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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罪     冰火破坏神txt下载     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七章 莫斯的进阶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李丁文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说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上与一相三参而已。这是李向安悄悄带给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李丁文摇摇头,“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彭简。”

    “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经出发?”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着旧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犹豫,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不仅不会责怪,反而会非常的欣赏。”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口里虽然不相信,但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李丁文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主要来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听他说到这件事,沉默良久,摇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断然否定,说道:“一则我们等不起,再则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下意识的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觉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李丁文,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放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李丁文脸上的表情,是石越认识他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问道。

    李丁文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了半晌。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无视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从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他没有理由掺予进来!”

    李丁文点点头,说道:“不错,也许富弼的确没有理由要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李丁文缓缓的说道,“这个老头子,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李丁文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人是复杂的,公子。”李丁文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这个人,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真正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李丁文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

    “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是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会非常的生气。他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虽然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却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李丁文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实际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他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当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李丁文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一朝,若从表面上看,完全是韩魏公的功劳,才使得英宗能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李丁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李丁文。

    “不错,就是机会。”李丁文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呀!”

    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杨青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杨青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亦能感觉到那个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标致。若是他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他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门开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的声音,娇媚之中,更带着一种大方,且是标准的汴京官话,楚云儿也叫她讲过,不过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姑娘,请问你的芳名?”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的说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杨青这时更加尴尬,只好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门前的形势。

    梓儿倒料不到那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说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放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连远远躲在一棵树后的杨青,也似被这筝声击中心事一般,心中无限的郁郁,再也不愿意受理智的约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却又无处可去,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心与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涌到了胸口,又彷徨、无奈的堵在胸口——筝声中的人,怀念远人,虽然无可奈何,但终于还可以做一个梦,梦见有相会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间,竟是比天涯还远;便是做梦,也知道断无可能!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松树的树皮,鲜血从指尖流出,他感觉到的,竟是一丝快意!

    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也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终了,宅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清彻入云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心中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

    ——“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

    梓儿一行人被楚云儿迎到客厅中坐了。

    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有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句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说道:“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梓儿悠悠说道。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的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我是想问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进府中,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楚云儿不由一怔,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轻轻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的拒绝,竟是异常的坚决。

    梓儿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

    她口里却只淡淡的说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梓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楚云儿淡淡一笑,道:“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

    “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淡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衙门。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其实并不怎么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供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事先订购,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所以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

    蔡喜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蔡大人的思绪。

    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府上,打听得怎么样了?”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是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晁端彦的审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简单。

    晁端彦刚刚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惜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也可以下令将彭简的家眷与彭简本人,好好的“保护”起来……

    不过彭简本人倒并没有过份的惊慌失措,他一方面写折谢罪自辩,一方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他还在想着,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晁端彦断然软禁彭简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实。详见《宋史·富弼传》,《宋人秩事丛编》富弼条。又,后文提及的所谓“濮议”,其原由大致如此:赵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迎立英宗为皇子。其后欧阳修要求追尊濮王,认为不能够儿子为皇帝,父亲反而为臣子;而反对者,则持大宗小宗之议,认为天子至公无私,虽然是亲生的父亲,也不能例外。其中种种纠纷,表面上是对传统礼制不同的理解,实际上也牵涉到曹太后与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维护仁宗的地位,来讨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来迎合新皇帝。当然,在濮议当中,也不完全是政治斗争,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礼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见。若纯粹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解释,很多人的立场未免就解释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后,既便是宫廷的斗争,也相对温和,与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韩琦为相,可以请曹后垂帘,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帘归政,曹太后亦不过发几句牢骚便了事。这是宋代政治的可爱处。濮议在今天看来,十分没意义,加上神宗朝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说中没有重笔提及,但在当时政治生活中,实在是一件大事。小说正文中不能详叙,特在注中说明。

第一百七十八章 胜利的怒吼(第二更)

    “二公子!”众人望着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见侍剑一身行装,立时知道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说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要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剑低声说罢,便停上脚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望见唐康走远,转过头来,对陈良说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

    三人进了后厅等候,有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说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是唐康的表字,他因为年纪还小,除开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陈良说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自己人,便抱了拳,说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

    蔡京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见唐康说自己“名动京师”,虽然明知言语中多有夸大,心里却也不禁得意,连忙谦逊。

    唐康却不再多说,目光沉凝,向陈良问道:“陈先生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声。唐康心知有异,忙问道:“想必是知道了?难道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点点头,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一面听一面思忖,听说彭简竟然已被晁端彦软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剑说完,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这才知道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是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故意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他从唐康的话中,隐约感到楚云儿与石越的关系大非寻常,便是提到楚云儿,也立时客气了几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彭简一面之词。”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对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蔡京瞅见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儿子,这一笑大有乃父之风。”

    ※※※

    自从那日梓儿拜会楚云儿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一日阿沅正指使着杨青到院子外面来打水,却出人意料的发现,原来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见了!

    “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杨青也喜爱颜开,笑道:“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从他的眼中所见,对梓儿不免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沅听到这话,俏脸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么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个石夫人娇滴滴的装可怜,不是好人。”

    杨青素来不敢和她争辩,当下默不作声,弯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中不快,兀自说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

    杨青默默把水提上来,挑上肩头,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紧跟,心有余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儿与阿旺及另外四个丫环的种种不是。杨青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搭话。

    阿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有气,对着杨青一脚踹了过去。杨青本也略略学过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闪,阿沅重心不稳,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一股泥臭扑鼻而来。

    杨青站稳身形,回头见阿沅已经满身都是泥水,便连脸上也有一些污渍,东一把西一把的,他心里好笑,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欢迁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连忙把头转过,装做没有看到,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里正又气又急,她虽爱男子装束,可毕竟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口里不免“死杨青”、“臭杨青”的乱骂,骂得半晌,却无一点回应。待她抬头看时,杨青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时也只好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有人看见,阿沅不觉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尴尬无比的站在门前。不多时,便听一个男子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个男子回了一声“哦”,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阿沅听他语中有惊奇之声,好奇心起,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来的两人,自然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脸上身上这般模样,几乎忍俊不住,只是想来初次见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脸上表情却又极度丰富,心中更是来气。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气冲冲的抢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也不等唐康答复,使劲一推门,跑了进去。

    唐康本来万万料不到眼前所见之人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听她虽然生气啐骂,可是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样。明明便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男装尚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过,可是穿着男装还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水,饶是唐康机变无双,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而等他明白过来,却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虽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

    呆了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

    唐康见蔡京走远,便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个年青男子,虽然长相不见得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几分狡黠与灵气。她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请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望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自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之处,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

    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头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道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个细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立时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唐康颓然说道。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皇上是圣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见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又几分淡泊,“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与世无争便能免祸,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么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悠悠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

    唐康想不到楚云儿如此聪慧,一猜便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可误会我大哥,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很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说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彭简见着,是因为一时不察,让他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有人不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的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两年前跟随在石越身边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那种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样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想过要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温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声音,不可抑制的眼泪,让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这样的俗人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若说到那画,前天倒有人买了回来,可否拿出来,以供御览?”李向安尖着嗓子湊兴。

    “如此,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说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苏颂恭身答道:“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点点头,说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君臣刚刚说完,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

    赵顼起身走进,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一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皇帝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

    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突然向苏颂说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应道,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点点头,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见自己多疑,不禁莞尔一笑。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

    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问道。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李丁文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事?”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所忧心的,便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一阵风过,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响。

    “我这些日子,思虑已多,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声说道。

    “愿闻其详。”

    “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声说道。

    李丁文轻轻鼓了鼓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大臣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可以忘记他的志向。”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笑道:“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黠的一笑,低声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难道?”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听他竟如此欺骗世人,亦不禁莞尔,心道:“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李丁文却不再谈论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叹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韩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吕惠卿亢声说道。

    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等也反对轻启战事。”

    吴充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臣反对开战。”

    他这句话一出口,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说道:“臣等以为应当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连忙出列,朗声说道:“臣反对开战。”

    蔡确略一踌躇,也立时出列,高声说道:“臣请陛下内修战备,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几个翰林学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继表明自己的意见。

    赵顼见众臣子一一表态,主张议和的臣子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臣子,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说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个人“卟”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个大臣连忙俯身扶起,唤道:“蔡大人,蔡大人!”

    赵顼连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通过测试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说来。”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安惇被楚云儿斥得一怔,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他蔡承禧心里还盯着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进一步激怒安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说道:“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

    说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第一百八十章 艾林的强大(第二更)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二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大雪令得汴京城顿时成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玉树琼枝,份外妖娆。汴京城中一切平静如昔,唯有一些敏锐的人,却因着这场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严冬的气息。

    两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据说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连下了几道诏令,措辞严厉的命令亲王宗室,谨守本份,严禁结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从常秩之请,令昌王赵颢代皇帝前往山东曲阜,以孟子与颜子并列,封邹国公;从礼部尚书王珪之请,令嘉王赵頵巡视天下宫观寺院,替皇帝祷告求福。

    这几道突如其来的令旨,令官员们明显的感觉到了不寻常,更令他们无法忽视的不是皇帝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诫令,而两个亲王对于这两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应。令下之日,嘉王赵頵一早接到诏书,中午便匆匆就离京,竟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没有辞行,当晚竟是宿在陈桥驿。而昌王赵颢,却在这当口,极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没有离京。只是昌王府从接到诏令之日起,也便闭门谢绝一切客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员议论纷纷了,昌王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当然更令他们难以猜测的,却是太后的心里,是在想些什么?眼下暂时的平静,下面究竟掩伏着什么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样,在白雪消融之前,人们谁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么。

    昌王赵颢的花园,素来扬名汴京,尤其后府的花园之中,遍植红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干被白雪所覆,却掩不住那鲜红的娇艳,那静静浮动在银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觉此间并非寻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叠石当屏,小桥堆雪。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数间精舍。舍内窗明几净,陈设却极为简陋,一张床,一架书,一具琴,一柄剑,如此而已。此时,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着一卷《史记》,在低声诵读。

    一个青衣书僮正引着一人穿过梅林,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极之宽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见容貌身形,他低着头,随着那青衣书僮匆匆经过小桥,正往精舍走来。

    当那书僮与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约十来步的地方,书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轻轻叩门,唤道:“主公,李仙长来了。”原来那个黑衣男子,竟是个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诵读之声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就听到“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了。青年男子走到门口,淡淡的笑道:“仙长远道而来,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这个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赵颢。

    被唤作“李仙长”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蓬,露出里面的道袍,随手将斗蓬递给那僮子,然后才看着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声:“无量寿佛。”便不再说话。赵颢一边把他请入屋中,一边挥手令那僮儿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这屋中与外面竟似两个天地,一处冰天雪地,一处却似阳春三月。但举目望去,屋中陈设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从哪里供暖的。

    亲手为客人奉茶之后,赵颢才笑道:“这可不是机缘凑巧么?道长仙踪素来如天际神龙,这一别三年,都不知道长一点音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道长竟会到了东京。”

    那道士却是一脸的郑重,看着昌王,肃然道:“王爷不知道自己有灭门之祸么?”

    赵颢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么祸事?”

    “王爷为何不学嘉王,速速离京?此时留在京师,只会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与赵颢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是以并无一句虚言,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的谈论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长还记得治平二年的事情么?”赵颢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个大雪天,道长为小王看相……”

    “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为强盗所伤,身上又无分文,若非王爷救治,我有死无活。因此在告辞之时,我破例为王爷看了相。王爷之相,贵不可言。但是天下的至道,变化无穷。小道虽自以为识人不差,却不敢以为世上之事,竟能仅以相术来定命运。”

    赵颢心中略觉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傍倚大户豪门求取荣华的道士,所以并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长所言,自是至理。但是小王素服仙长之能,眼下的情况,还要请仙长能不吝赐教!小王并非是敢觊觎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经成人,小王自当安于这昌王之位,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实是因为皇子太小,主幼则国疑,许多事情不可预料。小王实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够好转,自然万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愿受罚;但万一皇兄大行,则小王绝不会允许朝中出现霍光、杨坚,令我大宋锦绣山河改名换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缓缓道:“王爷素来恬淡,今日如何竟卷入这等旋涡当中?实非智者所为。我夜观天象,紫徽星虽然暗淡无光,但是算来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机?……罢罢,王爷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坏事,那时反是我对不起王爷。”

    赵颢见李道士话中之意,已是应允,喜道:“多谢仙长眷顾。”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王爷虽然素有贤名,但是平素也不曾结交外官,并无缓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赖的,只是两宫太后而已。不知两宫太后此时心意如何?”

    赵颢叹了口气,道:“我母后虽然聪慧,先帝在位之时,便多赖母后周旋于先帝与太皇太后之间。但是她的性格,却并不喜欢争权夺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国家能立长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坚持认为,今日若有危局,断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辙。因此母后的心意,却也难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绝不会同意让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但是宫中太医传来的消息,却是说太皇太后病情也渐渐加重了……到时候,母后自是可以说服的。当前可虑之事——小王以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进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王爷以为,朝中大臣,有谁可倚赖?”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无非文吕石马诸人,此外王珪喏喏,冯京、吴充谨谨而已,余者更不足道。”

    “然而这七人,皆非王爷池中之物。文彦博忠直,其意如坚石;吕惠卿圆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虽然称不上言听计从,但也已位极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测,否则王爷何以能动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观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王爷所能羁;司马光天下君子,这等大事,更不用多说。冯京、吴充,俱谨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创业;王珪更是墙头之草,不足以谋划大事。若为王爷计,若无两宫太后为内援,政事堂诸相,更非王爷所能倚靠者。”

    赵颢不以为然的说道:“又非要兴兵动枪,不过是进一奏章。小王不信无待价而沽者。皇兄若无事,自是万事皆休。若有事,便请在朝堂上一争,而富贵唾手可得,岂有人不乐为者?”

    李道士知道赵颢此时已经完全被权力的*迷住了双眼,不由暗暗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吕惠卿、王珪,王爷可以加以笼络。此外,蔡确做了几年的御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动,可见其有过人之处,王爷亦可留心。至于其他官员,无非是以壮声势而已。”

    “吕惠卿,为何不是石越?”赵颢眉头微皱。

    “石越……石越其人之怀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个兵库,大门洞开,其中兵枪弓矢,一目了然。但是若细加思索,却实是深不可测。吕惠卿之怀抱城府,虽然是大门紧闭,但内有何物,智者不问可知,不过能骗骗无识之徒。因为对吕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个价钱,而其价钱是什么,却是明码标价的;石越的价钱则不可问……”

    “但是和吕惠卿相谋,难免不会被他出卖。”赵颢难以掩饰自己对吕惠卿的厌恶。

    “诚然。只要他觉得合适,必然出卖王爷。”

    “……无论如何,小王都不愿意结纳吕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

    宜春苑。

    宜春苑与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齐名,并称为“四园”,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园林。四园之中,琼林苑是宴请进士之所,金明池教习水军,玉津园有种麦劝农之意,惟有宜春园,大宋皇室却一直任其荒废,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皇帝曾经驾幸此园。为何并为四园之一,却如此备受冷落,其中的奥妙,在大宋,却也是尽人皆知:原来这宜春苑是因为旧址改成富国仓,于是迁到了秦悼王园,而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赵廷美,因为“阴谋作乱”,曾被宋太宗赵光义贬为“涪陵县公”,忧郁而死。虽然死后赵廷美又恢复了王爵,并且从熙宁三年开始,他的孙子赵承亮,曾孙赵克愉相继继承秦国公的爵位,代代享受着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却用通俗的语言表达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评价——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称宜春苑为“庶人园”。

    石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些典故,但身为大宋朝的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对这些事情发表公开的评价。虽然他的确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吕惠卿会一路带他来宜春苑赏雪——是巧合,还是想要暗示什么?

