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谢陛下隆恩
情况很明显了:这忽然冒出来的士子,大家都怀疑是摄政王安排的,不然,怎么会摄政王才跟真妃发难,这蒙受皇恩才得以破格参加宫宴的士子,就跟脚站出来,直言云风篁的不是?!
但摄政王却仿佛也是措手不及,却怀疑郑具崔琬这两位所为,目的是挑拨他跟淳嘉的结盟。
当然真相如何,这一时半会的也分不清楚。
短暂沉默后,淳嘉看向翼国公,翼国公会意,起身出列:“陛下容禀,臣家虽然德行浅薄,却自来恪守祖训,八代以来,无再嫁之女,无悖逆之子,膝下子嗣,不拘男女,自幼教授文字德行,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真妃为臣侄女,素日贤良淑德,温柔纯孝,众所周知!皆因如此,当日才选入礼聘之列……所谓出身有暇,家风不正,委实冤枉,还请陛下明察!”
他话音刚落,隔了几个席位的官员也起身拱手,说道:“臣附议!臣与翼国公府虽然不算娴熟,臣女却常与臣妻臣媳提及淑妃真妃两位娘娘,皆是仁善宽厚之人,颇具贤妃风范。臣女素来老实,对着母嫂,更不可能撒谎。臣以为,这士子蒙受皇恩浩荡,不思报答君上,反而捏造事实,诽谤宫妃,实在罪该万死!”
云风篁仗着身在高台俯瞰的优势,看到这官员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白面短髯,眉眼与魏横烟有几分相似,约莫就是魏横烟的父亲了,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站出来帮忙说话。
当然他这个时候站出来,也不全是因为女儿的缘故,只见他神情轻蔑,转头看那士子的时候,宛如看傻子一样实际上这会儿殿中官员,包括妃子们,都觉得那士子既蠢又贪,八成不会有好下场。
这倒不是说真妃得宠的认知多么深入人心,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儿个这节宴,君臣同乐不过是表面,深沉的用意,乃是皇帝侧面跟庙堂宣示自己的崛起。故而,主持节宴的后妃,都从皇后换成了云风篁以及昆泽郡主。
结果这时候来个士子指责真妃的不是,这哪里是挑真妃的事儿?
这不是存心打皇帝、袁太后的脸?
要不是晓得纪氏不会这么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挑衅,大家都要以为这是纪氏做的,为要告诉众人,皇帝跟袁太后母子的眼光不行,挑出来的代表不是个好的。
看吧,受到指责的云风篁还没说什么,皇帝跟翼国公先一唱一和的帮忙洗地了。
圣心偏袒至此,魏横烟之父自觉这会儿站出来没什么风险,还能在帝妃跟前刷一把存在感,顺带给宫里的女儿拉一波好感也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的,跟脚好几个官员起身,出言证明翼国公府的家风醇厚,家教森严。
然后提议将那士子拖出去责罚,责罚的建议一个比一个狠。
那士子不知道是被买通了还是怎么着,却依旧从容,等一群人说完了,复大声道:“翼国公府忠肝义胆,世人皆知,学生岂敢怀疑?!学生说家风不正的,乃是真妃原本出身的家族,北地谢氏!真妃同父异母的庶姐,三年前红杏出墙,为夫家捉奸当场,以至于闹的满城风雨!此事在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试问这等淫.荡之妇,有什么资格选入后宫,伺候陛下,更有什么资格,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这番话说出来,殿中一时间静可闻针。
摄政王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却难看起来而那士子身侧,受邀出席的谢氏子弟皆是面沉似水,若非最稳重的谢蘅按着,谢芾这最冲动的怕是要跳起来当场反驳了!
“先别动,这点儿事情为难不了娘娘。”谢蘅一手拉着谢芾一手扯住谢
无争的袖子,毕竟宫宴非同寻常,哪怕有云风篁的关系,也不可能让娘家兄弟统统到场,这会儿来的就他们仨。
谢蘅有点庆幸,这要是谢延秀江缀来了,他肯定拦不住,“你们且看着。”
他来之前被家族叮嘱了很多事情,对于云风篁的能力也有所了解,却知道这堂妹不是好相与的。
果然,上首云风篁徐徐抬头,“呵”的一笑,朝淳嘉一礼,朗声说道:“陛下,既然这士子口口声声说妾身德不配位,请容妾身与其辩驳,以证清白。”
淳嘉淡淡道了个“准”字。
“本宫听你口音是蜀中人士。”云风篁道了声谢,打量着那人,懒洋洋道,“本宫记得,不拘是本宫血亲谢氏,还是养父云氏,都没有你这门亲戚故旧,陛下后宫妃嫔虽然不算多,却也颇有几位。却不知道,你这士子,远来帝京,不思专心温书,以报君恩国家,私下里打听本宫经历,是何道理?”
那士子冷笑:“真妃娘娘何必这般妄自菲薄?自从娘娘入宫以来,便是宫外,也多见娘娘传闻,学生虽然初来帝京,对于娘娘称雄宫闱的事迹,却也是如雷贯耳了!”
“称雄”二字,被刻意咬重。
云风篁笑了下,说道:“掌嘴!”
那士子一怔,不仅仅是他,连带此刻殿中文武、后宫妃嫔,都为这话愣了愣。
毕竟,士子身份比之云风篁固然寒微,但他今日受邀入宫赴宴,代表的可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云风篁这么做,就不怕恶了士林?
这想法尚未过去,已经有反应快的内侍快步上前,朝那士子脸上就是一个耳刮子扇下去!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云风篁和颜悦色,就好像刚刚的命令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本宫当初入宫,乃是翼国公嫡女淑妃姐姐的推荐、太皇太后亲自核查后懿旨礼聘。你是觉得淑妃姐姐与太皇太后,会串通起来蒙蔽陛下,还是觉得,这两位的身份地位,没法派人前往北地,彻查本宫的生平?!”
她面色倏忽沉下来,“若你今日只是寻常士子,本宫念在你是个读书人,且年岁不大的份上,也不跟你计较了!可你是寻常士子么?!本宫虽然深居宫闱不问世事,却也知道,中秋节宴这等场合,能够受邀入宫的士子,必然都是才华横溢,明年恩科,有望金榜题名,乃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却也这般糊涂,人云亦云,挑拨天家骨肉,妄议太皇太后与贞熙淑妃,你自己说,你该打不该打?!”
“真妃娘娘何必这般避重就轻?”那士子昂然不惧,大声说道,“您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抬出太皇太后与贞熙淑妃一干人来为自己辩解,但焉知不是谢氏刻意隐瞒,蒙蔽众人?毕竟,谢氏在北地枝繁叶茂,乃是一等一的大族,欺瞒君上的事情,未必做不出来!”
他哂道,“娘娘请直接回答学生的问题罢:令姊汪谢氏,是否红杏出墙,与奸夫乱,为夫家当众撞破?!”
这下子,连谢蘅都有点坐不住了!
这恐怕不仅仅是冲着云风篁去的,只怕,根本目的是他们仨!
“放肆!!!”只是谢蘅尚未起身,就听到高台下传来一声暴喝翼国公须发皆张,戟指那士子,厉声说道,“真妃娘娘早在三年前,就已出继我云氏,为我云氏女!谢氏之事,更与真妃有什么关系?!”
魏横烟之父忙不迭的跟上:“古往今来,子嗣但有出继,便与亲生父母再无瓜葛,这士子也是读圣贤书的,如何这等规矩都不懂?”
高台上,云风篁忽然幽幽说了句:“诸位大人,只怕这士
子不是不懂,而是太懂。”
有些人一时间没意会过来她话中之意,只是见摄政王等重臣下意识的看了眼皇帝,都不敢作声了这真妃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当众将火烧到皇帝身上!
淳嘉帝,可不也是出继的?
而且比较尴尬的是,人家出继,那是独身一人离开生身父母去往需要继嗣的人家。
他可好了,养母生母,连带异母庶妹都带来皇宫。
尤其这会儿的节宴上,嗣父孝宗的生身之母太皇太后、元配发妻纪太后,统统不在场!
连带跟这两位关系密切的纪皇后,都称病缺席。
这么一想,可不要怀疑那士子,名义上是在攻讦云风篁,实际上,却是暗指皇帝偏袒血亲,欺负孝宗妻母?!
“真妃娘娘请慎言!”那士子也知道轻重,哪里敢认下来这样的暗示?当下变了脸色,沉声说道,“学生只是觉得,真妃娘娘有过那样的庶姐,却有什么资格,出继云氏,更遑论,入宫为妃?!”
云风篁睨他一眼,要笑不笑道:“蜀中大狱关押甚众,那些人里除却外地流窜过去的,本地案犯,算来都是士子同乡。按照士子的想法,却有什么资格来帝京参加恩科?毕竟,一乡之人,算来也是亲眷故旧的自己人,不是么?合该寻个道观之类,专心修习功德,代为偿还罪孽才是!”
士子皱眉:“那些人中虽然有着学生同乡,但一则关系十分生疏,不似娘娘与令庶姐关系密切,还是自幼一起长大;二则,他们……”
“陛下!”云风篁忽然转向淳嘉,正色说道,“实不相瞒,当年,谢氏六小姐的确忽然被夫家扭送回谢氏,言其不守妇道。当时谣言汹汹,满城风雨,谢氏为着家风,也是为着给亲家交代,仓促之下,将之沉潭。”
“然而,事后却一直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毕竟,谢氏六小姐出阁之前,就是公认的温柔娴静,其母江夫人,更是以贤德出名。其所嫁之夫,乃是两情相悦,却做什么,会要红杏出墙?”
“只是斯人已去,故而虽然怀疑,却无证据!”
“但今日这士子气势汹汹,妾身忽然觉得,此事大有疑点不然,远在蜀中的士子,尚未入仕,与后宫也是毫无关系,做什么要这样针对妾身,恨不得置妾身于死地?!”
她之前一直在侧面回避承认谢风鬟红杏出墙,刚刚忽然承认,众人都有些惊讶,只稍微一分神,就听她滔滔不绝说到此处,摄政王眉心直跳,骤然喝道:“真妃娘娘何必与这酸儒继续?!今日节宴,他也配在这里扰人兴致、耽误辰光?!真当宫中诸长辈以及帝后是摆设,不知道真妃娘娘您的贤良淑德、冰清玉洁?!依孤看,莫如直接将他拖下去,杖毙!”
但已经来不及了!
云风篁根本不理他,直接当众跪倒淳嘉跟前,郑重叩首:“求陛下彻查当年之事,还妾身一个清白,还谢氏一个清白,更是,还与妾身年岁仿佛、这些年来因着谢氏六小姐之故备受委屈的谢氏诸女一个清白!!!”
摄政王阻止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淳嘉轻轻放下酒盏,亲自上前扶起云风篁,温言道:“准。”
云风篁抬头,与他对望的刹那,帝妃皆是流露出一抹心照不宣,她复垂首,姿态柔顺,嗓音甜软:“妾身,谢陛下隆恩!”
底下谢氏仨子弟面面相觑,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须臾,方才在身侧同伴的提醒下,慌慌张张的起身离座,跪倒在那士子身畔,叩首:“学生谢陛下隆恩!”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陛下……愿意做妾身的人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陛下……愿意做妾身的人么?
这日接下来再没发生什么意外,一切风平浪静。
当然众人心里是否平静,那就不好说了……
以往时候,这般宴席,都是掌灯时分才结束的。
但这回摄政王却在傍晚的时候就告不适,提前退席了。
他一走,郑具崔琬也想走,只是淳嘉笑着许了摄政王,跟着就关心的问他们是不是也跟摄政王一样恰好不舒服?
两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如此熬到宴散,淳嘉先送袁太后回春慵宫,跟脚就带着云风篁到绚晴宫歇息。
“多谢陛下了。”进了浣花殿,皇帝坐着让人伺候着洗脸净手,又有宫女端了醒酒汤来,云风篁却得一样样的卸妆去钗环,她坐在妆台前,从铜镜里看着淳嘉斜靠软榻,懒洋洋的打量着自己,勾唇一笑,忽然道,“起初妾身还吓了一跳呢!”
淳嘉此刻微醺,醉眼朦胧,眼尾透着一抹绯红,他原本虽然韶润俊朗却不显女气,这会儿星眸流转之际,倒有几分旖旎,曼声道:“怕?那还敢含沙射影朕的身世?”
“妾身那不是吓坏了,都胡言乱语了?”云风篁振振有词,她压根没喝酒,因着身份的缘故,以及跟妃子们关系的恶劣,从头到尾也只魏横烟敬了她一盏玫瑰露,她自己倒是以茶当酒敬了淳嘉两回这会儿虽然比较疲惫,却清醒的很,立刻狡辩,“陛下可不能跟妾身计较,妾身那会儿可慌了,众目睽睽之下啊……”
她看着铜镜自己拔掉了最后一支金簪,轻声道,“妾身恍惚以为回到三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谢氏搭起了高台,当着里外三圈赶过来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的面,将庶姐逐出家门,尔后沉潭……那会儿,为了证明谢氏教女从严,妾身与一干姐妹,就那么带着帷帽,站在台下,眼睁睁的看着。”
“虽然帷帽宽大,面纱直垂至膝,将通身遮的严严实实,可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同议论,妾身还是觉得,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一样……”
云风篁盯着手里金簪的簪尖看了会儿,将它扔到首饰盒里,转过身,笑着道,“因此妾身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妾身,谢陛下隆恩!”
说着起身走前几步,跪伏在氍毹上,朝他端端正正的叩下首。
她本来打算叩首三次的,但第二回俯身下去,就被淳嘉伸臂扶住了:“你是朕的爱妃,毋须如此。”
说的好像你是因为宠爱本宫这妃子才安排这么一出似的……
云风篁心中腹诽,这根本就是皇帝想借她出身的名义插手北地,但身为天子,尤其是刚刚亲政、地位还没完全稳固的天子,那么多国事需要操心,却在百忙之中为个妃子的家务事忙碌,这事儿传出去,哪怕没人添油加醋呢,也不是什么好风评。
遑论摄政王素来将北地当成囊中物,怎么可能容忍皇帝这么做?必然是要想方设法的从中阻拦的。
结果今儿个那士子一闹,好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妃子的家事了,而是涉及到太皇太后、贞熙淑妃、翼国公这些人是否识人不明,涉及到皇帝的英明,涉及到天子是否错爱奸妃……这种情况下,淳嘉彻查谢风鬟是否红杏出墙之事,任谁都说不出错来!
毕竟提出质疑的不是普通人,是个即将下场的士子,在皇帝破格邀请他参加的宫宴上直言宠妃
名节,帝妃非但没有一怒之下将之处置,反而决定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足见天子平易近人,不因公废私。
这般虚心纳谏,明察秋毫,可不正是天下人,重点是士林那般夸夸其谈的主儿所期盼的明君?
云风篁敢打赌,过些日子,不,兴许近期,市井之中就会出现传言,将整件事情,朝淳嘉是个好皇帝,简直千古一帝的那个方向引。
然后这番传言经过一番酝酿发酵后,当然得有个好结果。
这样才能既合乎黎庶百姓盼望花好月圆的心态,更符合淳嘉的利益嗯,云风篁现在对于谢横玉担心的,谢风鬟的确红杏出墙这事儿,那是一点都不担心了。
毕竟,明君可以对士子的质疑虚心接纳,认真查访真相,但是!
明君可以犯错,可淳嘉这种地位还没稳固的明君,是不能出错的!
更别说是看错枕边人了!
这件事情,既然以天子宽容厚道、秉公行事开头,结尾当然是士子为人蒙蔽,或者受人利用,冤枉了受到天子宠爱信重的妃子,恍然大悟之后羞愧难当,请罪之时却被心胸广阔仁爱善良的帝妃原谅……才能更加烘托淳嘉的形象不是?
所以别说谢氏已经做了一些手脚预备翻案,就算什么都不做,淳嘉也一定会将谢风鬟红杏出墙之事定成无稽之谈为人陷害,给她恢复名节,给谢氏恢复名望,甚至给谢风鬟立个牌坊来证明,这绝对是个冰清玉洁的贤淑人!
“要不是本宫将自家事情跟你的利益挂在了一起,你会这么好心才怪!”云风篁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更感动了:“陛下……”
说话之际,泪盈于睫,俨然过于激动语塞了。
于是下一刻,她也不管室中还有诸多侍者在,纵身扑进淳嘉怀中因为力道太大了,淳嘉又没防备,直接被她扑的“咚”的一声仰倒在榻,这要不是这会儿有点冷了,云风篁又寒气入体,早早叫人拿出软垫来铺上,没准就可以给天子叫太医了。
“都出去。”见状,谢横玉赶紧低声提醒,一群宫人红着脸蹑手蹑脚的退下,谢横玉留在最后,悄没声息的给帝妃关了门,努力压抑着,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又勾。
而被云风篁压在身上的淳嘉意外了一瞬,便低笑出声,揽着她腰肢,指腹不轻不重的揉.捏着,轻佻道:“爱妃这是无以为报,当场以身相许吗?”
“妾身早就是陛下的人了。”云风篁纯粹是懒得跟这天子继续甜言蜜语的感恩,此刻闻言正好岔开话题。
跨坐在皇帝腰间,居高临下的看下来,眨眨眼,大胆的挑起他下颔,颇为放肆的捏了捏,凑近了,眯眼附耳低语,“却不知道,陛下……愿意做妾身的人么?”
淳嘉饶有兴趣的跟她对望片刻,勾唇笑出了声:“你要朕……怎么做你的人?”
云风篁爽快的扯开他衣襟。
……这晚浣花殿寝殿动静颇大,值夜的清许跟清人到底未经人事,熬了会儿就受不了,打发了同样面色通红的丹萼去寻已经歇下的谢横玉。
谢横玉无法,只得道:“我知道了,你们去歇着罢,今晚我来伺候……让丹萼她们去前头屋子,唤个小内侍来跑腿,免得待会儿陛下或者娘娘召见,耽误了服侍。”
次日早上皇帝神清气爽的离开,云风篁固然疲惫不堪,却还是硬撑着起了身。
“娘娘,要不今儿个也告个假罢?”谢横玉心疼她,一面给她盛着粥,一面问,“毕竟昨儿个中秋节宴才过,您之前为着节宴忙碌了好些日子,太后娘娘那儿,会体恤的。”
云风篁摇头道:“之前太后娘娘体恤后宫,特特让节宴前好些日子都不必去请安,到今儿个才恢复。今日本宫若不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被编排,毕竟,昨儿宴上那事情,可还没消停。”
谢横玉想想也是,叹口气,又给她斟了碗温热的羊乳,“那娘娘多用些。”
这天云风篁特意上了浓妆掩饰疲倦,索性昨天那么一番折腾下来,大家都不轻松。
纪皇后还在称病没见她们,贵妃带头在延福宫外磕了头,也就跟着往春慵宫去。
袁太后也不过留她们稍微说了几句话就作罢,只是中间诧异问起袁楝娘:“怎么没来?莫不是不舒服?”
云风篁这才注意到袁楝娘的缺席,没办法,这要是以前她未必这么疏忽,但今儿个实在是累,刚才在延福宫门口要不是扶着清都的手,险些直接睡过去。这般精神不济,哪里能够周全?
此刻就是尴尬,忙起身福了福:“是妾身的疏忽,被人群挡着,竟没发现悦妹妹没来。太后娘娘,要不妾身等会就去斛珠宫瞧瞧?”
