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阿篁,我受伤了,你还要装么?
戚九麓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哑着嗓子,试探的喊:“阿篁?”
石室里没有回应。
他不安的摸着腰间的钥匙,似乎在说给云风篁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你想骗我开门是不是?这一手你从小玩到大,以往我不跟你计较,这次不能让你继续胡闹了……你其实根本没吃下那颗药丸,那是皇后经手的东西,你疑心那样重,怎么会……你别闹了,出个声,我……要不我带你去见公襄霄?”
侧耳细听,石室中寂静一片,仿佛压根没有人,甚至不闻呼吸声。
戚九麓知道以石门的遮蔽,听不见呼吸声也是寻常,可控制不住的变了脸色,他在石门前来来回回的走,不住的试探、劝说云风篁回应他。
从两人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到情窦初开后的种种许诺,还有分别这三年的痛楚与努力……他说了又说,云风篁却始终无动于衷。
最终他站住脚,目光沉沉的看着石门。
然后毫无征兆的,一掌劈散了旁边的木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戚九麓怒极反笑,“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说的对,我什么都顺着你,不是因为我愿意顺着你,是因为你总有办法,让我不得不听你的!!!”
“小时候是这样!”
“孔雀坡是这样!”
“这回也是一样你若只是想压着我当家作主我让你一辈子又何妨?!”
“可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做筹码来要挟我?!!!”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他怒吼着,歇斯底里的摔砸着所能看到的一切这地方因为过于偏僻,又靠近太后给皇帝建的春半山庄,那乡绅事发伏法之后,基本上没人来过,一应陈设还是当初杜岚谷带人过来查证时候留下来的,简陋的桌椅之外,最多的就是各种刑具。
戚九麓盛怒之中只顾发泄,待将诸般器物统统砸成粉碎,这才发现自己手臂上鲜血淋漓。是刚才没注意到其中一副刑具里有着刀片,索性他究竟自幼习武,即使失去理智之际,身体也有着保护自己的本能,关键时刻让了下,然而仍旧给划了足足三寸来长的口子。
血洇湿衣袖,石青暗绣缠枝梅莲纹的衣料被浸润成黑色,望去刺目又人。
戚九麓低头看着,眼中神色变幻,却没有给自己包扎的意思,只自语般沉沉道,“阿篁,我受伤了,你还要装么?”
石室里仍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他面无表情的站了会儿,就惨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满室回响,最后却成了呜咽,“我让你走,你说句话,好不好?”
云风篁没有任何回应。
戚九麓因愤怒而涨红的面色,再次转为苍白,他哆嗦着手,从腰后摘下片刻前才挂上去的那串钥匙从幼年起在亲长亲自监督下,每日里腕悬砖石,一点点练出来的手稳,此刻仿佛不翼而飞,他抓着锁头,对准了三四次,才能将钥匙插进锁孔。
因为知道云风篁心思敏捷,他为着万全,在门上足足上了七道锁,此刻挨个的开,每开一道,都仿佛是捅自己一刀。
他麻木又悲怆的想,这世上为什么要有这样心狠的人?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约定婚姻,也明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却怎么忍心,以死相逼?!
戚九麓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这一回输了之后,他与她之间,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次之所
以能够这么轻易的设计了云风篁,固然有着她进宫仓促,身边无人可用,明知道熙乐未必可靠却也不得不倚重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云风篁信任他。
熙乐是公襄霄母族为他预备的班底之一。
云风篁敢挖公襄霄的墙角,有个很大的缘故就是,公襄霄非常倚重戚九麓。
那么就算熙乐假意顺从她,却私下禀告公襄霄,也不会引起什么后果。
因为云风篁坚信自己在戚九麓心目中的地位,足以让公襄霄选择息事宁人这位世子但凡不想为了个熙乐让戚九麓跟自己产生芥蒂,就只能默认了此事。
然而经过此番之后……
云风篁还会继续这样信任他么?
戚九麓听着最后一道锁的锁芯轻响,自失的笑了笑:虽然是同一个母亲从襁褓里抚养长大的,云风篁的性情与庶姐谢风鬟却迥然不同。
谢风鬟温柔娴静,性情绵软,克己忍让,对人对事都十分诚恳,没什么心机……甚至可以说到死都颇为天真。
而云风篁狡黠跳脱,看似乖巧,实则强势刚硬,睚眦必报的同时,又多疑又善妒在谢风鬟出事后,她的疑心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在帝京三年身边近侍只一个不怎么聪明的念萱就是个最鲜明的例子。
一起长大的丫鬟,身契在她手里,家人性命捏在了江氏手里,云风篁尚且疑神疑鬼,不肯托付信任,何况其他人?
这世上能够被她信任的,一直都屈指可数。
本来戚九麓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说除了母亲江氏外,云风篁最信任的就是他但这份信任如今已然烟消云散。
以后云风篁或许还肯见他,或许还肯找他,或许还愿意同他提各种要求……
但她必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近乎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站在她那边。
十几年朝夕相处栽培出来的情谊,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苦苦支持的信念,都在今日归于破碎。
戚九麓痛彻心扉,闭了闭眼,才推开石门。
门后云风篁倒伏于地,双眸紧闭,一动不动,有那么片刻,戚九麓疑心她已经没了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有立刻扑上去查看,也没有第一时间感到天塌地陷,而是,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的浮上来:兜兜转转这么久就是为了跟阿篁在一起,关外江南拂林天方她都不喜欢不想去,能一起下黄泉好像也不错?
“……终究还是你赢了!”戚九麓就这么站在门槛看着她,片刻,他再次惨笑起来,自言自语的说道,“明知道你是这样心狠的人,明知道你是故意的,可我到底舍不得。”
他走到云风篁身边半跪下来,这人的确还活着,呼吸匀净,面颊上甚至泛着淡淡的绯红,望去只是熟睡。
也许纪皇后没骗他,她用来替换宫禁秘药牵机散的的的确确只是寻常迷药,即使误服了,睡一觉就好。
但戚九麓不信任纪皇后,他不敢赌他敢拿自己的性命赌,却不敢拿云风篁的性命安危去冒险而这里是绮山,他之前打算带着云风篁潜逃而去,考虑再周到,顶多预备了些寻常风寒脑热、清热解毒的药物,谁知道云风篁如今这个情况,需要不需要吃药,需要吃什么药?
为了她的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高明的大夫来看。
然而戚九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方法来逼他,他哪里有这个准备?
云风篁已然人事不省有段时间了,如果真的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下去,
根本不能拖那么现在最迅捷的让她得到救治的办法,就是送她回去春半山庄。
那儿有着随驾的太医,有着齐备的药材,还有着成群的宫人伺候她……只是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戚九麓将人抱起来,站在石室之中天人交战,一会儿想着也许她就是在诈他,因为云栖客拿药丸给云风篁时,他跟纪皇后还在外头看着,如果当时云风篁吃下去不好了,他绝对不会放过皇后,这点皇后很该清楚,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能在这药丸里做手脚;
一会儿又想纪氏如今大不如前,纪皇后跟云风篁之间又的确有着芥蒂……女子的心总是难以揣测的,这点他在云风篁身上有着丰富的经验。
没准皇后豁出去也要弄死云风篁呢?
纵然里头不是毒药,哑药聋药什么……他真的要任凭云风篁落到那样的处境里去?
她已经子嗣无望了……
他怔忪着难以决定,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受命守在山洞外的手下犹豫了又犹豫,想着今儿个事关重大,戚九麓不可或缺,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入内:“公子,世子那边……”
手下知道里头有女眷,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所以走的很慢,边走边低声问着,然而始终没听到戚九麓的回答,到了石室附近,更是满地狼藉,入目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无损的。
他心中就有些警觉,下意识的按住了刀柄。
只是站到石室门口看去,却见戚九麓好好儿的站着,面色惨白,神情挣扎,怀中半抱半扶着一个云鬓低垂衣着考究的女子,青云累累间一支红玛瑙莲花簪似泛着血光。
望去妖异而不祥。
察觉到来人的脚步,戚九麓下意识的移动了下,没让他看到云风篁的面容手下很懂事,立刻低头敛目,再次禀告:“公子,世子那边……”
“……我知道了。”戚九麓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道,“你且出去,我就来。”
也不过隔了片刻,他嗓音嘶哑形容憔悴的叫手下诧异。
但这会儿也不敢说什么,只行礼道:“是!”
手下以为他说的就来,是将云风篁在石室安置好就出去,谁知道半晌后在门口果然等到戚九麓,他却仍旧抱着怀中的女子,只是女子面上覆了一方衣角,看衣料是从戚九麓外袍上撕下来的,将她容貌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紧闭的双眸。
匆匆一瞥之间只觉得睫毛极长,肤色如玉,手下不敢多看,忙转开视线,疑惑道:“公子,这……?”
戚九麓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只道:“待会儿我自会与世子交代。”
这时候是黄昏,残阳奄奄一息的搭在西侧的山尖尖上,不甘的散播着最后的余晖。
那一点辉光照过来,如金如血,透着格外的惨烈。
他抱着云风篁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脚,眯着眼,转头去看那已然没了正午时候骄横的日头,觉得它仿佛就是自己同云风篁的关系。
看似还有霞光万道,实则夜幕将至。
只是这日头今日既坠,明朝又会欣欣然蓬勃升起。
他与云风篁之间,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戚九麓收回视线,走向不远处的马车。这马车可以乘数人,他将云风篁在车厢里小心翼翼的安置好,定定看着,伸手描摹她眉眼,片刻,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转身出了车厢。
马车背对着残阳辘轳行驶之际,戚九麓悲哀的想,他以后都不会再这样热烈又孤注一掷的对待任何人了。
第九十六章 醒来
云风篁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她睁开眼睛时看到陌生的帐顶,意识尚且懵懂,身侧念萱惊喜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娘娘您可算醒了!”
她跟脚就要出去喊人,但被云风篁拦下来,问起这两日的经过。
“那天娘娘在林子里离开后,婢子同熙乐姐姐扶着装成娘娘的那位姐姐回到春半山庄……”念萱本来不答应,说太医叮嘱了云风篁醒来之后去通知,他会过来诊断以策安全。
打算等太医给云风篁看完之后再给这主子详细禀告。
但被云风篁严厉的看着,究竟不敢忤逆,只得哭丧着脸同她一五一十的讲述:她被熙乐糊弄住,陪着替身回到晴碧楼之后,就借口替身摔伤了需要静养,一直待在屋子里没出过门。
这期间,熙乐担心这么安静会引人怀疑,还打着云风篁的旗号,去瑶宁夫人那边挑衅过两回。
当然毕竟真正的云风篁不在,她做的非常谨慎且克制,以免顾箴一怒之下打上门来,发现端倪。
接下来就是转折了两天前的晚上谷中上风处的山林忽发大火,火借风势,一路浩浩荡荡,哪怕春半山庄旁边就是广阔的水泽,也是抢救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海将偌大山庄吞噬殆尽!
“火才起时就有侍卫发现,来山庄通知大家护着您跟瑶宁夫人转移,只是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咱们的人好些都跑散了,包括熙乐姐姐也是。”念萱说到此处有些难过,“到这会儿都不见人影,刚才侍卫过来说,在水泽一处陷坑附近发现了熙乐姐姐的鞋子,怀疑她可能……”
云风篁叹口气道:“只是鞋子也未必就出了事,等回头本宫让人再找找。”
她估计熙乐要么被公襄霄那边安排诈死走人了,要么就是被灭口了应该是后者居多,毕竟熙乐可是知道云风篁跟戚九麓的私会,乃是公襄霄牵线,晓得这样紧要事情的人,一旦没了用处,焉能有活路?
但看念萱的样子,对她那熙乐姐姐颇为怜悯,云风篁如今身边一个顶事的都没有,这陪嫁再无能再愚蠢,好歹至今没有背叛她,她也不在乎说几句不要钱的好听话作为安慰。
“对了,瑶宁夫人那边怎么样?”自从逼着戚九麓送自己回来,云风篁看熙乐就是个死人了,此刻三言两语搪塞过此事,就问起自己关心的,“陛下那边知道了不曾?可回来了?”
念萱说道:“瑶宁夫人那边也有人伤着,婢子听说也传了太医伺候着。但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陛下那边说是接到消息正在往回赶,倒是,倒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就到了,这两日都是皇后娘娘在指挥灭火。”
云风篁目光沉了沉,旋即恢复如常,道:“指挥灭火?怎么火烧了很久?”
“到现在还有几处火场没灭呢。”念萱叹口气,“娘娘这两日昏睡着不知道,这两日大半个山谷都没了,连水泽里头靠近岸上的一些汀州都未能幸免,被风吹过去的火星引燃……林子里藏身的那些飞禽走兽,更是死伤惨重……婢子听底下人说,有些母兽本来可以跑掉的,为着保护幼兽,被生生烧死,临死之际还用身子护着巢穴里的幼兽,可惜幼兽还是没了……唉,婢子真是想想就觉得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云风篁道:“怎么起火的缘故还没查到?”
“婢子没听说。”念萱摇着头,“皇后娘娘还在查。”
正说着,外间就传来一阵喧嚷,旋即有人一挑帘子走了进来。
主仆俩转头一看,念萱慌忙行礼,给皇后请安皇后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本宫听太医说,懋婕妤这会儿差不多该醒了,却没得禀告,心中担忧,所以直接进来瞧瞧。”
“妾身给娘娘添麻烦了。”云风篁这会儿身上还有些软绵绵的使不出劲儿,是迷药残存的效果,她正好懒得起身,索性就将一分病弱装成了十分,虚弱道,“劳娘娘惦记。”
皇后道:“天灾**非你之过,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就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家娘娘才醒,还没来得及请太医来看的。”念萱闻言连忙道,这么说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下云风篁,担心她继续拦着不许太医来的样子。
只是云风篁刚才不让太医来是想立刻了解情况,这会儿皇后都在了,说话也不方便,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没多久就有太医被传过来,一番望闻切问,得出结论是没什么大碍,多喝水、多休息就行。
见状念萱松口气,忙给云风篁斟了盏温水。
云风篁拿着水杯在手里,浅啜一口,见皇后没有离开的意思,微微挑眉,让念萱:“你先出去下。”
念萱才被打发下去,果然皇后也让自己的随从退去帐外。
“两日前的火势甚大,偏又是晚上。”帐子里只剩后妃二人了,皇后徐徐开口,却是给云风篁仔细讲述,“你跟瑶宁仓皇之间撤出春半山庄,好些人都衣裳不整……仓促之间也只能先从军营里弄几顶帐子来暂且安置。本来天亮之后就该撤回行宫的,可你昏迷不醒,瑶宁那边也是焦头烂额,本宫就让你们在这里先行整顿,免得路上颠簸,雪上加霜。”
之前说过了春半山庄地方不算很广阔,至少规模比起正儿八经的宫殿,哪怕是行宫也小了很多。
而天子出猎明里暗里戍卫的人手不是一点点,要都住进山庄那是不可能的。
其实整个春半山庄,除了皇帝跟随驾的妃嫔外,就是侍从了。
连公襄霄等人,那都是跟着禁军住在山庄外的营地里。
因此起火时,军营倒是转移迅速,虽然为了抢救山庄中的人与物,辎重损失惨重,但帐篷之类好歹保存了许多下来,不至于让刚刚躲开大火的帝妃露宿荒野。
云风篁说道:“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而且,妾身这是怎么了?竟一点想不起来经过。”
皇后淡然一笑,道:“起火的原因还在查,虽然如今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然而山林之中水汽充沛,又非秋冬草木枯竭之时,本宫觉得这火起的十分蹊跷,必有内情……至于你想不起来经过这不奇怪,都是那起子奴才太过废物!区区一个火灾,人也没什么事儿,就吓的手忙脚乱,将安神汤抓错了药,这才累你昏睡了两日。万幸你平安无事,不然,本宫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这么说自己跟替身调换回来的事情还有皇后的手笔?
戚九麓会不会又答应了皇后什么要求?
云风篁思索着,道:“是么?难怪妾身觉得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像是忘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这才醒,好生休息会儿,该想起来的自然也就想起来了。”纪皇后眯着眼,“至于说有些想不起来的,那也没什么,真正你觉得要紧的,必然是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掉。能够忘记的,那一定不那么要紧,对吧?”
这话很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云风篁一皱眉,正要说话,皇后却紧接着道,“刚才本宫接到消息,陛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约莫明儿个晌午就能到,懋婕妤是想回去行宫等陛下呢,还是继续在这里等着呢?”
云风篁道:“妾身如今还觉得有些不适,恐怕不好赶路。”
她才回来,关于这两日发生了些什么,目前只从念萱还有皇后口中了解了些许,尚不能放心离开谁知道那替身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经过熙乐这个教训,云风篁本来就不轻的疑心病现在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了。
她甚至想着皇后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试探的意思,比如说行宫那边也出事儿了?
只是一时半刻她赶不回兰舟夜雨阁,纵然忧心也只能端着不动声色的姿态,先将眼下的局面应付了,“听念萱说,娘娘是接到这边起火的消息后立刻来了的,妾身这两日昏睡着,听说瑶宁姐姐那边也没少召太医,却是辛苦娘娘了。”
从纪皇后好好儿的在跟前来看,她应该没跳进摄政王府的圈套里。
但这究竟是皇后自己警醒,还是戚九麓为了她转头出卖了摄政王,以求皇后帮忙让她跟替身换回来?
云风篁心中百味陈杂。
她之前先用话语挑起戚九麓对经过皇后之手药丸的怀疑,尔后以此逼着戚九麓送自己回来的时候,就想过此举可能会让戚九麓陷入为难……毕竟这番谋划不是戚九麓一个人的能力与安排,乃是牵涉了摄政王、翼国公以及纪氏三方的利益。
甚至关系到三方的合族身家性命与子弟前程……
这么大的事情,箭在弦上了她说不来了,戚九麓或者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随她,然而摄政王跟纪氏会同意么?
不可能的。
戚九麓最终还是依了她的意思,所以她如今好好儿的在这里。
但戚九麓呢?
云风篁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孔雀坡。
她的理智与她的感情仿佛切割成了两个自己,之前多决绝,之后多痛悔。
然而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选择理智,仿佛近乎本能。
“这是本宫分内之事。”纪皇后听出她委婉的试探,淡淡一笑,起身道,“行了,你才醒,还是该听太医的多休息,本宫不吵你了。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念萱来寻本宫,本宫先去瑶宁那边看看。”
她想吊着她?
这是打算逼她先服软,才告诉她经过么?
也不知道这皇后哪里来的自信,她能背叛纪氏一次,难不成不能背叛第二次?
云风篁思索着皇后的用意,目光闪了闪,按下心头焦灼,垂首道:“是,妾身恭送娘娘。”
皇后的脚步在掀帘的时候稍作停顿,仿佛在等待她的挽留,但既然没等到,纪皇后也就干脆利索的离开了。
空荡荡的帐子里,只留下云风篁若有所思的盯着晃动的帐帘,陷入长考。
第九十七章 帝归
皇后离开之后一直到掌灯都没出现,这中间云风篁喝了许多水,又睡了个把时辰,迷药的药性去的七七八八,看着暮色降临,倒是精神了起来。
于是招了念萱到跟前,细问来龙去脉,尤其是有没有公襄霄或者戚九麓的消息传出来?
