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霖王好凶啊
剑身微微一晃,男子的轻灵之声缓缓透出:“行了师妹,走罢。”
紫色玉兰不服气的娇哼了一声,却没敢多说甚么,只一个轻颤便没入素手当中。
剑身轻卷将素手裹住,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寒意透骨的疾风掠过空旷的院落,房檐上扑簌簌的落下稻草,此处再度静谧下来,黄宣定睛,四围一切如常照旧,他不禁有些疑心,疑心自己方才睡着了,一切都是做了场噩梦而已。
他转身进屋,一眼便瞧见桌案上多了张素笺,叠的方方正正压在铜镇尺之下,拿起仔细看下来,才知方才并非是梦,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
纸上明明白白的写道:明日正午,西城门外,保你平安返青州。
黄宣不禁暗暗感叹,这一场大战,除了自己,交手的双方竟然都连面儿也没露过,原来书中的撒豆成兵,也并非全是虚妄之言,他想自己这把年纪了,再拜师傅修行,追寻修仙大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冲着空无一人之处怔了良久,虚空中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莫名啃噬人的心肺,心肺一紧,黄宣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真的死里逃生了,这才蓦然回了神,不禁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冲着空荡荡的院落躬身施礼:“多谢义士救命之恩,在下黄宣,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虚空中只有风声回旋,却再无一丝人声传来。
云楚国的皇子们成年后皆会离开宫城,在青州皇城中另择府邸居住,楚帝膝下子嗣兴旺,皇子众多,足有二十几位,霖王周泓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原本应该地位平平,但他是王后所出,虽然非长子,但却是嫡子,又一向最为得宠,风头无两盖过了太子,朝中私下屡屡有传言说太子地位堪忧,霖王迟早会取而代之,他的府邸也捡了青州城最好的地界,建得气势恢宏,高门府邸前热闹非凡,朝中官员和城中巨贾常在此处往来交织。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三进院落,绕过一道雕花月洞门,顺着西墙植了一溜西府海棠,这时节早已海棠花谢,只余下浓阴翠翠,九曲回廊下绿水蜿蜒,莲叶片片如碧玉般铺满半池绿水,月影下的睡莲像是真的沉沉入睡了一般,绯红浅粉的沉溺在清波中,月影微澜花影生香。
夏夜里月色正好,四下昏黄而寂静,霖王府里规矩大,下了钥掌了灯,绕你是得脸的婢女,还是得宠的小妾,都只能安分的待在自己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回廊的尽头掩映在海棠树荫的深处,走下数阶浅雕双福纹汉白玉石阶,眼前豁然开朗,霖王府中的议事厅厅堂极大,低垂着暗黄色湘妃竹帘,十二面轩窗半开,厅内四白落地无一丝装饰之物,只摆了一桌一椅。王府中人多事杂,霖王又心思重脾气大,故而这厅中的一应摆设,皆是三五日便要换上一回。
事厅门外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个身着灰袍的小厮,低眉顺目,如一个个木头桩子一般,被似水流泻的月华轻笼,静静立着一动不动。他们皆小心谨慎,虽离着议事厅不过数步之遥,但谁也不敢放肆的偷瞄一眼厅中之人,况且即便偷瞄,也瞄不出甚么来,这些在议事厅内外伺候的小厮,除了一双眼睛能看,手脚能动之外,耳朵听不到半点声音,口中说不出一字半句。
听得哐哐啷啷几声巨响,厅前的条案应声翻倒在地,这张条案是五日前新换的,整块的金丝楠,雕以繁复婀娜的海棠花枝,这花样是霖王素日里最喜欢的,原本想着凭这满案子的雕花海棠,这条案能多用些时日,谁曾想也只在他的暴怒下存活了五日,便散了架。
伴随着条案的倒地,案上的花瓶杯盏,笔洗砚台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各色白的、青的、花的瓷片凌乱四散,沉重的端砚竟硬生生将青砖地砸出一个坑来。
霖王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双眸中的怒火冲天,几乎燃起滔天烈焰:“废物,一群废物,竟然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宣都拿不下。”他回首死死盯住曲天雄,怒目而视:“你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天雄的双手拳在袖中,暗暗握了握,霖王这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自己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沉了沉心思,小心翼翼的开口:“回主子的话,原本,原本此次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半途有人相助黄宣,才会失了手。”
霖王摩挲着下颌,微微迷了双眸:“黄宣是地方官,素来又朝中无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去相助于他。”他陡然转身,直直望住曲天雄,阴厉的眸光像毒蛇吐着信子:“你说,是谁如此之闲,千里迢迢的去管本王的闲事。”
“是,”曲天雄稍稍迟疑,他被那双眼看的心生恐惧,脊背一紧便是滚滚冷汗尽头薄衫,他对霖王是天然的恐惧,而对那个管闲事的人是后知后觉的惧怕,不禁垂首:“是苏总管。”
温热的夜风掠过珊瑚灯座,浅淡的红色晦暗不明,昏黄的烛火猛然晃动,墙上的暗影亦是狠狠抖了一下。
“是他,他不是一蹶不振了么,离开青州两年了,怎会还有心思管本王的闲事。不过,”霖王狭长凤眼一挑,眸光冷淡寒气凛然,疑道:“此番是你亲自出手,又带了那许多死士,苏总管即便再厉害,也会顾此失彼,你又怎会失手,叫黄宣逃出生天。”
