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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罪     冰火破坏神txt下载     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九章 邪龙祭坛,仇恨的火焰(第二更)

    福宁殿。

    赵顼在李向安的搀扶下,缓缓从御床上起来,走到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臣子前面。

    “司马公……”赵顼才叫出这三个字,心中便觉得一阵酸楚,他把手轻轻放在司马光的背上,涩声道:“朕对不住你!”

    “陛下!”司马光使劲地叩着头,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经丧子之痛、苍老憔悴的司马光,一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感来。

    司马康到底没有救活,司马光老年丧子,心理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这是个坚强的老人,当皇帝怀着愧疚之意,拜他为尚书左仆射之后,他没有丝毫拒绝,而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吕惠卿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并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处理好目前的危机,而大胆向皇帝推荐石越为右仆射——这让石越都感觉到有点意外,在石越的预计中,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人,也许会是韩维与冯京,也许会是其他的馆阁侍从官员,而绝不是这个对自己并不是太满意的司马光。有着这样的胸怀,任何人见着这个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几分敬意来。

    皇帝也很可怜。至少石越是这么想的。病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赵顼,在听到益州发生暴乱的报告后,反而突然振作起来。他一面罢免吕惠卿,流放舒亶,赫免陈世儒案中受牵连的官员;拜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石越为尚书右仆射,又采纳司马光、石越的建议,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紧进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来稳定新党的情绪,快刀斩乱麻地乱稳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为益州路宣抚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纳范纯仁的建议,派使者带诏书前成都府,罢益州转运使,以陈元凤为益州路转运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务……

    几天之内,赵顼几乎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以惊人的毅力,在福宁殿接见大臣、处理着军国事务。

    石越很明白,皇帝并不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白天,在大臣们面前,他装得镇定从容,有条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宁初年那个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却知道,赵顼已经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迹象,正一点一点从赵顼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对不住你啊……”赵顼轻轻地拍着司马光的肩膀,尽管他亲自下诏,让司马光过继他大哥的儿子,赐以厚爵美官,但对于失去唯一的亲生儿子的司马光来说,赵顼心里知道,这其实远远是不能弥补的。

    “陛下……”纵使司马光再怎么样强忍悲痛,这时也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陛下!”虽然有丧子之痛,但在福宁殿大哭,毕竟是失礼的行为,石越连忙岔过话来,低声道:“日前陛下垂问臣等,王安石进京后,当以何位待之?臣与司马公、两府宰执商议,安石前宰相,首倡变法,虽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没,不可不权厚礼待之。惟闻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两府,恐为庶务所累,非陛下所以待旧臣元老之意。臣等以为陛下欲留安石于京师,意在常备谘询。侍中,掌佐天子议大政,审中外出纳之事,国朝以来,虽不实掌门下省务,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为,或可拜安石为侍中,乞陛下圣裁!”

    赵顼这时候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趁着石越禀奏,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待石越说完,已是恢复常态。他知道司马光与王安石和解,这才想将王安石留在京师,但他却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执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为相,那对旧党冲击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会迅速稳定,反而会更加动荡;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司马光也是一定要当首相的,更何况如今旧党在政事堂占着半壁江山;而赵顼心里也清楚,理财平乱,都非司马光所长,真正要救火,他必须倚重石越——且不论他将石越闲置了这么久,单以石越之资历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但政事堂的仆射只有两个,难道让王安石去当参知政事、翰林学士?可王安石不是寻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党之“赤帜”,待之薄了,不仅让朝中支持变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会让人误会国策有变。所以给王安石一个什么样的官位,便成了大问题……

    这时候听到石越的禀奏,赵顼亦不觉点头,两府的宰相们,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是既不给王安石实权,面子上又做得好看,侍中的地位,还在左右仆射之上。那什么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说得好听的借口。

    石越见这时候司马光也已经恢复过来,皇帝又点了头,这次觐见,原本便是为了王安石的新官职,事情既然已经说完了,便想腾出点时间让赵顼多休息会,因道:“陛下既已恩许……”

    “子明且慢。”石越话方说到一半,不料便被赵顼打断了,“侍中、侍中!朕以为……”赵顼一边踱着步,一边沉吟着。

    石越见皇帝的意思,竟然是对拜王安石为侍中好象还不太满意,一时间不由也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在官制改革以前,侍中往往当成恩宠要致仕的宰相的一个虚衔,但就这样,也是极少有人能享受这种尊荣的。而在官制改革以后,这还是头一次准备拜侍中。而且,这一次,“侍中”还并非是做为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句号出现。

    但皇帝却好象还不满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皇帝倒没有让石越猜太久,他很快停住了脚步,说道:“侍中到底只是用来优宠元老重臣的,朕这次复召王安石,是欲司马公、子明能与之同舟共济,共谋国事。两府军国重务,皆要先商议而后施行。若以侍中而得以参预政事堂会议、枢密会议,恐招言官议论,且又为后世开个坏的先例,朕想……”

    皇帝的话说到这里,石越与司马光已是面面相觑。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是想要王安石当个“常备谘询”的高级顾问,而是想要王安石当一个不管具体政事,但对所有军国大事都有发言权、影响力的宰相!

    果然,便听皇帝说道:“朕想……以王安石为侍中兼平章军国重事。”

    石越看见赵顼热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平章军国重事”,他倒是一点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个“平章军国重事”出来,在政事堂,他也只是次相,不是首相。其实以他的资历威望,就算只当个参知政事,在政事堂说话一样份量十足,一样可以主导国策。问题是,对于王安石的执拗与不妥协,就算过了十多年,石越还是感到后怕。

    但他却没有立即反对,反而几乎是习惯性去看司马光。石越心里很明白,在这个非常时刻,只要司马光反对,皇帝就绝不会坚执己见。

    司马光脸色也有点难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会,却抿嘴顿首道:“陛下圣明!”

    石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皇帝的目光移过来,他脑子一个激灵,一瞬间好象明白过来,连忙跟着顿首,道:“陛下圣明!”

    “那好,便叫王安石明日觐见罢!”

    *

    离开福宁殿后,石越因奉了旨意,也不去尚书省,辞了司马光,出宫后,便坐了马车,往王安石暂住的驿馆驶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着司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马光竟然会容忍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实在是让石越大为震惊。应当说,在本质上,司马光不是一个不通权变,不肯妥协的人,虽然有时候,因为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协之时,身段也显得不够柔软,作风略显生硬,但是,司马光并不是天生的“司马牛”。对于宋代士大夫的责任感与品格,历十几年的了解,石越还是较有信心的,他平素较担心的,便是“君子们”不肯妥协的群体性格,相当一部人非白即黑的线性思维。这种“疾恶如仇”的性格,有时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现在,很显然,士大夫们又一次让石越意外了。的确,依然有些人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线性思维,但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怎么样进行必要的妥协。而且,他们更加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

    司马光愿意接受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司马光愿意接受与新党共存之事实!意味着司马光愿意与王安石尝试携手合作!

    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应当感到高兴吗?

    石越的理智告诉自己应当高兴,但是,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却无一丝欢快!

    司马光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司马君实已经明白,新党一定会存在,吕惠卿的教训告诉他,与其将新党交到别人手里,还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许是司马光与王安石在私下里已经完全恢复友谊……

    也许是……

    石越愿意为司马光找出一千种理由,但他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些绝不是主要的理由!

    他记得司马光看自己的眼神……平淡,平淡,但却让人觉得其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千言万语……

    石越不能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司马光之所以愿意接受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理由就是因为他石越!

    不必过多的寻找理由来自圆其说,石越的直觉,便能确信无疑。

    一方面,司马光力荐石越为右仆射,与他通力合作,绝无半点保留;一方面,司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牺牲,也要防范石越……

    看起来是如此矛盾,却偏偏就是事实。

    旧党是无法接收新党那接近一盘散沙却不可忽视的残余势力的,王安石成为平章军国重事,至少可以阻止这些人投向石越。

    不过,石越也很难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劳神猜测司马光的用心,也已经没有意义。

    哪怕只是为度过眼前的危机,石越也需要司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党争了!

    石越使劲摇了摇头,便觉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只听到车外侍剑唤道:“相公,驿馆到了。”

    石越“唔”了一声,侍剑已掀开马车的门帘,石越躬着身子,方探出头去,便见驿馆之外,车马辐辏,排在驿馆外面的马车,足足有一宋里之长。这些马车,既有由河套骏马牵引、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也有用骡子牵引,极其简陋的;甚至还有一些人是骑驴代步……所有这些车马骡驴,将驿馆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却听侍剑在旁边笑道:“相公,驿馆的大门关着呢!”

    石越闻言,忙远远望去,果见驿馆的大门紧紧闭着,显是王安石在闭门谢客,但门外前来谒见的官员士子,却并不肯轻易死心。这也难怪,自吕惠卿辞相出外,虽然暂时没有巨大的人事变动,但朝中新党官员无不自危,人人都担心旧党借机清算,将新党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党中便已经是谣言四起,人人都将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这位前宰相的身上。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闭门谢客,便可以令他们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吩咐道:“侍剑,去把我的名帖递进去。看来,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

    王安石站在驿馆客厅外的阶梯上,望着石越,心中不觉百感交集。十年时间!十年之前,他并不曾想过,此生还有多少机会再见着石越。十年时间,也可以让许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么敢奢望司马光亲自写信请他复出?!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改变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发生了许多难以形容的细微变化。王安石第一眼见着石越,便已感觉到石越身上的这种改变,但是他却也很难说出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也许,是石越的气质,越来越象一个宰相,真正的宰相!

    一瞬间,王安石突然心里一阵酸楚,他情不自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爱子王雱,如果王雱还活着,不知今日又会是何模样?

    石越也远远地望着王安石。相比十年前离开汴京之时,王安石的须发已然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更多了,他的头发与胡子都显得有些凌乱,不修边幅的习惯并没有多少改变。但从精神来看,王安石却比司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视;当他站在石阶上,尽管身着常服,却仍能令身边的人们全都变得黯淡无光,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

    “石越拜见荆公!相公别来无恙?”离着石阶还有三四步远,石越便已远远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阶,双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别来无恙!”

    石越直起身来,注目王安石,叹道:“国事如此,岂得谓‘无恙’?!”王安石一愣,却听石越又笑道:“不过今日能见相公身体安康,却是国家之幸。”

    却见王安石摇摇头,正色道:“子明这却说错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国家之事,正要多倚赖子明与君实。”一面说着,一面将石越请进厅中。

    二人在厅中叙了座位坐了,这时候驿馆官吏早得侍剑吩咐,上过茶点后便不敢来打扰,石越的几个护卫也在门外侍候,厅中除王安石与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边照顾他起居的侄子王防与侍立在石越身边的侍剑。

    待王防又给石越见过礼,便听王安石微微叹道:“益州之事,某其实难辞其咎!”

    纵然是石越料想过一万种开头,也万万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话竟然是自责,他惊讶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却听王安石又低声叹道:“吉甫无它,但性急耳。熙宁归化之策,吉甫当年也曾经写信询问过我的意见,国家向西南蛮夷用兵,开拓疆土,本是熙宁以来的国策,这十年来,官军屡战屡胜,恢复灵武,此太宗以来第一功业——南交、大理,本属中国,亦自当混一,谋划西南,那是万世基业,原本也是良谋善策。当时天下无论贤愚,大抵以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议论,罕有反对者——今一旦酿成大祸,便将所有罪责归于吉甫,以为社稷之罪人,这也难称公允之论。”说到此处,王安石抬头望着石越,苦笑道:“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预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叹道:“的确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责吉甫,当时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个两个。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时候,否则李秉常早为俘虏。我当时荐吉甫为相,是看中吉甫有异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对吉甫毕竟成见太深,子明平心而论,若无吉甫与君实在朝中竭心殚智调度,你能成就平夏之业否?”

    “自古无庸相在朝,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宁西讨,有一半功劳,的确是归于当时的两府大臣的。

    王安石点头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终是人望不足,他当年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对他的成见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证明自己,遂行归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惧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着牙执拗到底,意图侥幸,不料却招致今日之祸。倘若熙宁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结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同情与怜惜,溢于言表,“吉甫离京之前,曾留书一封与我,言及他三四年间心境,令人嗟叹。”

    对于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与吕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属、同事,又是师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数十年,站在他的立场,说出这些话来,那也全是出自内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场,却很难如此理解吕惠卿的行为。他既不愿附和王安石,却也不愿意与王安石争论,便只是默然不语。

    王安石叹惜一会,又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昔日为相之时,亦在局中,恍然不觉己非,一旦离开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却终于发现当年多有不近情理处。回想熙宁三年,程伯淳曾与我议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无不中允,又对我道:‘天下自有顺人心底道理,参政何必须如此做?’我实已为其所动,然当时张天祺至中书,言语乖戾,我以为自古变法,无信不立,遂终于一意固执。若非其后复有子明之谋,真不知将到何种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当时其实亦是为情势所迫,某未及上任,谏官便已论列,新法甫出,绩效未显,诸君子便已视为谋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后快。举目四顾,天下滔滔,贤如君实,亲如安国,皆持不两立之志,当是之时,只知‘义之所在,虽然万千人吾往矣’,批评之语稍有过激,便觉逆耳,但凡闻到一言半语赞赏,便引为知己,荐以美职,只盼着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于变法图强,虽封侯可待……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听王安石如此开诚布公,自承己非,并说起当日秘辛,亦不由动容。他只道王安石执拗,哪里知道王安石也有这坦然认错的一面?这时也忍不住说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为丞相门下客矣!”

    王安石却道他只是客套话,摇头笑道:“往者已矣。过去的事情,便是后悔,世间却没得后悔药卖。今日与子明说这些,是盼着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党争!”说到这里,王安石神色已经黯然,“我也曾遭丧子之痛,司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应当如此,大宋不应当如此……”

    “这也是越与君实相公之心愿。”石越望着王安石,诚恳地说道,“君实相公曾经对越言道,他再也不愿意看到大宋还有人要遭此丧子之痛!”

    “荆公,越今日之来,其实还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会召见荆公,皇上令我先来看望荆公,并转告荆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没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诉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却也并不关心他的官位,起身谢了恩,便道:“不瞒子明,我早已听到传言,道是冯当世去了益州,但这勘乱之事,恐非冯当世所长……”

    石越早已在心中苦笑,皇帝将冯京派到益州,一则当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来镇一镇人心,但更多的,却是皇帝对他这个吏部尚书多有不满,只不过刚刚罢免一个吕惠卿,皇帝还是想让人事变动尽可能地能缓一分算一分,冯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几乎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冯京其实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实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处分的,却是陈元凤与高遵惠。

    但这些事情,他却是不便宣诸于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当“平章军国重事”,将来万事还要他合作,这时候却也不能全然隐瞒,因只得委婉说道:“冯当世识大体,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内,连罢益州转运使副以下长吏十八名,若无宰臣坐镇,难策万全。益州路转运判官陈元凤与提督使高遵惠,都曾任军旅,颇堪任事;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军中名将,平叛不乱。益州事,难的是要如何善后……”

    王安石也听说过王厚三人的名声,不由点点头,又问道:“那陈三娘究竟是何许人?为何竟敢作乱?我自东南来,虽听到些许传闻,但尽是不尽不实,连汴京之人,也往往说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问,这些日汴京与成都府往来使者不绝于道,陈三娘暴乱的原由、经过也大体清楚了,因道:“此事说来话长。国朝以来,颇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间最盛者,便是净土宗,信众往往结莲社念佛,平日信众间互爱互助,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两浙,原也是极风行的。而蜀地较他处,尤信鬼神之说,莲社更为盛行,朝廷屡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者,最后因见没出过什么事情,时日一长,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虚设。这陈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县的一个寡妇,平时与乡党一道吃斋念佛,她又会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验——这虽与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乡村百姓,却敬若神明,平时在伏虞县,颇有声望……”

    “原来是黄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荆公所料不错。”石越点头道,“益州官员虽然百般回护,搪塞责任,但陈元凤与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这是地方官吏处置不当,激起民变。益州连年用兵,各地府库为供应军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仓连亏空带征发,也几乎消耗殆尽。蓬州虽处内腹,但原本就是个下州,主客户不足三万,纳税丁口不足五万;伏虞县更是个中下等县,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连去年的秋税,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县令,去年因为筹办军需不力,未能收足赋税,已被漕司申诫,考课也落了个下等。今年夏税又未收全,眼见着又要受处分,连官位都要不保,因此方征秋税,便催促胥吏下乡催收,百姓一年劳作所得,交了秋税还要补上夏税,过冬的口粮,来春的种子,竟是一点不留。百姓怨声载道,而这伏虞令也不加体惜,凡欠税折钱一百文以上,便要锁拿到县衙拷打。约一个月前,这陈三娘子的一个侄子,因为想留些粮食过冬,便借了几百文交钞,想按官价补上所欠税粮,但如今益州的情势,休说是交钞,便是用铜钱铁钱,按官价也买不到粮食,征税的胥吏若是答应了,这中间的差价便要自己赔付,自是断不肯从,争执之下,便将她侄子抓到了县衙。陈三娘子去县衙说理,伏虞令说她不过,恼羞成怒,反将陈三娘子也枷了,由此竟激犯众怒。当天傍晚,数百信众便砸烂枷锁,救出陈三娘子。伏虞县除了几十个不教阅厢军和弓手之外,本也没什么武力,这便何况这些弓手、厢军平日里对陈三娘子奉若神明,哪里敢和她作对。当日暴民便攻占伏虞县城,伏虞县令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为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陈三娘子占握伏虞县城后,便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石越说到此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司马光、王安石心中,纵有同情,但是镇压起来,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在石越的心里,却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王安石这时候听石越介绍陈三娘子作乱的原委,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势,究竟有多危险。一个伏虞县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绝不只一个伏虞县!所谓遍地干柴,一把烈火丢进去,谁也不知道会烧起多大的火来!更何况,陈三娘子居然还懂得“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就更加不可轻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石越那轻描淡写的“善后”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轻心,不可掉以轻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连连说道,“益州禁军,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调到伏虞县来平叛,没有半个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谦一时半会只怕指望不上。况且马上要入冬了,夜长梦多啊!”