还好袁太后没有怪她的意思,温言道:“真妃这两日也忙坏了,还是哀家打发人去看罢。再说了,楝娘到底在孕中,身子也重了,兴许昨儿个累着,今早贪睡没起来。”
说着就让蘸柳派个人去斛珠宫询问,又跟云风篁等人说了两句话,也就叫散了。
兴许是牵挂袁楝娘的缘故,太后这日没留任何人说话。
云风篁出了春慵宫,就叫人去斛珠宫打探着,不拘袁楝娘是真不舒服装不舒服,既然如今代管宫务的是她,总要做出关心爱护宫中姐妹的姿态来。
结果她才回到浣花殿上,方换了一身常服,正欲入内室补个眠呢,小内侍就满头大汗的跑到外头禀告:“娘娘,斛珠宫那边……那边说是昨晚上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什么?!”刚刚合眼的云风篁倏然睁开眼,门口伺候的谢横玉也十分震惊:“好好儿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小内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没打听到准信,仿佛悦修媛昨儿个回去后,莫名其妙的就不好了……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叫人伺候,直到今早上,宫女见她迟迟不叫人,担心误了请安,这才入内询问,却发现悦修媛咬着被角晕倒在榻……等太医赶到的时候,说……就说要生了!”
说话间云风篁已经快步走了出来,闻言跟谢横玉交换个眼色,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该不会……昨儿个见着淳嘉维护云风篁的样子,这位悦修媛一怒之下,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这要是其他妃子,应该做不出来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但袁楝娘的话……
她做什么云风篁觉得都不奇怪……
“伺候本宫更衣。”云风篁在心里叹口气,吩咐左右,“让步辇预备着,本宫得立刻去斛珠宫!”
皇后还在“抱病”,这会儿,她必须去斛珠宫坐镇。
虽然袁楝娘知道她在外面等着,没准原本平安无事却也被气出个好歹来……但是,嗯,这个云风篁就不管了,反正该做的姿态她是绝对不会拉下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催产
云风篁赶到斛珠宫的时候,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她让清都随便拉住一个路过的宫女:“袁朱呢?她不是悦修媛跟前的管事?怎么这会儿也不出来主持大局?!”
因着云风篁才进宫那会儿的“被推落水”,纪皇后抓住机会彻查斛珠宫,将袁楝娘用了多年的近侍差不多一网打尽。而皇帝亲政、纪氏衰落以来,淳嘉跟袁太后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也没顾上袁楝娘这儿。
以至于这几个月以来,凝碧殿最顶用的人就是袁朱了。
如今袁朱不见踪影,也难怪凝碧殿上下乱七八糟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早上那许久都没人去给袁太后那边报个信。
“朱姨进产房、进产房陪着娘娘了。”这宫女本来就急慌慌的,再一看清都身后的云风篁,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怎么着,眼泪就下来了,边擦边哽咽道,“从天蒙蒙亮进去就没出来!”
云风篁心头一沉:“太医呢?可请太医来?”
宫女哭着点头:“太医也在里面。”
这情形看来是真的不太好了,云风篁示意清都放开她,正要往里走,却听到后头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却是袁太后的凤辇抬了进来,才在台阶畔落下,太后不等人扶就一步踏了出来,险些因为落足不稳摔着。
见状云风篁同附近侍者都慌忙冲过去搀扶。
“太后娘娘莫要担心,悦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云风篁嘴上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伸手扶着太后朝上走,太后苍白着脸,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一起到了产房外,这地方倒没有外头那么乱,盖因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不敢喧哗,产房里也是安安静静的。
但看到这情况,袁太后发而面色一变,让蘸柳:“问一下里面怎么回事?!”
蘸柳踏前几步扬声问了,跟着就听到袁朱声带哽咽:“太后娘娘恕婢子不能出来见礼,修媛娘娘……修媛娘娘……娘娘她这会儿没什么力气了,握着婢子的手不肯松开。婢子……”
接下来的话似乎被哽住,说不下去了。
袁太后当即整个人都晃了晃,幸亏云风篁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没摔倒,她重新站稳后,立刻推开云风篁,哑着嗓子道:“哀家要进去看看楝娘。”
“娘娘,妾身陪您一起进去罢。”云风篁心里很抓狂,虽然她盼望袁楝娘娘儿俩不好很久很久很久了,巴不得这人碰见难产一尸两命,然而却绝对不希望她这会儿出事毕竟看袁太后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袁楝娘这回就这么去了,能不怨恨昨儿个那一出刺激了这太后看着长大的悦修媛?
哪怕袁太后知道,昨日节宴上的事情,主要是淳嘉的手笔。
可太后会舍得责怪她视若己出的儿子么?
不可能的。
她只会迁怒既得利益者云风篁。
云风篁可不想背这种黑锅,她心里暗骂这悦修媛简直见鬼了,什么时候动胎气不好,偏偏就在节宴次日,偏偏就是皇后称病自己主事的这几日……根本就是存心给自己找事儿!
故此云风篁绞尽脑汁的想表现下,免得回头成为袁太后泄愤的靶子。
然而袁太后看她一眼,却道:“不必了,真妃到底年轻没经历过,进去了怕是受不住,哀家带着蘸柳进去就好。”
可太后您年纪大却也没生过孩子啊……
云风篁心里
下意识的这么想着,却不敢说,只得强笑着点头:“太后娘娘福泽深厚,亲自入内,必然能够荫庇悦修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提都没提皇嗣。
毕竟就现在这个情况,袁楝娘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她那孩子,算算日子,正是六个多月七个月差几日的时候,正好错过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况且这会儿产房就没动静了,袁朱亲口说的袁楝娘没了力气,云风篁虽然不是过来人,却因为照顾伊杏恩,听江莱跟谢横玉讲过,生产之际若是孩子还没落地生母就脱了力,那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这样一耽误,指不定本来好好的孩子,也会因为停留母腹过久,失了性命,或者成为痴呆。
唉,这事儿,回头本宫会不会跟脚被下了辅佐皇后的差使?
云风篁忧伤的想,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她最近那么忙,是绝对没想到也没打算针对袁楝娘啊!
结果袁太后走出去两步,忽然道:“罢了,既然你一番心意,就跟哀家一起进去罢。只是别太靠近床榻,免得吓着了。”
云风篁:“???”
虽然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但若是心里厌恶戒备她,肯定不会在这时候让她进去产房至于说什么别太靠近床榻吓着,这话不过是说的好听,太后的意思肯定是别让袁楝娘知道她的存在,以至于受到再次的刺激。
这种时候,所谓产房不吉,无论太后还是云风篁,那肯定是都顾不上了。
才进门,就闻到一股子味道,是血腥气跟药味混杂在一起的那种,透着不祥。
袁太后脚步不停的绕过屏风入内,云风篁却故意停在屏风之后,避免被袁楝娘发现。
果然太后略略侧头看了眼,没有喊她的意思,自去榻前,温言问气息奄奄的袁楝娘:“楝娘?楝娘?”
“……姑姑怎么进来了?”太后叫了好几遍,袁楝娘才睁开眼,虚弱道,“这儿不干净,你还是出去罢,你也还没好。”
她说话的语气不甚恭敬,太后却越发放软了声调,疼惜道:“你这孩子……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到末了,语气里就带进了哽咽,袁楝娘没有立刻回答,太后就问旁边的太医:“如何了?”
从屏风的镂刻空隙里,云风篁看到太医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回太后娘娘的话,修媛娘娘郁结在心,昨晚上……心绪波动极大……这会儿……这会儿……只能催产。否则,恐怕修媛娘娘,也有性命之危。”
言外之意也是觉得皇嗣肯定不行的,再不催产的话,母体都难保。
“那催产药呢?”袁太后一怔,下意识的握紧了袖子,旋即质问,“是催产药还没来,还是?”
太医头更低:“修媛娘娘不许用催产药。”
这时候躺在榻上的袁楝娘低声道:“姑姑,太医说,这时候生下来,孩子怕是……”
袁太后眼泪立刻就下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你早点在干什么呀现在知道心疼孩子了?!!”
外间的云风篁心情有点复杂,刚刚听人禀告说袁楝娘要早产,又在外面听袁朱说袁楝娘没什么力气了,她还以为是生着生着没生下来先没了力气来着……结果???
合着是袁楝娘事到临头心疼起了亲生骨肉,怕这会儿生下来活不了,坚持不许催产,
想继续孕育着。
但是!
这要能继续安胎,太医不想活了才会提议催产不足七个月的皇嗣罢?
别人家青梅的想法太奇怪,理解不了。
“……我之前也没觉得什么。”里头袁楝娘在哭,“可刚才,我忽然觉得……这孩子与我血脉相系……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大约就是这孩子了……”
这话其实很不妥当,毕竟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做妃子的,最亲密的,肯定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后。
但袁楝娘一贯作风如此,只要她不搞事情,袁太后跟淳嘉都心满意足,也不求其他了。
此刻袁太后非但不生气,反而哭着鼓励她:“那你就先听太医的,无论如何你自己得先活下来,不然,就算孩子落了地,跟脚没了亲娘,你说多可怜!?”
袁楝娘听着这话顿时就挣扎了:“我不!姑姑,孩子才这么点大,刚刚太医跟朱姨都说……”
“去煎药!”这种时候,袁太后可不惯着她胡闹,当下吩咐太医,“快快的……哀家不懂药理,总之,能母子平安最好,若是……”
她没说完,可刚刚才说让袁楝娘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太医自然明白,忙不迭的磕个头去了。
里头袁楝娘还在喊:“姑姑您不能这样!!!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袁太后骤然给了她一个耳光:“你从妊娠以来闹了多少次,从来没叫哀家觉得你多看重这孩子过!可你也知道,事到临头心疼了!那你想过没有?!哀家养你这些年,亲眼看着你从一点点大长到现在,怀上身孕……哀家能不能舍得?!”
不等袁楝娘反应过来,太后宛如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退后两步,跌坐在脚踏上,就那么不顾仪态的,也不管四周之人的,呜咽出声!
屏风侧的云风篁犹豫了下,走了出去,跪坐到太后身侧,低声道:“太后娘娘,您别哭了,悦修媛还年轻,经此一事,怎么都会明白过来的……为今之计,是您跟悦修媛的身体最是要紧,只要人还在,其他,都还有机会。”
袁太后此刻失魂落魄的,竟也没怪她贸然出来让袁楝娘看到,只捂着自己的嘴,大颗大颗泪水落下来,良久,太医战战兢兢的端了药来,她才抬起头,盯着榻上惊怒交加的袁楝娘:“是你自己喝,还是哀家亲自给你灌?!”
“事到如今,悦修媛还觉得,您最亲密的只有您的孩子,而不是视您如亲生的太后娘娘?”云风篁在心里叹口气,翻个白眼,觉得自己真是命苦,面上却肃然道,“还有接到消息后,不顾正与重臣议事,匆忙赶来、此刻正在门口徘徊的陛下?!”
嗯,虽然她也不知道皇帝这会儿来没来,反正帮太后哄袁楝娘么,太后淳嘉都不会在乎这么点儿事情的。
见袁楝娘怒视着自己,她倒是放了点心,还有这力气,还有这心思,那就还有指望,“悦修媛不肯接受催产,无非是心疼皇嗣,但容本宫说句诛心之语:设若今日皇嗣落地,修媛不在,那么他日,疼爱您的太后娘娘以及与您青梅竹马的陛下,看到您留下来的皇嗣,是何心情?!”
因着生母难产去世受到厌弃的孩子又不是没有!
袁楝娘听明白她的意思,张了张嘴,还在犹豫,袁太后却已经劈手夺过太医手里的药碗,招呼蘸柳一起,硬生生的给她灌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狸奴
淳嘉七年中秋次日傍晚,伴随着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没入地坪,早产的悦修媛几近挣命,生下了淳嘉帝的长子。
不足七个月的婴孩落地时几乎整个都是青紫色,双眸紧闭,小脸皱巴巴的,云风篁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小孩子了而且他还一声不吭!
救不了了埋了吧。
这念头才在她心里转过,旁边太医却将孩子接了过去,一番拍打,竟传出了一声细弱的婴啼。
“你听见了么?”袁太后撑了一天,早就吃不消了,闻言原本都快哭干的眼窝重又泪水涟涟,问已经昏睡过去的袁楝娘,“孩子是活着的!!!”
袁楝娘一动不动。
太后稍稍冷静,云风篁已然跪倒在地,柔声道:“妾身恭喜太后娘娘,喜得皇长孙!”
她这一带头,整个产房都是恭贺声,太后眼泪止都止不住,又是哭,又是笑,搭在蘸柳臂间的手,不住颤抖,哆嗦着道:“没想到……哀家也有抱上孙儿的这日!”
蘸柳也是泪水涟涟,用力点着头,竟说不出话来从淳嘉登基大婚以来,这宫里的妃嫔妊娠的不在少数,因着各种原因小产的却更多,那时候天子韬光养晦,袁太后与曲太后都深锁宫门,对着纪皇后一个晚辈尚且战战兢兢,庙堂是摄政王、纪氏、郑具、崔琬的庙堂;后宫是纪氏、郑氏的后宫。
袁楝娘总说这些年来过的委实太煎熬,其实对于袁太后,对于淳嘉何尝不是?
袁太后甚至一度以为,当年一时的贪心,需要用淳嘉步上孝宗后尘去偿还。
只是孝宗那会儿,前朝后宫为了他膝下无子操透了心,是这位先帝自己命中无子,后妃连生三位公主,竟无一个是男嗣。
淳嘉却是……
直到这一刻,尽管这个孩子早产,尽管他可能活不了太久,尽管那哭声微弱的仿佛随时随地会停止,袁太后却还是有种,心口大石落下的放松。
她的皇儿不会无嗣了。
这个孩子之后,会有更多的孩子渐次降生。
那些皇嗣会更健壮,一定可以顺顺利利的长大,中气十足的喊她“皇祖母”。三两个就能吵的春慵宫内外不得安宁,没准再大点还会勾心斗角的争宠……这些事情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极寻常甚至厌烦的,对于太后来说,却是渴慕已久而不可得的烟火人间。
袁太后良久才止住泪水,见云风篁仍旧跪在地上,忙亲手拉了她起来,柔声道:“好孩子,今儿个,可是辛苦你了。”
太后这么说,显然已经从激动之中缓和过来。
云风篁不敢怠慢,抿嘴一笑:“宫里这会儿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小皇子而不可得,妾身沾太后娘娘的光,可是比陛下还先见着小皇子,欢喜沾了便宜还来不及,哪里来的辛苦?”
这话提醒了袁太后,问左右:“陛下呢?孩子太小了,别抱出去吹风,让陛下进来,在门口瞧瞧罢。”
结果一个宫女出去了下,很快回来,尴尬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陛下刚才已经走了,走之前,还让人进来劝您先回宫休憩会儿,等结果出来了,再遣人去通知您!”
“……”袁太后面上原本的慈和瞬间僵住,
蘸柳在旁想说什么又住了嘴,其实刚刚淳嘉离开的时候派人进来劝太后,她就在旁边,只是那会儿太后心思全放在了袁楝娘身上,压根没注意。
她明白淳嘉的用意,倒也不至于纯粹是对袁楝娘不在意,不过是跟之前所有人想的那样,觉得袁楝娘这孩子,八成是活不了了。
如此干脆不见,也不看袁楝娘这会儿的悲伤痛苦,等以后听到噩耗,也没那么难受。
之所以劝太后走,也是怕袁太后看到了吃不消。
站在蘸柳的立场上她是支持淳嘉的,毕竟在她眼里,袁太后比袁楝娘重要。
可对于袁太后来说,即使淳嘉是她当亲生儿子养
大的,这般举止,也让她觉得,有些心冷。
“莫不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情?”别说袁太后了,哪怕是这会儿对于袁楝娘大难不死还生下皇长子恨之入骨的云风篁,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出言圆场,“太后娘娘,许是陛下不得不离开,却怕人多眼杂……”
袁太后面上肌肉抽动一阵,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也是。不过哀家不问政事,就不打听了。回头,再让人去跟皇儿报喜罢。”
她转头看了眼还被太医抱着的小皇子,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抹悲戚,道,“小皇子的乳名,就叫做……狸奴。”
一群人沉默了会儿,才道:“是。”
这时候皇家子嗣,才落地一般是不会急着取名字的。
一则是要让钦天监根据生辰八字算过,圈定范畴,再请天子御笔钦定;二则是怕留不住。
袁太后刚刚所以根本没提这事儿,结果忽然给小皇子取了乳名,显然是觉得,淳嘉这般冷淡,八成是不会为这孩子费心,更遑论取名了取了名字,少不得上心,之后,若是孩子留不住,就是伤心。
淳嘉连在产房外等个结果都不肯,何况其他?
当然,太后以“狸奴”为小皇子乳名,约莫也是希望这孩子能够如同宫中到处可见的狸猫一样,健壮生长,平平安安的活下来。
“辰光也不早了,哀家该回去了。”给这既是长孙又是侄孙的孩子取了乳名,太后也没了兴致,低声叮嘱了一番袁朱等人照顾好袁楝娘母子,就起了身,“有什么事情,尽管打发人去春慵宫。”
“太后娘娘。”云风篁忙说,“您忙了这许久,一准累了。这边妾身会照应着的,要不有事儿还是让他们去绚晴宫罢!妾身让人留着灯,不拘白天黑夜,都成!”
她说这番话时颇为苦涩,她才不想这么操心!
但没办法,袁太后这番话基本上就是说给她听的,她要还想继续代行皇后之权下去,就不能不将事情做好了。
毕竟,要不是皇后称病,照顾袁楝娘母子的事情,本来就是皇后的分内事。
果然太后闻言微露笑容,颔首:“真妃素来孝顺,也罢,哀家就依你。”
云风篁松口气,知道这是太后仍旧支持自己主持后宫、让皇后“病着”,忙留下清都照顾,又让丹萼回去绚晴宫调了谢横玉过来坐镇,自己则领上清人,搀了太后的手臂往外走:“妾身送您回去罢。”
“……其实当年,楝娘才送到哀家跟前时,哀家就不喜欢她。”袁太后默许了她的要求,一行人出了正殿,登辇时,却忽然邀请云风篁一起。
云风篁虽然不解,却还是从命,陪着太后上了凤辇。
她想到太后有什么话叮嘱自己,只是身侧一直沉默着,直到仪仗出了斛珠宫,袁太后才忽然开口,“要不是哀家当时不好跟袁氏翻脸,实在想将人送回去,让他们换一个的。”
云风篁:“……”
她还在分析太后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跟她说,为什么这时候说,太后却已继续道:“第一是她生的实在太普通,连哀家都不如……怎么配得上幼时粉妆玉琢的皇儿?”
虽然坊间都说娶妻娶德,但对于袁太后来说,她自己膝下无子,抱养的庶子是唯一的孩子,视若己出以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她当然觉得自己儿子合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子。
尤其淳嘉不但出身宗室,自身容貌也相当出色,还聪慧孝顺,体贴乖巧。
袁太后觉得,自己这儿子哪里都好,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寻常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理所当然是配不上他的。
结果袁楝娘的长相,王府里随便拉个等级高点的丫鬟,都能将她比下去。
也不只是对这侄女的长相不满意,“第二是她性情急躁,哀家跟她父母说话的功夫,让皇儿带她下去玩耍,就那么点
时间,她就因为想要皇儿的东西皇儿不愿意给,将皇儿咬伤了!”
