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突然出现的死神(第二更)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对此本也不以为意,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给人留几分情面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剑也不由皱了皱眉。
石安又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不由厉声喝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满不在乎的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是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他却是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
秦观也点头称是,颇有钦佩之意。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如此明显,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简所赠、石越吩咐的回话等等事由,给他说了一回。
唐康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会,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
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来,恨声说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对此事反应激烈,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会,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这个姓彭的,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却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
只是侍剑与石安,却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小厮。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这等市侩之人,也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出声赞叹道:“真是好一个所在!”
一个亲信的小厮笑道:“老爷,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处不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小厮却忍不住问道:“老爷,我们跑到这乡下,又是做什么?”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废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啐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惧内之病。”
“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
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
那个小女孩叫阿沅,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阿沅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沅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沅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候,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
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办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
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
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轻声读道: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连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连忙还礼,说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寻访奴家,所为何事?”
彭简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却是何人所作?为何妨间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说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笑道:“请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这字可以收起来,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抿着嘴笑道:“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却完全是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请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说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劳彭大人操心。”楚云儿断然拒绝。
彭简万万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应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详,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闺……”
“多谢彭大人费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偏生不能发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径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得罪了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镜子前边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的说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气,却没有那许多忌讳。
楚云儿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会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照样活得挺好,不是吗?”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真是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便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说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不看,别来烦我。”彭简大声喝道,停了一会,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为这些女孩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可怜彭家的歌姬,无辜便要受池鱼之殃。
管家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当真是动辄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连忙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的表舅爷来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不由喜笑颜开,原来这封信中,才说到石越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原来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一面拿着信,摇头晃尾的往书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把在楚云儿家看到石词默了出来,细细研究。
对着好首词,反复读了几遍,彭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彭简一面写,一面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急人送往京师。
※※※
汴京大内。
这些天来,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赵顼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此外顾念到与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这个人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与他随便谈谈,了解他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因为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他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发的深刻,如今的大宋,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趁着现在还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想着和石越的对话,不由忧虑更深。突然,听到内侍的报道:“陛下,韩丞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不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众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圣水塔崩塌!
赵顼让内侍接过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请陛下圣裁。”
“争议?”赵顼一面说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倭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了吕惠卿一眼,问道:“吕卿,你有何异议?”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转过头对韩绛厉声说道:“丞相,你替朕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不必引申太广了。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心中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其实他本来并没有特别为石越分辩的意愿,这时候却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看彭简也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点头,“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连忙说道:“臣也认为韩丞相说得有理,如此就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故意迟疑了一下,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个歌女着晁端彦提来京师,让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这样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证……”
赵顼点点头,说道:“就依王卿所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参退下之后,赵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
※※※
杭州钱塘,市舶司衙门。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自言自语道,他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以为蔡京在问他,连忙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我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良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良,再去那里计议。”
“是,我立即去办,大人您放心。”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寒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告辞而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蔡京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后,因为司马梦求未归,所以府上事务,一向由陈良、石梁打理;因为公务已经移交彭简处理,所以陈良这些天显得非常的轻松。
蔡京刚刚在石府大门前下了马,正要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喻——”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剑拉到一边,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陈良的书房在石府的西花园,是单独的里外几间的二层小楼,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侍剑与陈良静静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却并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望着侍剑,又追问了一句:“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摇了摇头,说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是天下少有的。”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介绍了一下,只是他出发的时候,彭简的奏折还没有汴京,却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
蔡京听他说完,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陈良与侍剑,说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云儿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想来彭简也是因为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云儿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是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带御器械侍卫?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白痴,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声音既润且柔,自是韩梓儿无疑。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韩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心里一由偷笑:明明担心得要死,却还要拼命掩饰。他也不敢多看,给韩梓儿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在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勿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轻轻点点头,说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不对,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小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陪着笑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详详细细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
她心里头又是温馨又是难受。温馨的是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才瞒着自己,那全是一种体惜之意;难受的是自己终究不能为他分忧,觉得自己竟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赘。这样心思百转,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说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口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阿旺姐姐。”侍剑连忙答应。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后,早已不是当年做歌姬的模样。她瞧见梓儿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说有趣的事情,笑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侍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韩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知道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答应着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夫人,这件事本不当告诉你,但小的又怕你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早已听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
“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见阻挡不住,只好说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你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
楚云儿早就知道不对劲。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
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下官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因为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阿沅逼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质问给推了回去,顿了一顿,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特意来此,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奴家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蔡京对楚云儿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哦?那么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这件事多半与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说道。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银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银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从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是客观上却是吸引了整个汴京的人,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铬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倭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大哥,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田兄,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石越见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说话,忽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公子,李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巫妖龙之术(第二更)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李丁文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说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上与一相三参而已。这是李向安悄悄带给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李丁文摇摇头,“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彭简。”
“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经出发?”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着旧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犹豫,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不仅不会责怪,反而会非常的欣赏。”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口里虽然不相信,但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李丁文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主要来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听他说到这件事,沉默良久,摇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断然否定,说道:“一则我们等不起,再则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下意识的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觉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李丁文,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放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李丁文脸上的表情,是石越认识他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问道。
李丁文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了半晌。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无视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从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他没有理由掺予进来!”
李丁文点点头,说道:“不错,也许富弼的确没有理由要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李丁文缓缓的说道,“这个老头子,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李丁文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人是复杂的,公子。”李丁文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这个人,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真正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李丁文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
“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是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会非常的生气。他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虽然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却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李丁文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实际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他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当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李丁文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一朝,若从表面上看,完全是韩魏公的功劳,才使得英宗能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李丁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李丁文。
“不错,就是机会。”李丁文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呀!”
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杨青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杨青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亦能感觉到那个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标致。若是他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他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门开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的声音,娇媚之中,更带着一种大方,且是标准的汴京官话,楚云儿也叫她讲过,不过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姑娘,请问你的芳名?”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的说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杨青这时更加尴尬,只好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门前的形势。
梓儿倒料不到那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说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放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连远远躲在一棵树后的杨青,也似被这筝声击中心事一般,心中无限的郁郁,再也不愿意受理智的约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却又无处可去,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心与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涌到了胸口,又彷徨、无奈的堵在胸口——筝声中的人,怀念远人,虽然无可奈何,但终于还可以做一个梦,梦见有相会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间,竟是比天涯还远;便是做梦,也知道断无可能!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松树的树皮,鲜血从指尖流出,他感觉到的,竟是一丝快意!
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也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终了,宅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清彻入云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心中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
——“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
梓儿一行人被楚云儿迎到客厅中坐了。
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有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句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说道:“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梓儿悠悠说道。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的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我是想问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进府中,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楚云儿不由一怔,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轻轻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的拒绝,竟是异常的坚决。
梓儿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
她口里却只淡淡的说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梓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楚云儿淡淡一笑,道:“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
“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淡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衙门。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其实并不怎么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供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事先订购,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所以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
蔡喜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蔡大人的思绪。
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府上,打听得怎么样了?”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是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晁端彦的审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简单。
晁端彦刚刚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惜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也可以下令将彭简的家眷与彭简本人,好好的“保护”起来……
不过彭简本人倒并没有过份的惊慌失措,他一方面写折谢罪自辩,一方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他还在想着,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晁端彦断然软禁彭简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实。详见《宋史·富弼传》,《宋人秩事丛编》富弼条。又,后文提及的所谓“濮议”,其原由大致如此:赵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迎立英宗为皇子。其后欧阳修要求追尊濮王,认为不能够儿子为皇帝,父亲反而为臣子;而反对者,则持大宗小宗之议,认为天子至公无私,虽然是亲生的父亲,也不能例外。其中种种纠纷,表面上是对传统礼制不同的理解,实际上也牵涉到曹太后与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维护仁宗的地位,来讨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来迎合新皇帝。当然,在濮议当中,也不完全是政治斗争,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礼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见。若纯粹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解释,很多人的立场未免就解释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后,既便是宫廷的斗争,也相对温和,与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韩琦为相,可以请曹后垂帘,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帘归政,曹太后亦不过发几句牢骚便了事。这是宋代政治的可爱处。濮议在今天看来,十分没意义,加上神宗朝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说中没有重笔提及,但在当时政治生活中,实在是一件大事。小说正文中不能详叙,特在注中说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再遇死神
“二公子!”众人望着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见侍剑一身行装,立时知道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说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要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剑低声说罢,便停上脚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望见唐康走远,转过头来,对陈良说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
三人进了后厅等候,有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说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是唐康的表字,他因为年纪还小,除开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陈良说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自己人,便抱了拳,说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
蔡京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见唐康说自己“名动京师”,虽然明知言语中多有夸大,心里却也不禁得意,连忙谦逊。
唐康却不再多说,目光沉凝,向陈良问道:“陈先生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声。唐康心知有异,忙问道:“想必是知道了?难道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点点头,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一面听一面思忖,听说彭简竟然已被晁端彦软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剑说完,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这才知道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是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故意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他从唐康的话中,隐约感到楚云儿与石越的关系大非寻常,便是提到楚云儿,也立时客气了几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彭简一面之词。”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对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蔡京瞅见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儿子,这一笑大有乃父之风。”
※※※
自从那日梓儿拜会楚云儿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一日阿沅正指使着杨青到院子外面来打水,却出人意料的发现,原来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见了!
“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杨青也喜爱颜开,笑道:“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从他的眼中所见,对梓儿不免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沅听到这话,俏脸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么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个石夫人娇滴滴的装可怜,不是好人。”
杨青素来不敢和她争辩,当下默不作声,弯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中不快,兀自说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
杨青默默把水提上来,挑上肩头,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紧跟,心有余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儿与阿旺及另外四个丫环的种种不是。杨青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搭话。
阿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有气,对着杨青一脚踹了过去。杨青本也略略学过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闪,阿沅重心不稳,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一股泥臭扑鼻而来。
杨青站稳身形,回头见阿沅已经满身都是泥水,便连脸上也有一些污渍,东一把西一把的,他心里好笑,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欢迁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连忙把头转过,装做没有看到,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里正又气又急,她虽爱男子装束,可毕竟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口里不免“死杨青”、“臭杨青”的乱骂,骂得半晌,却无一点回应。待她抬头看时,杨青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时也只好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有人看见,阿沅不觉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尴尬无比的站在门前。不多时,便听一个男子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个男子回了一声“哦”,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阿沅听他语中有惊奇之声,好奇心起,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来的两人,自然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脸上身上这般模样,几乎忍俊不住,只是想来初次见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脸上表情却又极度丰富,心中更是来气。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气冲冲的抢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也不等唐康答复,使劲一推门,跑了进去。
唐康本来万万料不到眼前所见之人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听她虽然生气啐骂,可是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样。明明便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男装尚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过,可是穿着男装还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水,饶是唐康机变无双,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而等他明白过来,却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虽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
呆了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
唐康见蔡京走远,便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个年青男子,虽然长相不见得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几分狡黠与灵气。她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请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望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自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之处,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
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头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道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个细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立时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唐康颓然说道。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皇上是圣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见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又几分淡泊,“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与世无争便能免祸,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么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悠悠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
唐康想不到楚云儿如此聪慧,一猜便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可误会我大哥,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很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说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彭简见着,是因为一时不察,让他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有人不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的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两年前跟随在石越身边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那种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样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想过要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温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声音,不可抑制的眼泪,让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这样的俗人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若说到那画,前天倒有人买了回来,可否拿出来,以供御览?”李向安尖着嗓子湊兴。
“如此,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说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苏颂恭身答道:“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点点头,说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君臣刚刚说完,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
赵顼起身走进,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一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皇帝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
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突然向苏颂说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应道,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点点头,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见自己多疑,不禁莞尔一笑。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
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问道。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李丁文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事?”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所忧心的,便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一阵风过,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响。
“我这些日子,思虑已多,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声说道。
“愿闻其详。”
“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声说道。
李丁文轻轻鼓了鼓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大臣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可以忘记他的志向。”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笑道:“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黠的一笑,低声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难道?”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听他竟如此欺骗世人,亦不禁莞尔,心道:“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李丁文却不再谈论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叹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韩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吕惠卿亢声说道。
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等也反对轻启战事。”
吴充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臣反对开战。”
他这句话一出口,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说道:“臣等以为应当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连忙出列,朗声说道:“臣反对开战。”
蔡确略一踌躇,也立时出列,高声说道:“臣请陛下内修战备,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几个翰林学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继表明自己的意见。
赵顼见众臣子一一表态,主张议和的臣子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臣子,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说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个人“卟”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个大臣连忙俯身扶起,唤道:“蔡大人,蔡大人!”
