着石越。
司马梦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焕闻言,扑通一声,重又拜倒在地,双眼噙泪,“石帅再造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他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才康复,其间翻检报纸,过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对于生死禄位,他早已看淡,由宣节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并不如何看重——须知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道。但是这次晋升,却代表着宋朝对他的承认。此时此刻,纵是死了,文焕也觉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焕,温声道:“不负国家者,国家必不负之。翊麾于国有功,这是理所应得的。不过,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暂时不宜声张,翊麾还要忍耐一段时间。”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于愿已足,岂敢复希翼其他?”文焕并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公开,实等于送梁氏一道大礼,陷秉常于困境,并且影响到宋朝伐夏的正当性。宋朝无论如何,是不会在此时公布他的身份的。
“迟早有一日,会给翊麾公正的评价的。”石越淡淡地说道,却是许下郑重的诺言。
司马梦求又道:“文相公亲自署君为职方馆主事兼广州房知事,此间事毕,文君即可赴广州,日后与薛奕共事。过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焕默然一会,又谢过司马梦求。职方馆绝非他所愿意供职的机构,但是文焕也知道,这种处置,已经是煞费苦心。他并非没有怨言,但他的经历,已经让他懂得不应当要求太多的东西。
“与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个天地。”石越说了一句文焕此时无法理解的话。对文焕的这个安排,其实是石越主动与文彦博商议的结果,广州房实际是宋朝的海外情报机关,他相信文焕在那里,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李丁文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文焕从始自终,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却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说完之后,便唤众人在亭中坐了。侍剑远远看见,连忙亲自端着茶点送上来,然后便退了下去,守在园门口。
“此次请翊麾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没什么必要与文焕委婉。
“有关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当知无不言。”文焕连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里当然清楚,若仅仅是宣布自己的晋升与任命,根本不可能劳动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这个架势,石越所问的,必是极为机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无疑问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点点头,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叶悖麻之次子?”文焕对耶寅并不算陌生。
“正是。”
文焕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怀忠义,颇忠于夏主。”
“哦?”石越与李丁文、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又问道:“翊麾以为他会降宋么?”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来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辅佐夏主,西夏足以为大宋之患么?”
文焕不觉愕然,不知道石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的思忖了一会,郑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纵不亲宋,亦不至为患中国。下官在西夏时,曾听说他仰慕华夏,看不起蕃人,连西夏文字都很厌恶,几乎恨不能生于华夏。况且他才具有限,纵有心,只怕亦无力。”
石越沉吟了一会,忽然便不再问耶寅之事,转而问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虽是恩宠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终不能倚为腹心。”
石越又接连问了文焕数十个问题,无不是有关于秉常与他的臣子的关系的,而且常常追根究底,连秉常与臣子之间的一些琐事细节,都不放过。直到见着文焕已明显疲惫不堪,才点汤送客。
待到送走文焕之后,石越望着李丁文与司马梦求,笑着问道:“如何?”
“耶寅虽然如约归来,其回报却是不尽不实,颇多隐讳。诚如文焕所言,他终是在替秉常谋划。”司马梦求微笑道:“不过他胆子倒是不小。”
李丁文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游说于我。”
“学士果真决定放秉常过贺兰山么?学生总担心会遗虎成患。”司马梦求望着石越,神情间有一丝犹豫。他所担心的,还不止于此。身为职方馆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纵秉常过贺兰的话,宋廷是绝不可能允许的。虽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会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万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间无不透风的墙,稍有不慎,就会流言四起。
石越缄口不言,李丁文幽幽地望了司马梦求一眼,道:“世上的事,总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难事,只须将计就将便可。但此事于我又有何益处?西夏若亡,青唐独大。而今董毡虽然臣服,但蛮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占据地利,朝廷亦无力伐灭之。纵能亡其国,耗费国帑,牺牲战士,扰动天下,所得者,不过是一无用之地,守亦不能,弃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间,又有一青唐占据其间,袭扰边境,国家真永无宁日。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则难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则易反……”
李丁文鞭辟入里地分析着,他所说的,亦是石越所考虑的。青唐吐蕃的根据地,在拉萨、青海,以宋军目前的实力,休说根本无法在那种地区作战。纵然宋廷不惜血本,发动战争,又有什么用?受制于当时的条件,那里根本不是宋朝能驻兵久守的地区。若不能有效控制,不过是灭一青唐,又生一青唐。还不如尽可能的维持一个安定的局面。毕竟,现在的青唐,是一个亲宋的青唐。石越与李丁文屡次商议,都认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种蓄而不发的态势,以强大的军力国力,让青唐知道与宋军武力对抗,绝不是一个好主意;另一方面,则小心的安抚拉拢青唐,维持宋蕃同盟,在其内部培植、扶持亲宋的力量,通过双边的贸易与交流来影响他们。
但是要使策略成为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须防止青唐过度扩张。如果青唐吐蕃的实力不受抑制的增长,那么他们的野心也会越来越大,对于宋朝来说,那会是一个比西夏更可怕的敌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还是在陕甘宁打仗,若二者必选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而且,还有一个永恒的真理:想要较长久的维持双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双方有着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敌人存在。
一个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个实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个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会对宋朝构成太大的威胁,又必然会与青唐吐蕃有着激烈的利益冲突,这显然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河西走廊在宋,则青唐为宋之敌仇;在夏,则青唐为宋之藩盟。尽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则难。兵少不可守,兵多则困于转运……”
宋朝的国力还没有达到一个为所欲为的程度。
一口气吃个胖子,有时候也会噎死自己。
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须是一个不会盲目地仇视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视是不可避免的,当年大月氏也曾经仇恨匈奴。但是只要这种仇恨不发展到盲目的程度,那么历史的仇恨,绝对比不上现实的利益。
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领导者不能够是不世出的英才。
没有人敢保证西迁后的西夏不会咸鱼翻身,实际上石越隐隐感觉到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历史上亚欧大陆东部民族竞争中的失败者,西迁之后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对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被金灭掉的辽西迁后,便曾在中亚地区称王称霸,横行一时。以时间而言,与此时相差不到一个世纪。
对此种可能,石越并不介意,相反倒有点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会多么深刻地改变世界运行的轨道?被历史学家们称为“中亚交通岛”的地区,向来是亚欧大陆最敏感的地区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决定背后,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这种期待的影响!
谁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变世界,就请在中亚交通岛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张牌!
这种感觉非常好。
当然,石越并非是一个会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给这种浪漫情绪支配的人。通过与文焕的问答,以及之前职方馆收集到的情报,他认为养虎成患的可能性并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变成一只老虎。
但这只老虎成为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却并不高。
更何况,今日之大宋,已经不会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证西夏人西迁后不变成疯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还有现实方面的考虑:他需要尽早结束西夏的战争,早日回到汴京。在那里,还有吕相公的“改土归流”……
这也是一个机会。
那边厢,李丁文已渐渐将司马梦求说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纯父与我三人。”李丁文笑道,“不会有任何密约!公子亦不会同意放任秉常西迁。耶寅欲我军在灵州布疑阵,摆出强渡黄河的阵势,分散梁氏兵力;欲我军佯攻青铜峡,而后禹藏花麻以兵败为名,退入兴庆府,趁乱兵变。我军也会渡黄河,也会攻青铜峡,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举进兵!”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应配合耶寅,这种事情,种谔又岂是石越节制得住的?至于密约,难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诺?
“我们所做的,只是纵归耶寅兄弟与三百俘虏,让他们去兴庆府火并,将来耶寅也有点资本与禹藏花麻唱对台戏。此外,兴庆府之残敌,不过跳梁小丑,大举进兵的日期,似乎亦无必要保密了。”
的确很干净。司马梦求不由得在心里点点头,将来就算有人得到风声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识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兴庆府果然发动了兵变,那么石越更是有功无过。让秉常跑掉,那是前线将领无能。至于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过是蛮夷“反复无常”罢了。
“秉常与耶寅能做到哪种程度,全看他们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说道:“我不会掣肘前线将领,若这些西夏人没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经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么学生要做些什么?”司马梦求此时才发现,其实所有的事情,石越与李丁文早已谋划妥当了。但石越花这么多心思与他解释此时,让他参预机密,除了绝对的信任之外,肯定也还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与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虏当中,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着走出贺兰山,纯父须早做准备,到时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义士去投奔他;那些素来敌视大宋不可救药者,该铲除的也要铲除。”石越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总之,贺兰山那边发生的事情,大宋该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将当中,要有些仰慕喜爱大宋的人物;要尽力让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过头来看贺兰山。”
大宋对西域真的没有野心么?司马梦求认真地听着石越的话,冷不丁的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这不是驱虎吞狼之计么?”
李丁文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调侃道:“纯父不曾作文章么?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笔,后面方有文章可做么?”