最关键的是她还威胁淳嘉不许告诉袁太后,而淳嘉真的没敢说。
事后还是伺候淳嘉的人发现后,怕担责任,禀告到了袁太后跟前。
袁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按捺着怒火,拉着年幼的淳嘉慢慢儿问缘故,那时候的淳嘉奶声奶气道:“表妹说,孩儿能够成为世子、母妃能够将来做太妃,多赖袁氏,孩儿要是惹她不高兴了……”
下面的话已经不用听了。
袁太后气得全身发抖,强忍着安抚了一番将他打发走,关起门来跟蘸柳抱头痛哭了大半日。
擦干眼泪,她再见着袁楝娘了,就收敛了所有的打量挑剔,温柔慈爱,纵容宽厚,比亲娘还亲娘些袁太后闭着眼,慢悠悠的说道:“那时候哀家对她当然是不安好心的,想着反正能生下嫡子最好,生不下,正好算一算账,连本带利的让袁氏还回来。也算哀家跟皇儿,没有白受那些年的委屈了!”
云风篁低眉顺眼的不敢作声,心道:我娘只说你纵容着袁楝娘越发任性,怕是对袁楝娘不怀好意,却不想你连袁氏也算计上了。
这要不是淳嘉意外登基,需要袁氏的声援,估计袁太后早就质问起了袁氏的“教女不严”之过。
倒也难怪同为亲侄女,看起来更懂事的袁苁娘反而不如横冲直撞的袁楝娘得袁太后偏爱。
合着袁太后对袁氏早有不满。
“只可惜哀家太高估了自己。”袁太后没在意她的思索,叹口气,幽幽道,“近二十年的时间,便是一条狗一只猫儿,也会舍不得的。哀家没自己想的那么无情无义,哪怕这些年来哀家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时机到了,就将这不听话又爱惹事的侄女儿扔出去换点儿好处……可如她所言,事到临头,哀家却舍不得了……”
她睁开眼,没去看云风篁,只惨淡的笑了笑,“还真是亲侄女,都这般自以为心狠,却在最后关头,临阵退缩。”
见云风篁低着头,一副惶恐的样子,袁太后勾起唇角,安抚道,“跟你说这些,没其他意思。今儿个……楝娘颇不平静,哀家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这会儿,却很想找个人说说这些话了。本来应该跟皇儿说的,但偏巧他不在,也只能拉着你听了。你不要嫌弃哀家人老了,就爱嗦!”
“娘娘这是拿妾身当自己人。”云风篁连忙道,“妾身心里只有高兴,怎么会嫌弃?”
袁太后柔声道:“你很幸运,虽然出身不高,却至少衣食无忧,最重要的是,你有个好亲娘,她把你教的很好。好到即使仓促上阵,给皇后分忧,也做的似模似样……若你有纪凌紫的出身,想必一定比她出色很多。”
“今晚上这番话,不必外传,你也别多想:楝娘从开始就被哀家故意教坏了,别说妃子,她是连做个藩王妃都不成的。”
“希望今日之后……她能够如你所言,幡然醒悟,以后,带着孩子好好儿的过。”
说话间,凤辇已经到了春慵宫。
云风篁连忙扶着袁太后下去。
袁太后落地后没有立刻进入宫室,却仍旧拉着云风篁的手,低声道,“斛珠宫交给你照顾,哀家很放心。”
“妾身必不负娘娘所托!”云风篁深呼吸,恭敬道,“还有,娘娘,妾身想……嗯……皇长子诞生,这般喜讯,妾身想讨个巧,自己再去贺陛下一回,可以吗?”
袁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抹满意:“去罢。”
她知道,云风篁的意思是,亲自去劝淳嘉,对斛珠宫那对母子好一点。
至少装也要装的好一点。
这算是对于袁太后代表袁楝娘的服软以后就做个老老实实的妃子带孩子,不会再针对云风篁以及委婉许诺的支持:比纪凌紫更出色。
进行的投桃报李。
第一百七十四章 立场
出了春慵宫,见前后无人,清人悄悄凑近云风篁耳畔,低声道:“娘娘,真要劝陛下去斛珠宫么?那到底是皇长子。”
淳嘉这年纪了膝下仍旧空虚,哪怕之前存了放弃的心思,压根不等孩子落地就走呢,万一真被云风篁劝着去了,见了面,父子天性,不定就生出怜惜之心,叫袁楝娘翻了身?
“刚刚谢妈妈可说那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云风篁眯着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清人嘴角微勾:“谢妈妈说,若是诸位先帝庇佑……应该能活。”
这意思就是基本上活不了几天的。
云风篁叹口气:“那本宫何必扎陛下的心呢?”
要是那孩子还能活个三五岁的,她倒是……嗯她也不会劝淳嘉去走一遭的。
毕竟如清人所言,那到底是皇长子,还是淳嘉迄今唯一一个落了地的孩子,在产房外直接走人固然显得绝情,真见了面可不好说。
云风篁才不希望淳嘉日后一直惦记着这么个缘浅的孩子。
难为袁楝娘跟皇帝之间的共同记忆还不够多的?
是,这会儿,袁楝娘母子的确可怜。
但一来之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大抵是袁楝娘自己作的;二来,云风篁可没有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习惯。
她自己有朝一日落到袁楝娘这处境,她也不会指望任何人怜悯她跟她的人。
云风篁本来吩咐步辇去前头太初宫的,结果到了后宫跟前朝分隔的宫门口,却被侍卫告知,皇帝片刻前从前朝去后宫,看方向是往绚晴宫去了。
“看来陛下虽然没等咱们这位皇长子落地,心里到底牵挂着的。”云风篁闻言哼了一声,待步辇转回绚晴宫的路上了,跟清人低声说,“这不,不忍心去春慵宫跟斛珠宫,到底去浣花殿候着呢。”
清人道:“应该是得了太后娘娘那边的消息,这样还没去斛珠宫,可见陛下对那娘俩,也就那么回事了。”
云风篁无声的笑了笑:“这会儿可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
“婢子理会的。”清人会意的点头。
于是片刻后主仆一行人在浣花殿门口停了步辇,走入殿中,云风篁一脸的强颜欢笑,清人等侍者却个个低眉顺眼、神情凝重,那种山雨欲来的意思,叫殿中等了会儿的淳嘉帝微微皱眉。
“陛下怎么来这儿了?”云风篁入内行礼,被叫了起,就诧异问,“怎么没去斛珠宫看大皇子?大皇子虽然瘦小了些,妾身瞧着,却颇似悦修媛来着,日后必定十分可爱。”
她不说像袁楝娘还好,一说像袁楝娘,淳嘉眉头皱的更紧,跟袁太后一样,他从来没觉得袁楝娘在长相上有什么优势。
尤其跟前这会儿站着的是搁后宫三千佳丽里,论美色也仅次于伊杏恩的貌美妃子,跟回忆里的对比就更鲜明了。
而且云风篁这么说,主要是才听袁太后说了袁楝娘小时候欺负淳嘉的事情,她觉得,淳嘉对于那会儿的袁楝娘……应该好感有限。
搁此时此景,甚至是不太有好感了。
果然皇帝沉默了一下,没解释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去斛珠宫,也没追问自己这个长子的细节,只淡淡问:“母后如何?”
“妾身刚刚送了太后娘娘回去春慵宫,太后娘娘有些乏了。”云风篁在他身畔坐下,侧头打量他神情,“其他还好……对了,太后娘娘给大皇子
起了个乳名,叫做狸奴。”
“这事儿朕已经知道了。”淳嘉兴致不怎么高的说,“些许小事就依了母后罢,这两日你多上心,毕竟母后乏着,一直没痊愈。昨儿个宴饮上就很劳累了,今日又陪着忙这一整日,实在辛苦。”
见云风篁盯着自己,想了想又说,“当然,爱妃也是极辛苦的。”
“为陛下分忧,妾身心里高兴,一点也不辛苦。”云风篁柔声道,“只是……陛下真的不去斛珠宫看看悦修媛么?她今儿个实在凶险极了,陛下您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慈母皇太后几次险些晕厥过去,连带妾身都吓的不行,将清人的手臂掐了好几处印子!”
淳嘉没说话。
云风篁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悦修媛之前虽然性.子急了点,但这回的教训太过惨烈,却是已经幡然醒悟。之前妾身跟太后娘娘抵达时,她哭着求太医不要开催产药,说是后悔了,只要对孩子好,什么都……”
“呵!”淳嘉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此处,蓦然冷笑了一声,面上颇有讽刺之色。
“……”云风篁立刻噤声。
淳嘉沉默了下,抬眼看她,道:“爱妃素来不喜楝娘,怎么?今儿个……也觉得朕对她太过凉薄了?”
“妾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云风篁为难道,“毕竟这种事情,同为女子,多半会感同身受,但妾身这辈子应该不会有让陛下在产房外提前离开的机会?如果能有的话,说实话,别说陛下不等孩子落地就离开,就是陛下从头到尾不出现,妾身都不会有半个字的怨言,只会由衷的感激上苍。”
这话让淳嘉噎了下,道:“斛珠宫的事情不必告诉朕了。”
“那至少给小皇子取个名字?”云风篁凑过去挽住他手臂,小声劝,“就当安慰太后娘娘,毕竟妾身看着,太后娘娘是极重视小皇子的。听着小皇子在太医手里哭出声后,激动的站都站不住了!”
划重点:小皇子经过太医的手才哭出来,可见多羸弱,所以陛下您不去看是正确的!这孩子八成留不住,见了反而伤心!而且,您敬爱的养母,被折腾的,站都站不住哦!
淳嘉听了出来,瞥她一眼,哼笑道:“就知道你心口不一,嘴上说着让朕去斛珠宫,心里不定转着什么坏主意。”
说是这么说,倒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云风篁也不否认:“妾身对小皇子,还真有些怜惜。只是跟陛下一般心思,不敢多去想。至于悦修媛么,若说从前妾身巴不得她失宠失势,这会儿恨不得亲手掐死她!”
不等淳嘉开口,她冷笑一声,“妾身今年才十五,已经想要个亲生骨肉而不可得!悦修媛呢?先头已经没有过个孩子,尝过一番锥心之痛了罢?噢,兴许她没觉得那是锥心之痛,毕竟,她这不是第二次又怀上了?上天这般厚爱,连着赐了两位皇嗣不说,从她妊娠到现在,陛下操心政务之余,给她挡了多少明刀暗箭?慈母皇太后病中也不忘记为她保驾护航……她自己呢?”
“好好一位皇长子,没有着了宫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手段,却被生母……”
徐徐吐了口气,云风篁垂眸,“妾身知道妾身这会儿不该说这个话,无论如何皇长子是悦修媛的亲生骨肉,皇长子早产,对于生母而言,何尝不是身心重创?悦修媛刚刚也说了,她后悔了,她心疼了,她愿意拿一切换这孩子但许是妾身自己不能生
了罢,妾身现在看到这种能生却不知道珍惜爱护自己跟孩子的人,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就算陛下生气,妾身也要说,妾身之前对悦修媛只是厌恶,这会儿却到了恨恶的程度!”
“为着慈母皇太后,妾身以后不会拿她怎么样,却也真的不想看到她了!”
“陛下若是不去斛珠宫,妾身虽然没法跟慈母皇太后交代,心里却是跟出了口气一样:妾身打从心眼里觉得,悦修媛有什么资格在这时候叫陛下去看望?!”
淳嘉淡淡睨着她,殿中一片寂静,过了会儿,他意义不明的勾了勾唇,道:“你倒是老实,这般话也说了出来,不怕朕厌弃了你么?”
“……妾身一直就是这样啊,陛下要厌弃,早就厌弃了,还能等到现在?”云风篁心道,本宫这番话完全是揣摩着你的心思讲的是的,她认为淳嘉之所以在斛珠宫拂袖而去,至今不肯去看望那对悲催母子,除了怕皇长子养不活见了面会伤心难过外,也是愤怒于袁楝娘的折腾,坑了一个好好儿的、倾注他跟袁太后精心守护才孕育到现在的皇子!
所以这番听着落井下石的话,淳嘉大概率不会真的动怒。
这会儿心念一转,就故作随意的嘟囔,“再说妾身今儿个实在生气皇长子那样子,唉,妾身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
再次提醒你,皇长子,存活几率极低。
能不见面千万别见面。
“楝娘也一直这个样子呢。”淳嘉听了这话,神色变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叹口气,说道,“朕不也是烦她了?伴君如伴虎啊,爱妃,往后还是多留个心眼,别太实诚了。”
云风篁吃不准他这番话是正说反说,还待开口,淳嘉却起了身,道:“爱妃这两日辛苦,今晚上朕就不闹你了,且去怡嘉宫安置。”
“妾身恭送圣驾。”去怡嘉宫而不是斛珠宫,云风篁松口气,忙起身相送。
等皇帝走了,清人等近侍凑过来,忧心忡忡道:“陛下莫不是生气了?”
“管他呢。”云风篁琢磨了一回,觉得没什么头绪,摇摇头,“等明儿个问问魏昭容,今晚上,咱们且好好休憩一番……本宫可真是个劳碌命,还以为节宴结束了可以缓口气,结果跟脚来了这么件事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怕不过两天就要给皇长子办丧事啊……
次日早上,云风篁掐着时间在路上“偶遇”魏横烟的步辇,趁势沟通了下情况。
魏横烟告诉她昨晚上自己本来也想给悦修媛娘儿俩上点眼药的,然而淳嘉过去的时候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她就没敢多说,只走过场似的恭喜了下皇帝喜得长子皇帝不冷不热的应了声,没说什么闲话就进内室安置了。
“这事儿也怨不得陛下高兴不起来。”魏横烟掩嘴低笑,“这要是再过些日子,哪怕再过半个一个月的,合该六宫同贺。可现在……唉,陛下没降罪那一位,已经算是念及旧情了。”
云风篁笑了笑,看着延福宫快到了,低声提醒:“太后娘娘知道陛下提前离开后,可是亲自给皇长子取了乳名的。”
魏横烟表示明白:“皇长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过几句不要钱的没什么用的好听话,权当哄太后高兴罢。
虽然袁太后现在恐怕根本高兴不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罅隙
袁太后这会儿的确不高兴,哪怕这日“抱病”的纪皇后特意露了面,带领诸妃嫔到春慵宫给她道贺,她仍旧淡淡的,稍微说了几句打发走大部队,就留了云风篁跟魏横烟,开门见山的询问昨儿个皇帝为什么最终还是没去斛珠宫?
二妃对望一眼,魏横烟垂下眼眸,小心翼翼道:“昨儿个晚上,妾身已经歇下了,听宫人说陛下来了,匆匆出迎,就见……就见陛下神情……妾身不敢多问,给陛下道了贺,提了提小皇子,陛下没接话,妾身……妾身就服侍着陛下安置了。”
闻言太后面色一滞,问云风篁:“听闻昨晚皇儿先去的绚晴宫,这是怎么回事?”
云风篁立刻跪了下来,声带哽咽:“妾身也不知道怎么惹怒了陛下,昨儿个明明都要安置了,可陛下说走就走了。”
“……”袁太后沉着脸,心里还是有点怀疑这俩妃子联合起来,打着帮袁楝娘母子说话的幌子,给斛珠宫上眼药,却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谁都知道皇帝这段日子对真妃相当的宠爱了。
真妃为了进谏都弄到被皇帝大晚上的甩手而去,改成临幸魏昭容了,这还不够尽力的?
总不能让真妃追去怡嘉宫继续劝皇帝罢,那跟逼着皇帝去看袁楝娘有什么两样?
袁太后自己都不好这么做的,遑论真妃?
“这段日子,前朝后宫事情不断,想必皇儿也是心情不愉,委屈你们了。”袁太后究竟不是袁楝娘,见通过二妃为袁楝娘娘儿缓颊未果,虽然生气,沉默了一阵,却还是堆砌出和颜悦色来,温言说道,“也是哀家的不是,明知道你们时常侍奉皇儿,十分辛苦,却还是……”
“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云风篁连忙打断她,真情实感道,“为太后娘娘、陛下分忧,原本是妾身们应该做的事情。再者,娘娘愿意托付妾身们事情,是妾身们的福气。”
魏横烟当然是附议。
两人一唱一和的奉承了袁太后好一会儿,太后才叹着气,意兴阑珊的让她们离开。
只是出了春慵宫之后,云风篁却邀了魏横烟一起去斛珠宫。
虽然说纪皇后今儿个出来了,但袁太后没提不需要云风篁代行皇后之权让皇后专心休养的话,她自己怎么可能主动交权?
那必须是继续去看望袁楝娘,尽这六宫之主的责任啊!
魏横烟也去,除了好好欣赏下这位一度风云三宫六院的前辈此刻的境遇外,也是给袁太后一个她还是很关心袁楝娘母子的印象。
至于太后心里相信不相信,那就没办法了,反正姿态做到了。
只是二妃谈笑风生的到了斛珠宫,却在宫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守门的宫女直哆嗦:“娘……娘娘……我家娘娘说,这会儿还乏着,不……不劳……不劳后宫惦记,请……请两位娘娘回去罢!”
“悦修媛如今怎么样了?”云风篁闻言,从步辇上挑了帘子,探头问,“大皇子呢?可还好?”
见着她露面,那宫女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回、回真妃娘娘的话,我家娘娘已经醒过来了。”
至于大皇子如何,却没说。
想必是不太好。
云风篁温柔细语的,又仔细盘问了一番,但这宫女不知道是不敢说呢还是真不晓得,翻来覆去就是知道袁楝娘已醒,而且亲自下令不接受后宫探望其他一概都是:“请娘娘恕罪,婢子不知。”
最终云风篁叹口气:“好生伺候修媛跟大皇子。”
放下帘子,就命仪仗转回春慵宫。
“太后娘娘,修媛昨儿个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会儿她亲口吩咐了不许打扰,妾身自然不敢强行入内。”片刻后,她跟魏横烟一个赛一个的愁眉苦脸,站在堂下跟袁太后诉苦,“可要是就这么打道回宫,妾身们心里又不放心!思来想去,只能过来求您做主了!”
袁太后一言不发,抚在膝头的手却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过了会儿,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哀家……知道了!你们且回去罢!”
魏横烟还待说什么,被云风篁不动声色的撞了下,才赶紧闭嘴。
“那……”云风篁一脸的忧虑,情真意切的,就跟袁楝娘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一样,犹犹豫豫的福了福,“妾身告退,还请太后娘娘保重。”
袁太后按着座椅的扶手,等这俩妃子走远了,才“呵”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保重?哀家倒是想保重,可这……保重得起来么?!”
“您别怪陛下。”蘸柳叹口气,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这些年来,陛下要学要做的事情太多,跟悦修媛的相处其实不多。修媛那脾气……陛下每回去见她,不是需要宽慰她呢,就是得听她绵绵不绝的抱怨……再加上修媛小时候那脾气,陛下……陛下愿意容忍她这许久,还护着她妊娠至今,主要是心疼您!”
这话不能安慰袁太后,她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殿砖,喃喃道:“只是去斛珠宫一趟而已,心疼哀家……为什么这么点儿事情,都不愿意做?”
不等蘸柳回答,她惨笑了下,道,“是了,这是哀家的过错。当年他们都还年幼时,哀家心疼皇儿,厌烦楝娘,却不得不时常将楝娘接在身边抚养。为了让皇儿不受欺负,一直有意不让他们多相处,又哄着皇儿权当拿楝娘磨砺耐心,免得往后遇见了不好相与的人容易动怒,从而失了冷静;”
“私下里呢却总是打着皇儿的旗号,给楝娘送这个那个,传各种好听话……”
于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淳嘉耐心且隐忍的等待着可以当家作主、不再受到任何牵掣的时机,袁楝娘呢,倒是在这个忙碌却会“不时惦记着自己”的表哥的各种温柔体贴里,越陷越深。
那会儿袁太后没想到自己会心软,故而明知道淳嘉对袁楝娘其实没有很在意,却也根本不在乎。
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报应膝下无所出,只能将庶子当亲子养的她,侄女兼未来儿媳妇的袁楝娘,好歹跟她有着血缘,即使这孩子不懂事,任性又胡闹,可那些年来用着淳嘉名义给她各种惊喜体贴的时候,她也是真正花了心思去了解去关心去哄这孩子的……近二十年朝夕相处,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说放下就放下?!