赵顼连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决战死神(第二更)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说来。”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安惇被楚云儿斥得一怔,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他蔡承禧心里还盯着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进一步激怒安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说道:“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
说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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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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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死神的恐惧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
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脑袋,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人可曾看得真切,果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的看一眼,又岂敢保证?
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望赵顼手中的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曾卿,叶卿,卿等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辞,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
“臣等看得仔细了!”
“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说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李向安侧身出来,跪倒接旨:“遵旨。”然后面朝着皇帝,退出集英殿,快马飞奔石府。
赵顼乍然间遇上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为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
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我夫人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的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金子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
梓儿的脸羞红羞红,闭上眼睛,不敢做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
“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的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的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
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吗?”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也让侍剑随沈大人去拿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面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
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的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多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的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李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的放下,爱怜的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
——“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做声不得。半晌,方重重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李丁文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李丁文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站了,尖声说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李丁文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的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予朕一观。”
这次轮到石越诧异的呼道:“啊?”只不过他却是装出来的,立时便恢复了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李丁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李丁文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李丁文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吗?”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的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
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
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
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正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答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说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么,那么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连忙拜倒称贺,朗声说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
只有欧阳发冷冷的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的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辞。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李丁文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李丁文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就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大人,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吗?”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材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塘……”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帖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么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帖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陛下说得是。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
“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
辽国马邑。
耶律浚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浚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浚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浚,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浚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么,佑丹你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浚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缺点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伊逊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浚思忖一会,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目光平静的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的冷笑,讽刺的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石越平静的分析道。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
“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
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的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摇了摇头,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
赵顼赞许的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活着的意义(第二更)
“什么意思?”
“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做了什么事情,竟然靠杀死别人,杀死自己的亲人,吃他们的尸体才活下来。”
艾林呆呆的看着罗桐,“是因为想到了那些被他杀掉的人,所以才变得这么恐惧?原来他自己才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里?”
“我要杀了你们!”
“你们全部都是我的敌人,只有杀光你们,我才能活着。”
罗桐的发抖突然停止了,他再次抬起了头,整张脸都开始浮现恐怖的苍白sè粒子。
“小心!”
艾林突然猛的一推夏洛特,夏洛特被他推得往后横飞出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罗桐的身体已经出现在艾林的身旁。
他的整个身体表面,已经全部被苍白sè的粒子覆盖,这些粒子不停的涌动着的,看上去就像一条条苍白的蛆虫,极其的恐怖。
“噗!”
他的身体表面的这些苍白sè粒子骤然涌出,把艾林的整个身体也都全部覆盖住,使得他的人就好像突然和艾林连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艾林的整个身体表面已经浮现出了金光,但是这些苍白sè的粒子却好像能够直接腐蚀这种龙鳞吸收术的术力一样,直接一颗颗透了进去。
“嗤!”“嗤!”“嗤!”……
艾林的身体顿时被无数这种苍白sè的粒子洞穿,整个被苍白sè粒子布满的身体外面,陡然又迸发出一团血雾!
“艾林!”
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的夏洛特发疯一样的尖叫了起来。
身体被无数细小的粒子刺穿,这跟整个身体被粉碎有什么区别?
从圣城水塔的战斗开始到现在,艾林一直挡在她的面前,拼命的战斗。艾林的表现,甚至让她现在面对罗桐都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恐惧,她看着艾林的身影都会觉得有信心,觉得自己都变得坚定。
现在看到艾林这副样子,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只想要扑过去,和罗桐拼命。
罗桐此时处在一种莫名的状态之中。
他已经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死亡之兽。
在艾林的身体被无数苍白sè粒子洞穿的瞬间,他已经和艾林擦身而过,充满着疯狂杀意的目光落在了夏洛特的身上。
“你休想……”
但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看来已经根本不可能动得了,已经绝对会倒下死去的艾林,却是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吼声。
“轰!”
艾林的一拳,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头上,砸得他的脖颈都发出了咔嚓一声裂响,砸得他身上表面的苍白sè粒子都片片飞溅出来。
“怎么可能!”
在身体不受控制的侧飞出去的同时,罗桐也开始恢复了一些正常的意识。
他眼睛里余光里,看到艾林的整个身体表面都有无数的细孔,身体都好像彻底破碎了,整个身体不停的抖动着,好像直接就会像脆弱的雪人一样彻底崩塌。
但是艾林却就是没有倒下。
“我绝对不会让你杀死夏洛特…我一定要打倒你!”
艾林此刻也已经感觉到整个身体都似乎崩溃,不受控制,但是一种莫名的信念,却是让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嘶吼。
“这样还能战斗,为什么!”
罗桐开始感觉到自己脖子的剧烈疼痛,似乎整个脖子的骨骼都被艾林一拳震裂了。
这种很久都没有过的疼痛,使得他的脑海之中也再次出现不可置信和恐惧的情绪。
接着更让他觉得不可置信和恐惧的是,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大部分力量,都已经被切断了和自己的联系。
那些涌入艾林体内的苍白sè粒子,好像直接就被艾林“吃”掉了!、
这种大部分力量直接被剥夺,被“吃掉”的感觉,甚至让罗桐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迟钝,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轰!”
在夏洛特疯狂的尖叫声中,她那尊已经变得很小的寄战神偶拼命的冲撞在了罗桐的身上。
“好痛!”
这样的力量虽然再次将罗桐的身体撞得横飞出去,但无法给罗桐带来致命的损伤,但同时,罗桐脖子上的疼痛更加的剧烈,那些骨裂处,在冲击力下,已经真正的碎裂开来。
“我不能倒下!”
“我要战斗!”
“我要打倒这个人!”
“我要守护夏洛特!”
“我绝对…绝对不能认输!”
在砸出一拳之后,艾林的整个人已经不能动了,但是在心中这样的一声声狂吼之下,面容彻底扭曲,布满鲜血的他却是猛的抬起了头!
罗桐的呼吸骤然停顿。
一只火邪眼从艾林的手中shè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原本以艾林的术元粒强度激发的火邪眼,平时他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但是现在的这一只火邪眼,在他的眼中,却是无比的恐怖。
“轰!”
罗桐身上的苍白sè粒子几乎完全震散,整个身体直接被轰飞到墙边,砸在地上。
“咔嚓…”
罗桐清晰的听到自己脖子上传来的骨骼断裂声。
他的头怎么用力都似乎抬不起来,而下半个身体,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艾林!”
夏洛特看到了罗桐狠狠坠落在地,无法爬起。
她的脸上已经全部都是泪水和汗水,她不顾一切的冲到了艾林的身旁。
艾林的身体就在这个时候软软的倒下,倒在了她的怀里。
“应该赢了吧…”
这个时候,艾林却是还看着她,好像要笑一笑的样子,说了这样一句。
“打死他啊!”
夏洛特抱着艾林,感觉到艾林的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服,她几乎是哭喊着大叫了起来,寄战神偶冲到了罗桐的身上,不停的轰击着罗桐。
“艾林,你不要死!”
“你不要闭眼睛,一定要坚持住!”
“艾林,你千万不要睡着,你要是睡着了,在这种地方,我一个人会害怕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她只是抱着艾林,浑身发抖着,拼命的喊着,生怕艾林一下子睡过去,然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住这种地方的。”
“夏洛特,我不会死的。”
艾林努力的睁着眼睛,看着就在自己面前,却好像有些看不清楚的夏洛特,说道。
突然之间,他的头往下一垂。
夏洛特的身体一僵。
“艾林!不要啊!你不要离开我啊!”
“艾林,你活过来啊,你活过来,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害羞一直躲着你的!”
“艾林,你答应我不会死的,你怎么能这样就死了?”
夏洛特的眼泪,一滴滴的滴落到艾林的脸上。
“我没有死啊…”这个时候,艾林虚弱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啊?!”夏洛特一呆。
“我只是累了,感觉没有力气,想舒服一点。”艾林弱弱的说道。
“混蛋,你累了就累了,你这样垂头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坏我的啊,艾林你这个混蛋,混蛋!”
夏洛特拼命的骂着艾林,忍不住想笑,但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竟然能够吞噬别人的术元粒?”
“这就是你…只打开了一个术门…但却能够发出那么多术技的真正原因….”
“你到底是什么血脉…竟然和邪龙血脉相比…也足够强大…”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声充满着死气的微弱声音,也突然响起。
“罗桐还没有死?”
夏洛特骇然的转过头去,却看到自己的寄战神偶已经完全消失,而罗桐一动不动的躺在墙角的yīn影里。
“混蛋…白痴…你到底为什么战斗?是为了活着么?那你活着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梦想而战斗?”这个时候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的艾林在夏洛特的怀里挣扎了起来,似乎还想站起来战斗。
“没有朋友,没有梦想,活着只是为了杀人,生活在恐惧的yīn影和回忆里,有什么意义么?还不如直接把自己杀死。”
在艾林这样的声音里,罗桐死气沉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你有一个敌人,但是你根本没办法和他战斗,连生命都完全cāo纵在他的手里,那你能做什么?”
“那找出摆脱他cāo纵的方法啊!再和他战斗!连想和他战斗的想法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懦夫,真正的白痴。”艾林艰难但肯定的说道。
罗桐没有再说话。
他的颈椎骨都已经断裂了,已经根本没有办法移动身体。
本来他已经甚至想要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自己体内仅剩的术元粒彻底沉寂,但是这个时候,他体内的术元粒又流动起来。
苍白sè的粒子重新浮现在他的肌肤上,他的身体好像一个被无数白sè蛆虫托起来的僵尸,站了起来,开始移动。
夏洛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想要开始战斗。
但是罗桐却没有走向她和艾林,而是走向了身后一条被他堵住的通道。
他的身体嵌入了那通道中,那些堵住通道的乱石被他身外的粒子腐蚀,一个人形出现在乱石堆里,而他的身影,却很快彻底消失在夏洛特的视线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好像出现幻觉了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辔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不久,萧素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刘忱眺目远望,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萧素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与吕大忠商议之后,本来还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看这个情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这叫刘忱如何不心惊?