    石越额首道:“益州局势,的确不是一个陈三娘子这么简单。高遵惠与陈元凤奏报,益州全路,聚啸山林的盗贼,有迹可查的,共九十三处,大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人。各州县长吏,要么隐而不报,只是强征弓手乡兵,保得盗贼不闹出大事,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若盗贼太猖獗,不得不调集厢军、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实已是处处是兵,却还是处处有贼。从伏虞县的事来看,这些乡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还是要指着禁军。现在益州境内的禁军大多聚于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马上便到,若无补给,休说平叛,军心溃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证禁军补给,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粮外,实无良策。但这一征税,难保不会再出事!若再有一处响应,益州局势,只怕立时便会崩析!况且禁军一动,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还要是从西南夷着手。”石越注目着王安石,沉声道:“陈三娘子作乱,我还是以为剿不如抚。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断无想造反的道理。”

    “司马君实与韩持国又是何主意?”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道:“君实相公与韩持国都是一个主意,只赦从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点点头,望着石越,缓缓道:“子明,我也是这个主意。”

    *

    石越与王安石在驿馆一直谈到天色全黑,眼见外面北风呼呼作响,刮了一阵子乱风,又飘起小雪来,石越这才告辞离去。但直到他离开驿馆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探头探望地观望。汴京这时候只怕已经无人不知石越亲自拜会王安石了。

    侍剑侍候着石越上了马车,石越因见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剑也一道上车坐了,主仆二人在车上说着闲话,侍剑因笑道:“十年前小的还小,虽见过拗相公,却总是模模糊糊的,这些年老听到他的大名,今日见着,才知道原来也就是不甚讲究的老头。不过桑舅爷怎的竟没来呢?”

    “这是王介甫先公后私。”石越笑道,“他奉诏进京,没见皇上之前,是不会先见亲戚朋友的。”说完,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你这些天常去田府?”

    侍剑点头道:“田将军算是小人的师傅,逢年过节,小的总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狱那会,我怕给相公惹麻烦,没敢去探望他,心里很过意不去。烧衣节因听说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将军平素手头大方,爱周济朋友,家里一向不太宽裕的,这年头日子又难过,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涨了两成,若用交钞,还要贵些。平素倒也罢了,现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劳,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带点有用的东西过去……”

    石越笑着点点头,道:“这是你不忘旧,本是好事。不过田烈武现已做了东宫官,你若再去他府里走动多了,被台谏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剑连忙答应了。

    石越闭着眼睛,仿佛是瞑思了一会,忽又问道:“方才你说汴京一切物价涨了两成?”

    “连曹婆婆肉饼都涨到八文一个了。”侍剑叹道,“若用交钞买,十文一个都未必买得到。汴京到处都在谣传陕西那边交钞越来越不值钱,钞钱比一天一变,大小商家都不乐意收交钞。虽说开封府有严令不得拒收交钞,但商家个个阳奉阴违,开封府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益州又出了这码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发不爱要交钞了。”

    石越越听越是心惊。须知交钞一物,全凭zf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对交钞丧失信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汴京天子脚下,交钞在理论上还可以随便按官价兑换,都已经如此,地方州县,更不知是什么景象。

    却听侍剑又说道:“前些天,还听说开封府界出现了假交钞,仿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什么?!”石越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交钞自发行以来,假交钞便一直没有消失过,但是因为交钞所用的纸张都是特制的,彩色套用技术又严格控制,因此假交钞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只在一些偏远或者不甚发达的地区流行,也很容易被识破。开封府界,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假交钞的!这时候听侍剑说开封府竟然出现假交钞,而且还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石越怎能不惊?!

    吕惠卿执政以来,交钞发行过多过滥,导致诸多弊端。石越本来正在思考对策,希望可以缓步挽回商民对交钞的信心。哪里知道,这时候竟然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惊惧着,忽又听到车外传来似公鸭嗓子的呼喊声,“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驾?”

    “这又是谁?”石越听得真切,连忙吩咐停下马车,掀开车帘钻出去眺望,没多时,便见一个内侍驱马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石相公,皇上召见!”

    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经黑沉沉的,皇帝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召见?石越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

    PS:这是自写《新宋》以来,第一次在除夕更新。祝大家春节快乐,愿春节多出太阳少下雪,所有人平安度过这次雪灾。

第三百十章 面具下的术师面孔(第三更)

    这是一天之内,石越第二次到福宁殿。他进宫的时候,宫门都已经关了,石得一亲自等在宫门外,将他领进宫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后才告辞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约摸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又有一个小黄门前来传旨,引他到了福宁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进到殿中,却见赵顼披着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斜坐在御榻上面,读着奏章。殿中除了内侍与女官外,竟再也没有一个大臣。石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宋代,夜间开启宫门,不是一件小事,若无军事大国,皇帝不会夜里召他到福宁殿;但若有军国大事,怎么别的宰执大臣却一个也不曾见着……

    他纳闷地行过君臣之礼,赵顼随口说了声“免礼”,一面将手中的奏折放到案上,凝视石越,道:“子明一定在想朕连夜召见,不知又有何大事……”

    石越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回道:“陛下圣明。”

    “的确是有大事。”赵顼微微叹了口气,道:“是李秉常又做了桩大事。”

    石越惊讶地抬头,便听赵顼又说道:“枢府刚刚递进奏折,职方馆探得消息,一个月前,李秉常率军突袭高昌,再次击溃高昌军队。”

    “高昌人……”石越忍不住摇了摇头。

    赵顼也摇了摇头,叹道:“西夏活捉高昌主将,俘虏三万人,李秉常大军直趋高昌城,围城九日,高昌不但被迫送储君至黑水城为质,献纳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牛羊马骆驼十万匹,女子、奴隶各五千名,割让城池三座;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岁贡金万两、银三万两、牛羊马骆驼五万匹……哎!遗虎成患……”

    赵顼说到这里,心里忽然感到很懊恼,两年之内,西迁的西夏连克高昌,对赵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李秉常休养生息不过两三年,便几乎恢复元气,现在的西夏,正从高昌国榨取养份,更加迅速地恢复、成长着。而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宋军原本是有机会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弯下了腰,把头低了下去,“臣……”

    “罢了!”赵顼摆了摆手,“朕知道这不能怪你。熙宁十四年,就有台谏弹劾过你,有人说你是收了李秉常的贿赂,故意放虎归山;有人说你怕鸟尽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条生路……朕还不是昏君,朕与你君臣相知,乃是风云际会,朕心里是信得过你的。”

    “陛下……”

    赵顼望着石越,温声道:“子明不必多想。朕看眼下西域的情形,高昌已经亡国在际了。子明熟知西事,朕想听听子明的见解。”

    石越连忙欠身说道:“陛下洞察幽明,明见万里。臣以为,以残夏之实力,虽然屡战屡胜,却并不足以一口气吞并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战而大败高昌主力,扬威耀武,高昌夺气,李秉常却仅仅是抢掠财货而归;但秉常之志,毕竟不在财货。所以时隔一年之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败后,一定会重整军队,以图复仇,但经此一役,从此高昌将士,将闻党项之名而颤栗。高昌割地赔款,实力大损,而残夏却更加强大,两三年内,高昌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秉常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可能是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乃是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赵顼听石越分析着,沉默了好一会,方叹道:“朕今日方知子房之事不假。子明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他又下意识瞥了一眼奏折,抬目注视石越,道:“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陛下,用兵之道,其要不过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也不是甚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不料赵顼却苦笑了两声,道:“子明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赵顼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必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石越这时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么?”

    “这倒未闻奏报。朕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哦?”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做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冒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说着话,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连忙宽慰道,“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待,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那么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而已。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宋朝自当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朕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知州每年都会上奏,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赵顼对此亦有点无可奈何,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是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小规模的零星叛乱却依然不可避免;而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因此,赵顼实在很有点哑巴吃黄莲的感觉。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年时间,朕定当重开西域!”赵顼的眼神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了,罢了。”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自己心里有数。做皇帝的,自古以来长命的便不多。朕这几日虽然感觉略有好转,但总是大不如前……”

    “陛下……”赵顼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听到石越耳里,却是格外的不吉利。

    “罢了。”赵顼缓缓靠下身子,微微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什么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留心契丹有无异动。”

    “是。”石越连忙答应。

    赵顼稍稍了歇了一会,又说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还有一件事,也要听听子明的主意。”他一面说,一面抽出几本奏折,一个内侍连忙趋前,躬着身子接过奏折,递给石越。“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直讲桑充国的折子。”赵顼眉头深锁,微微叹了口气。

    石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奏折,他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虽听皇帝这么说,却也没太在意,毕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开第一本奏折,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连忙认真一本接一本的看来,却见赵顼所给他的弹劾桑充国的折子,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弹章!

    这些人弹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国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之间,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更是大不敬。这些奏折,没有一篇是捕风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时间地点人证……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数次当面规劝,三次书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于是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最客气的,是认为桑充国失君臣之礼、有小聪明而不晓大体;而最激烈的,则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这个桑长卿是子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思,“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那也是应当的。因此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个桑长卿,却未免太过火了。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搞得宫里鸡犬不宁,他们竟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物,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赵顼说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朕叫他们来责问,他们反振振有辞,道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

    石越低着头听着,心里却不觉得赵佣赵俟有何不妥,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颇有过人之处,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却实在是骇人听闻,倘若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风波。一时之间,石越竟是口拙辞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然,便听赵顼又说道:“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要朝野惊骇了。他桑充国难辞其咎倒也罢,朕却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石越听到心中一凛,不由悄悄抬头望了赵顼一眼,却见赵顼脸色阴沉沉的,虽然意有所指。

    “太后也和朕说了,桑长卿太迂腐了,他是魏晋名士,皇子的师傅,还是要选老成的儒者。朕也知桑长卿并非奸佞小人,不过有点不通世务,不识大体。他是当朝名士,做过白水潭的山长,倘若以罪去位,却不太好看……”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皇帝口里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却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国这几个月的资善堂直讲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连忙说道:“陛下既以臣又为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国都应当引嫌避位的,他虽是书生气,但这点道理,他却是懂的。臣以为桑充国两三日之内,必有辞呈奏达。”

    赵顼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司马君实说得不错,桑充国与程颐都是书呆子,不让桑充国当官,那才是保全他。依朕说,给太子选师傅,其实也是要以书呆子为主的,不过要的是程颐这样的书呆子。等六哥大了点,再选几个出身低微,在州县做官官声好有真吏材的;几个世家子弟德才兼备的,那时教他世务也不迟。”

    但石越却不太以为然,也不肯应腔。赵顼也不以为忤,反取笑道:“子明也是个不会教孩子的。你那宝贝女儿,朕听说也是无法无天的。”

    石越本来还在担心,这次桑充国被迫辞职,皇帝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刻意低调处理;但是程颐的弟子门人弹劾桑充国的事情,却一定会传出来,纵然桑充国大度,但这件事情,却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善后。这时忽然听皇帝拿他的女儿开玩笑,石越顿时也不去想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无方,实在惭愧。不过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与陛下为君臣,臣女与淑寿公主亦为君臣,这事只怕却怪不得臣的……”

    赵顼哈哈大笑,伸指着石越,笑道:“石子明,石子明……”

    *

    石越再次出宫,已近子时,东华门外的大街之上,虽然一片一片地飘着鹅色大的雪片,却依然是***通明,街边酒楼中,杯筹交错之声,莺歌燕舞之调,隐隐约约,不断飘进马车之中。汴京依然是一个繁华得有点儿糜烂的忘忧城。

    “……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便当石越的马车拐进潘楼街时,在一片欢声笑语,追打逐闹之声中,便听一阵悲泣之声传来,与周围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歌声中的悲哀,让石越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连忙敲了敲车壁,道:“去问问,是何人在唱这曲子?”

    马车顿时停了下来,侍剑坐在车门前听见,早笑着回道:“相公不知道,这是在唱戏呢。”

    “唱戏?”石越不觉讶然。

    侍剑笑道:“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戏,叫《战灵州》,这是最开始的几场戏,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才结婚几天,丈夫便被征发为役夫,运送军粮前往灵州。前面还有离别之时,夫妇抱头痛哭。这曲子唱的却是丈夫走后,少妇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觉默然,当初伐夏,为了保证军队补给,强征差役的事,也的确是有的。要知道虽然宋廷许诺发给役夫报酬,但那背井离乡,远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战场,要说老百姓会踊跃支持,只能是做梦。当年那些运送补给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在异地他乡——禁军战死,还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将骨灰送还故乡(宋朝民间盛行火葬,官方原本严厉禁止,子女将父母火葬,依照自唐代继续下来的刑法甚至要判处死刑!不过在宋代司法中,从未有过因此判罪之先例,自此,迫于财政压力,宋廷终于非正式承认火葬之合法地位)——但是这些役夫死去,却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乡能捎个口信带回家乡,便已经是幸运了。有些人的家属也许还能收到抚恤金,有些人则直接被遗忘了。

    这件事在熙宁十四年,曾经让石越非常愧疚。但随着他被闲置,时间推移,连石越自己也早已渐渐淡忘了。

    “这出戏是贺鬼头编的。据说几年前,他去过陕西替《汴京新闻》采风,亲眼看到一对夫妇生离死别,因此填下许多词来。今年他又将这些词串起来,编了这出《战灵州》,在汴京唱了几十场,场场都是满座大哭……”侍剑却看不见石越的表情,依然不停地向石越介绍着。

    “唔。”石越尴尬地应了声,问道:“最后这对夫妇怎么样?”

    侍剑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声,低声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掀开车帘,顺着侍剑的手指望去,便见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铺里,背对着大街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独自喝着闷酒。

    “范尧夫?!”石越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没有合拢。过了好一会,石越才问道:“他没带从人?”

    “属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并无随从。”回答的却是护卫朱连。

    石越更觉奇怪。朱连是当年狄咏亲自从西军中给他挑选的亲兵,是几个护卫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他既说没有随从,那多半便不会有了。但范纯仁堂堂刑部尚书,即使是微服私访,也须带几个从人;何况他还是个方正君子,持身谨严,又怎会半夜三更,一个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石越越想越觉奇怪,终于掀起车帘,跳下车来,快步朝范纯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纯仁身后数步,石越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纯仁闻声,回过头来,见是石越,亦不由有点讶异,“子明?”