但念萱摇头,说这两日大家都围着两位妃子转,根本顾不上其他人,而且,她伏在云风篁耳畔小声道:“娘娘您忘记了?世子他们是陪着陛下去远地的,压根不在谷里。这会儿,约莫也在陪着陛下往回赶呢。”
“……”云风篁抿了抿嘴,皇帝要去远地那天,公襄霄等人倒的确都在随行之列,毕竟这些人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顶着骄阳烈日跑来这边,就是为了陪皇帝出猎。
除却俩伴驾妃子因为是女眷,出门在外不如男子方便,被留在山庄,因而留了部分禁军下来戍卫外,其他人都是跟了去的纵然有人事到临头想退缩不去也不可能,皇帝一走,春半山庄里就剩了俩妃子,你留下来想干嘛?
只是公襄霄跟戚九麓别有用心,中间也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折回来搞事情……
她心头就沉了沉,淳嘉看似温和,实则精细,山谷失火以至于春半山庄毁于一旦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怀疑中途离开的公襄霄。
这位到底是摄政王世子,摄政王就算真有意改立幼子,那也不可能说将嫡长子交给皇帝治罪。
尤其皇室这对叔侄如今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谁都不希望跟对方闹翻那么倘若皇帝抓到什么把柄,摄政王那边必然是交个替罪羊出来了事。
比如说,戚九麓。
云风篁垂眸思索了会儿,轻声道:“这两日皇后可与你说什么?”
念萱道:“皇后娘娘来了之后只问了您的身体情况。”
想了想又说,“还有刚才您睡着时,皇后娘娘派人来问了咱们用度。”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推测不出什么,云风篁心中焦灼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让她下去休憩。
念萱到底不放心她,临时点了个叫寒露的二等宫女代替自己守夜。
寒露初次独自近身侍奉主子,十分的惶恐,偏云风篁这晚上睡的不好,翻来覆去基本上没停过,她心中忧惧又不敢作声,战战兢兢的想了许多可怕的下场,差点没当场哭出来。早上总算念萱过来换班,差点喜极而泣。
只是云风篁喊念萱给自己梳妆,念萱少不得让她继续打下手。
“娘娘,刚才皇后娘娘那边的人来说,陛下应该晌午前就能到,正叫人备着午膳呢。”念萱边给云风篁收拾边小声说着,“瑶宁夫人那边天没亮就又传了太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明明白白的摆着怀疑顾箴听说皇帝要来了,三分病装成了七分,好博取皇帝的怜惜。
云风篁听了出来,却只“嗯”一声,道:“那等会儿你看咱们这里有什么合适探病的,给那边送些过去,也算本宫这做妹妹的一番心意了。”
至于亲自过去探望那就算了,一则顾箴如今看到她就烦,亲自去探病等于亲自给她添堵;二则她自己一脑门官司都没摆平,哪里有空跟顾箴玩?
宫妃正儿八经梳妆大步是极为繁琐也极为耗时的,尤其云风篁最得力的熙
乐生死不知,身边就念萱一个近侍,寒露等二等宫女经验不足,就算打下手也是手忙脚乱的。一番拾掇下来,总算衣冠整齐妆容精致了,外头已然来报,说皇帝一行人已经在五里开外,只是坐骑一路驰骋之下气力不济,只能稍作休整,稍后就到。
纪皇后这边于是通知了俩妃子,问她们能不能一起去临时营地外迎接圣驾?
云风篁当然要去,顾箴那边却告了罪,说是撤出山庄的时候扭了脚,这会儿还不好移动,怕在御前失仪。
于是后妃二人戴上帷帽去营地门口等这一到门口,云风篁透过帷帽坠下来的薄纱看到如今的山谷,也不禁微微失神。
这山谷如今满目疮痍面目全非,丝毫看不出来之前山明水秀宛如画卷的模样儿。
入目都是一片焦黑,远远近近是厚薄不均的灰烬,连带着不远处的水泽都跟好好儿一副山水画上被水恶意的、大力的涂抹了许多毫无章法的墨团一样,硬生生的毁了意境与美感。
虽然营地周围撒了许多药物,不远处的铜炉里还烧着辟恶的必粟香,一阵山风卷来,却还是带了些许飞禽走兽被焚烧后未曾烧尽的腥臭。
“等会儿陛下看到这些也不知道多伤心。”似乎察觉到云风篁的心思,站在略前面的纪皇后缓声说道,“春半山庄是慈母皇太后私房所建,一草一木都按着陛下的喜好而为,结果好好的一座庄子,说没就没了。”
被她提醒,云风篁花了点儿功夫才确认斜对面的小山坡上就是春半山庄的遗址是的,只能是遗址,因为这座山庄已经被彻底烧没了。
这不奇怪,毕竟这附近草木葳蕤,却不出产砖石。
袁太后当初要给皇帝惊喜,瞒着消息让人赶工,当然就就地取材纯用木料建造来的方便。
因此春半山庄上下无物不可引火,在这场席卷了大半山谷、靠着水泽阻挡跟禁军拼死抢救才勉强控制住的大火里,烧了个片瓦不存。
“万幸陛下之前不在山庄。”云风篁盯着那片遗址看了会儿,微微勾唇,眼中却毫无笑色,淡淡道,“不然亲眼看着山庄倾塌在火里,那才叫锥心。毕竟人不在跟前,事后接到噩耗也还罢了;若是身处其间,亲眼看着所在乎的一点点焚烬在火里,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可不绝望?”
纪皇后似乎没听出来她话语里委婉的刺儿,轻笑了下,却也没再说什么了。
后妃沉默的等待着,过了两炷香,总算看到灰烬的尽头飞驰来一行人。
打头的就是皇帝,距离远,看不清楚他面容神情,只觉他一袭姜红缂丝掐金箭衣在火后的场地里格外的打眼。箭衣比之常服要修身很多,愈显淳嘉肩宽腰细,身段优美。
他骑乘的马匹自也神骏,通体漆黑,无一丝杂色,奔跑时肌肉滑动,仿佛一匹油亮的缎子。
随着距离的拉近,就见素来以温和宽厚示人的皇帝双眸微眯,面色冷峻,无一丝笑意。
这让云风篁下意识的绞了绞帕子,因为不知道皇帝知道了不曾,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
“皇后辛苦。”皇帝在后妃十步外就勒缰下马,却仍旧掀起一片灰烬,扑得他一头一脸不说,连带后妃这边都遭了秧。
索性皇后跟云风篁都带着帷帽,面纱直拖腰间,
宫女帮忙拍打了一番裙摆也就是了。
皇帝是结结实实被撒了一身,然而也不在乎,随手抬了袖子抹脸,边迎上来抬手免礼,边问,“瑶宁呢?怎不在此?”
“陛下放心,瑶宁妹妹没什么大碍,就是扭了脚。”皇后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和声道,“倒是懋婕妤这回把妾身吓坏了,她身边的人惊慌失措竟将安神汤抓错……”
说话间已经陪着皇帝走进皇后的帐子里。
云风篁趁走在最后的机会朝营地外迅速望了眼:之前陪皇帝出猎的人如今也都跟着回了来,紧跟在皇帝身后的,依然是公襄霄。
他身边陪着戚九麓,都作出猎装束,马鞍上挂着弓箭、小型猎物,有些浅色衣袍上纵然隔得远,仿佛还沾了猎物的血渍以及污渍。
虽然碍着谷中火灾没什么嬉闹的举动,但看得出来他们也没什么紧张跟惶恐的,想是皇帝远行的出猎非常顺利。
公襄霄也好戚九麓也罢,都自然的仿佛这期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戚九麓甚至看都没朝云风篁这边看一眼。
云风篁稍作停顿就进了帐篷,里头皇后已经伺候着皇帝洗了脸,正劝他解了外袍换一件:“……火起的太突然,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成了。是故山庄众人只能先护着两位妹妹逃出来,至于东西,实在顾不上拿多少。您留在山庄的箱笼就抢出来一个,妾身前儿个过来后看了下,好像都是些笔墨纸砚的,所以叫人连夜去行宫那边取了些常用之物来。”
皇帝不咸不淡的夸了几句皇后的体贴细心,就问起起火的缘由:“山庄周围草木葳蕤,如今正逢苗木茁壮的时候,原本就不易走水,遑论谷中有着水泽,自来水汽充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灾祸?”
“妾身也觉得想不通。”纪皇后露出迷惑不解以及为难的神色,“妾身前儿个接到消息赶过来,就问底下人了,但一群人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妾身所以昨儿个亲自去最开始起火的地方看了,那边的土壤跟灰烬都有些不一样,底下人说似乎被泼了油,但什么油却没看出来。”
“山庄周围都有着禁军戍卫,怎么连这样的手脚都没发现?”皇帝哼笑道,“万幸山庄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然……”
他皱皱眉,让皇后,“罢了,将此处禁军头领与朕叫进来。”
这就是要亲自追查起火根源了,云风篁心中忧虑,见皇后吩咐了宫女去喊人,自己则避去屏风后,咬了咬唇,才举步要跟上,不意之前一直没正眼看过她的皇帝,忽地“啧”了一声:“爱妃今日怎么了?怎瞧着心事重重的……全没了平常的跳脱?”
云风篁一怔,下意识望向他,就见淳嘉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自己,眼神仿佛格外意味深长。
“许是吓着了。”她稍一迟疑,纪皇后已经代为回答,叹着气道,“陛下不知,因着发现走水时是夜半,两位妹妹仓皇避祸,瑶宁妹妹固然伤了脚,懋婕妤的近侍熙乐更是不知所踪……”
“是么?”皇后话还没说完,皇帝微微扯起了点儿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真是巧了,朕刚刚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个浑身烧伤面目全非的人,自称是爱妃近侍熙乐。”
一后一妃几乎控制不住神色惊叫出声!
第九十八章 离开
“这可是真是太好了!”纪皇后率先反应,举袖掩嘴,柔声道,“懋婕妤自来倚重熙乐,闻说这宫女不见踪影,这两日真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可怜见被陛下带回来了……陛下,未知那熙乐在何处?得赶紧让懋婕妤带回去照顾才是。”
云风篁心下狂跳,跟着点头:“是,有劳陛下带熙乐回来,妾身这就领她回帐子,免得打扰了御前之人,耽搁他们伺候陛下。”
后妃心中均是一个念头:既然熙乐浑身烧伤到面目全非,可见情况很不好,兴许还没来得及跟皇帝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呢?
不然皇帝何必出言试探,而不是直接勒令将她们拿下再彻查?
所以为今之计,就是将熙乐弄到手!
到时候死无对证,哪怕皇帝事先听熙乐讲了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也能推说这宫女狼子野心,意图挑唆后宫。
“这就不必了,爱妃不是被吓着了吗?”然而她们能想到的,皇帝何尝想不到,闻言微笑着拒绝,“熙乐烧伤甚重,形貌可怖,朕看着都觉得不忍卒睹,怎可交与爱妃?”
“陛下说的是。”纪皇后忙道,“陛下日理万机,区区宫女,哪里值得陛下亲自操心?妾身忝为皇后,照拂后宫诸人都是分内事。”
皇帝安然说道:“皇后这些日子也是辛苦,左右只是一个宫女,还不知道救得活救不活,何必劳烦你操心?朕让雁引看着办了,等人缓过来再说罢。”
不给后妃再进言的机会,他转头问之前去召的禁军头领,“还没来么?”
皇后跟云风篁无奈,只得福了福,退去屏风后。
有了屏风遮蔽皇帝视线,后妃少不得比比划划的沟通此事:现在情况紧急,两人都没心思计较熙乐这宫女到底是谁的人、又背叛了谁这种问题了,毕竟一旦熙乐知道的东西都招供出来,她们俩谁也别想跑!
纪皇后非常的生气,因为她之前跟戚九麓要过熙乐,但被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戚九麓当时信誓旦旦的保证熙乐不会给皇后带去任何麻烦结果人转头就落皇帝手里了!
云风篁脸色也不好看,她不觉得熙乐区区一个宫女能靠自己从戚九麓手里逃出去,还那么巧合的撞见皇帝……这里头要没内情那才是见了鬼!
问题是,到底是什么内情?
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些都一无所知,毫无头绪。
就在后妃沉默思索之间,外头禁军头领低眉顺眼的入内觐见,三呼万岁之后,听着皇帝询问起火缘由,那头领战战兢兢说:“回陛下的话,微臣查了附近的情况,委实不知道那引火的石脂水从何而来……”
石脂水也叫石漆或石油,其色如漆,浮于水上,燃之极为明亮。只是因着燃烧时多煤烟,不为权贵所喜,鲜见于高门大户。倒是前朝有人以之制作墨条,又认为可以入药,所以如宫禁之类的地方,多少也会备上些许,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这个数量,一般来说,是不可能酿成一场席卷大半山谷的火灾的。
禁军头领所以为难,“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当真查不出丝毫蛛丝马迹?”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难不成那些石脂水是飞过来的?”
禁军头领很是纠结,要说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他混到现在这个地位也不是吃干饭的。问题是,这种事情想也知道,跟前朝后宫的大佬们脱不开干系:首先石脂水这种东西,寻常人家错非刚好生在出产地附近,否则只怕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
其次,春半山庄乃是天子居处,一般人连靠近都不敢,遑论放火?
第三就
是,如皇帝所言,春半山庄附近有着禁军驻扎,就算皇帝离开后,也还有两位帝妃在,故此探马仍旧需要撒出去十几二十里的以策安全。
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是大晚上被火灾逼得连夜转移妃子内人说禁军里没几个暗子什么的,谁信?!
他也不是想糊弄皇帝,只是综合手中各种线索,最怀疑的却是摄政王!
那这没有皇帝指示的话,他怎么敢说出来?
连云风篁一个深居后宫的妃子都看得出来,皇帝跟摄政王现在合作的意愿非常强烈,为了不打破这份盟约,他们现在比谁都不希望底下人出幺蛾子。
禁军头领所以宁可领了办事不力玩忽职守的罪名顶多去职,前途无亮总比坏了皇帝跟摄政王的大事好,这个指不定皇帝倏忽大怒,给定个挑唆天家骨肉的罪名满门抄斩呢?!
此刻权衡利弊,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磕了个头,颤巍巍道:“微臣无能!”
皇帝沉默了会儿,这期间不管是跪着的禁军头领还是屏风后的后妃都屏息凝神。
“你既知自己无能,且去同骠骑大将军领罪。”皇帝这话才说出来,那禁军头领长松口气,真心实意的叩首谢恩。
他能在禁军之中任官,又负责近身保护帝妃,跟郑具也是有些关系的。
交给郑具处理,可以说是所有下场里最轻松的一种了。
将这人打发出去,皇后带着云风篁出去,见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皇后不免小意安抚几句,末了就想将话题扯到熙乐身上。
但皇帝没接这个话,倒是揉着眉心问她们,禁军头领不堪大用,春半山庄起火的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好?
纪皇后跟云风篁交换个眼色,皇后就道:“禁军到底只是负责戍卫皇城安全,打打杀杀的事儿兴许在行,这彻查火灾根源……这等事情其实还是大理寺跟刑部来的妥当,毕竟术业有专攻么。不过春半山庄乃是母后私产,此番灾祸又涉及到瑶宁妹妹还有懋婕妤两位帝妃,叫外臣来做的话未免有些不合适。”
她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试探道,“要不,让皇城司试试?”
皇帝“嗯”了一声,道:“也行吧。”
这反应瞧着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自然的让皇后跟云风篁反而觉得无所适从皇帝到底是心里有数故意为之呢,还是真的赞同让皇城司来负责?
不管怎么样,建议都说出来了,此刻也不好收回。
而且让皇城司做,兴许还有销毁证据的可能,总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好。
皇后正要说话,就听皇帝跟着讲,“为免皇城司跟禁军一样懈怠,让雁引跟着他们督办。”
“……陛下,这样您身边岂不是没了顶用的人伺候?”云风篁眯了眯眼,柔声道,“要不还是另外派位小公公去看着点罢?”
皇帝似笑非笑看她道:“无妨,朕跟前服侍的人不少,雁引离开个几日也不打紧。倒是爱妃,熙乐不过跟你分开才两天,怎么朕瞧着人都瘦了一圈儿?看来朕该跟太医交代一声,让他们好生为熙乐诊治才是,否则要是当真人没了,朕真怕你日日来寻朕哭诉。”
“陛下都知道妾身想念熙乐了,那就让妾身去看看她罢?”云风篁趁势上前挽住他手臂撒娇,道,“总归是妾身的人,又是为了护着妾身才在夜里失散的……之前一直寻不着她也还罢了,如今既然被陛下带回来,若是妾身还不闻不问的,岂不是让人心寒?”
皇帝沉吟。
但因云风篁撒娇撒痴的纠缠,纪皇后在旁也委婉的帮腔,最终还是挥挥手准了:“让雁引给你安排罢,只是人伤
的极重,朕看着都不舒服,爱妃进去之前还是让人遮一遮才是。”
云风篁哪里管这些?
嘴上说着是是是,出了门就跟雁引说要立刻、马上、跟脚见着自己的得力近侍。
至于什么挡一挡的话那当然是不提的。
实际上雁引带着她七拐八弯到了个小帐篷外,她是直接噙了眼泪抢先掀帘子进去:“熙乐!”
但一进门就有些无语了……
之前皇帝说熙乐烧伤的厉害,她一心一意惊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亲眼看到这截焦炭是谁?!
“这真是熙乐?”烧成这个样子能活着都是上天垂怜了,尽管这截焦炭疑似还有着呼吸,云风篁仍旧有点风中凌乱,转头问跟进来的雁引,“未知陛下是怎么认出来的?”
雁引低着头,道:“回娘娘的话,这位的确就是熙乐姑娘。奴婢跟陛下遇见她时,她还有着意识,自报身份之后说一些娘娘跟前的事儿,这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说了一些本宫跟前的事儿?
都说了什么?
云风篁偷眼看雁引神情,但这寺人奸诈,一直低眉顺眼的一副恭敬状,却是看不到虽然是宦官好歹是男子,云风篁总不能强行凑他跟前去打量。
她在帐篷里站了会儿,最终拿捏了些凄楚之色来,哀婉了一番自己心腹宫女的悲惨命运,叮嘱雁引叫人好生照顾着,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回到自己帐子里后,云风篁心绪难平,正思索着要怎么打探消息,帐外就有人扬声通禀,说是奉了皇后之命过来传达消息。
云风篁随口让人进来,就进来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宫女,举止倒是落落大方,行礼之后口齿伶俐道:“禀婕妤娘娘,方才太皇太后跟前的公公来了,带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让陛下、皇后娘娘还有瑶宁夫人以及婕妤娘娘,尽快返回行宫休整,以策安全!”
“知道了。”云风篁让念萱拿个荷包赏她,“本宫这就打发人收拾东西。”
其实这会儿大家都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因为之前带过来的大批箱笼差不多都在春半山庄里烧完了……
但毕竟皇帝刚刚回来,不可能说立马起程回去行宫,怎么也要歇上一晚。
云风篁这边答应了之后,没多久,皇后那边就再有人过来通知,说是皇帝决定明儿个用了午膳再出发,提醒云风篁这边如果需要吃药什么的,提前将药汁子熬好了带上,免得路上不便,误了服药的时辰。
这些自不用云风篁操心,念萱立马指挥着人拾掇起来,又亲自出去看着人熬药。
只是捧着药罐回来帐子里,她眼神有些疑惑。
云风篁注意到,招手让她到跟前,温言问:“怎么了?”