他脸上依然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难道他们竟然另有所谋?!吕大忠说细作全然不知道辽国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之地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难得以想通。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够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牌,至关重要。这时候突然见到这种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辽人却不会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萧禧不断的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天地,营门大开,两列仪仗队整齐的跑出来,站在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满脸堆笑,抱拳说道:“宋使远来辛苦。”把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官员,萧素为首,那个金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萧素见刘忱坐定,立时收起笑容,劈头问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珍视两国七十年之友谊,向贵国指出,贵国对敝国的指责,皆是无中生有。而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盼贵国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谨慎处理。”
萧素立时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贵国在边境修缮城寨,加紧战备,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辽境内,还说什么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辽皇帝本欲兴兵讨伐,先发制人,但又以为贵国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这些挑衅之举,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看来南朝是毫不在意两国的交好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作势就要翻脸。
刘忱站在身来,从容说道:“萧枢使不必动怒,我大宋若不重视两国友谊,何必遣我前来?只是贵国的要求,的确让人无法接受。贵国说我大宋修缮城寨,就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如何今日便成挑衅?雄州外罗城,已经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创,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为了珍视两国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已经拆毁,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么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朗声答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分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思忖一会,喝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刘忱打开地图,用手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说道:“萧枢使请看,这是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冷笑道:“宋使请看,这是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把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当真险恶!
刘忱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也只能转过念来,对萧素说道:“北朝的要求,本属无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争议,倒也不难解决,不妨请萧枢使来代州,本使将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里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大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特别是黄嵬山,从来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都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这个士兵揭破,不免颇为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本官方才一时语误,确是以分水岭为界,也确有没有土垄的。”
刘忱岂能相让,冷笑道:“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萧枢使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铠青年身后的萧佑丹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刘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执。大宋皇帝给本朝国书都说:‘倘事由夙昔,固难徇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见贵国皇帝都承认有侵界行为的。”
刘忱摇摇头,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没有承认过这等事情,国书是说,倘若我们大宋真有侵界,我们就会改正。但如果没有,就谈不上改正了。”
萧佑丹却故意胡搅蛮缠,冷笑道:“诚者,《说文解字》有言,信也。怎么变成假如了?《论语》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这个‘诚’难道是‘假如’吗?韩愈文说:‘所谓无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这个‘诚’又怎么会是‘假如’?”
刘忱哂道:“那《史记》说‘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这个‘诚’又当何解?”
萧佑丹狡黠的一笑,说道:“那至少说,这个‘诚’字,有两意,贵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们也不妨理解成的确。”
刘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搅蛮缠,冷笑道:“那么不如让在下回京请示大宋皇帝陛下,问问这个‘诚’字究竟何解,再来继续谈判?”
萧佑丹把脸一沉,怒道:“国书岂同儿戏?”
刘忱扬眉昂然答道:“却是足下不讲理。”
……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役寨中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经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个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守将吩咐道。
“卑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道:“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走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立即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两国使者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辽人不肯做任何让步,坚持要以各山分水岭为界进行勘界,而刘忱则要求以古长城为基准进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进行不设任何基准的勘界;萧素更恐吓刘忱,要求立刻赔付银、钱、绢物,刘忱更是断然拒绝,指出除非证明大宋真的侵占辽地,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赔偿。
双方的谈判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下一次谈判将在宋境代州进行。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雁门山以北,马邑城。
萧素朝金铠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耶律浚虽是太子,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专权,萧素是枢密副使,他也不敢轻易怠慢,连忙还了半礼,说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心里却知道并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逊心里倒希望借机挑起战端,这样他就可以统军,以成大事;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而是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自然不会是太子出的,但是多半却是太子身后的萧佑丹出的。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的内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萧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他口里的萧兄,自然是萧佑丹。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没有用,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总是有点用处的,也亏了刘忱是个不怕的。”他哪里知道刘忱已经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了一声。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一来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处,自己不费分毫;二来可以了解一下南朝的皇帝与臣子们,有何等的胆色器局,从他们如何应对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晓;三来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逊借机加深自己对军队的影响,自然是一石数鸟之策。而且以萧佑丹对宋朝廷的了解,自然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注1:娘娘,是神宗对太皇太后曹氏的称呼,见《邵氏见闻录》、《铁围山丛谈》等宋人笔记。读者勿以为怪。
第一百七十章 醒来(第二更)
“参政真能识见千里之外。贫僧亦常以此事为念,夏国不比辽国。辽国除燕云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抚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镇之,则终究只能亲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边境安宁之外,便无尺寸之用。而夏国河南之地,凡华夏强盛之时,未尝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虽愚可知,不可尽言。若能进据灵凉二州,西则可开通丝路,北则可夹击辽国,精兵良马,其地所产,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陕西无烽烟,大宋无西顾之忧。且夏国弱于大宋,旦夕有事,正可图之。”智缘说起西夏之事,实是关系到平生的抱负所在,不由双目炯炯,意气轩昂。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为汉。辽东非不能为我所有。”石越沉吟道:“然而我听说辽国新主耶律浚,才智过人,决断无疑,又信任贤臣,我大宋兵不练甲不精,一旦行军,处处掣肘,且于辽军,士气不高,有未战先怯之忧,真要打仗,胜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历来占形势而兵败,不知凡几,实不得不谨慎。而夏国之事,若朝廷从长计议,阴做准备,一待有变,兵锋直指灵凉,当其内外疑惧之时,则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故我的不少主张,都是急欲在四五年之内,克见事功。以便万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国内之事困住手脚。”
智缘听到石越这番话,当真喜出望外。这是石越分明告诉他:他已然决意图谋光复灵武!智缘一身抱负,尽系于西事,王安石罢相,石越得势之后,他以为石越行事谨慎,志在国内,便是对外用兵,也当是一二十年后之事,因此满腔雄心,渐渐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逊于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内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来。智缘心意已动,便试探着问道:“朝廷历来西事,在于联蕃制夏,参政若要谋划西事,不可不结纳吐蕃。”
石越目光转向李丁文,李丁文微微额首,含笑道:“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长董毡本是唃厮罗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佑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还,触怒董毡,遂杀契丹使者,绝辽通宋,至今已有十三年。当年夏主谅诈在位,以为吐蕃与契丹有隙,即领兵而西,欲吞并吐蕃,并乱秦州,时张方平相公在秦州,严阵以待,谅诈无隙可乘,转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厮罗击败。两家世仇,愈结愈深,唃厮罗虽曾两败于元昊,却三克谅诈。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西蕃亦多归附。联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毡终是蕃人,他日有事,无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凉城,以为牵制。若要谋划西事,其根本还在中国。”
“善!”智缘本是试探石越之见识,此时听李丁文言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慨声道:“本朝诸公,无一语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国一国户口,仅能当陕西之一路,以陕西四路攻夏国,倾全国之力能供粮饷,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当。又朝廷之中,凡议兵事者,尽以计苟安、弥边患为便,故种谔取绥州、城罗兀,无不干犯言路,众议纷纷,以为衅事。贫僧愿为参政言平夏形势:平夏之地,以绥、宥为首,灵州为腹,西凉为尾,有灵州则绥、宥之势张,得西凉则灵州之根固……”
石越微微颔首,吩咐道:“取地图来。”顷时,便有家人将一幅地图取来,挂在客厅的屏风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细观看地图,便见在陕西以北、山西以西的河套地区,由东至西,盘垣着银、夏、绥、宥四州,往西则有灵州与静州,再往西则是凉州,也就是西夏的西凉府。这数州之地,便宛若一条长蛇,盘踞于宋朝的西北边境,护卫着西夏的都城兴庆府。石越知道银、夏、绥、宥、静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业”,而如今绥州总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银、夏、宥三州之中,时刻威胁着蛇首,特别是银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区,则与蛇腹灵州、蛇尾凉州,形成一个三角形,一朝有事,夺下兰州,不仅可以巩固西线,切断蛇腹与蛇尾的联系,还可以直接威胁灵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则宋朝与吐蕃便联成一线,可以互相支援——王韶毕竟是知兵之人。
“参政请看——”智缘走到地图之畔,手指银、夏二州,道:“绥州属银、夏之冲,得绥州,则银、夏不安。此处是横山,罗兀城是横山之要,若能两险并据,则夏国国势已危。种谔争之,岂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绥德,不能救抚宁,患得患失,临战而怯,致使诸堡分崩,朝廷震动,将已成之业,付诸东流!种谔固有罪,然朝廷终于弃之,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无言,这不过几年前的事情,虽然他并非决策之臣,但事事历历在目,自己当时也未必有此见识。
“参政可知夏国之兵乎?”智缘手指横山,重重一划,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夏国虽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战,人马精强惯习战斗者,惟二百余里横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国每入寇,横山兵必为前锋。嘉佑八年,横山部将轻泥怀侧苦于谅诈虐用,率所属归附,请兵延州,约中国会兵灵夏,此天赐之机。昔日吐蕃衰绝、回纥乱亡,无不由此。本是夏国安危之机,然会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应,谅诈已然得讯,立时遣使安抚,天赐良机,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实为可惜!”
石越以前从未听闻此事,不由愕然,不过他知道嘉佑八年仁宗驾崩,英宗并非仁宗亲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轻启边衅。纵有机会被白白浪废,也是在所难免。
“故夏国并非无隙可乘,其国上则权臣当道,女主临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则各部心怀怨恨,常有异心,百姓亦苦于赋敛,且两国和市久绝,其国中必然匮乏,民不能无怨。光复河套之要,在于大宋能把握时机,善用将领。言臣纷纷,于防范权臣或有利,于军机大事则常误。行大事者,岂能顺庸人之意哉?!”智缘说起来,依然是一脸不平。
石越凝视智缘,忽然揖首道:“越不才,愿请教大师图夏之策。”
“朝中王副枢使、郭侍郎,本朝名将,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参政何故问一老僧?”