“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有料到苏总管的背后竟还有修仙高手相助,属下带去的死士,尽数被那神秘高手绞杀了。”曲天雄垂首,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想来霖王是清楚的,自己的确是大意了,失手失的绝不委屈,他两年未曾与苏总管交过手了,此番相遇才惊觉此人的修为竟然精进如斯,已然是道君之身,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了,从前自己虽非
他的敌手,但尚且有自保之力,而如今自保尚且艰难,又何谈行事呢。
转过几个念头,曲天雄生怕自己心虚惶恐之下,会说错甚么话惹得霖王大怒,便只好噤口不言,厅中无一丝人语传出,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更漏之声悠长,他的后脊阵阵发紧,冷汗浸透了薄衫。
霖王不置可否的冷嗤了一声:“大意,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得此话,曲天雄心知霖王对自己起了疑心,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任何的掩饰与虚言,在霖王面前都是自寻死路,他着急自剖心扉:“主子明鉴,主子容秉,此番属下与苏总管交上了手,才发觉他这两年并非如探子报来的那般,颓废酗酒不堪一击,修为反倒是比两年前更深厚精进了,他已然是道君之身了,便是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属下不敌他,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是么,本王一直很奇怪,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令小妹修为尽失,令他也一蹶不振呢。”霖王抬了抬眼帘儿,手轻轻落到曲天雄肩头,轻轻一拍,察觉到他狠狠一抖,才冷笑道:“天雄啊,两年前的事是你一手谋划的,当时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是么。”
曲天雄心中一凛,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他总是会生出些后怕之心来,更何况苏总管与他身后之人深不可测,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不得不慎重,斟酌了再斟酌,至于两年前苏总管究竟出了甚么事,他原本就一无所知,查了这么些年也是毫无头绪,只好垂首实话实说:“主子容秉,两年前东闽国战事惨烈,死伤无数,郡主拼了命才会修为尽费,至于苏总管,属下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么。”霖王不置可否的瞟了窗下一眼。
曲天雄会意,转头从窗下桌案的屉子里取出一只玫瑰紫佛手陶罐,罐体紫光流转,盖子上镂刻一对诡谲的眼珠,珠子里红光流转,像是包了一汪血水在里头,镂花处溢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透过缝隙相望,里头竟然装了半罐子浓稠的血水。
晃了晃罐体,曲天雄用细长的紫金铜钩在里头一番寻找,勾出一丝鲜红的细线,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只雕了同样眼珠的青玉盘中。
一线寒光绕着霖王的指尖打了个转,他从微白的指尖挤出几滴鲜血,血珠子方一落到细线之上,那细线登时在盘中扭动游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哎,养了年许,还是不堪大用。”霖王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关内侯当年是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蛊虫养的出神入化。”他转眸深深望住曲天雄:“听闻关内侯曾为苏总管种下过一种蛊虫,成熟之后能够凭空增加人的寿元,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呢,若真的有用,这可就是世间难寻的长生药了呢。天雄啊,如此好的东西,种在他一个微末总管身上岂不可惜了。”
第十七回 催命符来了
曲天雄抬眸觑着霖王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斟酌道:“听闻此蛊是苏总管幼年之时种下,若贸然取蛊,只怕会蛊死人亡。”
“你是可惜那蛊虫,还是心疼他的命,天雄啊,你几时变得这样心善了。”霖王似笑非笑的眸光,像一柄薄刃,一刀刀剜过曲天雄的心头。
不待曲天雄辩白,霖王摸了摸下颌,扬声一笑,一只润泽如玉的水色花瓶和着阴森冷笑,砸到曲天雄的脚边:“本王听闻你那长子与我那小妹一家走的很近,你莫不是看母后恩宠大不如前,怕她有个闪失本王失了势,忙着给自己找后路罢。”
听到这声清脆的响声,曲天雄膝盖一沉,胆战心惊的跪下,跪在了碎瓷片上,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就觉出了不妙,但起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跟了王后与眼前这位主子数十年,纵然有天大的功劳,也抵不过这位主子的刻薄多疑,至于主仆情谊么,霖王与王后的母子之情尚且稀薄的不堪一击,更遑论自己这点子犬马之劳了。
万幸,曲天雄在心底叹了一声万幸,万幸自己并没有霖王所说的小心思,万幸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他稳稳当当的跪着,如捣蒜般磕头告罪:“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纵着元参和那边走动,也是想着能多个耳目,属下对主子一片忠心,求主子明察。”