当年淳嘉与袁楝娘都还年幼无辜,始作俑者是她。
如今……如今淳嘉放下的轻而易举,袁太后却反而有点走不出来了。
袁楝娘从前犯糊涂,太后面上叹气,心里却颇为冷漠的想着,这般不知足的闹腾,总有一日,会教她晓得后果。
直到此刻,太后才发现,她是真正心疼这侄女的。
她舍不得袁楝娘就这么湮灭在淳嘉的后宫里。
甚至过上些年,淳嘉都不记得,封号为“悦”的妃子,曾经受到过前朝后宫怎么样的歆羡。
袁太后难过的问蘸柳:“是哀家不够狠,还是皇儿太冷情冷心?”
蘸柳低着头,斟酌了会儿,才小声道:“娘娘,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怪,只能怪悦修媛,后悔的太晚了。您知道的,陛下虽然对修媛娘娘有着许多不满,可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落过修媛娘娘的面子。倘若皇长子不曾早产,陛下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了斛珠
宫。”
虽然淳嘉对袁楝娘未必有多少真心,但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看在袁太后的面子上,富贵尊荣的养着袁楝娘一辈子,再安顿好他们的孩子,这份容忍总是有的。
“……”袁太后怅然良久,道,“你说的是。”
然而,这天她还是亲自去了趟太初宫,劝说淳嘉前往斛珠宫,见自己的长子一面。
淳嘉很平静的答应了,甚至没用太后重复,只是出了门,他在殿廊上停了停,转头,看向袁太后:“母后,其实孩儿并不在乎见那孩子一面,毕竟这些年来,孩儿没了的孩子多了去了,一次两次的时候还有些难过。次数多了,孩儿早已习惯。”
他说这话时,波澜不惊到近乎冷酷。
袁太后恍惚了下,方才回过神来,淳嘉真正不想见的,是袁楝娘。
楝娘这是彻底失去她心心念念的“霁郎”了罢?
太后自嘲的笑了笑:“就当可怜可怜母后,好么?”
“母后何必如此?”淳嘉凝视着她,片刻,叹口气,伸手扶住袁太后的手臂,语调柔和,“孩儿只是恼她不知道母后对她的关心疼爱,累母后奔波操心至此……既然母后还是怜惜她,孩儿……跟之前一样,抽空哄着她,也没什么的。总之只要母后高兴,孩儿愿意做任何事。”
这番话他说的要多二十四孝,有多二十四孝,袁太后感动了一瞬,跟脚却觉得,如坠冰窖。
她目送帝辇离开去往斛珠宫方向,良久,才在蘸柳的搀扶下,返回春慵宫。
“娘娘这是怎么了?”蘸柳路上就察觉到,袁太后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非常的担心,正要命人预备热汤沐浴,再召太医却被袁太后止住,吩咐清场,然后拉着她的手,问了句让蘸柳不自觉要颤抖的话:“蘸柳,你说,皇儿这些年来对楝娘的好,是……是为了安慰哀家,还是,为了,安抚哀家?!”
安慰与安抚只一子之差,内中含义,却天差地别。
尤其是用在此刻,蘸柳心中掀起轩然大波,竟有片刻的失语,她用力掐了把掌心,疼痛令其冷静了下,方才哑着嗓子,不答反问:“娘娘,这是谁在您跟前进的谣言?!您一手养大陛下,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陛下是真心实意拿您当母后敬重的,纪氏且不说,陛下对他们从来都是,只有防备厌恶,没有丝毫亲近;就是佳善宫的那位,陛下这些年来,不是您提,他何尝主动去请过一次安?还有圣寿节,若无您提醒,前两年,陛下好几次,差点忘记了曲太后的寿辰之日……您万万不可给那起子奸人,趁虚而入啊!”
“陛下这才亲政,地位未稳,正需要你帮他稳定后方,您若对他生了疑,这不是正中幕后之人的下怀?!”
清醒点啊娘娘,淳嘉都亲政了,就算他之前在你面前一直是装的,对袁楝娘的纵容偏袒是看出你对这侄女的真心实意、做给你看的,免得你跟袁氏却不住压力放弃乃至于反手坑他一把……可这些都过去了!
你这个时候跟他翻脸,划得来?!
现在的情况是袁太后袁楝娘袁苁娘整个袁氏都需要淳嘉,淳嘉却不一定需要袁氏!
甚至就是在这后宫里,他上有亲娘曲太后在,下有太后亲自扶持起来的真妃镇场子……这时候别说心生疑虑,就是铁证如山,只要淳嘉没主动戳穿,那也只能装糊涂不是?!
“……”袁太后听出蘸柳的话中之意,惨笑了下,道,“你说的是。”
这是她今儿个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说前一句的时候多无奈,说这一句的时候,就多落寞。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这让本宫以后怎么继续贤良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这让本宫以后怎么继续贤良淑德?!
云风篁可不知道袁太后这一日的心潮起伏,更不知道一贯不似亲生胜似亲生的天家母子俩,竟不期然的出现了一道裂痕。
她回到绚晴宫之后就一边处置些个宫务,一边派人打听纪皇后的动静。
得知皇后从春慵宫回去之后就又闭门不出,唯一的动静就是派人给斛珠宫赏赐了些东西,暗松口气。
她还真怕纪皇后这会儿站出来跟她争权。
或者应该说,她还真担心纪皇后这会儿站出来,袁太后会用故意放任纪皇后收回六宫之权的方式,逼着云风篁去淳嘉跟前,给袁楝娘母子说情。
那她可就进退两难了。
就在这时候,陈竹亲自来禀告:“娘娘,方才慈母皇太后去了太初宫,不知道跟陛下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帝驾独自往斛珠宫去了!”
“去就去罢。”云风篁不在意的说道,“慈母皇太后都亲自出面说情了,陛下那般纯孝,还能不给面子?再说了,不就去看一眼?就斛珠宫那位的脾气,陛下在那儿能呆得住才怪。”
想到袁楝娘每次震怒之际,天子前去探望,莫不是被当出气筒,陈竹会心一笑:“娘娘说的是。”
果然没多久,浣花殿守门的宫女就跑进来禀告,说是淳嘉来了。
“陛下。”云风篁放下手头的事情出迎,见淳嘉脸色铁青,面上原本的三分笑意也赶紧收了起来,上前福了福,正色问,“陛下这是?”
“朕刚去看了袁氏母子。”淳嘉虽然很早以前就在云风篁跟前不再掩饰对袁楝娘没外人认为的那么喜爱,但到底一起长大,素来都是呼之闺名“楝娘”的,这还是头一次以“袁氏”相称,足见震怒,他快步走进屋,到上首坐下,转身之际袍角都似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接过云风篁亲手递上的茶水呷了口,方压了压怒火,沉声道,“袁氏口出怨怼之言,道是朕害了她们娘儿俩”
“这真是胡说八道!”云风篁立马义愤填膺,“前朝后宫谁不知道陛下与太后娘娘对悦修媛的恩宠?!便是妾身如今算是在宫里头风光得意了,不敢瞒陛下,每每思及悦修媛,何尝不是羡慕不已?悦修媛深沐皇恩,却还说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话,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淳嘉冷冷接口:“以怨报德,不可理喻!”
云风篁心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以后后悔了怪我挑拨离间。
她遂不再附议,而是小意上前给皇帝抚胸拍背的顺气,劝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与悦修媛一介后妃一般见识?御体要紧,陛下不要想那边了。”
淳嘉将茶盏朝桌子上重重一放,却是余怒未消,道:“阿篁,袁氏殊为可恨,却深得母后怜惜,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了她?!”
“……”云风篁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阿篁”弄的怔了怔,片刻方回过神来,斟酌着措辞,“这个……宫妃不敬陛下,按着规矩……轻责申斥禁足,罚没份例;重则去位,打入冷宫。只是陛下容妾身说句实话:虽然袁氏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了陛下的心,可她究竟跟陛下青梅竹马,又是慈母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儿,这会儿还刚刚生产完……若是重责,不但慈母皇太后心里过不去,只怕
天下人也要猜测陛下厌弃了兴宁伯府。”
她心想,要是淳嘉听了这话还是不能息怒,干脆连兴宁伯府跟袁太后都厌弃了就好了……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道淳嘉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这会儿借坡下驴,还是听进去了她的劝说,沉默了会儿,却是点头:“爱妃所言极是。”
这会儿又叫她爱妃了。
像是刚刚那声“阿篁”是无意之中喊出来的一样。
但云风篁不敢放松警惕,“阿篁”这称呼,叫的人并不多,主要是戚九麓这么喊她。
其他人,平辈按着排序唤“十七姐姐”或者“十七妹妹”;长辈唤她小十七,以区别同辈男女分开排序的十七公子她那十七堂兄则被称为十七;江氏有时候哄她的时候,也会不按排序喊,大抵是寻常父母疼爱孩子时的“心肝”、“我儿”、“我的命”之类。
当然因为云风篁跟戚九麓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一起玩耍的人里,偶尔也有跟着戚九麓喊她“阿篁”的,但那都是调侃,他们还是更习惯其他的称呼。
所以云风篁这会儿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有点慌。
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打听到,趁这会儿来试探她?
她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出对这称呼的在意来,得显得这称呼非常的随意,很多人都这么喊,一点儿都不特殊!
故此若无其事的,像是一点没发现皇帝刚刚对自己称呼有异一样,继续给他出谋划策:“陛下,妾身以为,这事儿,莫如请慈母皇太后为陛下做主?”
你想罚袁楝娘却碍着袁太后不好罚太重,罚轻了呢自己心里过不去那就干脆把事情推给袁太后啊!
这位太后虽然不是你亲娘,可你们俩关系那么好,比亲生的还亲密无间些,太后还能不向着你?
她是这么想的,而且颇为诧异淳嘉为什么会想不到这点,结果淳嘉听着,默然片刻,却仿佛自言自语的问:“母后真会向着朕么?”
“……当然。”云风篁闻言一怔,觉得隐隐约约把握到了什么,“太后娘娘心目中,您才是最重要的,悦修媛怎么配跟您比?”
淳嘉闻言笑了笑,没接这个话,却换了饶有兴致的神情,说道:“爱妃似乎对于兄弟姐妹之间的争宠,颇有心得,尤其擅长将想做的事情,推卸给长辈给你代劳?”
云风篁瞥了眼他此刻神情,不过两句话功夫,之前的阴霾竟然已经收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为袁楝娘震怒过一样。
她心想这人真是可怕,心头的防备更深刻了几分,嘴上则配合着气氛的松弛,换了撒娇的语调:“哎呀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妾身幼年时候,颇有过几年不懂事的时候,见天的变着法子跟庶姐争宠……长大后可不就不那么做了?”
“朕看你是长大后对争宠越发的得心应手了。”淳嘉好笑道,“不然,这三宫六院,朕做什么最爱上你这儿来?”
云风篁惊奇道:“难道不是妾身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简直就是这宫里第一解语花,而且容貌秀美,令陛下看着就赏心悦目,所以陛下才爱来妾身这儿?毕竟论聪慧,妾身这点儿心眼,哪里瞒得过陛下?妾身若是那等擅长玩弄手段的,入得了陛下的眼么?”
“……”淳嘉看着她,忽然伸过手
,用力揉了揉她头顶,将原本梳的十分精巧的灵蛇髻给揉散了,钗环都掉下来,左右见状赶紧退了出去只是他倒没有继续的意思,俯身替她拾了簪子珠花,放到小几上,含笑道,“朕知道朕为什么愿意来你这儿了,你这张嘴,见天的说笑话,就会逗朕开怀!”
云风篁不服气:“妾身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就成笑话了?”
淳嘉笑着道:“罢了,不跟你说这些,朕这会儿过来是有正事的,你同你那庶姐闺阁里的事情,说些有趣的同朕听皇城司那边要。”
皇城司要这个做什么?
云风篁有点疑惑,见状淳嘉稍微解释了一句:“当初这事儿在北地闹的那么大,便是朕派了钦差过去翻案,总也要造些声势出来,免得被认为是仗势欺人,冤枉无辜。”
这倒也是。
云风篁想了想,就给他说了些自己跟谢风鬟之间温情脉脉的事儿,就是既能够展现谢氏教女从严,又能够体现谢风鬟天性善良、孝顺、友爱、忠贞、乖巧、贤惠……的那种淳嘉边听边问,不知不觉话题就到了她小时候怎么变着法子针对这庶姐,这天子套话水准很是高明,云风篁心里又惦记着那声“阿篁”,不免有点走神。
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一口气说了至少七八件她坑谢风鬟的往事,都是那种栽赃陷害完了还要找长辈哭诉告状一波的操作。
……这让本宫以后怎么继续贤良淑德?!
云风篁忧伤的想,果然这皇帝说什么受了气来本宫这儿找安慰,这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啊!
她正严重怀疑淳嘉这回厌弃了袁楝娘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来摸她的底甚至是为日后干掉她做准备的,结果淳嘉笑着掐了她脸一把:“爱妃小时候可真是淘气,就跟现在一个样子。”
却就起了身,说是时候差不多,该去给袁太后请安了,不然,出了斛珠宫一直不去袁太后那边,太后怕是担心。
云风篁暗暗磨牙,刚还一副生怕袁太后在一手养大的儿子与一手养废的侄女中间更疼侄女,这会儿到底又露出孝子本性了。
淳嘉摸不准她对他真心假意,其实她又何尝猜得出这人的喜怒哀乐,哪一刻真、哪一刻假?
谢氏说的没错儿,国朝的宫妃,不好当啊!
目送帝驾远去,云风篁惆怅的摇摇头,转过身来就吩咐陈竹:“着人给袁美人透个话,选机灵点儿的,扯不到咱们身上的那种。告诉袁美人,陛下厌弃了悦修媛,却碍着慈母皇太后不好做什么,她若是不想芳年华月的就这么在宫里蹉跎了……错过这个机会,怕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虽然心里挺慌的,总怀疑下一刻淳嘉就会转回来跟她翻脸。
将她剥夺妃位打入冷宫,甚至直接赐个鸩酒白绫什么的……
但是!
这不还没到那时候么?
所以该搞事还是得搞事!
趁袁楝娘病,要袁楝娘的命。
没办法,虽然这位悦修媛瞧着气数已尽,但谁叫人家有个好姑姑?
为了防止她借助太后之力东山再起,云风篁也绝对不能容她活下去!
袁太后眼里,后妃中的“好孩子”,有她云风篁一个就够了。
再多的,都该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抄袭狗
帝辇在春慵宫前停下,淳嘉却没有动。
他从珠帘的缝隙里盯着宫门看了片刻,方才抬起袖子,狠狠揉了揉眼睛。
于是迎上来请安的春慵宫宫人,看到的就是一个双目泛红,面色沉凝的天子。
宫人不敢问,也不敢多看,按着规矩行了礼,正待开口说什么,淳嘉却已一拂袖,大步入内。
他跟袁太后是出了名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对于春慵宫自然是非常熟悉的。
一路上左转右绕的,一群宫人都差点追不上。
很快到了袁太后这季节素日在的暖阁,淳嘉在门外停住,酝酿了下情绪,里头太后才说了句“皇儿来了,何不进来”,他就推门进去,未语泪先落:“母后!!!”
回忆着刚才套云风篁的话,这妃子幼年时候同长辈们告刁状时的操作,他一进门,转过屏风,就立刻跪在地上,迅速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大吃一惊、待要上来扶他的袁太后的腿,放声大哭,“孩儿……孩儿心里好苦!!!”
袁太后怔住,旋即眼泪也下来了淳嘉才落地,尚未睁眼就被她抱到膝下抚养,自来就是乖巧懂事又勤奋努力,从记事起,太后就没见他哭过。哪怕当时为了给这儿子造势,让西席教诲严格到苛刻,几个精挑细选的伴读都叫苦连天,私下里跑回去同生身父母哭诉,淳嘉却只默默忍耐,甚至在西席的要求之外,自觉加练……
这样一个儿子,还是天子,还亲政了,此刻竟这般情态,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袁太后立马忘了刚刚还在跟蘸柳商量,要怎么让淳嘉对袁楝娘更好些,一把抱住他,含泪问:“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子将你气成这样?!你跟母后说,母后豁出命去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母后,真的是孩儿害了楝娘母子,更害了母后还有曲母后一辈子吗?!”淳嘉哽咽几声,难过的问,“早知今日,何如当年回了纪氏,便是难逃毒手,好歹咱们几个,都不曾生出罅隙来,反目至此!”
太后听着,全身一震,不可置信道:“楝娘……楝娘跟你说的?!”
她这会儿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她在这里苦心孤诣的为这侄女着想,这侄女自己,倒是生怕这回不能一鼓作气的折腾死自己?!
“孩儿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淳嘉回忆了下云风篁之前不慎透露的跟长辈告状话术要诀,继续哭诉,“若非母后垂怜,哪里有继承王爵的福分?更遑论践祚登基。可母后知道,孩儿从来都没想过要做这天下之主,孩儿最初用功,只是想讨母后欢喜,也是想博取王祖母欢心,好让她……好让王祖母她莫要为难母后……后来……孩儿当时年幼,一心一意以为,只要天下太平,盛世升平了,母后就不会再不开心……”
“这些年来,孩儿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放松,就怕一个不好,孩儿但凡落到什么处境都无所谓,可尚未报答母后万一,便是下了黄泉,也是心中难安!”
“如今侥幸得了些权势在手,且不说外有摄政王,内有诸后妃,都跟咱们娘儿不是一条心,就说孩儿这么多年来,多少子嗣不明不白的就没了?”
“好容易楝娘这一胎养到现在,母后为此花了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孩儿何尝不是满心期待?结果……结果……若这孩子是被人所害,又或者先天不足,那孩儿对楝娘自然只有怜惜的。但……她……”
“刚刚孩儿去斛珠宫,在宫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准许入内,这也还罢了,毕竟楝娘自来就是那个脾气,孩儿都习惯了!”
“可总算入内见着楝娘,孩儿尚未来得及安慰,楝娘就……她……”
淳嘉声泪俱下,悲愤万分也痛苦万状,不止感染的袁太后热泪滚滚,连旁边的蘸柳都不住的擦拭眼角然而他心中却一片冷静,还趁着呜咽的功夫回忆:“嗯,之前真妃不慎透露,她栽赃庶姐被生母江氏戳穿,为防江氏责罚,抢先赶去找祖母告状,起头先说作为嫡女却处处不如庶女的委屈,以至于众人都笑话她肯定不乖不听话所以才不讨亲娘喜爱,如此博取她祖母的怜惜……”
这当然是骗人的,云风篁当时就给他承认,她就是捏个理由来证明她并非没事找事的跟庶姐过不去,而是自己受到了“冤枉”,作为小孩子,本能的想证明她其实没有不乖不听话,如此就算她祖母也是个公道的,那也只能说,是孙女年纪小用错了方法,出发点是没错的。
然后云风篁那亲祖母,并不是那种特别公道的。老人家本来就重嫡轻庶,又偏爱年纪比较小的孙辈,所以云风篁一哭一说一撒娇,她就立马旗帜鲜明的站在云风篁这边。
哪怕江氏随后赶到跟婆婆解释来龙去脉,谢氏的老夫人也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反正她的乖乖风篁儿就是受委屈了!