“若机会已至,当问策于王、郭。然越以为,不能坐等良机天赐,没有机会,便要设法制造机会!越所请教于大师者,是如何制造机会?”说罢,朝侍剑打了个眼色,侍剑立时斥退厅中所有家人。
智缘待众人散尽,这才笑道:“贫僧有三策,可献于参政……”
***
数日之后。
大宋尚书省非常低调地成立了一个临时机构,其全称为“荆湖南北、广南东西路军屯制置使司”,负责全面协调军屯地点勘测工作,由尚书省与枢密院各派一人并同主持,尚书省方面的官员是工部尚书苏辙,枢密院则是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二人一同担任“四路军屯制置使”。四路军屯制置使司向荆湖南北、广南东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六个规模可观的调查团,调查各路州县可以进行军屯的地点、规模与周边状况,画出地图,撰写报告,最后再由苏辙与曾孝宽选定方案,交由尚书省决策。四路军屯计划悄然拉开序幕。
与此同时,工部工部司的官员也开始了有关修路的准备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强调下,苏辙亦开始要求手下习惯于模糊的官员,递交由石越亲自拟定格式的调查报告,苏辙的要求非常的简单明了:如果报告中没有足够的数据,即以不胜任论处;若报告中发现两处数据错误,即要求其主动引咎辞职。与石越的愈行愈近,不仅仅让苏辙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风也在影响着苏辙,苏辙深知修路与军屯之成败,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也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温和的形象,决意将官僚主义赶出工部。便在当日,苏辙还做了一件相当大胆的事情——两封盖有苏辙印鉴的信件从工部发出,分别送到了《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苏辙主动请求两家报社派遣记者前往颖昌至南阳进行调查。
但是这些,在当时而言,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们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实的碎片而已。熙宁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轰动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诏天下,废除持兵禁令,允许百姓持有二十七种兵器之后几天,尚书省便紧接着颁布了《若干军资许民间生产敕令》,这份敕令公开向天下宣布此后诸军所须军衣等物品,官府将向民间作坊采购六成以上,并且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单将军庙,向天下公开竞标。“凡大宋商民,只须家世清白,皆可投标!”——报道此事最为热诚的,自然是《海事商报》。敕令颁布之后仅仅七天,远在杭州的《海事商报》即已刊出,一时“杭州纸贵”,商人纷纷争抢,许多人不及细思,便决定先来汴京一探究竟。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军队,但是人们都知道这个数目非常的庞大,之前军器监向民间购置寒衣,就让许多作坊主发过一笔财。所以历史上第一次,从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无数的马车不绝于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误了时日,而连续不断的骑马赶路,则不是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们所能承受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四轮马车格外标显了它的优点,从此以后,在陆路上,四轮马车几乎成为商人们出行的唯一选择。
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马车上颠簸的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就要来临。虽然这个时代未必比得上战国之时能与国君抗礼,但是却也比战国时更安全。
不过不能责怪这些商人们看不到一个新时代的帷幕在升起。因为十月下旬的时候,整个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石越与大宋朝的皇帝陛下赵顼,正躲在琼林苑的行宫中一面喝酒,一面大*份的算计着别人的钱袋。
“陛下,将军资开放给民间竞标,固然会为朝廷节省更多的资金,但是臣想于那些商贾,也是有极大利润可图之事。”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因此臣已经规定,凡是参加竞标者,都必须交纳一百贯钱的入场费,以向朝廷证明他的实力。”
“一百贯?”赵顼吃了一惊,他并不是那种不知金钱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贯绝非是一个小数目。
“想来竞标之人,自然都是家产殷实的,给朝廷贡献几万贯钱,权当替朝廷省下了组织竞标的开支,臣以为并不无妥。他们日后要赚的钱,何止万贯?这样也免得有人进来看热闹,搞得乱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后,明年军屯之竞标,就会更有经验。”
“如此一面节省,一面开源,明年虽则有修路与军屯两项工程要做,兼之军器监生产新式军器的投入加大,且朝廷一岁无免役钱宽剩钱之收入,但省下给辽国的岁赐,兼之商税与市舶务关税增多,且撤并州县又省费用,今岁朝廷最少能节余二百万贯,至明岁,或者能达五百万贯不止。”赵顼的情绪非常好。
以宋朝如此庞大的帝国,每年仅交到中央的税赋折成铜钱最低不低于六千万贯,省吃俭用能节余二百万贯,皇帝就已经高兴不已,实在让石越哭笑不得。须知唐家每年的纯利,石越虽然不能尽知,但是最保守也有三四十万贯之巨,便是说有一百万贯,石越也不会太意外。
“陛下,待两三年后,财政好转,臣以为改革两税法便可提上议程。”石越趁着皇帝高兴,进言道。
“改革两税法?”
“正是。两税法弊病太多,百姓之困弊,一为税,一为役。本来两税之外,不当有役,今日之两税法,实在过于苛刻。臣以为非改不可。两税法量出为入,索求无度,最不可取。然后税法牵涉太大,不可轻动,故臣以为,一旦财政纡缓,第一步,可以取太祖建国以来至熙宁八年之两税税额相加,取得均值,再以均值之八成,定为两税税额。税额五年不变,使百姓稍得休息。此间朝廷一切用度,皆要量入为出。”
赵顼心中不由一紧,石越这样说法,分明便是一次为期五年的大减税。以一百年税额相加,取平均值,虽然会比开国时多,但是比起现在来,却肯定要少上许多,赵顼几乎怀疑会降到六成,再加一个八折,那么不用算太仔细,也知道是换了个名目给普天下的农民减税一半。虽然未必会动到他准备用来打仗的封椿钱,但是那五年时间,朝廷肯定不可能多一文钱的积蓄。若是司马光提出这个意见,赵顼心里还会宽心一点,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马光更无反对之可能——他两个管财政的臣子只要难得齐心一次,他的军费就不免要大大减少……
“这……”赵顼果然迟疑起来,但是他毕竟知道“爱民如子”是一个杰出君主所应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让百姓稍得休息”这样的大义来,他也不太好反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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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二术门的打开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道:“陛下,两税法改革之事,还须待财政纡缓,臣想与陛下约定,若国库连续两年盈余达到一千万贯,或者连续三年盈余达到八百万贯,便请陛下允臣此议。”
赵顼轻轻抿了一口酒,沉思半晌,方道:“卿何不到时再议?”
“陛下,减税之恩,当自上出。今日陛下若与臣许诺,则自此之后,臣必无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归于大臣?”
赵顼恍然大悟,许久才叹道:“卿真忠臣也。朕便与卿立此约。”
“陛下圣明。”
赵顼点点头,喝了几口酒,见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卿也变得拘谨?今日并无御史纠仪,卿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臣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满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乐。”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臣以此句,时时自勉。辽、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岂敢言‘享乐’二字?冠军侯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较之古人,已是惭愧。”
赵顼默然良久,叹道:“闻夏主年不过十五,未知贤愚。而辽主真英杰也,昨日军报,闻他超擢一小校于营中,授三千精骑,突入上京,斩敌三百,耀武而去。辽主亦已亲率大军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辽主以何人留守?”
“以萧惟信守南京,萧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却不得而知。”
“此悍将也,不可不知其名。当责令司马梦求打探真切。”石越实在大吃一惊,从中京至上京有数百里,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动迅疾如风而胆色过人方能办到。
“辽主行事用人,皆可称英主。盟约之事,实费思量。文彦博曾上策道,可遣使致辽主言:昔有盟约,无须再订,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则两国之君当亲约于宋辽边境,辽主必不能来,此议自罢;或者,竟许其盟约,然互市须增加为战马五万匹,民马十万匹。”
“辽国正在内战,绝无可能互市十五万匹马,更何况还有战马。这亦是拒绝盟约之意。以臣之见,此时不必自绝于耶律浚,他日若要寻一借口,并不太难。臣以为,与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应辽主,双方可重缔盟约,约为兄弟之国,然而两国必须开放边境,许可官民全面通商,并约定关税。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达辽国内地,而辽国所产之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断运来大宋。如此定约,若耶律浚拒绝,则天下皆知是辽国无诚意,而非我大宋无诚意;若其同意,则运来大宋之马匹,自也不会短少。异日他不断绝此商约,则辽国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马,装备我大宋之兵,长此以往,辽国必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断此商约,则内得罪于本国百姓,外则失信于天下。大宋从中获利之民众,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惩罚,如此天下形势,尽利于我,岂不胜于断然拒绝?”
赵顼从未听说这种用通商的方法来影响一国的策略,不由将信将疑,道:“此计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不亦尽然落入辽人之手?”
“若如此说,亦无甚错。然则敢问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还是辽国的商人多?再则当年耶律德光曾经攻破开封,真宗时辽军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于辽国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云沦陷已久,辽国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再不知其虚实。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还是我大宋得利多,辽人得利少。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权,孰轻孰重而已。”
赵顼听石越说起当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辽国的确是轻车熟路。”
“陛下,宋辽之间,实无甚了不起的秘密可言。苏轼的诗词在岳州写就,汴京与中京几乎同时传唱,辽国在大宋,焉能无细作?倒是大宋细作潜入辽国不易。故通商之利,于大宋而言,远胜于弊。臣以为辽主眼下,亦是两难。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浚方一即位,便逢国中大乱。他既要安抚百姓,又要大举用兵,国内用兵,如何去就粮于敌?若与大宋通商,结好盟约,他眼下之利,一则无后顾之忧,二则可使百姓稍得纡缓,减少民怨。但他若能料及长远,则必知此事于辽国,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总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毁盟约。耶律浚是否答应,还在两可之间。”石越知道辽国与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购买他们的牛马羊以及药材之类,而且严格控制贵族对于奢侈品的购买,否则辽宋之间的贸易逆差,必然越来越大,辽国主动毁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因为当时而言,辽国既便想转变成依附性经济,宋朝也未必有足够的对外购买*来配合,所以贸易逆差的结果,只能是辽国财政的恶化。当然,也未必没有理想上的可能性,比如辽人养绵羊、学会剪羊毛,而大宋的纺织业则以羊毛为主;同时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涨,大量购买辽国的牲畜,以满足对肉食的需要等等……但目前来看,石越对此基本不抱任何希望。石越毕竟没有同时身配宋辽两国相印。
但在赵顼而言,这位大宋朝的最高统治者,虽然这一两年来对于海外贸易表示了一个支持的态度,并且也享受了相当的好处。但是总的来说,一种思维惯性之下,他对于贸易能给国家带来的利益,却也没有很深刻的认识,因此也实在谈不上什么热情可言。特别是以往与辽、夏、大理的互市,对于大宋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赚取利润,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四夷,换取边境的安宁。象石越这种极富侵略性的主动通商策略,若非是迫于军事、政治上的压力,兼之对于辽国的马匹还有一点兴趣,赵顼几乎不会认为有值得他思考的价值。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循着石越的思维考虑下去,以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
沉吟许久,赵顼忽然问道:“卿道长远来看,于辽国是一个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这才反应过来,许多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赵顼却未必知道。忙解释道:“陛下,以宋辽两国通商的情况来看,陛下以为会是大宋商人挣辽人的钱多,还是辽人挣我大宋的钱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挣得多。”
“正是,而且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则我大宋商人挣得就越多。若将从外国购买商品叫进口,卖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于进口叫顺差,进口多于出口叫逆差的话,那么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大宋之贸易顺差则越大,随着这个顺差慢慢扩大积累,辽国的财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溃。”石越不厌其烦的向皇帝解释着一些贸易上必用的名词,“试想,一座普通摆钟卖到辽国,便可以换取十匹马。此外大宋的丝绸绫缎,甚至棉布衣服,还有瓷器,纸张,甚至染料,还有从海外进口来的香料,无一不深得辽人喜爱。果真全面通商,辽国对大宋的贸易逆差,迟早会积累到一个让耶律浚寝食难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轻率用兵,则内必招致民怨,外则失信天下。故此,臣说这于辽国,实是一个陷阱。”
赵顼又想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关键,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规模不大,则亦无用。汉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为者,皆绝汉俗,用胡俗,其所惧者,实际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时,耶律浚断然不会答应。现今却是有了一丝机会,毕竟眼下两国相好,互相通商,于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对于耶律浚是不是会答应,并无把握。
“无妨,若其拒绝,则是其无诚意。惟须善择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采纳,笑道:“使者不难,可以卫尉寺卿章惇为正,黄庭坚为副。章惇有胆色决断,黄庭坚知文章礼仪,必能不辱使命。”
“然卫尉寺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轻离。”
“陛下何不问章惇?臣以为无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寻常。既已决定盟约,则不可再公开支持耶律伊逊。窥探辽国三方内情,从中为朝廷谋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办。”
离开行宫之后,石越便叫了侍剑,上马回城。眼见清河郡主与狄咏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咏则是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号称“人样子”,且大宋承平以来,难得有宗室下嫁武人,这一对天作之合的婚配,让整个开封府都津津乐道。自石越在赵顼面前推荐狄氏兄弟之后,狄咏就一直负责皇帝的宿卫安全,亲贵无比,因此他与清河郡主的婚事,虽有梓儿打理,石越却也不敢当真怠慢了,纵在百忙之中,还是要亲自过问礼物的准备。
不料主仆二人按绺徐行,刚出琼林苑,便见一骑人马从后面追上,还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当时天下除了皇帝之外,无人敢当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吕惠卿、蔡确、安惇,在皇帝面前称“石越”则可,若当石越之面这么称呼,却也没有这个道理。因此石越与侍剑听到这呼唤,不用细想,心里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马来等候,没多时那人便已赶上,果然便是柔嘉县主赵云鸾。
柔嘉虽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岁,按宋代的规矩,再过两年,便可嫁人。虽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几岁,却终究是应当讲讲忌讳嫌疑了。哪料得她纵性妄为的脾气不仅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此时更是一身男装,头发用一条白色丝带束起,倒似个俊逸美男子。
石越见她近了,苦笑道:“县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横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侍剑捂着嘴窃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惯出你这种书僮来。”侍剑也是经过明师指点的人,哪里便能让他抽着,一拉缰绳,轻轻避开这一鞭,笑道:“请县主恕罪。”
柔嘉却不去理他,只看着石越,问道:“让不让?”