“忠心。”霖王挑了挑唇角,转了转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斜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泽,可言语却冷薄的令人打颤:“当年你擅自将本王的阻拦变成了截杀,害死了大哥满门,也废了小妹十几年的修为,更令本王精心调教的死士死伤殆尽,你如此忠心,本王自然永不会相忘。”
旧事重提,这件事是横在他们主仆之间的一根刺,扎得极深,穿透皮肉深入骨髓,时不时的会以刺痛来提醒彼此,曾经不是一条心曾经有过背叛。
曲天雄头如捣蒜般磕的咚咚直响,直到额上生出乌青一片,还不肯停下:“主子明鉴主子明鉴,当年,当年是老主人,老主人亲自下令,属下才,才不得已痛下了杀手。”
“当年之事,当年之事本王自然不会只记在你一人头上,只是你要记清楚,如今你只有本王一个主子,若是再朝三暮四,本王绝容不下你。”霖王眸光冷冷的瞟他一眼,握住一只水青瓷龙凤杯盏,递到曲天雄眼前时,那只杯盏已被他捏成了碎片,掌心却诡异的没有一丝血溢出。
曲天雄望了一眼,复又极快的垂下头去,没有一丝言语,跪在又冷又硬,触手生寒的金砖地上,不消片刻,便如同有无数条小虫钻进腿里,一点点啃噬着骨骼深处,曲天雄是道行深厚之人,这点冷痛原不算甚么,可这书房中他所跪的那块金砖,并非是寻常的金砖墁地,这块金砖看起来一平如镜,而金砖数寸之下的土里,独独禁锢了数之不尽的蚀骨虫,这种虫闻到血腥之气,便循着气息会找寻到伤痕所在,从伤口处一条条钻进肉
里,敲骨吸髓令人痛不欲生,唯有霖王亲赐驱虫之药才能解了此痛。
曲天雄这么一跪,刚好跪在了霖王摔碎的花瓶之上,碎瓷片生硬的划破长衫,划破膝盖,划破他的血肉之躯,蚀骨虫本就是嗜血之虫,方才闻到一星半点的血腥气,便一条条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皮肉里。
膝盖被无数条虫子啃食到冷痛扭曲变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满腔的念头,便是将两条腿拆下来,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以双手撑地,连声告罪:“喏,喏,属下明白,属下时刻谨记,求主子恕罪,属下绝不敢再擅自做主。”
霖王饶有兴致瞟了他一眼,见他痛的几欲昏厥,顿觉这耗费百般心血养成的蚀骨虫没有白费,两指微弹送过去一丸药:“起来罢,你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这样跪着叫下人瞧见,不定又该如何编排本王刻薄,行了,你起来回话罢。”
盘中火红的细线昂首游弋,曲天雄用钩子小心的挑起来,与药丸和在一处,以鲜血化开,仰头吞了进去,觉出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缓缓下行,消减了膝盖处的冷痛,他这才安了心,缓了缓勉强起身,扶住膝盖躬身道:“不知主子是否听说过茯血派。”
“茯血派,是那个没人说的清来历,也没人知道山门在何处,究竟有多少门人弟子的江湖修仙门派么。”霖王起了兴致,两指在灯芯上一搓,拈起一缕明亮的烛火,在指尖闪动不停。
“主子,新沏的英山云雾,您尝尝。”曲天雄递过去一只嵌宝镶玉描金杯,小心斟酌道:“主子说的不错,就是此派,此次在雍州相助苏总管的那个高手,所用的法术便出自此派。”
卷曲秀丽的叶片在嫩绿的水中沉浮,茶香清澈,霖王瞧着,脸色一沉:“属实么。”
曲天雄神情微滞,对着面前的白墙挥了挥手,墙上登时光华流转,呈现出一片冰雪天地。
冰雪天地间漾过一丝明亮照眼的白芒,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一只巨手。
转瞬间一阵涟漪过后,白墙恢复了平静,曲天雄凝神回道:“主子请看,这是影下的当日雍州的情形,属下修为低微,只影下了这一星半点,但这一星半点却是茯血派的画地为牢,素来只给传掌教大人,属下看得清楚,断然不会有错。”
霖王抄过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小口,清苦的茶香在唇齿间萦绕回甘,默默良久,才沉吟道:“三年前此派掌教大人叛出,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闹得嗜血道与正阳道水火不容死伤惨重,如今此派的新任掌教大人十分神秘,竟无人得见真颜。不过,本王听闻此派与嗜血道旁的门派不同,虽也崇尚血祭但从不肆意杀戮,且自命清高。原来竟也是可以为银子所驱使的,天雄,你速派人查清楚此次茯血派出手,究竟只是偶尔的利益所趋,还是长久的相互扶
持。”
曲天雄垂首,应声称是:“主子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人去查了,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小厮们离得远,只听得到草窝中虫鸣低声,却听不到议事厅中的半点人语,霖王颔首:“听闻此派修仙高手数以万计,横扫正阳嗜血二道而难逢敌手,若是能收服此派为本王所用,何愁日后大事不成。”
曲天雄凝神迟疑了一句:“只是,只是此派先与那边有了勾连,属下怕,怕已失了先机。”
霖王瞟他一眼,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眯了眼轻笑道:“天雄,你怕不是被小妹拿住了甚么把柄罢,怎么胆子益发的小了呢。”
曲天雄心中一凛,续热水的手一歪,洒在了桌案上一星半点:“主子容秉,属下是想,此派若真是利益所驱,那么谁给的利益多,自然是要为谁所用的,可若是个有骨气的,只怕不好收拾。”
夜风拂动,紫金博山炉中逸出轻烟袅袅,一缕一丝淡若微云,余香缓缓绕指柔长。霖王往炉中添了一勺香料,原本若有若无的香味,登时清幽无比,脉脉如丝。他默默回首,神情淡然却语出狠厉:“此派若真是个有骨气的,本王自然也有法子灭了他的骨气。”
他的心思狠毒,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曲天雄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沉声称是:“属下一定尽快查出茯血派的立派之处,收服此派为主子所用,请主子放心。”
“好,此次若能收服此派,你当居首功。”霖王脸上的笑意淡然,像极了博山炉顶上的朦胧轻烟,余香袅袅沉郁而温和。
曲天雄垂首,恭恭敬敬道:“这些年她与太子合谋算计主子,还提拔了黄宣这么个刺儿头,跟主子作对,属下早就看不下去了,如今她又与此派有所勾连,只怕以后会有大麻烦,早知她如此难缠,当初就该让她与关内侯一起死。”