江氏也算城府深沉手腕厉害了,面对铁了心要护犊子的婆婆跟躲在婆婆身后扮鬼脸的顽劣女儿都没办法。
如今的袁太后也没办法,袁楝娘是个什么性.子她太清楚了,不是做不出来这样自绝于世的事情。而淳嘉,这个倾注她无数心血跟期待的孩子,平生头一次,跪在她面前,不顾仪态、不顾身份、甚至都不及清场的,哭成这个样子……这可是堂堂男儿,是堂堂天子啊!
不用蘸柳在旁边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袁太后已经溃不成军:“霁儿别难过,别听袁氏那贱婢胡言乱语他们娘儿之所以有今日,皆因袁氏自作自受,与你,与哀家,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半蹲下来,拿帕子给淳嘉擦着脸,哽咽道,“你忘记她头一次到王府,就是怎么对你的?欺负了你,还不许你告诉哀家……她自来就是那么个品行卑劣的东西!当年咱们孤儿寡母的,扶阳王一脉几代单传,没奈何,需要袁氏扶持,故而,只能忍!”
“这些年,哀家与你对袁氏还不够好的么?前朝后宫,有目共睹!”
“她却还要这样恩将仇报……这般无情无义的混账!皇儿容得下,哀家也容不下!”
袁太后深呼吸,转头喊蘸柳,“你亲自去斛珠宫,将那贱婢……”
短暂的停顿了下,是想起来袁楝娘才生产完,这会儿,还在坐月子,心软只是刹那,她咬了下唇,按住杂念,沉声道,“也不必说什么了,你直接带着鸩酒过去罢。”
“母后别这样。”结果这时候淳嘉止住哭泣,却低声说道,“母后,那毕竟是您亲侄女,差点还做了您儿妇,又是您跟前长大的……这会儿才生下皇子,就……万一传了出去,有心人造谣生事,恐怕于母后清誉不利。”
将适才云风篁劝他的话改了改直接用上,他大方的提议,“不如,给她晋位一级,以后就留在斛珠宫,专心照顾茁儿罢?”
“茁儿?”袁太后对他这般态度有些恍惚,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不确定道,“茁儿是……?”
淳嘉惨笑了下,眼中似乎又要落下泪来:“公襄茁,这是孩儿避暑之前就给那孩子定下的名字。本来想着,不拘是男是女,这字儿都好用……”
茁者,草初生出地貌。
亦有强盛的意思。
联想淳嘉年初时候才亲政,足见对这孩子有着怎么样的感情跟冀望。
如果他能够好好儿的出生长大,说不得,会是淳嘉心目中地位最不一样的子嗣。
袁太后怔忪良久,吸了吸鼻子:“……这名字甚好。”
可惜……
也不知道公襄茁,能不能活到满月宴上,公布这个大名?
“孩儿刚才出斛珠宫的时候因着太过委屈,颇为失态。”淳嘉想了想,又说道,“故此去了趟绚晴宫,令真妃敲打一下宫人,莫要传出不该外传的话去……母后,这些年来,楝娘越发的伤咱们心,多少也是咱们太多纵容她的缘故。往事孩儿也不想说了,只是,茁儿之事,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垂眸,通身萦绕着悲戚,“……这些年来,孩儿不管受过多少委屈,好歹还活着。可孩儿的那些子嗣……一个个的……孩儿真的,受不住了!”
袁太后忍不住,再次哭出了声:“不能再有了,绝对不能再有了!不拘是那贱婢,还是其他人,但凡再有谋害皇嗣的,无论是不是自己所出的皇嗣,哀家,都不会饶了她们!”
……这天淳嘉在春慵宫留到极晚才回去太初宫。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好几场,诉说了诸多往事,如此一番秉烛深谈,这些年来的压抑,以及近日的些许芥蒂,渐渐的冰消雪释,以至于淳嘉离开时,都还恋恋不舍的拉着袁太后的手,一步三回头。
袁太后哭得太多,尽管中间宫人进了好几次热帕子敷脸,眼睛却还是高高肿起,见状就是好笑:“皇儿都这么大了,难为还舍不得母后不成?”
“孩儿就算活到一百岁,在母后跟前不也还是孩子?”淳嘉再次抄袭云风篁当年哄亲祖母的“孙女就算活到一百岁,在祖母跟前也还是您的心肝儿啊”,那会儿谢氏的老夫人听的欢喜不已,直接将前一句嗔孙女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跟你姐姐过不去、给你娘找事儿”扔到脑后,恨不得将所有好处都塞给她才好。
此刻袁太后也没挡住内中的孺慕之情,再次红了眼圈,呜咽道:“哀家都这样了,你这孩子,还要来招哀家!”
于是淳嘉又停步,温言细语的哄了她好一会儿,母子俩才难分难舍的道别目送帝辇消失在夜幕下,蘸柳轻笑着问:“娘娘,您说,陛下今儿个这一番,是不是故意做给您看的?”
“别瞎说!”袁太后一愣,旋即不悦道,“哀家一手带大的孩子,哀家还不了解?皇儿不是那种人。他啊……”
叹口气,“是真的,伤心了。”
说着就自言自语起来,“也是哀家的不是,光想着楝娘可怜,全不想皇儿这些年……唉。终归是哀家作的孽!”
蘸柳暗松口气,微笑着上前扶住她:“别想那么多了,陛下才是真正孝顺您的人呢!只是陛下是男儿,年纪又大了,许多心意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回被悦修媛气的,竟跑过来寻您哭诉,却也是件好事,母子俩,有什么话,不好摊开来讲呢?是吧娘娘?”
见袁太后认可的点头,她心道,别管天子是装的是真的,自己这主子,不犯糊涂,就好。
而此刻,帝辇中的淳嘉,早在帘子放下时就面无表情。
他注视着珠帘缝隙里的夜色,一点一滴的回忆着刚才从进春慵宫宫门起,直到离开,所有的表现、措辞、语气、神态……有没有什么疏漏?
仔仔细细的确认没留下什么破绽,淳嘉这才暗松口气。
这时候,帝辇也到了太初宫。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当年(上)
入夜的太初宫颇有些冷清。
一缕笛声突兀响起,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拨乱了夜色。
守夜的宫人先是皱眉,唯恐有人不知死活打扰了天子的安寝,但旋即发现,吹笛的正是淳嘉。
他半开了殿窗,俯瞰着满庭晦暗不清的月色,玉笛横于唇间,若咽若泣,像是哀伤,却又满满的疏离与淡漠。
仿佛在讲述一个极悲怆也极冰冷的故事。
然而与吹笛的人毫无关系。
管事听着笛声,低声吩咐伺候的宫人都仔细些,莫要闹出动静来,打扰了皇帝的兴致。
但淳嘉此刻心情其实没有很坏。
剽窃云风篁的手段很有用,不管袁太后这会儿心里怎么想的,都不可能阻止袁楝娘母子成为这座皇宫里的过去,从此销声匿迹了。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他也懒得再多想这事儿。
毕竟袁楝娘也好,她那个他为了打动袁太后临时起的名字叫公襄茁的孩子也罢,对淳嘉来说,其实都不是很要紧的人这一点,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的秘密,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过。
也不能透露。
如果说袁太后是起初不喜袁楝娘,但在漫长的相处之中,不知不觉对这侄女上了心,忘却了当年答应这门亲事时,受到袁氏的胁迫的恼怒;淳嘉从头到尾,对袁楝娘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问题是,当时的袁太后拒绝不了袁氏,而他,拒绝不了袁太后。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袁太后的亲生子,这不是哪个下人多嘴或者曲太后的所为,而是来自于他的嫡亲祖母,扶阳庄太妃。
差不多记事的时候,袁太后带他去给庄太妃请安,庄太妃冷漠的看着他们,当着袁太后的面,就说:“到底不是你亲生的,模样更似生母……倒是比我儿小时候,还俊俏几分。”
然后像是没看到袁太后苍白的脸色以及淳嘉的懵懂茫然一样,含笑端茶送客眼角眉梢都是明明白白的故意与恶意。
这还没完。
扶阳端王薨逝之后还在丧事期间的一天,卧病的庄太妃趁袁太后招呼吊唁宾客的功夫,让人将淳嘉带到自己跟前。
年幼的淳嘉很害怕,他虽然是庄太妃唯一的孙儿,却因为是庶出,按着规矩不能继承王爵,并不受庄太妃待见。
除了年节请安,日常他的嫡亲祖母甚至不要他踏入正院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独自面对这位祖母。
尽管袁太后一直在他面前为庄太妃掩饰,说太妃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只是为人就是看起来比较严厉云云……但他被迫进入内室,在浓烈的药味与将死老人的怪异体味里战战兢兢磕头请安时,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惧与紧张。
“我快不行了,虽然不喜你,到底是我儿唯一的骨血。”庄太妃却一改从前对他的冰冷,主动开口,“故此打算叮嘱你一番。”
淳嘉不知所措,磕了个头,不敢作声。
他听到屋子里伺候了庄太妃一辈子的侍女捂着嘴,发出竭力按捺的压抑,下意识的哆嗦了下。
庄太妃没理会这些,只自顾自的说道:“我死之后,这王府由袁氏当家,你是她做太妃的依仗,她场面上想必不会薄待了你,至少你有儿子前不会。但你若不想做她傀儡,一辈子对她言听计从,生死由她,须得好好记着我说的话我公襄氏的子孙,纵然只是庶出,也不是区区扶阳袁氏的女子可以拿捏的!”
淳嘉没说话。
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好在庄太妃也不需要他接口,跟着道,“自从你得封世子以来,扶阳袁氏几次三番暗示,想将嫡女许配于你,都被我拦了。但我如今将死,袁氏必然会帮着她娘家,却再没人能够为你拒绝此事。他们想许给你的女孩子,我派人打听过,实在不怎么样,慢说配你,就是配这府里的管事,也是不够格的。”
她冷着脸,“不过我死之后,袁氏跟你说这个事情,你就答应了吧。毕竟,你不答应,她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得不将她侄女娶过门。”
“……母妃对孙儿很好。”淳嘉壮着胆子反驳。
他这时候太小了,其实没怎么听明白这话,只隐约感觉到祖母在说袁太后的坏话。
庄太妃闻言冷笑了下,也没训斥,只淡淡说:“等过些日子,你跟她侄女定了亲,她必然会将人接过府来跟你栽培感情,到时候,你且看着,她是更心疼你,还是她的亲侄女?”
提到淳嘉未来的未婚妻,太妃古怪的一笑,“她在诸侄女里给你选了个容貌不算出挑的,也算有点良心罢。”
这话连年幼的淳嘉也觉得不对劲,只是不等他询问,旁边有一位妈妈啜泣着道:“世子,太妃是您嫡亲祖母,纵然平素不让您来正院,也是有着原因的,心里怎么可能不牵挂您?这会儿的叮嘱,怕是……世子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世子就别说了,就听太妃的罢!”
淳嘉低了头,心里有些茫然有些惶恐,他肯定是不怎么喜欢庄太妃的,毕竟这祖母从来对他都是冷冷的,袁太后虽然没教他跟祖母疏远,却也没教他跟祖母亲近。
他眼里的庄太妃其实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但这毕竟是他亲祖母。
国朝以孝治天下,他这年纪已经受到耳濡目染,亲祖母要不行了,他终归不可能无动于衷。
庄太妃倒是一脸的无所谓,还在说着:“你天资聪慧,而且身子骨儿也健壮。以后用心读书,武艺也不要落下。等你长大了,孰对孰错,不需要人跟你说,你也该明白了。这算着也不过十年上下的功夫,听说你自幼有定性,课业从来不要督促,西席都对你赞不绝口,难道这点儿耐心都没有么?那也合该你往后没个好下场!”
她慢悠悠的说道,“你如今太小了,空有身份却无能力,诸事只能指望袁氏……但你不能一辈子指望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我只希望你记住这句话,无论如何,不管多少人跟你说好听话,不管多少人奉承你承位之后什么都不要做也能富贵一生,都不要听,不要信,当自己一无所有,尽可能的请教你那些西席再长大些,袁氏不管你,你也该学着给自己经营贤德的声名!”
“如此,等十几二十年后,我相信,你会感谢我的。”
庄太妃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亲孙子露了个笑,却没多少欣慰或者善意,只慢条斯理的强调,“好好儿的用功,争取早日不靠你母妃,不靠袁氏,甚至不靠扶阳王府,你也能立足在这天地之间,到时候,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她微笑着,示意不远处的那妈妈扶自己一把,略有些吃力的探手,摸了摸淳嘉的发顶。
淳嘉不习惯她的触碰,下意识的想躲,躲到一半才生生僵住。
他觉得祖母的手心里满是湿漉漉的冷汗,几乎是拿自己的头发擦手了,可他不敢说为了掩饰这种不适,他微微侧
头,却恰好看到那妈妈也偏头,撇去眼角的晶莹。
这种场面让他迅速想起来数日前,他也是这样,跪在病榻前,看一屋子人流着泪,送走自己的生父扶阳端王。
淳嘉失神了片刻,就没听清楚庄太妃接下来的话,回过神来,太妃已经说完了:“……总之,你下去罢。”
他自然不敢让太妃再说一遍,胡乱答应一声,磕了个头就忙不迭的走了出去。
但出去了才知道,太妃只是让他出内室,却没让离开正院。
而且很快有下人出来,在走廊下摆了个火盆,让他跪着,给扶阳端王烧纸。
那会儿天还是很冷的,淳嘉虽然穿了裘衣,可走廊三面透风,太妃什么都没叫垫,底下人也不敢给他拿东西。
如此跪不多久,他就觉得有点吃不消。
之前在屋子里给庄太妃帮腔过的妈妈出来,让人去看着门,方才脱了自己的坎肩给他垫着,低声道:“世子忍一忍,过会儿王妃来了,就好了。”
淳嘉那时候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惹了祖母不喜,受到惩罚,他跟庄太妃不亲近,对太妃的近侍当然也是拘谨的,轻轻道了声谢,没接其他话。
那妈妈却在旁边站着没走,定定的看着他,过了会儿又说:“世子生的随了生母,不过这下巴,活脱脱是王爷的模样儿。”
淳嘉侧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理解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以前也见过这妈妈,但对方从来没正眼看过他,遑论主动挑起话题。
“……世子这些年的事情,太妃都了如指掌。”那妈妈最后道,“至于为什么明面上不显,世子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今儿个的事情,世子回去后,还请谨慎告诉王妃。最好,一个字都别提。”
然后她就进去了。
半晌后小丫鬟冲进来报信,那妈妈出来,迅速收走淳嘉膝下的坎肩很快袁太后带着蘸柳进来给太妃请安,见着淳嘉孤零零的在廊下烧纸,面上掩盖不住的怒色。
那天的婆媳怎么个撕扯法淳嘉不太清楚,毕竟都是要脸面的,扶阳端王尸骨未寒,他这个世子还就在外面,总不能吵的人尽皆知。
总之他祖母嫡母吵架时,他在外面苦思冥想:祖母叮嘱的话要不要告诉袁太后?
后来他决定告诉,毕竟,相比庄太妃,终归是袁太后更可信任。
只是才开口说了句:“母妃,祖母说,她死后,您会将表妹许给我?”
袁太后就是脸色大变,抱着他,一迭声的问:“她还说了什么?!她是不是叮嘱你话了?!”
这仓皇的态度让淳嘉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祖母就说表妹不好,但孩儿想听母妃的……祖母就让孩儿出去给父王烧纸了。”
袁太后分明的松口气这一次错过了坦白,转身他暂时忘记了。
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庄太妃的丧仪上。
丧仪过后,淳嘉觉得还是母妃待他好,又想找袁太后招供了,结果,他到了这嫡母跟前还没开口,袁太后就含笑问他:“母妃打算接你表妹过来住几日,好不好呀?”
他犹豫了下说好,就没再说什么。
他想也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不如看看这表妹的情形,也好判断祖母那番话,是真是假?
后来……见到了袁楝娘之后,淳嘉就知道,庄太妃那番话,是这辈子都不要告诉袁太后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子当年(中)
淳嘉跟袁楝娘的初见就不是很和睦,袁太后以为小孩子忘性大,再说淳嘉也不是小气的人,哄哄就好了。
实际上原本也的确如此。
要是淳嘉没听庄太妃用轻蔑的语气说袁楝娘是“配王府管事都不够格”的女孩子的话。
在听过祖母对袁楝娘这种评价之后,又亲自看到了袁楝娘的确是除了出身之外,比王府许多侍女都不如的人,淳嘉很难不相信庄太妃的话。
而他过的再小心翼翼,好歹是王府唯一的男嗣,幼年承位的藩王……这让他怎么接受袁楝娘?
长大后的淳嘉不是没怀疑过,庄太妃是因为跟儿媳妇关系太恶劣了,快死了还是不甘心,专门找他过去说那些话,好让他跟袁太后给选的未婚妻处不好,以为报复。
但事实就是,不管这祖母有什么样的用心,她说的袁楝娘,淳嘉认为,是实话。
他那时候虽然信了庄太妃,到底对袁太后还是有着希望的。
所以私下里委婉表达了不喜欢袁楝娘,不希望她留在王府的想法。
袁太后很是花力气哄了他一番,然后讲了许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典故,总之就是让他忍,劝他就当磨砺心性了。
他非常乖巧的听从了,如袁太后所言,那时候他太小了,名义上他是王府的新主人,实际上什么都要指望袁太后……他只能听话。
后来淳嘉想,如果他当时撒撒娇,或者哪怕是撒泼呢,态度强硬一点,也许袁太后也就考虑他的想法,同意换个能被他接受的人选了。
可他没有。
因为他不是袁太后的亲生儿子,他的世子之封以及当时的爵位,都是袁太后跟扶阳袁氏设法运作而来,他没有底气闹脾气,他不敢。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次不喜欢袁楝娘在王府的话。
甚至袁太后吃不消侄女的刁蛮,跟他诉苦时,他也是柔声劝慰,表示袁楝娘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坏心,长大点就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常会想到昆泽。
他唯一的亲妹妹,按着这般时候的规矩,昆泽才是袁太后名正言顺的女儿。
可袁太后甚至都没亲自抚养她,说是体恤曲氏母子分离交给曲氏养,实际上平素压根不管不问。
淳嘉冷眼看着,袁楝娘在王府的待遇,比昆泽这王府正牌女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些袁太后都知道,却理所当然一样的放任。
所以他很难不感到危机重重。
他在课业上花的功夫更多了,西席的要求固然不折不扣的做到,西席没要求的,他也会尽己所能的去做西席欣慰之余跟袁太后称赞了他,袁太后心疼,劝他别这么辛苦,好歹是个藩王,又不是要跟寻常人家一样考状元。
意思意思就得了。
得空,多陪陪袁楝娘不好吗?