司马梦求不觉莞尔,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问道:“学士既早有决断,为何竟不用文焕?文焕之才智,十倍于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于大宋……”
李丁文不待他说完,便击掌道:“我亦是如此说。”
石越摇了摇头,道:“耶寅回报之前,我便与文相公商议过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岂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迁,我还在为如何制衡青唐而发愁呢。”司马梦求与李丁文都忍不住笑起来,石越笑道:“世事确是变化难料。若是西夏西迁之后,反而不断扰边为患,倒不如先行斩草除根的好。非止领军诸将,我亦曾想要将西夏人一网打尽,不欲其西度贺兰。便是现在,我肯容得他们西迁,但谁又敢肯定,西夏人不会因怀恋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过耶寅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还不全是榆木脑袋,还懂得将眼睛向西看,并且他还教会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条路,总算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全是嵬名荣之辈,我料他们纵是退过贺兰山,亦不过是欲待机重来。此辈的双眼,这一世是注定只会向东看了。我又岂能容得他们从容西迁?不过,纵是现在,我虽然肯容他们西迁,李宪、种谔、折克行辈却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还要看他的造化。”
这些话,全是真话,但却又都不是真话。耶寅的确是个引子,或者说机缘,但绝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而文焕,石越不让他再赴西夏,也绝不是因为他事先已经与文彦博商议妥当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过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谋远虑,也不想表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第两百七十七章 失败的抢劫
熙宁十四年元旦。
亚欧大陆东方诸国,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天,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岁节序,以此为首,无论是北方的辽,还是南方的宋,这一日都是极为重要的节日。尽管有了常驻的使馆,双边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但原有的外交礼仪依然被完好的保存下来,按照百年来的惯例,双方要提前一个月以上,互派贺正旦使节。同时,两国的藩属诸侯,在这一日之前,也会派遣使者,甚至亲自前来帝国的都城,向宋辽的皇帝陛下表达自己的忠诚与祝贺。而这一天,无论是宋的汴京,还是辽的中京,亦都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北方的辽国,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发生兵变,杨遵勖全族被诛,耶律伊逊的几个儿子被车裂处死,辽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历经数年的内战,终于彻底平息,大辽也重新恢复统一。辽主耶律浚不仅铲除了最一个会威胁到自己权力的势力,还因为缴获到一些贵人与耶律伊逊、杨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军之时,又顺便抄没了十余异己之贵族,将十几个头下军州变成了国家郡县,他将没收的土地赏给有功的将士,将原来的奴隶变成了有功将士的佃农,因此同时赢得了军队与民众的忠心。而他的威信与权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涨与巩固。称得上“君明臣贤”的大辽,前途一片光明。
在辽国,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与贵族,以及被严酷镇压、掠夺的部族外,无数的契丹人、奚人、汉人,都在欢呼雀跃。他们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亲人回家;有些在高兴着赋税徭役的减少;而更多的人,则是庆祝他们终于从那些苛刻的贵人的奴隶变成了国家的佃农甚至是自耕农……
南方的大宋则有更值得庆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闷气,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来。李继迁叛乱以来,那个被称为“西夏”的割据政权,终于走到了他的穷途末路。这种巨大的胜利带来的整个国家心态上的转变,更加不可低估。它会持续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前途,但在熙宁十四年的元旦,表现出来的,则是一种人们从心底里洋溢出来的喜悦。
如果说是汴京市民的喜悦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感情,那么如陕西路的百姓,则有更多实在的期待——他们完全有理由期盼一个没有外患侵扰、轻徭少赋的未来。许多的有识之士也是如此期盼着,对西夏用兵的胜利,除了给大宋带来了土地、人民、战马以外,还应当伴随着军费开销的减少,以及进一步精减庞大军队的契机。大宋的财政,终于有机会走上一个良性的循环了吧?
对于宋辽两国来说,他们的确有值得庆祝的理由。但是,按着某些朴素的道理,东方两个最大的帝国的欢乐,肯定会建立在某些国家的恐惧、忧虑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对着一个强壮、牙坚爪利的契丹,远至西域诸国,东至高丽,都开始有点惶恐不安。西域的于阗在这一年也向大宋派遣了贺正旦使,于阗的使者并非是因为契丹的威胁而来,但到了宋朝之后,稍稍了解一下形势,身为于阗国最有见识的人物之一的使者,马上就闻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而更加心悸地则是曾经主动招惹辽国的高丽,虽然得到了宋朝强有力的支持,但是,与辽国毗邻这一事实,却让他们有点寝不安枕。他们在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界,如果讨好辽朝,设法修复两国关系,就要冒着惹怒强大的宋朝的危险,很可能陷入两面不讨好的绝境;如果继续维持与辽国的紧张关系,那么高丽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宋朝的战车上,而且,这种束缚与依赖,只会越来越紧。尽管高丽从与宋朝的结盟中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是考虑到自己身边就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而同盟的宋朝却隔着广阔的海洋这一事实,那些有见识的高丽人无论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
但是高丽人应当满足,他们至少暂时还不用担心亡国的事情。
西夏,兴庆府。大雪、狂风。
秉常身着黑裘,披着一件狐皮披风,腰中悬着一柄宝剑,在一群官员侍卫的簇拥下,冒着风雪,在兴庆府城头巡视着。他细心地慰问着每个守城的士兵,吁寒问暖,让守城的士兵们感激得热泪盈眶。秉常身边,一左一右四道复杂的目光,不时投射到这位看起来有点脱胎换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绝对没有想到秉常会在朝会时突然提出来要去巡视城防,更没有料到秉常会有如此表现。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劝阻”秉常。但此时他显然无能为力,当着文武百官与众将士的面,他毕竟不能无所顾忌。梁乙逋当然知道这兴庆府中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子的首级,他不会愚蠢地激起众怒。不过,他还是试图劝阻过几次,但是却没有得到嵬名荣的响应,因此没有什么效果。想到这里,梁乙逋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荣。
嵬名荣感觉到了这缺乏善意的问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礼。不管秉常是出于什么居心,他的这个举动,依然是有助于鼓舞士气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点表现他成熟的一面,也许当初他就未必会站在梁太后一边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而嵬名荣并不感到后悔。他真正失望地,是梁太后原来也有优柔寡断地一面,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西迁。他坚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余地,惟有西迁一途。
贺兰山并不是过去了就不能回来的,这兴庆府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秉常不知道他这两位“重臣”正在想什么,他感觉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却装做浑若不知,只是认真地继续着自己的巡视。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对这一点,秉常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从一些士兵们略带畏惧的眼中,秉常也能感觉到,若不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众所周知的威权人物,这里的反响会更加热烈。想到这些,秉常心中不觉略感不快,他下意识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飞舞的风雪当中,却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
再忍耐一阵吧。要按捺得住。秉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显示,宋军大举进攻的时间,应当是在寒食节后。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为重视的三大节,寒食节之后再开始用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虽然耶寅与禹藏花麻为了能随机应变,并没有确定会在哪一天举事,但是无论如何,不会晚于寒食节。
秉常心里还有隐隐地担忧,即使是冬天,宋军也没有消停,种谔与吴安国的侦骑一度到达兴庆府附近,而双方在黄河附近也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虽然宋军最后都被击退,但是这一切都显示着,宋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种五(注:种谔排行第五)之心,路人皆知。没有人敢肯定种五不会提前进兵。
不过,这一切对于秉常来说,也是有利的。他不动声色地向梁乙逋与嵬名荣施加压力,借机迫使他们派出更多的军队。而更加让秉常感觉到冥冥中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数度越过胭脂山侵扰甘州,甘肃军司屡屡告急,为了保住自己的后路,在重重压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调了近两千人马去增援。
想起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得意地微笑。他的脚步也因此更加轻盈了,甚至连那夹着雪花,刮到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刹那间,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兴奋,乃至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交替闪过,但定格在那里,却是秉常怔怔地望着城外。
梁乙逋与嵬名荣以下,所有随行的官员都不觉顺着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见风雪之中,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人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梁乙逋惊疑地望了一眼嵬名荣,却见嵬名荣已经在吩咐人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却听到一个部将脚步匆匆奔来,脸上带着惊弓之鸟的惶恐。
难道宋军打来了?
梁乙逋心头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脚下却已不知不觉地迎上前去。
“紧……紧急军情……”
“废物!”梁乙逋铁青着脸骂道,不待部将说完,一把抽过他捧在手中的木函,打开取出报告,只匆匆扫了一眼,梁乙逋整个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发现宋军踪迹,从遗留的灶迹与行军阵营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万人!
这……这怎么可能?吴安国疯了么?梁乙逋将信将疑。对宋将吴安国,梁乙逋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这人的确什么疯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缓缓将木函连同那份情报一道收入怀中,见众人脸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强作镇定地笑道:“小儿辈大惊小怪,不过是吴安国的侦骑罢了……”
梁乙逋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他循声向城外望去,心中顿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此时城外的人马已经渐渐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军装束,但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显得狼狈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这次,遑论他人,梁乙逋与嵬名荣,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唇,一时间难以接受那个极可能已经发生的噩耗——青铜峡也丢了么?!
派出去的侦骑很快就证实了出现在兴庆府外的军队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众人所料,这些人都是青铜峡战败的溃兵。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秉常的巡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下去了。但秉常却依然坚持要站在城墙上,了解事态的发展。梁乙逋与嵬名荣此时也已经顾不上这个几乎改头换面的夏主,令人将侦骑带回来的几个低级武官带入城楼,便开始仔细询问起来。
但梁乙逋与嵬名荣的询问显然没什么效果,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况,仅限于青铜峡遭到了宋军的突袭,然后夏军战败,向兴庆府逃窜,他们甚至连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对这几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尽管与禹藏花麻素来相互敌视,但连梁乙逋此时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着这几个武官破口大骂起来:“贪生畏死,弃主帅于不顾,尔辈还有何脸面活着回来?!”说罢,刷地拔出佩剑来,便要当场处死这几个武官。
那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一般不住哀嚎着:“饶命!国相饶命……”
嵬名荣不曾想曾经纵横西北的西夏军队,竟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青铜峡天险一战而失,连主将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惧如此,显是完全丧失斗志。一时间真是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劝道:“这些人直若猪狗,杀之无益,反使城外溃卒不安。不若先饶其狗命。如今之计,是如何处置那些溃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当下抬脚狠狠踹倒一个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声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能都坑了吧?!”