    他不由侧了侧头,打量了一眼正在专心温酒的吕惠卿。吕惠卿穿着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着金丝腰带,披玉针蓑衣,头戴金藤笠,靴子是貂皮缝制的,此时一脸的从容恬淡,坐在一个石凳上——凳子上垫了一块虎皮坐垫,神情专注的在木炭炉上温着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园中,青松翠竹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二人带来的护卫随从,都稀稀散散的分布在园中,低声喝酒吃肉。

    “子明,既来之,则安之。久闻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如何今日却似心事重重?”吕惠卿浑厚的声音,极具磁性。石越转过身去,发现吕惠卿并没有抬头,依然低着头往炉中加木炭。

    “我在担心皇上的病情与天下的局势。”石越注视吕惠卿,半真半假的说道。对于吕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终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运,有赖于四条水道,眼下黄河漕运,眼见迟早就要彻底中断;虽然今年的灾情,以工代赈,疏浚了广济河。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广济河水浅易塞,迟早会废掉,最后可能还是要往陆路上想办法。开发湖广,惠民河的压力骤然增加,兼之汴河漕运也已经接近饱和……而对运输能力的要求却在不断的增长,今年铁矿产量达到一千万斤,比去年的两倍还要多,铅矿产量也达到一千二百万斤,锡矿产量也翻了将近一倍,达到四百万斤。制造业与商业也因此更加繁荣,这一切都在给水运增加压力。朝廷必须早日想出来对策来——无论是浚清水道,还是增加陆路的运输能力,总要有个决策。还有,商业日渐发达,但是铜产量却迟迟上不去,今年铜产量不过一千四百五十余万斤,金产量不过一万多两,银产量不过二十多万两,迟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货币不足之累,这也需要皇上的决断……但是皇上的病情……”(注:以上皆是宋制,一宋斤约合633克,一宋两约合40克)

    吕惠卿静静听着石越说着这些他也耳熟能详的数据,他知道石越说这些事情,其实不过是为了试探而已。

    “这些真是子明此刻担心的么?”吕惠卿依然没有抬头,却淡淡的反问道。

    石越微微一愕,却听吕惠卿淡淡的又道:“这所有的一切,只怕比起皇上的病情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领会到吕惠卿话中隐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是他并不想这样直接的令眼前的这个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的说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子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后,方来发现朝廷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

    “朝廷并没有停止运转,一切庶务都处理正常。惟有些要紧的大事,尚书省不能独断,只能等待皇上的康复。也许我们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我与子明一样,都希望皇上能尽快康复。”吕惠卿一面说着,一面将酒从火炉上取开,“来,子明,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石越伸手接过酒杯,心里却在琢磨着吕惠卿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似乎是无意中说的,但石越却非常确定他是另有所指 “我知道子明你在四处寻访名医。”吕惠卿轻啜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这一点上,我和子明是一样的,我们的前途,都与皇上紧密相关。除了当今皇上,没有别人会给子明更多的支持与信任;而我吕某人,也只能是当今皇上的臣子。一旦有变,子明你将得不到你要的信任与支持,而我,则必然会外放地方,担任一州的知州。也许还会被贬到凌牙门城去吧?”说到最后一句,吕惠卿干笑了一声。

    “相公说笑了。”石越并不怎么欣赏吕惠卿的幽默感。

    吕惠卿饶有深意的看了石越一眼,神情严肃的说道:“我并非说笑。子明,你是聪明人,这里并无外人,我们不必说假话,我们实际是在一条船上的。”

    石越没有立刻接话,也没有反驳,他静静的听着,也浅浅喝了一口酒。这酒并非蒸馏酒——高度酒问世后,中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于“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阶层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馏酒的消费群体远不如甘蔗酒来得普遍,主要限于出北方诸国出口、卖给重体力劳动者与底层的武夫们;而甘蔗酒却出乎意料的迅速风靡大江南北、以及大东洋西岸诸国,出海的船只常把甘蔗酒当成淡水来存储,这一切导致了中土对甘蔗的需求激增。为了避免过多的耕地去用来种植经济作物,影响到粮食的产量,各地方官员都采取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这间接导致了薛奕《七事札子》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将目光投入了南海诸国,希望在当地种植甘蔗园以谋取巨大的利润。无论是蔗糖还是蔗酒,都是高利润产品,并且不用担心销量。此时石越喝的,便是归义城进贡的甘蔗酒。狄谘的头脑非常灵活,甘蔗酒技术被迅速传到归义城后,他就给它起了个非常吉利的名字——“归义甘露”,全部用桶装、坛装、瓶装,封口加盖归义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经此一番手续,归义城官方作坊所产的甘蔗酒利润要高出同侪三成至五成,大宋国内,人人以喝到归义城的甘蔗酒为荣。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了荣耀,为了圣劳伦

    吕惠卿却明显是尝而不知其味,对于这些来自狄谘的礼物并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们,唯有子明与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吕惠卿似乎并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种几乎是叹息的声音说道。

    石越细细品味着吕惠卿这些努力把自己与他并称为“我们”的话语背后的含义,只觉其意味与甘蔗酒的味道一样值得玩味。

    “我听说皇太后曾经私下召见过子明。”

    石越眼中霍的精光一闪,却依然没有看吕惠卿。高太后不久前的秘密召见,每一句话都还清晰的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保慈宫。

    轻纱之后的高太后看不见容貌,但声音却显得非常的慈祥与温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这位高太后,在他所出生的时空之中,有“女中尧舜”之称,是中国历代女执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评价的人物。对于这个女人,石越有着应有的敬意。无上的权力的唾手可得而不弄权,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却对这个女人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但此刻的高太后,却如同一个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与石越叙着家常。“鲁郡君是小产过的,她的身子虚弱,特别需要小心的调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石卿家已过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无一儿半女,对石氏祖宗来说,就是不孝。这也会招人闲话……官家的子嗣就来得艰难了一点,幸好今年风水好。听说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多谢太后关心。桑夫人己有五个月的身孕。贱内第一胎流产,实在却是下臣疏忽之过。”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现下注意也未为晚。鲁郡君最是知情识趣的人,为人又乖巧,哀家也甚是喜欢她。宫中有一些进贡的续断、紫苏,还有一点昌王、嘉王带来的阿胶,等会儿都让你给鲁郡君带过去。要用得着宫中太医之处,石卿家也只管开口,总之是孩子要紧,不要有那么多忌讳。”

    石越听到高太后突然提到昌王与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颤。沉声说道:“太后恩德,臣感于五内。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高太后淡淡一笑,道:“哀家要你报答什么?你的本事,好好辅佐官家,就是报答了。英宗是大业未成身先故,哀家怕的,是官家也与先帝一样的命。”

    “太后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说这些。”高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见过三位皇帝,英宗难道不是吉人?年纪轻轻也就归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见你,无非是说些肺腑之言,那些虚文,不过是骗骗世人的。”

    石越越发疑惑起来,一时竟是不明白高太后见自己的目的。

    “石卿家的才干,天下人有目共睹。也亏了石卿家,才扭转了新法的许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哀家也曾读过书,便是汉唐全盛日,中国也不曾有今日这么多属国吧?这是石卿的功劳。”

    “臣不敢当此誉。这是皇上盛德所致。”

    高太后见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家还是真是谨慎小心之君子。哀家倒有点奇怪,太皇太后一向欣赏谨慎君子,为何却欣赏司马光多一点?召司马光在慈寿殿谈了那许久。”石越一惊,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后一眼,却见高太后神色如常,似乎是说着闲话一般。“不论如何,哀家却是信得石卿家是个忠臣的。不过石卿家毕竟年轻,行事不够有时候不够细致也是有的。虽然说君子坦荡荡,但是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伤。”

    石越听到话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当下朗声道:“臣对于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请太后明鉴。”

    高太后“嗯”了一声,微微点头,道:“哀家自是信得过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拖赖卿家等大臣,又岂能谈得上一个疑字?自古以来,猜忌大臣,都是自取败亡之道。”

    “太后圣明。”

    “想来石卿家也听说过,太皇太后赐《汉书》第六十八卷给杨士芳。”

    “臣听闻过,这是杨家的荣耀。”

    “杨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后却赐以《霍光、金日磾传》,亦是因为太皇太后在病中,思虑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万,霍光、金日磾也并非杨士芳可比。要赐,也应当赐给司马光、石卿家这样的辅政大臣,而且也应当由官家来赐才是。”

    高太后委婉的说起太皇太后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绝不敢插嘴的,当下只是静静的听着。

    方说了几句,便见高太后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总爱絮絮叨叨,竟和卿家说起这些话来了。卿家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传。”

    “臣理会得。”

    “官家卧病这段时间,外朝之事,便要有劳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着一些奸人趁机作奸犯科……”

    这位“女中尧舜”在会见的整个过程中,不曾说过半句逾矩的话语,只是提到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信任,勉励石越忠于职守,谨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后的态度,宛如春风一般和蔼,完全是以对待子侄辈的态度,来叮嘱着石越。但是考虑到这次召见的形式与时机,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暗示,石越却不能不有更多的联想。但是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太皇太后密召司马光,结果高太后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后密召自己,连吕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凛,“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后;如果不说,那么皇帝又会如何想?”

    吕惠卿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令石越陷入两难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颗石头扔出去,却犹如丢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没有半点声响。心里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气,因说道:“当前的局势,昌王受诏而不肯离京,太后接连召见子明、冯当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灵通。不知道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无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吕惠卿一眼。

    “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吕惠卿的话中有几分酸意,两宫太后召见大臣,却没有他这个名义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两宫太后喜欢,但是心里也不会怎么好受。

    “……但是眼下的局势,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还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说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终于说出这句话,吕惠卿点了点头,也不再迟疑,单刀直入的问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视着吕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在雪中踱了几步,踏出几个深深的脚印。停了一会,忽然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则必然是两宫太后垂帘,我吕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贬斥远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报。纵然头碎玉阶,我也要死争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吕惠卿这话无非是说得大方,因为眼下的形势,如果昌王登基,摆明了他的下场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两宫太后一死,皇子亲政,他这份功劳就大了。这根本是吕惠卿唯一的选择,偏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此刻心中明镜也似,面上却不带出丝毫,只说道:“相公真无亏大节者!”

    吕惠卿听石越话中之意,已是赞同自己的立场,心中顿时大喜,道:“某愿与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时已经知道,吕惠卿是担心有一日他自己势单力孤,在朝中孤掌难鸣,因此才选中自己合作,以应付目前的局势。政治之道,变幻不定,数日之前,也许自己还是吕惠卿争宠固权上的敌人,吕惠卿要时时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动来寻求合作,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叹。但是他也知道,吕惠卿有一点说得没错,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赖于赵顼。

    但是石越对赵顼的依赖性,却并没有吕惠卿所想像的那么大。如果赵顼真的大行,石越只要立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讲学,只须谨慎行事,等自己的门人弟子一步步能进入朝堂,到了幼主亲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也必然是他石越,而绝对不会是吕惠卿,那怕仅仅从权术上讲,时间也是站在石越这一边的。一旦他石越退隐,赢得的,不仅仅是巨大的道德声望和政治资本,还会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当年也这么做过……”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处境,石越不无恶意的想道。

    不过对于石越来说,此时在权位上的利益与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从权位上考虑,暂时性的退隐对于长远来说,能够收获更多的名望,日后复出,声势当更胜如今;但是考虑到他的目标,以及他想实现这个目标的热切心情,那么长时间的等待,也会是一种极之难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意选择前者,也并没有在民间从容耕耘的打算。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五日。

    赵顼在病中接受文彦博、吕惠卿与石越等人的建议,封皇子赵佣为均国公。

    熙宁十年正旦。

    晋封均国公赵佣为延安郡王,尚书令。

    至此时为止,太皇太后与皇帝已经病倒了二十二日。虽然报道太皇太后与皇帝的病情,依然还是一种禁忌,但是开封府已经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庆祝活动,似乎已经在隐隐的预示着什么。而民间的活动,也开始自发的变成以向上天祈福为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书省。

    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的两府宿卫的意思是:枢密院的使副在睿思殿与侍卫们住在一起,尚书省的宰相则守在禁中尚书省。每隔十分钟的时间,就有两个内侍穿梭于睿思殿与尚书省之间,报告平安。如果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有一方没有接到平安的消息,另一方就可以单独宣布紧戒。

    石越坐在火炉边,翻看着各地的公文。他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帮人在外厅接收消息,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时候,才需要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觉,于是便从一堆公文中顺手抽出一份下午刚刚送到的文书,打开阅读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读到六更时分,石越才觉得有点疲惫,站起来升了升懒腰。虽然有了座钟,但是更鼓并没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着打六更的习俗——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鳞白。

    “一夕无事。”石越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案上最后的一本文书,看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这是荆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内容非常的简单,新化县驻屯厢军与梅山蛮发生冲突,新化县出兵平叛,斩逆蛮三十余人,遂平。这是军屯起来第一起流血冲突,新化县县令特别拜章,自请处分。新化县令更特别请求,为防止归附不过几年的梅山蛮再次叛乱,要求增派厢军前往新化县驻屯威慑之……

    “喂!”

    一个声音把石越从思索中拉回了现实。石越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诧讶的问道:“县主,你如何可以来这里?”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带笑,清新如朝露,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问道:“你值完日了么?我有事想和你说。”

    石越愕然道:“有什么事?”

    柔嘉的眸子灵活的转了一转,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皱眉道:“此处不方便说话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岗来找我。”说罢也不待石越回答,转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灵古怪,但是公然跑到尚书省来找自己,也实在是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生敢她再来或是纠缠不休,那里敢不赴约?待到交班,便带了侍剑与几个随从,匆匆往牛尾岗而去。

    牛尾岗在汴京封丘门外东约一旦左右的地方,因为百姓以为汴京城像一头卧牛,而这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唤作牛尾岗。此时残雪未融,岗上的树木黑的愈显其黑,白的愈显其白,自有一种冬日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石越让随从在岗下等候,自己只带了侍剑,骑着白马上岗而来。他知道牛尾岗上有一座“抚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里,便径直往抚翠亭走去。果然,到了离抚翠亭还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便听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石越与侍剑下了马来,转过一道弯,就见抚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个红衣少女,手执白玉笛,一缕佳音散出,娓娓动听。

    石越细听笛声,便知不过是新手所为。但是柔嘉居然会吹笛子,实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剑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柔嘉听到笑声,才知道石越来了,转过脸来,两颊已然红了,她狠狠瞪了侍剑一眼,又恨恨看了石越一眼,才怒道:“侍剑,你鬼头鬼脑的在笑什么?”

    侍剑勉强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县主,我不曾笑什么。”

    “我明明听到你笑,都是石越纵坏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间一闪,恨恨的骂道。

    侍剑望了石越一眼,嘻嘻一笑,道:“公子,我且跑远一些,替你看着马去。”说罢已经接石越手中缰绳,牵马大步往岗下走去,一面高声笑道:“县主别恼,小人下次再给县主陪罪。”

    柔嘉涨红了脸,望着石越,怒道:“没半点规矩,都是你纵惯坏的。”

    石越淡淡一笑,却不去理她,只问道:“县主要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没事不能找你么?”柔嘉眼波流转,忽然反问道。

    石越一怔,陪着笑道:“若是县主没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柔嘉没料到他真是说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脚叫道:“喂,你这个石头,给我站住!”

    石越暗暗叹气,停住脚步,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的问道:“县主还有何吩咐?”

    “我找你来,当然有事。没事冰天雪地的我跑这里来做什么?”柔嘉咬着樱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只怕也已经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终于,关心还是胜过了意气,带着恼意,柔嘉恨恨的说道:“你有大麻烦了,你还不知道么?”

    “大麻烦?”石越不由一怔,抬头看着白雪世界之上的娇艳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此恍惚。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二比零!(第二更)

    高高瘦瘦,手脚都显得特别长的歌司尼冷静的看着走上场的黑发少女赫蒂,耳朵里响起队长绫死翼的交待:“圣劳伦的这些人对我们的挑衅你们也应该看见了,所以你们给他们的回报应该是更多的痛苦和后悔。你们要明白,面对敌人的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的仁慈。”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不应该成为我们的敌人。”歌司尼轻轻的摇了摇头,对着克雷斯做出了个准备好了的手势。

    “可惜啊,这么好看的一个女生,等下说不定就要被打死或者打残了。”场边的金雄鹿小队中,有着“猎头黑寡妇”外号的妖艳女生梅根捂着嘴轻笑道,“好像有些太残忍了啊。”

    “梅根,你不要老是说这些让人发毛的反话好不好。”她身旁的冷面男生希尔顿时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你把你睡房里的骷髅头装饰品去掉,说不定就有男生敢和你交往了。”

    “那可是代表术师荣耀的战利品,你不觉得很迷人么?”妖艳女生梅根又是媚笑了起来。

    几个金雄鹿学院小队的成员都嘀咕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场上。

    此时玛瑙湖学院第一个出场队员赫蒂也已经对着克雷斯做出了一个准备好了的手势。

    “开始!”

    克雷斯一声厉喝,手中的旗帜猛的挥下,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果然又是这一招!”

    “可是这一招真的很诡异啊!”

    “鲜血化生者就是鲜血化生者,浑身都可以化成鲜血,真是好诡异的术技。”

    和任何人预料的一样,在这一瞬间,歌司尼的浑身就已经闪现出可怕的红光,整个身体迅速的化成一滩鲜血。

    赫蒂的脚下,马上也有红色的鲜血渗透出来。

    “这玛瑙湖学院的女生怎么一动都不动,不可能直接吓到了吧?”

    “怎么好像连术技都没有用?”

    “这是怎么回事?”

    一只鲜红色的手已经在赫蒂身旁的鲜血中升起,但是赫蒂却一动都没有动,这使得整个看台响起一片杂乱的惊呼声和议论声。

    “艾林说的果然是对的!这门术技,就是用这种夸张的鲜血外观表现,来吸引人的注意力,实际上人却是以一种类似曲光效果的术技,潜行过来,发动进攻!”

    这个时候,赫蒂的心里却是既紧张,又兴奋。

    谁也没有注意,她的眼瞳中有一层淡淡的绿光在闪耀。

    她可以清晰的看到,隐形着的歌司尼此刻已经无声无息的潜行到了她身后的五米处。

    歌司尼的双脚突然一震,就像有大量的术元粒要从他的脚下喷出。

    “就是现在!”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赫蒂在心中一声大叫,蓄积在脚底的术元粒,骤然喷涌。

    “什么!”

    看台上骤然响起一片惊呼声。

    所有的观众看到一株墨绿色的水草带着一蓬蓬的水花,陡然在赫蒂身后五米出生长出来,而歌司尼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那株墨绿色的水草中,被那株巨大的墨绿色水草捆住。

    “果然是这样!”

    “赫蒂,打的好!”

    一直处于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玛瑙湖学院小队,顿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声。

    绫死翼一直浮现着一丝讽刺笑容的嘴角,陡然一僵。

    “居然被看穿了?”妖艳女生梅根也是一声惊呼,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

    浑身瞬间被湿哒哒的水草捆得喀喀作响的歌司尼几乎控制不住的尖叫了起来。

    “唰!”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双手中涌起术元粒,化出一条条蓝色小刃般的光华,切割连他的脸面都彻底捆缚住的水草。

    “水弹连幕!”

    但只是这一慢,赫蒂已然转身,双手伸出,一颗颗拳头大小的蓝色水珠,形成了一片水幕,冲击在了他的身上。

    “噗噗噗噗….”

    歌司尼的身体一瞬间就至少被数十颗水球击中。

    这些极其凝聚的水球带着强大的冲力,每一颗的力量,就和急速飞行的钢球差不多。

    “啊…..”

    听到自己身上响起众多骨折声音的歌司尼只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脑海中还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就直接被砸出了十几米,昏死了过去。

    “赢了?”

    “就这样赢了?”

    “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赫蒂打得这么凄惨?”

    这绝对是出人意料的结果,看台上绝大多数观众都彻底愣住,而即便是圣黎明学院的一群人,也根本不知道是艾林给苏菲亚写了一封信,说了这门术技的奥秘,所以克莉丝和莫斯等人,也全部是傻傻的,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歌司尼这门术技是从来不在外面流传的秘术,怎么可能被直接看穿?”

    “玛瑙湖学院的这个女生,明显是施展了针对性的术技,这到底怎么回事?”

    金雄鹿学院小队的冷面男生希尔等人,脸色都是极其的难看。

    “一比零…玛瑙湖学院居然干脆利落的领先?”