    石越这时才看得清楚,只见范纯仁一身黑色的布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是又粗又旧,头裹着儒巾,倒真象个穷学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摆着一壶酒,一盘炒青豆。再看他脸色,平素的沉稳中,却隐约带着点憔悴。

    “范公好雅兴。”石越笑着走到范纯仁对面坐了,店家早见着来了贵人,这时候慌忙迎上前来伺候。石越吩咐着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纯仁面前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扰范公,改日再回请。”说着便先饮了一杯。这时侍剑早吩咐了店家,各样点心小菜早一样接一样送上来,石越其实也是饿久了,也不管范纯仁,竟是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只直吃得半饱,才肯停下箸来。

    范纯仁原本满腹心事,这时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羡叹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则似赤子稚童,这些事原是别人学不来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么学得来学不来的,我实是饿了。君前不得失礼,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这么放肆,范公总不至于因为我吃饭无状而弹劾我罢?食色性也,饿了要吃饭,圣人也不责怪的。”

    范纯仁亦不觉莞尔,笑道:“圣人还说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圣人,圣人说的事,怎么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别的不论,我吃饭时,却是一定要说话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纯仁抿了口酒,叹道:“只有象我这样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规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这话却要从何说起?”石越诧道。

    范纯仁默默摇头,又喝了一口酒,却没有回答。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可与人言曾无二三——在范纯仁的心中,石越并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执之尊,孤身一人,到这种路边小店饮酒,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来的。”

    范纯仁自嘲地一笑,“我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适合我,我坐在这里,其实是浑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视范纯仁,过了好一会,才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和范公当面说道说道。”范纯仁讶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却听石越又说道:“范公还记得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之事么?”

    范纯仁立时警觉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为石越想借庆历新政游说他,不料,石越接下来说的,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过了几十年,范公可曾想过庆历新政为何会失败?庆历新政的十条法令,到今日看来,也是切中时弊的;而昭陵虽然不及今上坚毅,却也算是一个仁君;其时政府有令尊、韩、富,台谏有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何政府台谏皆得其人,而庆历新政不过推行一年时间,便会失败?”

    “小人诬以朋党,正人亦难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读史书,为何每每只要小人进谗,君子便不是敌手呢?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着小人进谗言,将君子们一个一个驱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将国家社稷引至亡国,而无能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问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石越讥道,“与其说是为了无愧于心,莫如说是为了逃避责任罢?!”

    范纯仁一时默然。

    “范公可知道当官是一门什么学问么?”石越直视着范纯仁,道:“当官乃是一门与烂泥巴打交道的学问。你当了官,便如同掉进烂泥潭中,你既要提防着自己也变成烂泥巴,却也不能想着让自己离那些烂泥巴远远的。到了这烂泥潭中,岂还能想着干干净净?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

    范纯仁的脸腾地红了,霍然抬头,怒视着石越。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谬,但却又感到有点不屑,只站起身来,便待转身离去。他甚至觉得不屑与石越坐在一起。

    但便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范纯仁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喝闷酒,他忽然想起司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当初他不要犹豫,采纳石越的计策,也许司马康便不会死!他的心中,一直郁积着那份难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石越的话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么?

    终于,范纯仁缓缓转过身来。

第三百十一章 再见了,阿修(第一更)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来,便发现外面已经积了一层很厚的雪绒。石蕤跟着阿旺过来请过安,便飞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儿也是忙里忙外,又要叮嘱下人准备送给山东石起家过年的礼物,查对送给在京各家亲朋戚友过冬的日常用品;又要与侍剑一道预备着收租结账等等琐碎事务,也没空搭理石越。石越一个人看了会报纸,便叫了马车,往尚书省去参加例行的两府聚议——这是一个在文彦博与吕惠卿掌两府期间被破坏掉的惯例。当年吕权重,文资深,两人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合到一起聚议。但自从皇帝带病前往内东门小殿之后(这也是宋朝的一个惯例,拜宰相、立皇后、立太子时,皇帝要亲自前往内东门小殿,向翰林学士面谕旨意。所以,每当相位空缺之时,汴京朝野,无不竖尖了耳朵,只要听到内侍们前往“小殿子”,亦即是内东门小殿准备,人人便知道这是皇帝要拜相了),石越与司马光、韩维之间的关系,实在称得上是熙宁朝的历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临的事情,也非得两府加强协调不可,因此两府聚议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复了。

    这天却也没什么新的消息,这已经让石越松了口气。现在整个局势,其实便如一团乱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乱上加乱。

    熙宁十七年的两桩大案,陈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数受牵连的官员,又换了个主审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陈世儒夫妇处死外,牵涉的官员大多恢复清白,少数几个嫌疑难以洗脱的,找了个小过失,各贬一秩了事;只有苏颂与吕公著比较倒霉——苏颂枉法的罪名几乎落实,本来马上要进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贬往陕西路会州做知州;吕公著虽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踪也是因为高太后有意保护,但却也因此落人话柄,皇帝不仅对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对吕公著也难以容忍了。虽然赵顼要顾着高太后的脸面,司马光极力保荐,吕公著自己也屡番上表自辩,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却打发他去洛阳,当了个判河南府事。

    而永顺钱庄案也难以追究下去。永顺钱庄的掌柜沈七在狱中服毒自尽,方泽一人揽下了所有的罪名,这案子证据不足,是否还要深究下去,便是旧党内部,也已经出现不同的声音。有人对吕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穷追猛打;但却也有人开始感到厌倦,他们担心这个案子转变成新旧两党的互相报复,希望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要被这些事情吸引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张见好就收。而皇帝也有意息事宁人,他更关心的是国库里的钱,因为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而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张商英又未到任,赵顼便令翰林学士李清臣暂时代理太府寺卿,催着要把从左藏库中流失的交钞收缴回来。而永顺钱庄案也真正让蔡京暂露头脚,司马光对立下大功的蔡京赏识有加,推荐他为户部度支郎中,没几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诸如户部事务繁剧、自己于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这案子彻底丢给了马默与李舜举,高高兴兴去户部高就了。

    石越很难判断司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拢”蔡京,不过他倒也并不担心这些,尽管现在蔡京两面都献着殷勤,但要说蔡京会冒然投靠旧党,却也为时过早。石越向皇帝推荐苏辙接任司马光的户部尚书一职,已经得到司马光的首肯,这个职位显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不过,做为回报,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岁的旧党名臣刘挚担任权御史中丞——这个刘挚是仁宗时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经术,又有吏材,因韩琦推荐入馆阁,熙宁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为中书检正官,一个月后,又荐为监察御史里行,不料任命刚下,刘挚便高兴地吩咐家人收拾行礼,然后便大肆攻击新法,还当面对赵顼说:“我是河北人,不认得王安石。”其后虽然被贬,但皇帝却很维护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终于还是召回汴京,由礼部郎中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升官速度也快得吓人——这也是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人选,刘挚是所谓“旧党”中的一种典型,虽然被新党视为“旧党”,但他本人崖岸高峻,却是个连旧党君子们也不怎么愿意亲近的人物,在朝廷没什么过于亲密的朋友,可能是因为同样厌恶自己的子侄通过父荫得官,倒是刘家的子侄辈与章惇家的子侄辈关系极好。所以,与其认为他是“旧党”,倒不如说他是所谓“孤臣”更为恰当。

    不过,这对于旧党,却也算是迟来的胜利。而对石越来说,他染指御史台的机会并不大,这个时候更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纠缠于权力分配的斗争。在石越看来,他面前有无数的麻烦,西南夷是个麻烦,伏虞县是个麻烦,益州是个麻烦、交钞是个麻烦,什么陈世儒案、永顺钱庄案、御史中丞、户部尚书……这些都不过是一个一个的麻烦。有些麻烦牵一发而全身,互相纠缠在一起,那是大麻烦;而有些麻烦只要谨慎一点,可以单独解决,那就是小麻烦。相比如何解决益州的问题,如何维持交钞的信用、稳定钱钞比,如何抑制物价上涨,汴京的权力分配,远远没那么麻烦。因为汴京的政局看起来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而益州局势与交钞问题,却让石越时时担心它们会持续恶化,完全不知道它们又会引发什么样的新麻烦出来……

    然而担心归担心,尽管被人们寄予厚望,但石越暂时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立收奇效。

    想从几千里之外的汴京,遥控指挥益州的军事行动,那只会收到灾难性的后果。皇帝曾经很想采纳枢府的意见,一面命令高遵惠、陈元凤抽调厢军、乡兵、弓箭手在伏虞县以及蓬州四周州县布防,并设法稳住陈三娘子一伙;一面要求王厚、慕容谦暂时对西南夷不要轻举妄动,禁军兵力要由入蜀的冯京节制,先行平定伏虞县暴乱。

    但却被石越极力阻止。

    石越并没有给赵顼一个完美无暇的计划,他只是力劝皇帝给高遵惠、陈元凤与王厚、慕容谦分别下达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诏令: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前,许其便宜行事;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后,益州一切军政事务,皆归冯京节制。

    没有传说中的锦囊妙计,也没有料敌千里之外的神奇,更没有完备细致的应对方案,这样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安心,甚至连司马光与韩维虽然在表面上赞赏,心里也不是没有怀疑与担心的。大家总觉得要自己亲自做点什么才能安心。

    不仅如此,石越还阻止了枢府向益州路大举增兵迅速平叛的计划。不过这件事却得到了司马光真心实意的支持,增兵意味着增加益州的补给压力,司马光已经想尽办法想向益州运送物资,但进蜀远比出蜀要艰难,而且远水也难解近渴。

    但石越虽然认为盲目增兵,弊大于利;暗地里,他却每天都要祁祷陈三娘子不要变成流寇,占山为王也好,据城自守也好,这样的叛乱好对付,但倘若变成流寇就麻烦大了,不仅各地的干柴很容易被点燃起来,而且对付流寇,自古以来就不存在什么省力的办法。到时候,宋廷就只能被迫增兵了。石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石越等于什么都没有做。而每天例外的两府聚议,也如没白开水一样没有意思。

    不过石越也没有心思顾及别人的审美,例行聚议之后,石越给苏轼写了封书信,讲了皇帝对辽国的担忧,吩咐堂吏寄了,便离开了政事堂。皇帝这个时候应当正在单独召见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员,正在翘首期待着结果,但石越自从昨天见过王安石之后,便已经不再担心这件事了。

    他必须先去劳神解决另一个麻烦,桑充国的麻烦。

    *

    当宰相的好处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骑上马离开皇宫;而当宰相的坏处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马的同时,也必须带着标准的仪仗队。

    与很多宋朝的士大夫一样,石越讨厌浩浩荡荡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来的坏习惯,不过,如果身边带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军队,那就另当别论。出了内城后,石越便撤了仪仗,只带了侍剑和几个随从,轻骑往白水潭而去。他昨晚辞了范纯仁后,特意去了一趟潘楼街的桑府,早已问得清楚,这几天桑充国既不在潘楼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子里,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买的园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着桑充国的园子。从外面看,这园子算是其貌不扬,一条在雪后格外泥泞的小路通往园子的大门,斑剥的粉墙外种着几株瘦瘦歪歪的柳树,只有两扇朱门显得新一点。石越远远看见,已是十分好奇,在墙外下了马,将马顺手交给随从,也不通报敲门,径直推开门闯了进去。

    进到园中,石越便呆住了。这园中除了几间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盖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麦的幼苗。而桑充国正站在一间草房的窗边,提着毛笔作画。他显然也已经看见石越,掂着笔吃了一惊,奇道:“子明,你怎的知道这里?”

    “长卿好雅兴,”石越笑着走了过去,“居然扮起隐士来了。”

    他这么说着,却见桑充国脸微微红了一下,显得有几分尴尬,竟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被人抓住一般。

    石越越发好奇,快步进了草房,凑到桑充国画的画前一看,却是极简单的一幅画,既非风景,也非人物,画的竟然就是大雪覆盖的麦苗。石越不由奇道:“长卿难不成要做陈相、陈辛么?”陈相、陈辛相传是战国时人,据说本是儒家弟子,后来投入农家的许行门下。

    “子明说笑了。”桑充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小片麦地是我带着两位殿下种的……”他看了一眼石越目光中的狐疑,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播种自然不是我们做的,买下来便有。我们不过照料了几天,两位殿下亲眼看着这小麦破土发芽,因昨天下雪,我们问过这边的村民,小麦盖过雪明年收成更好,不过两位殿下依然有点不放心……”

    桑充国说得有点语无伦次。石越不由笑着摇摇头,道:“这是画给两位殿下看的?——不过长卿你也够胆大妄为的了。”

    “古时便有籍田之礼,不过后世天子籍田,不过做做样子,哪里知道耕种之辛苦与可贵……”

    “长卿小时候便下过田地劳作?”石越笑着反问道,见桑充国语塞,又笑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极没意思的……”

    桑充国却听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连忙摇头辩解道:“子明以为我让两位殿下玩物丧志了?不然,不然。两位殿下其余聪明得紧,《千字文》、《蒙求》之类,早就背得极熟,连《论语》、唐诗都可以背不少了;算术也学得极好,只是写字上、绘画上还要花点功夫,不过我是以为象两位殿下的身份,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倒不必学得太好,太好反而坏事……两位殿下到底还小,和他们讲《论语》、《孝经》,他们也听不懂,反觉无味,倒不如多见识见识在深宫里见不着的东西,正经功课,其实半点也不曾耽搁的。”

    石越见他说得神采飞扬,想起自己的来意,竟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只好干笑道:“如此真是国家之福。”

    “的确是社稷之福。”桑充国也笑着肯定道。

    “不过……”石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觉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于此。”

    “哦?”桑充国终于察觉到了石越的异常。

    石越在桑充国对面坐下来,望着桑充国,说道:“一直以来,我们这些所谓的‘士大夫’,耗尽一代一代人的毕生精力,其实不过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如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百姓永远可以安居乐业?”

    “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地方才寻找答案。有些人寄望于历史的经验,有些人寄望于圣人留下来的经典,有些人想从天地自然之规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些人干脆靠自己的玄想,还有些人什么也不相信,宁可让自己成为经验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属于哪一类?”桑充国也坐了下来,笑问道。

    “我更相信经验。”石越坦白道,“历史的经验也罢,现实的经验也罢。和我讲千万种道理,不如摆上一样事实。”

    桑充国笑道:“我欲载之空明,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过子明之眼界,却非止于经验,这么说难以为令人信服。”

    石越摇摇头,笑道:“其实也逃不脱的。”他不欲多说这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要找到治天下的办法,先要明白国家的兴衰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

    “依我看,决定国家兴衰者,可能不止一样。国君之明暗,大臣之贤不肖,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都是极重要的。”

    “长卿说得不错。但我以为,这些依然难保长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贤,与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每当君明臣贤之时,礼法、制度往往也较为完善;而完善的礼法、制度,同样也可以延续着君明臣贤的状态。但过得两三百年,再好的礼法、制度,也会被破坏殆尽;明君贤臣,转眼便仿佛绝种了一般……”

    “万物有阴阳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国不由笑了起来,“子明以前说过,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还有什么不满足么?子明方才还说只相信经验,难道子明便见过有什么东西能逃脱过盛衰轮回?”

    石越顿时被桑充国问得哑口无言,在他所知道的人类历史中,的确不曾存在过这样的事情。

    他原本不过是想委婉地劝说桑充国将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培养未来的皇帝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醒觉,对于士大夫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他知道得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却见桑充国意味深长地笑道:“子明找我,当不是想说这个吧?”