“婢子刚刚去看药的时候看到戚公子了。”念萱几乎贴着她耳朵小声说。
云风篁心头一沉,念萱又不是不知道戚九麓在这儿,如果只是看到人,那有什么好说的?
她按捺着心绪不动声色问:“然后呢?”
就听念萱道:“他好像要走了。”
走了?
云风篁微怔,道:“什么走了?”
“就是……就是带着小厮跟行李,看起来要离开这儿了。”念萱不解道,“可是陛下不是说了,咱们明儿个才出发的?而且他是跟着摄政王世子来的,可摄政王世子都没走?”
“……”云风篁沉默着,过了会儿才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去看看皇后那边,若是陛下不在,就禀告皇后;若是陛下在,那就过会儿再去看。记住,一定要陛下不在的时候,再进去禀告!”
第九十九章 赌徒之心
念萱不解其意,但还是按照云风篁的叮嘱去做了。
只是没多久就回了来,说皇后说了,不舒服就赶紧去请太医,千万别耽搁了身体,皇后这两天也累的够呛,就不过来了。
以纪皇后跟云风篁之间位份的差距,这么说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之前云风篁才醒的时候她已经亲自来看过,这会儿云风篁能走能吃能睡的,她的确没必要听风就是雨的亲自到场那样显得她一个皇后多不值钱一样。
念萱忧虑道:“要不咱们自己去传太医罢?”
“……”云风篁心累的看了她一眼,“本宫没事,你……你先下去罢,让本宫一个人待会儿。”
这晚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几次爬坐起来,想不管不顾的出去找公襄霄,当面问清楚戚九麓为什么会离开?
是摄政王府打算灭口,还是别有差遣?
若是差遣,内容又是什么?
会不会对戚九麓不利?
会不会有危险?
仿佛又回到那年顶风冒雪来帝京的路上,在孔雀坡赶走了这人后,连着两日水米难进,纵然竭力忍耐,可是眼泪基本上没断过。
心里想着不能哭不许哭不要哭,但总在不知不觉之间浸透了整张脸念萱一路的安慰一路的劝,后来也哭了,说小姐要不咱们回去罢?回去找戚公子,反正现在在路上,老爷夫人都不在,到时候木已成舟,家里又能怎么样?
就算被赶出家门,其他人不说,江氏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看着女儿穷困潦倒而不暗中照拂的。左右去了帝京投奔姑夫人一家子,也是寄人篱下。指不定跟着戚九麓流落在外,还比去那没相处过的亲戚家自在些呢?
云风篁死死咬着唇,直咬出血来,舌尖上都是血腥味,才忍住没说一个“好”字。
这会儿她也是将自己手臂掐的伤痕累累,方才按捺住冲动。
可跟三年前不同的是,那次虽然狠下心来赶走了戚九麓,却知道他回去戚氏没什么危险,顶多因着衣裳单薄染上一场风寒。
戚氏这两代子嗣单薄,再气再恨宗子不听话,总归不可能不管他死活。
而这次……这次她连他去哪都不晓得,更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
她努力的说服自己,戚九麓已经出发,她这会儿想追上去也是晚了。而且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也回来了,堂堂宫妃去追一个外臣,这不是要戚九麓的命么?
再者摄政王府兴许不缺戚九麓一个,可公襄霄是很缺戚九麓的辅佐的,这位世子再怎么地位动摇,好歹至今还是世子,他铁了心要保戚九麓,希望还是很大的……再说摄政王也要考虑戚氏的想法。
这般专心地方的地头蛇离了桑梓什么都不是,可在桑梓,那真是连朝廷都要掂量几分的。
遑论摄政王跟定北军的关系,若是失了北地民心,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戚九麓这一走,也不一定就有危险。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他此行不顺利,云风篁更该冷静,否则指望远在北地的戚氏给他们宗子报仇雪恨么?
然而理智是如此考虑,她在心里默默的想,她其实还是后悔了。
倘若现在让她回到石室里的时候,就知道此刻的煎熬,她会不顾一切的跟着戚九麓走可是这么懊悔莫及的时候,又有一种声音告诉她,她不会的。
她只是在这一刻因为担心戚九麓才这么想,实际上真正回到石室里,她还是会拒绝。
甚至她在石室的时候,未尝没有想到此刻,然而她还是拒绝了他。
就像一个烂赌徒,再怎么发咒起誓的说戒赌,断指断手的表决心,最终还是抱着“我能赢”的想法坐回赌桌边。
哪怕输的妻离子散家徒四壁穷途末路,这时候哭天喊地的忏悔……也只是忏悔而已。
戒不掉的,这辈子都戒不掉。
如云风篁的选择,人的本性长成之后,就是积习难改,万劫不易。由
此有时候回想起来,总觉得一生的祸福机缘,往往早已注定。
她一夜难眠,次日起来气色就很不好。
到皇后帐子里请安的时候,帝后见着,不免都要问。
云风篁若无其事的,只推说是不习惯住帐子。
“万幸咱们今儿个就回去行宫了。”皇帝含笑说道,“不然爱妃可是折腾。”
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唯一的波折大概就是顾箴登车时跟云风篁撞见,互相送了好几个白眼,让帝后都十分无奈。
云风篁特别留意了下顾箴的伤势,左脚的确裹了起来,不过这位将门嫡女究竟比寻常妃嫔彪悍些,却还是不肯让人抬着,只扶着宫女的手一瘸一瘸走,也不在乎这样仪态不够优美。
当然淳嘉还没渣到因此觉得丢人从而甩手而去的地步,反而上前扶了把,温言细语的叮嘱了一番,还亲手给她放下了车帘子。
云风篁乘坐的马车就在顾箴后头,她坐进车里之后没有立刻取下帷帽,因此将车帘卷了一半,靠在车轸上吹着山风闭目养神。正落在下风处,就听到里头顾箴低声跟皇帝的应答,语气比平时软和了好几分,似乎还撒了个小娇。
皇帝轻笑着,很是温柔的应允下来这让云风篁撇了撇嘴角。
这要不是被戚九麓的事情牵挂着,她是肯定要上去打岔,让顾箴不舒服了。
权当为阿麓积福了。
云风篁在心里这么想,叫念萱将帘子放下来,权当没看见没听见刚才的一幕。
这举动让皇帝跟皇后都暗松了口气……
由于需要照顾两位刚刚受惊又受伤的妃子,回行宫的速度放的很慢。
云风篁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又睡了一觉,都有点心浮气躁想找个理由气顾箴了,总算行宫的大门出现在面前。
这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因着淑妃身死、贵妃在坐小月子、馨妃贬位,这会儿只有袁楝娘带头守在下车的地方,太皇太后跟三位皇太后也都打发了近身宫人来迎接,以表对皇帝的担忧与关切。
一番嘘寒问暖走过,帝后让魏横烟跟陆其道分别送云风篁还有顾箴回各自的住处去休整,而他们则带着袁楝娘一起去株雪苑给太皇太后她们请安。
魏横烟在帝后跟前非常斯文柔顺的应了,等离了那两位跟前,就拉着云风篁叽叽喳喳,打听此番出猎的详细经过,拍着胸口一脸的惊吓:“听说走水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万幸你没事儿!”
云风篁如今心里有事,不耐烦跟她嗦,顺着口风说了几句惊惧的话,等到了兰舟夜雨阁,就借口受惊过度需要休息,将本来还想留下来长谈的魏横烟打发出去。
“上天庇佑,娘娘平安归来!”魏横烟不甚情愿的走了,云风篁则叫人关了门,查点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这段日子可还安稳。
见她神情,一群宫里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流露丝毫散漫之色。
云风篁盯着打头上来请安的云卿缦片刻,才不冷不热的吩咐免礼,让她们在下头的绣凳上依次坐了,抚着茶碗问起近况。
伊杏恩等寒门宫嫔就看云卿缦,云卿缦愣了愣方欠身道:“娘娘不在的这几日,阁里一切如常。只偶尔有宫嫔过来串门,妾身们因娘娘不在,故而略作招待,却不敢去其他娘娘那儿打扰。”
这就是说来串门的宫嫔都是有主位的?
也可以理解成她们乃是奉了主位之命过来试探的?
云风篁哼了一声,说道:“哪几个宫里来串门的,待会儿给念萱说下,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宫之前不在,你们连个来往都不知道。这会儿回来了,少不得给你们将这礼节补上。不然人家还以为咱们绚晴宫多不懂规矩。”
云卿缦连忙应下。
见其他宫嫔都没说话,估计明面上的事情也就这些了,云风篁意思意思的说了些不要钱的好听话,留了伊杏恩下来,就让其他人散了。
她留伊杏恩自然是为了关心这宫嫔
的身孕情况,这个问的就仔细了,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这几日可有什么不适,事无巨细关怀备至,弄的伊杏恩越发的小心翼翼,最后甚至透露出些诚惶诚恐的意思了。
“你不要多想。”云风篁起初没注意,后来听伊杏恩战战兢兢的委婉表示太医最近一次请脉时说还吃不准腹中子嗣男女,这才明了,微哂道,“陛下至今膝下空虚,不拘是皇子皇女,但凡能落地,那都是天家血脉,尊贵非凡!只是这宫里之前有孕的妃嫔你也心里有数,贵妃娘娘何等身份何等福泽尚且出了岔子……本宫只是尽己所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为陛下绵延子嗣而已。”
她是真不在乎伊杏恩这一胎是男是女。
反正淳嘉至今无所出,便是一位公主也不可能嫌弃就算嫌弃,左右不是她亲生的她还要耿耿于怀不成?
不过是担心郑贵妃着的道儿在伊杏恩身上重演,故此格外谨慎些罢了。
此刻见这宫嫔误会,又不好解释,怕她太过紧张对胎儿不好,也就安抚几句放她下去。
宫嫔们都不在跟前了,就是自己人上来说话的时候。
云风篁这段时间最倚重的当然是熙乐,其次就是陈竹。如今熙乐还在皇帝那边扣着,就是陈竹上来连哭带诉的表了一番忠心,又唏嘘了一番熙乐福薄,没能继续伺候云风篁……这一番结束了,陈竹才小声说起行宫这些日子的情况。
跟云卿缦讲的差不多,平静的很。
这不仅仅是因为作为后宫妃嫔绕着转的中心,皇帝不在,更因为前不久的一番风波,贵妃卧榻,淑妃身死,馨妃贬位,本来就不多的高位妃子越发的凋敝。
瑶宁夫人同云风篁还随驾了,剩下来袁陆贾魏四婕妤,以及一群要家世没家世要宠爱也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宫嫔,还能怎么闹?
噢,袁楝娘倒是个会惹事的,却被袁太后扣在跟前门都不能出,想折腾些事儿,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这几日虽然有几个宫嫔过来走动,但也只是闲极无聊过来闲话家常,在陈竹看来没发现什么别有用心的举动:“奴婢听底下人说,都是做采女时就跟咱们宫里那几位有着交情的。只是后来分到其他宫里去了,这才过来叙叙话。”
云风篁“嗯”了一声道:“辛苦你了。”
陈竹忙说这么点儿事情都是他应该做的。
主仆正说着话,外头就有宫人来报,说是太皇太后以及三位皇太后那儿的赏赐来了,赏赐的原因当然是安抚云风篁在火灾里受到的损失与惊吓云风篁少不得感激涕零的接受了,还作势要去株雪苑谢恩。
奉命前来的近侍忙劝阻,说太皇太后说了,瑶宁夫人跟懋婕妤此番颇为受罪,就别折腾了,收了东西好生将养是正经。
“太皇太后这么说是体恤妾身跟瑶宁姐姐。”云风篁心中腻味,面上却一派真诚道,“只是瑶宁姐姐伤了脚行动不便也还罢了,妾身却没什么事儿的,怎能怠慢?”
她说这话不过是装模作样,却听来人笑着解释:“娘娘心意,婢子回去定然如实禀告太皇太后。只是娘娘这会儿过去株雪苑怕是不大方便……刚刚摄政王带着世子求见太皇太后请罪,如今都被太皇太后留膳,正用着呢。虽然王爷跟世子都是宗亲,可婢子过来时听了一耳朵,那边正说到先帝,这……”
这氛围就不适合被打扰了啊!
云风篁听出她的潜台词,却是微微眯眼:她正愁没法子打听戚九麓为何提前离开呢,这会儿就算有些冒险,又哪里能错过?!
“你找个机灵的,去株雪苑那边看着点。”云风篁敷衍走太皇太后的近侍,跟脚将陈竹喊到跟前交代,“盯好了摄政王父子,他们但凡有告退之意,立刻来报!”
又命念萱伺候梳妆打扮,拣那长辈喜欢的那种端庄大方的,毕竟,她等会儿出去可不是为了“偶遇”公襄霄,乃是对于太皇太后的厚赐受宠若惊,觉得不去亲自谢个恩不好意思,不是么?
第一百章 三更之初,空明池畔
云风篁梳妆毕,小坐了会儿,底下人才来报,说摄政王父子似有告退之意,只是:“太皇太后说好些日子没见世子了,所以留世子在行宫里小住。”
“小住?”云风篁挑眉,道,“住哪里?”
因为身为宫妃打听小叔子的住处不合适,她又加了句,“可别叫本宫明儿后儿的出去给冲撞了。”
小内侍说道:“娘娘放心,太皇太后让世子住在长岭那边斑竹麓的写翠轩,离咱们这里非但隔着长岭,还隔了门口的空明池,等闲撞不到的。”
兰舟夜雨阁傍池而建,形如兰舟催发,所以取前人“兰舟直入空明镜”,所傍之池就叫空明池。
这空明池占地颇广,是行宫之中第二大的水域,仅次于后山的鹤爱水泽。
其形状曲折,蜿蜒入深,两岸都生满了茂密的芦苇,浅水里则是高高低低的荷叶荷花,拥挤之下,裸露的水面极为狭窄,望去宛如溪流。
兰舟夜雨阁所占不过是它一个小小的角落,沿岸勾连了好些楼阁。譬如皇帝居处的醒心堂,以及陆婕妤住的梨梦水榭,都可通过水路抵达。
而小内侍说的长岭,则就在空明池之南,是一道人工砌筑的山岭,当然没有真正的山岭那么高,严格来说是一道狭长的土坡。北坡也就是空明池这边,种了些丹杏黄杨之属,南坡则是立起栅栏,养着许多藤蔓花卉。
中间虽然有着缺口出入,但都留了人把守,等于是行宫里头前朝后宫的分隔了。
南坡底下称斑竹麓的竹林里头,建着写翠轩在内十几座楼阁,都是供未成婚的皇子王孙以及得宠臣子居住的。
所以听着仿佛不远,其实中间关卡重重。
云风篁在心里想了一下方位,微微颔首,让念萱赏了他,就起身带了人去株雪苑谢恩。
她故意在路上磨蹭了会儿,到得株雪苑门口时,宴饮已散,太皇太后早回去后头休憩,只留了个管事在前面看着宫人们收拾残局。
听说懋婕妤来了,就出来询问来意。
得知是专门来谢恩的,而且之前已经打发人来过一次,只是碍着摄政王父子在才拖到此刻,管事就进去请示了。
没多久出来歉意说太皇太后已然睡下,不好打扰,请婕妤先回去,待明日他们再行禀告。
云风篁当然不敢打扰“已经安置”的太皇太后虽然明晃晃的看到里头还有人在忙忙碌碌的给太皇太后预备就要的这个那个跟管事表达了一番对太皇太后的敬爱之情,也就离开。
她接下来还去了纪太后袁太后曲太后这三位处,当然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都是管事出来敷衍一二。
这么一番折腾,回到兰舟夜雨阁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云风篁就说今日辛苦了众人,让他们自去安置,正打算独自梳洗,然而念萱却跟了进来。
“怎么了?”她还在琢磨要怎么去写翠轩,见状心不在焉问。
未想念萱走到跟前才小声说:“娘娘,方才在株雪苑门口,有个小公公悄悄给婢子提了句戚公子。”
“……”云风篁动作一顿,道,“然后呢?”
“然后跟婢子说了三更之初,空明池东南第五株柳树下。”念萱不安的问,“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云风篁沉默了下,忽然将手里正擦着的帕子一扔,寒着脸,说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没数?!”
念萱愕然,还要说话,却已经被云风篁指着鼻子低声叱道,“本宫现在也不跟你说,你给本宫在
这儿好好跪着反省!没本宫吩咐,不许起来!”
“娘娘……”念萱想辩解,但云风篁根本不给她这机会,自去里间寻了个蒲团出来,压着嗓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骂的念萱战战兢兢不敢作声了,才哼道:“念你服侍本宫一场,且垫着罢。总之今晚你不要睡了,跪在这里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里?!”
完了就自己回去了内室。
念萱一头的雾水,又不敢跟进去问,只能咬着唇在蒲团上跪下来,绞尽脑汁的思索等云风篁出来了该怎么认错才能叫这主子消气?
而内室云风篁却是马不停蹄的开始拾掇,经过熙乐的事情之后,她现在真的谁都不敢相信。
故此听了念萱的话,立马怀疑是陷阱。
不然她这儿正拐弯抹角的想找公襄霄打听消息呢,就有这么个机会送上门来?
这要不是实在担心戚九麓,云风篁绝对当做不知道,甚至会将念萱送去给帝后处置,以证清白。
然而为了戚九麓,不管是念萱不可靠呢还是念萱可靠但那小内侍不可靠,纵然冒险也要走上一趟那么只能委屈念萱了。
云风篁思索着自己预备的后路,念萱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唯一陪嫁进宫的近侍。之前这宫女落到皇帝手里之后,她还颇为费了一番心思弄回来,那么说念萱跟她名为主仆,实如姐妹,里里外外也不是说不通。
这时候听说念萱跟个人约好了大晚上的在兰舟夜雨阁附近照面,她既生气又担忧,却怕闹大了之后对念萱不好,故此让念萱跪在屋子里反省,自己去见那勾引念萱的人理论……呃,为什么要罔顾自己的身份亲自上阵,而不是让底下人出面?
堂堂一个婕妤,大晚上的孤身出去见外人,这实在叫人生疑……
她在内室来回踱步推敲了会儿,开了窗子翻出去,偷偷摸摸到隔壁念萱的屋子,鬼鬼祟祟的翻箱倒柜,寻了一条念萱平时不怎么穿的诃子,看到上头绣着练手的并蒂莲的图案,满意的收入袖中,完了将东西恢复原状,这才悄然离开。
这样子剧本应该可以了,要这是个陷阱,就说念萱不懂事,落了贴身之物在人手里,作为亲姐似的主子,那当然不能让其他人代为出面,那样念萱的脸朝哪搁?
只能亲自出马了。
而且宫禁之中,勾引念萱的估计也是内侍,假凤虚凰的,纵然宫妃也不是不能跟对方照面倘若来的是公襄霄或者其他外男又被抓住,云风篁大不了继续甩锅皇城司,她怎么知道一个身体完整的外男居然能够进入宫妃居处附近!?
这摆明了是负责戍卫宫城的皇城司废物,能怪她么!
她也是受害者!