“这沉水香的味道如此安静,都不能让你的心思沉下来么。”霖王将博山炉在桌上磕的啪啪作响,炉中未燃尽的沉水香被倒了个干净,眸光冷然的瞟他一眼:“谁死谁活几时成了你说了算的。”
曲天雄缄默不语,只垂首望住脚尖儿,有血一滴滴落到鞋面儿上,流到金砖上,最后没入缝隙,他像是看到了蚀骨虫冲着血腥蜂拥而去,像是听到了啃噬的咬合之声,眉心微蹙隐隐扭曲抽搐。
良久,霖王深深望住曲天雄:“这个黄宣究竟是个甚么来历,他的底细就这么难查么,难道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半点短处都没有么。”
风缓缓掠过,窗下竹影摇曳,那过耳的风声与低浅的喘息声都像是曲天雄的催命符。他一时迟疑,终于开了口:“是属下无能,这么久才查出黄宣的底细,此人是荆州人士,父不详随母姓,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数月前他带着母亲进京述职,不知怎的格外得了太子青眼,不止提拔去了刑部,还安排了雍州的差事。”
第十八回 该死的嗜好
霖王玩味不已,抬手摸了摸鼻尖,冷笑一声:“你说黄宣生父不详,莫非他是私生的么。”
曲天雄垂首,将不安的情绪敛的极好,就连最后的一丝心软也藏的滴水不漏:“喏,黄宣的生母曾是荆州鸳鸯水榭中的头牌姑娘,在青楼里生的黄宣,也是在那里养大的他。”
霖王捏着软毛刷,仔细扫干净博山炉中每一道缝隙里的香灰,头也不抬的啧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一个头牌能养出如此能干的儿子,还真是有意思。”
“主子说的是。”曲天雄适时递过去一块软布,擦拭过的博山炉光泽莹润而不刺目,分明是一座铜制的香炉,仔细打理过后,竟然透出玉质一般的润泽,他借着端详香炉的功夫,斟酌道:“属下查出黄宣的生母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才被卖入青楼的。”
“也难怪太子看重他,他这样在朝中毫无根基之人,做起事来没有顾忌,自然不会束手束脚,但是这样的人,太子用起来放心,本王除起来就更安心了。”霖王的手触到博山炉内壁一点,几个簪花小字就像镌刻在他的心上,他不禁微微一顿,扬眸如常道:“雍州苦寒,他去了那种地方办差,总不能也带着老娘亲罢,那么在青州总要有个住处的。”
曲天雄略微迟疑,只是这迟疑也不过是转瞬而已,他垂眸,掩饰住眸光中的一丝慌张:“他们如今住在寒塘十六弄。”
窗下斗柜上搁着一溜暗色瓷罐儿,霖王依次打开,俯下身去轻嗅了一遍,最后从个暗紫色罐子里舀出一勺末香,倒入博山炉中,一边点燃一边惊诧道:“寒塘十六弄,他现下好歹也是个京官儿,又在刑部当差,怎么住这么个破地界儿。”
这末香的味道奇异,香中夹杂着一丝丝如蜜糖般的甜味儿,沁入心脾后又略带清苦,曲天雄的心,也随着一丝一缕的异香,生出一丝一缕的实苦,做人有骨气是好事,可太有骨气就是给自己招祸了,这不,黄宣的骨气已经渐渐将他逼上了绝路,沉下心思,他口中缓缓道:“他在荆州为官时清苦的很,应当是没有银钱在京城置办宅院的。”
霖王略一思量,仰起头恶狠狠地吩咐:“你听着,既然黄宣除不掉,那么在他返京之前,你务必除了他的老娘亲,到时他丁忧去职,本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刺啦一声,窗纸狠狠撕开道细长的口子,夏日的夜风有灼热的痕迹,迎面灌了屋子,掠过曲天雄的脸上,竟生出一丝薄寒,他的额角像是有细汗,欲落未落。他几度张嘴,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满腹的心思只化作了一个是字:“喏,属下这就去安排。”
博山炉中轻烟上扬,熏香益发浓郁醇厚,氤氲缭绕在厅内的每一个角落,四围充斥着引人心神沉醉的馥郁幽香。
霖王受用的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微微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唇,吩咐道:“告诉那丫头,给太子下
点猛药,本王倒要看看,一个修为尽费的孤女,能有甚么本事把他从女人床上捞出来。”
曲天雄躬身道:“主子,太子防范极严,入口的东西一定是试过的,难动手脚。”
霖王怒不可遏的抬腿踢翻一张椅子:“入口的动不了手脚,就不能在身上动手脚么,太子纳了那丫头都一个月了,那丫头还没爬上他的床么,你是怎么调教的,莫非,”他抬手在博山炉上轻轻挥了两下,轻烟登时丝丝入鼻,他极其舒坦的吁了口气:“莫非本王这二哥人欲不能。”他抬眼,眸光阴森:“若是他人欲不能,那么本王一定也让你人欲不能。”
曲天雄垂首,忙不迭的回道:“属下知道轻重,这就去安排,一定不会误了主子的大事。”
霖王凝神片刻,打开屉子取出里头的暗花锦盒,嗒的一声轻响,取出一只猩红的药瓶子,瓶体上写着上古香坊四个纤细小字,递过去曲天雄时,他龇着牙颇有些肉疼:“把这个给那丫头,叫她服侍的时候抹在耳后,有了这么个好东西,就算太子是个太监,也会舍不得下了她的床。”他皱起鼻尖轻吸了口气:“可惜了,如此好的东西原本是要用在许家三丫头身上的,这回便宜她了。”
曲天雄垂首低声:“听闻许侯有意送三姑娘入宫为妃。”
提到求而不得的美人儿,霖王双眸放光,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喋喋一笑:“许侯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却想左了,以为将三丫头送进宫,便能绝了本王的惦记么,着实可笑。”
夜风袭来,拂动轻烟四散而去,余香袅袅,霖王轻嗅数下,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转眸望向沉沉夜色:“夜深了,你去把今日刚入府的姑娘带过来罢。”
曲天雄闻言一凛,疾步走到门口,冲着外头扬了三下手,议事厅外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见状,低眉顺眼的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拉开藕荷色的流言帐幔,露出一面十二折珊瑚七宝彩绘巫山**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极大的四柱描金螺钿床,占据了半边厅堂,石榴红的薄纱微微拂动,隐隐露出床上彩绘的春宫图。