    石越知道已经被桑充国识破,只得点点头,道:“我来找长卿,是有件事情转告。”

    桑充国静静地望着石越,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石越感觉喉咙有点干涸,他避开桑充国的目光,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地说道:“皇上已经决定,令岳将拜侍中、平章军国重事。”

    桑充国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这话里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画,轻轻将笔搁下,这才抬起头,脸上已有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说完,默然一会,又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点了点头。

    桑充国把头转向窗外,木然看着外面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当日我实是不想做天子师的,但做了这一个多月的资善堂直讲,却又有点舍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两句,嘴唇翕动,桑充国已转过身来,看着石越,笑道:“不过交给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子明如今虽已贵为宰相,可要烦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却听桑充国又说道:“不过,虽然如此,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子明帮帮忙……”

    “长卿但管说。”

    “白水潭自我辞职后,教授联席会议推举孙公(孙觉)代任山长之职,但孙公虽然不到六十,身体却不是太好。子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范公(范镇)也已经回乡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资善堂直讲,明理学院虽然人材济济,但要说声望能令两院教授皆服膺,只怕还要假以时日。而格物院,只怕一百年之内是不可能做到山长的……”

    “长卿不可以继续做山长吗?”石越已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问道。

    桑充国默然一会,笑道:“我只打算回《汴京新闻》。”

    石越凝视桑充国,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在历史上,虽然理学起源于北宋,但终北宋之世,都只能算是个影响力不大的小学派,主要依靠私人讲学来与延续自己的学脉,其声望则只能依赖于个别杰出的学者。但在这个世界的熙宁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学的许多观点后,已经一跃而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大学派,其学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学院,完全足以与石学分庭抗礼。桑充国显然已经知道了程颐的学生们对自己的弹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长,即使不在白水潭内部引起争议,在日后处理事务时,也将是一颗定时炸弹。

    “那长卿想请谁来当山长?”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个月前,苏子容还在狱中,大程先生便和我说过,苏子容是当今少有的全材,论文章经义,明理院无出其右者;论算术、天文历法,乃至机械、药理,他也在格物院开过讲,那也是众人所心服的。只不过以往苏子容是要入阁拜相的,我们也请不动他。象当年,范公、孙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绝意进取,也断断到不了白水潭。但若当立功无望之时,那才杰之士,便会想着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给教授联席会议诸先生写了一封信,倘若苏子容平安无事,那便做罢;倘若他获罪被贬,趁他灰心绝望之时,白水潭当要设法延致。孙公身体不好,已经几番想辞职返乡,不瞒子明,几天之前,我就想着如何请苏子容来白水潭当山长了。只是倘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却怕苏子容不敢来……”

    “长卿的算盘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确是很恼他。不过,倘若你们能请动苏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长,我便也能说服皇上许可他致仕。”当年程颢不过是低级官员,本来当官的意愿也不强,弃官便弃官了;但苏颂却已经是朝廷重臣,虽然因罪获贬,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贵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苏颂岂能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石越怎么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劝动他致仕,去当山长。

    但桑充国却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伸出掌来,笑道:“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石越也伸出掌来,与桑充国轻击三掌,笑道:“一言为定。”

第三百十二章 就让我来守护你(第二更)

    熙宁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见王安石后,很快便正式颁布敕令,拜王安石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虽然没有郊迎之礼,没有选定黄道吉日,照样轰动天下。吕惠卿罢相后惶恐不安的新党,总算安下心来。石越与司马光其后又分别上了一封札子,不约而同地回顾唐代历史,痛斥党争误国,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协力,才能致国家太平。二人皆闭口不谈王安石主政时引起的纷争,只赞扬王安石的德望、才学。石越更是在札子中暗示是司马光推荐王安石为相。

    这两封札子很快被公开登载在《新义报》上,引起巨大震动。对新党与王安石成见已深的人,难免要忧心忡忡,一面担心司马光与石越重蹈覆辙,一面大翻王安石的老底,过激者甚至因此对司马光、石越也破口大骂;但更多的人,虽然对王安石依然将信将疑,但却很肯定石越与司马光的态度。对党争的厌恶与担忧,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经压倒了对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这个宋朝再次陷入危机中的时候。

    一方面是石越与司马光的表态,一方面是十几年的变法的确收到了效果,总之,这一次,没有出现熙宁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时的那种反对浪潮。

    这着实让石越与司马光都长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几天后资善堂直讲桑充国以亲嫌辞官,皇帝下诏“慰留”不成,于是赐金“以全其志”,同时在诏书中肯定了桑充国的才学德行,堪为师表。程颐由此成为惟一的资善堂直讲。

    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桑充国体面的辞职,朝野间对桑充国的不满与批评,还没来得及大爆发,便即随之消弥,皇帝不仅将他的继承者交到了一个他相对更信任的老师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后波及到赵佣的危险——任何对太子老师的批评,迟早都会延及到太子本人身上——这让皇帝和石越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而程颐的支持者们,则可以看到未来的皇帝能够受到他们所希望的教育,这个小小的胜利,也可以让他们暂时心满意足。

    不过,显然没有人考虑过赵佣与赵俟的喜好;也没有人关心桑充国的学生们心里暗藏的不满……

    总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宁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满希望的,尽管在这乐观之中,也同样夹杂着许多的抱怨。开封府的百姓手中拥有的交钞,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区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数十倍,可他们每天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交钞被商家以各种名目拒收,或者变相地贬值。他们当然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人们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拥有的交钞变成铜钱,但越是这样,人们便越会发现,市面上铜钱极度的短缺,于是铜钱对交钞的比价就越来越高。在民间,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这些谣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征税可能不再接受交钞,甚至可能会正式废除交钞。

    很多人都相信,交钞是下台的吕相公发明的,如今吕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做了赵官家的宰相,那么吕相公的“发明”被废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从心里是赞成司马相公与石学士的。中下士绅阶层的意见,往往便影响着普通民众的意见,哪个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这个阶层的广泛称赞,在这些人的舆论影响下,普通民众便也会认为那个宰相是好的。而司马相公与石学士,不仅仅得到了这种间接的舆论影响的称赞,这两个人本身,也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认可。每个汴京市民,都会敬服于司马光高尚的品格;同样,每个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将入相的才干。

    倘若去问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们都会说,赵官家早就该让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当宰相了。他们相信司马光与石越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而相对来说,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却比较局限于有见识的读书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进改革的官员之中。

    但是,尽管大多数百姓们信任司马光与石越,他们的乐观之中,却依然有着忐忑。而且这种心态,甚至弥漫于汴京的每一个阶层。交钞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不能不关心它的存废。在汴京,人们已经开始将交钞当成一种烫手的山芋,想方设法要把它变成铜钱或者别的实物,而商家却不肯接纳,钱庄前面每天都排着长队兑换,以至于许多钱庄为了降低风险,开始限制兑换的额度,并且以比正常情况快得多的频率,向交钞局申请兑换铜钱。

    国库也越来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开封府界出现的假交钞,让交钞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许在这个时候,只有少数的投机者,才认为这是天堂。

    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历史上,当朝廷发行一种新货币失败后,便草率地全面废除,将负担转嫁给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但这一次,如果宋廷采取了同样的办法,显然将会是最恶劣的一次。因为历史上的那些新货币,即使被废除,货币本身可能还能折点钱,但这次,被废除的交钞,拿回家糊墙都嫌太硬。

    恐慌在静悄悄地蔓延,并且从民间开始烧到了庙堂。

    国库的铜钱储备越来越少,让很多官员开始沉不住气。有一部分官员与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样,认为交钞是吕惠卿的“发明”,与熙宁归化一样,都值得重新检讨。并且,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无风险。他们将交钞与熙宁归化放在一起进行攻击,以一种事后诸葛的优越感,历数它造成的危害,大声呼吁朝廷予以废除。

    事实也证明,这种攻击,绝非是没有市场的。在大宋朝廷中,有相当一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缺少专业知识,又不习惯于对现实的问题进行调查与分析,他们很容易被表面的现象迷惑,甚至于就是听信传闻,便自以为是站在为百姓利益着想、为国家利益着想的立场,开始附合这种攻击。

    仿佛交钞与熙宁归化便是万恶之源,只要废除此二政,一切就会好转。

    更复杂地是,还有一部分有财政经验与吏治名声的官员,也开始讨论是否应当采取废除交钞、停止熙宁归化政策的断然措施。

第三百十三章 死神之笑(第三更)

    石府。

    侍剑看着一个丫环端着一个盘子从石越的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那女孩见着侍剑询问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黯然摇了摇头。侍剑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让那女孩退下。

    石越已经两天没顾上吃东西了。

    但没有人敢打扰他。

    “侍剑……”

    “安叔?”侍剑转过身去,却见石安手里拿着一张名帖,他不由讶异地看了石安一眼。这十几天来,不算在政事堂当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见的官员士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潘照临不得已只好定下规矩,每日府中自掌灯时分起,便谢绝宾客。这时候已经过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通明,石安虽是府中资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极谨慎的,怎么竟敢坏潘先生的规矩?

    石安显是知道侍剑在想什么,笑道:“这个人若不通传,怠慢了又怕相公责怪……”一面递过帖子给侍剑。

    侍剑狐疑地接过名帖来,打开看了一眼,讶声道:“张商英?他来京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连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厅伺候,我马上去通报。”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这还是石越第一次见到张商英。在石越的记忆中,张商英依然还是那个负气倜傥,豪视一世的浊世佳公子。

    张商英与石越渊源极深——当年正是因为石越的推荐,张商英才被破格任命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地东山再起。尽管石越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张商英曾经举荐舒亶,但后来却因为涉嫌为亲属向舒亶干请,反被舒亶弹劾,差点就再次被贬去监盐税……石越并不知道张商英在这件事情当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在石越心目中,张商英算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张商英与蔡京等人一道执行石越在上杭州创立的种种政策,并将之推广到两浙路、海南东西路、福建路;此外,当年张商英同时得罪了新旧两党中的重要人物,以至于十来年都只能当地方官,但他与石越这么多年间书信往来,也从无抱怨之语——有了这两条,在石越心中,张商英就有一席之地。

    这次张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就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张商英返京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虽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却在路上大病一场,以致迟迟不能覆新——当然,他也因此避开了汴京的风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钞危机已经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少卿的李清臣,却委实无法让石越放心。李清臣什么都好——他支持变法,旧党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无论是捕盗平叛,断狱治民,还是礼仪典故,文章制敕,都让人挑不出半个不字来——但偏偏在理财上差了一点。这却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从未到东南诸路当过官,履历当中也没有担任过与财计有关的官职,将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盗的本事来理财。

    而石越纵然心知不妥,却也是没有办法换掉李清臣的。李清臣既然没犯什么过错,现在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换掉他,不仅说服不了皇帝与司马光、王安石,也会让李清臣认为是一种侮辱——这会令他更加无法对太府寺施加影响力。

    在蔡京调任户部之后,石越便只能指望张商英了。

    “天觉是何时到的?可见过皇上了?”石越一面问话,一面打量张商英。张商英身材与石越相仿,他年纪其实比石越还大上几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倒比石越年轻些。

    “下官下午方进城,尚未蒙召见。”张商英挪了挪略微有点发福的身子,脸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后,不先见皇帝,不先谒两府,反而先拜谒宰相私邸,倘被台谏知道,免不了还没上任,就要被弹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马光,只怕立时便要将他撵了出去。但他却有非见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脸色谒微微变了下,“想来皇上不日便会召见天觉,太府寺举足轻重,关系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觉要多多费心。”

    “太府主事的还是李邦直……”张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用辞。“下官来见相公,其实也是为了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觉不用担心。”

    张商英知道石越误会了,忙笑道,“下官担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听说,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对废除交钞……”

    “唔?”石越讶异地望了张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务,便是交钞。朝中有关交钞的争论,下官未到汴京,便已听到不少。想来无论是皇上召见,还是谒见政事堂,都免不了要问下官的看法……”

    “天觉的意思是?”张商英说的,自然是实情,但石越听他的言外之意,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李清臣反对废除交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动机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讨永顺钱庄案流失的交钞,十分得力,屡受褒扬。这些交钞很多还在运回汴京的路上,若还没来得及入库,这岂非是一个笑话?何况朝中真正掌握财计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钞对宋廷的财政非常重要,轻易废除,势必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李清臣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抱持反对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也正是因为石越、司马光、王安石、李清臣等人对废除交钞的谨慎或者反对态度,在众议滔滔之下,废除交钞才从来没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议事日程上。石越盼着张商英回来,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为交钞的危机找出一条路子来,但此时听张商英言外之意,却似乎是张商英反而主张废除交钞。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听张商英说道:“下官今日进京,特意去城内几家最大的钱庄门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斩乱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是想废除交钞?”石越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商英避开石越的目光,道:“潘楼街的三家钱庄外,拿着交钞想兑换铜钱的人,堵满了几条街道;汴京城里的商贩还不到下官当年离京时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钞,竟然买不到一个大饼!相公,除非太府寺能开放兑换交钞,否则,汴京的情形,会如瘟疫一般向全国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够的金银铜储备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浪费唇舌?石越不耐烦地听着张商英的解释。李清臣已经几次调低了每家钱庄每日的最高兑换额度,但即便如此,按着目前的每日兑换的规模最多一个半月,太府寺将连半个铜子都找不出来。石越已经急得舌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朝廷正在设法保证兑换。”他的语气变得生硬。

    张商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这却更加让石越恼怒。放诸四海皆准的所谓“经济学”原理,原本也只是个神话。更何况他连这些基本理论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说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现实问题。

    韩忠彦用十分传统的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好不容易将物价平稳下来,眼看着一切就要好转,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局势就直转急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石越与司马光、王安石一样,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束手无策。

    知道应当维护交钞的信用又如何?知道应当满足充分兑换又如何?

    便如张商英所说,石越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

    汴京城有无数的品官之家、禁军家属、商贾……宋廷这些年累积发行的交钞,有多少最终落入了他们手中?石越连想都不敢想这个数字。

    “……事到如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相公须得快作决断,废除交钞!”

    “你知道废除交钞会令多少人倾家荡产么?”失望的怒火涌上脑门,巨大的挫折感让石越一时间难以容忍张商英对他以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习惯才让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将怒气发泄到张商英头上,石越绷紧了嘴唇,眼中满是怒意。“这是抢劫!这是抢劫!”

    张商英抿着嘴,沉声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过上一两个月再废交钞,朝廷会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

    “那天觉可知禁军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钞发放的?”石越声音中的怒气,越来越明显。他盼着张商英回来,是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构上是设有两位少卿的,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书房中,突然静了下来。在书房外面守了近一个时辰,侍剑才终于见着书房的门打开,石越与张商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但让侍剑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将张商英送出书房,便即止步,并没有如平时待客一般,送至中门。

第三百十四章 恐怖天使之抽离(第一更)

    尚书右仆射府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的老仆人拖着一盏油灯,引着四个二三十来岁的官员朝侧厅走去。一路之上,之间府中道路走廊的两侧,隔上好远才会挂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仅仅能勉强照明而已。那老仆将这几人引到侧厅坐了,便即告退。有两个老厢兵奉上茶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拨开茶碗,放到鼻下闻了一下,道:“这是信阳军的茶。”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却叹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好茶?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连根蜡烛都见不着。”

    “如今蜡烛多贵,常兄不知道么?”那嗅茶的官员一面将茶放回案上,一面道:“现今本来物价就贵,泸州又是大宋蜡烛的主要产地,如今是连寺庙里的香烛都点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员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左仆射府书阁。

    司马光翻弄着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极熟悉的,刑恕是程颢的学生,他是也算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他才华横溢,很早就中了进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因为对王雱批评新发,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宁初年被赶出京师,当了一个小县的知县,回来司马光与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县改革,他那个县被废除,因为吕惠卿从中阻挠,刑恕就一直被这么闲在那里,这些年间,刑恕开始是在嵩阳书院一面任教职,一面读书;同时也给《西京评论》写点文章,和司马康关系极好。石越抚陕时,据说刑恕曾一度因富绍庭的介绍,想去石越幕府谋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对他非常冷淡,他在陕西待了一个月,便悻悻回到洛阳,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马光的推荐,又做回崇文院校书——也算是个阁馆。

    常安民也是旧党年轻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宁初年的太学生,进入太学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熙宁六年中进士,王安石曾经对他百般笼络,但他不为所动。后来因为言语得罪安敦,屡受daya。也是前不久才被荐为仓部员外郎。熙宁年间的太学生,七成是新党,三成是石党,常安民在太学生中名望极高,还偏偏是旧党,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更何况常安民与蔡确是连襟,这更加要让司马光等人对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两个名字——建州李绾福州吕彰——司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司马光按捺住那种莫名的嫌恶感,将手中的名帖放在案上,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温声问道:“元长,这李绾和吕彰,元长可认得?”