云风篁将说辞反复斟酌了几遍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这才从容穿戴,当然没忘记给自己揣上点儿利器之类的防身之物。
因为谁知道来的是不是一言不合就灭口的杀手……
如此拾掇妥当了,她又悄悄点了一炉子的安神香,将内室的门稍微开了点,找个小扇子默不作声的朝外间扇。
很快跪着的念萱就迷迷糊糊起来,没多久扑通一下摔倒在地,是昏睡过去了。
云风篁知道这香的效果,长了不好说,个把时辰之内不泼冷水是醒不过来的,这会儿时辰已经接近三更,料想足够了。
至于说事后查到安神香的痕迹她也不怕,她刚刚在春半山庄的走水里受了惊,还不许在内室点些香助眠?
云风篁这么想着,将剩下来的香掐灭,迅速收拾了下香炉,假装从来没干过刚才
的事情,也就重新翻窗而去。
她们主仆都住在三楼,若走楼梯不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因此云风篁特特将几根披帛接了起来,试过牢固程度,从背阴的一面吊到空明池面。她特意拣了墨绿色的短襦跟绛红色留仙裙穿,在夜幕下的暗影里望去十分的隐蔽。
而近岸的空明池水才及膝,固然裙摆鞋袜都被浸湿,却不妨碍她迅速上岸。
云风篁上岸之后没有走最近的路去约定之地,却专门从反方向绕了个圈,选了个能够看到那株柳树的位置,潜藏进近岸的芦苇丛里观望。
她身上带着辟虫的香囊,纵然夏日夜晚,却也不愁在黑灯瞎火的草丛里遇见不该遇见的物事。
过了片刻,遥遥听见三更的梆子响了,就见那柳树下依旧空荡荡的,杳无人迹。
云风篁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也不见人来,心头就沉了沉。
她觉得不能再停留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谁知道转身走不几步,就听身后有男子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
云风篁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刀过去!
“……”身后之人颇为无语的抓着她手腕,“懋婕妤莫不是想杀人灭口?”
“世子这般神出鬼没,能怪谁?”云风篁听出来人声音,这才放松下来,察觉到公襄霄也收回手,她冷着脸将短刀收起,也不道歉,反而责怪道,“大晚上的,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公襄霄哼笑道:“婕妤不也没去柳树下?”
不等云风篁回答,他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说着当先朝芦苇深处走去。
云风篁迟疑了下,握紧了手中短刀,才举步跟上。
说起来空明池虽然就在兰舟夜雨阁之畔,但这段日子事情多,云风篁竟至今不曾亲自游览过。这会儿跟着公襄霄在茂密的芦苇丛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时还转个弯什么,心里就有些嘀咕,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总算公襄霄停了脚,道:“到了。”
说话间伸手拨开面前的几株芦苇,就见眼前豁然一亮,原来这片芦苇丛中不知怎的藏了块空地,用青石铺砌着,中间置了石桌石凳,此夜月色如霜,披照下来,四周苇丛随夜风起伏,宛如掀起层层叠叠的银浪,汹涌澎湃,似真似幻。
公襄霄走过去,当先撩袍坐下。
云风篁则是迅速打量了下周围,未见异常,这才将短刀不动声色的缩回袖中,缓步走到他对面落座,开门见山问:“他昨儿个为何离开?”
“为何?”公襄霄闻言,要笑不笑的撩了下眼皮,阴阳怪气道,“本世子正要请教婕妤,婕妤倒来问本世子?!”
这话让云风篁微微怔忪,见公襄霄满腹怨气的样子不似作伪,才皱眉说:“你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开?那他去什么地方你可晓得?”
“去什么地方?嘿嘿……心筠兄来帝京所图为何婕妤心里有数。”公襄霄冷笑,“既然这目的已经不可能达成,他还留下来干什么?”
他不无讥诮道,“留下来看婕妤怎么三千宠爱在一身,平步青云加封晋位么?”
云风篁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沉默片刻,才自失的笑了笑:“他回去了啊?回去也好。”
“回去好?”然而公襄霄闻言又是冷笑,道,“招惹了皇后,触怒了本世子的父王,这种情况下回去北地,你觉得好?”
见云风篁抿着嘴,脸色苍白,他仍旧不客气的发泄了一通,这才悻悻道,“你可知道他这回回去要做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不进则退
云风篁心神不宁道:“做什么?”
“从军。”公襄霄冷笑,“北面的情况婕妤比本世子清楚:早先还算太平,这几年韦纥常有异动,虽然定北军精锐,究竟刀枪无眼,经年下来,总也有着折损。以心筠兄的家世才干,入定北军后必然是从军官做起,毋须以身涉险……只是他若定要亲自上阵,建功立业,昭武伯也不可能强行拦着,不给戚氏宗子这点儿面子……”
“……”云风篁沉默了会儿,道,“世子为何不拦着?终究他也是你的人不是么?”
若戚九麓在阵前有个闪失,对你这摄政王世子有什么好处?
公襄霄哂道:“本世子怎么拦?之前心筠兄想在帝京为官,这事儿本世子托父王给他办了。如今帝京成了他的伤心地,他不愿意多留,本世子不忍勉强,倒是想给他弄个外放散散心,可他坚持投军……本世子还没开口,父王先自拊掌赞成……说来说去,这到底是谁的错?”
云风篁无言以对。
“你到底怎么回事?!”公襄霄却不肯让她就这么沉默,顿了会儿,寒声质问,“你若是当真变了心,当初何必乔张做致的跟他照面、照了面之后还打情骂俏的比他正经成亲的妻子还理直气壮些?!”
“若是没变心,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走,你还想等什么?!”
“……然后呢?”
正一阵风过,银色的叶浪似波涛滚滚,汹涌起伏,婆娑作响,公襄霄一时间没听清楚,皱眉问:“什么?”
云风篁目光随不远处的芦叶飘忽,语气也飘飘荡荡像不知道从何处来:“我这次若是跟他走了,然后呢?”
不等公襄霄开口,她微微抬头,露出些许冷笑之色来,“然后一辈子生死荣辱由王府做主,什么时候摄政王需要对付云氏对付北地诸族了,随时随地拎出来做棋子?或者是弃子?”
“还是世子想说,此番王府在背后出力,助我与阿麓携手而去,纯属好心好意,不需要任何回报?”
公襄霄究竟年少,又因种种原因被摄政王压着,从小到大跟在皇帝左右做伴读若果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伴读那见识也不会少,可皇帝自己几个月前才开始亲政,他到底历练不足,被云风篁这么一问,虽然面上尴尬,却也没法昧着良心点头,一时间就有些僵硬。
就听云风篁继续道:“阿麓自觉跟你一见如故,是很愿意相信王府的,可我不信。想当初我来帝京之后,因着姑姑姑父的关系与翼国公府有所来往,也不过沾了云容华国公府四小姐的点儿光,在帝京贵女圈子里头露了几回脸,下场就是稀里糊涂进了宫!”
“在我看来,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都精明得紧。”
“想占你们便宜,怕是被卖了都还要帮着数钱!”
“我这回不跟阿麓走,以后无非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宫里头,身败名裂。但若跟他走了,谁知道日后会将他拖累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在你们这等人手里吃过一次亏了,我不能让阿麓继续上你们的当!”
公襄霄听到此处,有点忍无可忍,冷笑道:“你倒是会狡辩,说的仿佛是王府害你们不能团聚一样!我对心筠兄不说掏心掏肺,却也绝对问心无愧!至于父王,自来出了名的爱才!心筠兄如今谈不上是王府不可或缺的人才,但以他的年岁,假以时日
,父王怎么可能舍得弃他不顾?!归根到底是你不肯走,何必扯了王府当遮羞布?”
云风篁冷然道:“这话你拿去搪塞阿麓也还罢了,跟我说这个……呵呵,世子对阿麓的心意,此时此刻,我倒是愿意相信都是真的。但一来王府还不是世子做主,二来,世子还年少,这会儿为阿麓两肋插刀,谁知道日后是不是反过来要插阿麓两刀?!”
“你当本世子是你?!”公襄霄听着,面现怒色,怒极反笑,“懋婕妤,你若只是辜负心筠兄的情深义重也还罢了,毕竟帝妃之尊,的确是心筠兄给不了你的只是你一壁儿哄得心筠兄对你死心塌地,却又转头将他真心当做儿戏般践踏;一壁儿又跟陛下撒娇撒痴,以博取富贵,未免叫人不齿!”
云风篁嗤笑了声,道:“摄政王当年对元妃何尝不是宠爱有加?元妃过世之前,偌大王府可是连个侍妾都没有的。可是先帝孝宗陛下沉疴时,元妃还不是‘凑巧’没了,以便清平侯府出身的继妃过门?”
见公襄霄脸色瞬间苍白,她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世子,人心善变,今日爱若珍宝,他日未必不是弃若草芥。就算他日仍旧视同珍宝,关键时刻,妻子儿女尚且可舍,遑论身外之物?王府的承诺再动听,那也只是承诺。”
“我出身的谢氏加上阿麓出身的戚氏,联手起来,也不可能在王府毁诺的情况下做什么,所以你们的承诺,我是不会相信的,明白吗?”
公襄霄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信任王府,其实,也是不信任心筠兄罢?你不信他将来会一直这样待你,所以你宁可留下来继续做宫妃,让他这辈子都有这么个遗憾,一辈子忘记不了你?”
“世子怎么知道他忘不掉我?”云风篁冰冷的反问,“我说了,人心善变,今日不知明日会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站在当下谈一辈子未免过于不切实际……而且,就算我这回跟他走了,你道我们就没有遗憾了么?从当年帝京的贵人们注目北地,从我那姐姐被扣上红杏出墙的名头,从谢氏戚氏两家退亲,遗憾,就已经烙下,就已经注定!”
“若我不曾前来帝京,而是跟族中姊妹一样,被送入家庙,或者仓促许配人家。兴许我这辈子到死都不知道,我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姻缘是怎么没有的;我原本注定的顺风顺水的人生又是怎么荒凉的?”
见公襄霄想说什么,她讥诮一笑,“世子是不是想说,就算之前有着种种的遗憾,但若此番与阿麓远走高飞,好歹也能弥补一二?”
公襄霄冷然道:“只可惜宫中富贵,非常人所能有。”
“宫中富贵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云风篁哼笑道,“只是这份富贵,归根到底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到。今日我为妃,自是骄行众人,金尊玉贵。他日一朝贬落,譬如崔氏,又怎知前途在何方?这个道理,我很清楚。”
“若是如此。”公襄霄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信,只道,“婕妤何必使得心筠兄黯然而去?难不成,婕妤自觉已然为陛下侍寝过,配不上心筠兄,这才拒绝?”
说到最后一句,他冷冰冰的笑了几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云风篁也不在意,淡声道:“因为我已经妥协了好几次了。”
见公襄霄皱眉,她懒洋洋的说,“跟戚氏退亲是第
一次;在孔雀坡拒绝同阿麓私奔是第二次;来帝京后收敛本性到处钻营奉承是第三次……自从三年前突遭变故以来,我一忍再忍,忍到心头滴血,只求许个敦厚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辈子。对于我的出身我的才貌来说,这样的心愿难道过分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结果呢?”
结果谢氏已经在写信跟江氏商量甲乙丙丁了,一道懿旨让她直接进了宫!
“那天我姑姑哭着回去跟我说进宫这事儿时,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云风篁认真道,“前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时候过日子也是这样,早知后来,当初不如一步不退,不退亲,不离开北地,直接投靠摄政王府……世子你说,结果跟现在比,哪个更好?”
公襄霄沉默。
云风篁也没要他回答,冷笑了一声道,“可惜没有早知道当初戚氏谢氏那几家,就是抱着祖训不放不想贸然卷进帝京贵人们的争斗,宁可让嫡子嫡女吃点亏,毕竟倾心相恋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我跟阿麓退亲之后也不是就寻不着其他人婚嫁了,这点儿代价避过一次浑水的麻烦,对于家族来说当然是划得来的。”
“可如今我人在宫闱,阿麓入了摄政王府,两家之前的打算,竟是一个也没能成功不说,局势反倒更坏了点。”
“至少当初硬顶下来的话,未必会跟翼国公府结下死仇!”
“我跟阿麓也不需要分开!”
她吁了口气,缓缓道,“不管家里愿意不愿意继续忍,我反正是不愿意了。难为这三年来我看云氏的脸色还没看够,明知道前途陷阱重重,还要继续看你们摄政王府的脸色?坦白说罢,我要是在宫里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冲着跟阿麓的情分,我也不是不能赌一把,就这么跟他走。”
“可我现在已经有着布局,做什么要将未来交在你们这些我根本不能相信的人手里做主?”
公襄霄硬声道:“你的布局?如今前朝后宫什么情况,你这等出身,能做什么手脚?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世子也不必套我的话。”云风篁哼了一声,说道,“阿麓这些日子赖你照顾,我也很承这份情。如今他去了军中,还请世子继续看顾些,作为回报,接下来世子但凡有什么吩咐,力所能及的,我自不会推辞。”
公襄霄被气笑了:“力所能及?这些日子你从本世子处得了多少好处便宜,有所回报难道不是应该的?!本世子真是好奇,心筠兄在你心目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首先,本宫必须保证自己好好儿的,这样,才能为世子长长久久的做事。”云风篁看着他,嘴角微勾,眼中却毫无笑色,道,“其次,本宫也必须保证自己好好儿的,这样,往后才能有跟阿麓重聚的机会。是吧?”
言外之意,只要本宫在,你们王府不好好照顾戚九麓,本宫就给你们记上一笔!
到时候,大家走着瞧!
听出她话中委婉的要挟,公襄霄面上怒色一盛,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觑着这人磐石般毫无摇动的神情,却又觉得索然无味,最终沉着脸,说道:“本世子可不敢指望婕妤什么!”
然后也没心情继续留下来,匆匆一拱手就待要走,却被云风篁喊住,问他:“熙乐怎么会在陛下那儿?”
第一百零二章 月染枝头
公襄霄一皱眉,道:“什么?”
“熙乐。”云风篁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陛下返回春半山庄的路上,救了个人,正是熙乐……”
“的确有这么回事。”公襄霄面色微变,道,“但,那是熙乐?!不是说只是春半山庄里的一个洒扫粗使么?”
这话让云风篁大为意外,喃喃道:“难不成陛下是在诈我?”
但皇帝好端端的干嘛诈她?多半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就问,“你是如何处置熙乐的?能确定陛下带回来那人不是熙乐么?”
公襄霄沉着脸:“你觉得心筠兄放心其他人处置你的近侍?”
“……”云风篁无语了会儿,道,“能追上他问下么?毕竟兹事体大。”
“明儿个早上打发人试试罢。”公襄霄头疼的捏着眉心,迟疑了下,放缓语气道,“不过熙乐关系重大,心筠兄不可能留下这等破绽……要么是有人故意冒充,要么,就是陛下生了疑心。不管是哪一种,你接下来只怕都不太平,当然这也是你自己选的,纵身败名裂也不冤枉。只是若还念着心筠兄的好,届时别拖累了他就是!”
云风篁默然了会儿,没接这话,只问:“对了,阿麓跟皇后那边……”
“他人都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话没说完就被公襄霄打断,嘿然道,“反正这里头他出了多少力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委屈,你现在难道还想补偿他?!你如今自身都难保,补偿得了么?”
说着不等云风篁回答,就起了身,“前人说一不做二不休,婕妤既然选择了留在宫中,就莫要首鼠两端,还请好自为之!”
月白色掐银线暗绣缠枝莲纹的袍衫在银色叶浪中很快消失不见,云风篁却在石桌畔一动不动的坐着,月光落了一层霜在她发间衣上,她心里却比此刻的霜色更寒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风篁自失的笑了笑,起身离开。
之前走进来的时候她是专门记了下大概的路径的,然而究竟神思不属,转了几个弯之后,看着前后左右一般无二的芦苇丛,就有些懵。
反正错了也不过是走到水里去……
云风篁这么想着,也懒得仔细辨认,随便择了个方向走,然后,然后她就真的走到水里去了深一脚浅一脚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摔出芦苇丛扑通一下扑进够不着底的池水里的那种。
以她的水性其实下一刻就能立马浮出水面。
可云风篁却毫无动作的任凭池水将自己吞没,一直沉到底也无动于衷,片刻后她已经在窒息之中意识含糊了,方才在身体的本能驱使下上浮。
这个过程里她眼前电光火石,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谢氏公开清理门户那天,谢风鬟看向族人,尤其是云风篁等姊妹时目光满怀歉疚,可当她被绑进猪笼沉入潭中时,眼角眉梢都透着解脱;
想到漫天大雪里江氏握着她的手告别,竭力忍着眼泪却最终还是在风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啕;
想到那年孔雀坡上,戚九麓单衣薄裳,面色苍白的拦住车队
想到数日前石室之中,他满怀欣喜的告诉她,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哗啦。”
云风篁头探出水面,种种画面仿佛被她撞碎的水镜,轰然破碎。
刚刚被她撞开的芦苇伸手可及,她却没有上岸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朝后倒去。
绾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处,长发散开在水中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愈显她面孔雪白,雪白到毫无血色。
在水流轻柔的推动下,静静漂浮,如夜色里的水妖。
四周被惊扰到的蛙虫起初噤不敢言,片刻后约莫没发现什么威胁,重新嘈嘈切切的鸣叫起来。
夜幕下的空明池恢复了热闹,喧喧嚷嚷的仿佛这世间不曾有悲哀不曾有孤寂。
云风篁仰躺水上,随波逐流,眼中折射星月璀璨,心里却是空空落落,无思也无想。
潺潺流水声里不知何时掺入了一缕笛声。
低沉婉转,幽咽凄切。
像诉说一段悲哀无奈的往事,又分明冷冰冰的宛如袖手旁观。
云风篁怔怔的听着,露出水上的面颊逐渐湿透。
伴着笛声载沉载浮良久,她忽然被横亘水面的花枝挡下,旋即,笛声突兀的住了。
少年婕妤茫茫然抬头,却见头顶递过来一方锦帕,玄底金线,质地与做工无一不考究到极点。
云风篁目光在帕子上停留片刻,顺着修长白皙带着薄茧的手往上,俯身下来的男子霞明玉映,长睫掩映之间星眸潋滟,似无情又似悲悯淳嘉见她没动,直接将帕子塞进她手里,尔后将刚刚放下的玉笛举回唇畔,继续闭目轻吹。
他坐的这株花树是桃花,这季节山下早已是桃实初成,山上却还有着零星的开放。
几瓣桃花随夜风摇曳,飞沾鬓间袍角,平添些许旖旎柔情。
流水般的月色下,淳嘉手与笛几成一色,泛着淡淡的辉光,他合着眼,眉宇之间一片漠然,长睫低垂,墨发披散,有一种抽离世外的冷淡与高远,专心致志的吹奏着云风篁不知道的曲调。
凄凉又淡漠。
似沉沦其中,又似超然之外。
复杂难言。
云风篁漂浮水上,茫然而无措,只下意识的抓紧了手中锦帕。
良久,这一曲终于结束,淳嘉放下玉笛,缓缓张目。
云风篁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恰一阵夜风过,掀动墨发飞舞,花瓣乱坠,拂过淳嘉毫无表情的面庞,清冷森寒,如真如幻,竟不似人间帝王,叫人疑心是天上谪仙偶然驻足枝头,下一刻便要倏忽不见。
自然下一刻他没有不见,只是注目云风篁面上,静静打量着,片刻,淡声问:“夜色已深,婕妤何以在此?”