也许袁太后是随口举例,没有不希望他太能干的意思,但淳嘉却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说:“孩儿想让母后引以为豪。”
看着袁太后闻言欣喜的笑容,他暗松口气,心
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不成藩王,甚至连这座王府以及王府的财物都不能保留了……用心进学,好歹也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那年他十岁出头。
外人看着是极幸运的小贵人,身为庶子却得破例袭爵,传了生母的美貌却没传到生父的孱弱,嫡母温柔贤惠视他如己出,未婚妻虽然不算绝美却活泼开朗而且自幼朝夕相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十辈子都不敢想的美好。
但淳嘉却觉得,仿佛应了祖母那句话,他其实一无所有。
只有一日比一日行云流水的字迹、一日比一日熟悉的经史文集、一日比一日娴熟的弓马骑射,才能给予他片刻的心安。
尔后他又被紧迫感逼着,继续的刻苦。
而袁太后被难缠的侄女占去了大半时间跟精力,听着西席的赞不绝口,也不觉得儿子需要自己太操心甚至偶尔看淳嘉气定神闲不太累的样子,还会跟他抱怨袁楝娘的不乖巧不懂事。
她不知道那些抱怨在淳嘉看来,措辞是不喜,语气却透着亲昵与纵容。
这对于一个怀疑自己在嫡母心目中地位的孩子来说,既残忍又冷酷。
如果是云风篁,她会哭,会闹,会耍手段争宠……实在不行的话,她会弄死袁楝娘。
但淳嘉很有耐心,一次次的劝袁太后原谅袁楝娘,一次次的让袁太后别跟这表妹计较,袁太后所以以为他跟袁楝娘已经处出感情了。
淳嘉的想法是嫡母其实没有真的生气,他要是顺着她说,不定会引起什么风波,以至于本来就存了隔阂的母子情谊,更添裂痕。
他只是不满足闭门造车,打着各种旗号,让王府的西席领他出门增长见识。
那几年他亲自踏遍了整个扶阳郡,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于跌跌撞撞里成长着、蜕变着,也积攒起了最初的口碑与心腹,甚至私下里悄悄去了吊唁了趟庄太妃。
因为怕袁太后知道,他没敢多逗留,只给这祖母烧了些纸钱,低声告诉她:“孙儿现在就感激您了。”
接触了黎庶市井之后,淳嘉越发明白,庄太妃的用心且不说,她的叮嘱是真的值得听的。
王爵可以被捋夺,千金会散尽,今日信誓旦旦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明日兴许就会形同陌路……唯独他一点一滴积攒的才学技艺,经验眼界,心胸气魄,始终都是他的。
这是他哪怕被贬为庶人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为藩王、为天子时不受制于人的底气。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委屈跟心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嫡母亲生,是不是就不需要这样兢兢业业的努力,不需要忍耐着不喜欢的女孩子,不需要明明很难过嫡母花在侄女身上时间精力更多却丝毫不敢流露?
但当郡中关于藩王年幼却贤明、乃封地之幸事的议论越发兴盛,王府上下看他的目光日益敬畏,封地官吏前来禀告时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恭敬,那些苦难跟艰辛,也就迅速淡忘了。
那时候淳嘉就觉得,幼时以为是整个世界的王府其实很小很小。
王府外,只封地
的精彩,就足以让他不再计较袁太后对他究竟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不计较袁楝娘的刁蛮,不计较庄太妃的用心……遑论封地之外,还有天下。
相比之下,庄太妃去后的王府,简直单调的乏味。
袁太后将整个王府彻底清理了一番,将太妃留下来的老人统统打发了,王府从此她做主。
她安排了管事打理日常,自己腾出手来专心哄着任性的侄女。
至于庶女,交给曲氏,养在偏院里足不出户,这俩都很识趣,从来不会出来碍眼。
乖巧的毫无存在感。
所以淳嘉每次去给袁太后请安,母子俩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能说的话题,除却一些没意思的家长里短,无非就是袁楝娘。
淳嘉也不是没试图跟太后说一说自己在外头的见闻,可太后的重点总是放在了心疼他受委屈、劝他下次别那么辛苦上头。
在太后看来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这勤奋的儿子。
但在淳嘉,他担心说多了下次太后真的不让他出门了,果断闭嘴,下次就不提这个话,只老老实实陪太后一起讨论袁楝娘。
袁太后这时候自以为对侄女都是些虚情假意,每每慈爱可亲的哄完了侄女,转过头来,复跟淳嘉掏心掏肺:楝娘要是生不出嫡子就换掉,楝娘就是我儿展示念及旧情宽容厚道的凭证,楝娘的用处差不多了就打发了她,也算不枉咱们娘儿这些年来对她的纵容……
淳嘉面上应着,心里却很怀疑,她在袁楝娘跟前,姑侄俩私下里时,会怎么说?
是虚情假意的哄着她,还是也这么掏心掏肺的,让袁楝娘不必太把自己放在心上,因为:“一切有姑姑在呢,皇儿就算不高兴了,哀家帮你哄哄他就好……一个庶子,能继承王爵,还不是哀家跟咱们袁氏出钱出力,不然,他哪里来这么大的造化!要不是承爵的事情在朝堂上留了点儿印象,后来孝宗陛下无嗣,谁会想的起来他?他有今日都是咱们家的功劳,你过的自在些,都是他该给的!”
不然,袁楝娘周围不是没有明眼人,就是他受不了这未婚妻的刁蛮后,也转着弯的暗示过多次,怎么她就一直长不大?
这中间他好几次想跟袁太后好好的、开门见山的谈一谈,只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就想起来庄太妃临终前的话。
她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这是《老子》里隐喻细微积累、认真踏实重要性的话语但淳嘉的理解是,他的祖母在暗示他,好生隐忍,一日不脱桎梏,一日不要摊牌。
因为他不一定能够承担得起摊牌之后的后果。
在当时的情况下,淳嘉权衡利弊,如果袁太后真的疼爱袁楝娘胜过他,如果扶阳袁氏为了他对袁楝娘的排斥跟他翻脸……他就算不失去王爵,此后行事必然也将受到各种牵掣。
而这必然会影响他的前途。
相比之下,忍耐袁楝娘更稳妥。
他已经谨言慎行了那么些年,犯不着为了一时冲动,葬送之前的努力跟辛苦。
第一百八十章 天子当年(下)
……如今淳嘉虽然还没有真正的御极宇内,却也不再是那个在庄太妃跟前战战兢兢、会因为长辈一个眼神一个语气变化就哆嗦的小孩子,不需要忌惮扶阳袁氏了,但却觉得,摊牌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
袁太后真心疼爱的是他也好,是袁楝娘也罢他都无所谓。
所以他断了袁楝娘在这宫闱里的前途后,慷慨的提议让她晋位不说,斛珠宫也留给她。
毕竟袁太后用心养了他多年,既然她舍不得这个侄女,那就荣养着,权当孝顺这位母后好了。
当然这次慷慨也是最后一次,假如袁楝娘还是不肯消停的话,淳嘉也懒得再给她机会。
也许有些人觉得她无辜,她委屈,毕竟袁太后从起初就没有好好教她,而淳嘉一心一意的提升自己,对她也是敷衍居多。
即使后来他委婉的引导过她,也不过是出于为了让自己日子过的省心点的考虑,其实没有真心实意的为她考虑过。
但他们年岁仿佛,一起长大,尽管登基前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可是彼此在做些什么,都是很容易就能了解的。
他挥汗如雨的刻苦课业时,袁楝娘过的轻松自在又悠闲,偶尔还会去给他捣乱。
她从来没想过陪他一起用功,更遑论担心自己配不上出身宗室又这般用功的少年藩王。
这段时间,淳嘉有那么几次,生出片刻的对戚九麓的嫉妒。因为他的人从北地带回来的消息,戚九麓会的,云风篁基本上都会。
尽管不一定能跟戚九麓掌握的程度比,可至少也是能够纸上谈兵的程度。
不至于在兴奋的想要寻她分享或炫耀时,得到的是一脸无聊或者嗤之以鼻。
如果他幼年时候有这么个同伴,朝夕相处,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哪怕容貌不如云风篁出色,他应该也会倾注几分真心实意罢?
所以戚九麓成亲了还从北地追来帝京,淳嘉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如他这样因为是在并非生母的嫡母庇护下过日子、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的人,都觉得能有云风篁这样的青梅很好,遑论被簇拥着长大、有足够的时间跟精力去考虑儿女情长的戚九麓?
换了他是戚九麓他也不会放手。
当然归根到底,淳嘉之所以不觉得放弃袁楝娘,甚至不在乎公襄茁,有什么愧疚,还是他觉得,袁楝娘对他的爱慕,其实更近似于出乎刁蛮性情的独占欲或者好胜心,而不是真正的关心与爱护。
否则就算有袁太后哄着她,让她认为她不需要辛苦就能做一个人人羡慕的王妃……为什么从来都懒得了解他的喜好忌讳,多年来屡教不改的给他找着麻烦?
后宫之中论心狠,真妃云风篁绝对榜上有名。
这是连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
可她迄今都在变着法子维护戚九麓,哪怕戚九麓娶了她深为憎恨的晁氏女,而且晁氏女传闻还有了身孕……她却还是唯恐他受“真妃前未婚夫”这个身份的拖累。
尽管云风篁掩饰的很好,淳嘉却是心里有数。
他从前没有想过他跟袁楝娘之间的真心实意这类问题,毕竟一来纪氏屹立在那儿的时候,他连生存都不能保证,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儿女情长。
二来他虽然算得上允文允武,但在王府时,袁太后看着,身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与事;当年踏遍封地时,注意力也是放在了社稷民生、宣扬自己的贤名上,无暇关心风月;登基后,满宫后妃大抵别有用心,他防备都来不及,遑论跟她们心心相印……总之皇帝其实不太明白两情相悦是怎么回事。
宫里宫外都说他跟袁楝娘自幼两情相悦,说的多了,他也就以为,他纵容着袁楝娘,对她尽可能的千依百顺宠爱有加,换来她毫不掩饰的善妒蛮横、哭闹随心,就是两情相悦了。
说到底他虽然因为庄太妃的话,以及袁楝娘本身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对袁楝娘并没有非常深刻的喜爱。但要说对袁楝娘怎么个痛恨法……那也不至于。
心结有,进宫以来相处时间长了,有时候她歇斯底里起来,对比在王府时虽然刁蛮但因为过的尊荣又骄傲,大抵是明快活泼,也不是没有真心实意的唏嘘。
可这份唏嘘,大概也就是,陌生人看一个红颜薄命的故事,掩卷叹息。
一时的感动过了,也就作罢。
至于说刻骨铭心什么的,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对于淳嘉来说,这辈子到现在,最刻骨铭心的,毫无疑问,是他还年幼时的那些惴惴不安;是他忍着疲惫伤痛努力向学的一个又一个日夜;兴许还有当年远来帝京承位时,不能见于史书的种种惊心动魄……总而言之,都是自觉一无所有自身难保的处境里,谁还有心思想那些旖旎情怀?
所以云风篁进宫之后,淳嘉知晓了这妃子跟戚九麓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所谓“这宫里只楝娘满心都是你”、“楝娘再不好,只是脾气坏些,可她是真心对你”,恐怕只是袁太后糊弄他的话。
这青梅那毫不掩饰的嫉妒,真的是为了他这个人,而不是为了他的身份、尊荣以及能够带给她的地位与权力?
是,袁楝娘说是说,她只要公襄霁,只要她的霁郎她宁可淳嘉从来没登基过,两人在扶阳相亲相爱一辈子!
但她又理所当然的认为,淳嘉亲政之后,就该想办法搞死纪氏,空出皇后的位子来给她,然后遣散六宫,独宠她一个,最好也什么都听她的话。
不然,就是对不起她这些年来的付出跟委屈。
她怀孕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若是生下皇子,合该立刻立为太子哪怕淳嘉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自己如今的处境,立太子会很危险,对他危险,对襁褓里的太子也是,然而袁楝娘听完了,只是怀疑他移情别恋,连“这么点儿”要求都不肯答应她,可见是变了心。
淳嘉那晚在行宫里吹了大半夜的笛子平复心情,才忍住没立刻下旨将她废弃。
而就在那晚,同样为了青梅竹马情绪失控的云风篁,顺水漂流,闹上了他。
此刻又在吹笛以宁静心绪的淳嘉心想:“真妃大概到现在都觉得,朕没就那晚的事情太为难她,是因为她口才了得,掩饰得好?”
其实不是的。
淳嘉之所以没真正跟云风篁计较,顶多提出来敲打她,是因为那晚上他在云风篁的再三作死下,想明白了他跟袁楝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朝后宫传的再神仙眷属,云风篁试探时再怎么酸溜溜,都不能改变,所谓的青梅竹马,更多的是利益纠葛。
袁太后向扶阳袁氏妥协的时候,他向袁太后妥协;袁太后不需要向袁氏妥协的时候,他需要用偏袒宠爱袁楝娘,来笼络袁氏以及袁太后的心,免得他们在纪氏的压力下反水,免得翼国公府从此独木难支;到了现在,他已经不那么需要袁氏,甚至袁氏反过来要求着他、连袁太后也不敢像他小时候那样,给他当家作主,而是商量着、劝着了,他却也还不想就这么翻脸。
毕竟,太皇太后跟纪太后还在。
云风篁虽然能干,到底经验少,而且辈分低,他还是需要袁太后帮忙斡旋,挡住宗室长辈的压力的。
而且多年母子,袁太后不做的太过分,他也不想因为袁楝娘的缘故,让太后难过。
他那晚就做好了决定,既然他对袁楝娘没什么真心的爱慕,袁楝娘对他有几分真正的真心也很难说,他利用过她,她也委屈过他……这么多年了,也该了断了。
那之后他基本上没去看过袁楝娘。
当时的打算是,看在袁太后的面子上,他会给她优渥的待遇,但皇嗣是不会让她养着的。
他自己就是在祖母不喜父王长年卧病形同虚设生母不能亲近只能想方设法讨好嫡母的心境里长大的,其中的恐惧辛酸,只有经历过的才知道。
一切揣测都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而且袁太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的确如庄太妃所言,实际上待他不错。
至少她跟庄太妃那么不和睦,都没在淳嘉跟前说过太妃一句不是。
可袁楝娘呢?
满心委屈愤恨从来不识大体的她,会怎么教孩子?
淳嘉并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听信生母的话对自己满心愤恨,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肯定不止这一个孩子。
他也根本不打算让袁氏再出一位太后。
三宫六院这么多人,只要铲除了这宫里谋害皇嗣的幕后黑手,他将来的子女不会少的。
一个两个不跟他亲近什么的,淳嘉觉得,孩子多了之后,他也根本顾不过来。
到时候封个爵位给份产业打发出去就是,实在不争气,实在大逆不道,扔给他以后看中的皇子练手好了。
毕竟就淳嘉自己的经历跟经验,是最恨因为
境况不好就不求上进怨天尤人的人的他忍了这个样子的袁楝娘这么多年。
他自己这些年来何尝顺风顺水过?
能有今日,归根到底是他从前足够努力……反正淳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怪什么爹不疼娘不爱,归根到底还不是自己不争气?
真妃姐妹就是个鲜明的例子:同一个母亲教导出来的,甚至谢风鬟由于是庶出受到江氏更多的偏袒,结果呢?婚前识人不清,婚后所托非人,自己没个好下场不说,还带累了两个家族;
云风篁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姐姐,大好前途化为乌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平白便宜了死敌,还悲催的进了国朝这种非真正贵女前途无亮的宫闱。
她进宫时的处境多艰难?
这才几个月而已,就已经是前朝后宫无人不知且无人敢轻视的真妃娘娘了。
就算她现在的地位是袁太后与淳嘉刻意抬举,然而三宫六院这许多人,今年进宫的新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淳嘉母子没想过其他人选?
……总之淳嘉觉得,公襄茁提前早产,注定夭折……那就夭折罢。
如此他跟袁楝娘之间断的更加干净,日后袁太后就算又想撮合他们重归于好,也少了孩子这个颇为剪不断理还乱的理由。
他亲眼看了那个孩子之后,甚至觉得他早点夭折还好些,毕竟这会儿活着是活着,却必定很痛苦。
那种痛苦让他想到自己的生身之父。
扶阳端王生命里最后几个月,是一直想求死的,因为他太虚弱了,病痛严重到了喝药都压不住的程度。
娇生惯养的藩王什么时候吃过那样的苦?
他躺在病榻上,一声声的哀求着庄太妃,求她给他一杯鸩酒,或者匕首,或者断肠草,或者其他什么都可以,只要让他早点死。
而不是这样,明知道活不下去了,却不得不在汤药的吊命下,痛苦的煎熬着。
庄太妃那会儿的表情,淳嘉现在都记得。
据说这祖母出了门就吐了血……她是真的爱她的儿子。
毕竟,是亲生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幼年时候的经历,淳嘉在孩子的事情上有着颇为古怪的想法:一方面,他坚定的认为亲娘没有不疼亲生子女的,而且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在他自己,对于子嗣,其实没有很执着或者很在意。
没亲政那会儿,听说妃嫔怀孕,他是担忧大于喜悦。
现在亲政了,从朝堂那边考虑,也该有些个儿女稳定人心了,淳嘉却也没有盼子心切的那种心情。
他私心里觉得,皇嗣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反正孝宗无子,不也一样做天子?
大不了他跟孝宗一样,过继呗。
过继还能挑挑选选的找个自己喜欢的。
不像亲生的,好不好,生下来就只能养着。
反正他身为天子,既不担心上了年纪没人赡养没人伺候;也不担心死后没人料理身后事、逢年过节没有祭祀。
以后帝位上坐着的不管是不是他亲生儿子,还能怠慢了公襄氏的太庙不成?!
但是袁太后很在意血脉的传承,淳嘉觉得,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那么他就也在意吧,至少口头在意。
……说起来,正是太后这种在意,让淳嘉怀疑,她心里袁楝娘果然是比自己重要的。
不过前面说了,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袁太后不对他不利,他就会一直是个孝子。
孝顺到无意中在云风篁与戚九麓身上学到了何谓真心实意之后,继续不动声色的向云风篁学如何利用小辈优势左右长辈的喜怒哀乐,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毕竟,越年长越觉得,庄太妃当年说的很对。
当自己一无所有,尽可能的请教西席……嗯,他那些西席都没来帝京的,纪氏给安排的帝师也都是些读书读木了脑子的酸儒。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后妃这许多,跟真妃偷师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反正真妃又不知道。
淳嘉一曲吹罢,缓缓放下玉笛,想了想有点不放心,毕竟云风篁素来狡黠,沉吟了会儿,心道:“明儿个再寻个机会提一提戚九麓,这样,真妃应该心思都放在怎么打消朕的疑心上面,而不是怀疑朕偷学她对付长辈的手段了。”
英明神武如他,这种事情很好解决的嘛!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都是什么命啊!
云风篁不知道淳嘉的缺德念头,安排挑唆了袁苁娘之后,就唤了江莱到跟前,仔细询问伊杏恩的情况,得知这宫里人一切都好,微微颔首:“虽然悦修媛是自作自受,但这宫里,皇嗣降生素来艰难……咱们可别光顾着看斛珠宫的笑话,结果弄得自己也成了笑话才是。”
江莱道:“哪能呢?婢子听说了那边的事情,头一个想的,就是得更用心的照顾伊贵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劳烦妈妈了。”云风篁对她还是放心的,毕竟是江氏跟前最顶用的人之一,伺候孕妇婴孩的经验也充足,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正要让清人拿些赏赐上来打发她走,江莱却低声说:“只是,娘娘,那伊贵人的来路未免有些叫人想不明白了。”
云风篁诧异道:“又怎么了?”
她是知道伊杏恩的来历有些问题的,毕竟之前在万年县,伊杏恩就暴露过所谓的失忆乃是骗人的。为此她还打发了人去芝州那边追根问底,只是芝州距离帝京千里迢迢的,如今又还乱着,迄今都没个消息回来。
但云风篁对这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不管伊杏恩的出身是好是坏,人在她手心里捏着,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接下来需要一个孩子,而伊杏恩刚好怀孕了,那么就算这宫嫔不能留,死也得把孩子给她生了再去死。
此刻便不甚在意的让江莱说清楚些。
江莱道:“据婢子观察,伊贵人应是自幼习舞,故此身段儿好,步伐轻盈,再者,腰肢格外柔韧有力,以后生产的时候,怕是不难。”
……她之所以会这么观察伊杏恩是有原因的,自从决定让她进宫来服侍云风篁,云风篁是只交代她照顾好伊杏恩;江氏走之前,可是私下里叮嘱过,虽然俗话都说生恩没有养恩大,但生母在侧终归是个心事,譬如说淳嘉对袁太后再孝顺,曲氏还不是一样位列太后、时时刻刻提醒着大家,她才是淳嘉生母?