“不许其入城,必激起大变;但若许其入城,亦不妥当处。”嵬名荣忍不住皱眉道。
梁乙逋一怔,寻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浑身发抖的几个武官,不由得露出轻蔑之意。“这些懦夫,有甚可畏处,放他们进城,择日整编便是。”
嵬名荣虽心觉不妥,但是一时倒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还有所顾忌,现在便凭这些残兵败卒,实是无甚可畏之处。但他素来谨慎,沉吟一下,说道:“我亲自领兵出去,迎他们入城。”
“如此有劳将军。”梁乙逋无可无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荣出城。二人全然不顾秉常这个夏主,三言两语间,便决议下来。
秉常心中恨极,脸上却装做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与梁乙逋一道站在城头,望着嵬名荣领着数十骑踏雪出城。
风势越来越大,漫天飞雪,豆粒大的冰渣夹在雪片中,被劲风吹刮到人脸上,几如刀割般痛疼。
但如果只是风雪,还并不足以令嵬名荣心生寒意,他此刻心中的寒冷,却是因为这一路散布着的残兵们,一时却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个个丢盔弃甲,衣裳不整,在雪地里神情仓惶,他们被冻得乌青的脸上,似乎都带有一种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恐惧神色,这种神色几乎比服饰还要更鲜明统一。
许多士卒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站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将他们逐渐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这些兀自未融为雪白一片的黑点们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荣一骑行过,许多人不过微微仰首,许多人却似已连抬首的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是静默的站在雪地之中,变成了石雕。
这么多的败卒,却没有哭喊,没有厮叫,没有辩解,甚至已没有求生的勇气与信心,这种沮丧得近乎绝望的士气,竟令嵬名荣有着不可言说的恐惧,青铜峡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败得太过惨烈,还是败得太过彻底,竟让士卒们哀绝如此,宋国的军力已经强大到如此令人畏惧了么?还是青铜峡一役的失败,已经让所有人预感到了亡国的命运?
亡国的命运,嵬名荣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亡国”这两个字,一种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觉袭过他全身,伤感,似乎又不全是伤感,绝望,似乎也不全是绝望,只是内心深处,却似有某个东西正逐渐破碎,消失……留存下来的只有空虚的感觉,或许还有一丝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与恐惧,究竟会怎样?似乎没有人可以回答,又似乎早已经有明确的答案等待着自己,只是要面对那个答案,始终太过艰难。
那些曾经勇猛彪悍的大夏士卒,那曾经纵横西北所向披糜的大夏军队,那曾经东攻宋北败辽南伐吐蕃西击回鹘的大夏国……那曾有过的所有骄傲,如今在这片冰天雪原里,竟终不过成为一片苍凉么?
嵬名荣不由自主的长叹一声,他勉强阻止着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大夏的未来,已经不再操控在大夏人的手中,他眼前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些士卒引入城中,给他们一个荫庇之所,那怕这也是暂时的……
“入城吧!”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然后就纵马回城,任由亲兵们一声声的大喝在风雪中传递:“入城喽,入城喽!”在他身后延递的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竟有种让他不忍卒听的感觉,他夹了夹马腹,驱使坐骑疾驰向城门,这陡然间的加速,将护卫在他身边的四个亲兵都抛下了。
马疾雪更疾,那冰渣打到脸上的疼痛他早已习惯,此时更觉麻木。他毫不间歇的驰到城门处,忽又不自禁的回首望向方冰原,飞雪连天,大地一片雪白,那些黑点们正迅速汇聚着涌向城门,他转过头来,仿佛要将那些负面的情绪一起抛到脑后,然后便用一贯的冷静,向城门处的几个校官吩咐如何安置这些残兵败卒。安排完毕之后,嵬名荣便策马立在城门之后,漠然地望着一拨拨的败兵从自己的马前经过。
忽然,不经意间,嵬名荣在这些败兵中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冻得满脸青白的脸上,沾着一道道血迹,掩盖着他原来的面目,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茫然与恐惧,身形依然如往昔般坚定,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心!这个人在这群败兵当中,便如同狮子立于群羊当中,再怎么样掩饰,也掩饰不了他的存在!
“耶亥!”嵬名荣不禁大声叫了出来。
那身形只是稍一停滞,便好象完全没听到一般,继续夹在败兵当中,向城中走去。
“耶亥!”嵬名荣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他心中疑心顿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全身,下意识地厉声喊道:“快关城门!拿下那人!”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嵬名荣的几个亲兵率先反应过去,顺着嵬名荣所指的方向,向着耶亥扑了过去。守在城门口的数十名士兵,在怔了一下后,也端着长枪,围了上来。
耶亥万万没有料到苦心策划的计划,破绽竟然会出在自己身上。他一咬牙,拔出身后的铁锏,大声吼道:“孩儿们给老子拼了!杀掉奸臣,救出大王!”说罢和身迎向朝着扑来的几个亲兵,一锏格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顺势一锏,打在一个亲兵的心窝上,那亲兵格登一下,眼见便活不成了。
便在同时,那些在嵬名荣眼里看起来茫然无主,萎靡不振的残兵败将们,忽然间仿佛都如换了一个人一般,齐齐拔出兵器,向着身边的兴庆府驻军砍杀起来。这些“败兵”本来都是禹藏花麻与耶寅精挑细选的士卒,冒雪行军而来,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天,扮演失魂落魄的残兵败卒,三分演戏七分真实,加上嵬名荣哀于亡国之忧,心里先入为主,竟生生骗过了素来精明的嵬名荣。此时暴起发难,人人都知道这是胜则封侯,败则灭族的勾当,竟是无不奋勇。而城门守军哪里料得到残兵败卒忽然变成了亡命之徒,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顷刻之间,已经被诛戮殆尽,只剩下嵬名荣被十几个亲兵死死护住,被扮成败兵的耶寅率着近百夏军围在城门的一角。
“老将军,大势已去,何必做困兽之斗?”
嵬名荣眼见着城外的“败兵”们如潮水般向着城中涌了进来,耶亥已领着数以百计的士兵向城墙上冲去,而城头的梁乙逋显然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知道这回真真是大势已去。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嵬名荣喃喃说道,对着耶寅问道:“你又是何人?”他知道叶悖麻的长子,却不认识他的次子。
“晚辈耶寅,胄甲在身,不能行礼,还望将军见谅。”耶寅并不想杀嵬名荣。
嵬名荣震惊地望着耶寅,“耶寅?你是叶悖麻的儿子?”
“正是,先父与老将军同殿为臣,常称老将军之能。国家不幸,人材凋零,愿老将军莫为无益之事。”
嵬名荣默然良久,忽盯着耶寅,沉声道:“老夫只想知道一件事,禹藏花麻降宋了么?”
“降宋?”耶寅哑然失笑,正色道:“我等此来,正为诛梁氏,清君侧!”
嵬名荣注视耶寅许久,看他不似说谎,不觉松了一口气,他再无所挂,竟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老夫已无面目见陛下,愿君辈好自为之,辅佐陛下,有朝一日,或能中兴大夏!”说罢,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横剑划过自己的颈部,便见一道鲜血喷出,已是不活。
那些亲兵见嵬名荣自刎而死,尽皆跪倒在嵬名荣身旁,抚尸放声大哭。耶寅正待劝慰,便见刀光闪过,那十余亲兵,竟已全部挥刀自杀,死在嵬名荣尸身之旁。
与此同时。城头。
城头已经燃起烽火,城外已隐隐可以看见禹藏花麻的帅旗,梁乙逋此时终于已经意识到这是又一场有预谋的兵变。那些“败兵”们高喊着“诛梁氏,清君侧”的口号,如同狼群一般冲上城头,许多守城的士兵根本不愿意为梁氏卖命,要么弃刀投降,要么反戈一击,反加入兵变的队伍当中。梁乙逋只能依靠着自己的亲兵与一些亲信的部队,裹胁着秉常,向城下且战且退。
他一面后退,一面望着对面手执铁锏,缓缓逼近的耶亥,只觉得双腿发软。耶亥的勇猛的确让人胆寒,梁府最锋锐的爪牙宁葛,在不过二十回合之内,便已被耶亥打得脑浆迸裂,这满城之中,又有何人是他之敌手?
若非忌惮秉常在梁乙逋的手中,此时梁乙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禹藏花麻们再怎么样神机妙算,也料不到这场兵变竟然会是这样发生的。大夏国此时最重要的人物,除了梁太后与梁乙埋,竟然都集中在兴庆府的城墙上。这种运气,还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忠于梁乙逋的两三百人护卫着他们的主子,缓缓向城下退去。耶亥率着部下步步紧逼,却也不敢过份逼近。兴庆府的城头上,除了盔甲磨擦碰撞的声音之外,便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自兴庆府的城墙上到城脚,那短短的距离,竟似比横跨贺兰山还要困难。当梁乙逋被部下保护着退到城下,终于跨上自己的坐骑之时,他不自觉得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便在这一刻,只听到有人断喝一声:“梁乙逋!”梁乙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见一枝羽箭挟着寒风疾驰而至,他愣得一下,身子一晃,便摔下马去。
“兀卒!”“兀卒!”响彻云霄的呼喊声在兴庆府中响起,兵变的士兵们如同不可遏制的洪水一般,向着那些还在望着梁乙逋的尸体发呆的梁府亲兵冲去,瞬间便将他们完全淹没。
耶寅平静地收起弓箭,远远地朝着秉常跪拜下去,“兀卒,我们赢了!”