    “相公问得可是李绾李公权、吕彰吕伯阳?”蔡京笑道。

    司马光微微点头。

    却听蔡京又笑道:“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见过他们。”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学院出了个食货社?”

    “食货社?”

    “是一个人数极小的学社,听说不过二十来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东南颇具声势。这个学社还办了一本《食货》,下官略略翻过,大概是主张义利为一,重事功,讲究经世济用,他们专门研究历代食货财计之学,反对抑末厚本,主张农商并重,要求即轻徭薄赋,又要保护富人。依下官所见,他们对交钞、钱庄、互市、海外贸易极为关注……”

    “这无非是石学支派。”司马光不以为然的说道。

    蔡京笑了笑,摇头道:“依下官所见,这食货社虽然与石相主张有相近之处,但区别甚大。他们对理学、新学、石学都有批评,甚至对孟子和董子都多有指责。下官就看到他们有人说大程小程之学是不知痛痒之学,又认为六经皆史,新学妄解经义,说到底不过是无用之语,也有人嘲笑石学其实全无体系,无非几块破烂缀成,甚至有人说石相也就一部《论语正义》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阔之语;又骂孟子、董子常常曲解圣人之意歪曲儒术……”

    司马光听蔡京侃侃而谈,不免目瞪口呆,问道:“那他们以为世间可还有学术?”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们的失火之学。他们可是要为儒术立大体、定大略的。他们说孔子之术,就是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之学。要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奢谈道德文章,性命义理,那只能南辕北辙,愈行逾远。要成此外网之学,唯一的功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学。而这食货理财之术,便是他们最看重的有用之学。”

    “这未免失之偏颇”司马光摇了摇头。

    但司马光对食货社居然没用全盘否认,却不免令蔡京吃了一惊。他捉摸不透司马光的真实态度,因又笑道:“其实下官对他们所知不多,便是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昨日李绾、吕彰和下官说的。李绾、吕彰都是西湖学院出身,熙宁十五年的进士,早在食货社还全无名气的时候,便已是其中成员。因他二人懂账目,对会计条例也极熟,登第后也没用外放,被吕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权任主簿……”

    “唔。”司马光听到这二人竟然是吕惠卿所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蔡京却假装没看见,只笑道:“依下官所见,他二人来见相公多半还是为了游说交钞之事。”

    侧厅中。

    李绾和吕彰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求见宰相时,即使被安排在侧厅等上一两个时辰,也已经算是优待了。以前求见吕惠卿的时候,他们有过在门外等了三天的记录。但是,对李绾和吕彰来说,投奔司马光,却到底是一个极为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曾经设法求见过蔡京和李清臣。这两个人,蔡京对食货社非常了解,连李绾和吕彰曾经年轻气盛的在《食货》上撰文过嘲笑石学和新学也非常清楚——这也是李绾和吕彰明明是吕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员,却不敢去见石越与王安石,反而硬着头皮来见司马光的理由——因此,他们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讥讽和嘲笑。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吕党”之后,李府的大门就对他们彻底关闭了,李清臣根本没兴趣听他们说任何事情。这样的遭遇,如果在司马光府上重演,无论是李绾还是吕彰,都不会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绾和吕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来到这尚书左仆射府,他们并不想卷入任何党争,而是希望能够有机会施展所学。吕惠卿曾经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他们在西湖学院时研究从交子到交钞的一切纸制货币,甚至连王莽的币制也有涉猎,而吕惠卿即是他们的同乡,更是交钞的倡导者、推行者,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不要去做州县主簿,可以在交钞局了解、观察交钞的运作……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拒绝?

    这也不能成为一种罪名。李绾和吕彰心里对吕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对甚嚣尘上的废除交钞的声音,他们在同僚的聚会中为交钞辩护,为吕惠卿的交钞政策辩护,难道便是一种罪名?

    对于李绾和吕彰来说,对司马光品格的信任,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因为过度的紧张,身体已经有点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励着对方。

    对面,刑恕和常安民却轻松的有一拨没一拨的聊着天。

    “……小程学生未必及得上桑长卿。”刑恕轻轻的哼了一声,“常兄可听说了,汴京流言说内头六哥常常装病逃课……”

    常安民却皱眉道:“这到底只是流言,岂能当真?”

    “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依我见,原是大程学生做资善堂直讲最好,有桑长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体却不太好。”刑恕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一面又对李绾、吕彰笑道,“公权、伯阳,也不用太拘谨,不会这么就快便能见着。能见时,下人自来会通报的。”

    常安民也道:“司马相公极礼贤下士的,公权、伯阳不用太拘束。”

    “是。”李绾和吕彰忙齐声应道。

    刑恕与常安民见他们如此,不由相顾莞尔。

    刑恕不由笑道:“公权、伯阳的高见,我和常兄都是颇以为有理,才敢冒昧引荐来此。便是你们那食货学派,我虽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讲究经世济用,司马相公也定是赞赏的。本来这治理国家,理财食货原也是离不了的,其间真不知藏着多少学问,况二位所言,其根本终是不离圣人之教。如今交钞正是国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当真能解此难题,前面便是青云之路……”

    “富贵青云,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钞,李绾和吕彰立时便来了精神。

第三百十五章 不可预计的失误(第二更)

    祝江湖子弟江湖老新婚快乐。

    ***

    “……现今汴京,其实并非是物价腾贵。物价贵的,主要还是益州和陕西。”书阁中,蔡京向司马光仔细分析着,“原本汴京物价也贵,但现今人人拒收交钞,这铜钱反而金贵起来,汴京街头,若用铜钱买东西,物价其实还算平稳,有少数货物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实原本今年也算是丰年,据说东南货物堆积如山,所恨者便是运不进汴京来,原也没有物价腾贵的道理。这祸根,恕下官直言,还是朝廷中那些废除交钞的言论惹的祸。”

    “只恐并非全然如此。”司马光紧皱着双眉,忧形于色,“若据子明所言,朝廷发行无本交钞过多,纵是没有这些议论,物价还是会大涨。”

    “那也比现在好办得多。如今朝廷已是进退维谷,不提废不废交钞,现在朝廷已经是没米下锅了。若继续发行交钞,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岂能无怨言?便是用交钞收购百姓货物,几乎也等同于苛税;但若废除交钞,这半年之内,只怕朝廷连军费军饷都要凑不够,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况蔓延出去……”这些可怕的场景,石越已经向司马光描述过很多遍。

    “这李绾和吕彰的对策……”

    “发行更多的小面额交钞,全面禁止铜钱流通?莫说此事做不做得,单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载之功。”司马光几乎是下意识的摇着头,“刑和叔上回言及此事,还是主张一面尽可能回收交钞,竭力减小交钞流通总量;一面设法增加金银铜矿产量,令铸币监多铸铜钱……”

    蔡京的神情充满了讥讽,“这二人的对策倒还要详细些。他们以为可在两浙、福建、广南东路用严刑峻法率先禁止铜钱、铁钱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乱局向当地扩散,又可将当地金、银、铜运回汴京,解决汴京的困局……”

    听到这里,司马光已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交钞信用几乎接近破产的情况下,宋廷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某个地方禁止铜钱?更不用说回收铜钱了。又是两个徒知大言,不晓实际的家伙……司马光刚想叫家人出去谢客,却听蔡京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有个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为交钞断不可废的话,下官建议相公出去见见这两人,而且要热情接纳,多加勉励,最好还要给他们升升官……”

    离开司马光府后,蔡京钻进马车,便不由得掩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户部度支郎中掌管着大宋全国的财赋出入、会计筹算、逐年用度审计等等事宜,既是个要职,也是个美职;而蔡京本人,又同时是石越和司马光面前的红人,这样的身份,在这个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会成为一个大忙人。

    交钞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危机,这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参政们的苦恼,在蔡京看来,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这个国家平安无事,他再怎么样长袖善舞,再怎么样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马光们的主政之下,岂码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机会。

    别人不会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种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经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门外,曾经因为自称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讥讽,他自觉才华过人,但却常常被蔡卞抢去一切的风头……在梦中,蔡京无数的梦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抢着想和自己联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马屁……

    要让美梦成真,就绝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个美职,但这也只是他升迁的跳板。

    蔡京已经开始一步步的接近权力的核心。以前看起来还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它的轮廓。不过这还不够,还要近一点……

    度支郎中后是什么?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帮助石越、司马光度过眼前的困局,这绝对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积攒下足够进入政事堂的政治资本!

    若能达成这一切,蔡京将不惜一切,就算让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过,游走于石越与司马光之间,什么时候,都必须加倍的谨慎。

    蔡京当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哪一边,他离不开富丽堂皇的马车,更离不开奢华的生活,象司马光那样朴素节俭,在蔡京看来无异于自我虐待——在他的马车内,有通透的琉璃灯罩,燃着掺有名贵香料的蜡烛,可以令整个车厢内,馥郁芬芳、亮如白昼——即使是明知道司马光不会喜欢他这种行为,他也无法抗拒这种生活的诱惑,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难上一万倍。幸好,他也无须舍弃这种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确信,石越对此并不在乎。而司马光的重视,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喝了一口热汤,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货》,细细翻阅起来。

第三百十六章 复仇的火焰(第三更)

    琼林苑行宫,残雪消融。

    赵顼钳着一饼用沸汤浸泡过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着,一面苦笑着:“朕如今也便如同在这火上烤一样……”他抬眼望着坐在下首的王安石,问道:“丞相,你和朕说句实话,如今究竟有没有好办法?”

    “陛下,臣与司马光、石越已经聚议过不下十次,臣等以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无论如何,都须得将交钞坚持下去……”

    王安石的声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信任。但赵顼却无法骗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无策。

    “真的坚持得了么?若坚持不了又会怎样?”

    “陛下!”王安石迎视着赵顼的目光,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顼幽幽叹着气,将炙干的茶交给李向安去碾碎,又对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过去这六七年,朕竟然是将今后四五年的钱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办法。”王安石平静的说道,“不过陛下要有心理准备,臣有预感,这麻烦还没到此为止,而要恢复元气,说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丞相?”赵顼的声音中,有点疑惑。这有点不太象他认识的王安石了。

    “陛下,现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马拉一辆马车,若不能往一个方向跑,那还不如找三匹驽马跑得快。臣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头马,臣能做的,是帮着这头马,希望它不要脱缰,不要跑错方向。”

    行宫之中,沉默了一小会。赵顼与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间的默契,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元年。

    “去,把六哥、七哥叫来。”赵顼向一个内侍吩咐了,又对王安石笑道:“丞相还没见过六哥、七哥,今日凑巧,正好见见。”一面似又不经意的问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请苏颂做山长的事?”

    “臣微有所闻。”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学而优则仕,独独自朕临朝以来,反倒是多有挂冠而去,宁可在学院教书,也不要朕的官职的。”赵顼言语中颇有几分怨气,“熙宁初年,朕为了变法,才特加优容,异议之士,既不愿为变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愿强求,便也容得他们在野讲学。但如今之事,却是朝廷小有斥责,便生怨怼,视朝廷法纪为何物?苏颂是因枉法才受斥责,白水潭却欲礼聘为山长,这是讥朕不知任贤么?”

    “白水潭多是书生腐儒,素来昧于大体,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国成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与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从来不对白水潭口出恶言,甚至也偶尔会有夸奖之语,但在心底里,这座大宋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学院,从来都是王安石最疏远的地方之一。不过,他不会特意为白水潭说好话,却也不会放纵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赵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辞多么谦逊谨慎,骨子里却依然是一副老师的做派。“苏颂干犯国法是真,但若说他有多大的罪过,臣以为却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学,苏颂学术文章,却有可取之处,于这冬官之技,又素有虚名,白水潭欲迎为山长,亦算不得奇怪。臣以为,陛下若以后还想用苏颂,那便依旧让苏颂去会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苏颂了,不妨许他去白水潭——陛下还怕天下没人想当官么?”

    “朕还用他做甚?”赵顼没好气的说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长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让给什么苏颂,还巴巴的求石越来朕这里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国虽然有时不通世务,却有个好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诚心正意。他虽不是理学家,但这点臣以为他比程颐要强。”

    “罢,罢。”赵顼也笑了起来,“看在丞相这个‘诚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子上,朕便不管这事了。不过这例子也不能白开,苏颂若真想当白水潭的山长,便叫他上道表来,自请致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说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领着一高二矮三个孩子走了过来。王安石原听得是叫六哥、七哥来,这时远远看见三个小孩,正在纳闷,这时近了才看清,原来高的那个却是个女孩,却不知是哪个公主宗室。他离开京师十年,走的时候赵佣、赵俟都未出生,淑寿虽然是他为相时出生,但他哪里又会认得?他避居金陵时,以他的性格,更不会特别留意汴京宫中的皇子皇女,这时自也猜不出这三个孩子分别是谁。只见那女孩子顾盼之间,竟另有一种出众的气质,倒似出自将门,他暗暗揣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女儿,一时之间,王安石的目光竟把两位皇子给忽略了。

    这时三个孩子一齐给赵顼请了安,淑寿早见着父亲身边的老头,她早听说父亲是在这里接见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王安石,不待赵顼吩咐,便已领着赵佣、赵俟,又按着见宰相之礼拜见。王安石更是暗暗称奇,正欲起身避让,却听赵顼笑道:“本朝之制,亲王见了宰相,也要行礼,丞相受得起这一礼的。”又指着淑寿笑道:“朕这些子女中,便数温国最聪明,做事也最有担当,她不象朕的女儿,倒象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可惜却是个女子,否则大宋基业,必能由她发扬光大。”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日后要多多费心了。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的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哥身上……”

    皇帝虽假装轻松,但说到此处,语气已不觉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销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来,朝赵佣恭谨的还了一礼,方道:“六哥日角龙庭,日后承绪大统,必能中兴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赵佣问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么?”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听见这肯定的回答,赵佣与赵俟顿时兴奋起来,二人交换下眼神,赵佣又急忙问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诧异地抬头望着赵佣与赵俟。

    却见赵佣已是喜形于色,道:“丞相可否帮我带个口信给桑先生,便说——请他还来教我们罢,我以后一定攒钱买家报馆还给他……”

    “我也保证,以后绝不逃课了。”赵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应,连忙在旁补充道。

第三百十七章 本大王(第一更)

    “自从程正叔独教东宫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单这个月内,庞天寿为了六哥装病,已挨了太后三顿棒子……”

    “把这件事传出去。”

    “是。”

    东角楼附近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某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赵颢打扮成普通贵家公子的模样,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身边属下的报告。

    这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时代久远,连这里资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经记不清它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大家只知道,从仁宗时代开始,这里就已经是大宋民间最大的金银交易所,是富豪与冒险者的天堂。最初,金银交易所与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则都是各自为战,这里只是给这些大宗货物的买家与卖家,提供一个私下洽谈的地点,而牙人们则在中间穿针引线,每一宗买卖的成交,都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但从熙宁年间开始,界身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交易所的楼房不断的扩建,越发的雄阔森然,交易的项目也不再限于金银彩帛,几乎所有的大宗货物,在这里都有单独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一些资深的牙人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由交易所分别与买家卖家签订契约、收取保证金,并将货物确定产地、划分等级,所有的富豪商贾,都在这里通过牙人公开竞价,每一笔成交价格,都会向交易所内的所有人公开,并由牙人们迅速的送到所有买家卖家的手中。因为这些积极的变化,加上界身巷身处汴京的地理优势,令界身巷的牙人们至今仍可以非常骄傲的宣称,此处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货物交易所,这里每日的金银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丝绸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险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带给赵颢最大快乐的地方。

    宋朝对宗室与官员的任何交往,都保持着较高的警惕,象赵颢这样极亲贵的亲王,在此方面,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却几乎无法限制。宗室中有许多的人,为了维持家庭的开支,都会或明或暗的参预商业活动。而赵颢最喜欢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

    平时看起来小心谨慎,温文尔雅的雍王,一旦进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两人。那种一掷千金的痛快,动辄数万贯、数十万贯甚至是上百万贯的买进卖出,财富暴增暴跌带来的刺激,对于赵颢来说,实在是一种成瘾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会关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许有人知道他是亲王,也许没有人知道。反正大家至少在口头上,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纳足够的交易保证金,让牙人们看到来路清白的财产证明与户籍证明,加上一个有份量的担保人——而这一切对于赵颢来说,真正易如反掌。

    许多牙人都知道,“赵员外”在界身巷金银交易所,是一个真正有胆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

    在界身巷内,象赵颢拥有的这样的大房间,不会超过三百间——这是专门给赵颢这样的喜欢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顾们预备的。在这个房间外面的小房间内,有三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牙人随时守候,以备顾问差遣,十几个学徒穿棱往来,随时报告最新的报价。

    “员外。”一个书僮在门口从一个牙人手中接过一张写了最新报价的白纸,送到赵颢跟前。

    赵颢扫了纸上一眼,便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每两金价现在已经冲到九百贯交钞!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金价还只是七百五十贯。

    而在交钞刚刚发行不久的时候,一两金价一度只值到七贯交钞!