    就在看台上的很多观众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司丁涵的狂笑声却已经在看台上响起:“哈哈哈哈哈,知道厉害了吧,让你们上替补!金雄鹿学院,你们不要反悔,继续上替补,不要更换阵容哦?”

    “……”所有圣黎明学院小队的其余人全部捂住了脸,和他距离一段距离。司丁涵这个家伙实在太丢人了,出场顺序表递交之后,不能修改出场队员和顺序,这是白痴都知道的规则,可现在司丁涵却居然还这么叫。

    “金雄鹿学院对玛瑙湖学院,第二场,乌内斯对赫蒂!”

    “是魔蝠乌内斯!果然又是替补。”

    在克雷斯的声音响起之后,看台上的观众发现金雄鹿的第二名出场选手,就是上次金雄鹿对阵雪地狼的时候,最后把雪地狼收割掉的乌内斯。

    在那场比赛之后,黑色蝙蝠术技非常古怪的乌内斯,也成了明星级的选手。

    “是这个家伙!”

    “如果又要用那道术技的话,这下要二比零了!”

    与此同时,玛瑙湖学院的每一个女生却都觉得被巨大的幸福击到,有带微微的眩晕。

    “开始吧!”

    脸色阴沉的乌内斯对着主裁克雷斯做了个准备好了的手势。

    在他看来,歌司尼在术法奥秘被对方看穿的情况下,被对手骤然针对性偷袭,的确是必败无疑,但是他擅长的这门术技,在上次的战斗中,他真正的奥秘都根本没有展现,所以对方是绝对不可能战胜得了的。

    “很自信的眼神,只可惜艾林已经把你的术技奥秘,全部告诉给我们了!”

    赫蒂看着乌内斯,冷笑着对克雷斯做出准备好了的手势。

    比赛瞬间开始!

    “嗤!”“嗤!”“嗤!”….

    一阵阵破空声响起,没有任何的掩饰,乌内斯双手组成好像虚捧着一个球一样的手型,双手十指不停的微微弹动之间,一只只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蝙蝠组成了黑色的洪流,涌向赫蒂。

    这次赫蒂并没有等待,而是也一声低喝,双手往上方的天空伸去,随着璀璨的术元粒像喷泉一样冲上天空,无数透明的雨珠从空中坠落下来。

    “没有用的!”

    乌内斯一声冷笑。

    一滴滴雨珠也全部被粘结在黑色蝙蝠的表面,似乎只是能够让黑色蝙蝠略微改变飞行方向。

    一声冷笑之中,乌内斯正准备骤然加强术元粒输出,让后继的黑色蝙蝠拥有截然不同的冲击力。

    但就在这一瞬间,看台上响起一阵巨大的倒抽冷气声,而乌内斯的呼吸却是骤然一顿,心中一股寒意勇气。

    所有滴落下来的雨滴,竟然骤然聚合,在他面前急速的形成一个水巨人!

    他那些粘附在水滴上的黑色蝙蝠,反而被牵引,好像在水巨人的外面,形成了一层黑色的弹性铠甲!

    “轰隆”一声巨响。

    身高差不多有四米的水人,朝着他一拳轰来。

    “给我破!”

    这一瞬间,乌内斯的面容变得狰狞,他一声厉喝,术元粒的喷涌速度骤然加强了一倍,从他双手之前涌出的黑色蝙蝠骤然变得不同。

    “噗噗噗噗…”

    数十只黑色蝙蝠直接硬生生的穿透了他身前的这个巨大水人,继续冲向赫蒂。

    “这门术技的威力竟然还会变化!”

    看台上的观众又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果然是这样!”

    但这个时候,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赫蒂目光一闪,身影却是骤然随着一股水浪侧飞出去十余米。

    “轰!”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出数十个破洞的巨大水人,却是直接崩塌,变成了一股巨浪,直接狠狠的冲在了乌内斯的身上!

    “竟然…对我的术技变化好像了如指掌?!”

    乌内斯这一瞬间的大脑一片空白。

    “啊!”

    在下一秒,他的整个人就感觉被一堵巨墙狠狠的压中,根本无法呼吸,难受得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被巨浪拍飞。

    “水弹连幕!”

    乘着这个机会,赫蒂和对阵歌司尼的时候一模一样,双手伸出,一颗颗拳头大小的蓝色水珠顿时发出,冲击在了乌内斯的身上。

    “啊……”

    乌内斯同样发出了一声惨叫,被打得直接浑身多处骨折,昏死过去。

    “嘶……”一阵巨大的倒抽冷气声音响起。

    “二比零了!”

    “玛瑙湖学院竟然把金雄鹿,打了个二比零了。”

    很多参赛小队的队员也都是面面相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浴血之战!

    白雪皑皑之中的牛尾岗抚翠亭,一个紫袍男子与一个红衣少女静静的对立着。

    “你是说,太皇太后还给过司马君实大人一件东西?”石越的瞳孔骤然缩紧了。柔嘉细细的对他说了太皇太后召见司马光的全部过程,太皇太后对自己如此强烈的猜忌,有点让石越始料未及。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视下,虽然是在谈论惊心动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对视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后对你有误会。总要想个办法哄她开心,去了她的心结,不要存了这误会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县主,有些误会,是解释不清的。你可知道你这样做,冒了多大的危险?”

    柔嘉扁扁嘴,道:“泄露禁中机密。我是宗室,最大的处罚,就是让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辈子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越见她嘴里虽然说得轻易,但是说到守陵之时,身子却是不自禁的颤了一下。知道那种孤独寂寞,对于柔嘉这样的女孩来说,实在比死了还要难受,又岂有不怕之理?他心中亦不觉感动,不由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县主,此事千万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就当是我们俩的秘密……”

    “可是……”柔嘉抬起来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已经告诉了十一娘,也告诉了皇兄……”

    “皇上?!”石越顿时怔住了,声音都不觉提高了许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情,回答的声音都变得细不可闻。

    沉吟良久,石越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告诉皇上的?”

    柔嘉歪着头想了想,道:“是去年腊月十九日。”

    “腊月十九日,难怪皇上那么突然要让二王出京。”石越在心中思索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嘉王一向爱好医术与道术,并无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却显然是听说了什么风声。昌王虽然不与朝中官员结交,但是却常常向皇帝谏言新法,几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游的布衣中,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称得上礼贤下士……此时又迟迟不肯出京,难怪吕惠卿要和我联名请皇上封皇子为尚书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应,司马光也不反对……”突然之间,许多隐隐约约的事情,立时变得清晰无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后误会你,你不担心么?”

    石越苦笑着摊摊手,道:“我担心也无用,这种事情,只能日久见人心。千万不能解释,也不能刻意去做什么,否则只能弄巧成拙。你懂么?”

    “你当我是小孩么?我自是懂的。”不知为何,柔嘉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烦恼,停了一会,方说道:“但是我听十一娘说,有人去了郡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礼单。十一娘还说要礼单的内侍还特意要了你送的东西,说是皇兄要看。她担心终会连累你……本来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而且那次送礼,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让十一娘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求求情……我这几日想见皇兄解释一下,却总是被挡住了……”柔嘉越说越觉得内疚,说到后来,便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石越却是越听越心惊。与宗室结交,这个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时,自然无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势,却是一条能让人丢官罢职的大罪。本来太皇太后对自己有点猜忌,石越并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对自己也动了怀疑之心甚至厌恶之心,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的棘手。但是无论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与柔嘉无关。他勉强把这些事情暂时从自己的脑中赶开,挤出笑容来,温声道:“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不会错怪我的。现在皇上龙体欠安,你千万不可以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否则才真是我的罪过。便是太皇太后,眼下也是凤体违和,不可以为了这点事情惊动。只待太皇太后与皇上身子大好了,我这点事情,也自然烟消云散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真的?”柔嘉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让太皇太后与皇上安心养病。别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笃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头,想了半晌,道:“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喂……”柔嘉突然提高了声音。

    石越含笑望着柔嘉,道:“县主还有什么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声道:“石头,你要是再被贬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让她多求求太皇太后和太后,总想个办法让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尔,笑道:“是,多谢县主关心,若是没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谁关心你呀?我是不愿意让你夫人怀着身子出远门。”柔嘉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含在嘴中一吹,便听一声哨响,一匹白马从山岗那边小跑过来。柔嘉回头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马去,娇咤一声,纵马下山去了。

    石越见她如此花样百出,不由摇头苦笑。正准备离开牛尾岗,忽听到岗下侍剑一声怪叫,接着便见侍剑的坐骑载着侍剑疯了似的向东边逃去,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风铃般的笑声。

    尚书省。

    位于皇城之内的这座院子,是大宋最心脏的地区。但是除了西边那间名为“政事堂”的不显眼的房子之外,整个尚书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与司马光前后共有五次上书,请求加强尚书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设立警戒线甚至是篱笆,但是却一直被认为是多此一举。最后堂堂的政事堂只是通过了一道小小的决议,在政事堂外,增加侍卫警戒。至于在尚书省其他任何房间内说的话,都与在公众场所的对答相差无几——尚书省内,永远不缺少听墙角的人,而这是作风强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至于其原因,则相当的微妙,李丁文曾经半开玩笑的告诉石越:“这是因为不仅仅汴京城的文官百官需要从听墙角的内侍与小吏那里购买内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对内侍们的这种爱好,也很有兴趣。”

    不过此时无论尚书省内的保密措施如何都已不再重要,因为发生争执的两位宰执的声音,几乎可以传到对面的枢密院了。

    “嘉奖新化县令?绝对不行!此例一开,只怕各地地方官没事也要寻出事来,从此湖广四路无安宁之日!”很少真正动怒的司马光不知为何,一见到吕惠卿,心里就非常的别扭,声音也不由高出许多。

    吕惠卿却也没有丝毫退让之意,“镇压叛乱,若不嘉奖,日后谁肯为朝廷尽心?”

    “若不尽力,可以罢官,可以惩罚,惟独不可以赏功。一旦赏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边功,边将就爱挑衅。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宋的内部,从此以后,必然引发无穷无尽的叛乱。”司马光绷着脸,厉声反驳。

    “不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恶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赏,日后再有叛乱,则士卒无积极进取之心,官吏则推诿过错,谁愿意冒险去平乱?司马参政不怕成为大宋的罪人,本相却是不敢受后世之讥。”

    “只怕要成为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马光,而是你吕相公!”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吕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马参政不同意,那么便召开政事堂会议好了。堂议之后,再请皇上定夺。”

    “悉听尊便。”司马光满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制的精神,重大军国政事之决策,有几种方法,一是由仆射召开政事堂会议,通过之后,再请皇帝批准,然后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三者通过,则颁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后,交朝议讨论,政事堂通过,再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任何七体诏敕(册书、制书、诰命、诏书、敕书、御札、敕榜),无皇帝之玉玺,无仆射之相印,无参知政事之签押,无都给事中与有司给事中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级官员有权不执行。而次一等的事务,也可以由政事堂甚至是一个仆射与一个参知政事来决定,不必事事报呈皇帝,但是同样需要给事中之同意,但这种命令,就不能再称为诏敕,只能称为“堂令”、“堂札”,其效力在七体诏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则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部令、寺令之庶务决策,只须报政事堂与门下后省备案,接受二者之领导与监督,却不必再有门下后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

    熟悉典制的司马光自然知道这种决策方式是对大唐三省决策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使其更加制度化与权责清晰。这种制度既保证了皇帝对六品以上的所有事务都有干涉权,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请示皇帝。他自然知道吕惠卿利用其仆射之权力,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并且还要报呈皇帝批准的用意——政事堂诸相之中,只有仆射可以单独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参知政事必须至少二分之一发起,才有此权力——吕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对皇帝的尊重,并且故意把这件事情提高到一个军国大事的地位来,吸引朝廷的关注。司马光一眼就看穿了吕惠卿的动机,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吕惠卿的目标——虽然表面上看来,有自己的坚决反对,他只能召开政事堂会议来决定。

    司马光并不知道吕惠卿与石越曾经有一次密会,若是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位“吕相公”一面与石越偷偷约盟,一面却又毫不客气的玩起了小动作,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厌恶。不过,他现在就已经够厌恶这个“福建子”了。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慈寿殿。

    “……古琴一架,卫夫人真迹一幅,《春山图》一幅……”一个年老的内侍站在太皇太后榻边,不带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图》?李思训的《春山图》?”曹太后打断了内侍。

    “老奴愚昧,老奴不知。”内侍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意。

    曹太后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哀家知道了。继续念……”

    “是。……宝刀一柄。没了。”

    曹太后微觉一怔,道:“就没了?”

    “是。”

    “看来石越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曹太后的念头并没有说出来,歇了一会,才问道:“官家是怎么说的。”

    “官家把四件东西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让人送回去了。后来,官家对李宪说,这几件物什,石越也买得起,不过搜罗起来却要费点心思。李宪说,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热,石越费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宪也曾经送过几样礼物,虽然比石越的要差一点,但是花的钱却是差不多。官家说,你李宪是内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并论。”

    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头,问道:“李宪服侍过三朝皇帝,连他也替石越开脱?”

    “这都是老奴从别处听来的。不敢欺瞒娘娘,老奴等做内臣的,每年都会收到一些外官的礼物。石越每年冬至与端阳的礼物,便是他远在杭州之时,也是从来不曾少过的。虽然礼物都不重,不过是一点特产之类,但是内臣中,都感念他这么一点心意。”

    曹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张严,你也收过石越的礼物?”

    “老奴的确收过。熙宁宰臣之中,不送礼的,只有文彦博、唐介、王安石、司马光几个人。其实这也是惯例,连韩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时候,听说也送过的。不过老奴却没有资格收罢了。”张严自从仁宗朝宫中之乱起,就跟在曹氏身边,自然知道面前的太皇太后,是不可欺瞒之辈。

    “唔。”曹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你为何不替石越说话?”

    张严笑道:“外臣们送礼,是前朝的书看多了,图个平安无事。却不知本朝祖宗家法,远胜于前朝。老奴收礼,只是贪了这个便宜,也是怕不收礼反惹人忌恨之意。并非是收了礼,就要替他们讲话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却是再没有那个胆子,敢去议论朝政,品评大臣。”

    曹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跟了哀家几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时候,把名声毁了,还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过若由此看来,结交内臣亲贵,倒也不止石越一人。只不过这一层上面,石越终是差了司马光与王安石一筹,也不及文彦博。”

    “内臣们见了文相公,腿都有点打颤,谁敢受他的礼?其实便是相公们的礼物,也没有人敢当真全受了,必是礼尚往来。不是各宫的总管,也不会有份。内臣们也怕两府的相公,若真的犯了事,被一剑斩了,到时候只落了个白死。”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曹太后躺下身子,道:“昌王的‘病’,好了没有?”

    “还没好呢。”

    “有人去‘探病’么?”

    “倒是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不过昌王府这么大,纵有个人进去,别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没有人别人去探病,过两天他病还不好,你就带哀家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后冷冰冰的说道,缓缓闭上眼睛,道:“哀家困乏了……”

    “是。”张严却并没有告退,直直站立着,没有动。

    曹太后半晌没听到动静,略觉奇怪,闭了眼睛问道:“张严,还有什么事么?”

    “是有一件事情。”张严的语气略带迟疑,“只是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

    “有人看见,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张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饶是如此,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你说什么?”曹太后霍的睁开了眼睛,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张严,道:“你再说一遍。”

    “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

    “她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谁当值?”曹太后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不知道县主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昨晚是石越当值……”

    “胆大包天!”曹太后气得身子直发抖,好半晌才说道:“柔嘉是怎么进宫的?”

    “她昨晚陪皇后下棋,宿在皇后宫中。一大早,皇后不见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结果有人说……”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后已经让知情的人全部缄口。算上奴才,不过四五个人。”虽然知道太皇太后不至于杀自己灭口,但是说起这种宫闱之事,张严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在尚书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钟。很快就出来了。后来就出了宫。”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此事关系到皇家的体统,不可外传。”曹太后毕竟是见过各种世面的人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但是从她微微抖动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并没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这件事,当是柔嘉县主一时好玩。”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可外传。”曹太后严厉的望了张严一眼。

    张严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邺国公叫来。”

    “是。”张严不敢再在慈寿殿多停,立时恭着身子,退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绫死翼,出场!(第二更)

    当天晚上。邺国公府后门。

    柔嘉牵着白马,哼着小曲,轻轻叩了几下后门的门环。如往常一样,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但是柔嘉却怔在了门口,因为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环,而是一脸怒容的邺国公赵宗汉。

    “爹爹。”柔嘉眼珠儿一转,灿然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赵宗汉。

    赵宗汉万万料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这一手,又是恼怒,又是怜爱,心中顿时一软,几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责罚了。但是慈寿殿太皇太后的严辞切责,却让赵宗汉心中一凛,勉强硬起心肠来,一把拉开柔嘉,板着脸说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头,象小猫似的紧紧跟在赵宗汉的身后,一只手还紧紧拉住赵宗汉的衣襟。

    到了书房,赵宗汉吩咐一声,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只余下他与柔嘉二人。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

    柔嘉此时早已发觉情势不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会很痛的。”

    赵宗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是他本来就最没有威严的一个人,竟是被柔嘉弄得无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肠来,冷冷说道:“你最近都在胡闹什么?”

    “女儿何曾胡闹?不过是去陪十一娘和圣人下下棋,有时候也去蜀国公主那里玩玩。”柔嘉对付自己的父亲,早就驾轻就熟。

    “是么?”赵宗汉冷笑了一声,道:“你就没去过尚书省下棋?”

    “什么尚书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天真的问道。

    赵宗汉见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英明,几乎要被她骗过,以为她是被人冤枉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须知尚书省那个地方,没有诏令,连他也不敢随便去。他女儿倒好,六更时分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尚书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种种忌讳,朝廷的各种礼法都不放在眼里。想到自己在慈寿殿被太皇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惧又怕,又惭又愧,赵宗汉不由有点怒气上涌,厉声喝道:“你还要抵赖什么?连太皇太后都知道了。”

    柔嘉眼见父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早己知道此事难以抵赖了。但是却不料竟然惊动了太皇太后,不由大吃一惊,急道:“女儿只是去玩玩。”一面偷觑赵宗汉的脸色,一面低声问道:“不会连累别人吧?”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却是把赵宗汉的火气全部激了出来。赵宗汉涨红了脸,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现在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呢!我的宝贝女儿真了不起,柔嘉县主,你就敢去尚书省玩?你怎么不去明堂玩?你怎么不去太庙玩?!”