石越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县主言重了。只是下官还有点事情,不会马上回府。”
“无妨,我反正没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翘着嘴巴说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缠上,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揭下。但是若要带着她到处逛,万一被人看见,未免会朝野哗然。正在为难,忽然侍剑笑道:“公子,朱仙镇离汴京亦不近,若不赶快,只恐到时已经天黑了。”
他连忙应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县主,我却要去朱仙镇,要明日方回。县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剑一眼,冷笑道:“少闹这种玄虚。朱仙镇我不敢去么?陈桥驿我也去了。”说罢夹了一下马腹,催马前行,一面高声说道:“走罢。你若敢跑了,我便将石府闹得鸡犬不宁。”
石越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只是人马始终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离。
如此一路前行,进了万胜门,便见两旁商贾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卖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马来,牵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边,皱眉道:“皇兄下过几次诏书,不许这些商贾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开封府做什么的?”
石越笑道:“当年太宗皇帝想扩建皇宫,万事都已准备好了,只因皇宫附近的百姓不肯搬迁,十分反过,太宗皇帝便决定放弃扩建。我与皇上说了此事,皇上圣明,便决定不再管此事。这须怪不得开封府不尽心。朝廷须尽量体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来是你从中做祟。”柔嘉怒视石越,她却懒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畅的罪责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见她神色,心中一惊,慌忙说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过诏书禁止,却屡禁不绝。这须怪不得我。”
柔嘉却不依不挠,依然怒目瞪视,道:“我可不管。似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总之便是你的错。谁让你去面君也不肯带仪仗,朝中大臣,谁像你这般不成体统?”
石越哪敢再讲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给县主赔罪。只须走出这段,在前面拐个弯,便没这许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声,正欲说话,忽见四五骑人马从万胜门那边飞奔而来。马蹄过处,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许多人和担子、摊子都被冲倒,顿时街上乱成一团。柔嘉一怔之下,忘记躲闪,便见马上之人一鞭挥来,吓得石越顿时脸色煞白。好在侍剑见机快,已闪身冲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将马上之人给扯下马来。柔嘉回过神来,更是怒火中烧,也不管那人是谁,执起马鞭,便向那落马之人没头没脑狠抽过去。那人从狂奔的马上被拉下来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将一只腿骨摔断,这时又被柔嘉一顿狠抽,顿时鬼哭狼嚎的大叫起来,声音却甚是奇怪。
另几个骑者见同伴落马,被人虐打,又惊又怒,一个个纵身下马,抽出佩刀,便围了上来。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则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石越。
侍剑见势不妙,连忙拔出佩剑,一把拉开柔嘉,用剑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咙,怒声喝道:“休得妄动!”
那些人投鼠忌器,连忙止住脚步,却仍然虎视眈眈。
石越这时才看清那几个骑者,除了马上一人是汉人装扮外,其余几人,却都是夷人打扮。但却绝非辽、夏、吐蕃之人,看模样,倒像是大理国的,又或是大宋境内的蛮夷部落。石越素知这些人不知律法,动辄杀人,这时才暗暗后悔没有带护卫。只是又奇怪这些人如此敢在汴京如此横行。
柔嘉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见这些人竟如此无礼,不由厉声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蛮子,敢如此大胆?”
她一开口,众人顿时便知她是个女子,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那马上之人冷冷的说道:“你们放开我的同伴,我便饶过你们。”
石越见此情形,便知余下众人,是以马上之人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众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后,一面从容问道:“你们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横行无忌?”柔嘉略一挣扎,忽然满脸通红,不再动弹。
“你却管不着。只须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马上之人的语气,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现时你首领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毁约,我悔之无及。”石越此时早已看清为侍剑所制之人,衣着绵缎,与余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马上之人眼中露过一丝诧异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领。”
石越听出他话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领,亦是他们几人的首领。”
那人沉默一会,却不回答,反问道:“你欲如何方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开封府理论。”
那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贵,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开封府定然帮你,我岂能上此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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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5年11月26日下午4点30分-6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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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圣命门秘术!(第二更)
柔嘉忽然高声说道:“那你们将兵器放下,马赶开,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惊,回头诧异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见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将目光避开。
那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似不太公平。若你们毁约,我追之无及。我等可骑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毁约,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见此人临机决断,毫无迟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习惯,心中暗暗称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师中来了如此人物!难得是大理国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国的使者一向知礼守法,绝不可能纵马横行于街肆。此时见彼方步步退让,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于对方必然非同寻常,当下更不着急,凝目注视马上之人,从容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说出来,我终难相信你。”
“那你们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们?天下之大,我随口胡诌一个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问?”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阁下不是说谎之人。”
那人略觉诧异,喉咙一动,却不答话。石越走到侍剑跟前,却见那被擒之人头发凌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时被侍剑用剑抵住喉咙,早已脸色苍白,惨无人色。又见他肤色甚黑,肌肉隆起,却不似养尊处优之人。他见石越过来,虽不敢说话,眼中却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温声问道:“你是何人?敢于街中横行,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么?”那人脸上更加愤懑,口里连珠介地说出一串话来,石越虽听出是西南口音,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马上之人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来历?”
石越霍然转身,逼视对方,道:“自是为了后会有期!”
“你还想寻事?”忽然间,马上之人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身上处处散发着一种傲然之气。他注视石越,淡淡说道:“那便告诉你也无妨。被你擒住之人,是归来州知州个恕之子、蕃部巡检乞弟,乃是入京就读蕃学的。我是归来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报仇,可来寻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终于恍然大悟。归来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羁縻州,大约在后世宜宾的古兰、叙永、兴文一带,是熊本平定泸夷时所置。石越兴蕃学,凡附宋之各部酋长都遣子入学,这些人平素在山乡夜郎自大惯了,又不懂礼法,触犯法禁更是常事。为此事,石越没少遭弹劾。朝廷为之屡申严令,这才渐渐收敛,这乞弟等人,想是来京不久,才敢如此横行。只是那个何畏之,却不似一个平常人物。不过山野间藏龙卧虎,亦是平常之事。当下问道:“我在何处可寻到你?你与这个乞弟住一块?”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开封,日后便会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让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亦不要知道日后,只须知今日晚间你在何处便可。”
“告诉你亦无妨,今日晚间,我当在石参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话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觑。柔嘉恶狠狠瞪着石越,石越连忙无辜的摇了摇头。
何畏之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连忙说道:“你们先下兵器牵马退后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个眼色,余下几人便将兵器丢到地上,何畏之却将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丢到地上。一手牵马,缓缓后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众人兵器扔到一边,却听何畏之冷冷说道:“箭上淬有巨毒,见血封喉。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里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石越却知何畏之这种高傲之人,定然不屑于撤谎,慌忙抢上一步,一把拉开柔嘉,低声说道:“县主,你上马先行回府。”也不待柔嘉答应,便将她拉到马边。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马,却也不说理由,只是胀红了脸死死抓住马缰不做声。
石越万料不到柔嘉这时居然闹起别扭,顿时傻眼。他知道当时西南诸蕃,大多好斗,视杀人为常事。万一对方翻脸,使柔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赎了。但这位姑奶奶不肯上马,他却也无可奈何。眼见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开外,石越当真是心急如焚,低声说道:“县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马吧。”
柔嘉脸色越来越红,却依然是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侍剑一直注视着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与柔嘉在闹这个别扭,眼见半晌没有听见动静,不由催道:“公子,你与县主先上马回府,我来交人。”
石越知道侍剑学过武艺,自己留下来反是累赘,当下应声说道:“你多加小心,不必伤害人命。”一面踏蹬上马,也不顾嫌忌,伸手将柔嘉拉上马来,催马回府。
侍剑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待石越走远,这才一脚将乞弟踢开,跃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声笑道:“何畏之,后会有期。”驱马绝尘而去。
何畏之目视侍剑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几个属下已将乞弟抬起,亦上前将地上的箭捡起,放入箭筒,上马说道:“先回去吧。”
不料众人却是怒目相视,并不动身。乞弟黑着脸说道:“你为何不问他们姓名?”
何畏之轻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想报仇?”
“此仇不能不报!”那乞弟在归来州也是称王称霸之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我劝你不要报了。”何畏之的语气充满了戏弄。
“何畏之,你怕了么?你要想想这些年是谁支持你们何家堡?”
何畏之脸色忽然冷冰,他催马走到乞弟旁边,居高临下的望了一眼,寒声说道:“我要灭掉你个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诸部,我何家在哪里都可以立足!”
乞弟听见这冰冷刺骨的话语,身子竟是不由一颤。
“你若想报仇,大可自己去寻。方才那个书僮称那个女子为县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装出来逛街的县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讽的说道,“不过我劝你不要存这个报仇的痴心妄想,便人家不是县主,就以那个书僮的武艺,你们个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说罢竟是催马扬长而去,留下乞弟在那里瞠目结舌。
石越与柔嘉共骑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静无比,倒让石越无比奇怪。过了几条街道,因听不见后面有人追赶,石越便下了马来,牵马而行。柔嘉坐在马上,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只是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远远望见石越竟然给一个年青男子牵马,不由大吃一惊,张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来,看得实了,才知道是柔嘉县主,慌忙行礼。石越见他模样,亦不由好笑,骂道:“还不快叫人领县主进去?”