“……睡不着,听着笛声,就过来瞧瞧。”说话间云风篁仍旧仰浮水面,只将偶然飘落她唇间的一朵桃花拈起,专注的看着,语气平静,“打扰陛下雅兴了?”
淳嘉没说什么,只道:“夜里水凉,回去罢。”
语毕,他再次横笛唇畔,竟不打算追问。
而云风篁也没听话的返回兰舟夜雨阁,却抓住刚刚挡下自己的花枝,微微用力,翻身坐了上去这动作让整株花树好一阵摇晃,激得枝头花瓣簌簌而落。
这动静让淳嘉刚刚吹起的音符错了一个,他由此停了手,抬眸看她:“还有事?”
云风篁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朵桃花看了看,扔进池中,轻笑一声:“只恐陛下有事,故不敢就此离去。”
“朕无事。”淳嘉语气里有着些许的倦怠,他冷淡道,“晚膳时摄政王世子故意向太皇太后提及先帝,朕就知道他寻机留宿行宫,必要与你私会,目的不外乎是与戚九麓有关……这事儿你也不是头一次做,既然摄政王世子已然离开,你自回去兰舟夜雨阁就好,何必跑来试探朕?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跟朕彻底摊牌?”
“……”云风篁尽管心中有所准备,此刻闻言,也不禁一震!
她与皇帝如今同在花树上,这般反应,淳嘉哪里察觉不到?
他微哂:“还有何事?一并说了罢。”
“……陛下宽宏大量,妾身无以形容。”云风篁沉默片刻,到底却不过疑惑,问,“敢问陛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
她问这话没有指望皇帝一定会回答,但淳嘉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淡声道:“摄政王父子能私通后宫,无非靠着皇城司。而皇城司中既然有人心向摄政王,有人心向摄政王世子,为何不能有人心向朕?”
毕竟皇帝才应该是历代皇城司的主人。
“是这样么……”云风篁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自嘲,是啊,之前不是说过好几次了么?淳嘉再落魄再傀儡,终归是天子。
哪怕他没亲政那会儿,逢年过节的大典上,也是高踞帝座,受着纪氏、郑氏、崔琬、摄政王等庙堂巨擘的三跪九叩的。
既然如此,当年窦王妃病逝之后,娘家尚且能够为年幼的公襄霄留下人手护持,遑论一个逐渐长成的皇帝对于底下人的吸引?
相比之下,她跟戚九麓倒是自幼受到家族不遗余力的栽培可谢氏跟戚氏的门楣放在那儿,倾尽所有能给予的眼界势力也不过就那样。
如此输给淳嘉,其实也不冤枉,毕竟非战之罪。
然而云风篁心中终究愤懑,她才拒绝了戚九麓,才敲打公襄霄护着点戚九麓不然等她事成不会放过摄政王府,结果就这么栽了?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只觉得胸口堵的慌,而世事荒唐又讽刺。
“陛下既然不在意,为何还要将那烧伤之人假称熙乐,敲打妾身?”崩溃刹那间,云风篁几乎觉得自己这辈子纯粹就是个笑话了,却陡然灵光一闪,稳住心神,沉声反问,“陛下方才所言只怕都是揣测罢?”
淳嘉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玉笛凑到唇畔,轻轻吹了个婉转的调子,池水粼粼间,映衬他眸光澄澈,清曜凝澹,似从来不曾沾染过俗世红尘的天真纯净。
这人就这么端着纯净天真的模样儿,勾唇一笑,愉悦道:“之前是揣测,现在可不是知道猜对了?”
第一百零三章 又双叒交锋
“……”云风篁张着嘴,整个人僵若石像。
然而片刻,笛声再起时,她忽然就冷静下来了,甚至还笑了笑,满怀恶意道,“那又怎么样?”
你是猜对了,本宫不但私下同公襄霄来往,通过他跟戚九麓相会,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但是,你能怎么样?
捅出去?
且不说到时候全天下都要知道你这天子头顶草原青青,到时候皇室面子朝哪搁,好不容易借万年县重审郑凤案积攒的一点儿声名,转眼就将成天下笑柄,就说皇帝如今能跟摄政王闹掰么?
暂时放过公襄霄,先处置了云风篁跟戚九麓?
然而戚九麓也还罢了,关键是云风篁可是翼国公亲自做主记入云氏族谱的。
皇帝这么做,但凡漏了只字片语出去,翼国公府将如何自处?
到时候,皇室叔侄联手对外的局面将何以继续?
所以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皇帝什么也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
云风篁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忽然把话说开,这岂非是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淳嘉合目专心吹笛,一时间没说话,半晌他吹完这一曲,慢慢放下玉笛,方道:“是不怎么样,所以婕妤,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去了么?”
这反应让云风篁微微皱眉,她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来摊牌的准备,对方却轻飘飘的根本不接招。
“陛下夤夜吹笛,是为了妾身么?”心念数转,云风篁踢了踢花枝下的池水,微笑,“真是对不住陛下,叫陛下为难了。”
她吃不准皇帝的心思,又怎么可能配合皇帝的意思避战?
反正私通外男的事情都曝露出来了,这会儿再将皇帝得罪些,也不会更坏,不是吗?
“这般晚了,爱妃还是流连不去。”似乎她一而再的打岔让原本打算继续吹奏的淳嘉有些厌烦了,玉笛在掌心打了个转,索性插入绛红束带内,年轻的帝王不动声色的变了称呼,带着些许可以说是轻佻的意味,柔声道,“是怕朕秋后算账呢,还是怕朕迁怒返乡之人?”
云风篁轻笑着反问:“陛下会么?”
淳嘉懒洋洋说:“朕若说不会,爱妃信么?”
这话让云风篁有些无言以对,正沉吟着说辞之际,皇帝慢悠悠的继续道,“爱妃似乎很失望?因为朕不曾勃然大怒?”
“虽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然而谁不希望多承恩泽。”云风篁眯着眼,说道,“陛下这般冷静,妾身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失望?”
皇帝勾了勾唇,笑容玩味:“因为爱妃刚刚为朕拒绝了戚九麓,然而朕明知道爱妃私会外男却无动于衷……爱妃真的一点点失望都没有么?”
他知道……他又知道……他怎么又知道了?!!!
乍听这话,云风篁差点没当场崩溃:难不成从自己入宫起,所有的秘密这混账皇帝都心知肚明,甚至一直笑呵呵的看着,坐等打脸?!
但汲取刚才的教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分析:这家伙刚刚诈出了她跟戚九麓一直通过公襄霄私会的消息,然后戚九麓昨天带着小厮离开是明晃晃的事情,肯定不止念萱一个看到,皇帝只要留意当然也会晓得。
如此,皇帝一句“爱妃刚刚为朕拒绝了戚九麓”,其实也未必就能证明皇帝知晓了来龙去脉,更可能是试探之辞。
“妾身若是不失望,何必夜半循笛声而来?”云风篁心念转了转,却不否认,微笑道,“只是陛下满心满眼都是悦婕妤,妾身再怎么跟陛下纠缠,不过徒惹厌烦罢了。”
淳嘉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慢慢慢慢的笑了起来,缓声道:“这就是你拒绝戚九麓的原因?”
见云风篁微微怔忪,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他眼中笑色更浓,“因为戚九麓左右满心满眼都是爱妃,所以可以恣意辜负,毕竟他终究舍不得怪你,倒是朕心思不在你身上,故而……”
话没说完,云风篁已然从花枝上腾的爬起,拽住淳嘉的衣襟,朝底下狠狠一扯!
淳嘉“啧”了一声,反手一把抓牢她手腕,两人互相牵制着,直直的摔入空明池中!
皇帝不会水,云风篁还想趁势让他吃点苦头,然而这地方水不深,她才在水里调整了个便于发力的姿势,这人已经从从容容站了起来。
水位不过到他腰间,荼白窄袖描金窃曲纹交领袍衫本就轻薄,沾湿后紧贴胸膛,勾勒出块垒分明的肌肉与精瘦的腰肢,愈显英悍。许是夜间寒露深重,他袍衫外罩了件玄底暗绣衔花对襟广袖鹤氅,混同被浸成干涸血渍般色泽的腰带,在水面飘飘扬扬,几与暗夜一色。
虽然发梢面颊都在往下不住的淌着水,淳嘉神情之间却没什么狼狈与恼火,他伸手抹了把脸,不在意的朝岸上走去。
这般平静让云风篁更为恼火,她直接伸腿将正要举步的皇帝绊了个踉跄!
若在平地上,以皇帝自幼打下的功底,慢说云风篁肯定绊不着他,就算绊到了,他也未必会摔倒。
但这是水里。
皇帝没有在水中扎马步的经历,他察觉到身体失去平衡后尽管立刻试图站稳,却因错估了水流对动作的阻力,仍旧朝着前面摔下去当然他也不会放过始作俑者,再次抓住了云风篁,拉着她一起跌入水中。
而且这次他上岸之前不打算放过这个不安分的妃子了。
云风篁在他手底下挣扎着,不时的给他使绊子,从两人落水的地方到岸上不过七八步,因着这番缠斗却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以皇帝将云风篁按在及踝的水中为止。
失了地利的少年婕妤无力再战,只能罢手。
“……陛下刚刚的话真是在说妾身么?”她被迫仰躺在浅滩上,看着头顶深蓝色夜幕下的星月璀璨,忽地冷笑起来,“还是在喟叹悦婕妤呢?”
俯身下来的皇帝面容都被夜幕笼罩,看不分明神情,只觉得他仿佛勾唇笑了下,那笑容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淡漠,又或者是不在意。
云风篁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自顾自的说道:“要说心知肚明青梅竹马对自己死心塌地,所以任性妄为肆无忌惮,谁能跟悦婕妤比呢?”
她心里此刻非常的懊恼,是觉得自己太冲动了。
今晚已经流露了太多的秘密给淳嘉。
平时她不是这么好套话的。
归根到底,拒绝戚九麓之后跟脚听到戚九麓离开的消息,再怎么故作镇定,
心,终究是乱了。
这种情况下,之前淳嘉专心吹笛,让她离开,她其实就应该离开。
整顿情绪,择日再战,这才是理智的选择。
可今晚她有点理智不起来。
譬如此刻,明明已经察觉到皇帝抓着自己手臂的力道加大了几分,似乎委婉提醒她不要继续挑衅,她却仍旧笑着继续,“陛下也吃不消悦婕妤了么?这也不奇怪,自来人心善变,何况陛下贵为天子,坐拥三宫六院,什么样的解语花没有,悦婕妤论美貌论才干论家世论温柔小意,有哪一个拿得出手?陛下能忍她这八年,约莫也是别有所图,能让纪氏之流认定了陛下是个念旧之人,不擅伪装,故而放松警惕罢?”
“但如今陛下已然亲政,悦婕妤的用处没那么大了,哪怕她有孕在身,可……”
话没说完,淳嘉忽然松开她,自顾自的举步上了岸。
云风篁又在水里躺了片刻,才懒洋洋翻身坐起。
就见淳嘉还在不远处,拧着衣摆的水,侧脸被月光照成霜色,眼底一点锐光叫人想起出鞘的利刃,是一种不需要靠近就能感受到的锋芒。
然而察觉到她的动静,看过来的目光却平静的不起半点波澜:“要扶么?”
“……有劳陛下。”云风篁眯着眼看他,忽然觉得他这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十万分的不顺眼同样是青梅竹马,明明戚九麓能甩袁楝娘十八条街都不止,凭什么他一边隐忍着夺权、一边忍受着袁楝娘的种种无理取闹,却还能不动声色不流露丝毫软弱与颓然?
倒是她,单这两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想着一了百了。
于是明明可以自己站起来的,偏一动不动的等他来扶。
等皇帝走到跟前伸出手了,她却不去接,而是就这么抱着膝盖坐在水里,轻轻的笑,“陛下,妾身傍晚时听底下人说,悦婕妤在芳音馆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陛下若是心里不痛快,何不与妾身说一说?终究今晚大家都是伤心人不是么?”
淳嘉连眼神都没动,只平静说:“朕已经习惯了。”
“所以悦婕妤今晚当真在芳音馆闹了?”云风篁痛快的笑出了声,“妾身才回来,可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没想到猜对了!”
她不等皇帝喝止,就急急忙忙的说下去,“嗯,悦婕妤来行宫这些日子,因为慈母皇太后看着,据说低调了许多。怎么忽然说闹就闹了?难不成是为了陛下此番出猎没带上她?不不不,应该不是,那样的话,要闹也该在出发之前闹;这会儿狩猎都结束了,再闹有什么意思?大不了陛下答应下回带上她而已。”
“要么是为了陛下带回来的猎物?只是就算悦婕妤没规矩的跟慈母皇太后争抢,以慈母皇太后对她的宠爱以及对皇嗣的重视,想来也会打圆场,主动退让。”
“若是跟其他后妃吃醋,那按着悦婕妤的性.子,也该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直取妃嫔门上才对!”
淳嘉看着她,薄唇紧抿,原本俊秀的面孔透露出几许冷酷的意味。
云风篁不以为然,笑着说出自己的揣测:“算算日子,悦婕妤腹中皇嗣足以断出男女,莫非,悦婕妤要陛下答应立这孩子为太子,而陛下出于种种考虑无法答应,所以?”
第一百零四章 朕不是朕没有朕冤枉!
“所以爱妃今儿个究竟在摄政王世子那里听到多坏的消息,这般想方设法的试图激怒朕?”淳嘉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伸手掐住了她下颔,强迫她跟自己对视,他语气并不激烈,甚至还有些温和的意思,目光却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情绪,“你是后悔了么?是后悔什么?还是落不下面子自己了断,想借朕的手?嗯?”
云风篁皱眉,偏头甩开他的辖制,冷笑:“陛下明察秋毫,这等小事,还用得着妾身亲自禀告?”
淳嘉哂道:“爱妃这时候很像楝娘。”
袁楝娘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比!
云风篁怒极反笑,正要说话,就听皇帝跟着道,“她总觉得,只要她受了她觉得不该受的委屈,就可以对任何人发泄,而且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云风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皇帝还在继续,“当然,楝娘自幼深得宠爱,养成这种性.子,朕与母后,还有袁家,都有着责任。可爱妃据说打小被族中当嫡子栽培,难不成谢氏的嫡子,就是爱妃这等心性?”
这昏君说什么她想方设法激怒他?
他何尝不是在想方设法的激怒她?!
云风篁心中冷笑,道:“陛下这话不对,妾身虽然有时候也爱迁怒,可寻常时候拿青梅竹马当出气筒也还罢了。若是非常之时,又或者阿麓分明累了乏了,妾身根本舍不得再说他什么所以妾身怎么会跟悦婕妤像?妾身可比她会心疼心上人太多了!”
“心疼的戚九麓千里迢迢来帝京,待不几个月就又黯然而去?”淳嘉面不改色,微笑看她。
云风篁气的几欲吐血,恨不得当场揪着他脑袋按进空明池,让他做个新鲜的水鬼!
无奈双方武力差距让她冷静,强忍住,努力不动声色:“妾身人微言轻自然不及陛下堂堂天子位高权重,能将悦婕妤护的风雨不透!却不知道陛下何时为悦婕妤晋回妃位?如此也好让悦婕妤改一改平素尖酸刻薄嫉妒成性的做派,恢复一下大家闺秀该有的气度不是?”
你厉害你家青梅进宫不到十年就成了个前朝后宫公认的妒妇?
淳嘉一派波澜不惊:“楝娘晋位是应有之义,至于气度,凭她什么做派,朕喜欢就行了。”
云风篁冷笑:“喜欢的袁楝娘往常三不五时歇斯底里,今儿个才在慈母皇太后跟前闹过一场?”
淳嘉心平气和:“无妨,以前朕身不由己,楝娘气头上发作,过后也能理解。往后自然不会再这样。”
“对啊,毕竟单是今年宫里就添了这许多新人。”云风篁一脸赞成的点头,“悦婕妤就算有三头六臂,又哪里吃醋的过来?以后这宫里的人只有更多的道理。如此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她年纪也大了闹不动了,也就麻木了。”
淳嘉哂道:“爱妃这般针对楝娘,除却才进宫时的恩怨,莫不是嫉妒楝娘可与朕长相厮守,而爱妃与竹马却只能相见无期?”
云风篁皮笑肉不笑:“陛下,现在是悦婕妤同陛下以及陛下的三宫六院的长相厮守,以及,照目前来看,悦婕妤同她所期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真正相见无期!”
“……”两人森然对望,明明眼中怒火高炽,恨不得让对方当场去世,却又非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你说的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一点都不在乎不难过的样子,僵持良久,到底云风篁自作孽不可活她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喷嚏。
没办法,虽然说如今正是暑热的时候,山间本就比底下荫凉。
还是晚上,她还在空明池里随波逐流泡了好久,这会儿还一直坐在浅水之中。
夜风懒懒散散的吹了几回,可不就吃不消了?
两人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应声消散,云风篁心中懊恼,却见淳嘉微弯唇角,似有嘲笑之意,不禁恶向胆边生!
她猛然伸臂揽住他脖颈,同时倾身,将重量压了下去这举动淳嘉只道是想借势起身,因此未作理会,谁知道云风篁靠近他的刹那忽然张嘴,细密如编贝的皓齿在月下泛着森寒的光泽。
淳嘉下意识的侧头欲躲,结果好巧不巧,云风篁一口没咬到他颈项,却重重撞在了他唇上!
他被这大胆妄为到肆无忌惮的婕妤气笑了,抬手将云风篁正待转开的头颅按住,凶狠的回吻。
这绝不是情浓时候的耳鬓厮磨,唇齿之间充斥着激烈与角力,不似亲热,更似一场无言的交锋。
半晌,云风篁伸手狠掐淳嘉肋下软.肉,总算迫使他松开自己。
两人鬓发散乱,努力控制着喘息,看向对方的眼神越发锐利,微肿的唇上血迹斑斑。这时候月光正好照在云风篁面颊上,长发蓬乱面色苍白唇染鲜血的少年婕妤跪坐在水中,身姿楚楚,眸子亮若妖鬼,美的带着点儿肃杀与诡异。
因着疼痛,她下意识的舔舐了下唇瓣,舌尖一片腥咸,不禁蹙眉这动作让原本心存暴虐的淳嘉微微凝眸,忽然就收了通身凌厉,含笑捏一捏她面颊,道:“罢了,随朕去醒心堂如何?”
“……”云风篁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都闹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让本宫侍寝?!
她直直的看着淳嘉,确认他不是在调侃,深呼吸,然后微笑:“陛下方才不是让妾身回去兰舟夜雨阁?不若陛下送妾身回去可好?”
淳嘉似笑非笑的看她:“成啊!”
于是半晌后,他站在空明池畔,一言难尽的看着披帛结成的长索,“……你确定要朕从这儿上去?”
“都这么晚了,妾身的屋子又在最上面。”云风篁面无表情的柔声道,“若是去敲门,且不说得惊醒多少人,就说妾身跟陛下如今这一身**的……也不适合声张呀?”
淳嘉犹豫:“这披帛瞧着不是很牢固……”
“怎么会不牢固?”云风篁不动声色的打断,“不信您看!”
说着不等皇帝开口,就拽着披帛三下五除二的爬了上去,翻上三楼的阳台,她探身朝底下招手,小声催促,“陛下,快些!”
“……”淳嘉很抗拒的样子,然而许是色迷心窍,他徘徊了会儿,到底还是拽着披帛开始朝上爬然后不出云风篁意料的,中途就摔了下去!