日央时分。雪停。国相府。
在围攻国相府差不多两个时辰之久后,耶亥终于率领兵变的士兵们杀进了府中。
“兀卒有令,凡梁府之人,格杀毋论!”耶亥红着双眼颁下这道血淋淋的诏令后,士兵们随即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去哄抢梁府的财物,这是他们应得的犒赏。耶亥不去理会那些士卒,提着双锏,率着自己的亲兵们径直向中厅闯去。
便在他踏入梁府中门的那一刹那,梁府的后花园,冲天的火光,映得雪后的天空惨红惨红的。
耶亥心中一惊,抛开身后的亲兵,快步向着起火的方向奔去。在他踏进后花园的那一瞬间,一种轻蔑、讥讽的情绪顷刻间化成一丝冷笑。他将双锏插入身后,大步向着站在火堆边上的人走去。
打算纵火*的梁乙埋,此刻正瘫成一团淤泥般,跪在火边,发了疯似的狂笑。再也没有人想到,这个曾经权倾一时、野心勃勃的西夏国相,竟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几乎与此同时。
西夏王宫。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忠于梁太后的侍卫,几乎全都被诛杀殆尽。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那间阴沉沉的宫殿。这一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一种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祸福的快意。
但尽管如此,当他走梁太后所居的宫殿之时,依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兀卒,你来了。”殿中梁太后的声音,依然一如既往的从容。这让秉常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母后,我来了。”秉常用一种胜利者的语气宣布着,注视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梁太后。这个人,既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他的政敌。不共戴天的政敌!秉常并没意识到,他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扭曲得极度的狰狞。
梁太后只是淡淡地看着秉常,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
“兀卒现在已经真正不愧为景宗皇帝之孙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着望着似乎感觉到有些惊愕的秉常,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期待这一切已经很久了。但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着他父亲的尸体走向霸业的,现在轮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认贼作父!大夏国一定要掌握在一个比祁连山上的寒冰还要冷酷无情的君主手中。”
秉常那胜利者的错觉在一瞬间便散于云烟。望着面前的梁太后,秉常只觉得一阵茫然。在心里酝酿了无数的罪状,准备痛快淋漓的指责着她,让她后悔,让她害怕,让她向着自己哀求!但到此时,秉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她赢了?还是我赢了?
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愤怒瞬间充斥着秉常的大脑,他的手不觉抓紧了腰间的佩剑。
“兀卒!”耶寅望着秉常,他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受到华夏文化影响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自己的君主背负着弑母的恶名。
但就在他出声的同时,秉常拔出了佩剑,雪亮的剑光耀映着梁太后苍白的脸,剑尖与她的咽喉,相距不到一寸。
但秉常的剑却没有递出,他只是紧紧的咬着牙,用力捏住剑柄,剑尖笔直坚定的对着他的母亲——他一生中最强大的敌人,他的脸色因为铁青与僵硬显得异常的狰狞,被这样凶狠仇视的目光所震慑,耶寅不由自主的又叫了一声:“兀卒!”但这一声呼唤,在这空荡荡的殿中,几乎轻微的让人听不见。
秉常如同燃烧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依旧镇定自若的母亲:那苍白的脸上,丝毫没有惊惶,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遂而宁和,似乎有着包容一切的平静,但正是这种平静与包容,让秉常感到更加的愤怒,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间觉得她此时的目光有些象母亲了,“可是太晚了”,他愤恨的想,“景宗皇帝是踏着他父亲的尸体走向霸业的,现在轮到你了……”那熟悉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仿佛慈爱的叮咛。难道她等待的也是这一刻么?等待她唯一的儿子以这样方式成就霸业,所以她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欢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的冷笑两声,但这声音发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根本不是人的声音,竟象是野兽发出的嗬嘿声。他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剑,剑尖一分分的向前递出,可对面那容颜上的表情却似是不会改变一般,他忽然间有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沮丧感觉,兵变成功的喜悦在瞬间荡然无存,赢了吗?真的赢了吗?他有片刻地恍惚,便在这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忽然溅上他的脸,鲜亮腥红的鲜血漫过他的视野,一个沉重的身体坠挂在他的剑上,令他几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剑。
是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剑尖!!!
耶寅脱口惊叫了一声,但他随即马上明白——胜利了,彻底的胜利了!他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大声道:“兀卒,太后旧疾复发,痰涌气塞,遂至大渐,于未时仙驭升遐!请兀卒节哀顺便!”禹藏花麻也随即跪倒,沉声道:“兀卒节哀!”
但秉常却只是神情索然地望着梁太后的尸体,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茫茫人流之中,忽然有人高声作歌,一人歌,百者应,间杂着低低的呜咽与凄楚的胡笳乐声,似乎也汇成了河流,随着人流,一齐涌向那不可预测的远方与未来。
这是夏人怀念故乡的歌谣,几百年前,他们受吐蕃的威迫,迁移来此,历数百年经营,建立了兴盛强大的大夏国,但他们的心中,依然怀有对故乡的深深眷恋,这曲歌谣就是他们心声的诉说,如今,他们又要离开自己的家园了,要迁往一个虽在疆域之内,却又是无比陌生的地方。这又是一场离别,几百年的轮回,这美丽富饶的塞上江南,竟不知何时才能够归来?那遥远的西方,又将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这个无比顽强的民族?
秉常勒马于一座小山丘上,注视着那从兴庆府一直延伸到贺兰山下的人流,他听到他们眷恋凄凉的吟唱,他看到他的子民们痛哭流涕纷纷捧起地上的黄土,珍而重之的包裹在手帕里,然后藏在最贴近胸口的位置,他们将要离开,他们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会如何坎坷,也不知道归期,所以他们已经提前将对兴庆府的眷念化成了乡愁,含在这首古老的歌谣中吟唱不休。
但秉常却相信,他的子民们必将归来,或许归期遥远,但他坚信,他必将再次带领他的子民们重新归来,来到曾属于他们的兴庆府,或者走到更接近中原的土地上,一切的繁华都可以重建,只要他们都还怀有战胜困厄的信心,大夏国就永远不会灭亡。
“兀卒,这已经是最后一批撤离兴庆府的百姓们了,”耶寅低声说道:“咱们也应该动身了!”他看着那涌向远方的延绵数十里的人流,安慰道:“兀卒,你一定能中兴大夏的!”
“我一定会!我们还会再回来!”秉常看着他的子民们,仿佛是发下誓言,他忽然仰起头,看着贺兰山,道:“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永远不要忘记!”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耶寅喃喃的道,在这个迅速成熟起来的年轻君主面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秉常重复了一遍,忽然侧首向身后的耶寅道:“不,今天是兴庆元年二月初二!”
“是!今日是兴庆元年二月初二!”耶寅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地重复了一遍。
“我要到景宗皇帝的陵前,向他谢罪,也向他盟誓,终有一天,我还将带领我们的子民归来,祭祀列祖列宗的英灵!”
虽然暮冬刚过,冰雪才消融不久,但大夏王陵前的春草已经生发,错乱的布在苍凉的黄土地上,虽然稀疏,却也是象征着新生的希望。
秉常远远勒住马,然后脱掉靴子,扯开束发的冠带,就这样在群臣的注目之下,跣足散发地踏着初春的寒冰,一步步走向大夏国最伟大的君主夏景宗李元昊的陵墓,然后重重的跪拜在前代君王的墓前,他将脸埋在黄土之上,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那泥土,似乎是想永远的记住这土地的滋味。
“景宗皇帝英灵为证!不肖子孙秉常在此向列祖列宗发誓:我们必将归来!”
第两百七十八章 三个术门的召唤
“一郡官闲唯副使,一年冷节是清明。春来春去何时尽?闲恨闲愁触处生。漆燕黄鹂夸舌健,柳花榆荚斗身轻。脱衣换得商山酒,笑把《离骚》独自倾……”
汴京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酒楼内,两个中年男子正对坐浅斟,坐在东首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削瘦白净,模样虽不能说英俊,但一双眸子却是深遂得似是见不着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厢,便自有一种从容华贵的气度,看起来是常居人上者,却又绝不似王孙公子之浅薄,倒象是礼绝百僚的大丞相。只不过此时,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似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与不甘,虽然极力掩饰,但毕竟还是流露出些许来。与他对坐于西面的,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胡子,神貌清奇,举止极是豪迈洒脱、倾荡磊落。二人边喝酒边倾听歌妓弹唱着这曲《清明日独酌》,一曲弹尽,便听那大胡子笑道:“王元之的气度,总是小了几分。功名余事,大丈夫有甚‘闲恨闲愁’?”说罢,有意无意瞥了东面的男子一眼。
那歌妓听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当下素手微调,改了一首曲调,漫声唱道: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碧深。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一曲唱罢,向着大胡子敛身笑道:“石学士的这曲《满江红》,未晓官人怎生评点?”