    柔嘉见父亲如此模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做声。

    “赵云鸾,你听好了。太皇太后旨意,从今日起,无诏不准你进宫,不准你离开邺国公府一步。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院子,你就去那里闭门思过,每天陪陪你母亲。”赵宗汉一口气说完,又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页的班昭《女诫》和长孙皇后《女则》,抄不完,就不要吃饭。”

    柔嘉几曾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声色俱厉的对自己,嘴一扁,眼睛一红,赌气道:“不让出门就不让出门。什么《女诫》《女则》,饿死我也不抄。”

    “你……”赵宗汉不料柔嘉还敢顶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举起手来,作势欲打,可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照人,天真可爱的女儿,泪汪汪的望着自己,却是实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软绵绵把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的说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总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几百人都连累了吧?这次太皇太后没有收回你县主的封号,已经是格外开恩。若有下次,只怕……”

    柔嘉县主被邺国公赵宗汉“严加管束”之后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陆佃在《新义报》呆不长久了。”李丁文一面看报纸,一面淡淡的评论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陈良奇道,拿起一份《新义报》,念了起来:“……当使天下咸知,诛异族,开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赏,此王韶为枢使,薛奕拜侯爵也;至于镇压同族,平定叛乱,虽有功不可厚赏也。盖国内之叛乱,是朝廷之羞耻,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乱,不得己而为之。此事于朝廷不足为庆,于官员不足为赏……”

    “这么大胆的评论,他也敢说。而且又是和吕惠卿唱反调……”李丁文幸灾乐祸的说道。陆佃自从王安石罢相后,虽然一直是《新义报》的主编,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场,却已经较为中立。既不倾向吕惠卿,也不倾向石越。但是支持变法,依然是《新义报》的主要倾向。而在政事堂微妙的平衡中,陆佃也依然担任着《新义报》的主编。

    陈良叹道:“新化县叛乱朝廷知道不过四天,但是《汴京新闻》和《西京评论》却在昨天不约而同的知道此事。实在是厉害。而《新义报》居然敢大张旗鼓的讨论政事堂正在讨论的问题,却也是让人吃惊不小。陆佃写这则评论,究竟是什么意思?迎合司马光,和吕惠卿破脸?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编而已。”

    “也许他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良心罢了。”李丁文略带讽刺的说道。“眼下管不了他陆佃如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早不来晚不来,初三,新化县叛乱事件;初四,岳州军屯侵占民田,百姓联名告状;初五,卢阳县军屯数十名士兵胁持军屯长哗变。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连在一起发生,就显得军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现在我们只要等着有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便是。”顿了一会,李丁文又悠悠说道。“新化县叛乱的事情本不足为惧,无论他们怎么样报道,实际上远在荆湖南路穷乡僻壤的事情,对于汴京士林与汴京百姓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谈资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小事而放弃利益甚大的军屯计划。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时机非常的不凑巧。”

    “是啊,现在汴京的上空,风云密布。”

    “这场风云本来公子并不是风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谈着对时局的看法,门房进来禀道:“李先生、陈先生,门外有个道士求见。”

    “道士?”李丁文与陈良顾视一眼,见二人眼中都写满了疑惑。李丁文笑道:“是找刘道冲的吧?……问问他是找谁的,若不是找人,便让他离开。”

    “他说是王昌先生派人前来,拜见参政。若参政不在,便要见见李先生。”

    “王昌?”李丁文心中一凛,望着陈良,见陈良点了点头,李丁文站起身来,说道:“你去告诉他,王先生的人,参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陈州酒楼相候。”

    晚上。陈州酒楼。

    很少有人知道,陈州酒楼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实际上已经是唐家的产业。在这里单独的院子中密会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场合相见的人,李丁文认为是比较安全的。他一点也不相信何畏之,所以,李丁文同样也不相信何家楼。

    “无量寿佛。”在李道士的佛号之中,李丁文开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

    “是你?”

    “不错,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门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昌王非可为之人。”

    “我岂不知。昌王虽然礼贤下士,但是无进取之心。彼若为君,不过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个仁宗。”

    李丁文冷笑道:“就怕是又一个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华又岂能与今上相比?”李丁文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还想要游说公子投入昌王一边?”

    “一个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发挥臣子的才华。此诸葛亮之于刘禅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

    “不知道。我云游四方,少问政事。”

    “可你偏偏却涉足了这个旋涡。”李丁文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请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从容坐下,缓缓说道:“但是我相信昌王将来不是昏君。”

    “但也不会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君主。”李丁文淡淡的评价道,“何况,昌王不会有任何胜算。”

    “若他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呢?”

    “两宫?”李丁文反问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别说皇帝未必大行,纵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亲祖母。你以为皇太后会为了昌王而不择手段么?昌王最多能让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既定之事实罢了。”李丁文言辞之中,充满了讽意。

    “李昌济,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认为当今的皇帝,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宋朝建国以来的皇帝,除了宋太祖,当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实际上比赵光义要出色。”李丁文竟然毫无顾忌的口出悖逆之词。

    李道士却是毫不惊讶,淡淡说道:“我现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济。”

    “你这个出世之人,却一只脚踩进了世俗间最多勾心斗角之所在,还谈什么出世?”李丁文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择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罢。我可以告诉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帮助当今皇帝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问道:“最低限度么?”

    “不错。”李丁文注视着李道士,不再说话。

    “我见过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确前所未有的广阔,华夏人从未把目光投入过南海诸边广大的领域,他是第一个。但是中国之患,历代以来,都在西北。不解决西北的问题,终于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于此,周世宗本欲倾国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师一鼓平定江南,先难后易;而太祖皇帝却是先易后难,结果国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为大宋之患达百年之久。”

    “你的见识始终有限。”李丁文毫不客气的批驳道:“你的目光始终局限在西北和燕云。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势,大异于当年。大宋经营南海,没有伤到中国一分元气,反而解决了中国许多的问题。大宋只不过是顺便在经营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潜光,我是来游说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李丁文道:“你如何可以来说服我?更不用我家公子。”

    “我不必要说服你什么。我只是给你与你家公主一个机会。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议立昌王,只要你家公子不反对,昌王许诺,尚书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应当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话,以现在的情势,辅政大臣,未必能轮到石越。这个机会,用或不用,我不多说。”

    李丁文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说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话,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问道。

    “谁会相信?”

    “的确,谁会相信?”

    李丁文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来,以昌王开的条件最为大方。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里摆着。”

    “所以我认为你家公子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谁也不知道昌王会不会反悔,对不对?”

    “昌王倒是愿意立下字据,但是不知道石参政敢不敢?”

    李丁文冷笑道:“字据又有何用?你回去转告昌王,便说我家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会如何做?”

    “我不知道。”李丁文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而且,虽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么,但是昌王绝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如此大方。想来自有人为昌王摇旗呐喊。让我想想……”李丁文侧着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把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赶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几个敢在朝堂上说话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声,把文彦博和司马光赶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本来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吕惠卿有利益交汇点,但是偏偏昌王绝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

    李丁文笑道:“来来,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么主,不如来好好喝几杯,叙叙旧。”

    “潜光,不论如何,我劝你转告石参政,让他考虑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烦,若是他同意王爷的条件,那么王爷就会力保他这次无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家公子还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延安初见之事……”李丁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道士在说什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他与李道士过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有李丁文在石越的幕府,是绝对要不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的。“不同意,就是反对。”李道士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也许,真的要把石越赶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彦博、司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开反对,再加三人那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就算是两宫太后一致想立长君,只怕也会无济于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时候有数以万计的白水潭学生前往宣德门前上书。

    无论是李道士,还是李丁文,此时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盐水、稀汤、参汤等物维持生命的赵顼,此时正强打精神,看着一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屏风。

    要强的赵顼,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这场病而影响改革,已经决心要在病中来推动延误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圣天使

    “汴京之外,以天下为十七路,为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河东、淮南东西、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广南东西。其中河北东西路并为河北路,永兴军、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并为陕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并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转运使为民政、财政长官,提刑使为司法长官,提督使为军事长官,学政使为教育、考试长官。四权并重,互不相统辖,互有监督之权责。诸路又各置监察御史二人,互不统属,监察四长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报朝廷,有调查权而无处置权,三年一换,以防汉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权并立,则可无晚唐之患。而于陕西、河东、河北三路,可另设安抚使,以文臣之卓者担任,安抚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军政民政,但提刑使不受其节制。而转运使、提督使、学政使名为下属,亦有监督安抚使之权责。朝廷于安抚使衙中,遣卫尉寺军法官与御史台之监察御史驻节,加以监督。如此,既防有唐一代节度使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军民政事协调,应对夏国与契丹之威胁……”

    赵顼脑海中,有关于地方官制改革的条陈无比清晰的浮了上来。赵顼心里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实际上是整个官制改革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石越与韩维以及学士院的学士,是在建议他对弱枝强干之国策做实质上的修改。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员可以直接与朝廷进行交流的前提下,将路这一级机构真正实权化。通过分权与制衡、监督与监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财政权力与军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为。当然,有鉴于唐代藩镇割据的教训,对地方首长的防范也非常的严密,除了四权分立,由朝廷进行垂直领导之外,更是派遣了专门的监察御史,而且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辖境内的厢军、乡兵等武装力量,而无权管辖境内的禁军。禁军之调动,只服从来自枢密院的指令。

    赵顼也非常明白,话是如此说,但是大宋在实际上,西北边境的知州都是兼领禁军的。石越为他分析过这个现象,“唐代节度使之祸,是起源于李林甫阻塞了边将入相之路,使得边将长期驻守一地,而且又多用胡人,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祸乱。实际上唐太宗的制度,是无可指责的。本朝边境的知州大多兼领兵权却从无祸乱,便是明证。”赵顼心里面认为石越说的话的确有道理,而且他也从不曾猜忌边境的知州们……但是,如果是一路……这么庞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让赵顼心存疑惑了。特别是安抚使,兼领一路驻防禁军的安抚使!

    大病折磨的身体,让赵顼眼眶深陷。他看着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与海外归义城、凌牙门城的“无关痛庠”不同,这三路几乎包括了大宋黄河以北的全部领土,把它们交到三个实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抚使手中——赵顼的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法激烈的冲突着——“有严密的监督与分权,并且一旦燕云收复,平夏归宋,这些安抚使是可以撤掉的。这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制度……”终于,赵顼说服了自己。

    他静静的把头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做出决定之后,应当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来考虑三路安抚使的人选吧……

    熙宁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见贤妃娘娘。”成安县君金兰的封号,是大宋少见的例外。因为她与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例外。而大宋关于官员妻母封号的另一个例外,也发生在石越家里,参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韩梓儿固辞鲁郡夫人的封号,最后还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叙封梓儿的母亲为郡太君才算了结此事。

    “兰儿。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拘礼了。”远嫁到天朝上国的王贤妃,除了身边的几个丫头外,在整个汴京城里,只有金兰一个故识。

    金兰盈盈起身,注目着王贤妃,两眼已是珠泪满眶,低声用高丽语唤道:“公主殿下。”

    王贤妃心中一酸,却是用汉语回道:“你还好么?”

    “还好。”金兰垂首答道,改用了汉语。

    “汴京的春节,比起开京来,要热闹许多哩。”王贤妃幽幽说道。“可惜不能好好游玩一下汴京城。”

    金兰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丽语说道:“中国古代三国时,有位叫刘禅的国王,被敌国掳至京师后,曾经说,这里很快乐,我不再思念故国了。人之善忘,真是让人感叹啊。”

    王贤妃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但是却依然用汉语回答:“我只是个女人,皇帝对我很好,什么故国情思,对我来说,都过于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动人的光采,道:“我现在只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金兰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经忘记故国了么?连你兄长的大军在鸭渌江的西边被蛮族击败都不放在心上么?”

    “你说什么?”王贤妃瞪大眼睛,惊道。

    金兰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我前几天收到开京带来的密报,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将军,击败了宣王殿下的大军。在回师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围,如果不是耶律信将军又率军攻击女直人,宣王殿下几乎成为女直人的俘虏。顺王殿下坐拥三万大军,却不肯救应,也不愿意听宣王殿下的劝告率军回国,在宣王殿下兵败之后,反而进攻契丹军队,又被耶律信将军击败。我高丽国五万大军西出鸭渌江,有命能够渡过鸭渌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万人!开京的正式使节已经在前来开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过鸭渌江了么?”王贤妃听到两个兄长都没有危险,已不似开始那么紧张。

    “暂时没有。”金兰说到这里,神色也略微缓和,道:“听说耶律信将军的骑军,不足两万人。他现在应当在镇压叛乱的女直人。我们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两位殿下都没有料到契丹人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出现。而且……”金兰咬紧了嘴唇,说道:“契丹人在攻城时,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贤妃并不知道什么叫“震天雷”。

    “听说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宣王殿下曾经几次请求蔡京大人准许大宋卖我们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们从来不知道契丹人也有这种武器!”

    王贤妃一脸的迷惘,她对于这些,根本不懂丝毫。“我听说大宋与契丹是有盟约的盟国,既然卖给高丽,为什么不能卖给契丹呢?”

    金兰紧紧咬着嘴唇,道:“的确,我们都以为大宋与契丹人的盟约,不过是面和心不和的东西,没有想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宣王殿下希望我们能够想办法,让大宋对契丹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丽。同时,希望有办法能让大宋卖给我国能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与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并且允许我们用五年时间来偿还这一债务。”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贤妃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过是女人。”

    “殿下是贤妃,如果能够向皇帝进言……”

    “不可能。何况皇帝的身体现在也不好。”王贤妃断然拒绝道,但是,她却躲开了金兰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没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开战的宣王殿下一定会被迫出家。国家也会面临契丹人的威胁,顺王殿下得志之后,很可能会抛弃亲附大宋政策。我们两人的命运,也会非常的悲惨。殿下,你以为大宋皇帝会喜欢一个敌国的公主么?”

    “……”王贤妃身子一震,半晌,迟疑的说道:“但是我们能做什么?我既不敢进言,也不能进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绝对不会允许后宫说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毕竟身在禁中。会有更多的消息与机会……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视与高丽关系的人,可能就是石越。兰儿只希望公主殿下记住,帮助石越,就是帮助我们的故国。”

    “石越?”王贤妃喃喃道。

    “正是。这也是我嫁给唐康时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听说,我听说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贤妃不那么肯定的说道。

    “什么?!”金兰对于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斗争,并不是很清楚。此时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药的时候,看见一幅天下郡县图,皇上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大圈,又让内侍在旁边的屏风上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个,就是石越。”王贤妃垂下头来,想了一会,道:“最近皇上见的人,最多的是文彦博与吕惠卿。我听内侍们说吕惠卿也是个爱钱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让使者去贿赂吕惠卿试试吧。”

    金兰知道王贤妃的聪明才智,其实还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说,必然是有几分把握,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使者的。但是我还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难道是石越失宠了么?”

    “应当不是。”王贤妃道:“我可以感觉得出来,皇上对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与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说,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来,宫中的情况一直很复杂。我现在除了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与此事有关。”

    “无论如何,不论是站在高丽国的立场,还是为了我自己考虑,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兰出宫之后,王贤妃便准备前往慈寿殿与保慈宫,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

    她是高丽女子,虽然外表举止,谈吐学识,与汉族女子一般无二,但在这汴京的禁宫之中,却始终是个外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对别的妃子甚至是宫女都非常的和谒可亲,但是对她却总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来对她不错,但是随着她的宠幸日隆,兼之朱妃又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怀了身孕,朱妃对她也变得疏远起来。可以说整个皇城之中,这位高丽王女唯一亲近的人,便只有赵顼。而对于赵顼,王贤妃也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年青的皇帝,做事情总是非常的投入与执着,对人又非常的宽厚,有一点点性急,但是很多亲近的人都可以和他开玩笑,身为皇帝,他有时候既便是生气,也会故意不显露出来,因为担心任影响别人的心情——王贤妃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为经常为别人着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亲与兄弟们,可都没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贤妃走到供奉观音的佛龛之前,双手合什,暗暗为赵顼祷告了一番。然后才带了宫女内侍,出了殿来。方出得殿门没多远,便见东边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走了过来。她闪眼看时,却是童贯。

    童贯远远望见王贤妃的仪仗,连忙在路边候了。待王贤妃的仪仗近了,才恭身行礼。王贤妃因含笑问道:“官家这几日好些了么?”

    “前日太医们商量了个新药方子,吃了两日药,官家的气色似乎较之前要好许多。只是官家这几日太过费心,娘娘见着,还盼着劝一两句。”童贯却是知道王贤妃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妃子,并不敢怠慢了。

    “阿弥陀佛。”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听到赵顼的病有好转的迹象,王贤妃不由喜动颜色。只是又听到说赵顼又开始操劳国事,不免又平添担心,但是她素知赵顼的脾性,叹道:“这又岂是能劝得进的。官家现在在做什么?”