没办法,云风篁是按照自己的体重还有力道来结披帛的,这道长索吃得住她却哪里吃得住淳嘉这等成年男子,还是长年锤炼身体的成年男子的分量?
底下水才及膝,她也不担心这旱鸭子皇帝摔出个好歹来,忍着笑,一本正经低声问:“陛下,您还好么?”
然后,皇帝还没开口,二楼的一间屋子蓦然窗门一开,跟脚一个宫嫔嘹亮的一嗓子:“啊啊啊鬼啊啊啊!”
云风篁:“……”
才从水底淤泥里艰难爬起来的淳嘉:“……”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云风篁二话不说解开绑在阳
台栏杆上的长索,三下两下收起,哧溜钻进屋,跟脚反手将离开时特意留的窗掩上!
淳嘉:“……”
这还没完,宫嫔的惊叫惊动了兰舟夜雨阁上下不说,连带外头戍卫的侍卫也被惊动,只听着乒乒乓乓,三层楼阁灯火渐次亮起,不远处也传来甲叶摩挲的奔跑声这时候,火速更衣绾发完毕的云风篁,施施然披着妃红对襟广袖外衫,斜插点翠镶碧玺红宝石辑珠翡翠珊瑚步摇,趿上桑木屐,开了通往阳台的门户,踢踢踏踏、不紧不慢的走出来,威严扬声:“大晚上的,何事喧哗?!”
淳嘉:“………………………………………………………………”
……后半夜兰舟夜雨阁内外的兵荒马乱且不提,单说天明之后,皇帝才起身,就被一早守着的宫人请去株雪苑说话。
太皇太后一把年纪的人了,虽然是纪氏女,但辈分身份放着,皇帝一向尊敬。
见她再三欲言又止,不免主动道:“皇祖母有什么吩咐尽管明言!”
“皇帝性情敦厚,哀家是知道的。”太皇太后一脸的“你叫哀家这该怎么说”,吭哧吭哧半晌,方艰难的组织出一番措辞来,“只是……宫中妃嫔,原本就是为了伺候你的,纵然宽纵,也不可太过……虽然懋婕妤子嗣艰难,可皇帝若是喜欢……这个……常去也成……这个……大晚上的……这个……总之还望皇帝以御体为重!”
说完也不给淳嘉开口的机会,直接端茶送客。
昨晚拜云风篁所赐,也不幸染了点儿风寒、起来时就晕晕乎乎的皇帝茫然出门,还没回过神呢,就被宫人又请到隔壁芳音馆。
芳音馆里袁太后专门让人清了场,就母子两个谈心。
她是一手养大淳嘉的人,情分不比其他长辈,这会儿就直说了,拉着淳嘉,看着他有些病色的面容就落下泪来:“我儿喜欢那小云氏,想临幸她,自去就是了!楝娘左右就是那么个性.子,这么多年来咱们还没习惯吗?咱们昨儿个没依她,不管你是独自歇在了醒心堂,还是召了旁人侍寝,她都不会高兴的。反正有哀家在,她闹也只在芳音馆里闹而已……”
“何必夜半三更的效仿那梁上君子传了出去叫人笑话你堂堂天子,想让自家妃子伺候还要这般鬼鬼祟祟事小,这幸亏你昨儿个摔下去的地方是浅水,有惊无险!”
“这要是有个闪失,你叫哀家怎么活?!”
淳嘉:“……”
朕不是!朕没有!朕冤枉!
他张着嘴,想解释,然而袁太后自顾自的心疼,压根没有听他澄清的意思,念念叨叨的就是让他放宽了心,这三宫六院他想睡谁就睡谁,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她儿子皇帝做了八年也亲政了,难不成临幸个妃嫔还要看人脸色?!
袁太后这袁楝娘的亲姑姑都这么说了,纪太后跟纪皇后再没有不同意的。
纪太后甚至还跟袁太后说:“之前皇帝就说要给那小云氏提位份来着,后来不是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多给耽误了吗?悦婕妤如今到底有着身孕也不好说她什么,不若就给这小云氏将位份提起来,也好让悦婕妤心里有个数,日后行事还是谨慎些的好,不可胡闹了。”
就这样,在兰舟夜雨阁一边打着喷嚏喝药一边安抚念萱的云风篁,意外的接到消息:“恭喜娘娘晋位,为九嫔之首昭仪!恭喜昭仪娘娘!贺喜昭仪娘娘!”
第一百零五章 长辈训诫
国朝后宫妃嫔之间界线分明,所以封妃大典最受重视。
但从婕妤晋昭仪,就不是那么郑重其事了一道懿旨,云风篁换上尚服局连夜赶工出来的昭仪礼服,去给太皇太后、三位皇太后以及皇后请安谢恩,也就完事。
大概是淳嘉刚刚在兰舟夜雨阁外闹了一出夤夜偷香未果反落水的事情,侧面坐实了帝宠所在,太皇太后以及三位皇太后对云风篁的态度都很好。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对于皇帝大婚时候入宫的后妃们还有些多年相处的一些情分,愿意格外给点儿面子。对于云风篁这种后起之秀,固然和颜悦色的,但也没说两句话就借口乏了让告退。
总之就是很寻常的请安谢恩。
套路而利索。
三位太后到底年轻些,又各怀心思,聊的时间也比较长。
纪太后开门见山的鼓励云风篁好生服侍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她多争宠、多侍寝,尽可能的勾着皇帝别撒手。皇帝这些年不容易,做妃子的一定要尽可能的顺着他,而不是心胸狭窄的不能容人才是。
云风篁的理解是,要能气得袁楝娘小产那就最好不过了。达不到这个目的也将皇帝紧紧的攥在手里,怎么也比便宜了姓袁的贱人好!
袁太后还是要为皇帝考虑的,顾虑云风篁子嗣艰难,只说让她待皇帝用心些,别给皇帝添麻烦,做了昭仪该有昭仪的气度只差明着劝云风篁,皇帝喜欢你你就帮忙哄他去那些能够给皇家开枝散叶的妃嫔那儿,而不是只顾着自己的宠爱明明生不出来还霸着他。
至于曲太后,说起来云风篁还是头次跟淳嘉这生母打交道,之前宴饮上固然见过,然而都是隔着人群侍者看上几眼,不曾交谈过。这回借着晋位请安的机会当面,不免有几分好奇。
曲太后不愧是以色侍人的侍妾出身,在三位太后里数她最为美貌,淳嘉的长相至少有七八分随了她。
哪怕如今年岁渐长,又因为守寡的缘故穿戴朴素,几乎未用钗环,依旧眉眼精致,身段妖娆,风韵十足。
不过生着一副娇媚动人的模样儿,曲太后为人却非常的内向,气质甚至有些撑不起圣母皇太后的名号,是那种近乎怯懦的沉默。
按说这样的太后,云风篁合该跟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样,意思意思的走一番场面就了事。
但实际上她在曲太后的朝颜院待的时间是最久的,只因昆泽郡主也在场。
跟淳嘉同父异母的郡主与兄长生得并不肖似,容长脸儿,细眉长目的,论姿色只能算清秀,却是个极活泼的性.子也不知道跟着曲太后这样的养母是怎么养出来的她对于云风篁的到来非常的惊喜,这倒不是说她对云风篁一见如故什么的,而是之前郡主想跟淳嘉出猎,结果没到兄长跟前说就被曲太后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
故此这会儿见着云风篁,跟见了亲姐似的,待她行礼如仪毕,就毫不见外的开口,问长问短,差不多将春半山庄包括所在山谷的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问了个底朝天,看着快到掌灯时分了,才心满意足的告退,说要去跟明惠几个分享见闻:“母后我走了啊,我去明惠姐姐那边用膳!”
说到最后一个字,郡主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一直沉默的任凭郡主叽叽喳喳的曲太后到此刻才低声问云风篁:“昭仪要留下来用膳么?”
“娘娘厚爱,不敢辞。”云风篁觉得都这时辰了,懒得回去再折腾,索性答应下来。
结果才应下,就见曲太后分明的一怔。
好么,人家太后原来只是客气问问,本来压根没打算留饭来着……
意识到这点后,云风篁跟曲太后都有着片刻的尴尬。
索性太后跟前的侍者很快上来解围,问云风篁都有些什么忌口的?
跟太后蹭饭,还是不熟悉的太后,云风篁当然不敢挑三拣四,谦逊的表示自己什么都吃,一点儿也不挑剔。
她心想以曲太后的身份,膳食水准肯定差不到那儿去,就算有那么几道自己不喜欢的,大不了拣喜欢的吃呗。
结果半晌后膳食摆上来,云风篁一看就后悔了……
这曲太后在宫里头未免太低调了吧?
她进宫也好几个月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太后是茹素的?!
看着满桌子绿油油,云风篁差点搁了牙箸直接回去兰舟夜雨阁偏曲太后大概为了弥补刚才听说她要留下来时的怔忪,专门将自己面前的几盘菜赐过来,这种赐菜那是必须吃的,而且最好吃完,以示重视与感激。
云风篁心道等下回去了务必让厨子连夜炖个蹄什么的,嘴上却虚伪道:“太后娘娘这儿的膳食果然就是不一样,妾身前两日有些风寒,太医让吃清淡些,故此这两日小厨房也都拣素菜做。可惜他们怎么做都做不出太后娘娘这儿的味儿。今儿个妾身涎着脸留下来,可算是留对了!”
“你这年岁的孩子很少有爱吃素的。”曲太后闻言微露笑容,说起来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笑,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灯下望去温婉而柔媚,轻声说道,“哀家刚刚还怕你不习惯呢,难为你喜欢。”
跟脚就说,“既如此,那回头哀家这边做好了菜,让他们给你送一份过去。左右都在行宫,也不远。”
云风篁颇为意外,她就是想顺口讨好一把,可没有跟着这位太后长久吃素的想法,遂推辞道:“这样太劳烦娘娘了,妾身其实……”
曲太后不等她说完,笑色就迅速淡却下来,换上了有些萧瑟的神色,道:“噢。”
“娘娘,昭仪娘娘头一次来咱们这儿,自然拘谨些。”见状,旁边伺候的近侍忙出来圆场,边低声劝着太后,边给云风篁打眼色,说道,“其实,心里哪有不想要的?只不过昭仪来的少,年纪又小,不好意思答应罢了。”
云风篁见状,嘴角扯了扯,到底没继续说什么,就听着那近侍作好作歹的,算是将这事儿给定了下来。
半晌后用膳毕,漱了口,略说几句闲话,云风篁告退,近侍跟曲太后说了声,亲自送她出门,趁势解释:“往常少有人来,便是公主们来的多些,也是扯了我们郡主出去玩耍,不在院子里的。太后娘娘平素寂寞的很,难为昭仪娘娘肯留下用膳,太后娘娘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欢喜。还请昭仪娘娘莫要嫌我们这儿冷清,常来才好。”
然后声音一低,“昭仪娘娘若是不喜食素,赏给底下人也好处置掉也好,只是莫要拒绝太后娘娘一番心意……我
家娘娘自从进宫以来,除却大典宴饮,都是一个人拘在屋子里,便是陛下也鲜少有暇前来……郡主活泼却到底年少不晓事……”
这么听着曲太后虽然是淳嘉的生母却也是可怜,亲生儿子并不跟她亲近,养母袁太后更在生母之前,嫡母纪太后就更不要说了,靠着家世以及孝宗元配的身份,就让淳嘉无法忽视。
相比之下,曲太后能够分到的皇帝的关心与探望实在少之又少。
前几年皇帝隐忍时,袁太后都不敢冒头,她就更不要说了。
今年皇帝跟袁太后都有些出头的意思了,她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云风篁于是陪着近侍唏嘘了一阵,这才告辞离开。
等回到兰舟夜雨阁的时候,皇帝已经来了会儿了,正靠坐在她素日用的软榻上,翻着她平素看的几本闲书。
俩侍寝过一次但云风篁没记住名字的奉衣跪坐在踏脚上,一左一右的给他捶着腿。
见着云风篁进来,慌忙住了手俯身见礼。
“陛下倒是会使唤妾身的宫里人。”云风篁摆摆手让她们起来,自己给皇帝福了福,不等皇帝叫起,就走过去,与他隔几坐了,似笑非笑道,“妾身都不曾让她们这样服侍过。”
皇帝看着书,没看她,只懒洋洋说:“那朕帮你调教好了,你坐享其成,还想怎么样?”
“妾身可舍不得拿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当宫女使。”云风篁道,“行了,你们先下去罢。”
俩奉衣诚惶诚恐的答应一声,也没问皇帝的意思,就退了下去。
等她们出了门,门口的宫女伸手将门掩上,皇帝才放下书,撑坐起来,斜睨云风篁道:“昭仪好大的威风,一声令下,连朕的意思都不重要了。”
“妾身有事儿跟陛下说呢。”云风篁把玩着小几上的茶具,闲闲的岔开话题,“刚刚给圣母皇太后请安,赶着饭点,就留在朝颜院里蹭了个饭,结果席间夸了几句膳食,圣母皇太后就说日后那边做了菜,也给妾身这儿送一份。”
“妾身哪里敢这样劳烦圣母皇太后?”
“无奈拒绝的时候却被左右止住,让妾身只管收下……陛下您看这?”
虽然云风篁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曲太后在宫里不是什么要紧人,一没家世,二跟淳嘉关系也不密切。
但究竟顶着太后的身份,这事儿还是跟淳嘉说下好。
而且,她也很想借机试探下,皇帝对这位生母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你这人怎么……”云风篁语罢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皇帝的神情,就见淳嘉一脸的一言难尽,片刻才叹着气道,“曲母后素来简朴,连她的便宜都不放过,朕也算是服了你了!”
云风篁连忙解释:“妾身只是随口之语……”
“既然曲母后愿意赏你恩典,你受着就是。”皇帝压根不信,一副“朕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朕都懒得再说你”的表情,道,“只是曲母后素来喜静,你别打量她好说话就总是去叨扰,明白么?”
云风篁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扭开头,撇了撇嘴角:“喔!”
这时候也不算早了,淳嘉见她没旁的事情要说,遂按着两人之间的小几,俯首吻下来……
第一百零六章 兰舟夜话
一番温存,唤入侍者伺候梳洗毕,重又熄了灯火安置。
只是兰舟夜雨阁傍着空明池,这季节蛙声轰鸣,才折腾过的俩人一时间被吵的有些难以立刻入眠,淳嘉就跟云风篁算账,问她:“全行宫都晓得朕为了临幸你不惜夜半效仿梁上君子,感觉如何?”
“陛下本来就喜欢妾身,妾身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云风篁一点儿也不心虚气短,笑嘻嘻说,“倒是今儿个给太皇太后她们请安,颇受抬举,想来圣母皇太后之所以愿意专门给妾身赐膳,也是瞧在了陛下的面子上。”
淳嘉叹道:“朕怎么会觉得你还有良心呢……”
“陛下,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之所以觉得妾身有良心,主要是因为陛下也是有良心的人啊!”云风篁正色说,“不然,真是那等没良心的,看谁都是别有所图、腌算计不是?”
淳嘉顿时不想跟她说话了。
然而云风篁倒是来了谈兴,翻个身,半伏到皇帝身上,撒娇似的问:“陛下,妾身今儿个在慈母皇太后那边请安,看到屋子里陈设换了好多,换掉的基本上都是易碎的瓷器玉器什么,该不会,都是悦婕妤那天发火的时候摔的?那悦婕妤这脾气未免太大了,慈母皇太后好歹是长辈呢。”
“朕还是你君主呢,也没见你对朕有什么敬重。”淳嘉合着眼,懒洋洋道,“别人给楝娘上眼药也还罢了,你?”
云风篁道:“妾身怎么就是上眼药了,妾身都能发现的事情,不信陛下还看不出来。陛下看出来了还没说什么,足见悦婕妤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所谓疏不间亲,妾身虽然读书少,这么些道理还是晓得的。不过是好奇罢了!”
皇帝哼笑道:“你好奇楝娘怎么脾气这么大?朕还好奇你这等跟贤良淑德半点不沾边的,怎么就能让戚九麓倾心呢?朕瞧那小子也不是什么温文宽厚的性.子,竟容忍得了你!”
“首先,妾身跟戚九麓门当户对,同在桑梓,两家还有着远亲。”云风篁一手撑在床榻上托了腮,一手抓起皇帝散落胸前的发丝绕来绕去的把玩,慢悠悠说道,“从最初认识起,他就不能轻看妾身、将妾身当做可有可无之人,反倒要以礼相待,不好怠慢。”
这般时代交通不便,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故土。
婚姻又是大事,为免子女遇人不淑,误结孽缘,除却攀附之类的特别情况外,当然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人家受青睐。
而门当户对,都是嫡出,正是男女双方平起平坐、互相敬重的基础。
“其次,妾身生的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她有着出身,这种情况下的美貌不会受到门当户对人家子弟的轻慢,只会让他们心生歆羡,继而憧憬。
“第三,虽然妾身的性.子不是那么温柔小意的,可族中对妾身的教诲素来比着戚九麓他允文允武,妾身也是闻鸡起舞,寒暑不辍,提笔能作诗著文,上马能开弓挽箭,琴棋书画,样样有所涉猎!”
察觉到皇帝嘴角抽了抽,颇有不赞同,云风篁不满的白了眼过去,“妾身没说妾身样样精通呀,然而戚九麓会的东西,妾身至少知道个大概,不至于他说起来的时候连个话都接不上!”
这是江氏的安排,江氏跟戚家说这是觉得戚九麓太优秀,怕自家女儿学少了日后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婿。戚家对于亲家这种为自家儿子量身定做未婚妻的行为当然是乐见其成,深觉江氏果然贤惠明事理,这等亲娘教出来的女孩子还用说?
实际上贤惠明事理的江氏转头跟云风篁讲的是我儿聪慧,学点儿皮毛左右不费什么功夫,日后戚九麓会的你都有所了解,看他还能不能糊弄你!
再者,日常也好借着跟戚九麓请教功课的理由相处,郎才女貌志趣相投,这还不能情分深厚,那这天底下也没有真心实意的小两口了。
而且戚九麓这等宗子,自幼受到的都是最正统的教
诲,妻妾有别,敬重正室,都是父母族人耳提面命的道理。
哪怕成亲之前从来没照过面,从两家定亲起,云风篁对他来说就已经迥然其他女子。
遑论自幼相处,有着美貌以及志趣相投的云风篁本就得戚九麓喜爱,相比之下刁蛮任性什么的,那就不算是缺点,而是被当成情有独钟的可爱了,如此戚九麓对于两人之间的婚约毫无抵触只有期盼,长年累月下来,那当然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
所以戚九麓虽然不是真正宽容豁达的人,但对云风篁,他的包容却几近无限。
云风篁面不改色的剖析完自己与戚九麓之间的感情,就问皇帝:“却不知道陛下又为何会对袁楝娘纵容至此?恕妾身直言,妾身实在看不出来袁楝娘有这个资格,令陛下这般痴心不悔。”
淳嘉笑了下,说道:“少年时候的事情谁说的准?许是缘分罢。”
“陛下,您这样就没意思了。”云风篁很是不满,“妾身都跟您竹筒倒豆子了,您却想蒙混过关么?”