那大胡子戏谑地看了一眼东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石学士的词固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这笔酣墨饱、苍凉悲愤之声,还须得关西大汉来唱……”
东首那男子听到此言,却是猝然咳嗽数声,一口酒水全喷在衣襟上,一脸狼狈地望着大胡子,尴尬地跟着干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贼的人被当场抓赃了一般。
那大胡子见他这般神色,既觉诧异,又觉好笑,一时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连那歌妓也不禁捂着嘴,轻笑不已。
便在这当儿,从窗外楼下传来一阵铛铛地敲锣声。那歌妓是久历红尘的人,生怕东首那男子羞恼,此时正好趁机解围,笑道:“这两个月大相国寺说书的李秀才病了,换了他儿子唤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中举的秀才,竟不料是个说书中的状元,说得比李秀才强过十倍,每日听他说书竟是里三层外三层,这会正是他在敲开场锣呢。”
那大胡子摇摇头,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是些神神鬼鬼、因果报应,不过亦足以激励世道人心罢了。”
“官人这回可是说差了。”那歌妓眼波流转,嫣然笑道:“这李十一郎说的,却非是因果报应之事。”
“那也不过是说三分罢,终不过三分实七分虚,虚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说的,亦不是三分。”
“哦?”这回不仅大胡子,连东首的那个男子,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须知当时说书的艺人甚多,但要么是说些真假掺杂的历史,要么就是说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妓见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这李十一郎说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宁十四年,石学士如何讨伐西夏,夏主如何举国西迁,吴镇卿将军如何至贺兰山勒石而返——这种种故事,京师说书人不下数十个,皆各说各话。奴家也曾听过一二,其中荒谬不可信者,十事中只怕有九事。惟有这李十一郎,虽操贱业,却有班马之志,所说之事,合情合理,虽未必全是事实,但也算是不违圣人之教,强过他人百倍。”
大胡子似是被她勾起了兴致,移了移身子,笑道:“一个说书的,如何便说他‘有班马之志’,又说他‘不违圣人之教’?只怕是言过其实。”
那歌妓见他不信,笑道:“奴家听说过班固马迁,是世之良史,能秉笔直书,继圣人之遗志,使乱臣贼子惧。那李十一郎虽在市井之间,却能摭采事实,宣讲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贬而功过自现,虽未必能藏之名山传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来,却是与班马无异哩。”
这歌妓所说之话,原本并不涉及忌讳,但东首那个原本一直微笑的男子,脸色却突然间黯淡下来。大胡子的笑容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来这两个男子,都是大熙宁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东首的那位,便是曾经以一介书生而领兵伐夏,收复兴灵平夏数千里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观文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枢密副使,熙宁朝之中,无论是声望、功绩,皆无人能比。而那个大胡子,却正是执熙宁朝文坛牛耳的苏轼苏子瞻。
便在一年之前,也就是熙宁十四年,在军的攻击下,夏主秉常兵变成功,尽诛梁氏,夺回政权,然后便开始断然举国西迁,前后历经三个月的时间,沿途付出惨重的代价,终于到达沙漠中的黑水城。西迁途中,除了要面对种种自然灾害之外,一路之上,还不断有贵族煸动叛乱,甚至整个部族整个部族的偷偷跑回去向朝投降,最终,出发之时包括妇孺老幼一共约二十余万人口,到达黑水城时,军民全部竟不足十万。括检还控制在西夏手中的河西走廊之甘州、肃州、瓜州、沙州,西夏总人口不足二十万,兵员不过七万而已,其中精兵竟不过三万余人。对比最盛时西夏精兵五十万的国力,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但这还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因为禹藏花麻在兴庆府大布疑阵,军直到寒食节后,才由侦骑获知兴庆府已经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名使者手持秉常向朝皇帝的谢罪奏章等候军的到来。而此时,最后一支西迁的队伍,早已经翻越贺兰山了。
虽然种谔与吴安国磨刀霍霍,准备深入大漠追击西夏人。但是他们雄心勃勃的军事冒险计划,却遭遇了来自各方面的阻力,最终不得不宣告夭折。
与此同时,帝国却在南方开始了另一场可以用“冒险”来形容的计划。
在罗氏鬼主与何家堡的帮助下,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定了乞弟之乱。但这过于轻易的胜利,却也让大朝廷对其军事实力的信心,极度地膨胀起来。
熙宁十四年五月,皇帝颁布诏令,益州路、黔州路、广南东西路,所有羁縻州县,逐渐皆要改为普通州县,由朝廷派遣官员治理,原有知州、刺史,皆不再世袭,而代之以相应的勋阶世袭。并且同时要编制户口、丈量土地、厘定租税、清查钱粮、建立学校。
同时,在荆湖南北路、福建路,将山中蛮夷纳入编户齐民,成为考核地方官政绩的条件。
在荆湖南路治绩显著,官声颇佳的苏轼,就是因为屡次上书反对朝廷“生事之举”,结果被吕惠卿“推荐”担任大朝驻辽国的使节。
石越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完全无能为力。
自从西夏事了之后,他竭力想阻止的,就是吕惠卿想要推动的这项政策。然而,在熙宁十四年五月的时候,他却陷入了另一个漩涡当中,几乎无力自拔。
大宋朝野中,为了封赏石越的问题,惹出了轩然大波。而石越身不由己的,处在了一个极为敏感的地位。
石越其实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在他的奏章中,他将一切功劳都推得干干净净。从吕惠卿、文彦博,到范纯仁、陈元凤,到前线的将士,总而言之,若只看石越的奏章,便会让人以为这一场战争的胜利,石越其实什么事也没做,不过是挂了个虚名而坐享大功。
但是,石越虽然有意韬晦,他的功绩却是无法掩盖的。
朝廷当中,文彦博、吕惠卿、司马光三人罕见地持同一意见:石越应当拜观文殿大学士、枢密副使。
他们的理由都是相同的,而且非常有道理。
当年身为枢密副使的曹彬平江南,以功绩来说还在石越之上,但是太祖也没有封他为枢密使,只是赏钱,荫其子。而仁宗朝狄青平侬智高之乱,回朝后亦不过是枢密副使。后来议者以功太薄,终于封他为枢使,结果却间接害死了狄青。
所以,如果皇帝想为了石越好的话,枢密副使便是保全之意。
于是,赵顼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拜石越观文殿大学士、枢密副使,赏钱四十万贯。
本来此事到此为止,是皆大欢喜的局面。皇帝不用担心石越名爵过甚,吕惠卿暂时将石越拦在了尚书省之外,文彦博、司马光认为保全了石越,而石越也避开了功高震主之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枢密副使与枢密使,也没甚么本质的区别。
然而,朝的事情不是由皇帝说了算的,也不是由宰相、枢密使说了算的。就算石越没有意见,满朝的大臣们,在野的士子们,却未必没有意见。
敕令颁布当天,为石越鸣不平的奏折便在通进银台司高高垒起;朝所有的报纸,也都不约而同地为石越叫屈。
更为过份的是,甚至还有人写信劝告文彦博与吕惠卿应当避位让贤。
文彦博把写给自己的这些信一笑之后,全部烧掉。但是吕惠卿却是一笑之后,恭恭敬敬地呈给了赵顼!
赵顼被彻底激怒了。
他将所有为石越叫屈的谏官全部贬出汴京,又以事涉军国机要为名,禁止报纸议论此事。然后连颁十余道诏书,把一些为石越说话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顷刻之间,许多的官员眼见风向不对,立刻摇身一变,开始攻击起石越来。一个“朋党”的罪名,眼见着就要扣在石越头上。
面对这样的局面,石越几乎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熙宁十四年五月起,直至熙宁十五年,七个月间,他只得一直闭门谢客。除了朝参之外,几乎足不出户,连枢密院的事情都不敢过问,更遑论什么“改土归流”!
好在赵顼并不是真的想把石越怎么样,加上文彦博、司马光等人百般维护,到了熙宁十五年正旦,皇帝又加石越太子太傅,他总算从这场风波中渐渐缓过来。但直至此时为止,石越依然只是一个挂名的枢密副使。对朝廷中事,不过是“备咨询”而已。
但是,其实一年以来,上表为石越鸣不平的声音,要求拜石越为相的声音,在朝在野,都始终不绝。特别是在大的民间,无论士民,对于石越,更是始终在为他抱屈。此时那歌妓所说的话,其中所指,看起来委婉,其实却是已经再直白不过了。
“只要莫说我家的狗头上生角便行了。”石越在心里叹息一声,历此一事,他对于狄青当年的那种惶恐会甚深。以狄青之英雄,何至竟惊惧而死?难道狄青是贪生怕死的人么?他所担心的,是自己的家人挚亲罢了。因为自己而连累到自己的妻儿,若是曹操那样的枭雄,自然不值一提;但如狄青这样的英雄,却又岂能不惧?石越其实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仿佛自己便如一片落叶,被狂风卷着,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想着自己的抱负,想着苦心经营的一切,竟也常常感觉到彷徨与无力。
他不敢再由着这歌妓说下去,须知一个不小心传扬出去,一个“怨望”的罪名便逃不掉。当下笑道:“理这些事做甚,人生如朝露,转瞬即过,须得及时行乐。子瞻即将北行,某不才,便以此阙为子瞻饯行,”说着举箸击杯,高声歌道:“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
苏轼谓然和道:“更尽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那歌伎细听二人歌声,说是离愁,却又不尽是离意,不禁得心中纳闷,手指无意间划过琵琶弦,只听“铮”的一声轻响,倒似特意这一曲配的一声意犹未尽的尾音。
(《新·权柄》终)
第两百七十九章 美人鱼,我喜欢
黎明前,距离艾奇王国和多瓦王国的无数术师小队正式攻入堕影谷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白天和大半夜的时间。
堕影谷的广阔平原中,战斗变得越来越稀疏,就连绝大多数的恶魔蛇之树都已经死去,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术师小队而言,随着术师小队密度的降低,术师小队的行踪不容易被发现,双方都进入互相伏击和刺杀的阶段,危险的气息却反而越加的浓烈。
一株恶魔蛇之树上,搭着一个可以容纳五个人休息的行军营。
这个行军营外面的色泽,和恶魔蛇之树的树干和树叶完全一样,就算没有夜色的掩映,不是靠近的话,也根本看不出来。
这株恶魔蛇之树的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损伤,但是却已经一动不动,已经僵死。
行军营内里,盘坐着四名身穿紧身皮甲的术师。
从皮甲的样式和这些术师的装束来看,不是邪龙术师,而是多瓦王国的术师。
此刻这四名术师的中间,摊开着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简单地图,上面勾勒着一些线路和标记。
“水静流大人,鬼爪小队已经就位,火岩小队刚刚发现有两名邪龙术师从附近经过,但应该只是路过。”
一名光头,瞎了一只眼睛,有着一个鹰钩鼻的中年术师,对着一名皮肤很白,五官看上去清秀,但是一眼看上去就非常有铁血气息,应该是长期在军队之中服役的术师的年轻男子汇报道。
这名年轻男子眉头一挑,似乎马上就要很决断的发布命令,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和这行军营里其余的三个人却是齐刷刷的转过头去。
一名扎着马尾巴,身穿一件暗红色皮甲,看上去同样浑身散发着冷峻和铁血气息的娇小女术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这行军营里。
“水静流大人,有三名术师进入我们的目标区域,可以确定断定,应该是圣黎明学院小队的艾林、林洛兰和司丁涵。”这名娇小的女术师迅速而清晰的汇报道,“应该没有发现我们小队的存在。”
“圣黎明学院的这三个人?圣黎明学院和特事厅,竟然放心让这样三个天才在战场上游走,深入这样的区域?”