    一年之前,危机尚未爆发,当时金价高涨,最高之时也不过三十多贯。

    “员外,刚刚拿到的报价,每两金价折铜钱是七贯四十八文,铜钱在涨。”站在赵颢身边最近一个位置的,赫然是吕惠卿之子吕渊!

    “没有人看好交钞,所有人都认为交钞废定了。”赵颢把纸片丢到一边,淡淡笑道,“昨天还有成交的,今天金价对交钞,只看到买家报价,已经没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么灵丹妙药,竟然咬牙挺到现在。”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赵颢嘿嘿笑道,“我就赌赌石子明,卖五百两金子,只收交钞!”

    “员外!”这下子连吕渊都急了,“昨日员外将凑到五万贯铜钱全部买进金子,到今日已是亏了……”

    “只管卖,我买进金子,就是为了收交钞。”赵颢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进退。”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一阵喧嚣,便一个牙人跑到门口,手舞足蹈,兴奋地得不能自已,“员外!员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么大事?”吕渊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喝道。

    那牙人激动得几乎有点口齿不清,“有人进场,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笔!”

    “什么大手笔?吕郎,让他进来吧。”

    “是。”吕渊将那牙人带到赵颢跟前,便听那牙人颤声禀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进场,用铜钱,出价十五万贯,买进两万两黄金;又卖出两万两黄金,只收交钞!”

    “只收交钞?!一千八百万贯?!”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会那么多,要看有没有人敢接!”沉默了一会,赵颢已回过神来,冷笑道,“他不是来买卖黄金的,他是来救场的。”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大厅内。

    十几万贯铜钱的交易,在金银交易所并不算很大,但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却未免骇人听闻。

    在曹家小舍人进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今天金价对交钞一定冲破一千贯,直到昨天,还有人在赌交钞,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绝望了。政事堂、户部、太府寺、交钞局,没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见着交钞在垂死挣扎,迟早变成废纸一堆。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的大手笔,真是不能不让所有人侧目。

    这个小衙内若非是有内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万贯铜钱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输。

    十五万贯铜钱,如果交钞果真废除,它的价值绝对不止是十五万贯这么简单!

    牙人们疯了似的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场内的豪商交头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许多在旁边的彩帛丝绸交易所、生丝交易所等场中交易的富商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纷纷往这边聚集。

    一个消息很快在金银交易所传开来。

    “刚出的《新义报》,司马相公接见了食货社的李绾、吕彰,荐举二人为交钞局丞——有人说朝廷为保交钞,要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牙人们跑动的脚步,更快了。

    “对铜钱涨,七贯八十文!”

    “对铜钱,七贯一百文!”

    ……

    “对交钞跌,八百九十贯!”

    “八百七十贯!”

    “八百五十贯!”

    ……

    转瞬之间,界身巷内已是天翻地覆,铜钱一路暴跌,交钞却开始回涨。

    “员外,要不要再等等?”这样的变幻,连赵颢聘请的牙人,也有点拿捏不住了。

    赵顼站在交易大厅的后面,看看大厅内不断更换的报价,又看看意气风发的曹友闻,咬咬牙,低声道:“买铜钱!有多少黄金白银,全部卖出去,收铜钱!”

    “员外?”对于界身巷内的游戏,吕渊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赵颢的举动,更是每每让他胆战心惊。

    “只管买!”铜钱一定会涨,交钞肯定还会跌,赵颢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只是还不到时候,曹友闻根本不懂界身巷的游戏,带着十几万贯铜钱和一个流言,就想挽救交钞,那只能是飞蛾扑火。真到风浪来了的时候,在界身巷内,几百万贯丢进去,也溅不出一个水花来!

    (注:本章所描述之界身巷金易彩帛交银所,见于《东京梦华录》,其具体交易规范虽不可知,但至少亦是较成熟的民间金银现货交易市场,其交易规模据说动辄上千万。)

第三百十八章 战之末曲

    “界身巷果然名不虚传。”回到犀光斋后,曹友闻终于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曹五郎对于曹友闻不肯听他的劝告,却依然有点耿耿为怀,“大哥这般报价,实是太吃亏了。纵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钞,也应当找个好牙人,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出价买进,这两万两黄金一把标出去,买那么一大堆废纸,界身巷内的牙人,还不象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聚过来?”

    这日界身巷内,交钞买入黄金的价格,的确是让人惊心动魄。在曹友闻进场之前,交钞买入黄金价一路直涨到九百贯,即使如此,金银交易所内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只收交钞。而交易所内的金银交易,也主要是以铜钱加上大量的交钞做为添头来报价的——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只有资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计算出准确的市价。只收铜钱的报价,在此前也只有极少数的能够成交——它的主要意义,还是一种交易者的参考。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金银交易所内立即风云变色。

    关于可能废除铜钱的消息,导致金银交易所内铜钱买入黄金价在一小段时间内暴涨,但涨到七贯一百八十文的时候,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过来铜钱根本不可能被废除,转眼之间,便又开始继续回跌的过程。

    但这个消息和曹友闻的大手笔,在交钞这一块,几个时辰之内,就令三个人因为过于激动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厅。仿佛所有的冒险家都被刺激起来,交钞买入黄金价由九百贯每两开始,一路猛跌,其间虽然偶有震荡,却也阻挡不了大势,黄金价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贯每两——这让许多此前将交钞当做添头交易的巨商们几乎悔青了肠子。

    不过,界身巷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财富之巷。尽管曹友闻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钞报价,其中还不乏素不相识的赌徒和他一起作战,但他两万两黄金最终也很快消耗殆尽,交钞买入黄金价再度回涨,在界身巷关门之前,曹友闻只能眼睁睁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贯六百文。

    这一天,因为他的进场,创下了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日成交记录,但他却也成为界身巷当日的笑柄——他最后的成交均价是六百九十贯每两!比起七百贯六百文的收市价,最后每两还少了十贯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报价相比,每两少了二百一十贯交钞!

    这样拙劣的成绩,也难怪曹五郎会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过是试试水之深浅罢了。”曹友闻却只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拼了十几年,记不清有多少次是从惊涛骇浪中侥幸捡到一条生命,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亲自拿着弩弓和海盗周旋,有多少次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和薛奕的南海舰队捉迷藏……今天的这点点挫折,对曹友闻来说,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根本连眉头都已懒得皱一下。

    “大哥别怪我啰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马相公都反对废除交钞,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长,不过大哥不可过于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这不是他反对不反对的事情,交钞随时都可能变成废纸……”曹五郎的心里,已经认定了曹友闻今日的行为是极不理智的,“若要论亲近,没有谁比唐家和石相公更亲近,可我听人说了,连唐家在京师的钱庄也受不住了,他们这几日一直通过牙人在界身巷用铜钱搭着交钞换金银换货物。这时候,大伙都是想方设法抛点交钞出去,把风险降低一些,靠大哥一个人逆势而为,大哥有再多的钱,丢进界身巷里,连声响也不一定能听到一个……”

    曹友闻淡淡地望了激动的曹五郎一眼,笑道:“这个道理,今日我已经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抬眼看见曹友闻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终于吞了口口水,将一肚子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勉强应道:“是。”他心里不敢真正责怪曹友闻,却将不满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闻身边的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头——曹友闻这次回京,带了好几个亲信的手下,这个叫“王六丈”的老头,便是曹友闻最亲信的一个,曹友闻对他非常信任,连曹家在婆罗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给他打理。曹五郎是知道王六丈的精明的,对于曹友闻好几次重要的决断,他都给出过重要的意见,但不知道为何,对曹友闻这次极不明智的行为,王六丈却一言不发,这让曹五郎非常的恼怒。

    但王六丈却假装没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强抑着一肚子的不满告退之后,王六丈才叹道:“官人这回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为我是买了一堆废纸回来么?”曹友闻笑道。

    “十几万贯不是个小数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为海上的钱来得容易,但咱们家的生意,挣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还总有海盗抢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无归,有时还要赔偿货主损失,抚恤金也不是小数目,几万贯几万贯的打水漂是常事。况且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正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点本钱。”曹友闻笑道,“山长如今已贵为宰相,当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虽有子柔引荐,但若没点见面礼,所谓‘人微言轻’,说话也没份量。况且我欠着蔡大人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让我做这点小事,我怎好拒绝?”

    “当年那事,那是陈先生的面子,算不到蔡京头上。”

    曹友闻摇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一场暴风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几艘福船,价值数十万贯的货物,还有几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时候连我这条命都几乎不保,我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过,这才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卖田卖地,惨淡维持,若非是子柔写信给蔡大人与薛侯,我哪里敢想今天?这些事契丈也是极清楚的,当年没有蔡大人给我那几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败家子。我曹友闻是有恩必报的人,当年我拿着子柔的信去见蔡大人,他没把我拒之门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随便拒绝他。何况这还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王六丈却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张仪再生,也要无能为力。官人的大计,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为。”曹友闻淡然道,“能不能成功,总要先试试。”

    “也罢,总要先试试。南海就这么大一地方,虽说国家林立,但有时所谓一国,尚比不上大宋朝一乡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紧,这也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仅以陶瓷来说,熙宁八年的时候,利润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门的胡商也好,广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这边的,这几年过来的也越来越少,这其中原由,虽然也有人说是大食国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还是注辇国在中间抢钱。凌牙门的胡商都是一个口径,道注辇国管得越来越严,他们多数船只只能在注辇国卸货,大宋过去的船只也一样,以前还有些船能去大食,现在到了注辇国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说的事情,其实曹友闻也知道,但这时说来,还是忍不住嗟叹。

    “大宋的货物,大食那边都是供不应求。所以我们的海船到了注辇国,便被他们压价和买,他们再转手高价卖给大食的海商。这是无本生意,一本万利。大食过来的货物也一样,好的他们也博买了,再高价卖给我们,只有差货才令他们自卖。不但如此,这些年我们好多武装商船在注辇国海域失踪,谣传是注辇国水军还扮成海盗,在海上公然抢掠。这原都是杀鸡取卵的勾当,但人之贪欲无穷,真是利令自昏。本来他注辇国港口无人问津,也是咎由自取,不关我们甚事,但他们这么着阻塞商路,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总得计上注辇国一份功劳。”

    曹友闻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说过。子柔和契丈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时节,朝廷不可能再兴什么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对注辇国开战的,这次回了一次京,据说明里已是不再说这些话了……”

    “尽人事罢,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试。”王六丈的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信心。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总是要试试的。曹家和高丽国的走私贸易,本来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曹家自从逐渐南迁广州后,其实已经将家族生意的重点转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辇开战,以曹家的生意范围,一定是其中获利最大的之一。不仅如此,他们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几十个大海商私下里达成协议,若曹友闻的游说能有进展,所有贿赂需要的钱物,全部公摊——对于南海的许多海商来说,不管他们多么有钱,汴京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里,蔡确便已经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员了,贸易的萎缩、人力资源的贫乏,让他们许多人都想对注辇国开战,但是他们却连贿赂都找不到门路,更不敢去想影响朝廷的决策,所以对于曹友闻的提议,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们公摊的那点钱,而是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曹友闻能够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们信服的进展,不管最后能否成功,通过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让曹家成为南海海商中的一个首领——这中间的利益,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丢在界身巷的十五万贯铜钱,也不过是一张送进石府的门帖而已。

第三百十九章 血脉之疑,以及新的特训(第一更)

    “元长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钞?”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觉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含义——那是一种不理解,对他的愚蠢想法的不理解。蔡京的脸不觉微微红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他失于考虑之处,他原想曹友闻以十几万贯蛮干,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万贯交钞。倘若以千万贯铜钱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钞,从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将交钞价格抬拉起来,并且恢复人们对交钞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问却突然间点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张胆地进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只会激怒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并且树立更多的敌人,让朝中局势复杂化。

    若是暗中寻找牙人代理,在界身巷里,却到处都是赌徒。在那里,有人会跟着他赌朝廷有能力恢复交钞信用,但同样也会有人赌交钞被废来牟取暴利。手法足够巧妙的话,和朝廷里应外合,也许能够在短时间改变交钞的颓势,甚至造成一种交钞将稳步恢复信用的气势……

    但他却立功心切,忘记了一些关键的事情。

    界身巷深不可测,这远远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而纵然他们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赢这场战争,胜利也未必能持续多久,一旦后继乏力,很快会被人反扑——界身巷里赌交钞被废的人真正被卷入这场战争后,他们要么富可敌国,要么倾家荡产,这些人没有了退路,所以绝不可能甘心认输,所以,朝廷也同样可能在界身巷输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会接受这个“妙策”,却忘记了这种事在司马光眼中,势必是比均输法更恶劣的行为。这种事情既使能够确何成功,尚且逃不脱“与民争利”的罪名,要说服司马光只怕也会非常艰难,更何况它远远不能确保成功,他拿什么去说服司马光同意?