淳嘉道:“什么叫做蒙混过关?朕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又没说你讲了朕也言无不尽。”
说是这么说,被云风篁摇着手臂缠着腻着,他沉吟了会儿到底还是开了口,“朕的生身之父扶阳端王生来体弱,因是先庄王唯一的嫡子,故而得以袭爵。所以母后过门之后一直无所出,先庄太妃自然有所不满。尤其是……曲母后生下朕之后,虽然母后立刻决定抱养,先庄太妃却还是大发雷霆。”
这是可以理解的。
在寻常人家,主母生不出儿子,抱养庶出子,会被视作贤惠大度。
但在宗室,尤其是藩王,无嫡国除。
袁太后自己尚无所出就抱养庶出子,等于是宣布放弃亲自生养嫡子的指望扶阳庄太妃能不生气?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袁太后是对的,淳嘉也以庶子身份成功承爵,但那会儿扶阳端王还在呢,袁太后就这么做,作为端王的母亲,庄太妃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段日子袁太后过的必定不会太好。
淳嘉道,“朕当时年纪小,也不懂。只记得从记事起,母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每回去了庄太妃跟前,回来屋子里总要跟蘸柳抱头痛哭一场。朕有时候看到了问,母后只说,是因为天下黎庶太过艰难,故而心痛落泪。”
他轻轻叹息,“朕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母后立刻就将朕抱至膝头,让人来给朕讲民生艰苦,讲坊间不易……朕那会儿太小了,很容易被转了注意力,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袁太后将跟婆婆之间的矛盾在庶子跟前隐藏的滴水不漏,次数多了,皇帝也就相信了,她的哀哭难受,都是因为心疼百姓。
“后来母后给朕请了西席教诲,朕就想,朕一定要好好学,做个贤王,治理好封地,让母后不再难过。”
淳嘉淡淡说,“因此先帝驾崩,纪氏不愿皇位落入摄政王父子之手,遍访宗室寻觅嗣子,问到朕愿意不愿意践祚,朕立刻答应了。”
毕竟在当时的淳嘉看来,若只是做扶阳郡王,将扶阳郡治理的再怎么花团锦簇,谁知道心慈的袁太后会不会转而心疼其他地方的百姓呢?
所以还是亲自当皇帝的好,这样可以做主整个天下,到时候,河清海晏,仓廪充实的太平盛世,他的母亲就不会再伤心落泪了。
“陛下真正纯孝。”云风篁干咳一声提醒,“那,袁楝娘?”
本宫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就能忍袁楝娘这些年,而不是你跟太后之间何等母慈子孝啊!
“朕以庶子之身承王爵,多赖母后策划,扶阳袁氏当然也有所援手。”淳嘉语气散漫,“后来他们提出以嫡女妻朕,母后答应了,楝娘也就时常到王府小住……朕来帝京前跟她相处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多,毕竟朕的功课不少,得空还要随国中臣属跋山涉水勘察民情,又或者与士林来往,以便扬名……为了补偿她,难得有空,母后都
会帮忙安排,以哄她高兴。”
比如说一起看个杏花,一起泛舟湖上之类……
袁太后自己是女子,也是从袁楝娘那年纪过来的,最清楚这年纪的小女孩子喜欢什么,淳嘉又愿意配合,母子俩心照不宣,只说是淳嘉亲力亲为只求未婚妻一笑袁楝娘不是有心计的人,所以虽然偶尔抱怨淳嘉太忙没什么空陪她,却也觉得未来婆婆和善、未婚夫身份尊贵才貌双全还对她甚是上心,根本不是其他人家可比的,故而满意非常。
在扶阳郡时这份感情在淳嘉看来其实算不得十分深刻,只能说习惯成自然。
不然他也不会答应来帝京承位在他眼里,袁太后是比袁楝娘重要的,而且这种差距毫无疑问,不需要纠结他就会选择袁太后。
袁楝娘觉得,她跟皇帝之间最值得怀念最有分量的,是在扶阳郡相处的那些年。实际上,真正让淳嘉对她另眼看待的,是她当初明知道前路叵测,却还是坚持入宫。
“若是爱妃处在楝娘当时的位置上,爱妃会怎么选?”淳嘉说到此处,忽然问。
云风篁想也不想道:“入宫是不可能的,竹马一日不亲政不当家作主,妾身就绝对不会入宫!但妾身不会跟竹马说妾身不想受委屈,妾身只会说这都是因为纪氏之流的阻拦,怕竹马夹在中间为难,反正将三宫六院统统怪上一遍,务必让竹马觉得妾身为了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三宫六院没有一个好东西!”
“然后等人一走,就在扶阳郡里寻个门楣比自家略低,但才貌双全讨人喜欢好拿捏的夫婿嫁了!”
见淳嘉一脸无语的看着自己,她想了想补充说,“嫁人之后如果还记得,那就再写个信哭诉一番都是家里逼着妾身,妾身也是没办法。反正家里可以继续怪纪氏,说是怕纪氏迁怒,这才不得不压着女儿出阁。”
免得竹马因爱生恨,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以至于之前一番表演统统付之东流……
“……所以朕这会儿都懒得说你什么了。”淳嘉叹口气,“要是朕的话,估计跟你做法差不多,顶多场面上处置的更好看些。”
云风篁赞成的点头,皇帝场面上确实做的比她好看,比如说到现在绝大部分妃嫔还是觉得皇帝温文尔雅俊秀宽厚……而她这个新晋昭仪的名声,啧啧。
淳嘉道:“如朕跟你这般人,不论以何等温厚随和示人,骨子里就是不肯将喜怒哀乐前途荣辱托付旁人,务必让自己占据主动的然而楝娘不然,她当初那般选择时,朕让母后亲自去劝说,也不是没提醒过她,她入宫之后处境艰难是一个,最紧要的是,一旦朕变了心,她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扶阳袁氏在扶阳郡还算名门望族,在帝京,又算什么?”
也就是说,袁楝娘死也是白死。
可她还是要入宫淳嘉不无感慨,“除却母后外,这是平生头一次,有人这样不顾生死的对待朕,所以纵然她这些年来性.子越发的拧了,朕也不忍说什么。”
云风篁笑眯眯道:“只是不忍说什么?妾身还以为您深受感动从此再无他人能入您心呢?”
“戚九麓的所作所为,朕瞧着都觉得唏嘘。”淳嘉呵呵反问,“然而爱妃感动归感动,完了还不是一般呼奴使婢的做宫妃?”
要说铁石心肠,帝妃谁也别奚落谁,都是可感动却不冲动的主儿。
云风篁对他这种揶揄不赞成:“妾身可不敢跟陛下比心狠,妾身之前大晚上的何等失态,陛下又不是没见过!”
她觉得她再怎么没良心,也总要比皇帝强一点吧?
淳嘉反问:“那你觉得朕今晚何以愿意陪你说这许多?”
“……”云风篁语塞了下,旋即眼珠一转,试探道,“陛下该不会忍了悦婕妤这些年,不打算继续忍下去了?”
不然,皇帝因着当初的那份感动,“不忍说什么”这些年了,怎么会忽然情绪波动的愿意跟她倾诉?
第一百零七章 意外惊喜……不,惊吓!
淳嘉只是笑,道:“你觉得戚九麓往后还愿意理会你么?”
“陛下就会逗人家。”云风篁琢磨了下,觉得这昏君奸诈得紧,吃不准他心思,就推了他一把,徉嗔道,“不来了不来了。”
见皇帝笑着任她推,她托着腮,又凑近了点,小声问,“对了,妾身看陛下,就知道慈母皇太后很会教导人,为何悦婕妤跟陛下一样,都是慈母皇太后跟前长大的,却?”
“教儿子跟教女儿能一样么?”淳嘉停顿了下,方慢悠悠的说道,“你能被家里当嫡子栽培,归根到底是靠了戚九麓的光,可不是谢氏真拿你当嫡子看……而且你也该晓得,长辈愿意栽培你固然是好事,自己要吃的苦头也不少。朕从四岁开始,风雨无阻,每日里的课业从早到晚,就没什么歇息的时候。甚至旦日都不例外!”
“这些母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朕毕竟不是嫡出子,若是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的,凭什么叫朝廷破例许承爵?”
“而楝娘是女子,只要朕袭了王爵,她过门就是王妃,毋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折腾,母后自然纵容些。”
云风篁笑着道:“陛下哄得妾身跟您掏心掏肺,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您却藏的严严实实,净没句真话!”
什么太后体恤所以纵容袁楝娘可以自由自在的生长这话大概也就拿去骗骗袁楝娘那样的小傻瓜吧?
想当初戚氏说什么子嗣不兴,好歹戚九麓还有俩异母亲兄弟呢。
就是这样,不管是戚氏家主那边,还是谢氏族中长辈,尚且从约定婚姻开始,就日日念叨:“戚氏人丁单薄,往后你们成了亲,偌大家业都须得你们夫妻俩操持,故而功课格外不可懈怠!毕竟旁人家兄弟妯娌众多,可以互为依仗。你们却只得靠着自己……这两篇大字再多写个一百遍罢!”
淳嘉可是独子!
上头连个能够出阁联姻的长姐都没有,底下倒是有个妹妹昆泽郡主,那还是他亲爹薨逝前都没落地,纯粹的拖油瓶,压根帮不上忙的那种。
袁太后但凡不是存心害他,给他聘的妻子既能自幼养在膝下,怎么可能放任其朝娇纵任性的路子上跑,二十岁上的人了仍旧不懂事的叫人无语?
袁楝娘这情况也亏得淳嘉成为皇帝她跟着进了宫,不然就算给淳嘉做了正妻,能不能有好结果真不好说只看斛珠宫被她经营成公认的狼窝虎穴就知道,这位是真的拎不清!
而袁太后虽然不是淳嘉亲生母亲,却无所出,论感情她一手养大淳嘉,多年栽培岂能不倾注心血?论利益她晚年生活包括娘家前途也都在淳嘉身上,怎么也不可能对淳嘉不利。
这种情况下,她为什么要将袁楝娘养成个毫无城府脾气暴躁心胸狭窄的人?
云风篁微微眯眼,嘴角笑意加深,柔声道:“慈母皇太后不愧是慈母!”
“……”淳嘉低笑了下没说话,只伸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示意该安置了。
一夜无话,次日早上起来,帝妃梳洗毕,出到花厅,就见伊杏恩打头,几个宫嫔正挥退了宫人,七手八脚的摆膳。
其他人也还罢了,云风篁却见不得伊杏恩这般忙碌,忙轻斥着叫她坐下来:“你是双身子的人,陛下膝下迄今没个一子半女的,还有什么比皇嗣更要紧?快快不许累着
了。”
皇帝跟云风篁都还没落座呢,伊杏恩哪里敢坐?
闻言忙福了福,道:“谢娘娘体恤,只是妾身也没做什么……”
“总之这儿不差你一个伺候的。”云风篁皱眉,没管皇帝,自己率先落座后,看着伊杏恩在念萱拿过来的绣凳上落座了,这才放心,又叫一个宫嫔,将几碟子菜搁到伊杏恩面前,“在家里时,嫂子们有喜,本宫的母亲都是建议吃这些的,你尝尝看可还入口?”
伊杏恩连忙谢恩,末了当然是没口子的称赞。
这天的早膳差不多就在云风篁对伊杏恩的嘘寒问暖里度过的,淳嘉在旁好整以暇的看着,也不插话也不阻拦,几个服侍的宫嫔则是很难不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目光不自觉的朝皇帝身上飘毕竟没有皇帝她们也怀不了孕不是?
可当着云风篁的面,谁也不敢偷偷摸摸的勾.引,只盼望着皇帝自己看上她们。
无奈淳嘉坐了会儿就走了,说是还有政事要处置。
云风篁之前对他就只是面上亲热心中不以为然,这两天连私会戚九麓的事情都曝露出来,那就更加不加掩饰了。
闻言头都没转一下,说了句“陛下慢走”,就继续跟伊杏恩问长问短的,上心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伊杏恩的婆婆,八代单传儿子已经死掉就剩儿媳妇肚子里一个遗腹子的那种。
伊杏恩被关心的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正煎熬着,万幸总算有人进来打断:“娘娘,云容华在外头,说有事情禀告。”
“你且回去罢,需要什么尽管打发人来跟本宫说。”云风篁闻言微微蹙眉,沉吟了下,看了眼伊杏恩,和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也尽管来说,皇嗣最紧要,便是弄错了也无妨。”
伊杏恩恭恭敬敬的告退了,宫人引着云卿缦进来。
俩宫嫔在门口相遇,伊杏恩位份低,侧身让路之余福了福。
云卿缦目光在她小腹上转了下,低声道了句免礼,这才举步入内。
“娘娘。”她按着规矩请了安,待云风篁叫了起,才小心翼翼的说,“国公府托人辗转递了话进来,说是北地谢氏有人来了,如今就歇在了十八叔那边,十八叔十八婶故此想跟您说下,下次就带她们进宫。”
“……都来了谁?”云风篁微怔,上次谢氏蓝氏进宫来,就说过因为皇帝恩泽谢氏的缘故,谢氏会来谢恩,但两地迢迢,她以为得再过些日子才有消息呢,却没想到谢氏动作这么快,这就到了?
此刻一面问,一面将家中兄嫂都盘算了一番,暗道到时候该如何对付她对兄嫂真没什么发憷的,所以心态非常的平稳。
结果就听云卿缦抿嘴一笑,道:“听说江夫人亲自来了,却要恭喜娘娘,即将骨肉.团聚!”
“你说什么?!”云风篁闻言,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目瞪口呆的确认,“你说……谢氏谁来了?!”
云卿缦只道她是太惊喜了:“江夫人亲自来的,随行还有两位少夫人……”
话没说完就见云风篁一副遭雷劈的神情,震惊有余而喜悦不足,怎么看也不像是听说亲娘来了故此开心的样子,她心中疑虑,话说到一半就下意识的住了口。
“……本宫知道了。”云风篁心中哀嚎连连,这亲娘怎么会亲自过
来?!
她不是谢氏实际上的冢妇么!?
虽然自从侄媳妇儿媳妇的渐次进门后,就开始陆陆续续的交权,但因为下一代的媳妇里头并没有能力胜过她的,即使妯娌联手,仍旧少不得她在旁提点。所以江氏就算做了祖母了,其实也是不得闲。
云风篁所以怎么都没想到,谢氏来人里会有这亲娘。
她顿时就心虚了:难不成她想裹挟家族的举动被江氏发现了,这是专门过来收拾她的???
想到那些年绞尽脑汁跟这亲娘斗法却次次被收拾的场面,云风篁只觉得一阵头疼虽然按着她如今的身份,江氏再不可能握着拂尘抽得她满屋子乱蹿了,但……
总觉得心有余悸。
“可知道江夫人为何亲自前来?”她冷静了下,问云卿缦,“莫非北地出了什么事情?”
云卿缦吃不准她此刻心思,谨慎道:“传话的人没提,应该没有?想是江夫人思念娘娘?”
说江氏想女儿的话,云风篁觉得也不无可能。
按着这亲娘自己的想法,肯定是想亲自过来看望的。
问题是,谢氏等闲不可能放人呀……
她琢磨了一番,跟云卿缦道了声谢,也就挥手让人告退,然后唤了念萱到身边,同她说了这消息。
念萱惊喜极了:“夫人来了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等回头夫人她们进宫来看望,你可知道要同夫人的丫鬟说什么?”云风篁捏着额角,心不在焉问。
念萱茫然道:“当然是娘娘这些日子的经历……”
“这些当然要说。”云风篁打断她,小声叮嘱,“但,更重要的是多说说咱们在帝京这三年,还有进宫这些日子以来的艰苦!尤其是本宫才进斛珠宫就被悦婕妤针对啦、莎绿亭畔被迫跳水谋生啦、消暑宴莫名其妙叫拘在岛上那许多日子啦,还有前些日子的流落荒野、火灾……反正怎么凄惨怎么说!”
“务必将夫人说的心疼了哭到话都讲不出来的那种!”
别管亲娘是什么来意,反正作为亲生女儿,先刷一波苦肉计不会亏!
毕竟做贼心虚,云风篁这么叮嘱了念萱之后,当天晚上淳嘉又过来,她就缠着他提出召娘家人进宫:“虽然没到日子不合规矩,可妾身亲娘大老远的过来,这会儿人是在姑姑那边待着,心里不知道多煎熬……就说说话,顶多小半日,什么都不耽搁,好不好啊?”
提前照面,没准就能打乱江氏的计划,取得主动权呢……
淳嘉笑着道:“朕褒扬的圣旨下去才几天?你家里倒是动作快。”
“妾身家里心向陛下嘛,自然格外殷勤些。”云风篁抱着他手臂撒娇,“陛下就答应了妾身嘛!”
“这等事你自去同皇后说好了。”皇帝任她腻了会儿,方笑着说,“朕向来不过问的,这都是皇后做主。”
云风篁一头赖在他怀里问:“那陛下不反对?”
淳嘉睨她一眼,要笑不笑道:“爱妃觉得呢?”
云风篁于是爬坐起来,在他面颊上亲了口,笑嘻嘻道:“陛下这么喜欢妾身,怎么舍得拒绝呢是不是?”
如此次日她去了皇后跟前,跟纪皇后说:“陛下允了妾身召见家中亲长一晤,还请皇后娘娘安排!”
第一百零八章 截杀
纪皇后从前跟皇帝是相敬如宾,现在是相敬如冰,听了这话自然也不会寻皇帝对质,直接让手底下宫人去办。
云风篁见状正待告退回兰舟夜雨阁去等回音,结果皇后摆摆手,左右侍者福了福,鱼贯而出。
“娘娘可是还有什么吩咐?”看这情况,云风篁也让念萱出去,微笑问。
“昨儿个麟州官员报上来,说是境内有山贼伏杀朝廷命官,万幸未能成功,故此想请朝廷示下,是否派遣禁军绞杀罪魁祸首?”纪皇后端着茶碗,不紧不慢的拨弄着青碧色的茶汤,曼声说道,“毕竟麟州虽然紧挨着京畿,近年军备松弛,偏那伙山贼藏身山川大泽之中,凭他们自己,怕是一时半会的,连人影也寻不着,想维护朝廷威严,也是有心无力!”
云风篁面色微变:“却不知道被伏杀的朝廷命官……?”
纪皇后笑了笑,将茶碗放到桌子上,这才抬眼看她:“听说北地谢氏的当家主母远来帝京,也是打麟州过的,本宫真怕也碰见了这伙山贼。但看昭仪的样子,令堂一路上想是十分顺利的,这样,本宫也就放心了!”
“谢娘娘关怀。”云风篁沉声道,“只是妾身早已是云氏女,与谢氏主母再非母女。”
“总之人没事就好。”纪皇后淡笑着,道,“行了,没旁的事儿,昭仪请回去罢,等本宫这边安排好了,自然会派人过去告诉你。”
云风篁咀嚼着她这句“人没事就好”,也不知道是说江氏一行呢还是说戚九麓?
就没立刻起来告退,而是道:“江夫人一行来帝京,不过是小住,过些日子,还是要回去的。虽然如今妾身的母亲乃是云氏的谢夫人,可江夫人毕竟于妾身有生养之恩,麟州出现这样的事情,妾身委实担心江夫人一行返回桑梓的安全。却不知道娘娘可否说仔细些?”