所以,伊杏恩妊娠期间,好生服侍也就是了。
等生产的时候么……
能去母留子,还是去母留子的好。
尤其江氏虽然没见过伊杏恩,却也听闻过这宫嫔美貌比自己女儿还胜了一筹,就更加容不下她了。
江莱跟江氏那是多少年的主仆情分,来云风篁跟前却才几个月,她当然更听江氏的。
何况她也觉得,这是为云风篁好。
本来想着伊杏恩形容娇怯,这时候生孩子又是半只脚踏在棺材里,兴许不怎么要做什么,这宫嫔就红颜薄命了。
结果伺候了这些日子,发现这位贵人看着柔弱,其实十分康健,要是任其这么下去,等到瓜熟蒂落,八成是母子平安。
江莱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此刻趁着云风篁询问,委婉试探毕竟弄死伊杏恩事小,万一叫云风篁跟伊杏恩留下的孩子之间存了芥蒂事大,在绚晴宫中做手脚,没有云风篁这主位配合,凭她自己很难不落痕迹。
之所以不明着商量,却是她想自家这位小姐究竟年轻,伊杏恩又素来温驯听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心慈手软?要是直接讲出来,被云风篁一口回绝了,不好斡旋;不如先试探出这主子的态度,再决定是含蓄的劝说呢,还是拉上清人这些人一起潜移默化的劝说呢,还是先斩后奏了劝说?
“习舞?你可能确定?”云风篁却没察觉出她这层用意,而是将心思放在了伊杏恩自幼习舞这上面。
不禁微微皱眉:伊杏
恩之前识字,略懂医理,已经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教出来的了,这会儿居然还习过舞,如江莱的不解,这到底什么来路?
怎么感觉比她的经历还复杂些?
思索了会儿,云风篁最终说道,“本宫晓得了,且不去管她,等皇嗣落地了再说罢。”
见江莱欲言又止,放缓了语气补充,“本宫之前就派人去芝州彻查她身世的,只是因着路途遥远暂时没有回音。等到那时候,约莫也能有线索了。”
江莱这才福了福:“是,婢子告退。”
等江莱离开,云风篁捏了捏额角,叹口气:“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哪!”
正说了这话呢,外间就有人通传,说是魏昭容求见。
“你不去春慵宫陪着太后娘娘,这时候怎么跑本宫这儿来了?”云风篁闻言道了个“请”字,没多久,就见魏横烟一脸纠结的进来行礼,遂摆手让她起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怎么?有事儿?”
“是……好事儿。”魏横烟叹口气,看了眼四周,都是近侍,便道,“妹妹那边有人有喜了。”
云风篁怔了怔,旋即道:“这的确是好事儿,节宴才过,斛珠宫那一出闹的,太后娘娘跟陛下心里都不好过……难得一个好消息,给慈母皇太后报喜了没有?”
“没呢,知道消息就先上姐姐这儿来了。”魏横烟咬着唇,“毕竟这回的事情,大家都看得出来,慈母皇太后是真的疼悦修媛。大皇子又……妹妹都不知道去了春慵宫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云风篁不以为然道,“诚然悦修媛的事情怪让慈母皇太后心痛的,但这关你何事?总不能因为悦修媛早产,宫里其他妃嫔还不能传出怀孕的消息了?你宫里这个却是个有福气的,在这眼接骨上传出好消息,对慈母皇太后对陛下,乃至于对本宫都是个安慰。”
所以这宫嫔怀孕的消息,她会好好儿的赏赐庆贺下,以冲淡斛珠宫带来的阴霾。
这些魏横烟也知道,她虽然听到消息时有点儿失落怡嘉宫已经先后出了两次孕讯,怎么还是没有自己这个主位的份,但宫里人有喜总比什么都落不着的好,故而也是高兴的。
此刻不先去跟淳嘉或者慈母皇太后报喜,而是来找云风篁,却是担心:“姐姐,你说,慈母皇太后会不会因为悦修媛……将这宫嫔送去斛珠宫?”
袁楝娘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恶了淳嘉了,日后翻身基本不可能。偏她所出的大皇子,能活到满月就算福泽深厚,噩耗大概也就这么几天,以至于前朝都在为难,这贺喜天子得子的表书,写是不写?
不写吧,淳嘉大婚八年,终于见着一个落地的孩子,还是皇子,做臣子的哪里能无动于衷?
写吧,前朝后宫都传遍了这皇子的悲催,没准皇帝贺表看到一半,后宫就要给他报丧……
这种情况下,袁太后为了安慰袁楝娘,也是为了给袁楝娘日后一个保障,送一个有孕宫嫔去斛珠宫,不无可能。
倘若袁太后是纪太后那种高傲的长辈,魏横烟也不是不会去淳嘉跟前做低伏小的哭诉委屈。
但袁太后……她要真想给侄女拉这个偏架,八成是抓着魏横烟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卖惨,率先哭诉的魏横烟主动提出给她分忧解难。
魏横烟想了一下这个情况,觉得除非袁太后没这个意思,不然自己肯定明知道她心思却也无计可施。
这不,就过来找云风篁合计了?
“……这
倒也是。”云风篁闻言,思索了一番,颔首道,“本宫倒是险些忘了,慈母皇太后这会儿怕是正上穷黄泉下碧落的为悦修媛续命呢。这一点却是不可不防!”
只是她也好,魏横烟也罢,都不晓得淳嘉如今已然亲自出马,断了袁楝娘的后路,袁太后就算当真有心给这侄女膝下弄个一子半女的作为以后依靠,眼下也根本开不了口。
在她们看来,袁楝娘是不行了的,但袁太后却不然,这是天子心目当中的第一亲近人。
他能力范围内,委屈谁都不会委屈了这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母后。
故而商量了半晌都寻不出一个笃定的法子来,毕竟袁太后有手段,根本不会在情理上给二妃占据上风的机会,淳嘉又偏袒这太后……这母子俩意见一统一,她们还能怎么办?
“其实……”正觉得棘手,旁边服侍的谢横玉忽然开口,“其实,这事情也不是很难。”
云风篁跟魏横烟都看向了她,谢横玉微微垂眸,低声道:“自来女子生产都是挣命,悦修媛何等位份都是如此,遑论区区宫嫔?之前胡奉衣,也是怡嘉宫的呢。”
“……”二妃反应了下,明白过来她不好直言的意思:实在不想便宜了袁楝娘,那就干脆干掉这个还没成形的皇嗣,或者连带宫嫔料理掉,不就成了?
反正这宫里有孕的妃嫔,上至贵妃,下至斛珠宫从前爬床的宫女,有几个有好下场?
哪怕出了事儿,做干净点,都是一笔糊涂账,压根没法追根问底。
魏横烟怔忪了下,笑容就有些勉强:“这……这倒也是。只是悦修媛的事情才过去,要是跟着又有坏消息,怕是……怕是不大吉利?”
她不是很愿意作这个孽,毕竟那怀孕的宫嫔跟她虽然谈不上多亲密,却也没什么矛盾,向来对她也算尊敬。
这要是今儿个不弄死那宫嫔她自己就没好日子过,那魏横烟也不是善茬。
但现在的情况也没那么严重……
魏横烟就觉得,就这么弄死了那宫嫔,实在有点……过不去。
当然,这么点过不去,还不足以让她反对云风篁,顶多稍微表露点儿态度。
要是云风篁坚持铲除后患,她也不会再说什么。
索性云风篁思索了下,微微摇头:“魏妹妹说的对,宫里这两日为了斛珠宫够闹心的,难得出了个好消息,犯不着为了袁楝娘就改成又一个噩耗这么着罢,今日不早了,眼下陛下仿佛就在春慵宫同慈母皇太后说话,咱们且不去打扰。等明儿个,本宫跟你一起去给慈母皇太后报喜!”
两人遂核对了一番到时候的台词,尽可能不给袁太后开口要人的机会。
结果次日到了春慵宫,请安毕,袁太后跟一干妃嫔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再次“病倒”的纪皇后,正流露出打发她们告退的神情,二妃抓住机会上前道喜,说了怡嘉宫才人陈氏有喜的消息,袁太后才露笑容呢,外间就有一个小内侍神色仓皇的跑进来:“大皇子……大皇子没了!”
云风篁:“……”
魏横烟:“……”
这是什么运气?
啊?!
还是她们果然跟斛珠宫水火不相容???
难得一次只是心存防备没有搞事情的意思,就赶上这个???
果然,刚刚还一脸笑的袁太后,怔忪之后,表情迅速僵硬,尔后再看她们时,就透着一抹落寞,以及,冰冷。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她受不了这委屈!
公襄茁夭折的消息只在春慵宫引起一番哗然,过后也就风平浪静了连这位小皇子的后事,都是袁太后亲自过问的,压根没要云风篁操心。
至于云风篁假惺惺提出来的去斛珠宫看望袁楝娘,也被袁太后拒绝了,说是怕她去了跟着伤心,在皇后抱病的情况下,六宫离不开云风篁的主持,让她还是回自己宫里去罢。
云风篁当然乐得甩开手,派人给斛珠宫送了点儿东西作为吊唁也就了事。
魏横烟悄悄儿给她说:“看太后娘娘今儿个的脸色,应该不会想着将妹妹宫里那宫嫔要去给悦修媛了。”
毕竟,这边才报了妊娠之喜,那边就来了殇子噩耗要是怡嘉宫那宫嫔顺利生下皇嗣,以后袁氏姑侄怕不每次看到听到了,都要想起公襄茁?
这也忒闹心了。
这要是还能将人养去斛珠宫,云风篁是不相信的。
反正袁楝娘肯定做不到,不然也不会把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不是正好么?”云风篁所以微笑道,“你这两日对那宫嫔好一点,日后要是太后娘娘平复了心情之后想起来,你说你舍不得,也能服众不是?”
魏横烟笑着点头,又陪她说了会儿宫里头的家长里短,这才告退而去。
她走之后没一会儿,皇帝就来了,来的这么巧,云风篁顿时就很警惕她自然不知道淳嘉的做贼心虚,只是刚刚给袁太后报喜那么不巧,不免担心这皇帝也知道了消息,这是心疼太后,跑过来兴师问罪,怪她跟魏横烟没眼色。
什么时候不好给太后说宫嫔有孕的消息,偏赶着大皇子夭折的时候,这不是存心给袁太后添堵么?
这么想着,云风篁迎了他入内坐下,率先悲戚道:“陛下,妾身得跟您请罪:妾身也没想到,大皇子他……只是这回斛珠宫的事情,闹得太后娘娘跟陛下都十分伤心难过,妾身想着,没准太后娘娘听到怡嘉宫陈才人有喜的消息,会高兴些……这会儿太后娘娘连斛珠宫都不要妾身去了,妾身……”
开始抹眼泪,哽咽,伤心又难过的样子。
淳嘉看得好笑,却不急着将话题扯到戚九麓身上了,端起茶水呷了口,淡淡“嗯”了声,不置可否。
“他到底怎么想的啊?”云风篁没得到明确的回应,就很纠结,一边潸然泪下一边暗忖,“这是怪不怪本宫的?倒是说一声啊!弄得本宫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儿,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的好?”
又寻思如今宫里的妃子们,新人封妃的也就自己、魏横烟、云卿缦以及薛笑歌四个,就算有着袁太后跟淳嘉的帮忙,能够站出来跟纪氏打擂台的,除了她也没其他人了。
嗯,云卿缦那边倒是需要警惕些。
毕竟一来是翼国公的亲生女儿,翼国公那么个亲爹,在皇帝跟前,可是非常给女儿加分的;二来云卿缦以前瞧着是个没什么城府的温驯的庶女,可淑妃去后,留下来的“遗产”,大概率会投靠她麾下,尤其她这会儿还被分出去封了个顺婕妤。
人总是会变的,云卿缦以前没表现出来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跟气度,如今做了一宫之主,有身孕,有姐姐留下来的帮手……这要是袁太后这回当真迁怒的厉害,撺掇淳嘉下了她这真妃,
改为抬举云卿缦,还真不好说。
如此想着,云风篁就很有危机感,偷瞥淳嘉,见他慢条斯理的喝茶,不辨喜怒,心念转了转,就挨挨蹭蹭的凑到他身边,见他没有厌烦的意思,索性腻到他怀里,哽咽问:“陛下不要怪妾身了吧?好不好?”
淳嘉本来就不在乎这事儿,毕竟大皇子的夭折是出生那会儿他就有预料的,袁太后那么重视这孩子,早晚要为其伤心一遭。而怡嘉宫的宫人这会儿传出孕讯……今年新人进的多,淳嘉都不太记得那陈才人长什么样了。
他心里对于子嗣的态度既是无所谓,此刻听着也没什么想法,这些后妃能生则生,生下来反正也养得起。
这会儿见喜欢的妃子梨花带雨的样子,正要应一个“好”字,结果就注意到云风篁偷偷将眼泪鼻涕擦在他衣袍上。
淳嘉:“……”
他二话不说将云风篁一把推开,怒斥,“混账!你明知道母后这两日还没好全,又正为斛珠宫担着心,还要赶着这会儿去跟母后道喜,这不是存心叫母后心里千回百转是什么?!”
见云风篁哭的更加娇弱凄楚了,皇帝铁石心肠的喝道,“你还有脸哭!”
“……”云风篁心里破口大骂,这混账天子果然心里只有袁太后一个!
三宫六院在他心目中加起来都不如袁太后一根手指!
他干嘛还要娶妻纳妃!
跟袁太后过一辈子算了!
袁太后到底什么命啊,自己不能生,竟赶上这么个好儿子!
她也好希望绚晴宫的宫嫔给她生个这样的养子好不好!
正抓狂着,索性淳嘉呵斥了一番,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念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这次且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看朕怎么收拾你!”
闻言云风篁放心了,这话一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显然这天子没有当真恼怒。
那,就轮到她来闹了!
“妾身知道,妾身在陛下眼里总是年轻不懂事的,可妾身真的是一番好意。”云风篁把眼泪一擦,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平平静静的说道,“妾身要是知道大皇子会在今儿个不好,借妾身十个胆子,也不会在这时候给慈母皇太后报讯!可是陛下,妾身是真心心疼大皇子的,他落地才几天?妾身怎么可能想着他就……妾身甚至都让人收拾了大皇子的满月礼,其中一个长命锁,是照着妾身亲侄儿幼年时候用过的样式打的!妾身那侄儿也是出生时候孱弱,后来却越长越健壮……陛下您说,这事儿,能怪妾身吗?!”
不等皇帝开口,她已自己回答,凄然一笑,道,“说来也怪妾身,毕竟让慈母皇太后伤心难过了,终归都是错的。谁叫妾身没有那个福气,陪陛下一块儿长大呢?慈母皇太后最是疼爱陛下,对悦修媛,能不爱屋及乌么?”
你个狗皇帝搞搞清楚!
罪魁祸首是谁?!
是你那个被宠坏了的没事找事的青梅!
要不是她作死了自己亲生骨肉也作掉自己半条命,慈母皇太后用得着为怡嘉宫宫嫔有孕的消息难过?!
你心疼这位母后你倒是去找斛珠宫算账啊!
跑绚晴宫来拿本宫出气算个什么!
她心中咆哮着,面上却一派戚
风惨雨,简直摇摇欲坠。
淳嘉嘴角抽搐,他这见好就收了,这妃子倒是不依不饶了?
拨弄着手中茶碗,皇帝闲闲说道:“朕比你长了足足八岁,你入蒙学的时候,朕都快束发了。你若是打小在朕身边,是陪着朕一块儿长大呢,还是让朕照顾着你长大?”
云风篁凄然说道:“陛下说笑了,妾身是什么身份?哪里配让陛下照顾?妾身如今能够伺候陛下,都是邀天之幸了。”
本宫要是跟你一起长大,错非压根看不上你,不然还能有袁楝娘的地方?
“你说的也是。”淳嘉如今对真妃也有些了解了,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痛彻心扉,想了想,就赞成的点头,“虽然你这些日子给皇后帮忙做的也有声有色,但既然自己这般惶恐,勉强你一直这么揽着事儿也不好,要不就交给其他人罢?”
云风篁差点没抄起旁边半人高的摆瓶给他脑袋上一下,深呼吸,捏拳,扯帕子,笑容满面道:“陛下……妾身谢陛下体恤!却不知道陛下觉得,宫里头,哪位姐妹……合适?”
“贵妃久在宫闱,端庄贤淑。”淳嘉不动声色,缓缓道,“英妃出身将门,为人大气;魏昭容虽然年轻,却是你再三称赞过的;陆充仪温婉可人;崔充容出身书香门第,素来知书达理;贾充媛娇俏活泼,八面玲珑;顺婕妤虽然有孕在身,到底国公府出来的;薛婕妤么,好歹也是大家子……”
他将宫里如今皇后以下除了云风篁之外的主位统统称赞了一遍,看着云风篁头顶都快冒烟了,这才微微一笑,“算了,这些人本来都好好儿的,不需要锤炼。也就爱妃你,出身太低,什么都不懂,不教你练练手,怕不得继续横冲直撞下去,闹得这宫闱里不得安宁?”
云风篁:“……”
这要不是她手里还没个皇嗣,国朝改天换日就在今日!
“生气了?”淳嘉打量着她五颜六色的面容,揶揄问。
“……妾身是伤心!”云风篁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哼道,“在陛下眼里,诸姐妹各有千秋,就妾身是个不上台面的!”
可真委屈您了啊?
淳嘉笑着道:“爱妃莫要难过。”
以为他会说几句称赞的话安慰自己,云风篁面色稍缓。
结果就听这狗皇帝说,“诸妃都是娴静知礼的大家子,只爱妃一个与众不同,出身乡野,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不,三宫六院,朕记不住谁也不会记不住爱妃么!”
“……”云风篁深呼吸,捏拳,扯帕子,继续忍……不!她受不了这委屈!
真妃目光在室中略微一转,旋即起身,珠泪盈盈的望着淳嘉,哽咽说,“妾身没想到陛下这般厚爱,妾身真是……”
话没说完,猛然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一扑压根没防备、还在故作姿态低头欣赏茶汤颜色的淳嘉只来得及说了个“你”字,就同上次一样,被撞得仰面倒下!
身上还压了个真妃。
跳上去的那种。
问题是,上次他是整个倒在软垫上的,毫发无损,还结结实实享受了一把爱妃的投怀送抱;这次云风篁看准了角度,将他整个人按向了榻上的小几,以及,小几上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玩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同甘共苦
“陛下,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半晌后,浣花殿寝殿的脚踏上,云风篁跪伏榻边,握着淳嘉的手,哭的梨花带雨,一脸的愧疚,“妾身只是想表达下对陛下的感激……”
淳嘉黑着脸,要不是这会儿后腰还疼的厉害,使不出劲儿来,他一定甩开她:“那用得着这般孟浪?!”
云风篁委屈的嘀咕:“妾身上次就是这么做的啊,陛下不是很高兴吗?一点也没怪妾身。”
你那天可是非常开心的做本宫的人的!
而且就在这寝殿里!
这才几天啊狗皇帝就翻脸不认人!