不多时,曲天雄带着个十一二岁的素衣姑娘进来,身子单薄瘦弱,垂首敛眸,长发散落遮住半边脸庞,未束发髻亦不饰一物,他撩开姑娘的长发,露出白皙而略带稚气的脸庞。
霖王怔了一怔,缓缓伸出手,勾起姑娘的下巴,只见她生的脸庞圆润,眉眼温柔,他端详良久,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笑。”
姑娘茫然愣了会儿,不知所谓。
霖王有些恼怒,恶狠狠的大声训道:“本王让你笑,笑。”
姑娘受了惊吓,狠狠抖了一抖,想到临来时爹娘的嘱托,她艰难裂开唇角,牵出个勉强的笑。
霖王一时失神,那笑容苦涩却又甜美,与心底深藏的影儿渐渐重合,他一把扯开姑娘月白色中衣,手在姑娘稚嫩
的肩头摩挲,姑娘的身子登时抖若筛糠,几欲昏了过去。
曲天雄幽幽暗叹,定定望住姑娘益发抖得厉害的脊背,冲着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挥了挥手,众人躬身缓缓退了出去,独留下瘫在地上的姑娘和双眸喷火的霖王。
霖王眸子一转,将姑娘身上的中衣扯了个干净,只余下赤色肚兜。
姑娘惨叫一声,双手交错掩在胸前,垂泪不止。
霖王不语,端过一只粉彩合欢瓷碗,捏住姑娘的脸颊,逼迫她张开嘴,将满满一碗鲜红的药汤灌了个干净。
夜深人静之时,议事厅中传来两声短促的惊呼,短暂的静谧过后,又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凄厉惨叫,那声惊恐绝望至极,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绝,长长的划破死寂深夜,叫的人莫不心肝儿冷颤。
这声声惨叫勾住了曲天雄的脚步,他身形狠狠一顿,笼在暗影中默默回首,双眸生寒,像是望穿重重黑暗重重帘幕,望到厅堂深处去。
曲天雄知道,这又是一场惨事,他也无计可施,更无力阻止,在暗影中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袭身,月华洒落,他才回了神,竟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抬眼却见议事厅紧闭的门倏然打开。
他忙冲左右挥了挥手,聋哑小厮们跟着他走到近前。
议事厅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那血哩哩啦啦从床上淌到青砖地上,刺目惊心。
霖王散着长发,眯着双眸坐在床沿儿,血在他水色中衣上泼洒染透,他神情舒适而惬意,起身端着剥胎合欢花白瓷茶碗,啜了口茶,回首冲着四柱大床抬了抬下巴,漠然道:“收拾了罢。”
曲天雄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近前,却见姑娘仰面躺在乱糟糟的床上,一双美目瞪得极大,脸上苍白无血,肌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齿痕,刺目血迹在身上滚滚流淌,他伸手在姑娘鼻下一探,一息尚存,但,他郁结的叹了口气,怕也命不久矣。
他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两名聋哑小厮上前,拿宝蓝色薄锦被将姑娘裹起来,两人抬着出了门。
随后剩下的聋哑小厮将床上的被褥,帐幔悉数扯掉替换,再将议事厅内的血迹擦洗干净。
而两个穿水红色素纱衣的侍女胆战心惊的上前,替霖王除去染了血的中衣,再伺候他泡到铜箍香柏木浴桶中,将兑了香液的水一勺勺浇在他的身上。
此间事毕,霖王换好衣裳,终于往王妃房中去了。
曲天雄瞧着他远去的身影,蓦然松了口气,连连默念了几声作孽啊作孽,就在此时,曲天雄的长随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惊惶附耳道:“老爷,出事了,殿下命靛蓝那厮去抓城东瑞家的三位姑娘了。”
一语惊人,似有寒风掠过炎夏,浓阴繁华仿若霎时化作十里苍凉,曲天雄声音轻颤:“瑞家,主子如何会认识了他家的姑娘。”
第十九回 藤蔓传书
长随连连摇头道:“当时的情形小人也不大清楚,上回老爷提醒了瑞先生后,他便不再让三位姑娘随意出门了,可五日前,三位姑娘到内城交绣品,谁料偏这么巧,殿下回府途中在车里瞧见了他们,便念念不忘了,回府后吩咐靛蓝去寻那三位姑娘了,瑞先生虽只是一介教书先生,但傲气得很,况,况且进了霖王府的姑娘,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瑞先生自然是死都不肯将女儿交出来的。”
曲天雄眸光绝望,语出悲凉:“那么,如今呢,瑞家满门如何了。”
长随扫了眼四围,见无人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蒙馆来报,靛蓝明日一早才会带人去城东抓人,老爷,您看。”
曲天雄蓦然握紧了双手,握的指节发白,恨声道:“你即刻带人赶去城东,不管用甚么法子,绑也好抢也罢,连夜将瑞家之人送出青州,寻一处偏僻乡野安顿下来,不准他们再踏进青州城半步。”
长随身形微滞,低声惊呼:“老爷,若是叫殿下知道,这雷霆震怒,老爷可如何承受得了。”
曲天雄心中亦是一惊,恨靛蓝勾着霖王祸害姑娘,恨靛蓝坏事做绝,恨不能手刃了他,恨完却发现也只能是恨,甚么都做不了,他黯然摇头:“不妨事,只是三个姑娘,殿下顶多责罚一场,左右不会因三个姑娘与我翻脸。”
盛夏深夜的风,尚有些白日的灼热气息,推开雕花轩窗,长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荷香,窗下摆了几只阔口紫金云纹铜缸,半开的碗莲浮在清波里,一阵微风一阵轻漾,半池红粉半池青绿。
打开床尾处的螺钿黑漆木箱笼,杜桂小心捧出一盏黑漆漆的油灯,借着暗淡月光,隐约可见上头雕了一只诡谲的青鸟,昂首振翅。
妆台上放着个毫不起眼的白瓷小罐,只一个巴掌的大小,杜桂从罐里蘸了些清油抹在油灯内壁,打了火折子引燃灯芯儿,火苗几个闪动后,深处生出一枝藤蔓,随着火苗不停的摇曳,他松下一口气,轻声道:“主子,好了。”
落葵轻轻颔首,取过一枚写好的信笺,在灯上引燃,看着那信笺在冷梅琉璃香炉中燃尽,烧成一把灰烬,她两指在灯芯儿上一搓,掐下一缕明黄火苗,火苗中隐隐一片绿莹莹的叶片上下浮动。