石安连忙答应,一面问道:“参政,侍剑没有回来么?”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牵马走回,侍剑却是骑马,自是侍剑在前,不过京师道路交岔,不走一条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剑早已回府,这时听石安问起,不由担心起来,反问道:“侍剑还未回来?”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门前,并非见着。他是与参政一道去面圣的……”
石越与柔嘉对望一眼,不由脱口说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开封府找人帮忙,便听石安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石越与柔嘉回头望去,不由愕然——学士巷两头,各有一骑缓缓而来,一头是侍剑骑马回府,另一头却是何畏之牵马进巷。侍剑与何畏之亦互相望见,侍剑倒还罢了,何畏之脸上从容,心里却是惊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归来州熊本的酒宴上,听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余年前结识的一个故友书信相邀,以护送乞弟上京为名,来访石越,谋干大事。谁知乞弟在归来州横行惯了,入京之后,震憾于汴京的繁荣,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来。他欲谋大事,自是不愿意多生事端,否则石越早已毙命于他箭下。此时居然在石越府前见着石越三人,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疑?
但他是久历沧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缓缓向石府行来。
侍剑此时已回老巢,石府虽然不曾蓄养死士,却也有家丁护院,武艺是李丁文、司马梦求、田烈武亲自指点督训,区区一个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担心。骑在马上,高声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却不去理他。径自到了府前,将马拴好,从怀中抽出一张名帖,顾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礼的说道:“劳烦先生通报一声,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求见石参政,盼赐一见。”
石安双手接过名帖,却望着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虚。柔嘉却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还不去通报?我也是来见石越的。”侍剑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边,却不说话。
石越见何畏之背手而立,气势之中,竟是视众人为无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绝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为何来见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来号令严肃,石安虽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却也知道规矩,有自己在场,没有他的亲口命令,绝不敢听旁人号令,柔嘉虽是县主,却也差使不动石安。当下便朝石安使了个眼色,石安这才向何畏之说道:“先生请入内奉茶,小人立时便去通告。”竟是径自引着何畏之入府。何畏之毕竟不知中原风俗,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石府规矩如此,来人便可以引至客厅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员来拜会石越,都只能在门外干候着。
待石安领了何畏之入府,石越这才吩咐道:“侍剑,你领县主去见夫人。我去会会何畏之,你再顺便叫上李先生与陈先生、刘公子。”
侍剑正要答应,柔嘉哪里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厅会会这个何畏之。”
石越顿时头大,道:“这如何能够?”
“为何不能?你若不答应,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让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马上,瞪大眼睛,双手叉腰的威胁道。
石越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答应。一面让侍剑去叫李丁文与陈良、刘道冲,自己带了柔嘉去见何畏之。
到了客厅,便见何畏之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品茶。厅中侍立之仆人见石越进来,连忙一齐欠身行礼,道:“参政。”只是见着柔嘉一身男装,却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称呼才好。
石越摆摆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见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见的石越。但他当真沉得住气,脸上竟是从容如故,只起身温文的说道:“不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请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却站在他身后。石越无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寻常之士,不知为何屈居是归来州个恕之部?”
“此虎困平阳之时,然何家堡于个恕家,亦非主仆,不过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说道。
石越笑道:“原来如此。”柔嘉却轻轻哼了一声,显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转落到石越身上,问道:“敢问参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李潜光的先生?”
“李先生便在府上,先生与李先生是故识?”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缘。”何畏之淡淡的话中,似有无限苍凉之意。
石越微微点头,温声道:“我已着人去请李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汉人,只不知为何却在归来州蛮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确是汉人。不过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写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字莲舫”。
“参政无须多疑,我的确是大理人,迁居归来州亦不过数年。十二年前,我与潜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会,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详。”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柔嘉。
这神态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为人精细,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寻常,却是有话不便当她之面说出。石越却也不能赶走柔嘉,露了痕迹。正觉为难,便听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气,料你西南偏野之处,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动,忽然笑道:“此话确然有理。在下本来亦无甚本事,生平只会酿酒配药,此次前来,便是向参政献几张方子,若得参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逊于唐家、桑家。”
“哦?”
“我有救人之术,又有杀人之方,不知参政欲听哪种?”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视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术如何,杀人之方又如何?”
“参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救人之术,可用之于民,杀人之方,可用之于敌。为大臣者,须知二者不可偏废。”
何畏之哈哈大笑,击掌赞道:“好!好!我早知李潜光不会看错人。”
“我之救人之术,可避南方瘴疠之气,是以世传之‘伤寒汤头’,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兰、滑石、霍香之类炼制,其效如神。我闻参政欲军屯于湖广四路,若得此方,则岭南不足惮……”他话未说完,石越已经霍然起身,又惊又喜的问道:“当真?”须知石越早已忧心此事,秘密组织大医们试制药方,但是短期内难见成效,谁料得在此时便有人送上门来。虽不知能否相信,却也是直中石越心事。
“真假一试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杀人之方,却有杀人见血与杀人不见血之别。”
“愿闻其详。”石越对此人的好奇之心,越来越盛。
“我曾于某次蒸取花露时,有人恶作剧,将花露换成了酒,结果蒸馏所得之酒露,入口极辣,却别有风味……”何畏之一面说,一面从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来,递给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装或者坛装,石越倒也不以为意,接了过来,拧开瓶塞,轻轻喝了一口,便觉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传来——虽然度数并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惯了十几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由咂舌赞道:“好酒!”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的赛程
柔嘉与何畏之却是一惊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轻信他人,万一其中有毒,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几乎要哭了;何畏之却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时见石越称赞,不由笑道:“确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馏酒须要蒸馏器,却不知蒸馏器早在汉代,中国便已发明。不过却是用来蒸水银或者花露,迟到南宋甚至元代,人们才开始比较普遍地用来蒸酒。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蒸花露一说,忙问起详情,何畏之详加解释,原来蒸花露一般是采用固态蒸馏,但是何畏之为了提取“花中之精”,却是对采集回来的花露尝试进行液态蒸馏,不料被人恶作剧换成了酒,偶然之中,发现此法。他随即进行种种试验,改液态蒸馏为固态蒸馏,亦获成功……石越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见识不广,否则何必等何畏之前来献宝?
何畏之又说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将这蒸锅加以改良,且又尝试将蒸出来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无比。比之方才参政所喝,更厉害数倍,见火即燃,须兑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习惯,但是若给辽人,不怕其不爱之如甘露……辽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让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酿酒出卖,干犯禁令……”
石越此时当真是大喜过望,他不知当时世界别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却肯定的知道,蒸馏酒的技术,在东方世界而言,都还是一个极大的秘密,若把蒸馏酒卖到大宋的各个邻国,其利润之巨,难以估量。而且他的军屯计划,便能更加顺利的推行了。“种甘蔗制糖、制造蒸馏酒、还有制药……”石越一念及此,立时想到早就听说过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发酵制酒,还可以用来造纸——若能再将蔗渣制酒的技术发明,那么开拓的就不仅仅是国外市场了。毕竟用粮食酿酒,在食产量不是极丰富的时候,其规模还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来酿酒,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转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献二技,无论哪一样,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时却要告诉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图谋,虽说此人自称是李丁文所荐,石越心中亦不能不惊疑。
柔嘉却不曾想这许多,见到石越无事,心中竟不由一阵轻松。笑道:“这便是你的杀人不见血之方么?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杀人?却不知你那杀人见血之方,又是如何惊世骇俗法。”话中充满戏谑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个方子,却过于霸道。其实参政今日已经见过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几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当大宋没有么?”
“亦不是没有。不过自来毒箭并不耐久,若在风雨中作战,更是百无一用。我却有一个秘方。”何畏之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说到此处,眉宇间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懔。
石越心中一凛,忙问道:“是何秘方?”
“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千五百斤药材,可得十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药末加水一斤调开,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药末,可浸箭簇数百万。浸药之毒箭,一旦见血,十步封喉,料辽夏二国,没有这么许多兵马好杀。唯药材得来不易,参政须下得本钱。”何畏之娓娓说来,倒似乎他说的事情,不过在如何杀鸡宰牛。
石越心中却极为不忍,他虽然站在文明之立场,自当奉宋朝为正朔,知惟有汉文明方是中华之主体,但是与契丹、党项,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时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汉族之中。若说要灭人之国,他的确是念念不忘,但说要屠人之族,他却丝毫没有此心。真要说来,焉知他石越身上,便无契丹、党项血脉?似何畏之之毒箭,虽然不知是否有他说的那般厉害,却已经是“化学武器”了,在当时来说,至少也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与不成,决策权在己,倒也并不着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却骂道:“这法子真毒。”
她却不知何畏之满腔怀抱,所谋者大,于此种种,自是处心积虑。
何畏之于柔嘉的指责,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懒得反驳;于石越的态度,却甚是留心,不料他虽然善于观察,却从石越脸上看不出一丝端详。心中不由暗叹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见此人之时,本有爱才之心,后来听他要来寻访自己,更有延揽之意,但是交谈愈多,便愈觉此人外表温和,内心高傲,此外于气质中,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恨之意。虽然不曾见诸言语之中,但是石越却能时时感觉分明。似乎此人曾经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过严格的贵族训练,所以才用外表的温和与高傲,来掩饰住那心中的怨毒。一时之间,石越对于是否能够控制此人,竟是没有了把握。
“此枭雄也。”石越暗暗警觉。这样的人物,若然没有机会,可能就一辈子老死于穷乡僻壤,默默无名,因为他们不愿意去受庸人的气;但是若然他们找到机会,却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双刃之剑!