“不过也好,你们也看过他们的比赛…他们的实力和发挥都会很古怪,让他们先进去也好,我们最后收拾战场就可以了。”
这名被周围的部属称为水静流大人的年轻男子微微沉吟,“沙娜,你们鬼瑶小队后撤,负责搜索外围,看看有没有其它小队或者圣黎明学院的精英老师跟来。”
“贾兰迪,你让火岩小队和鬼爪小队继续原地待命,等待我的命令。”
……
“林洛兰,你醒过来也不先说一声,直接从我背上跳出去,你是想吓死我么!”
司丁涵脸色发绿的骂着林洛兰。
他和艾林、林洛兰的面前,是一片建筑风格很奇怪的区域。
这一片区域至少有艾林以前生活的科洛林镇区那么大,即便是在天亮的时候,估计也一眼看不到最中心地带,第一眼看去,好像是一片片的庄园,但是仔细看去,却发现里面又矗立着很多似乎完全没有意义的石拱门,石墙,又有许多生锈的铁栅栏,给人的感觉又像是公园和墓地的结合。
“邪龙教徒简直是没有什么审美观,这些东西造得一点都不精美。”
林洛兰不回应司丁涵,只是打量着眼前的区域,司丁涵就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上面。”
才刚刚想过来,从司丁涵的背上跳下来的林洛兰此刻眼睛就已经亮得如同璀璨的星辰,他突然抬起了头,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
在他的声音刚刚响起的瞬间,一个黑色的影子已经从他们上方的大树树冠中跳了出来。
“这是什么?”
艾林已经感觉到不对,一抬头就看清,跳出的黑影居然是一只特别大的邪恶突突。
而且和普通的邪恶突突不同的是,这只邪恶突突的浑身都是火红色的。
“呼!”
一条炽烈的火焰骤然随着一股强烈的术力波动朝着艾林和司丁涵、林洛兰席卷而来。
“好大的邪恶突突!”
艾林的一声欢呼响起。
这只邪恶突突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人抓住了身体。
“砰!”的一声震响。
无比兴奋的跳到了这只邪恶突突的上方的艾林,直接抓着这只邪恶突突猛的砸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
这只邪恶突突直接很凄惨的就被砸晕了。
“咕噜咕噜…”
艾林的肚子叫了起来。
“好多肉!”
艾林掂了掂这只邪恶突突,又看了看这只邪恶突突分外的皮糙肉厚的样子,越看越高兴,忍不住笑了起来。
“肚子太饿了,我先吃完这个再进去吧。”
“火邪眼之术!”
轰的一声,艾林直接砸出了一只火邪眼,将旁边一株小树直接轰成了一块红炭。
“吱”的一声惨叫,这只会喷火的邪恶突突就直接被艾林当成一块烤肉烤了起来。
火力很旺,艾林烤邪恶突突很有经验。
只是片刻的时间,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味已经弥漫开来。
“真是美味啊!”
艾林撕下了一条金黄色流油的烤肉,异常满足的吃了起来。
“什么!你还真的吃!”
“你居然真的把我的火变异突突给烤了吃?”
一声不可置信的声音,骤然响起。
“有人?”
艾林惊讶的顺着声音望去,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巨石拱门的后面,站着一个身穿紫黑色术师袍的中年男子。
这个中年男子的左脸上有一条伤疤一直连到左眼,一头短发又闪着青色的荧光,看上去面目十分的狰狞。
但是现在,他看着艾林,却是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样子。
“有什么奇怪的。”
司丁涵下意识的就嘀咕了一声,“他又不是第一次吃了。”
“什么?!”
这名似乎直接是被艾林烤邪恶突突的举动惊出来的术师对于司丁涵和林洛兰的习以为常都浑身颤抖了一下。
“对了,丑八怪,你好像是邪龙教徒吧!”
这个时候司丁涵也才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叫了出来。
“喂,大叔,还有邪恶突突么,再放几只出来好不好?”艾林出声道。
“……”
这名邪龙术师的脸都绿了。
只是这说话的工夫,那只大邪恶突突已经快被吃成一个骨架了。
“说话啊!问你话呢,怎么不说话!”
看着这名邪龙术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司丁涵叉着腰,极其嚣张的说道,“不说话也可以,现在是抢劫时间,身上有什么好东西,快交出来吧,还有,这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邪龙教徒,也叫他们出来给我抢劫。还有,我听说这里面有生命之树碎片,到底有没有!”
“抢劫时间?”
这名邪龙术师终于有些缓过了神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但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我,那你们就准备受死吧!”
“等等!不是我们发现的,是你自己叫着跳出来的好不好。”司丁涵大声的指证着这名邪龙术师的错误。
“……”
这名邪龙术师也实在是无语了,“去死吧!死之前记住本大人的名字,博尔塞!”
“黑暗君王之赐!”
一声吟咏从这名邪龙术师的口中发出。
与此同时,四名邪龙重甲护卫也带着金属的震鸣从他后方的草丛中跳出,将这名邪龙术师的前后左右团团护住。
“又有重甲护卫?”
艾林和司丁涵的眼睛同时冒出了金光。
按照上一次的经验,有重甲护卫的地方,似乎总是能够有好东西可以抢。
“这是什么眼神?”
两个人的神情,让这名已然完成施术的邪龙术师头皮有点发麻。
一片正方形的黑色光华出现在了邪龙术师的身体前方,就好像一扇通往莫名之地的大门打开,喷涌出一阵黑风。
一条黑影出现在正方形的黑色光华之中。
这条黑影,赫然是一条美人鱼,上半身是一名艳丽女子的模样,下半身是一条湿漉漉的鱼尾。
但和高贵的美人鱼不同的是,这条美人鱼的下半身鱼鳞却是黑色的,流淌着黑色的气焰,她脸上的肌肤有些暗蓝色,头顶的术力波动,却是在她的头顶形成一顶黑色王冠的形状。
“好浓厚的黑暗气息!”
“这不是拟形…是召唤技!这是黑暗人鱼女王!”
林洛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条美人鱼身上荡漾着血肉之躯独有的生气,显然是活物,而在这条美人鱼出现的瞬间,还未涌起任何的术力波动,他的肌肤就已经感觉到了发麻和刺痛。
在整个多拉斯特大陆,一共只有十余种体内的血脉有天然的辐射力量,只是靠近就会对术师的身体造成损伤的生物,这些生物被术师归类为黑暗生物。
巨龙战争时代,精灵种族中的黑暗精灵,就对暗黑生物最有研究,他们甚至研究出了和暗黑生物天赋同样的黑暗力量术技,可以激发出无孔不入的辐射侵蚀性射线,对敌人造成杀伤。
其中最著名的禁术就是黑暗伽马射线。
这种禁术在巨龙战争时代,也留下过光辉的战绩,邪龙军团中的地狱黑龙夏巴尔,就是死在了这种禁术的手中。
作为高等精灵的后裔,林洛兰对于黑暗生物的了解自然也比一般术师要多得多。
眼下这名邪龙术师召唤出来的,赫然就是那十余种黑暗生物中的其中之一,只有在最黑暗的沼泽中才存在的黑暗人鱼女王。
让他此刻心中无比震惊的,不只是黑暗人鱼女王的术力攻击十分强大和诡异,还在于,之前就算是黑暗精灵王国,也根本没有黑暗人鱼女王的召唤方法,也根本不能利用黑暗人鱼女王对敌。但现在这名邪龙术师竟然做到了!
“哈哈,受死吧!”
在黑暗人鱼女王彻底显露出来之后,这名邪龙术师也忍不住狂笑了起来。
“美人鱼?我喜欢!”
但是让他的笑声又马上戈然而止的是,司丁涵在这个时候却是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喜的欢呼声。
“要不和我交往吧!”
司丁涵眼中闪现着热切的光芒,热情洋溢的,直接朝着黑暗人鱼女王狂奔了上去。
“不是吧?”连艾林都有些傻眼,“司丁涵你居然连这个都想要她做女朋友?”