纪皇后懒洋洋说:“有什么仔细不仔细的,本宫也不过一介妇道人家,偶然听了一耳朵罢了。反正就是山贼见财起意,胆大妄为……说起来也是麟州官员不行,这可是紧挨着京畿的州县,怎么也能出这么大的事情?但望接下来不要再听到类似的消息了,不然,这天下都成什么样了?!”
如今天下的确不是很太平虽然不至于说到了普遍动荡,然而荒郊野外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
当年云风篁从北地来帝京,纵然有着足够的人手护送,一路上也没担惊受怕。
毕竟自从神宗皇帝驾崩之后,孝宗差不多是才登基就跟纪氏斗上了,孝宗病危的时候摄政王接过了他的差使继续跟纪氏斗。郑氏、崔琬等人就是在这番争斗过程里逐渐壮大的。到后来孝宗也没了,纪氏跟摄政王掐的歇斯底里,最终扶立淳嘉成功,然而党争却还在继续……
上层撕的腥风血雨静水流深,纵然有那么些个爱民怜弱的,裹挟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底下的官吏,那当然是良莠不齐。
有良心点的还好,那些心狠又抱上靠山的,自然是卯足了劲儿刮地皮、鱼肉乡里。
三州之乱固然是天灾,然而跟天灾之前**的积累哪里没关系?
说起来也是神宗皇帝时候政治清明打下的基础不错,天下所以才能撑到现在,虽然有着乱象出来,到底不曾到了处处民不聊生的地
步。
当然云风篁知道纪皇后说这话绝非单纯的感慨,而是暗示她,麟州的所谓山贼见财起意只是个开始。
这还是离帝京最近的州呢,就有人公然对戚九麓下手了,接下来呢?
戚九麓是要去定北军任职的,此去北上,麟州之后还有同州、定州、绥州、会州……然后才是定北军驻扎的盐州。
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多少地方适合设伏。
他在麟州侥幸逃出生天,接下来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关卡,能次次都有惊无险么?
而且,就算进了定北军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陷阱等着他?
“……是谁干的?”云风篁沉默了会儿,开门见山的问,“娘娘特意跟妾身说这些,该不会只是为了逗弄妾身罢?有什么吩咐,还请尽管明言!”
纪皇后轻笑一声,说道:“本宫哪里知道那人有些什么仇家?这事儿难道不是昭仪更清楚?”
“莫非是皇后娘娘的警告?”云风篁看着她。
“昭仪就在本宫跟前,本宫何必如此折腾?”纪皇后慢悠悠道,“还是昭仪对自己的分量有什么误会?”
她要警告戚九麓,何必对戚九麓下手?
人家的心肝云风篁现放在她跟前呢,兴许云风篁自己不觉得皇后能拿她怎么办。
可关心则乱,皇后拿着这一点,有的是办法让戚九麓老实。
云风篁其实也不觉得是纪皇后做的,毕竟从皇帝亲政开始,就一个劲的打压纪氏,要不是太皇太后跟纪太后在,于情于理都要给纪氏留着基本的体面,只怕纪氏一大家子早就被打发了,连纪皇后还能不能稳坐中宫都是个问题。
这种情况下,纪皇后又不是袁楝娘那等冲动无脑之人,怎么会为了敲打一个戚九麓,做出派人冒充山贼公然袭击朝廷命官这种大不韪的事情?
这不是上赶着给皇帝、给摄政王等政敌递把柄,唯恐纪氏下场太好么!
但:“娘娘身份尊贵,侍者如云,难免人多口杂。而淑妃姐姐虽然去了,在宫闱多少还留下些人脉,不然,妾身也不会知道谢氏的人已经到了。”
你自己,还有你自己的家族,兴许没做,可这不代表你们不能借刀杀人!
尤其云栖客之前被打晕了带走,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风声传出来,鬼知道他后来被怎么样了就算没被怎么样吧,云氏之前能不把云风篁当人看,云栖客口口声声云氏对不起云风篁,却还是要杀她为淑妃报仇,这等人家,对于对戚九麓下手,难不成还能有什么踌躇么?
正是最适合当枪使的。
“本宫身边人虽然多,若是连丁点儿秘密都藏不住,这中宫也轮不着本宫坐这些年。”纪皇后对于云风篁的怀疑只是嗤笑,淡淡道,“本宫倒是想提醒下昭仪,摄政王府虽然人少,水却也不清哪!”
摄政王府……
云风篁皱起眉,皇后的意思,戚九麓之所以会在赴任途中遇见截杀,乃是摄政王继妃为了剪除元配嫡长子的羽翼,故而为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纪皇后的话,云风篁终归是半信半疑的,尤其皇后之前可是想挑唆摄政王与翼国公府起冲突,以便纪氏取代翼国公成为皇帝的膀臂呢,
谁知道是不是这计划夭折之后,又将想换个法子继续,故而撺掇她去摄政王二子之间的浑水?
接下来她又试探了几句,见皇后不肯透露更多消息,沉吟了一番,也就起身告退。
回到兰舟夜雨阁,才坐下,陈竹就拿了礼单来给她看,云风篁晋位昭仪,六宫自然要道贺。
但因为宫嫔们没资格让她亲自接见,皇后身份尊贵不可能亲自到场,贵妃还在坐小月子,瑶宁夫人跟她关系不睦,悦婕妤跟她相看两厌,贾婕妤陆婕妤同上,也就一个魏婕妤魏横烟亲自带着贺礼上门,稍微坐了坐。
其他人都是礼到人不到也幸亏是这样,毕竟云风篁这边才损失了最能干的大宫女熙乐,真正贵客盈门,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饶是如此呢,陈竹也是到此刻才将礼单整理出来。
云风篁花了点时间看完,见他面色疲惫的样子,不免安抚几句:“这两日辛苦你了,看来本宫还是要尽快将大宫女补齐了才是,不然,你们这几个总是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委实劳累。”
陈竹忙说:“娘娘谬赞了,为娘娘分忧,原是奴婢分内之事。”
不过也委婉表示,他也赞成云风篁跟前的大宫女不能空缺太久。
这倒不是他嫌麻烦,而是他毕竟只是内侍,很多事情宫女方便的他却不合适。
其实云风篁哪里不想补全了?
只不过经历了熙乐之事后,越发的谨慎,看谁都觉得可疑,一时间寻不着合适的人手罢了。
“在这种鬼地方没几个知根知底的心腹实在没法过日子了。”云风篁捏着眉心思索着,“对了,既然这回娘亲自过来了,虽然不可能将那些个左右膀臂都带上,向来形影不离的几位姑姑姐姐必然都在,要不……”
撬亲娘的墙角?
她因为谢风鬟的教训,对陪着自己长大的近侍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但入宫以来到现在,似乎最可信任的,却还是念萱。
这不免让云风篁觉得,虽然长年累月相处的侍者兴许也不是都可靠,但相比之下,忠诚度终归比在宫里临时笼络的强多了……
而且她亲娘的眼力她还是信任的,能被江氏当做膀臂的,那能力跟忠心绝对都是有保障的。
这等人不说绝对不会背叛,至少背叛的代价会很高很高。
嗯,唯一的忧虑就是,这些人最忠诚的是江氏,哪怕她是江氏的女儿呢,利益立场还是有些微妙的区别的。
比如说她想拉着谢氏为自己日后铺路,但江氏却未必会同意……
“不管了,眼下我也没旁的路子给自己弄一批可倚重的心腹来。”云风篁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反正亲娘就算跟我意见相左,也不可能害了我去先把人骗到手再说!大不了先稳住她们给我做事,等时间长了,底下年纪小好笼络的长成了,过河拆桥也不迟!”
至于说这么做了之后江氏会怎么想……嗯,亲娘么,肯定会原谅她的对不对?
就算不原谅,难不成还能跑宫里来抽她?
她可是昭仪了!
亲娘也不好打了!
云风篁想到这里,顿时心平气和,将念萱叫到跟前,再次核对剧本……
第一百零九章 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没两日谢氏蓝氏领着江氏婆媳进了行宫。
因为纪皇后已经派人跟行宫门口的侍卫打了招呼,这边就直接安排宫人带她们到了兰舟夜雨阁。
云风篁提前清了场,母女一照面,双双眼泪就下来了云风篁泪眼朦胧,却还不忘记迅速扫过江氏身后,见只一个陪着掉眼泪的大丫鬟清都,略微失望,她可是指望跟这亲娘将四个贴身大宫女配齐了的。
但转念一想,清都一个其实能顶寻常丫鬟一堆了,毕竟是江氏最得力的清字辈之一。
清是江氏跟前一等丫鬟的专用字,不拘之前叫什么,提拔上来了就会加个“清”字进去。这一代有六个,以清琴为首,清人、清商、清屏、清无跟清都,都是精明能干又擅长察言观色,是江氏把持谢氏后宅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这回江氏出远门,断不可能将人都带出来,必要留下些个帮忙坐镇,免得族中有人趁她不在搞三搞四的。
故此六人齐来不太可能,能在这儿看到清都已经很好了,毕竟以江氏现在的身份进宫还要跟着谢氏蓝氏,不可能大动干戈,没准谢氏家里还有几个清字辈在……云风篁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平息了下情绪,就让众人坐下说话。
“长高了不少,眉眼开了,却是更像你爹。”江氏被谢氏蓝氏劝着扶着落了座,念萱沏上茶水,她这一句,一干人眼泪又下来了,“可惜你爹不在这儿,看不到。”
“四嫂看到也是一样的,回头说给四哥听,他必然欢喜。”谢氏哽咽着安慰嫂子,又试图宽她的心,“咱们风篁前两日又晋了位,这会儿是昭仪了呢,可见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连宫里头的贵人们也不例外。”
江氏凄然说道:“咱们家小门小户的,什么时候指望她有这等造化?本来年初时候你写了信给我,我算着若是顺利年底成亲,明年后年的这个时候,就算她不方便回去呢,我也能让人来看看她跟外孙子外孙女,谁知道……”
谢氏跟蓝氏立马心虚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了。
毕竟现在宫闱内外都知道新晋昭仪是不能生的。
“妹妹你别多心,我不是在怪你,我就是心疼孩子。”江氏见状擦了擦眼角,侧头对谢氏说道,“你知道的,我跟你四哥成亲这些年,儿子倒是有好些个,女儿统共就两个,那一个已经没有了,这一个虽然侥幸还在,却在这深宫大内里,我这会儿见了她,下次相见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也这把年纪了,剩下来除了惦记着孩子们还想什么呢?儿子孙子虽然没什么出色的人才,好歹有着家族荫庇,日子总是能过下去,就是女儿……”
她抑制不住哭出来,“我们夫妻前生是作了什么孽?为何在女儿上头,一个两个,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这话说的谢氏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堂上哭声再起,最后还是云风篁亲自走下去,作好作歹的,将一干人给劝住。
念萱再次上来换了一轮茶水,双方这才收拾了情绪叙话。
陪江氏进宫的儿媳妇小陈氏就上来见礼,她是云风篁同胞二哥谢细流之妻,戚九麓的母亲陈氏的堂侄女。
因着兄妹俩年岁的差距,是早就进门的,当初云风篁离开北地时,这嫂子已经生了二子一女了。
这会儿江氏提起来,云风篁微微颔首,顺口问了二哥跟三个侄子侄女近况。
以前云风篁在家里的时候跟嫂子们的关系一向不错,毕竟有江氏这么个婆婆,偌大家族都整治的井井有条,何况是手底下的儿媳妇们?
哪怕小姑子脾气古怪些,小陈氏等人也不敢怠慢的。
而且谢风鬟性情温柔娴静,最好相处不过;相比之下云风篁固然刁蛮些,一度还跟谢风鬟过不去,但她的目的主要是争夺母爱,这点上几个嫂子都不是敌人,又都对她十分奉承,自然也是以礼相待,故此姑嫂一向融洽。
此刻小陈氏一脸笑的回答了,还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打开之后就是两张大字跟一个小小的荷包,说是子女托她带给姑姑的礼物。
“我离
家时猛儿才会走没多久呢,这会儿都能给姑姑绣荷包了?”云风篁让念萱接过来,在手里一一看了,就是感慨,“几个侄女里头就属她最像我,不知道这会儿还像吗?”
她二哥这个嫡女出生时较寻常婴孩要轻许多,为防养不住,就取了个“猛儿”的小名镇压。
小陈氏笑着道:“却比之前还像了不是臣妇自夸,这孩子长大之后,必然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话其实等于委婉的夸云风篁美貌了。
谢氏等人纷纷点头赞同。
云风篁在家里时就很受重视,这会儿又进了宫做了妃子,谢氏自然更加不敢冷淡。小陈氏也不止帮自己孩子带了礼物,还给妯娌们的子女捎了心意。林林总总的一堆,大抵是日常的课业,比如说抄了祈福的经书啦,女红针黹啦。
不过也有几份不知道是不是长辈场外指导,格外的用心。
此刻做姑姑的就拈了支紫檀木簪子出来,这簪子雕作竹节形状,簪头是朵绽开的芙蓉花,雕工虽然一般,但看得出来做的人是尽力了的。
云风篁笑着问:“这是谁做的?”
小陈氏看了眼,心里有些遗憾引起这小姑子注意的礼物不是自己子女预备的,但仍旧抿嘴一笑,解释道:“是大哥家的悉儿。”
“他?”云风篁闻言微怔,旋即失笑着将簪子插入发间,“这小子……算算年纪才十一罢?就这么会讨喜了。等以后议亲的时候,娘您可要看着点,别叫他在外头胡乱兜搭,到时候一群女孩子找上门来,头疼的可还是您!”
江氏轻斥道:“少胡说!悉儿一片孝心,偏你这姑姑还不领情,下回我不叫他对你好了。”
因着小陈氏在场,江氏又让她再看看谢猛儿绣的那个荷包,“比你这年纪时候做的好多了。”
“这样才好啊。”云风篁顺手给自己系上,道,“一代胜一代不是?”
小陈氏忙说:“哪里能跟娘娘比?但凡她往后学到娘娘半分聪慧,臣妇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此一番家常下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连带谢氏蓝氏也敢陪着笑上一阵、逗个趣什么。
只是云风篁心中计算时间,过了会儿就觑个机会,让念萱带着一干人去偏厅小坐,独留了江氏说话。
“娘,您不知道女儿这些日子过的好苦……”屋子里就剩母女俩了,云风篁本着先声夺人的原则,立马抹着眼泪开始哭诉,结果江氏一动不动的坐着,自顾自拈了茶点吃,一脸的无所谓。
她顿时有点哭不下去了,一擦眼泪,气势汹汹问:“娘!您是不是不疼我了?!您不是说姐姐没了之后就我一个女儿,我就是您心肝?!难不成这两年侄女们相继长大,我这个女儿就无关紧要了?!”
“我倒是掏心掏肺的想心疼你,可你自己不心疼自己,我有什么办法?”江氏听着,就是冷笑,目光锐利的看向女儿,“你自己是怎么进的宫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云风篁起初还以为亲娘发现自己私下里坑谢氏的举动,一听这话顿时放了心,信誓旦旦道:“娘您这都是哪里听来的鬼话?我进宫那都是被翼国公府给坑的,您是不知道!那天姑姑一家子都去国公府道贺,我一个人留在后宅,忽听姑姑踢踢踏踏跑回来跟我哭着报信,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在这之前我是压根不知情,之后……之后懿旨都下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说着委屈涌上来,再次开始抹眼泪,“您现在还说这话!我看您是真的只心疼就在您跟前的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儿们,全不在乎我这女儿了!”
亲生骨肉久别重逢,含悲带诉的模样儿可怜极了,但凡有点儿人性的亲娘,眼下早就哭的不能自已,少不得上前搂着女儿好好心疼。
可江氏就不。
她不但眼泪都没一滴,还有闲心继续吃茶点,专心致志的吃完一整块荷花酥,从袖子里抽了帕子擦手指,这才闲闲说道:“你没办法?我都跟你姑姑表嫂她们套过话了,当时懿旨是下来了,可又不是让你马上进宫!礼聘为
嫔,那是要遣人来给你教规矩的!有那么长的逗留时间,你再告诉我一遍,你没办法?!”
“我……”云风篁才开口,江氏骤然一拍桌子:“说实话!!!”
云风篁瞬间一个激灵,顿时回忆起当年作妖时亲娘抽下来的拂尘她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愣是低了八个调,有气无力道:“……我、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闺秀,能有什么办法?”
“哐啷!”
话音未落,江氏抓起茶碗就砸到她面前!
云风篁吓的一骨碌站起来,迅速躲到椅子后面,双手抓牢了椅子的靠背,一派江氏要是上来打自己就举起椅子做盾牌的娴熟。
……但这次江氏没动。
她怔忪了下,懊恼的咬了咬唇,没错,本宫已经是昭仪了,亲娘也不能随便打了……
所以她跑什么!
云风篁又观察了会儿江氏,看她只是失望的看着自己,没有挽袖子上来的意思,这才姗姗还座,委屈道:“娘,我都这么大了!”
我不要面子的啊?
“你六岁的时候被人挑唆跟你姐姐争宠。”江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没有一点点的情绪波动,嗓音却控制不住带上了哭腔,“就知道趁你姐姐梳妆时凑上去要簪子……你姐姐疼你,立马答应了,还亲手拿给你,结果你故意将手背撞上去,叫簪子划伤了勉强能见血的伤口,哭天喊地跑过来寻我告状……”
“我但凡糊涂点,不说疑心你姐姐苛刻你,至少也要怪她不仔细、没照顾好你!”
“今年你十五了,你别告诉我你听你姑姑说了进宫的消息后,会想不到趁学规矩的这段时间弄几个意外出来让自己进不了宫!”
云风篁:“……”
她抿着嘴没作声。
“你姑姑跟我说,她是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咱们这等门第出身的女孩子,在当今后宫的艰难的。”江氏脸上还是一点波动都没有,只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她痛心的说道,“你为什么还是依着人家的摆布进这腌地方?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决计不会眼皮子浅的以为靠着几分颜色就能做宠惯六宫的梦!”
“你是不忍连累你姑姑一家子?!”
“可是凭什么?!”
“是,当初你姑姑愿意接你来帝京嫁人,为娘十万分感谢她可这些年来咱们给他们家的好处难道少了?!”
“就算你觉得这三年来她对你用的心思不是区区财货能够抵消的”
“可这份人情也该是我们做长辈来还!”
“要做牛做马要结草衔环哪怕要杀要剐,也该是我跟你爹来!!!”
“你是我跟你爹的亲生女儿,我跟你爹为你前途奔波劳碌那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们还没死哪你为什么就要冲在前面?!”
“当年我送你的时候,再三叮嘱的话,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江氏宛如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座位上,失神的喃喃,“此来帝京,你自己才是最要紧的,能嫁到好人家最好,实在不行,为娘也能给你另外想法子……总归我的孩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落到什么处境,那都是我的心肝……决不能由人作践了……”
“我自认不曾轻看过女孩子,毕竟我自己也是女子。”
“养你跟养你姐姐,都是尽心竭力,花费的心思绝对不在你那些兄长之下!”
“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这么不听话?”
“一个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我看出端倪追问也是死活不肯透露只字片语,还一个劲的拿温驯懂事来骗我,以至于直到身败名裂满城风雨了我才知道来龙去脉;一个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一脚踏进这宫门里来,今日富贵不知明日如何……你梳妆打扮进宫来做妃嫔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为娘我?!!!”
说到最后一句,江氏几乎是喊出来的,“三年前我再三跟你说,我就你一个女儿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让自己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