便在此时,听到客厅之外有数人的脚步之声,一个家人进来禀道:“参政,李先生、陈先生、刘公子来了。”
石越忙说道:“快请。”何畏之却已起身等候。
不多时,李丁文、陈良、刘道冲、侍剑便进了客厅,李丁文看见何畏之,相揖为礼,又凝视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说道:“一别十二年,莲舫已非吴下阿蒙。”
“家破国危,欲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潜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负。”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几分苍凉。
石越听到“家破国危”四字,心中一动,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国,必然非寻常人物。果然,便听李丁文说道:“参政,当年大理国王段思平攻破下关,与滇东三十七部石城会盟,莲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何家是大理开国功臣之后,忙立身说道:“原来如此,失敬。”
“不敢,惭愧。”
李丁文又道:“当日曾听到传闻,道何家受到杨、高二权臣之陷害,举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踪,心常念念。后听梓州路上京官员说起归来州何家堡,又提及莲舫之名,虽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却不敢错失机会。便修书一封,托人带到。不料莲舫果真是信人。”
“有劳挂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李丁文信中招揽之意,但是他对于大宋,却谈不上什么感情,更无效忠之意。此来拜谒石越,全是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没有机会便罢了,只要有一丝机会,便不会甘心老死归来州。
李丁文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骄傲,种种安慰的话语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当成讽刺。只是说道:“何兄既然来京,盼在府上少住,以叙别来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还盼先生多留几日,在下好时时请教。”
何畏之微微扬首,他无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许多事情,非一时半会能说,不得不耐下心来。当下便不推迟,道:“如此多有叨扰。”石越与李丁文见他答应,连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处,一面给何畏之引见府中诸人。
柔嘉本欲看个热闹,好对何畏之出口胸中恶气,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宾,心中大是不忿,众人种种应酬,她更是毫无兴趣。因见侍剑站在旁边,便走到他面前,问道:“喂,你知道给十一娘准备的礼物在哪里么?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当然的把石府当成自己家,毫无生份可言。
侍剑早知她的脾气,连忙说道:“在夫人那里,小人给您带路。便是一张古琴,几副字画。”
“啊?”柔嘉顿时回转身来,瞪视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这般小气吧?礼物如此寒碜,害我都没有面子。”
石越顿时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礼物“寒碜”,和她的面子有什么关联?当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么穷?你是参知政事、太府寺卿,当我不知道么?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值得几贯钱?怎的如此小气?”柔嘉一腔怨气,便全发在此事之上。
侍剑连忙陪着笑说道:“县主,这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可不是几贯钱能买到。这张古琴是东晋之物,字是卫夫人的真迹,画是大李将军的《春山图》……”
“还说不小气?卫夫人是谁?我都不认识,必是无名之辈。还大李将军?一个武人画的画,亏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苏轼写个字,也要体面些!”柔嘉更加气愤。
众人听到这话,几乎喷饭。“大李将军”李思训的《春山图》,是难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学无术的柔嘉嘴里,竟然变成了“武人画的画”。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来的活宝县主。侍剑想笑又不敢笑,连忙低下头,歪着嘴巴说道:“县主,卫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认识。她的书法,古人说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宝,价值三千两白银。这个大李将军,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战功卓著,做过武卫大将军,画风精丽严整,是唐代有名的画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图》,些时正在宫中,连皇上都很喜爱的。这副《春山图》,是百方搜罗所得,苏大人若是知道,必然愿意用一百幅墨宝来换。”
柔嘉早已满脸通红,她哪里知道梓儿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为了挑件好礼物,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三件礼物,无论赠上哪一件,都已经堪称厚礼。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说上句话的人物,这才不惜成本,三件无价之宝一齐送上。她不识货倒也罢了,却还嚷嚷出来,不料出了这个大丑。好在柔嘉是脸皮厚惯了,羞赧也只是一会儿,立时便鸡蛋里挑骨头,说道:“若是这样,那还不错,只是却不够周详。”
侍剑咂舌笑道:“县主,似这不够周详,便无法再周详了。”
“你一小小书僮,懂得什么?”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这点东西,送给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马呢?”
“狄将军亦通文墨音律的。”
“毕竟是个武人。”柔嘉刚才还对武人大为不屑,此时却已是津津乐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这个场子,笑道:“便是县主说得对,便劳县主去指点一下拙荆,挑几件礼物送给狄将军为贺。”
柔嘉却是满脸奇怪的望着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么?如何便叫拙荆了?”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着众人笑了一会,忽然想起往事,心中不由一疼,忙沉下心来,将回忆从脑中赶走,一面从包中取出一物,勉强笑道:“参政不必再去劳心,或者我这个东西,能入狄将军法眼。”
众人循声望去,顿觉宝光闪烁,原来何畏之手中,却是拿着一柄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远远望去,便见做工十分精细。石越连忙笑道:“不劳先生费心,此物过于珍贵,断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这种无用的石头,在蒲甘国到处都是,值不得几文钱。”
“蒲甘国?”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国度。
“便是缅国,唐朝所谓骠国。”
石越这才明白,原来竟是缅甸。因薛奕船队的航线可能要经过彼处,他于缅甸历史并不熟悉,便问道:“我读《大唐西域记》与唐史,知缅国素来分裂,小国数以十计,不知现在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国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约于十八年前国力始盛,开始征伐各部。蒲甘统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宁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后,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缅国已是中南半岛的一个大国。不过此节石越却也是在薛奕回国之后始知。
“原来如此。此亦英主也。”
“确是英主。传闻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轻轻说道,若非知道缅国有英主在位,他当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归来州。
柔嘉对这些却不感兴趣,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什么蒲甘的红宝石果真遍地都是么?”
“其国盛产宝石,而大多地方百姓并未开化,不识此物之用,以数尺之布,便可换得若干块。不过彼国丛林凶险,便是大理国之人,轻易亦难以去得。久闻大宋有海船水军,若能去得,似这几块石头,便确然值得不几文钱。”何畏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石越等人怦然心动。这红宝石在大宋,却不止是“几文钱”!
***
大宋历熙宁八年十月。高丽国,开京。
这一年,有一个叫金富轼的婴儿在开京出生,在石越那个时空中,此人后来模仿司马迁的《史记》,撰写了一部《三国史记》,从而成为那个时代高丽唯一有资格被世界历史记住的人。但是这个婴儿的命运,同样会发生改变。
石越带来的蝴蝶风暴,早已刮到了这个东北亚半岛之上,并且,将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将高丽王国的历史命运,彻底改变。
蔡京与唐康、秦观到高丽国己久,不料高丽国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阴阳鬼神之事,受上国诏旨,非要选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间,早已被宋廷责骂,不料也就是当时好了一阵,过不多时,旧病复发。硬是让蔡京与唐康、秦观,在开京心急如焚的干等。好不容易受了诏旨,又要使者在馆中呆足一个月,方能出馆。气得蔡京等人尽皆破口大骂。好在高丽国礼数恭敬,特意腾出一座离宫来做大宋使者的驿馆,又临时换了招牌,名之为“顺天馆”,据说意思是要象恭顺上天一样对待大宋。不过话是如此,能否做到,却无人知晓。
***
地点:北京西单图书大厦一楼东门
时间:2005年11月27日上午10点30分-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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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艾林的信(第二更)
萧佑丹回到马邑之时,猛然发现,马邑军营上飘扬的“萧”字帅旗,竟然换成了一个斗大的“杨”字!
跟随在太子耶律浚身后,来迎接他的,已经不是他走之前,发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枢密副使萧素,而是大辽国的另一位枢密副使杨遵勖!
萧佑丹不动声色的跃下马来,向耶律浚参拜,“臣萧佑丹拜见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礼。你回来迟了几天,萧枢副已经被皇上调往西京府,没赶上给他送行。皇上有旨,现在是杨枢副主持与南朝的会谈。”
萧佑丹知道耶律浚聪明过人,这是不动声色的告诉他杨遵勖来此的缘由,连忙又向杨遵勖行礼,朗声说道:“下官参见杨大人。”
杨遵勖知道萧佑丹是太子耶律浚心腹之人,他与太子党并无深交,但倒也不愿在礼数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几步,搀起萧佑丹,爽声笑道:“萧兄不必多礼。在下奉皇上之令,来主持与南朝的会谈,还有赖萧兄协助。你从南朝归来,必然深知其虚实。”
萧佑丹谦道:“同是为皇上效力,敢不尽力。”
耶律浚朝萧佑丹使了个眼色,笑道:“进帐说话不迟。”
杨遵勖与萧佑丹连忙一齐答应,随着耶律浚入帐坐定。萧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势,见军中将校士卒,十之*都是旧人,才稍稍放心。
杨遵勖坐定后,向耶律浚行了一礼,这才笑着对萧佑丹说道:“萧兄,因为萧素大人久而无功,让皇上十分生气,才遣在下来此;因此来之前,也曾有皇上的严旨,要求我尽快逼迫南朝答应本朝要求。只因兄与萧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萧兄再不回来,只怕我要亲往汴京去接你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萧佑丹见他语气中颇有调侃之意,心中微恼,但他城府颇深,也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计议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过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还在计议未定?”
萧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虽不乏才智之士,气节之辈,但是朝中朋党纠缠,臣下有时候想,若是统帅一大军,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还要在那里议论是战是和。”
耶律浚摇摇头,不再说话。杨遵勖却笑道:“若依萧兄之见,则南朝可轻也?”
不料萧佑丹却也摇了摇头,说道:“南朝皇帝赵顼,虽然优柔,却并非无能之主,朝中的名臣大将,也不能谓无人。国力依然强大,且赵家并未重重得罪于百姓,若是逼之过甚,在下恐怕反倒让赵顼下定决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遵勖哈哈笑道:“萧兄怎么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驴也!南朝皇帝既然计议不决,就由我们大辽来帮他决定好了。皇上已下了严旨,三个月内必须有一个结论,否则不惜给南朝一个点小小的惩罚,以免大辽为南朝所轻!”
萧佑丹见杨遵勖话中带刺,语言猖狂,心中冷笑,脸上却依然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就有劳杨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萧禧回朝,全由杨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顺利。”
杨遵勖站起身来,朝耶律浚揖了一礼,笑道:“殿下,请您静候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劳杨枢副。”
“臣将遣使通知萧禧,对南朝更加强硬,黄嵬山可以不割让,但必须以分水岭为界!两个月内,南朝必须遣使者至代州,签订新约,否则大辽自己去取。”杨遵勖言语之中,竟是完全没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里。
※※※
待到杨遵勖告辞出帐之后,耶律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萧佑丹面前,面有忧色的说道:“耶律伊逊那厮,越来越猖狂了。萧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你脸上有风尘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赶回,难道是听到什么风声?”
萧佑丹脸色沉重,摇了摇头,说道:“是南朝出了点事,石越可能会重返朝廷,臣始终觉得,让此人进入南朝中枢,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惊,不料萧佑丹赶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
萧佑丹点点头,苦笑道:“说起来其实只是臣的一种感觉,但是却是非常的让人不安。”
耶律浚低着头在帐中来回走动,阳光从大帐的门口斜照进来,洒在他半边微黑的脸上,萧佑丹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脸上,有一种十几岁的少年不应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宿命!萧佑丹有意的不发一言,静静的等待着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断——只有这样,太子才能尽快的成长起来!
过了一会,耶律浚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就想办法除掉石越!杨遵勖去和南朝谈判,成功了,我有监督之功;失败了,便杀他领罪。我们暂时不必去管谈判了,先设法除掉石越。”
萧佑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身赞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却是一个大问题,派遣刺客,一来潜入不易,二来石越毕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从不少,三来万一泄露或事败,反而是帮助石越更增声名,又有损本朝之令誉……”耶律浚紧锁双眉。
萧佑丹微微一笑,说道:“持白刃杀人于闹市之中,那是市井无赖所为。以殿下的身份,岂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计诛之。”
“用计?”
“不错,臣在归途之中,已有一计,此计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杀石越,以他犹疑的性格,亦终将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虽是不杀石越,亦与杀之无异!”萧佑丹悠悠说来,似乎是在讲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
※※※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大相国寺、土市子等热闹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无处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之年早已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渐渐平稳——这个春节,的确值得好好庆祝一下。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朝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从报纸与传闻中知道,辽国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时又有专门的使者来到京师,向大宋皇帝祝贺正旦——如此看来,两国的交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战争离人们还很远。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吕惠卿却并不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属于几乎什么都知道的人!