    再聪明的人,若对某些事情过于热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双眼,把事情想得简单、轻易。

    蔡京从来不是一个很沉稳持重的人,他想不到这些事情,绝非是他智不及此,实是他太想博到这个头彩了。

    解决汴京的交钞危机意味着什么,蔡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马光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样的问题,石越与司马光一定会深思熟虑,去考虑整个大局和长远的利弊,但蔡京却绝不会在乎那些,他只要解决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于其余会有什么问题,那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反正一码的功劳已经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归罪于他,反而只会因为他的成功,对他更加依赖。

    这样的心态实是深入他的骨髓当中。

    但蔡京也是擅会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很会顺着上司的心意去思考,总能够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当他一个人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能筹到一千万贯,通过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脚;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点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完全不用石越多说。

    这次,蔡京对于自己的失算,的确感到脸红、羞愧。不过,他的脸红、他的羞愧,却是因为自己竟然忘记了好好分析司马光的心思——这在蔡京看来,的确是一个低级失误,一个绝不容许再犯的低级错误。

    石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从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但陈良却没注意到这些,很不客气的说道:“绝对不行,在界身巷即使侥幸成功,亦不足为万世法。倘若要通过这种手腕,相公还不如废除交钞,朝廷只要厉行节约,用不了三五年,一样能恢复过来。”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恼的眼神,又道:“况且,时间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筹措到一千万贯铜钱,运回汴京,需要时间。只怕我们没这么多时间了,陕西的交钞与铜钱比价的混乱,流言传到东南,已经引起过小的动荡,但毕竟相隔太远,所以很快便平息下来。但倘若汴京的流言传过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最多还有半个月,这个消息就一定会在东南诸路流传开来……”

    石越与潘照临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他倒不是要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后,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员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难堪。“虽是远水难解近渴,但元长却是提醒了我。”石越笑着替蔡京解了围,“若非元长,我绝想不到我原来还有援军可用。”

    这个却是真话。

    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所谓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们都积极参预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十八家对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时石越要调用个数百万贯缗钱,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石越有什么政策推行,偶尔少挣一点,甚至略亏一点,十八家也会支持,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石越也会非常有分寸,他绝不会让他们去做有可能损害到他们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个慈善机构,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属,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

    象这次的交钞危机闹得这么大,真正消息灵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财政已经要不行了——这不是石越、司马光、王安石说不废除就可以不废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诏书可以解决的,商人们不需要读过史书,不需要知道历代君主们在这个问题是怎么样被他们的臣民们无情抛弃的,他们只要凭着最朴素的常识,就会做出趋利避害的举动。在这种时候,只有赌徒与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拿自己的家产和朝廷绑在一起。

    在这个时候,休说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唐甘南心甘情愿的把家产全部丢出来,进行这场大冒险?今非昔比,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为了唐康的前途,只要有选择的话,唐甘南会宁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调一点。这样对唐家来说,会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开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甚至和唐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也知道,唐家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也是自顾不暇——唐家的产业中最大最重要的两块,是制造业与钱庄业。唐氏钱庄是宋朝少有的几家在全国各路都有分号的大钱庄,在这次交钞危机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这个时候,要他们借出数额庞大的贵金属来,也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大宋所有的钱庄都希望石越能打赢这场仗,不过,在这时候,想给朝廷帮忙的,已经帮不上忙了,他们只恨不能朝廷反过来帮帮他们;而还能够帮忙的,却谁也不敢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来给朝廷帮忙。钱庄在此时的本能反应,就是设法屯积金银铜以及丝帛、粮食、土地等货物,谁有本事活过这场危机,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这一次拿不出合适的筹码的石越,原本也没有指望过商人。

    但蔡京却也提醒了石越。

    他还有筹码。

第三百二十章 朝着术师财富,狂奔吧!(第二更)

    何家楼。

    “司马纯父允叔只旧是很难见着了。”陈良笑着给曹友闻斟了一杯洒,“他这向忙得紧,我回京后也没见着他。”

    “我听说纯父封侯了?”曹友闻问道。

    “司马纯父晋封云阳开国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兼讲武学堂司业。武选司乃兵部第一美职,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调转迁事宜,还兼掌着武举;他还要在讲武学堂兼职,现在每日奔波于汴京与朱仙镇之间,忙得不可开交。”范翔在旁艳羡地说道。

    “云阳侯!”曹友闻黝黑的脸膛上闪着亮光,笑道:“当年与诸兄定交,我们都知道司马纯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纯父最先封侯。不过当年我虽知纯父文武全材,却一直以为纯父之显达,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开疆拓土。人生际遇,真真难料。”

    陈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却不说话。司马梦求由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职方馆知事任上升迁,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积功积劳,但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防范职方馆长期由一个人把持。其实若论紧要,武选司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职方馆的。这个人事案是潘照临竭力反对的,但石越却没听纳潘照临的意见。不过两府诸公倒也役有亏待司马梦求,不仅封他为云阳侯,而且据传他将来很可能接任枢密院都承旨——讲武学堂司业这个兼差,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如果司马梦求果真能出任枢密院都承旨这一要职,那的确将称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却听范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错,如今也称得上富可敌国。在界身巷一掷十五万贯,乖乖,我一辈子的俸禄只怕也没这么多。”

    “范仲麟素来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要不要你和我换换?”

    “换就换,只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斋住,你去住我的鸟窝。”

    陈良听他们开着玩笑,不由也笑道:“允叔你可亏大了,范仲麟刚刚升任户房都事,要贪赃枉法,也没这么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换,也得等上几年,等他升了官再换不迟。”

    “啧啧!都知道你陈子柔和曹允叔关系最好,可也用不着这样分亲疏吧?”范翔冷笑道,“我说这人心怎的越来越不淳厚了呢?”

    陈良却不理他,只对曹友闻笑道:“你别去理他,他是无药可治的,我回来后才知道,原来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乱开玩笑的。”

    “石相不怪罪么?”曹友闻诧道。

    陈良笑着摇摇头,“连司马相公都容着他,何况石相。我看这世间,只潘潜光能治他……”

    范翔在旁笑骂:“陈子柔你就会败坏我名声。”一面却对曹友闻笑道:“允叔你要当心,汴京这地方,全是些骗子,你要办什么事,断不可乱信人。”

    “这个范仲麟倒说得投错。”陈良笑道,却是转过头看着范翔,“所我才叫他来找你。”

    “找我?”范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办什么事么?什么事你在石相那说说不就成了?”

    “这事情太大,现在找石相,一定碰钉子。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怕还只能着落在你范仲麟身上。”

    “太大?”范翔越发惊讶了,有什么事情值得陈良说“太大”?要知道石越如今己贵为次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陈良还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只怕他轻易不肯开口,只要他肯开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员排着队想要给他办事。

    “的确是桩大事。”曹友闻点了点头。

    “我说呢,果然这何家楼的酒没这么好吃的。”范翔笑道,“不过且说说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闻望着范翔,轻声笑道:“我想游说朝廷对注辇国开战。”

    他话音未落,范翔的笑容已经僵在脑上,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来。这时候,范翔才忽然发现,曹友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竟然有一种杀伐之气。这种气质,若不是带过兵、真正打过仗,普通人身上,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可还真不是件小事。”范翔自嘲地说道。

    “子柔和我说,要办成这桩事,非得范仲麟你帮忙不可。”曹友闻淡淡笑道。

    范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闻,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说,朝廷从益州和交钞脱身之前,这事没可能。”

    “仲麟为何连我的原由都不问……”

    “不用问。”范翔笑了起来,“南海的份量还没那么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为南海商人向注辇国开战,就先得向朝廷证明他们值得朝廷这么做!”

    “向朝廷证明……”曹友闻沉吟道。

    “不错。我知道你和子柔怎么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就不绕那多***。我的确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哪些人在几位相公面前说得上话,通过哪些人又可以接近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样的嗜好和厌恶,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又势同水火……”范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钱,总能想办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过这条路子办成这事,没有四五年的功夫,是绝不可能的。靠钱贿赂是没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须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几年,参加他们的诗社宴会,得到他们的认可,赢得他们的尊重,然后才能打动他们,影响他们,他们才会相信、重视你说的话,然后你的意见才会被流传,被慎重地讨论,在宰执们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写成章奏直达皇上御前。即使是这样,如今这三位菩萨,也没那么好唬弄……”

    范翔每说一句话,都会让曹友闻的脸色更添黯然。因为范翔说的,他虽然并不了解,但心里却非常清楚地明白范翔说的都是大实话。他知道,大家虽然都同样长着一双眼睛,但象这些东西,是他和陈良所看不见的,而范翔就一定看得见,而且看得情楚。

    汴京的游戏规则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没有熙宁重宝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却并非仅仅只用熙宁重宝就可以撬动的。

    “如此说来……”一瞬间,曹友闻几乎打算放弃。他可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汴京这令人生厌的官场。

    但范翔接下来的话,却又点燃了他的希望。“倒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

    曹友闻紧紧盯着范翔,生怕漏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两条路。”范翔轻轻摸着手中那过份奢华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证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来这事不容易,不过,眼下却有难得的机会。”

    “你是说?”

    范翔却并不直接回答,只笑道:“如今这三位菩萨,你若真能帮得上他们,你就不用担心没有回报。不过这还只是一方面——我记得你是白水潭的学生?”

    “嗯?”

    “那你设法去说服桑长卿和白水潭吧。这比你一个个游说官员,要事半功倍。”范翔轻声笑道。

第三百二十一章 拉开和以往的差距(第三更)

    陈家酒楼

    石越和潘照临进了酒楼后,才知道原来整座酒楼,都已经被周应芳包了下来。二人仔细观察,竟发现汴京大大小小的钱庄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齐了--只怕交钞局开会,也不一定能叫齐这么多人。倒也没有人仔细询问石越和潘照临的身份,唐家支脉甚多,谁也认不全这么多人,只是细心的人见着唐福和唐守义对石越和潘照临暗地里恭敬有加,都以为这是唐家亲近得宠的什么亲戚,不免会有人特别过来客套几句,联络下感情。石越前面听到的周应芳是富贵钱庄的掌柜,原以为一定已是个四五十岁,老谋深算的商人,不料这周应芳却只有三十来岁,看起来倒像是个儒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留神听旁边的人议论,才知道周应芳虽是河北人,却在西湖学院读过四五年书,承父业接管富贵钱庄也不过五六年。

    这钱庄掌柜办事效率极高,也没过多久,这七十八家钱庄约有二百来人,便被请到了三楼大厅。这是厅中早被腾空,摆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临因是唐家的人,被请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又许多钱庄掌柜,却不过是随便摆了张交椅在后面坐了,连杯茶水都没有。

    唐守义坐在石越旁边,笑着解释道:“这是按钱庄大小安排座位的,后面都是些小钱庄,最小的钱庄每岁贷款总计也不过万来贯,请他们来此,不过是尊重之意。”

    石越笑笑点头,也不以为意。

    便见那周应芳已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诸位员外,这已是咱们第三次会议。大家都应当明白,局势如此,咱们这些钱庄,随时都可能破产。朝廷眼下虽是司马相公和石相公执政,但这局势要何时才能好转,真是谁也看不到。这个时候,咱们要是各自为战,只能是死路一条,不是周某自夸,我富贵钱庄都说撑不下去,这汴京能有几家敢说能撑下去?就算撑得下去,也是元气大伤。所以咱们只能联手自救,只有联手合作,才能尽可能撑过这个难关,也才能有胆气和朝廷说话。我年纪轻,得蒙诸位前辈谦让,才让我来牵这个头,我既已经答应星期去,就不敢只为着一己之私利,辜负了前辈的厚望。前两次会议,咱们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第一样,汴京所有钱庄要联手自救;第二样,要是有哪家钱庄周转不灵,钱庄之间要互相借钱,用家产做抵押也好,用贷款票据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来借钱周转,有能力的,愿意借钱的钱庄,就把利息不标出来,咱们找一个地方,让大伙公平交易,但总之有一条,这事要公开做,和界身巷一样,公开标价,否则就谈不上是联手自救;第三样,我们要定一个统一的交钞与铜钱的比价,拿这个去向交钞局,太府寺请愿,不能放任着鬼市子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们的利益;第四样,每家按比例掏一笔钱出来作为救急金,这笔钱既是做为钱庄间接带动保证金,也是用来救急的,情况危急的时候,可以按每家在这笔钱中所占的比例,申请一定的倍数的钱来救急;第五样,为了做这些事情,咱们要成立一个商社,来提供钱庄间借贷的场所和保证,规定每天都钞钱比,管理救急金,还有游说朝廷~~”

    他一口气说了五条共识,顿了顿,又说道:“诸位掌柜若对我说道有异议,此刻还可以指教。”

    这时便听后面一个小钱庄的掌柜站了起来,高声道:“周员外说道,我们都没有异议。只有一条,上回周员外说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一千两,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们这些小钱庄,却实实没有这么大的财力。”

    他话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声符合。

    周应芳笑道:“胡掌柜说的却是实情,这是周某思虑不到之处,咱们要联手互救,绝不是要钱多的起伏钱少,也不是要把小钱庄排除在外,坐视不管。所以,这几日,我和唐掌柜、黄掌柜、张掌柜十几位掌柜商议过,一起提出几个条陈,来供诸位员外参详。这也是今日要商议的。”

    他顿了顿,又到:“上回提出来的条陈,不仅是小钱庄承受不起,连大钱庄如何分配比例,也难以做到极公允。故此,这回提出来这个新条陈,是干脆将救急金定成一千两白银一份,小钱庄若是一家难以承受,可以几家联手,一起凑出一千两来,这几家便算是一家,到时候你们要用救急金,怎么分配,你们自家可以再按各出的钱来分。大钱庄呢,想出多少份都自愿,咱们也不强求。但有一条,这商社,我们要设立一个知事局,商社大小事务,都由这知事局来管理,这知事局有十九个席位,其中十个席位,就由救急金出得最多的九家出人出任;另外还有两个席位,由出钱少于十份的钱庄自行推选;还有八个席位,就由大伙共推德高望重的前辈来担任--不过为了保证公平,这八位前辈,就不能再在钱庄任职,由商社给他们发薪俸。平时议事,咱们就按学院的办法,少数服从多数,这样最公平合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石越和潘照临在下面听着,只觉得这周应芳真是煞费苦心,他提出来的条件,看起来非常的公平,简直是让小钱庄无法拒绝。潘照临倒还罢了,石越一面觉得这周应芳聪明过人,一面却是惊得汗毛直竖--这周应芳提议的,分明便是一个庞大的金融卡特尔,这样的机构不加限制,迟早要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应芳想借机控制小钱庄倒也罢,但他们竟然已经想要控制钱钞比的定价,虽然只是为了自保,也是石越绝对无法接受的。

    果然,便听到后面诸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过了好一会,便听周应芳高声问道:“诸位员外,对这新条陈,可有异议?”

    石越回头看时,却听后面小钱庄掌柜纷纷摇头,高声喊道:“没有、”“没有”他又去看唐守义和唐福,却见二人神色如常,显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应芳笑着又重复问了几声,见众人皆无异议,便高声笑道:“如此此事便终于算议定,咱们一定要齐心合力,度此难关,我们富贵钱庄,愿意出资二百份!”

    他话音刚落,下面顿时一片哗然,连石越都觉得惊讶。

    二十万两白银,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员外,但库房里还有点丝绸,这起白银,也有四五万两,我就出五十份吧。”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钱庄出手之阔绰,让石越简直目瞪口呆。他侧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把这些人都抄了家,什么破危机都解决了。

    这时候小钱庄的掌柜也纷纷聚在一起商议起来,不时有人喊道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周应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着纸笔,一一记下,当场便请报价的人签字画押。

    石越悄悄打量着唐守义和唐福,却见二人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各家喊价。而周应芳也不住拿眼打量唐家众人,显然最关心的便是唐家到底出多少钱。

    眼见众人纷纷报过出资份额,大钱庄几乎都报过自家愿出的份子,变价唐福唐守义微微点了点头,唐守义朝石越和潘照临点头行过礼,便缓缓站起来,朝着周应芳笑道:“我们唐家,出五百份!”

    “五百份?!”

    “五百份?!”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按当时的市价,那可是五百万贯铜钱啊!

    石越惊讶地望着潘照临,他明明刚刚听说唐家周转不太灵便,这时候怎么竟能出这样一笔巨资?却见潘照临也是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缘由。石越再去看周应芳,却是脸色都变了,显然他也是没有料到到处都传说唐家周转不灵的时候,唐家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

    这时候连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许抄了唐家,交钞危机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几年的财政收入都不用发愁了。

    唐福显然也是见着石越和潘照临的表情了,他在潘照临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见潘照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石越更觉奇怪,便听潘照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笔钱原是预备着给咱家小娘子的嫁资!”

    石越不由得张了张嘴,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宋代因为母家的嫁妆,女儿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权的,将来分家、另嫁,这笔财产都是随着女儿走到,所以嫁女婚事奢华,厚嫁成风,当时亲王嫁女,动不动就要几十万贯嫁资,甚至有亲王为嫁女儿,急得到处借贷,负债累累;而如果家贫,家里的女子就会嫁不出去,王安石当年便因为妹妹未嫁,甚是苦恼。所以家里有女儿的,从小准备好一笔嫁资存在那里,也是当时的习惯。石蕤虽然年幼,但在当时其实也可以论及婚嫁了,唐家暗地为她早做准备,也不为奇。但但是嫁个公主,也不过花掉一两百万贯,唐家竟为她准备五十万两白银的嫁资,却真实连寻常的公主都及不上了。

    “这可要多谢他们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说道。

    “还真是要多谢他们。”潘照临似笑非笑地说道,又朝石越挤挤眼,道:“你看谁过来了?”