“长得满漂亮的啊,而且我还能要求什么啊!”司丁涵依旧热情不减。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名邪龙术师都快疯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很变态了,但现在面前的这些家伙,却变态得让他都根本无法理解了。
第两百八十章 黑暗之地,无路可走的女王
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之间变成了黑夜。倾盆大雨从变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一道道电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际。零口镇驿馆的邓老三自屋门口伸了伸脖子,眼见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似泼水似的淋下来,从院子中顺着门缝和水沟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头,骂道:“这直娘贼的天气。”他甩甩头,正要缩回屋里去,忽隐约听到驿路上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声。邓老三忙侧了侧头,向屋里面招了招手,骂道:“李板子,快找蓑衣,有官人来了。”便听屋里有人笑骂道:“邓都头,你少做弄人,这天气……”一面骂着,一面便见一个中年汉子夹着一件蓑衣一顶斗笠走了过来,这汉子长得甚是结实,六月的天气,蓑衣下便穿着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着衣服都看得见,可惜却少了一条右臂,是个残疾。他刚走到门口,邓老三一把抢过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着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头出去,只见几辆马车裹着雨水,呼啸而至,停在了大门之外。伴着马车而来的,是数十匹骑着骏马的骑士,都穿着红色军袍,虽然早被大雨淋得湿透,但这些人却似丝毫不以为意,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呆了一下,连忙紧跟着邓老三跑了出去。
那为首的骑士见着驿站才两个人出来迎接,早骂了起来,“直娘贼的,都在挺尸呢。你们谁是头?”
邓老三忙陪着笑,回道:“小的是这里的驿丞,军爷叫我邓老三就是。”
那骑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这驿站才两个人?还不叫人出来招呼……”他正骂着,忽听到身后有人喝道:“章礼,说话客气点。”
“是。”那章礼应了一声,掉过头去——邓老三透着大雨,见到从最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那章礼见着他们出来,“哎”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一面说道:“老爷、唐大人,这么大雨,你们怎么出来了?”
邓老三听他们说着话,心里一个灵光——今天正是熙宁十七年六月初六,五天前下来的单子,便是这两天,朝廷的陕西路巡边观风使章惇章大人与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经过本驿!莫非这两人竟凑成一路了?他狐疑着望向那两个男子,这轻装简任的,真是说不清是什么身份。
正想着,那两个男子已打着伞走了过来,年轻的那个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邓驿丞原是宣武军的么?”邓老三愣了一下,却见那年轻男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额头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子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军,额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纹。当年打灵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邓老三陪着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确曾经是宣武第二军的一个都兵使,军中习惯上沿用旧称,便称为“都头”。宋军额上刺字的习惯自仁宗以后便不怎么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宁间,更是渐渐连手背都不刺了。但是当时纹身本是社会上的一种习俗,非止军中,民间也颇为盛行。宣武军便流行在额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纹。第一军刺左手,第二军刺右手,以为区别。这种习惯,说是陋习也好,说是传统也好,反正便是这么流传下来了,并且广为人知。
此时李板子早已招呼驿馆的人出来把车马牵入马厩,邓老三忙将外面这一行人迎入驿馆。零口镇驿站是个中等驿站,这么上百号人进来,加上原来零星住的人,顿时整个驿馆都似沸腾起来,驿站里的每个人都忙得手忙脚乱。好在那个年轻的官人见着邓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见李板子的断臂,交谈几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军打过灵州城的老兵,言语间便十分客气,凡事亦并不怎么苛求,让邓老三松了老大一口气。那两个男子进驿馆后,便自有自己的厨子、仆人服侍着,邓老三便自去马厩看草料。
他才到了马厩,李板子就凑了过来,问道:“都头,刚才来的听说一个是钦差,一个是个知州?”
邓老三拍了他一脑袋,骂道:“你管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子笑道:“关我屁事。我不过看那知州这么年轻,待下还这么和气,真是难得。在驿站做了这好几年,从来没遇到过。”
邓老三给马槽添了点草,道:“你懂个屁。这世上哪有年纪轻轻做这么大官不以气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态……”
李板子嘻笑道:“我咋见他挺和气的呢?”
“和气?”邓老三斜着眼睛看了李板子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万别出差错。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不是正问都头么?”李板子笑道。
邓老三板着脸看了李板子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听他说话,压低了声音道:“你道他是谁?他是石学士的义弟,文相公的孙女婿——唐康!”
李板子听到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个在戎州用蔓陀罗酒迷倒数十个头人,诱杀数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为他是哪个知州?戎州知州!年纪轻轻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邓老三阴着脸,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听说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气,是看在我们是打过灵州的伤兵。说起来,也是石学士的旧部,存了几分香火之情。这等公子衙内,翻脸不认人,你要不知好歹,可连累了我们大伙。”
这时连李板子也不笑了,只是低着头喂马。邓老三又低声加了一句,道:“那钦差也不是好惹的,做过卫尉寺的。”说罢,摸了摸厩中吃料的马,一面挨个巡视,一面大声呦喝道:“兄弟们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错!”马厩中众人都笑嘻嘻地答应了,也有人没理会邓老三,只顾低声啧啧道:“这可是河套马……”
邓老三看看众人,不觉摇了摇头,猛听到轰隆一个霹雳,伴着一道闪电,把黑暗的天际照得惨白惨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右眼皮竟一个劲地跳个不停起来。他又在马厩里来回走了几步,心里总觉放心不下,正想着去前厅照看一下,忽见一个驿吏慌慌张张跑进来,见着邓老三,便用手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喊道:“都……都……都头……出……出……”
邓老三心里头一沉,也顾不得听完,拖着一条腿便向前厅走去。李板子眼瞅着不对,也连忙三步并两步,跟在邓老三身后,走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紧紧捏着腰间的一块铜牌——那铜牌上刻着“忠勇”二字功臣号,乃是攻灵州立下大功才挣到的封赏。凭着这块铜牌,临潼、渭南,便没有一个地方官能让他下跪。
用不了几分钟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驿馆的前廊。远远便看见前厅所有驿馆的人都赶了出来,被几个章惇、唐康带来的几个亲兵看守着,一个个惊惶不安;厅门口站了几个亲兵,目不斜视,满脸的煞气。邓老三心头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脚下不觉紧赶几步,顺着走廊几乎是小跑了过去,方到门口,便被那几个亲兵给喝住了:“站住!没长眼么?!”邓老三忙陪笑道:“我是这里的驿丞,不知……”那几个亲兵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便喝道:“什么驿丞不驿丞。章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邓老三心头甚是恼怒,脸上却依旧习惯性地挂着笑容,婉言道:“小的们有服侍不周,还望上差担待几分。烦劳几位大哥通报一声……”他话未说完,便听厅中有人道:“让他们进来罢,或许有话要问他们。”
那几个亲兵应了一声,方放着二人进去。
二人走进门,见厅内依旧只点了一盏油灯,阴暗阴暗地,几乎看不清厅中诸人的脸孔。只凭着身形,见着章惇与唐康坐在正中的两张椅子上,两旁各站了一排亲兵,挨着下首坐着的,却是一个身穿葛衣的陌生老头。那老头差不多五十多岁,凭着那丁点的灯光,可以看出他极为狼狈,头发、脸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湿,到处都是泥污,还沾满了草屑。此时虽坐在厅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邓老三一面拜见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这老头,却是有几分眼熟,他又细细想了一回,才敢断定自己驿馆中从未有过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正纳闷,却听章惇沉声道:“张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么事?!究竟有多少乱卒作乱?”邓老三心里顿时豁然,这老头竟是渭南县令张英——只不知为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还如此狼狈。他望着张英,心里暗暗揣测,突然想起刚刚章惇、唐康下车之时,他在心里仔细点过人数,并没有张英在内,当时章惇、唐康亦无异常——那这张英,定是他上马厩那会来的驿站……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张英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个寒战,颤声道:“雄……雄武二军……全……全反了……到处都是乱兵……杀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亲眼看见……周通判死了……”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周通判死了”,整个人似陷入极大的恐慌当中,竟完全不再理会唐康问的问题。
但这几句话,却已经足够让厅中所有的人都背脊发凉。
兵变!
渭南兵变!
章惇与唐康的脸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连问了张英几个问题,张英却是回答得不得要领,只是神色惶恐,反反复复说着“周通判死了”。章惇恼怒地盯着张英,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口气,唤道:“章礼。”
章礼闻声而出,应道:“在。”
“带张大人下去休息。找几个人好生照料着,叫他快些缓过神来。”
“是。”章礼答应着,却听章惇又喝道:“慢着。”他忙停下脚步,却听章惇厉声道:“传令:着人守好驿馆出入通口,凡馆中之人,无我手令,许进不许出。违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声道:“格杀毋论!”
“遵令。”章礼大声应道,扶着那张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着脸望着章礼走出厅门,半晌,方转过脸,望着唐康,道:“康时,你怎么看?”说罢,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军叛乱!嘿嘿!嘿嘿!”
众人的心都仿若跌进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军一军作乱,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规模的兵变,而且也是宋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兵变——以往只是数千人的叛乱,这次却是整整一个步兵军,万余人的叛乱。而且,还发生在陕西内腹地带!休说这支叛军流窜起来会是多大的祸害,零口镇距渭南不过咫尺之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张英说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军一军作乱,那便是熙宁四年庆州兵变以来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邓老三,问道:“邓驿丞,你可知道雄武二军何时到的渭南么?”