    童贯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本是平常的问候,但是却让他为难了。因为皇帝的行踪,实在不便泄露,不过他为人甚是机敏,当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么,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见大臣罢。”

    王贤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机灵人。”说完吩咐起驾,依旧先往慈寿殿去。

    童贯垂手侍立,望着王贤妃仪仗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背道而去,却是出宫而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被驱逐出场的司丁涵

    童贯垂手侍立,望着王贤妃仪仗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背道而去,却是出宫而来。

    这汴京从初一到十五,历来都是热闹非凡的。今年虽然添一些忧虑的气氛,但是普通百姓的兴致,却是一点不减,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陈州酒楼。

    走进酒楼当中,游目四顾,便见大厅中已经坐满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还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从薛奕通南海诸国之后,各国商人与遣宋学生日渐增多,倒也并不奇怪。见酒楼的人因客人太多,没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后院走去。

    这陈州酒楼除了主楼之外,又有占地数亩的一座后院。院中又有许许多多单独的庭院,各自分隔开来,主要是用来住宿与出租。他进了后院,顿觉清静无比,外面的嘈杂似乎与这里面毫无关系一般。他见一个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来,忙叫住了,问道:“地字一号房今日有人在么?”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问,把水放了,引着童贯往地字一号房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幽静的院子之外,店小二恭身道:“官人,这便是了。”说罢便告了退。

    童贯这却是第一次来此,见这座院子是仿农家模样,便门扉都是竹制的。门的旁边种着一丛竹子,上面犹有未化的白雪。他轻轻咳了一声,叩了叩门。便听门“吱”的一声,应声而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汉子站在门那边,望着童贯,眼中似有惊诧之色,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找谁?”

    “是内头有人吩咐我,送点东西给此间的主人。”

    那个劲装汉子连忙欠身为礼,道:“失礼了,请进。”把童贯引进客厅中坐了,让童子上了茶,才说道:“请容小人前去通报一声。”童贯笑道:“你去便是。”劲装汉子又告了罪,这才退出。

    童贯也不懂屋中的字画,便也不装模作样的品评,只是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喝茶。没多久,便见一人从里间走了出来。童贯闪眼望去,原来却是认识的——枢密院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忙起身道:“见过司马大人。”

    司马梦求见着童贯,忙抱拳笑道:“原来是童公公。”

    童贯知道司马梦求是石越的亲信,心中自无怀疑,他以采办东西的名义出宫,自是不能久留,当下开门见山的说道:“李公公让我传个口信给陈州酒楼地字第一号房的主人,二爷可能有大动作,请贤主人多多当心。”

    司马梦求一怔,问道:“不知是何大动作?”

    “这个小的却不知道。又有一事,却是我的观察,也请司马先生转告贤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转的趋势。此事外间都不知道……”

    “当真?”司马梦求激动得站了起来。

    童贯低声把赵顼这几日服药与进食、说话的情况,都略略说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测,也不知道准不准。”

    司马梦求此时对童贯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谢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记得公公的这份心意。”

    童贯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面起身说道:“官家前几日看天下郡县图,让李公公在屏风上写了石参政、蔡中丞、曾布、孙永、刘庠、苏轼、范纯礼、吕大忠、梅尧俞、刘挚等十几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觑了一眼,只记得这十位,虽然不解何意,但亦请司马先生转告,或者贤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司马梦求也不挽留,亲自把童贯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备了马,往石府赶去。

    出陈州酒楼不久,便刮起风来。不多时,风越来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来。司马梦求也没有带蓑衣斗笠,只得任凭那雪如乱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马上。不过也亏了这场雪,让路上行人纷纷躲避,道路也顺畅了许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门上招呼,见着司马梦求雪人一样的下了马,忙迎了上来,一面帮司马梦求掸雪,一面笑道:“这么大雪,怎么先生就来了?”

    司马梦求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笑道:“却是半路赶上的——参政在府中么?”

    “在。才回来不多久,正和李先生在商议事情。”

    二人一面说话,石安一面就把司马梦求往石越的书房引去。离书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时候,司马梦求见石安忽然停住脚步,一怔之下,旋即会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报一声。”

    不料石安却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参政特意吩咐了,司马先生若来,便请直接去书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马梦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转身离去,才快步向书房走去,不过却终是故意放重了脚步。

    到了门口,他正要敲门,便听到房中石越朗声笑道:“是纯父吧。”门已自里面打开。便见书房之中,石越、李丁文、陈良、唐康、侍剑都在。石越含笑注视司马梦求,侍剑忙过来请他坐了。

    司马梦求坐下之后,不待石越相问,便先把童贯所说之话,一五一十转叙了一遍。

    李丁文淡淡一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动作,又会是什么?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济的真实本领。”

    “昌王如何,先不关我们的事情。”石越沉声道:“这几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见一到两个宰执大臣,说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关重要,我绝不允许它有任何变数。”

    “我担心的,却是参政可能面临的危险。”司马梦求关切的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已经下令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的两个监察御史回京叙职,眼下荆湖南北路接连出事,我听说政事堂已经议决,将派遣官员前往新化县等处调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矛头必然指向参政。而且眼下的局势,似乎皇上有意让参政出外。”

    石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接连出现的三件事情,哪一件都会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经写信告诉我,说新化县之军屯,是吕惠卿家族的产业;苏子瞻证实岳州军屯,背后牵涉韩、吕两大家族的利益,是韩绛与吕公著的族人在那里经营;卢阳县哗变,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当地军屯的投资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远房亲戚。拔出萝卜带着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将派到新化县调查的是蒲宗孟,一向亲附吕惠卿,这中间的玄虚一眼即明。至于御史台,蔡确必然要出外就职。他的御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应当轮换了。”

    “虽然如此,但是我认为皇上还是有可能让参政出外。眼下总要想个应对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应对之策我已经想好,就是顺其自然。”

    “为何不能退为进?自请出外?”

    “皇上并无一语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请出外,太露痕迹。不若就交由皇上决定的好。”李丁文解释道。

    “但是如果参政出外,许多改革必然停滞。而另有许多改革,就无法进行。”

    “有许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叹道,自从柔嘉被禁足以后,随着局势的发展,石越对于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说他心里会全然甘心,却是骗人的假话。“万一出外,我只希望有个好地方。”

    “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贬斥,则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只是故意让公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么多半便是一路转运使,甚至是安抚使。去的地方,以两浙路与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潜光兄所言有理,去两浙路,是让参政经营江南与海外;去荆湖南北,则是极可能兼管移民军屯。都显示圣眷未衰。”

    石越听李丁文与司马梦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觉得惆怅。他知道这些话语,不过都是充满了乐观情绪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权力最重的河东路与河北路安抚使又如何?一路安抚使,又如何比得上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权重?一旦离开政事堂之后,虽然已经进行的改革,相信会由苏辙、韩维、郭逵、苏颂等人坚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谁能够与吕惠卿的受宠、司马光的威望相提并论?政事堂依然会是“平衡”的,但是却不会再是“润滑”的。吕惠卿与司马光的火花是在预料之中,而其他参知政事们对树立自己政绩的渴望,又有谁能压得住?

    而最让石越难以释怀的,是这件事情,自己根本没有做错半点,完全是因为皇室的猜疑之心,导致了自己所处的尴尬处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么?

    两天之后。

    睿思殿。

    “昌王还是没有离京么?”赵顼靠在一张滕椅上,精神较前几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后派人去探过病,回来都说昌王病得很严重。官家看,有没有必要让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宪细声细气的回道。

    “不必了。”赵顼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纵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个不友爱的骂名,让天下人骂朕不仁不义。终究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无非是下旨严责而已。许他不仁,朕却不能不义。”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见。”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伤慈母之心。但是那些亲附昌王的大臣,朕却不能不管。否则,卧榻之侧,有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赵顼的声音依然低弱,语气却严厉起来。

    “但是无凭无据,何况投鼠岂器,也不好乱了人心。”

    赵顼“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望着李宪,叹道:“想不到卿也有这等见识。”

    “臣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们自会为陛下传诵。”

    “若不敲打敲打,终是不行。日后只恐更加猖獗。”

    李宪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说道:“既是如此,就请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泄露官家的病情。然后……”李宪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细不可闻。

    李宪离开睿思殿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便一先一后到了睿思殿。

    赵顼的脸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议得如何了?”赵顼的声音,细若游丝。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吕惠卿恭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的目光。

    赵顼歇息了一会,略显艰难的说道:“朕听说外间关于湖广四路军屯之事,清议颇有诽议。”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无弊。癣痢之疥,陛下不足为之忧心。”

    “陛下,民变兵变,不为小事,陛下本当关心。只是现在陛下龙体欠安,不如静待调查官员之回报。”司马光不满的望了吕惠卿一眼。

    赵顼却摇了摇头,道:“此事无论如何,石越总是脱不了干系。石越入政事堂后,日渐骄满,德行有亏,赠宗室厚礼,有失大臣之体,深失朕望。”

    吕惠卿与司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说出这等重话来,不由都大吃一惊。司马光忙说道:“陛下,就事论事,军屯之事,石越功大于过。至于赠宗室厚礼,亦不过是官场积弊,实不足深怪。陛下下旨责其反省即可。”

    吕惠卿沉吟了一会,却不着边际的说道:“臣亦以为大臣不当与宗室结交。”

    赵顼望了司马光与吕惠卿一眼,带着几分怒容说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与宗室结交。石越身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却不顾禁令,不能不严惩。朕欲让他出外,挫挫他的骄气。”

    “陛下,人材难得。”司马光已经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难得,朕又念其为国谋划之功,亦为他留一条悔过之路。朕欲让石越去做荆湖南路转运使,或者是两浙路转运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赵顼的语气中,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石越以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为一正四品上之转运使,只恐使天下以为陛下之意动,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诸流水。”出乎司马光的意料,吕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来。

    司马光这时也顾不得自己和吕惠卿的成见,亦说道:“陛下,臣以为罚俸切责,足以使其知过。”

    “不然。”吕惠卿却又反对起来,“臣之意见,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抚使之重任。”

    “安抚使?”赵顼与司马光同时一怔。

    “若如此,臣以为石越在辽国声名素著,若以之为河东路或者河北路安抚使,朝廷可无北顾之忧。”司马光觉得正三品的安抚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赵顼心中却在犹豫,三个安抚使的位置,他现在都没有想好留给哪三个人。

    “臣以为,河东路与河北路安抚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陕西路安抚使。”吕惠卿从容说道。

    “陕西路安抚使?”司马光怔住了。他终于明白了吕惠卿的用意,无论是两浙路、荆湖南路、还是河东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在两浙路,石越声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贸易,这是石越的拿手好戏;在荆湖南路,石越若兼理军屯诸路,几年之后,政绩必然可观;而在河北、河东路,石越还不知道能对内部不安宁的辽国玩出多少花样,兼之二路离汴京又近;而在陕西路,宋夏之间,除了边境的战争外,就是内部百姓的沉重负担。石越一个文臣,难道还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业不成?弄不好就是韩绛第二。吕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荐,其实没有安一点儿好心。

    但是吕惠卿却依然是一副正直无私的模样,侃侃说道:“陕西一路,役法为祸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来,几乎成为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为,若以石越为陕西安抚使,或者他能给大宋一个奇迹也未可知。其对役法有更多的了解,也便于日后进一步改革役法。臣以为,陕西路安抚使,非石越不可。”

    赵顼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既如何,便以石越为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

    “陛下,若以石越为陕西路安抚使,臣以为,陕西路四司,皆须是得意之人选。臣举荐刘庠为陕西路转运使、孙永为提刑使、陶弼为提督使、范纯粹为学政使。”司马光一口气向赵顼举荐了四位名臣。这四人之中,刘庠素有才智,曾经做过权知开封府;孙永是赵顼藩邸旧臣,素以贤能著称;陶弼虽然是丁谓的女婿,却素知战阵,参加过侬智高的战争;范纯粹是范仲淹之子,才华天下咸知。

    吕惠卿不料司马光来这一手,一时竟是无辞以对。反是赵顼道:“孙永是朕定下来的转运使,不能给了石越。换成吕大忠为提刑使。”

    吕惠卿欲待反对,忽然想起吕大忠的二弟吕大防是尚书右丞,暂时不便得罪,当下硬生生忍了下来。

    次日。以石越为端明殿学士兼陕西路安抚使、以韩维权兼太府寺卿的诏书,加盖了皇帝的玉玺、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与参知政事司马光的大印之后,发到了门下后省。

    但是,这道诏书,却在门下后省被新辟的吏科给事中吕大临封回了。

    这位吕大临,便是吕大忠与吕大防的弟弟,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子”,是程颐门下,曾经也是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

    而与此同时,有关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从宫中悄悄的传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林洛兰的紧张

    尚书省。

    “与叔,你知道我召见你的用意吧?”司马光温文的问道。站在他面前的吕大临,有一双清纯的眸子,让司马光望之顿生好感。

    吕大临略略抬起下额,用他们吕氏兄弟特有的浑厚嗓门答道:“定是为了下官封回诏书之事。”

    “正是。”

    “是下官的理由写得不够清晰么?”

    “是你的理解略有错误。”

    “愿闻其详。”

    “与叔封回诏书的理由,是石越无罪遭黜,且国家大举改革之时,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吕大临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下官以为……”

    司马光摆了摆手,打断了吕大临的话,道:“石越并非是被黜,参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抚使也是正三品。国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牵涉国之安危,不能说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并不成立。”

    吕大临注视司马光,忽然问道:“诏书上有相公画押,相公也支持这道任命?”

    “不错。”司马光没有回避吕大临的目光,坦然答道。

    “下官认为相公的解释,是诡辞。由参知政事至安抚使,不能说不是贬。”吕大临的脖子变红了。

    “与叔。”司马光的语气严厉起来,“若按你的说法,难道参知政事没有犯错,就只能做参知政事或者升为左右仆射?做参知政事是为国效力,做安抚使也是为国效力。不过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么就做不得?”

    吕大临被司马光质问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却依然不服气,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这道诏书,无论如何,都要通过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认可,那么以后的参知政事,就连正常的调动都会成为一个问题。”司马光站起身来,拍了拍吕大临的肩膀,又放缓语气说道:“皇上很赞赏你这点风骨,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吕大临默然良久,脸上红晕渐渐退去,非常优雅的向司马光欠身行了一礼,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为了阿容悦世。不论皇帝怎么看,相公怎么看,下官认为是对的,下官便要说出来;若下官认为是不对的,下官也会坚持反对。如果能够被世人认可,那么下官自然不惜殚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业;但如果不被认可,下官也不会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书,去《汴京新闻》做记者……”

    “与叔……”

    吕大临抱了抱拳,道:“请相公容下官说完。——这道诏书,如果从道理上来讲,下官的确说不过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后,朝议多半也会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时候,不过是徒劳的给朝廷引出许多事情来,对事情本身的解决却并没有帮助。但是下官也不愿意这道诏书上,有下官的画押。因为下官心里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贬黜,而这个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进不能坚持己见,让朝廷改变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这道诏令,那下官只能选择辞官。下官自会向杨大人提出辞呈——只希望相公能认定自己的判断,真的是正确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略带歉意的望了一眼尚书省内自己的二哥吕大防的阁房,又向司马光行了一礼,便径自退出了尚书省。

    司马光望着吕大临离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竟是呆住了。

    自从石越罢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的诏令公布之后,便如同风雨欲来的池塘里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个局势徒然之间,就变得紧张起来。老百姓与民间的报纸,是为石越鸣不平,为正在进行的种种改革的命运担忧;而朝廷官员们嗅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面圣陛辞,反被命令尽快出京;而此后,尚书省自吕惠卿以降,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先后因为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训斥甚至责罚,惟有文彦博与司马光则各有嘉奖,负责流杯殿警卫的杨士芳也被升职奖励;除此之外,则有可靠消息证明,诸班直侍卫前往讲武学堂培训的计划被推辞了……

    所有的人都相信,朝廷一定出什么事了!

    汴京城西。

    乌云蔽日。

    近百骑乘者拥簇着七八辆四轮马车,缓缓而行。许多骑者的目光不断的投向其中一辆马车的车轮,似乎恨不得那轮儿生出四个角来。

    “大哥……”梓儿望着强作笑容的石越,终于禁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石越轻轻理了理梓儿的秀发,有几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子,别哭。等到孩子生下来,我便派人来接你。一两年后,我们还会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儿抬起头来,却是止不住眼泪。

    石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后,把岳母请到府上来,好有个照应。每半个月记得写封家书给我,好让我放心。万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几样安胎药,要记得吃。每十天要请大夫来诊一次脉。”石越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有几分恻然起来,他不想让梓儿担心,便俯过头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耳尖一下,柔声说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字复之;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嗯。”梓儿点了点头,靠在石越的怀中,睁大了眼睛望着石越。她心中虽有千般不舍,万种柔情,却终是不愿意说出来,她毕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牵绊。

    自出城之后,马车就渐渐颠簸起来。石越预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阳,然后从洛阳起,便改行陆路,经新安、渑池,进陕西路境内,从司马光的老家陕州开始,经虢州,过潼关,取道华州、渭南,达到京兆府,陕西安抚使石越,便要在长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陕,情势不同往昔,众官员在城门外各怀心事草草饯行之后,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诸人,只让桑充国与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儿因为已有几个月的身孕,本来石越还不愿意让她出门,奈何不让梓儿随行前往长安,已经是万分的迫不得已,对于流过一次产的梓儿,石越是十万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让她受这种颠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结婚以来,少有分离,若不让梓儿送至渡口,梓儿却是死也不肯答应的。

    尽管是缓缓而行,但是从城门到渡口的路程,却似乎格外的短。一阵马嘶蹄扬之声后,马车终于停住了。

    梓儿收住泪,认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会得的。”石越温柔的笑了笑,弯着腰走出马车。桑充国与唐棣等人早已勒马在一边等候。见石越出来,桑充国温声说道:“子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点头,道:“长卿,你也请保重。”转身面向一直默默不语的唐棣,笑道:“湖广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声笑道:“子明放心,我不会效小儿女状。你此去陕西,正好让夏国的龟孙子们知道我大宋有人。”

    “定不会让君失望。”石越眺望西北,慨然答道。又向一边的唐康与秦观说道:“虽然已经做官,却还要多读书,多知民情风俗。”

    “是。”唐康与秦观一齐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颔首,众人又一一向李丁文、陈良、刘道冲等人道别。侍剑在石越身边低声说道:“沈存中大人与司马先生不便前来送行,已托人致意。”石越点了点头——忽然,便见东边尘土飞声,一阵马蹄之声传来。众人尽皆愕然,一齐转目注视,瞬息之后,便见有数骑飞驰而来。侍剑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诧道:“前面的二人是章惇与司马康。”

    石越与李丁文对望一眼,二人心中都觉诧异——这两个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间,二人已到近前。章惇与司马康下了马来,章惇朗声笑道:“子明,老章给你送行来了。”司马康却是恭身抱拳道:“晚辈见过石大人。”他年纪与石越相差无几,因为父亲的关系,却不能不执晚辈礼。

    “子厚、公休,你们怎么来了?”