火苗落入香炉中,方一触到香炉中的灰烬,便由明黄化蓝,像一汪蓝色的水包裹住灰烬,将它尽数炼化进了火苗里,不多时,那火苗又由蓝化绿,最终凝出一枚黄橙橙的银杏叶。
落葵如法炮制,接连将五枚信笺炼成了形状各异叶片,依次递到杜桂手中:“这片银杏叶送去南祁国,这梧桐叶送去茯苓山,枫叶送去长和国,碗莲叶送往北谷国,海棠叶送往天目国,要仔细要小心。”
杜桂抬手在叶片下打下小孔,穿上一条条素色络子,看上去只是一枚枚在寻常不过的叶片制成的书签,然后
夹在一本名叫辕门笔谈的书中,低声道:“喏,如今各方势力在诸国盘根错节,有不少多年隐世不出的势力,近日也蠢蠢欲动,不知是不是因北谷国有意与咱们云楚国联姻所致。”
落葵掐诀将青鸟油灯熄灭,小心收好,沉声道:“北谷国已定下了迎娶咱们云楚国的公主联姻,如此一来,这十数年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了,诸国焉能不慌,只怕都在私底下算计,如何才能毁了这桩联姻,就算两国无波无澜的定了联姻之事,公主的远嫁之路怕也不会太平。”
“那么依主子所见,陛下会选哪位公主远嫁。”杜桂抬手在书上一抹,那本辕门笔谈化作一抹光,顷刻间便没入他的掌心。
夜风细细,檐铃叮当,这一声接一声的轻响,白日里听来悦耳清幽,可落在寂然无声的暗夜中,却格外震耳发聩。
谁会远嫁,公主么,陛下嫡出的公主只有一位,但公主也是陛下封的,加封宗室女为公主远嫁和亲也有先例。这一瞬的念头,像是细小的虫儿在啃噬落葵的心,心转瞬便空了,开口时又幽又远的声音将她自己都惊了一下:“京墨近日可还好么。”
杜桂续了杯热水递过去:“墨公子一切安好,只是与曲家大姑娘过从甚密。”
落葵轻轻拨弄粉彩缠枝碗莲纹杯盏,薄脆的杯盖轻轻磕在杯沿儿,叮铃轻响:“曲莲去的勤么。”
杜桂想了想,道:“每日都去,曲家大姑娘张罗着要给墨公子寻个差事呢。”
落葵扬眸:“他二人每日都去何处。”
杜桂思量道:“每日巳时曲家大姑娘便会去乐平客栈与墨公子用午饭,未时二人会同去盛泽街,一路到观前口,约莫酉时一刻会在具山房用晚饭,墨公子最爱那做的莲房鱼包。”
落葵心中一凛,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此亲密,这是她全然没有料到的,两指轻轻敲击桌案,虽说如今民风开化,闺阁在室女出门闲逛踏青,庙里进香观中打谯也算常事,但仍旧鲜少有姑娘与外男往来,这种事传出去毕竟有损清誉,是会耽误姑娘议亲的,更遑论曲天雄一心想让曲莲嫁入高门,又如何会任由她与来历不明的外男相处,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眸光一闪,声音渐冷:“曲天雄呢。”
缠枝莲纹花梨木盘上放着个白底儿青花药碗,深玫瑰色的药已不冒热气了,杜桂端过药碗递给落葵,见她乖顺的一饮而尽,头一回没有找各种借口喝一半留一半,这才露出微笑模样,轻声道:“自他从雍州回来后,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落葵漱了漱口,冲淡满口的苦涩药味儿,思忖道:“雍州事败,霖王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要看顾好黄氏,万不可大意。”
杜桂递过条帕子,轻声道:“今日晨起,靛蓝带人去了城东瑞先生家,但瑞先生家却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
落葵
的手微微一顿,冷眸暗淡:“是曲天雄干的。”
“是,霖王看上了瑞先生的三个姑娘,靛蓝先是威逼利诱不成,这才动了强抢的心,曲天雄昨夜已经命人连夜将他们送出城了。”杜桂愤恨道:“霖王祸害的姑娘不计其数,着实可恨。”
落葵心中有丝丝疑影儿倏然而过,像是有一瞬的不安,却抓不住也摸不透:“我记得霖王从前并非是如此纵欲好色之人,怎么这两年益发的疯狂了,对了,你跟着父亲的时候长,可还记得月姑么。”
杜桂颔首:“记得,她被霖王讨去做伴读时,主子你尚且年幼,怎么了,主子为何会突然提及月姑。”
落葵微微摇头:“没甚么,她去了霖王府后便下落不明了,遍寻不着。”
杜桂凝神道:“是了,咱们水家之人,死也好活也罢,都要清清白白的,衡儿回来后,属下会交代他,叫他去查的。”
一弯月悬在天际,清辉晦暗不明,像是困倦不堪的眼眸,困极了却还得努力睁着。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我乏了,你也早些歇着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便赶回天目国罢,那里没有你主事,我总是不放心。”
杜桂放下帐幔,在四角挂上避蚊香囊,又捧着一座莲瓣鎏金熏炉在屋内来回熏过,那炉中的驱蚊香艾蒿、烟叶、松香打粉而成,在屋内熏过后,留下一痕淡淡的香气。一切料理干净后,他打水进屋:“主子早些安置,属下就在廊下守夜,主子有事只管吩咐属下。”
落葵微讶:“平日里不用守夜的,怎么今日要守夜了。”
杜桂咧嘴一笑:“今日观中有事,掌门师兄回去时吩咐的,说是近日世道不太平,掌门师兄的吩咐,属下可不敢不听呢。”
落葵知道掌门师兄这是放心不下她,挑起唇角自嘲一笑:“掌门师兄这才是修为越高,胆子反倒越小了。”她指了指竖在屋角的穿藤雕花凉床道:“将凉床搬到廊下支起来。”
言罢,她从楠木大柜里翻出一顶天青色如意纹四方丝罗帐,吩咐杜桂找出院落的四杆发黄竹竿,绑在凉床四角,笑道:“将蚊畴支起来罢。”
一切料理妥当,落葵拍拍手,抬了抬下巴指着院落边儿笑道:“春日里我种了不少驱蚊草,可算是派上用场了,你再将灶房里经年的艾草拿出来点了,在帐子里好好熏一熏,你总不想喂蚊子罢。”说着,又将鎏金双耳铜熏炉搬到廊下,往里头添了一勺驱蚊香。
杜桂应声忙着收拾,落葵则净面浣手,卸了钗环,换上一身素色寝衣,一点点啜着温热的安神汤,额角突突直跳,顿觉人生实苦,自己也该过一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突然扬声道:“杜桂,明日你去找一趟良姜,叫他寻几个靠得住的丫头过来。”
“喏。”杜桂话少,但落葵的吩咐他甚少问缘由,只干净利落的去做。
第二十回 良姜的天塌了