邓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了。这桩事情,竟比他驿馆中人得罪了这章、唐两人不知严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灵州城上几乎把命丢掉的人,鬼门关上走过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几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余口人却都在零口镇……乱兵是什么样的,他是最知道的。军队纪律一坏,比强盗还要残暴。见唐康问话,他连忙回道:“回大人话,三天前小的听渭南那边来的人说,雄武二军路过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着章惇,道:“若是这样,从张英的情形看,雄武二军作乱,最多是一两天的事情。他们究竟为何作乱,是军官唆使还是士卒哗变,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叛乱,有无预谋,渭南到底怎么样了……这些我们都不清楚。但眼下当务之急,是防止乱卒流窜!陕西腹地,若被这一伙乱卒残破,后果便不堪设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独善其身,此非所以报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颔首道:“康时所言甚是。”他握紧腰间的佩剑,霍然起身,盯着邓老三与李板子,厉声道:“你二人是宣武二军的老兵?”
“是。”邓老三与李板子一个激灵,不觉大声应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邓都头,都是灵州城头下来的。”
“很好。”章惇又问道:“这驿馆中还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话,还有一个振武一军的。”
“都是好兵。”章惇点点头,又问道:“听你们口音,是本地人。你们有没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余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这零口镇。”
章惇“嗯”了一声,扫视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渭州兵变,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为什么,这兵变果真闹将起来,零口镇数百户人家,只怕都要没有活路。某没什么话,只问你们愿不愿意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为保全你们家人出一次力?”
邓老三与李板子对望一眼,二人一齐道:“愿听大人调遣。”
“那好!”章惇点点头,沉下脸来,喝道:“邓老三!”
“在。”
“某给你十名亲兵,你把住驿馆,只作没事发生。来往军民客商,不论往东往西,都不得过问。你看好这驿馆中人的嘴巴,谁敢乱说一句话,军法处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义!”
“在。”队伍中,一名亲兵跨出一步,单膝跪倒,与李板子一齐应道。
“你二人带两名亲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众人忙领令退下。方走到门口,却听章惇在他们身后森然道:“莫坠了宣武军的威名!”
“是。”邓老三与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种激动,大声应道,头也不回,跨出厅门。
待望着邓老三等人出去,章惇这才转向唐康,道:“康时,这事不好办。”他望着唐康,苦笑道:“雄武二军是抽调去益州路镇压蛮夷叛乱的河北精兵,足有一万多人,算得上是兵强马壮。要镇压这兵变,不动用禁军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没有权限调兵。若是往返请示……”
“不能请示。”唐康断然道,“请示调兵,往返太费时日。镇压这兵变,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动作要快,乱兵瘁不及防,有数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甚要紧地带,在此地兵变,我料多半是偶然。乱兵仓促作乱,心里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军的家眷,可还都在朝廷手中捏着呢。而且,既然是仓促作乱,乱兵内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请示,宽以时日,乱兵的心便稳了,内部亦整合妥当了,那时便成心腹大患,纵出动十万军队,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陕西遭过这股乱兵,亦是彻底完了。只有趁着他们军心未定,内部未稳之时,尽快进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乱兵纵有一军的兵力,亦不过是乌合之众,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这样不错……”章惇苦笑道,“然这数千精兵,又要从何而来?国朝制度康时你是知道的,擅自调兵是弥天大罪,况且纵然你我愿意担此罪责,却也无你我能调动之兵……”
“只要章兄有这个心,便不是全无办法。”唐康望着章惇,嘴角微翘,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调禁军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担了。烦劳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紧那些无法无天的赤佬,分别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边走一趟,四日之内,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来此与兄会合。”
章惇一愣,看着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时却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章惇早有耳闻。熙宁十四年宋夏战争结束,宋朝陕西路安抚使石越调任枢密副使,被有意闲置。没多久,唐康就离开了枢密院,左迁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称为所谓“熙宁归化”的诏令,戎州位于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编户不过万余,但是下辖之羁縻州却有三十个之多,情势异常复杂。当日唐康接到有关的公文后,便隐而不发,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轮流宴请各羁縻州部族首领,几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领只道他软弱无能,昏愚可欺,对他全无警惕之心。他却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虚实,将那些桀骜不驯、素来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领一一记下。半年之后,唐康以商议戎州下属南溪县盐井的配额、盐价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领,席间突然要各部族无偿协助修缮戎州城。那些桀骜难制的首领刚刚跳出来反对,唐康就立即翻脸,当场宣布早已网罗之罪状,格杀夷部首领四十余人,随从一千余人。那些夷人虽然想要反抗,却想不到那宴会中的酒都是蔓陀罗酒,唐康算准时间,正好那时药力发作,赴会夷人一个个手脚无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网成擒,连一个报信的都没有跑掉。唐康又招募当地汉人、熟户为义勇,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剿几个势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抚,戎州西南夷群龙无首,顷刻瓦解。然后唐康强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将各族之贵人、豪杰以及精壮全部徙于城中杂居,加强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财产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隶则变成了佃农。唐康又派出汉人熟户,教授普通夷人民众耕种之术,发放种子,租给耕牛,鼓励垦田……如此恩威并施,当“熙宁归化”诏颁行后,泸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继发生叛乱,整个益州路西南烽烟四起,叛乱甚至一直牵缠至大理国之时,戎州却是安若磐石,竟成为宋军镇压西南夷叛乱的最稳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获得皇帝的赏识,此番进京,传闻是要晋升为枢密院检阅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杀伐果断,才智出众,那都是不消多说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枢府,更是引人联想,石越在熙宁十五年十月罢枢密副使,乞辞太子太傅,以观文殿大学士兼提举编修敕令所,负责整理编辑宋朝一百余年来所有的法律、敕令、条例,与大宋政局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看似没有任何实权,却又不同于被贬窜。与宋朝过去所有的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们的下场大为不同的是,石越虽然表面上离开了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却是打而未倒,他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居汴京主持编修敕令,在过去的一年当中,每个月至少能见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数宰执重臣外,在人臣当中,根本是无人能比。而更让章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石越乞辞太子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中的三师、三少,以及中书令,侍中,所有这些官衔,表面上是极大恩宠,但是实际在政治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句号。因为这些官职名位太高,其拥有者一旦兼有实权,就会拥有巨大的权力,很容易成为皇帝难以制约的权臣,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尽管这些官职人人渴望,但是每个人却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时候得到这些尊衔。石越的太子太傅虽然还留有进步的余地,却也属于名位极高的崇官之列,这个“太子太傅”,虽然对于石越还谈不上就一定是个句号,但目前来说,于他的仕途也可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章惇暗中揣度过皇帝的心思,当初授石越太子太傅,是为了平息对石越无止境的攻击,防止这种攻击升级失去控制,给各种势力一个都过得去的交待。而在十个月后准辞太子太傅,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个信息——皇帝随时准备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枢府,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但无论怎么样,宋朝对禁军的控制可以说是制度严明。章惇身为陕西路巡边观风使,也无权调动任何驻陕禁军,何况唐康区区一个刚卸任的戎州知州!别说石越的复出还只是极少人能够嗅出的一丝气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经披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为所欲为。
他暗暗打量着唐康,只见他慷慨睥睨,顾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余而稳重不足,不知轻重,误了大事,又见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总是有个陕西路巡边观风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与范纯粹、高遵惠他们商议,便是禁军调不动,眼下长安还有一万多教阅厢军,不如……”
听话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过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刘庠还是陕西转运使,你这计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现时乃是范纯粹做转运使,高遵惠为提督使。范、高二公素来循规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无诏旨,二无两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劝兄为持重之计。”
章惇心里也知道范纯粹毕竟不懂军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镇,谨小慎微犹恐招致流言蜚语,二人多半是不会同意冒险的。到时候肯定是缨城自守,然后派人向朝廷请旨,连带着自己也施展不开手脚。章惇心里最初是打的驻长安的一营禁军的主意——那营都指挥使,是卫尉寺出身,他知道那个属下,头脑简单,他章惇略施小计,不难把那一营禁军诳来,只不过要担的风险太大,他原想与唐康商议,把更多的人拉下水来,将来朝廷若追究起来,他才有余地把罪责推给别人,将功劳留给自己。眼见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里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办法调来禁军,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调禁军的罪责,就让给唐康好了,反正他有两个大后台帮他顶着;但若他调不来禁军,岂不耽误大事?
“此事关系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缓缓说道:“康时须得告诉我你去的是何处,怎样调来禁军?让章某心里有数。”
唐康抬眼望着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与此事再也脱不掉干系。我从不敢欺君,来日皇上问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时章兄不问,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时章兄定要问了,我便不能欺隐。还请三思……”
章惇毫不迟疑,道:“这个干系我岂能让康时一个人担着!”
唐康笑了笑,他心里绝不相信,口里却笑道:“那便告诉章兄也无妨。益州叛乱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陕西抽调禁军入蜀,叛乱的雄武二军原定是在蓝田与先至之西军合兵一处的……”
“种谔?!”章惇一惊,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
“我是从成都府来的,种太尉已经入川,在蓝田还有一营兵力,听说是在等自京师运来的火器……”
章惇听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脸色刷地白了。
唐康见他神色不对,忙问道:“章兄……”
章兄沉着脸,盯着唐康,低声道:“朝廷此次运送给种谔大军的火器中,还有四门火炮,是要运至兰州军中的,被大雨耽搁,这几日间,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脸顿时也白了,他迅速稳住心神,道:“无论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蓝田那一营的禁军,是田烈武的兵。他与我与有师友之谊,素识大体,并非计较俸禄官爵之辈。若能说动他出兵,平定渭南之变,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强作笑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却握紧了佩剑的剑柄。此时,外间忽然响起一串沉闷的霹雳,哗啦啦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