辽国的使者来贺正旦之后,负责边境谈判的萧禧态度突然更加强硬,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最后的决定,吕大忠从代州找来一堆有关黄嵬山的地契文书之后,他虽然放弃了对黄嵬山的要求,但是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划线的态度,却更加强硬了。
吕惠卿并不介意是战是和,他从来不认为那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受千年之后的教育长大的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对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主张让步的大臣们,还是坚持强硬的大臣们,他们的脑子里面,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见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过吕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与清誉,必将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们!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又不易觉察的皱了起来。石越在明天就将到达汴京,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实在不可小觑。皇帝前几天突然向宰臣们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况,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么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弹着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荡,一个音便高了几分,精于音律的吕惠卿不由皱起眉毛,望了那个歌姬一眼。歌姬慌得连忙伏下,低声请罪道:“相公恕罪!”
吕惠卿转过头去,却见弟弟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之色。“进来吧,又有什么事?”一面挥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待到歌姬走远,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么大喜之事?”
“你看看这个——”吕升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吕惠卿,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东西?”吕惠卿一面问一面接了过来,瞥眼望去,几本小册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一夜之间,汴京的大街小巷,布满了这种揭贴,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是花了一百贯钱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的,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伪造的……”吕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错。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叹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他是谁做的,这揭贴说石越是石敬塘的后人,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的是天赠大礼!”吕升卿自觉有功,不禁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说道。
吕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这份揭贴最狠最毒的是这一段——居然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去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被辽人拒绝,才来我大宋;又说石越的志向,不仅仅是光复祖宗的帝业,而且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大国家,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断然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吕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住的赞叹,“石越的这个对手,很了不起。石越为了大宋可谓尽心尽力,如果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会信?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揭贴却看到了这一点,反而说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么明天我便把这些东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送石越一程,想来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猛然转身,盯着吕升卿看了一眼,见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吕升卿不料吕惠卿竟然会反对,不禁愕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吕惠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写揭贴之人,竟是把我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那么人家必然认为是我在用计害石越,他是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站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便是王元泽了,除了他,谁有这种能耐,谁有这种毒辣?我与石越相争,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是毒辣呀,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吕惠卿扔下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不免让天下怀疑是我所为,以石越的本事,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吕惠卿,也就从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觉得确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此事?难道说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
果然不出吕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后人,密谋兴复大汉的谣言,随着揭贴的出现,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前几天刚刚取代陈绎,再次权知开封府的韩维立即下令追缴揭贴,捉拿贴揭贴之人,但是却无法阻止谣言的流传,而贴揭贴的人,也似乎人间蒸发一般,一无所获。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惊动了九重之内,导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查张贴揭贴之人;也让不少人惶惑不安。
※※※
唐康与秦观走进桑充国在白水潭学院的住宅之时,桑充国的客厅里,正好围坐着五个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袭青袍,脸上已颇见成熟的桑充国;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长,《汴京新闻》高层,著名的学者程颢,程颢比起以前,似乎越发显得清瘦了;其次是刚刚结束丁忧,回到《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任职的欧阳发;坐在二人对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蒋周。五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讨论什么喜事。
唐康与秦观给五人见礼完毕,也不入座,立即抬起头来,望着桑充国,说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道桑充国等人还没有去报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括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
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着自己,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给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自己岂能逃脱?不料便是这等事情,唐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里知道,唐康却另有想法:谁知道你会不会抛弃义兄来换得自己的平安?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这对表兄弟相视无言,连沈括与秦观都觉察出不对,也不由紧紧盯着桑充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改变的是石越系的人,这时节说得严重一点,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关心?似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见这种气氛,立时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欧阳发轻咳一声,笑道:“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们《汴京新闻》明日一定要为子明辩污,长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报社的事情,程先生与我主持便可。”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派个人去就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见桑充国答应,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自古以来,礼法上没有弟弟替哥哥迎亲的道理。小弟还要去给义兄报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此告辞了。”
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送到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后,轻轻说道:“但凡坚持理想的人,总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桑充国无限感慨的叹道,“待会就回报社,研究一下揭贴,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使节金……”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当石越此时,高丽国王名为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便直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
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来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受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着两岸风光,感叹道。
石越微微颔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再对比此时,不由平兴感慨,问道:“久闻贵国号‘君子国’,风物类中华,不知历史如何?还请贵使赐教。在下读《唐书》,当时或称新罗……”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后因疲于西事,无暇东顾,于耶元六七六年迁府辽东,新罗才得以统一朝鲜半岛。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罗何时变成高丽,他却并不清楚。
金德寿见石越下问,连忙答道:“约一百四十年前,新罗便已灭国,我高丽国就是那时候建立的。”停了一会,又说道:“实不相瞒,敝人原是新罗王族之后。”
石越不由一怔,新罗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寿原是王族之后,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见笑了。”金德寿连忙答礼谦谢。
二人于是一面谈古,说些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过船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吗?”
船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似乎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说道:“问问他们是谁。”
船长连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声,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船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一会儿,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揖了一礼,就说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等秦观等人参见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说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竟有丝丝凉意:“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间,这种东西遍布汴京城。现在开封府已在收缴了。大哥,这件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其实政敌不少,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危险也不能不说没有。
石越背着手,走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如果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挟蔡京等人,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金德寿不就是新罗王族,如今照样受重用,何况我明明是被陷害……何况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毕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时刻,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最后又总算记得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而赵顼也不是昏君可比,想来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过,这才立下决心,说道:“皇上自会给我一个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做下如此决定,心中更是佩服。唐康见石越相问,不由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并不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
第二日,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勿勿走开。
石越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满脸笑容,朝他走了来。石越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对揖一礼,亲热的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石越虽然知道此人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连忙微笑道:“吉甫兄,久违了。”
吕惠卿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连忙道谢,又说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丝功绩,也全赖陛下的信任。”
“外间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你起来吧。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微微抬手,说道。
“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来,朗声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今宁波)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这条海道从来没有发生过风险。而日本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产金、铜等物,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想渐渐减少百姓的科赋,使两税制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并且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他顿时对高丽产生了兴趣。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都可以买进,至少可以让农夫省力。”
赵顼笑道:“这倒是好主意。这件事,还是由石卿你去办。”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谈他在杭州的政绩的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公子,一路辛苦。”
侍剑笑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回道。
石越勉强笑笑,说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里走,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们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
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夫人没有回来。”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里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兴,此时脸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指着那些歌姬,冷冷的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连忙说道:“公子,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安只说,先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请公子处置。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便又问道:“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过这是李先生出门之后的事情。”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便抢先说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石安听说石越生气叫他,没明白是什么事,就急忙跑了过来,不料竟是这件事,便笑道:“公子莫气,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也是一概拒绝的。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爱而守护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对此本也不以为意,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给人留几分情面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剑也不由皱了皱眉。
石安又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不由厉声喝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满不在乎的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是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他却是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
秦观也点头称是,颇有钦佩之意。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如此明显,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简所赠、石越吩咐的回话等等事由,给他说了一回。
唐康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会,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
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来,恨声说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对此事反应激烈,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会,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这个姓彭的,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却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
只是侍剑与石安,却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小厮。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这等市侩之人,也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出声赞叹道:“真是好一个所在!”
一个亲信的小厮笑道:“老爷,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处不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小厮却忍不住问道:“老爷,我们跑到这乡下,又是做什么?”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废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啐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惧内之病。”
“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
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
那个小女孩叫阿沅,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阿沅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沅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沅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候,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
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办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
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
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轻声读道: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连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连忙还礼,说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寻访奴家,所为何事?”
彭简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却是何人所作?为何妨间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说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笑道:“请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这字可以收起来,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抿着嘴笑道:“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却完全是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请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说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劳彭大人操心。”楚云儿断然拒绝。
彭简万万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应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详,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闺……”
“多谢彭大人费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偏生不能发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径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得罪了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镜子前边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的说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气,却没有那许多忌讳。
楚云儿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会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照样活得挺好,不是吗?”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真是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便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说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不看,别来烦我。”彭简大声喝道,停了一会,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为这些女孩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可怜彭家的歌姬,无辜便要受池鱼之殃。
管家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当真是动辄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连忙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的表舅爷来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不由喜笑颜开,原来这封信中,才说到石越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原来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一面拿着信,摇头晃尾的往书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把在楚云儿家看到石词默了出来,细细研究。
对着好首词,反复读了几遍,彭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彭简一面写,一面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急人送往京师。
※※※
汴京大内。
这些天来,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赵顼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此外顾念到与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这个人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与他随便谈谈,了解他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因为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他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发的深刻,如今的大宋,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趁着现在还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想着和石越的对话,不由忧虑更深。突然,听到内侍的报道:“陛下,韩丞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不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众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蛇坑训练
赵顼让内侍接过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请陛下圣裁。”
“争议?”赵顼一面说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倭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了吕惠卿一眼,问道:“吕卿,你有何异议?”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转过头对韩绛厉声说道:“丞相,你替朕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不必引申太广了。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心中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其实他本来并没有特别为石越分辩的意愿,这时候却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看彭简也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点头,“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连忙说道:“臣也认为韩丞相说得有理,如此就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故意迟疑了一下,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个歌女着晁端彦提来京师,让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这样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证……”
赵顼点点头,说道:“就依王卿所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参退下之后,赵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
※※※
杭州钱塘,市舶司衙门。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自言自语道,他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以为蔡京在问他,连忙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我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良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良,再去那里计议。”
“是,我立即去办,大人您放心。”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寒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告辞而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蔡京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后,因为司马梦求未归,所以府上事务,一向由陈良、石梁打理;因为公务已经移交彭简处理,所以陈良这些天显得非常的轻松。
蔡京刚刚在石府大门前下了马,正要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喻——”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剑拉到一边,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陈良的书房在石府的西花园,是单独的里外几间的二层小楼,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侍剑与陈良静静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却并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望着侍剑,又追问了一句:“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摇了摇头,说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是天下少有的。”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介绍了一下,只是他出发的时候,彭简的奏折还没有汴京,却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
蔡京听他说完,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陈良与侍剑,说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云儿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想来彭简也是因为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云儿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是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带御器械侍卫?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白痴,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声音既润且柔,自是韩梓儿无疑。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韩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心里一由偷笑:明明担心得要死,却还要拼命掩饰。他也不敢多看,给韩梓儿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在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勿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轻轻点点头,说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不对,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小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陪着笑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详详细细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
她心里头又是温馨又是难受。温馨的是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才瞒着自己,那全是一种体惜之意;难受的是自己终究不能为他分忧,觉得自己竟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赘。这样心思百转,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说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口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阿旺姐姐。”侍剑连忙答应。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后,早已不是当年做歌姬的模样。她瞧见梓儿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说有趣的事情,笑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侍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韩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知道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答应着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夫人,这件事本不当告诉你,但小的又怕你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早已听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
“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见阻挡不住,只好说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你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
楚云儿早就知道不对劲。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
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下官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因为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阿沅逼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质问给推了回去,顿了一顿,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特意来此,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奴家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蔡京对楚云儿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哦?那么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这件事多半与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说道。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银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银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从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是客观上却是吸引了整个汴京的人,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铬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倭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大哥,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田兄,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石越见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说话,忽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公子,李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