将这几日的事再脑中过了一遍,觉得没有甚么遗漏,落葵松弛的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仰面望住帐顶,藕荷色的软纱帐上绣着粉紫相间的禾雀花,她一朵花一朵花的数下来,终于将自己数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只觉置身于万千似雪的浪头上,一浪呼啸着高过一浪,她挣扎良久,几欲溺水之时,便听得杜桂轻轻叩门:“主子,主子,歇下了么,云公子来了,说是有要事,十万火急。”
落葵被吓得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拥着被子双眼迷蒙,木木道:“谁,云良姜么,给我送丫头来了。”
杜桂扑哧一笑:“主子想多了,云公子说他惹了要命的大事,求主子见上一面,求主子救命。”
落葵仍木木的,只想着云良姜的胆子变大了,大半夜的闯出来,也不怕列侯动家法,她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秋香色薄锦被从肩头滑落,有些寒意掠过来,打了个寒噤之后,人瞬间便清醒了,略一思忖:“叫他暂且等等,容我换身儿衣裳。”
话音方落,云良姜在外头嚷嚷起来,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出那声音被吓的变了调儿:“都甚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都,还换甚么衣裳啊,拿被子把自个儿裹好,我这就进来了。”
不待落葵应声,只听得外头杜桂拉住他,急赤白脸的嚷嚷:“不可,云公子,不可,主子的清誉啊,不可。”
云良姜却不管不顾的拉开门冲进屋内,寻了火折子引燃了灯烛,大刺啦啦的往椅中一歪,冲着外头喊道:“杜桂,烧水去,我要喝云雾。”
屏风后头传来之声,落葵当真裹着锦被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脸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狂风暴雨:“姓云的你是疯了么,大半夜的闯我闺房毁我清誉。”
云良姜自知理亏,但脸面哪有性命要紧,不要脸就不要脸罢,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你的清誉哪有我的性命要紧,你家门外那么些铺子,我不得躲着点耳目眼线半夜再来啊。”
“好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落葵将长发松松挽起,簪了枚乌木梅花簪,斜了云良姜一眼,晦气道:“你的尾巴被人踩掉了么,慌成这样。”
云良姜连着灌了几盏冷茶,心下定了几分:“天都要塌了,我岂能不慌。”
落葵扬眸轻笑:“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顶着,你如此矮,慌个甚么劲儿。”
“此番只塌了我头顶上的那块天,砸不到旁人,喏,我只好来找你一起顶了。”云良姜略一沉思,语出惊人:“今日许贵妃召我进宫,说三十三年前,父亲奉命诛杀南祁国世子满门,却手下留情,私放了他的幼子,她说若是我今日做了她的女婿,她自然要保亲家无虞,还说我云家满门就在我的一念之间了。”
落葵心下一沉,列侯虽然身涉这桩旧事中,但并非主谋且是敌非友,当年详知内情之人原本就不多,更遑论死了大半,余下的寥寥这些年又都藏身不出,那么这消息走漏的着实蹊跷,她垂首煮了一壶安神香茶,看百合花慢慢散开,缓缓沉浮,凝神道:“除了这些,许贵妃可还说了甚么旁的要紧事。”
云良姜仔细回忆今日觐见许贵妃时的情形,将当时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复述给落葵听:“许贵妃给我瞧了一纸口供,说是近日抓到了当年漏网的世子贴身侍卫,供述是他与我父亲合谋,放走了世子的幼子。”
当年那桩泼天巨案,虽是因在青州为质的南祁国世子而起,却牵连了不少云楚国的皇亲贵胄,流亡的,砍头的不计其数,而整个南祁国世子府更是覆灭殆尽。
温茶在手,落葵心中清明:“良姜,三十几年前的事想来你是不清楚的,但我却是听父亲说过的,当时世子幼子不过才三岁,即便是列侯私放了他,但若内无人接应外无人护送,那孩子也定然是活不成的,当时因着幼子失踪,青州四门封闭,官兵挨家挨户搜了个底儿朝天,将这城中的地皮一寸寸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幼子的下落。如今许贵妃抓住了世子当年的贴身侍卫,莫非那侍卫只招了列侯一个,却没招出是何人接应何人护送,藏在了何处才躲过了搜查,又是如何送出的城,这三十几年间幼子又是在何处容身的么。”
云良姜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只一脸茫然的摇头道:“没有,那口供我看的仔细,除了父亲,并未攀咬旁人。”
落葵垂首,缓缓晃动长嘴錾花铜壶,一缕缕热腾腾的白烟从壶嘴处逸出,打着旋儿升到虚空中,疑影儿在心间晃个不停,三十几年前许府远在梁州,而许贵妃还只是个十岁的闺阁在室女,入宫为妃是二十五年前的事,而许府则是十年前才回的京,三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们既未亲身经历,也未亲眼看着,道听途说所知定然不多,而当年世子的身边人皆死于那场混战,如今又怎会凭空冒出来个心腹侍卫指证列侯,且指证的颠三倒四,与旧事对应不上,此事定然不真,此人冒出来的也着实蹊跷,她凝眸,上下看了看云良姜,如此寻常的这么个人,怎么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为了引君入瓮,许贵妃还真舍得下血本,凭空捏造了一个人和一份口供,也不怕将他吓出个好歹。
想清楚了此节,她望住杜桂,缓缓道:“杜桂,你怎么看。”
杜桂沉吟:“依属下看,许贵妃所言是真是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许贵妃说此事是真的,陛下便会相信是真的。”
落葵颔首,定定望住云良姜:“良姜,此事你自己可有甚么打算。”
云良姜眸光坚毅,全然没了方才的慌乱与惊恐,狠狠摔了个粉彩豆绿茶碗,心像是被锋利的碎瓷划过,生疼生疼的:“我想,人生
不如意之事十之**,但这世间唯独娶谁,与谁共度一生是可以如如我所愿的。”他定定望住落葵,笃定道:“我不娶晋和,宁死也不娶。”
虽然许多事都是天不遂人愿,更是非人力可以改变,尽人事听天命的事太多了,但,逆天而为也并非不可为,不试一试,如何知道生门在何处。落葵知道云良姜心中郁结,没去计较他砸了自己宝贝的杯盏,只在心底肉疼了一番。