    章惇望了司马康一眼,笑道:“途中偶遇司马公休,便结伴前来。吾来此,一是特意给子明你送行;二是向子明介绍一下即将上任的驻陕西安抚使司监察虞侯,本朝飞将军向宝之子,致果校尉向安北;还有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他话音刚落,两个戎装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将参见安抚使大人。”

    石越伸手扶起,不动声色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子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与段子介,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威逼利诱,方从讲武学堂挖来,不料卫尉寺未呆几天,就要派去陕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说道:“子明日后,须当多多关照他们。”

    各路监督虞侯身负监视一路掌军官员的重任,官位虽然低微,不过正七品武官,而且只有调查权没有审判权,但实际上却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为安抚使的石越又岂能不知?这套制度还是他自己设计的。因此说要石越照顾二人,却是章惇的客气话。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子介的来历,他把段子介这个人安插到陕西安抚使司衙门,摆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来向石越介绍向宝与段子介,倒不如说实际上是向向宝介绍石越——这位安抚使,和你的顶头上司,关系非比寻常。章惇在这个时候,如此示好于石越,摆明了便是在进行政治投机。但是他如此明目张胆,当着司马康的面玩这种把戏,却不能不让一向谨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无忌惮。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听司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顾虑周详——石大人,这是家父的一封亲笔信,特意让晚辈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说,请石大人上船之后,再拆阅不迟。”

    “谨遵台命。”石越恭恭敬敬的接过司马康递过来的书信,放入怀中。

    章惇望了望天色,悠悠说道:“汴京城风雨欲来,子明还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在石越的船只离开渡口半个时辰之后,汴京城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渡口旁边,一个美丽的少女咬着嘴唇,呆呆的望着汴河那斩之不断的河水,不断的从远处流来,稍不停息,便向东方奔去。

    “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瞬间,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到大雨当中,抽出腰间的鞭子,拼命的抽打着渡口的木桩。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庞、衣服,但是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再重要……

    两天之后。

    西京河南府,洛阳。

    因为遭遇了暴风雨的关系,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两日,才到达西京洛阳。石越到达的洛阳的那一天,晴空万里。

    “公子,前面就是洛阳城了。”李丁文挥鞭指了指前方,笑道:“富韩公已经知道公子这两日之内会经过洛阳。到洛阳后,应当先去拜会一下他。”

    “本当如此。”石越揽辔应道,一面观察四周的山川形胜,叹道:“洛阳居华夏之中,河山拱戴,难怪太祖皇帝欲迁都于此。”

    “洛阳东有虎牢关可以扼守;西有潼关为屏障;南有嵩山与伊阙为门户;北有太行与黄河为天险,兼之风景华美,山川明秀,自然是远胜于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达之地,本朝立都于汴京,不过是利其漕运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迁者之议,已近空谈。”

    众人听石越与李丁文说起此事,都不由感叹不已。

    正边走边谈之时,忽见前方尘土高扬,马蹄轰鸣,众人不由相顾骇然。一干家丁与护卫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机。众人久闻洛阳之间,有一大盗横行,官兵累剿不灭,因此不爱讲排场的石越,这次破天荒的带了近百人同行。难道当真怕什么来什么?真在这洛阳城外,碰上了大盗?

    侍剑此时早已驱马上前,取弓在手,挡在石越马前。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几分钟后,那大队骑者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侍剑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数百骑奔驰而来,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虽然冷静,但是汗衫却也全湿了。

    惟有李丁文却轻轻松了口气,笑道:“他们有旗帜,不会是盗贼。”

    石越闻言一怔,眺目望去,果然,队伍当中有四面旗帜高高举起,迎风飘扬,只是看不清楚写得什么字样。但是那些人越来越近,却可以依稀看来,是官兵装束。石越不由松了口气,说道:“是禁军。”

    众人也早已看清,一齐松了口气。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动,却举起手来,厉声说道:“暂莫松懈,待看实了再说。”众人心中一凛,原已放下的弩机,又抬了起来。李丁文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须臾,那数百骑兵勒马停在离石越一行人约五六百米的地方,为首一人纵马出列,大声问道:“来者可是陕西路安抚使石学士?”

    侍剑驱马上前几步,厉声回道:“正是石学士官驾在此,尔等又是何人?”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翻身下马,小跑过来,行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道:“下官骁骑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指挥使史洪,奉令率部前来恭迎石学士大驾。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李丁文见石眼脸上有不解之色,忙低声说道:“骁骑军第一营至第三营驻扎西京附近,第四营第五营驻扎在京师与西京之间。他们是最早整编完毕的禁军之一。”

    石越点点头,驱马上前几步,高声问道:“你既是禁军将领,如何敢擅离职守?我不过路过洛阳,本朝无此远迎之礼。”

    “回学士话,因为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们第一营各指挥奉命分遣各路巡逻,以保障学士一行安全。下官所部并不曾离开防区半步,学士所行路线,正好是我们第一营第三指挥的防区。这是下官的福气。”

    “福气?”便是连李丁文,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请学士前行,下官与儿郎们为学士护道。”

    李丁文见石越犹疑,笑道:“客随主便,只要不曾乱了规矩便行。御史们若要弹劾,姑由他们一回。”

    石越知道洛阳官员借口盗贼横行,摆出偌大排场来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须知道河南府的现任长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与亲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卖,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却不能不卖。当下微微颔首,朝史洪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不敢。”史洪立时退回阵中,眨眼的功夫,他属下的三百骑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后,一都在两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拥簇在中间,浩浩荡荡向洛阳城的东门走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血之誓言(第二更)

    走了约二三十分钟左右,洛阳那高大的城墙,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啊?那是什么?”甚少大惊小怪的侍剑忍不住发出惊呼之声。石越与李丁文、陈良、刘道冲,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之情景惊呆了。

    数以万计的人,整整几万人,拥簇在洛阳城的东门前,翘首望着石越一行的到来。这是石越从未想像过的壮观场面,他忍不住小声的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欢迎公子。”李丁文微笑道。

    “我不过是路过洛阳……”

    “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如此热情。”

    “会不会太张扬了一点?”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丁文的话,忽然,便听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高声喊道:“石学士来了!”

    顿时,平静的现场沸腾起来。城楼上鞭炮声响起,人们争先恐后的踮起双脚,努力看着骑着一匹白马进城的石越,一面还大声的议论着自己的观感。不知是谁最先拿起绣球抛向石越,顿时便有无数的手帕、香囊抛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这些东西弄得尴尬不已,还不好意思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着这些飞来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骑兵很快发现了这个状况,立即排成密集的队型挡在了石越的两旁。

    “子明。”

    “韩国公?!”

    富弼出现在石越等人眼前之时,连李丁文都竦然动容。须知富弼自从退隐西京后,别人若想见他一面,都是千难万难,不料他竟然会亲自到东门迎接石越。

    “子明光临洛邑,竟让西京出现前所未有的盛况,真让老夫大开眼界。昔日王相公过洛,洛阳万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过这许多绣球与手帕。”富弼亲热的挽着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调侃着石越。

    石越郝颜笑道:“劳动韩国公大驾,晚辈心中难安。本当晚辈上府请安的。”

    “你远来是客——来,子明,这位是……”富弼一面给石越介绍洛阳的主要官员与名流,包括嵩阳书院的山长、《西京评论》的社长等等。

    入到城中,却见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两旁观看的民众却一点也不曾减少。还有不少商家,主动在门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欢迎……

    石越知道自从王安石变法以来,西京洛阳聚集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旧党大臣。因此,西京洛阳,在某种意义上,是旧党的老巢。自己和旧党关系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欢迎也并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张旗鼓的欢迎,却让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点忐忑不安起来,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么?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显得亲密无间的富弼,却见富弼满脸的笑容,不断的在马上向百姓点头致意,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来——富弼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出任陕西路安抚使的真正原因?

    当天晚上。韩国公府。

    小客厅中只有石越、富弼、李丁文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鹤降庭图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韩公,今日之事,会不会太过于张扬?晚辈现在身处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问,不待他说完,已经微笑道摆了摆手,转目注视李丁文,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张扬,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爱戴,元老之器重?”

    李丁文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觉疑惑,不过在下知道韩公之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胡须,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体已是知道。皇上让子明安抚陕西,为的是三个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点头,叹了口气。

    “但是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却是一片成全之心。”

    “晚辈已经知道,司马君实在晚辈离京之时,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已点明此意。”

    “朝中暗潮涌动,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则子明是必争之人,皇上是聪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场不坚定,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陕西来。”

    “这……”石越与李丁文面面相觑,皇帝怕他立场不坚定倒也罢了,怕他立场过于坚定,却未免有点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测,则宫中必有人向皇上进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无非你过于自爱,矫情近伪;又或者万一有不测,主少国疑,而子明又过于年轻之类。而子明平素谨慎,必然于内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会怀疑这些猜忌之语,终会传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来无疑你之意,此时却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担心的,是怕你听到有人进言,因此立场不稳,铸成大错。但这些话,皇上却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本无贰心,因为被猜忌,反生出贰心。老夫料来,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与李丁文听到富弼的这番分析,不由暗自叹服。

    “因此,若子明你处处小心谨慎,堤防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为皇上就是在怀疑你认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来,君臣之间,最难善始善终。因为每个皇帝有不同的才华与性格,你若以为韬晦便能让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错了。大丈夫,要审时度势,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对策。所以,老夫才不惮御史弹劾,大张旗鼓迎你入城。一来让朝廷知道你的声望,二来释皇上之疑。至于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轻太能干的人,不管他是谁,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因为这种猜忌,你怎么样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让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因为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会怕你能干,不会怕你年轻,皇上就怕你不能干不年轻!”富弼若有所感的叹道:“——这个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时间才明白过来。”

    石越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礼,谢道:“晚辈谨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这一礼,又道:“但所谓过犹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张扬。老夫替你张扬,与你无关,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谨慎惯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过了。凡事皆须适度。这个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晚辈理会得。”石越自从回到宋朝以来,还从未对人如此恭敬过。连李丁文都正襟危坐,认认真真的聆听富弼的建议。

    “方才我又说皇上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子明可知道是为什么?”

    “还请韩公赐教。”

    “原因亦很简单,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后尘。”

    “这?从何说起?”

    “子明你若立场过于坚定,两宫太后,子明你敢保证你不会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问道。

    “这……”石越与李丁文已经明白了*分了。

    “皇上日后还要倚重你改革图强,王介甫为两宫太后所不喜,于是反对者更加坚定。前车之鉴,皇上岂可不防?这种争权夺位的旋涡,但凡沾上了,要不树强敌,除非是强敌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爱之君,这些人最终绝不会如何。若子明你立场过于坚定,到时候就会招人忌恨,于改革图强之大业,颇有妨碍。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却是会要尽量避免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可谓茅塞顿开。”

    “老夫宦海沉浮几十年间,做过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过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与潜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杰,切不可当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暂且丢到一边,看看皇上怎么样运筹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在陕西路做出政绩来,让关中这个天府之国,重现汊唐风采。到京兆府后,子明就会知道,陕西路安抚使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本朝最难治理的一路,也就是陕西路了。内政不修,边患频频,以范文正公之英材,成绩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给大宋带来一个惊喜……”

    “此事还要向韩公请教……”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乱,自王妃以下,没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会亲自前来“探病”。

    “你们不必乱了,哀家不过看看自己的儿子而已。”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带哀家去。”

    “这怎么敢?臣妾已经让人去唤大王了。”昌王妃胆怯的垂下头来,不敢直视高太后。

    “怎么?你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么?”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带路。”

    “是。”昌王妃心惊胆战的领着高太后,向赵颢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宠爱赵颢,而且对于立长君似乎也抱着一种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会不经意的放任赵颢去做一些事情。但这次赵颢装病,却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来“探病”,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也让人大费思量。

    昌王妃故意领着高太后在昌王府内多绕了几道弯,才到了赵颢所住的精舍。

    赵颢早己由两个仆人搀扶着,跪在门口等候。高太后见赵颢虽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双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径自进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柔声说道:“让昌王进来,哀家要和他说几句话。”

    “是。”不多时,赵颢被扶了进来。病怏怏的说道:“母后。”

    高太后点点头,向内侍、宫女与王府下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是。”瞬间,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颢,温声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赵颢心中一震,不过他却并不害怕被自己的母亲识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头,泣道:“母后,孩儿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并非孩儿敢有非份之想,实是此时孩儿不宜离京。自古以来,主少臣强,社稷多危。孩儿是不忍坐视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当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中,说不清是怀疑还是信任。

    “孩儿若有半句虚言,天地不容。”赵颢仰面望着高太后,赌咒发誓道:“孩儿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这份心。若为此事,让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儿纵是死了,也带着罪过。”

    “你能如此想,那还有可恕之处。”高太后幽幽说道,“哀家最担心的,是你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为后世所讥,为天地不容。”

    “孩儿若有此心,叫天诛地灭。”

    “若说你与佣儿,一样是与哀家骨血相连的,一个是儿子,一个孙子,哀家又岂敢厚此薄彼。哀家这几日,半夜常常惊醒,担心你侄儿将来会如德昭一般,难得善终。”高太后的语气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儿子,宋太宗即位后,本说要传位给他,最后却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讳。

    “孩儿绝不敢做这种事。天幸皇兄无恙,自然更好。若有万一,孩儿亦不过为了江山社稷,替侄儿守几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归还给他。若有负此言,让孩儿死后不能归宗庙。”

    他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赵颢胸中的热切,她又岂能不知?高太后摇了摇头,道:“最好是你皇兄没事,都是一样的儿子……若有万一,哀家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拥戴你,哀家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宫夺位,哀家却也不能容你。只是万一你事成,哀家也不为孙儿求什么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让他有柴家的尊荣,便是你的仁爱了。”

    赵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若孩儿敢加害佣侄儿,便让我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罢、罢。”高太后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再听赵颢多说什么,便出门回宫了。

    某府。

    “仙长可知富弼给皇上献了药方。”

    “那是数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见从太医那里抄来的药方,无非是阿胶、当归、黄连、防风、毛姜之类,未必见效了。否则禁中早有消息传出来。”

    “这倒也是。”

    “大人放心,皇上之病,显然己经到了大渐之期了。连续处分朝廷重臣,摆明了是给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陕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亲政后再大用的打算。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新政前,官做得太大。奖赏司马光、文彦博、杨士芳,这几人是给新皇登基保驾的。禁中也开始封锁皇上的病情外泄,而班直往讲武学堂的培训计划也暂停——今天早上,还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经一目了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此成王败寇之时,大人当速下决断。皇上摆明是了支撑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与王安石等人进京之前早定大局,待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护卫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在朝堂上护主,内有狄咏、杨士芳统率侍卫,满朝大臣,谁敢有异意?就算是两宫太后,也抵不了这一干人的声望。大人可还记得英宗时,韩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后撤帘之事?”

    “但是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大人,你已经没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来,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犹豫不决。大人即便现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经毁了!你与我家大王,是在一条船上了。”

    “我只欲谨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纵然知道不够周详,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进京。何况,大人也不需要很明显的支持我家大王,只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请求皇上为社稷计,早立储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讨论立储的话题。到时候,自然有人与大人呼应。”

    “是啊,若是一直风平浪静,又如何会有机会?”

    次日。

    自这一天起,石越离开西京洛阳,走陆路前往京兆府长安。

    自这一天起,赵顼陆续接到数十封奏章,请他早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队!

    这一天是熙宁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从上午起,开封府的天空就阴霾不开,到了中午,彤云更密,天空仿佛就压在人们的头顶上一般。傍晚时分,竟是飘下了雪片,满空中白茫茫的,伴着凛冽的寒风,银浪翻搅。

    李向安捂着双手,在睿思殿外面四处走动着,检查各处值勤的内侍与侍卫有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偷懒。虽说外间都传说皇帝就要不起,禁中也是一片紧张,但是承平的年代里,普通的内侍和侍卫们的警觉性,始终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会出什么乱子。

    他转了一圈回来,跺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见大雪之中,有几个人举着琉璃灯笼向睿思殿走来。李向安心中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天气,这个时分,宫门早闭,来人又会是谁?须知内宫若来,必然早有内侍前来通知的。

    他朝一个内侍呶呶嘴,道:“去看看是谁来了。”

    那内侍应了,虽然不情不愿,却不敢拖延,戴上斗笠,提了一盏宫灯,迎了上去。李向安远远望见那个内侍近了那群人,却是跪了下去,又引着那群人向睿思殿走来,心中顿时一松。不多时,果见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来这些人来头尽是不小,有宰相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司马光,太府寺卿韩维,还有一个人物,竟然是已经致仕,退居洛阳“养病”的韩国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听吕惠卿用少见的严肃声调,沉声问道:“官家歇息了么?”

    “尚未。还在读奏章。”

    “那烦劳李公公通报一声。富弼、吕惠卿、文彦博、司马光、韩维诸臣求见。”

    “是。”李向安不敢怠慢,吩咐人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则往皇帝的寝宫走去,到了外间,见狄詠腰间别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里读《汉书》,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统领内宫侍卫,御前带械,可以说是贵幸无比,虽然他有权直接入内通报,但还是停下脚步来,笑道:“郡马爷,官家歇息了么?”

    狄詠叹了口气,道:“还在看奏章,我也劝了几次,却说是耽误的国事太多,不敢荒废国事。我也不敢再劝了……只是这大病未愈,这却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点点头,却不去接口,只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进去通传一声。”一面抱拳道:“恕罪。”说罢便进了寝宫,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进去,又开始读他的《汉书》。过不多时,就见李向安匆匆出去;又过了一会,便见李向安引了吕惠卿等人进来。狄詠见着众人,连忙起身,欠身行礼。吕惠卿与文彦博、司马光、韩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径直往里间走去,惟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会,方走进里间。

    狄詠暗暗叹了口气,目送众人的背影,却是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他知道自己虽然贵幸,但是凭仗的却是父亲的遗泽、爱妻的身份,虽然是皇帝最亲幸的侍卫,身为一班之指挥使,但在吕惠卿、文彦博这样的位极人臣的使相眼中,却不过是一鹰犬而已,其区别也不过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这些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们多看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狄詠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他很向往父亲的功绩——那位大宋士兵心目中的武神,虽然被士大夫们疑忌,但是却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须正视的人物,他们对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个不属于士大夫阵营的英雄!