    石越抬头望去,便见周应芳已是恢复常态,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对唐福和唐守义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柜慷慨解囊,这次咱们一定能平安度过这个难关。”

    唐福连忙起身,和唐守义一道回礼,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柜深谋远虑,我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还是亏了周掌柜,这真是后生可畏啊。”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周应芳一面谦让着,一面笑道:“姜到底还是老大辣。”

    众人口不应心的客套一回,相顾大笑。周应芳又对石越笑道:“这位桑官人,一向少了亲近。刚刚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只不知桑官人和桑直讲如何称呼?说起来,桑家原来也开钱庄,但不知为何,桑公后来将钱庄全部转让了,真是可惜,否则周某又多了一个前辈可以请教。”

    石越见他问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员外过谦了。其实在下便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周员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国的关系,周应芳便以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德夫人家的人,他虽略觉奇怪,因为此前从未听说唐家还有一位姓桑德夫人,但毕竟唐家的人到处都是,娶妻纳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尴尬见怪,忙混过这个话题,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见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才我听周员外说要游说朝廷,只不知员外有何妙策,能说动朝廷的几位相公?在下看眼下这麻烦,着实不小,只怕朝廷断难安然度过。”

    “依我看却是未必。”周应芳一面说,一面瞥了旁边的唐福和唐守义一眼,揣测着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试探,“听说官人自杭州来,若有空多看看食货派的文章,当大有好处。我便是因为看了食货派诸君子的文章,当陕西钞钱比混乱时,才预料到京师也将自身难保。”

    “哦?”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世间还有这等学问?”

    “这是大学问,比什么诗词歌赋有用。”周应芳笑道:“其实朝廷若想解决眼前的危局,只有两途,一是废除交钞,但这个法子,对我们这些开钱庄的,便是灭顶之灾,幸好几位相公坚持,否则。。。。。”他摇摇头,又道:“而朝廷想要稳定交钞,那就一定要我们钱庄配合,另一方面,司马相公和石相公还没有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和举措,也一定会影响到我们钱庄。我们要趋利避害,就一定要让相公执政们能听到我们的民意,说起来,这件事情,只怕还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那个什么食货派能有办法替朝廷分忧,要游说起来,便事半功倍了。”

    周应芳也笑了起来,“果真如此,相公们早知道了,还论得着我们说。”

    “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过我看周员外能想出这么多好办法来自救,想来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员外在朝中,定是一名丞。”

    “桑官人说笑了。”周应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实我能想出那些条陈,不过是家父的教诲。”

    “哦”不仅是石越,连潘照临、唐福、唐守义都吃了一惊。

    周应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说,越是复杂的事情,越要用简单的办法去处理。。。。”

    石越正留神听着,便见有人走到周应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应芳连忙请了个罪,转身离去,过了一会,边听他高声宣布道:“刚刚有掌柜说,要回去商议了,才能决定所出份额。这么大的事情,慎重点原也是应当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额的,回去后,也可以再商议了再定,我们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来,我们可以商议好知事局的权限章程,动用救急金的细则,五天之后,我们再确定各家所出的份额,推举知事局知事,不过地点就不必在这里了,我先将在西角楼大街的一处宅子借出来,咱们大宋钱庄总社,便暂时先在那里办事,待知事都推选定了,再由知事局来定正式的办事地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宋钱庄总社?!”石越震惊地与潘照临又对视了一眼,这周应芳辛辛苦苦搞出来这么许多事来,果然是其志不在小。

第三百二十二章 检验实力的赌博(第一更)

    “李兄、吕兄,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周应芳惊喜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绾和吕彰,高声笑道。

    李绾与吕彰打量着面前一脸富贵之相的周应芳,二人对望一眼,吕彰微微叹了口气,道:“惭愧!我们是来找贤弟帮忙的。”

    周应芳见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帮到忙处,二兄只管吩咐。”又揖了一礼,笑道:“请厅中叙话。”说罢便将李绾和吕彰请进正厅,叙了宾主之位,周应芳先笑道:“弟方听说二兄又高升了,不及拜贺,不料二兄反先纡尊,真是折杀小弟了。方才李兄说有事吩咐,二兄既与家兄是金兰之交,便也是应芳的亲兄长无异,有用得着处,只需差一下人过来吩咐声便是,弟自当过府听教。”

    “高升?”李绾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冷笑。吕彰在旁苦笑道:“高升又有何用?言不听,计不从,君实相公不过欲要纳谏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忧抱负不得施展。”周应芳笑着宽慰道,“便是君实相公不用,还有荆公和石相公……”外界虽然多以为李绾和吕彰在司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应芳却是心知肚明,司马光无用二人之意,所以对二人的抱怨,也不觉惊讶。

    “我二人都要成反复小人了,还说什么荆公、石相?”李绾尖声冷笑道,“御史弹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吕相公执政,就迎合吕相公;君实相公执政,又迎合君实相公,是反复无常,毫无节操的小人。象我们这样的人,纵然不能诛之以正天下,也当远窜四荒……”

    吕彰忙打断李绾的牢骚,望着周应芳,涩声笑道:“世人毁誉,何足道哉?吾与李兄所求者,不过能一展胸中抱负而已。君实相公对我们表面上接纳,实则不过虚与委蛇,不愿落个拒谏拒贤的名声而已。荆公入京后,又锐气全无,天下之士,等闲难登其堂,况且我和李兄还在文章中得罪过他,我二人在他府前,连门帖都递不进去。”

    话说到这里,周应芳已听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听说石相公倒是个有胸襟的。”

    吕彰又是叹了口气,只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贤弟笑话,我们走投无路,原本也想硬着头皮试试,可苦于无人引荐,又怕有人从中进谗。”

    “进谗?”周应芳讶声道。

    “便是蔡京那厮!”李绾在旁恨声接道,“前番我们去见他,已遭羞辱。君实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谋,听说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红人……”

    周应芳这时已知二人来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个在石相公面前说话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荐……”

    “周大哥曾经说过,贵府和李家、柴家颇有些渊源……”吕彰红着脸说道,坦承了自己的来意。他口里的“周大哥”,指的便是周应芳的族兄周益。这周益是西湖学院的重要人物,也是食货社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只不过他后来的学术兴趣突然发生极大的转变,竟潜心研究起在宋代少有人知的墨子来,因此竟很少有人知道他与食货社的关系。而李家、柴家,指的却是李敦敏与柴贵友两家——吕彰和李绾早年与周益交游,结为异姓兄弟,知道周益的一段秘辛——周益原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曾经师事年纪比自己还小的石越、桑充国等人,与李敦敏、柴贵友兄弟,也有极深厚的渊源——周益与柴贵友是连襟,而李敦敏之妹,又嫁给柴夫人的弟弟。

    吕彰和李绾不敢写信为这些事去打扰周益,这才厚着脸皮,来找周应芳帮忙。

    其实不必明说出来,周应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里的算盘。不过,周家虽说与柴家、李家算是沾亲带故,每年也常常来往,但周应芳心里却也颇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与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来,三人一路升迁,仕途得意,与石越的照顾提携也有说不清的关系。可论和石越的关系也好,论在朝中大臣们心中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远远不及李敦敏——当日司马光便曾经荐举李敦敏为御史,虽然李敦敏屡次谦退,最终固辞不受,但此事已可见一斑;而石越拜相后,即擢李敦敏为鸿胪寺海外事务局丞——海外事务局目前统管一切别的衙门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务,在汴京官场很受轻视,但周应芳这样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觉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贵友却依然还在地方当官——而且还是从淮南富庶之地调到了河北,形同左迁;而柴贵谊虽回到汴京,却只是担任开封府推官,也没能进入部寺。以他们与石越的关系而论,这是极为反常的——虽说唐棣如今也在西北当地方官,但唐棣却到底是被吕惠卿排挤出去当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后,立即追论他参预主持湖广屯田有功,除灵州知州兼管勾灵夏诸州屯田事,较之柴贵友,更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论及周家与李、柴两家的关系,外人虽不知道,但周应芳心里却很明白,周家和柴贵友家最亲,关系也最好;其次是柴贵谊家;至于和李敦敏府上,那不过是有往来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虽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党”中却是少有的清廉,这可能也是司马光会愿意推荐他的原因。象平时周应芳送去的礼物,只要稍重一点,都会被退回。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务局,周应芳更是削尖了脑袋想和李敦敏搞好关系——他昨天还亲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个下午,但李敦敏只派了个老仆来道了个谢,便径直去了驿馆。

    吕彰和李绾只知道李敦敏、柴氏兄弟与石越是布衣之交,只知道周家与李、柴二家沾亲带故,只见到李敦敏、柴贵谊纷纷高升,哪里又能知道这许多内情?

    但周应芳也不想拒绝二人。吕彰和李绾在太府寺任过职,被司马光“重用”后,分别被提升为金部主事与仓部主事,大小也是个户部的官员。周应芳要想与唐家争夺对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就免不了要尽可能的利用每一个与官府有关的资源。毕竟在这方面,周应芳有先天的劣势,面对强大的竞争对手,他除了要发挥自己的优势之外,尽量缩小劣势也是必要的。

    因此,吕彰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周应芳却已一口应承下来,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会得。不过二兄须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术师财富之威力

    “在下不知周员外今日有贵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罢。”曹友闻与王六丈见着和周应芳一道出来迎接他的李绾与吕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请曹员外恕罪才是。”周应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闻名已久的曹家小员外,便见这曹友闻肤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觉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闻大不一样。一面却不忘介绍道:“这两位……”

    “李大人,吕大人!”曹友闻不待他介绍,已先躬身揖礼,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吕大人前几天在白水潭辩论,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见识过人,在下十分敬服。”

    “岂敢,岂敢。”吕彰和李绾言不由衷地谦逊着,心里却不由得顿时对曹友闻平添几分好感。

    周应芳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瞒曹员外,李大人与吕大人却是听说员外要来,特意留下来,想见曹员外一面。”

    “周员外说笑了。”曹友闻倒是真的吃了一惊,笑道:“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么会知道区区。”

    吕彰笑道:“曹员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连几位相公都知道了。我们又怎会不知道呢?若无员外出手,交钞还不知是何等局面。”

    “这可是贪天之功了……”曹友闻话未说完,周应芳已打断他的话,笑道:“诸位,便是一见如故,也没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这岂不让人笑话我这主人不懂礼节么?这位想必是王先生罢,久仰了。来,曹员外请,王先生请了……”一面笑着将众人请进厅中。

    待叙了宾主之位坐了,周应芳便又对曹友闻笑道:“在下这次请曹员外来,其实也是为了界身巷的事……”他见曹友闻拿眼去看李绾、吕彰,又笑道:“曹员外不用担心,李大人、吕大人非寻常儒生可比,不介意听我们谈这些阿堵物的。”

    曹友闻与王六丈不由相视一笑,知他误会,也不解释。因接着周应芳的话头,笑道:“在下听下人说,周员外愿意谈谈那两家债务的事……”

    “在下请员外来,便是为此事。”周应芳注目曹友闻,含笑道:“在下一直以为,咱们做生意的,总要讲个和气生财,不为己甚。这事于情理上,若叫员外一文钱也拿不到,在下以为实在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周应芳的话,曹友闻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庙里的菩萨,要普度众生也未必便轮到他曹友闻了,何况周应芳一不痴二不傻,平白无辜有钱不要非要送给他?

    他来见周应芳,却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顺便也来看看周应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他却没有想到,与周应芳的会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两个不速之客来,且都还是朝廷的官员。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汴京,虽不能算是很失礼,但却是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应芳对他的轻视。不过,这种无奈的现实,曹友闻早已体会过太多遍了。他心里依然会恼怒,但却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一个出色的海商,应当比常人更珍惜利润的宝贵。因为他们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换取利润。

    曹友闻早就知道,虽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却大多看不起海商。因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钱――这是绝大多数家境殷实的商人都不愿意去做的,更不用说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贸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无赖泼皮。所以,即使象唐家这样的家族,虽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论到出海贸易,却始终只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额。要知道,出海贸易并不是东家只要坐在国内买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东家或者东家的家族中没有得力的人经常亲自出海,那被船长和水手们坑得倾家荡产,也不是奇事。在海上营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经经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视道德法令。而且,海商们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蛮夷,除了海上的风浪外,更要面对许多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因此,特别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儿女,是不会愿意干这营生的。所以,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欢海商们可能带给他们的利润,羡慕海商们大多腰缠万贯;另一方面,却也看不起他们,在心理上轻视他们。这种心态,倒和汴京的官员们看不起海外的官员是一样的。

    象周应芳,曹友闻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轻视,还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也许在周应芳心里,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闻!而这种心态,才是最叫人无奈的。

    不过,这种在礼节上受到的轻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叫曹友闻困扰的,还是吕李二人的在场,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开诚布公的和周应芳提起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曹友闻也只得耐下性子,装出对那笔债务很感兴趣的样子,和周应芳敷衍着――这两笔债务虽然表面看起来数额庞大,但若为了这个闹到开封府,姑且不提那极低的胜算,只要想想因此会与汴京的钱庄行会结下怨仇来,曹友闻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听周应芳绕着***和自己谈论着这笔债务分割,故作亲切的谈起自己在杭州读书时的所见所闻,表示自己对海商的理解与亲近,又说到双方都是由读书人转而经商,讲起西湖学院和白水潭之间的种种趣闻,不动声色地拉近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一面表达着对曹友闻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经营钱庄的困难与委屈,间杂着还不忘和李绾、吕彰讨论几句钱庄法的得失。

    周应芳似乎很会拉近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曹友闻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样必有目的,但却也忍不住觉得周应芳的确称得上是个坦率、亲切的人,而他们弃儒从商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确让他们之间有比别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烦、困扰甚至快乐,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闻由开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烦,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放松、亲近,甚至是有点喜欢和周应芳的谈话了。

    便在这个时候,周应芳话锋一转,丝毫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带回到了他的主题。他以朋友的立场,暗示曹友闻,他愿意出头替曹友闻协调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债务纠葛的钱庄交涉,替曹友闻努力争取回一到二成的让步。当然,他也同样有想请曹友闻帮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闻能将界身巷罚没给他的保证金在富贵钱庄多存两个月,并且很诚恳地希望曹友闻能够再存入富贵钱庄十万贯缗钱,他愿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额,而且时间也只要两个月就足够。

    但是,至少在言语之中,周应芳并没有这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没有将这两件事说成是一件交易。甚至,为了表示诚意,周应芳还主动向曹友闻透露,他是为了和唐家争夺在即将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而在短期内需要筹集大量的硬通货。

    自然,聪明如曹友闻,不用提醒也会想到,如果帮助周应芳如愿,对他们曹家将来的生意,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

    从周应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个叫曹友闻难以拒绝的建议。但周应芳却还是无法如以往那样的自信。

    短短一两天内,汴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钱庄总社的事情,而围绕知事局十九个席位的竞争,也几乎白热化。台面上的,台面下的,各种交易传闻层不出穷的传出来。

    以周家与唐家的势力,要拿到一个席位当然不是难事,可要占据交钞局的主导权,就相当于还要争取九席知事的支持――这却是无论周家与唐家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为了占得先机,周家与唐家一方面要比别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帮助更多与自己关系好的钱庄进入知事局――毕竟,要争取独立知事与小钱庄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复杂与微妙,在此之前,余下八席大钱庄席位的争夺,就成了周家与唐家真正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了。

    如今的周应芳,最缺的便是金银铜钱。相比而言,周应芳比起唐家来说,更容易赢得小钱庄的支持;但在大钱庄这一块,周家却要略逊于唐家。周应芳必须用一切办法,争取一切支持,每多争得一席大钱庄的席位,都是胜利。

    在周应芳心里,曹友闻并不是多么重要,他对曹家的底细所知到底还是有限,但周应芳做事的原则是,不轻易放弃任何微小的帮助,积少可以成多。

    可即使是这样,曹友闻未必便会投向他这边。

    不错,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内部,都会对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与不满,但这却正意味着唐家巨大的影响力。这些人背后会诅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当面却会比波斯猫还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的确已经有所了解,曹家在海商中,是与唐家关系较为疏远的。

    但疏远与对立是两回事。

    不过,如果曹友闻最终不肯接受他的开价,对周应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他不会太放在心上。

    所以,他还能坦然地望着曹友闻,等待对方的答复。

    但曹友闻的回答,却令周应芳大吃了一惊。连李绾与吕彰都张大了嘴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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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龙的时代渐渐终结,当术师们在星空下留下无数的财富和传说,一个个觉醒的少年,便开始踏上他们的征途。冰火破坏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冰火破坏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