啧,男人。
淳嘉几欲吐血,只是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背后的软榻又的确正是那日云风篁将他扑倒的那张,回忆起当时旖旎火辣,心头一荡,怒意就消散了许多,到嘴边的呵斥收起,转为哼笑:“刚太医的话没听见么?还不快绞了帕子来给朕敷上?”
云风篁那一扑是相当的狠,整个人跳起来将淳嘉砸下去的那种万幸淳嘉年轻力壮,这会儿虽然还痛着,倒也没有大碍,只是后背后腰都被杂物磕得瘀青了大块。
太医的意思是是药三分毒,天子年轻,化瘀的药就不必喝了,绞上几方热帕子,敷会儿跌打散瘀的药膏就是。
“是!”云风篁这会儿听着,忙不迭的出去吩咐,等宫人送了东西进来,她也赶紧的拿臂钏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手臂,亲自为淳嘉敷药这举动让皇帝顿时凛然,正要出言让她走开,换宫人来,但云风篁看出他心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膏一把糊在他身上!
淳嘉痛得差点当众叫出声!
身为天子的尊严让他忍住了!
险些抓烂身下的绸被才熬过去,他还待开口,云风篁第二次敷药来了!
“……真妃!!!”这次皇帝差点没背过气去,高喝,“出去!!!”
他其实想说滚出去的,但,太痛了!
多说一个字都艰难。
“陛下放心,妾身禁得住。”然后云风篁还得了便宜卖乖,一副“陛下妾身知道你为什么让妾身出去肯定是怕妾身看着您这些伤受不了”,柔声道,“还是让妾身亲自服侍您罢,不然,妾身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过意不去?
朕看你简直得意忘形!
淳嘉用力捶了下床,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云风篁的左手手腕。
云风篁一怔,手底下给他抹药的力道又重了一分然后就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抓住她了!
他……觉得痛了,居然,攥她的手腕,来,发泄!!!
“啊!”云风篁感受着几乎要掐断自己手腕的力道,低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淳嘉已经忍着痛,抢先开口:“爱妃可是被吓着了?其实没什么,刚太医不是说了?都不需要服药的。爱妃就是心软,这么点儿伤势,就将你吓的出声惊呼了!”
云风篁:“……”
淳嘉边说边继续捏她:“爱妃若是受不住,不如让宫人为朕上药,你在这边陪着朕就好。朕只要拉着你的手,就觉得好过多了。”
正打算见好就收将上药差使交给宫人的云风篁:“……”
她决定委婉讲和,于是手底下立马温柔
了许多。
然而皇帝自觉亏大了,却还是用力捏了她一下云风篁心中大怒,也用力按了下他的瘀伤!
于是……
这天皇帝上完药,帝妃二人面容都有点扭曲。
痛的。
云风篁阴着脸打发了宫人,看着门被反手带上,方揭开袖子,将满布青紫的手腕举到淳嘉跟前,悲愤道:“陛下!您居然忍心这么对待您的爱妃?!”
因为知道大皇子活不了几天,宫里的规矩,若无丧事是不可以穿的太素淡的,嫌不吉利,但穿得艳丽了,万一赶上斛珠宫报丧,恐怕又要碍袁太后的眼。
所以她今儿个穿的是件玄色底绣过肩缠枝木槿枝叶的对襟短襦,配着水色缠枝纹罗裙,袖口掐了金牙,愈显雪肤玉.肌,望去简直莹然生辉,如此一圈儿伤痕,如今青紫交错,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转为绛色,说不出来的触目惊心!
“……爱妃?”淳嘉被她的倒打一耙气笑了,因为这会儿还不怎么使得出力气,他爬不起来,只能略翻了点身,侧躺在榻上朝她冷笑,“爱妃自然要陪着朕同甘共苦!否则怎么对得起朕对你的一番厚爱?!”
二人都朝对方怒目而视,正要开始下一轮的斗嘴,结果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殿门,小心翼翼的禀告:“陛下,娘娘,慈母皇太后派了人来,问陛下什么时候去见大皇子最后一面?”
自来小孩子,尤其是婴孩的后事都是一切从简的。
哪怕是皇嗣也不例外。
这会儿应该就是在入殓,过会儿装了小棺材送出宫去埋了,也就完了。
慢说大动干戈的入葬帝陵了,那是连个隆重点的仪式都不会有的。
袁太后所以让淳嘉过去见最后一面,估计也是想通过这一举动,给这孩子争取一些特殊待遇,比如说皇帝亲自写个墓碑啊,比如说赐个庄子之类给这孩子守墓洒扫什么。
这要是没有云风篁闹的这一出,淳嘉虽然心里并不在乎这么个儿子的殇折,却也不觉得有必要为这么点儿事情让袁太后心下难受。
毕竟才演完一番母慈子孝的不是?
但如今腰背还痛着,起身都难,实在没心情去斛珠宫受气是的,袁太后都能因为怕袁楝娘这会儿悲痛过度越发口不择言不让妃嫔们过去吊唁淳嘉还想不到袁楝娘如今见了自己会说些什么?
就让云风篁:“跟母后来的人说一声去,就说朕在你这儿不慎摔着了,如今起不来,再者大皇子是朕这许多年里的头一个孩子,这才几日就没了,朕心下难受,实在见不得。就烦请母后帮忙料理了,若是有什么要的,让母后尽管下懿旨就好。”
云风篁去外头传了话,那宫人虽然疑虑淳嘉好好的怎么会摔着,到底不敢追问这位声名在外也很受他主子信重似的真妃,磕了头告退,去禀告袁太后定夺了。
而云风篁则转回寝殿给淳嘉回话,淳嘉见她神情凝重的样子,生怕她又来一番虚情假意的惋惜大皇子,捏了捏额角抢先道:“下个月就是重阳节,皇后既然还病着,这回节宴也是你去办。记得仍旧给士子们留些席位,只是不必放在太远的地方了。到底他们如今没有官身,日后若是能够中榜,却也早晚是国之栋梁……且安排得近些,一则是勉励;二
来,坐那么远根本看不到,跟没召他们赴宴有什么两样?”
云风篁会意道:“陛下放心,妾身这回一定处置好。”
上次节宴主要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对北地插手,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君臣谁还有心思去管那几个士子?揣摩着庙堂局势的走向都来不及。
故此坐远了无所谓。
这次却是正儿八经的要给公主们物色驸马了。
噢,或者说,是淳嘉要给自己添左膀右臂了。
那能不安排的坐近点,方便皇帝观察?
“对了,到时候,要让几位殿下,坐士子们对面么?”云风篁想了想,又问。
淳嘉闻言睨她一眼,要笑不笑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妾身这是体恤几位殿下,陛下想到哪儿去了?”云风篁心道这当然是为了发挥我谢氏子弟长的出挑的优势,毕竟站在公主们的立场上考虑,婚事左右自己做不了主,如明惠缙云两位金枝玉叶更是被跟心上人棒打鸳鸯,这么着,只能在限定的范围里挑,那当然挑好看点的。
就上次被淳嘉点名安排赐宴的几个士子,云风篁虽然自己身在高台隔着距离太遥远看不清楚,却是安排了陈竹去凑近了打量的。
照陈竹的意思,谢氏子弟的容貌碾压全场。
虽然这话肯定有奉承的成分,但至少,谢氏子弟拼美貌,不会输。
到底云风篁论姿容在宫闱里仅次于伊杏恩,她是传了她亲爹的长相,由此可见谢氏尽管门楣不高,族中公子的俊朗程度却还是有保障的。
那么这个优势当然要利用起来。
兴许淳嘉不一定听几个妹妹自己的意见,但只要公主们表达出了一定的意向,她就好借题发挥助她们一臂之力了呀!
淳嘉对她的小心思一目了然,哼笑道:“成罢,朕明儿个让雁引将士子名单送过来。”
云风篁闻言脸色一僵:“上次的名单妾身都记着呢,却也不必劳烦他跑这一趟了。”
“这次的士子名单跟上次的不一样。”淳嘉懒洋洋一句,就看着这妃子忙不迭的凑上来撒娇撒痴,话里话外的打听,这次还有谢氏子弟么?
他们这儿打情骂俏的,都没把斛珠宫的丧事当回事。
凝碧殿上,袁楝娘却已经哭得晕厥了好几次。
袁太后劝得口水都干了,精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已经是默然看着,只偶尔问一下淳嘉什么时候到、来没来了?
“我不要他来!!!”才醒过来的袁楝娘明明已经十分憔悴虚弱,闻言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宫人,尖声喊道,“我现在!最不想!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这话她刚刚就讲过的,袁太后还劝了,这会儿已经没了力气,只苦笑了下,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袁楝娘看着不远处小小的身体,泣不成声:“姑姑,我真想跟他一起去了!”
袁太后淡淡说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哀家也觉得,你跟孩子一起去了也好,如此哀家也能没什么牵挂了。只是……你真的甘心?”
她话语之中,似有深意。
袁楝娘原本毫无生志,闻言不禁微怔。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降黑锅
“我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呢?”只是转瞬又被巨大的悲痛与懊悔压垮,袁楝娘挣扎着下榻,膝行到她面前跪下,颤声说道,“我现在想起来过往这些年,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是真是梦?只是觉得对不起姑姑罢了!”
这番场景袁太后期待了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厌烦这个侄女的,而且巴不得袁楝娘倒霉。她设想过很多次,这侄女一身狼狈的跪在自己面前认错,但她已经不愿意原谅她了。
到时候无论袁楝娘哭的多凄惨后悔的多诚恳,她都会毫不留情的扬长而去!
但事实就是,袁太后在不知不觉里对她有了真心,已经难以割舍。如今再这样认错,言语里透露的死志,她的心仿佛被捅了刀子一般的痛,太后抓着袖子,过了会儿,才慢慢说道:“其实哀家觉得,狸奴……茁儿不该这么快夭折的!”
袁楝娘以为她要责怪自己,惨笑了下,没说话。
不想袁太后却继续道:“那天你生产之际,哀家十分担心,故而唤了真妃一起入内真妃的生母与养母,都是子嗣昌盛。她若不曾服下绝子药,想必也是个宜子的。哀家想着,让她进产房陪你,兴许也能分润些福泽给你还有你的孩子。”
这要是大皇子出生前,袁楝娘肯定受不了这种话。
因为她那么恨云风篁,怎么肯承认云风篁福泽深厚,甚至自己需要沾她的光?!
但这会儿,因着公襄茁的死,袁楝娘心如死灰,却是连反驳的话都不想说了。
这情况让袁太后越发的担心,她的孙子已经没有了,总不能当女儿一样养大的侄女也保不住?
她这辈子,送走了丈夫跟扶阳庄太妃之后,所有时间精力都用在了栽培淳嘉跟袁楝娘这两个小辈身上。淳嘉天资卓绝又自律,小时候就没怎么要她费心,越长大越不需要她的耳提面命;而袁楝娘刚好相反,她从小到大,就没有不叫袁太后为她操持的时候。
说起来袁太后对这侄女倾注的心血更多所以她舍不得。
无论如何她要给袁楝娘找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这么想着,袁太后微微垂眸,淡声说着:“后来你果然顺利生下了茁儿。结果,你猜今儿个怎么着?真妃带着魏昭容到哀家跟前,恭喜哀家又要有个孙儿,是的,魏昭容一个宫里人有喜了。才说了这话,茁儿就……你觉得有这么巧的事情?”
袁楝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自嘲的笑了笑:“姑姑不是说,那小云氏福泽深厚?既然如此,魏氏一直巴着她,摊上这样的好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疲倦道,“再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算是看明白了,没有小云氏魏氏,也有其他人。霁郎……陛下早就烦了我,不过是看姑姑面子,才忍我到今日。我也不想姑姑为了我,跟他生出生分来,所以这会索性陪着孩子去了,对大家都好。”
“……”袁太后痛心的看着她,嘴唇翕动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你不觉得,你这回早产,还有茁儿去世的时辰,都透着古怪?”
见袁楝娘还是无动于衷,她干脆直接讲了出来,“虽然中秋节宴上的事情挺让你伤心难过的,可是皇儿这些日子久在绚晴、怡嘉二宫,鲜少去你那儿了,你心里何尝没数?至于被个宴饮气成这样?!而且这回节宴是真妃主持的,她惯于巧言令色……又深为嫉恨你跟皇儿青梅竹马,你之所以赴宴归来,忽然早产,就没怀疑过,是不是席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袁楝娘一怔,正待回忆,就听太后说:“你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中秋节宴
的东西早就收拾掉了。毕竟真妃又不傻,就算皇儿这会儿一门心思偏袒她,哀家终归是站在你这边的。她怎么可能留着痕迹让咱们去抓她把柄?!”
“还有茁儿的死,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一个皇子没有了,就恰好有个宫嫔怀孕的喜讯报上来?皇儿后宫这许多人,有孕的才几个?怎么恰好就赶上了,还是真妃手底下的人?”
太后冷笑,“傻孩子,八成,是真妃在你这里安插了人手,或者趁着那日被哀家喊进产房的机会,做了什么手脚。故意让茁儿今儿个没了,推了那宫嫔出来,如此,你这边丧事,她那边喜事,就皇儿如今在朝上的情形,你说他是更看重丧事还是喜事?”
袁楝娘按着胸口,面色闪烁不定,片刻,她瞳孔之中隐约泛着红芒:“姑姑,我……那贱婢……她真的?!她怎么敢?!她……她……我已经见弃于陛下了,何况孩子无辜,她……她……”
太后怜悯的看着她:“你到底跟皇儿一起长大,真妃野心勃勃,你跟孩子一日不死,她怎么放心?!只是,后宫如今需要她,皇儿需要她,所以,就算哀家想帮你,除非有着铁证如山,否则,也只能等到她没用的时候,再作计议,你明白么?”
袁楝娘哑着嗓子:“我求姑姑……”
“这事儿你不能完全指望哀家。”太后摇着头,“真妃非常人能比,常人就她那出身,就她入宫的那局势,谁能在几个月里爬上妃位不说,还逼得皇后至今称病不出?哀家老了,又还病着。说句丧志气的话,哀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看到真妃失势的那一天……你要是不甘心,想给孩子、给自己报仇雪恨,你只能自己来!”
她心里想着,真妃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楝娘如今一心求死,主要是丧子的打击一时走不出来,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好了罢。
到时候,她再坦白,所谓云风篁谋害了袁楝娘娘儿俩,都是捏造的,她那天喊云风篁一起进产房,的确存了利用云风篁子嗣缘分的心思,不过的确没发现这妃子做什么手脚。
不然,太后还能让这真妃继续管着宫务?
……浣花殿的云风篁可不知道袁太后为了打消袁楝娘的死志,拖了自己出去顶缸,她一番撒娇,总算套出重阳节宴的赐宴士子里还是有自家兄弟的,只不过名单削减到两位,谢芾跟谢无争,暗松口气。
已经成亲生子的谢蘅被排除在外。
这是好事,说明皇帝这回是真心相看未来妹夫。
谢蘅这种没可能的干脆不喊了。
话说到这儿淳嘉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问云风篁:“你觉得你这俩兄弟,谁更适合尚主?”
云风篁按捺住激动,思索片刻让自己的回答显得郑重,这才道:“妾身的十一哥年岁略长,前些年就开始给家中长辈分忧,行事也十分周全。只是人无完人,他这人其他都好,就是……在女色上风流了些。当然,谢氏门风极严,欺男霸女、诱拐良家的事情,他也是不敢做的,顶多就是流连烟花之地,喜好买卖美妾。”
“至于二十一哥,这是我谢氏的长房嫡孙,自来备受长辈重视,妾身那大伯跟大伯母,教养子女也是极严苛的。是故二十一哥年纪虽小,行事却十分稳重。女色上头,二十一哥却不似十一哥那般高调,颇为节制内敛。”
言外之意,选我十一哥,他年纪比较大,也有给家里做事的一些经验,立马就能派上用场;选我二十一哥,虽然年纪小吧但少年老成,而且长房嫡孙,家里更加重视,一群长辈帮忙坐镇,也不会让您失望总之您爱选哪个都成,只要驸马名
单里有我谢氏就好。
淳嘉听出来她这层意思,啼笑皆非道:“朕对你兄弟的了解究竟不如你自己,要不爱妃帮朕拿个主意?”
本宫帮你拿个主意?
云风篁心道,那当然是缙云蓬莱两位公主都入谢氏的门,本宫那俩兄弟一个一位公主妻子啊……
当然这话说出来没准会被淳嘉打这要不是皇帝被逼急了,谢氏这种门楣想尚主那是做梦,遑论还想把两位公主都收入囊中?!
“妾身以为……”云风篁沉吟着,她不知道淳嘉是随口说的,还是有意试探,此刻踌躇了一阵,一咬牙,说道,“妾身以为,妾身的二十一哥年岁与殿下们仿佛,应该更能说到一起。”
淳嘉眯眼看着她:“噢?这么说,你希望朕将公主许给你二十一哥?”
“妾身推荐十一哥。”云风篁却摇头,“一来十一哥年岁已长,经历颇多,对于女色虽然上心,却也未到色令智昏的程度,婚娶之后自然会收敛;二来,二十一哥究竟年轻,恐怕不如十一哥会疼人。”
她这番话是揣测着淳嘉的心意说的,看似为公主考虑,实际上却是纯粹为淳嘉考虑:谢芾虽然年纪比公主们大了很多,还有好色的缺陷,但也正因为他这风流性.子,那些秦楼楚馆精心栽培出来专门对付风流客的行家都笼络不住他的心,遑论被珠围翠绕长大、压根没学过兜搭男人的金枝玉叶?
所以若是谢芾尚主之后,基本上不存在被公主牵着鼻子走的情况他能够更纯粹的听皇帝的。
因为这种资深负心薄幸的主儿,一旦对公主妻子失去了新鲜。
金枝玉叶也不过是个摆设。
只要皇帝有需要,卖起结发妻子只怕眼都不眨一下。
而谢无争到底年轻些,跟公主们差不多的年纪,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这个人以后不好说,至少现在是没有像谢芾那样,见一个爱一个,爱完了换一个的。
这要是尚主后跟公主处出了感情,哪怕尚的不是明惠公主呢,缙云跟蓬莱这两位到底都是纪太后跟前长大的。
于情于理,说她们一点不向着纪氏,也不好讲。
当然最重要的是,云风篁再次分析了下淳嘉对妹夫的期待,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点错了方向:既然皇帝是为了迅速充实自己的羽翼,才又是开恩科、又是亲自过问公主们的婚事,那么,太过少年俊彦反而不是他中意的人选。
皇帝如今最缺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实干型膀臂,年纪太小的士子就算才华横溢,文章写的字字珠玑,由于阅历跟心智尚幼的缘故,做起实事来却不一定顶用。
倒是谢芾这种年岁略长,在家里就有过独当一面的经验,才学上佳,心智成熟坚定的,才是淳嘉需要的。
最关键的是大部分人到了谢芾这会儿早就子女成双了,根本没法尚主故此,云风篁觉得,淳嘉应该也是看中了谢芾。
之所以将谢无争加进来,没准,就是为了试探她?
云风篁心中冷哼:还好本宫聪明,不然,这小心眼的天子回头肯定要想方设法找场子,质疑本宫不向着他!
……至于说谢芾好色的缺点,虽然云风篁讲了出来,但她很清楚,淳嘉压根没放在心上。
毕竟,他自己都三宫六院,难不成还会要求妹夫守身如玉?
最重要的是,淳嘉目前急着巩固地位,妹妹们的婚事都当做筹码了,还会计较这种细节?
反正谢芾再怎么混账,总不至于犯糊涂到宠妾灭妻,那就成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