    狄詠使劲摇了摇头,赶走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里面传来细微的谈话声,他连忙起身,带上英雄帽,往外间走去。

    “富公,现在石越到了何处?”赵顼注目富弼,含笑问道。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声音也开始有了一点中气。

    富弼没有料到皇帝见到自己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石越,忙回道:“因为函谷道太险要,马不能并骑,车不能方轨,兼之关塞废弃已久,石越是取道潼关入陕。自洛阳经虢州入潼关,计五百六十里路程,臣估计石越此时大约已到潼关。”

    “朕听说公在洛阳,大张旗鼓迎接石越,又彻夜深谈?”

    “确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后,石介与臣是患难之交,子侄辈大富大贵之后,忽遇挫折,臣有责任勉励他。”

    众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谓“患难之交”是什么意思,当年夏竦陷害范仲淹一派,就是从富弼入手,命其婢女伪造石介为富弼撰写废立诏书,诬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赵顼淡淡一笑,道:“公可谓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为国家爱材。”

    赵顼点点头,又问道:“高丽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万胜门悄悄入城,此事却是不知。”

    文彦博见皇帝目视他,忙说道:“高丽二王在辽东为耶律信所败,遣使来华,请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个要求:其一,请大宋出兵燕云或者对辽国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在开春后反攻高丽;其二,请大宋停止向契丹卖武器,特别是震天雷,同时以更优惠的价格卖给高丽可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并允许高丽国用来五年时间来偿还这笔债务。其三,请求大宋海船水军派军驻扎江华岛等高丽港口……”

    “且慢。”富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高丽请大宋驻军?江华岛在何处?可有高丽地图?”

    “薛奕曾经进献一副不太详细的高丽地图给枢密院。江华岛之位置,大约在高丽的开京与扬州之间,与礼成江隔海相望,是开京出入东海之门户。”

    “这……”富弼愕然道:“文枢使的意思,是说高丽国请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驻军?”

    不仅仅富弼,连吕惠卿、司马光、韩维都觉得匪夷所思。高丽国王莫非老糊涂了?

    文彦博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为何?”

    “我问过唐康与秦观。二人的观点,是以为这是高丽国宣王王运因为辽东失利,在国内陷入危机,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驻军以自固。若大军在江华岛附近驻军,则必然可以威慑其国内的反宋势力,而只要高丽国持亲宋之国策,则王运之位置就会非常巩固。本来此事当先问薛奕、张商英与蔡京之意见,但是此事只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丽国倒向辽国,反坏大事……”

    “朕亦问过王贤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测高丽国之意,无非有二,其一是借此向辽国宣示其与大宋之关系;其二是王运要借大宋之军威自固。”

    文彦博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亦以为此事于大宋有利无弊。大宋海船水军巡弋于杭州与高丽之中,在高丽有一个海港军营,甚有好处。唐康与秦观又进言,道高丽之东,与倭国之间,有一大岛,若海船水军能扼据此岛,太平无事,可以据此补给;一朝有事,东可进攻倭国,西可割断高丽与倭国之联系,抄掠高丽之后方。此事高丽有求于我,不防借机向高丽索要此岛,只说维护高丽与倭国之间航路安全所必须便是。”

    “富公,公之意见如何?”

    富弼思虑了一会,缓缓说道:“臣以为两国之交,以利害为先,信义次之。高丽与大宋,无论从利害上看,还是从信义上看,都不能弃之不顾。其若亲宋,则辽国有腹背之患,此即国之大利。因此臣以为,使者之请,可以答应一部分。出兵燕云自是不行,但遣一使者往辽,请辽国息兵,自无不可。至于武器,臣以为可以卖武器不可以卖盔甲,若把高丽国武装起来,日后他要背信弃义,则是养虎成患。因此若其一定要买,可以卖纸甲与皮甲,铁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卖给他们?至于驻军,不妨许诺之。东方海岛,我巍巍大国,不好乘人之危,强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买下他的岛,高丽国王必然心喜,亦不使大宋背上乘火打劫的恶名。”

    赵顼却有几分心疼,道:“区区一海外荒岛,似值不得这许多。朕以为八百枚震天雷便够了。停止出售给辽国震天雷,却是不行。若不卖给辽国震天雷,辽国焉能卖给大宋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时侃侃而谈,早就把当年奉劝皇帝“二十年不谈兵事”的立场抛到了九霄云外,“惟辽国亦虎狼之邦,难言信义。臣在洛阳,亦耳闻辽人战绩,辽主亦可称英主。将震天雷卖给辽人,一要防他仿制,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来对付我大宋。”

    吕惠卿笑道:“韩国公不必担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只是辽人若不知道火药配方,要仿制也是千难万难。”

    赵顼也微微笑道:“苏颂与沈括前几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将于二月初一再次试验新武器,威力巨大,远胜震天雷与霹雳投弹。若试验成功,则开封城墙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时候扩建开封城,把白水潭一带,括入城墙的保护当中。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决了。”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知终于谈到正题,尽皆肃然,屏声静气的听皇帝说话。

    “数日以来,朝廷中请立储君的呼声不断,而其中颇有可玩味者。”赵顼淡淡的说道,一面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满奏章的案子,“不到十天时间,朕这里请立储君的奏折共计有八十二份。压力不可谓不大。”

    吕惠卿见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过话来,道:“这八十二份奏折中,分别有两种用词,一种是请皇上早立太子,一种是请皇上早立国储。”众人虽然早知道要谈的内容,听到这里,心中还是尽皆凛然。“太子”与“国储”,含义并不相同,太子自然是国储,但国储却未必是太子,故凡请皇帝立太子的,十之*,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过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进此忠言;而请立“国储”的,其用心就很难说了。

    又听吕惠卿说道:“臣这几日无论在尚书省或是在府中,百官来见臣,请求臣督促皇上立储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子已为尚书令,上意已明。闻此言而退者,约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谓名不正而言不顺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却是出言放荡,说些什么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类的混帐话……”

    除了富弼之外,其余三人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与吕惠卿不和,却没有人应他的话。

    文彦博看都不看吕惠卿,只向富弼说道:“朝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与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搞了个联名上书,虽然众宰执大臣大多以尚书令即储君为名,拒绝联署。但两府官员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脸上肌肉一动,问道:“联名上书的臣子,官衔最大的是谁?”

    “联名上书的臣子都不足道,惟朝中另有一人,虽未联名上书,却是言辞恳切,持论甚坚,屡次上书让朕早立储君,政事堂移书相问,谓皇子已为尚书令,何必再兴事端,他却道中外疑惧,一尚书令不足以安人心。”赵顼脸上带有一丝讽刺的笑容,语气几乎有点刻薄了。

    富弼欠身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谁?”

    “便是朕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

    一直不曾说话的司马光忽然欠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下定论。蔡确的奏折,臣亦读过,彼虽然首倡立储之说,但是却恪守御史中丞的本份,并未与百官联名上书,也不曾言及不立皇子。不过是劝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赵顼望着司马光,诧道:“爱卿向来不喜蔡确,为何反为他说话?”

    司马光朗声回道:“臣不喜蔡确是实,若以臣之本心,以为蔡确非正人,宜当窜之远方,不可置于朝廷当中。但是臣亦不愿蔡确非其罪而受责,此有伤陛下之明。”

    赵顼冷笑道:“卿言虽善,然狡黠者正赖此得脱。”

    “陛下。”司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来,恳切的说道:“昨日范纯仁见臣,言及刑法。范纯仁谓:圣人之法,宁使恶人得脱,不使善人枉死。又谓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读经史,又读石越诸书,竟于石越书中发现,此理石越早在书中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见略有相同。陛下若仅以臆测而罪大臣,蔡确一人之荣辱何足道哉?只恐有伤陛下之明,又使朝中大臣疑惧。”

    吕惠卿冷眼旁观,心中暗骂一声“迂腐”,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若依司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迹明晰,则有失朝廷之体面,而当事者除自尽之外, 更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于陛下之仁德有碍。”

    赵顼点点头,道:“朕不过杀鸡骇猴,无意大兴事端。蔡确虽然言辞闪烁,但其心已不可问。只须将其窜之远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静下来。”

    “臣只恐有朝一日,陛下若发现蔡确无辜,心中难免后悔。”司马光徒劳的反对着。

    富弼与文彦博顾视一眼,目光稍触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决,认定了蔡确是昌王收买的人;而吕惠卿急欲将蔡确定罪,无论蔡确是不是无辜,这个并不怎么得人心的御史中丞,已是难逃被贬黜的命运。富弼与文彦博却不似司马光那么“迂腐”,二人绝对没有兴趣替蔡确辩护。

    果然,便听赵顼断然说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上殿接见高丽国使者,富公亦要出席。明日朝堂之上,朕会让蔡确去凌牙门做都督。以邓润甫代之为御史中丞,以许将为翰林学士兼开封府尹。”

    在场之人,富弼是致仕的老臣,皇帝不问,不便发表意见;而韩维则无可无不可。吕惠卿、文彦博、司马光是宰执,对于负责监督自己的御史中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对。但是这三个人心中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许将这个状元郎倒也罢了,邓润甫这个御史中丞,却是王安石当年一手提拔的人物,与御史台的许多御史关系密切,比起蔡确来,只怕是毫不逊色。但是此时众人却顾不及这许多,便听吕惠卿说道:“既然此事已然解决,那么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回?以免惹人猜测。”

    赵顼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们往返劳累。”他当初如此大张旗鼓,一是为了制造假象,同时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来对抗可能来自宫中的压力。此时见跳起来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而宫中也十分平静,自然也不愿意搞得惊天动地。

    富弼与文彦博却又是愣了一回,本来这句话是文彦博要说的,没料到吕惠卿倒抢先说了。富弼与文彦博,心中都不愿意这件事久拖不决,二人都担心万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别的想法,那就比起一个昌王来要糟糕多了。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吕惠卿早点拿蔡确做替罪羊来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没有想到的是,吕惠卿竟然比他们更加积极主动。

第一百九十章 银鳟鱼特殊意义之战(第二更)

    九百八十里之外。

    潼关。

    站在潼关之外,仰望这天下雄关,石越不由想起张养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马车来,慨然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个三十来岁的灰衣汉子骑着一匹河套马从潼关方向缓缓而来,一面呛声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却正是石越刚刚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骇异,须知道这张养浩是元朝人,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并未写出来过,当时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么此人必然是刚刚从自己口听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离,少说也有二百步,他吟词的声音远不及对方之洪量,对方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听力过人。

    那人到了石越车驾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马停住,抱拳问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车驾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见他身材魁梧,剑眉入鬓,星目生辉,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洒脱,不由暗暗赞了一声,高声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听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可是新任陕西安抚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见石学士。”史十三早已跃身下马,大礼参拜。

    石越却并不上前相扶,只是远远抱拳还了一礼,道:“阁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礼。”

    史十三起身凝视石越,笑道:“久仰学士的威名,刚才一词,牌调新鲜,想是学士所作新词。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叹道:“自古以来,治乱循环,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与一朝之兴,帝王将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只有一个‘苦’字。所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以万古枯而换一将成,用千万百姓的生命与鲜血来换取一姓之权力,或者是某种了不起的志向,表面上说起来,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究其实,本质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宁于不顾者,又岂能指望他得势之后真能为百姓着想?”

    史十三双目炯炯,赞道:“在下实不曾听闻此说。真茅塞顿开也。”

    石越苦笑摇头,指着不远处的潼关城池,道:“这一座城池,不知见证过多少中国人的鲜血。”

    “在下虽山野鄙民,亦曾读过学士《三代之治》诸书,以学士之材智,想来有办法让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过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让大宋脱此治乱循环之怪圈,使中国少流血,多太平,于愿已足。”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触动怀抱,慨然长叹。其实说起来,要实现他的理由,百姓同样会要有巨大的牺牲,只不过石越与旁人的不同,是他对于这牺牲,绝不会认为是理所当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顾视石越良久,忽然叹道:“久闻石学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传闻,学士知杭州,兵锋及海外;学士抚陕西,烽烟起西北。自元昊以来,陕西父老,苦于西事久矣……”

    李丁文此时已到石越身边,听到史十三的话,不由冷笑道:“欲罢西事,当先灭西夏。若李氏不亡,陕西百姓欲求安宁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扫过李丁文,却停留在石越脸上,问道:“此亦学士之意?”

    石越却不愿意和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谈及此军国大事,只淡淡回道:“军国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决断。自有朝廷决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史十三喃喃说道,忽然纵声笑道:“西夏闻学士来陕,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数十,购学士之首级,我本以为此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们!”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还罢了,李丁文却是脸色一变,厉声问道:“阁下何由得知?”侍剑早已摘弓搭箭,瞄准史十三。众护卫亦纷纷取弓在手,围了上来。

    石越见史十三脸色从容如常,毫无惊惧之色,举手止住众护卫,道:“他并无恶意。”

    史十三笑道:“学士不可过于信人。学士的首级,值三千两黄金,来刺杀学士的人不绝于道。在下本来也是个刺客,不过见到学士之后,却改变了主意。希望学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没有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问道:“阁下是宋人还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来刺杀学士的刺客,只怕十之*,都是宋人。不过是为了三千两黄金罢了。不过学士亦大可放心,只要严加防范,擒杀几个刺客,枭首于辕门之外,那别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黄金自然招人喜爱,但是性命却更加要紧,我们既不忠于大宋,更不会忠于西夏。”

    李丁文悠悠说道:“端的是好计谋。那么,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请,就不用说了。你无非是想借我的首级一用,来震骇刺客。但是我却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这是断然不肯的。”

    侍剑冷笑道:“这只怕由不得阁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面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儿,不能为国家效力,实是可惜了。但是阁下报警之高义,在下亦不至于恩当仇报。请!”

    史十三脚尖一点,跃上马背,稳稳坐了,笑道:“多谢学士,后会有期。”说罢双腿一夹,一阵黄尘往洛阳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杰也。”石越望着史十三远去的背影,叹道。

    “公子不当放了他。”李丁文不以为然的说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级,后面的刺客必然知难而退。”

    “我岂能为不义之人?”石越不悦的说道,“先入关吧。今晚便在潼关歇息。”

    自从邂逅史十三之后,石越一行便加强了戒备,并且路上也不再耽搁,从潼关到长安,不过三百里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数日便至。

    出洛阳至长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见大山,十之*,都是光秃秃的。北魏孝文帝迁都,为营建洛邑,几乎伐尽阴山之木;隋唐为修筑长安与洛阳二城,已使得关洛一带无巨木;宋人意识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对环境的破坏,并未有丝毫纠正,泛黄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开封附近无大山,历来开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国之初,大都是从秦陇一带砍伐,到了熙宁年间,秦陇一带已是良木奇缺。开封府与河北修筑堡垒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赖于太行山。这种情况,石越以前并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过到过江南,对此何曾有半点直观的印象?且相比工业社会来说,当时的环境亦无吝于人间仙境,对于环境保护,石越更加没有迫切感。此时亲眼所见,内心的震撼,绝非李丁文、陈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觉关中的残破。此时的长安城,规模不过相当于唐代长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远不及开封府。

    因为地方官制改革初兴,陕西安抚使根本没有衙门,石越暂时便住在原来的永兴军知军府衙。此时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会见了陕西大小官员之后,便开始筹建陕西路安抚使衙门:择址开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职官员到齐之前,要由李丁文与陈良、刘道冲三人,负责起处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尽快让安抚使衙门运作起来,更快的度过地方官制开始的一段混乱期。

    对于森林被欢伐痛心疾首的石越,亲自召集工匠们,设计了砖石结构为主的安抚使衙门之后,便带着侍剑与一群侍卫,巡视各州县去了。

    熙宁十年二月。

    陕西路,同州。沙苑监。

    沙苑监知监,亦即是同州通判赵知节,小心翼翼的陪同着几乎是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抚使石越,视察着这个占地一万五千余顷、监马六千匹的庞大牧场。

    沙苑监地处渭水与洛水之间,是王安石推行保马法后,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马监,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场之一。宋朝诸牧马监一直效率不高,从熙宁二年至熙宁五年,黄河南北十二牧马监,每年出马不过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骑兵使用的战马,竟然只有区区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马监占了良田九万余顷,每年要花费将近五十四万贯的成本,所得到的马匹的价值,却只有区区三万余贯,还不到成本的零本,一年尽亏损五十万贯!

    难怪王安石铁了心要搞保马法。

    置办牧马监既无效率,又浪费国帑,既便是可用供给骑兵使用的马匹,上了战场,往往也不经战阵;而若采用保马法,则扰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赖贸易市马,更加不是长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时,监马有七十多万匹,开元时也有四十五万匹,而现在的大宋,在与辽国互市马匹之前,军中之马与监马全部加起来,都不过十五万多匹。与熙河、辽国市马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是至熙宁十年为止,军马加监马,总数也不过二十二万余匹。而国家马政则处于混乱之中,基本上是牧监与民户养马并存,因为许多牧监废置之后,田地已租给百姓,一时无法收回,只好让保马法继续存在。

    石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大宋的马政,寻一条出路。

    赵知节早就知听说石越的大名,这时候见他仔细的观察沙苑监的凉棚、泉井、马厩,忙在旁边介绍道:“牧法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厩。此时方及二月,所以马都在厩中,监兵小心照料,就是盼着这些监马能生一匹马驹,生一驹,便可赏绢一匹。”

    石越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些制度,不过朝廷规定赏绢一匹,那么士兵手中能得到半匹,便已经是官吏“清廉”了。

    他随便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马前,从马槽中抓了一把饲料,脸色不由一沉,道:“怎么全是小麦秸?”

    赵知节脸立时就红了,嚅嚅道:“不敢欺瞒大人,沙苑监经费紧张,喂不起黑豆与豆饼。”

    “经费紧张?”石越冷笑道:“朝廷按马与监兵给钱给粮,焉有经费紧张之理?”

    “大人恕罪。”赵知节与一帮马监官员刷刷跪了下来。

    “沙苑监每岁生驹多少匹?”

    “每岁生驹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冷笑道,“全监有牝马几何,牡马几何?”

    “牝马三千匹,牡马六百匹。”

    “四岁以上的牡马与牝马又分别有多少?”

    “四岁上的牡马有四百匹,牝马二千匹。”

    “那么赵大人,你告诉本官,二千匹四岁以上的牝马,为何每岁仅产马驹六百匹?”

    “朝廷……朝廷定额如此。”赵知节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

    “石大人!”忽然,一个监兵怯怯的唤了一声。

    石越打量这个监兵,见他浓眉大目,一脸憨实,当下走近前去,和声问道:“是你叫我?”

    “是小人。”

    “你有何事要禀报?尽管直言,不用害怕。你先起来说话……”

    “小人不敢。”那个监兵跪在地上,已是浑身发抖,哪里敢在石越面前站起身来?石越知道不便勉强,只温声问道:“你可是有事要说?”

    “是。”

    “莫五,你不可胡言乱语。”赵知节忽然喝道。那个莫五被吓得一个激灵,抿着嘴唇,竟然真的不敢说话了。

    石越上上下下看了赵知节一眼,不怒反笑,淡淡说道:“赵大人,真是有官威。你以为本府就找不出这中间的情弊么?我告诉你,马政关系军国之重,朝廷殚心竭智,就是为了让军队多装备几匹马,岂容宵小败坏马政?只要让本官查到情弊,就怕你十年寒窗,付诸东流。”

    说罢,轻蔑的看了赵知节一眼,转向莫五问道:“你叫莫五?”

    “是。小人莫五。”

    “好,莫五,从今日起,你到陕西安抚使衙门当差,做本府的护卫亲兵,你可愿意?”

    “多谢大人提拔。”莫五喜从天降,高兴得连连叩头。

    石越嘴角闪过一丝笑容,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本府,为何如此多的种马,却只能产下六百匹马驹。”

    “因为,因为……”莫五迟疑了望了赵知节一眼,忽然想起自己的新身份,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因为马监所产的马驹,都被私下里卖掉了。”

    “啊?”侍剑忍不住叫了出来。石越也觉得吃惊,他本来以为只是马监官员私吞饲料钱,导致喂养不善,哪料得下级官员竟然如此大胆。

    “胡说八道。”赵知节轻蔑的看了莫五一眼,轻轻骂道。

    石越见赵知节从容不迫,心中不由一凛,向莫五摆摆手,竟不再问,道:“本府知道了。你便随本府一起回同州城。”一面又向赵知节说道:“赵大人,请。”

    赵知节站起身来,说道:“大人不可偏听偏信……”

    “本府自有主张。”石越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辩解。

    赵知节无可奈何,只好上了马,领着石越一行人,往同州城走去。方出牧场,便听“嗖”的一声,“有刺客!”从牧场之外的一片树林中,一支弩箭向石越飞了过来。石越只看见一个人影扑来,便已跌下马去。好不容易看实了,才发现是侍剑把他从马上扑了下来,避开了那一箭。

    众护卫忽遭此变,总算是训练有素,立时冲上前来,挡住石越与侍剑,一面高呼,一面向发箭之处射箭还击,另有一二十人,便分成两路,包抄过去。侍剑扶起石越,厉声喝道:“别放跑了刺客。”再看赵知节,已是吓得尿湿了裤子,躲在马后面发颤。

    那个刺客显见箭术甚佳,不过一击不中,已无机会。他在树林之中跳跃还击,且战且退,但是二十余箭之后,箭筒早空。只得横下心来,骑了马从林子的后面冲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贪婪粒子再现

    刺客刚刚冲出树林,包抄过来的护卫也正好赶到。一个亲兵挥动套马索,长长的绳子如同一条长蛇一般飞向刺客的坐骑,那刺客身手却也实在了得,眼见套马索飞近,身子暴然伸长,空中刀光掠过,竟将绳子砍断了!那亲兵骂了一句粗话,正觉沮丧,忽听到刺客的坐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原来另外一个亲兵趁机用弩机射死了刺客的坐骑。

    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欢叫,数十亲兵护卫,催动坐骑,把刺客团团围住。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这个刺客的长相,却是一个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他被众亲兵围住,犹自握紧刀柄,横眉怒目与众人周旋。

    此时侍剑已经赶到,他见刺客已经跑不掉了,心中松了口气,喝道:“大胆狂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刺客桀桀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难逃一死。有种就上吧!”

    侍剑讥道:“你倒颇有自知之明。不过世间有求死不得之时。”说罢,脸色一沉,厉声喝道:“生擒了他。”

    这时除了一半亲兵保护林子另一边的石越回同州城外,又有十几个亲兵赶了上来。几十个人用弓箭、弩机瞄准刺客,防他逃脱,另有几个亲兵则取出套索,围着刺客绕起圈来。

    僵持几分钟后,一个亲兵见刺客有一瞬间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套索飞了出去,刺客几乎在同一瞬间,敏捷的一跃,避开了飞来的套索,但是他尚未站稳身形,便觉得左手传来一阵巨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听到侍剑说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范几个使用套索的亲兵身上,那料到正是侍剑本人,在他露出破绽之际,给他来了一箭。

    他游目四顾,见侍剑手中端着一把钢臂弩机,正在朝他冷笑,当真是气不可捺,暴喝一声,右手的弯刀脱手而出,掷向侍剑。这一刀掷来,力道颇劲,侍剑也不敢逞强硬接,忙俯下身来,轻轻一拨马头,让了过去。那刀便擦着侍剑飞过,切入侍剑身后二十步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中。

    几个善射的亲兵看准机会,数箭齐发,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么灵活,躲闪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时忍痛不住,扑腾一声,竟是跪倒在地上。几个亲兵立时跳下马来,把刺客捆了个严严实实,众人恼他之前用箭伤了几个弟兄,动手之间,便毫不客气,有人装做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内推了一把,刺客惨叫一声,竟是痛晕了过去。

    侍剑大吃一惊,忙说道:“千万别弄死了他。大人还要审问。”

    一个亲兵笑道:“这厮胆子太大,兄弟们一百来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点便让他得手。”侍剑冷冷的说道,“日后大人出行,不单前后要有人,两旁也要多加人手护卫。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让他跑了,以后传扬出去,我们便全成饭桶了。”

    同州。即冯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后,肃然站立在公堂两旁的,是石越带来的安抚使衙门的亲兵。同州的官兵与衙役,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整个同州城的老百姓,都知道本城必然是发生大事了。

    同州知州王世安与通判赵知节叉手站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额上不时冒出冷汗,却是连擦都不敢。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罪责绝不会太小,最起码也是治理地方无能。

    “大人。”王世安偷眼觑视石越,却发现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王世安越发的不安起来,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嗯?”

    “护卫们还未返城,大人是否先往后堂歇息?下官亲带人马前往接应,待拿了刺客回城,大人再来审问不迟。”

    “不必了。”石越淡淡说道:“刺客跑不掉。”

    “是。”王世安谦卑的应道。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见他如此紧张,不由好笑。他早看过地方官员的考绩,王世安与赵知节,都算是不错的官员。同州从熙宁八年开始,到熙宁九年底,两年之内,由地方士绅与富商捐建的小学校达到十三所。虽然这是因为朝廷法令倡导,出资建学校者可以抵税,这才让民间办学之风兴盛起来——将税交给官府也是交,办学校还能在地方上博个好名声,这种好事,一般士绅富商,都乐意为之,但是也因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经过耀州巡视之时,就发现耀州名义上办小学校十八所,实际上只有八所是真正出资兴办,符合国子监要求的。其余十所,都是用族里的传统义学来滥竽充数,各族里的豪强却借此机会少交税。但是在同州,这十三所小学校,却是相当的正规。同州城里最大的一所小学校,有十间校舍,三百人的规模,教材都是从京兆府特意买回来的。其中还有白水潭学院最新的成果,连石越都不曾见过——一本桑充国与程颢主编的专门针对各级学校学生的字典《九经字汇》。最为难得的,是同州的小学校都开了箭术课。

    这些情况,在石越进入同州之前,他早已派人悄悄来此,打探清楚。那本《九经字汇》,收罗了九经中所有的汉字,逐一注音注释,石越翻阅之后,还整整一夜未眠,写了封长信给桑充国,把一整套汉语拼音体系做了详细的介绍,希望他们在下次修订之时,有所裨益。虽然汉语拼音无法照搬,但是略做修改之后,可以是传统注音符号体系以外的另一种选择。石越并不知道,这本针对学生《九经字汇》,只是桑充国与程颢雄心勃勃的《熙宁大字典》编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议,却不过是王倩的灵光一闪。

    除了在学政方面的成绩之外比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诸方面也并不算差,属于中规中矩的一类。由此可见,王世安与赵知节,还是有一定的吏才的。这次在同州出现刺客,自然也不怪得他们两个。只不过关于沙苑马监的事情,却让石越非常的恼怒。

    正暗暗筹算之间,只见侍剑大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刺客被活捉了。”

    王世安与赵知节听到此言,顿时长出一口气。石越却没有去看二人的神色,只点点头,道:“立即审问。”

    “是。”侍剑答应着,欠身退下,把刺客押了上来。

    此时那刺客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人也早已被弄醒。被几个亲兵枷了枷锁,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惧意,只是抬着头不住的打量石越。

    “放肆!”侍剑朝着刺客的伤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

    那刺客伤口再次破裂,却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声,只是狠狠的盯了侍剑一眼。

    石越见他眼睛中凶光毕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当下朝侍剑使了个眼色,侍剑连忙放开刺客。石越也不拍惊堂木,径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见过如此审讯之法,既无人喝“威武”,也无惊堂木,连石越的问话的声音,都是说不出来的平淡,公堂之上,只有一种静穆带来的压力。

    他突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回道:“我无名无姓。”

    石越却并没有追问,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行刺本官?”

    “……”刺客一阵沉默。

    “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石越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似乎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你既然做了这种亡命之事,想来也知道后果如何。本官也不骗你,你必死无疑。但是死之前,你若从实招供,还可少受一点皮肉之苦。死之前,本官让你大吃一顿,不为饿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派来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惊,诧道:“你,你如何知道?”

    他这么反问,却是自承了。王世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岂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裸的挑衅。

    “既便他承认,梁乙埋也不会承认的。”石越又向刺客说道:“其实你区区一个刺客,也没什么审问的。本官不过例行公事,结个案好存档。然后便借你人头一用,是谁派你来的,本官自然会你的人头用石灰制好,再用匣子盛了,送到西夏边境守将那里,托他转赠。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说清楚了,免得本官送错人。”

    那刺客虽然早已知道必死无疑,此时被石越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阵绝望。那一点点强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我……”

    “把他带下去,将人头用本官的关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挥了挥手,正要退堂。忽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跪禀道:“大人,衙门之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大人故识,知道刺客来历。”

    “故识?”石越不禁愕然,问道:“有名帖么?”

    “他说仓促间没带名帖,只说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腾的站了起来,说道:“请到后堂相见。”

    “参见学士。”何畏之此时的打扮,俨然一行商。

    “不必多礼。”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说着,一面请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来同州买马,不想学士也到了同州。因听到有人行刺学士,方才又在街上见到刺客的模样,原来却是曾经见过的。故此敢来知会学士。不知学士是否已审出真情?”

    “哦?先生认得刺客?”

    “曾见过数面,此人叫贾祥,原是在凉州一带走私马匹的,听说也曾做过山贼。”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谢先生指教。”

    何畏之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并不以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审出了贾祥的来历,因说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收买刺客行刺学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说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视学士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后快者,除西夏亦无他人。”何畏之因问道:“只是不知学士欲如何处置贾祥?”

    “置其头于匣中,谁人指使,便送还予谁。”

    “此非上策。”

    “何为上策?”

    “今之刺客,与古时不同,古者为义轻生,今者无非为钱而已。学士何不将之收归己用?每个刺客都有进入西夏的法子,能轻松的潜入西夏都城,将其先关押起来,到将来有用的时候,许以重金,让其潜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杀破坏,可收奇效!一刀杀掉,实在可惜。”

    石越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先生之策虽善,然此辈实在不可信任,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个办法,来威慑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慑刺客?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关遇史十三的事情说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其人,在下倒也曾听说过,自小习武,又习文。因科举不中,引以为耻,遂游历天下,好任侠,身上有十几桩命案。官兵追剿急,逃入西夏,至今有十余年了。不料竟为刺客……学士若有机会收为己用,将来有事于西境,必为良助。至少,若有其为护卫,刺客必不敢上门。”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问道:“先生说是来同州买马?”

    “正是。今年边境互市之好马,都被朝廷收罗,民间难以买到。在下听说同州有好马卖,所以来此求购。”

    “好马?!”石越霍然一惊,“敢问先生,可知道是在何处买?”熙宁九年与熙宁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马,都优先供应军队。以装备整编的骑兵部队,民间能买到的,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马,怎么可能同州还有好马买?

    “听说是在延祥镇。”

    “延祥镇?”

    “不错,便在沙苑监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来,注视何畏之,说道。

    “学士但请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长安,此间尚有一事……”石越的声音低了下来。

    熙宁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这是夏国王李秉常“亲政”的第二年,这一年,他十七岁。

    西夏都城,兴庆府。

    “国相,在讲宗岭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党项服饰,骑了一匹黑色骏马,笑嘻嘻的问梁乙埋。

    “讲宗岭紧逼东朝的环庆路,位置险要。我西朝想要谋取熙河,此处不能没有城寨为据点。”梁乙埋沉声说道。

    自从熙宁以来,王韶经营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戏弄。甚至和别的宋将交手,他也没有占到过便宜:有一次他亲率一万精骑去诱宋将刘昌祚二千人出击,刘昌祚的确中计,二千人马穷追不舍,被一万精骑包围。不料刘昌祚勇敢过人,且战且退,一万精骑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马。一个酋长冲得太前,被刘昌祚一箭毙命,全军士气大落,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刘昌祚突围而去。这件事被梁乙埋引为奇耻大辱,立誓要与宋军再决高下。但是这几年来,宋朝国力日长,而熙宁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没有草料,死了不少。在边境之上,西夏也只能搞点小动作。但是长期的平静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来熙河地区控制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时刻用一把小刀顶着一般,寝食难安;二来梁氏以女主专国,外戚当政,如果没有战争来转移矛盾,国内就难免会有冲突;三来以河西之地,与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一直和平共处的结果,只能是刀子钝了以后被宋朝吞并,这一点,奉行军国政策的西夏君臣,都还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自从李秉常亲政之后,梁乙埋便开始日夜不停的鼓动小皇帝,请他至少要亲率大军,到银州与夏州地区去向大宋耀武扬威一次,并且开始着手准备谋取熙河。而在讲宗岭建讲宗城,就是梁乙埋谋取熙河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母后说,东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马光,整军经武,暂时还是莫要惹他们才好。”

    “陛下!”在西夏国内部,臣子也常常用皇帝礼称呼着自己的君主,“东朝皇帝整军经武,为的是什么?就是想兼并我大夏国。难道我大夏要等他们一切准备好了,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才动手么?赵顼小儿把石越派到陕西路来做安抚使,位权之重,东朝开国以来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针对我大夏。我大夏岂可坐以待毙?”

    “国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微微抬头,忽然转过马头,向身边一个将军问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将,孤听说东朝有所谓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么?”

    李清在马上微微欠身,说道:“陛下,臣归夏已久,震天雷听说是石越发明,臣却不曾见过。”

    “陛下。”梁乙埋道:“震天雷李泰臣那个家伙多有夸张,臣派人去北朝打探过消息,虽然厉害,但是也不是有了震天雷就可以天下无敌。凭着东朝愿意把震天雷卖给北朝这一点,就可以知道这件武器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吓人。臣用高价从北朝买了三颗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制。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权重,在国中一手遮天,他区区一个降将,自然不敢当面惹他。但是所谓“仿制震天雷”,却不过是自欺欺人,辽主何等英明,国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继日的工作,试图仿制出震天雷来,但是火药配方一直无法解决,威力远不如宋朝。而且运输更是麻烦。西夏区区一个小国,又有什么办法解决辽国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宋朝图谋兼并西夏,已是公开的秘密,李清早听说在横山地区,有十几个宋朝和尚在那里活动,边境守将明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却是奈何不得——横河地区的蛮子们就是信佛教!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谁敢去逼反他们?要知道这些和尚在那里,专门替百姓念经超度,治病救人,可一点都不象是奸细。除此之外,不断的有奸细向西夏渗透——这些人是利用西夏招揽宋朝沿边熟户入境耕种的机会,随着投奔西夏的各族农民们一起潜入的。从前几天灵州城抓获奸细的情况来分析,宋朝的奸细已经很深的潜入到西夏国境。对于这些情况,身为降将的李清,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也算身居高位,并且并没有被疑忌,但是他依然不喜欢西夏,特别是讨厌党项人那丑陋的发型与服饰!

    “既然如此,国相,你便去好好策划一下。把讲宗城给孤建起来,过几月,孤要带大军去银州玩玩!”李秉常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李清的思绪,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开了。“李清,你再给孤讲讲东朝的事情,那开封府究竟是怎样的?”

    “是。”李清开始讲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讲过多少次的繁华的开封城,虽然那座城市,他也只去过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记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熟悉。

    梁乙埋讥讽的看了李秉常与李清一眼,“讲吧,慢慢讲吧。让小娃娃向往东朝的繁华,也不是坏事。”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天空,一只大鹰从那里飞过,“那才是我梁乙埋的志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叹道,他早己经不记得,若从血统上来说,他其实是个汉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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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龙的时代渐渐终结,当术师们在星空下留下无数的财富和传说,一个个觉醒的少年,便开始踏上他们的征途。冰火破坏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冰火破坏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