偶有风过,落葵裹紧了被子,杜桂见状,忙紧闭了门窗,续了盏热茶过去:“主子,再喝一点儿安神茶暖暖罢。”
云良姜眸光微暗:“你身子还这样虚,夏日里竟都经不得一点儿风。”
落葵白了他一眼,晦气道:“我这是被你吓的,你大半夜的砸门,我没吓死只吓了个浑身发冷算是命大了。”
云良姜像是失了神,丝毫没听到落葵说的话,只一脸黯然自说自话:“若当年你我议亲之事成了,你也不必替我忧这个心,我也可名正言顺的照顾你。”
落葵一时心酸,当年之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恨过也痛过,她不敢再多想,生怕自己心痛难消之下,会把云良姜拎起来暴打一顿,忙转了话头:“良姜,你与晋和之事颇为棘手,是拿你云家满门以命相搏,你敢么。”
云良姜慢慢啜了口茶水,这茶里百合安神,麦冬滋阴,枸杞明目,入口清甜回味清苦,安人心神,他默默良久,为了拒一桩婚,赔上整个云氏家族,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更没那么狠的心,他想到落葵说的下作法子,名声算甚么,日子过好了才是实打实的,他咬了咬牙道:“不然,不然我使一使你上回说的那个下作手段。”
落葵摇头,苦涩一笑:“若你拿了药,不顾脸面的当时便用了,也算是药尽其用了,但如今许贵妃已明言了此事,莫说你是装病,你便是装死,她也会将你从坟里扒出来的,不管日后你娶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云良姜煞白着脸,试探了一句:“那么,那么连夜请太后下旨退了你与京散伯世子的婚事,再给你我拟一道婚书总是可以的罢。”
杜桂斟茶的手一歪,茶水浇到了云良姜手上,烫的他惨叫了一嗓子,杜桂抿着唇,不管不顾的继续倒,边倒边骂:“墨公子进京了,是带着婚约来的。云公子莫不是打量着我家主子除了你,便没有旁人肯娶了么,你说娶便娶,你说不娶,我家主子就得等着么,云公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您是三头六臂呢,还是凤子龙孙呢,云公子若当真有本事,这都议了百八十场亲了,怎么满京城的闺阁在室女个个都瞧不上你呢。我家主子可不同,若今日放出话去议亲,只怕这满京城的天潢贵胄就要在门外排起队来了。”
字字如刀,刀刀锥心,云良姜垂眸默然,瞧着茶水微漾,映出自己愁苦的眉心。
第二十一回 噎死人的杜桂
“若当年京老太爷在,京府尚且繁荣之时,还可以退婚,可如今京家败落了,老太爷也故去了,只剩京墨这一棵独苗千难万险的来青州投奔我,婚是万万退不得了。”落葵适时添了把柴,眸光生凉,薄笑亦凉:“当日我便说过,你我这样的身份,婚事绝难自己做主,可你不听不信,非要拼一拼试一试,结果却是那般不堪,如今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无关儿女私情方能长久无虞,你也莫要再做无用之想了。”她心间微酸,当年那场风波,开始的身不由己,结束的身不由己,自己并非是始作俑者,却成了最受伤的那一个。
云良姜被骂的说不出话来,夜风簌簌而过,吹得枝丫错乱,风掠过云良姜的心,夏夜的风是温热的,却将那颗心吹得凉到了底。当年二人议亲的那桩旧事,现下说起来像是一桩笑谈,尚能平和的娓娓道来,而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终却议亲未成,令落葵成了皇城内外最大的笑话,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当年先怯懦的是他,先离去的也是他,这么多年他亦是庆幸的,庆幸当年的自己与她没那么情深义重,放手时才没有那么哀伤悲痛,更没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然。
突然想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落葵这里青梅酒向来妙极,云良姜默默望向窗外,忽道:“杜桂,拿青梅来,本公子今日要不醉不休。”
杜桂没好气的白了云良姜一眼,将白瓷莲瓣杯盏重重搁在紫檀方桌上,嗤道:“主子酿的青梅金贵着呢,可不是给云公子糟蹋的。你啊,有口茶喝便知足罢。”
一连被杜桂堵回来两次,云良姜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咬着牙根儿发了狠:“明儿我便进宫做内侍去,看谁还惦记。”
杜桂反应极快,抄起妆台上的雕花铜剪,寒光闪过之处凉意凛然:“此意甚好,属下正精通此道,下手又准又狠,是极利落的,不如属下就替云公子下手了结了罢。”
云良姜一把打掉了那剪刀,好气又好笑的张口就骂:“你个死杜桂,我哪得罪你了,落井下石来的又准又狠,专捡我的痛处戳。”
杜桂冷哼了一声:“云公子自己不知道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云公子连这点自知都没有,便是枉为人了。”
云良姜登时噎的更狠,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落葵轻笑着补了一把刀:“其实你方才那个做内侍的主意甚好,眼下甚么世子幼子,甚么欺君之罪都不算难事,为难的是你生得唇红齿白,又是豪门贵子,只要你一日不娶妻,许贵妃便少不得要惦记,还不如一了百了来的干净利落。”
一听落葵夸他生的好,云良姜登时心甜如蜜,相当识趣的忽略了落葵的补刀,凑到她跟前笑道:“你真的觉得我生的好看。”
杜桂瞥了他一眼,像一只护崽子的老
公鸡推开云良姜,撇嘴奚落道:“你再好看也是枉然,空遭贼惦记,我家主子可不惦记。”
云良姜丧气的坐了回去,愁眉苦脸的哀叹:“我知道,古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就想着有没有甚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此绝了许贵妃的惦记。”
夜风摇动梧桐树冠,沙沙作响,树影烙在窗纸上,风移影动,像被人扯动手脚的牵线傀儡。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为难,总逃不脱被人推着扯着前进或后退,总会做违背良心之事,亦会伤人伤己。
落葵垂首饮茶,沉凝片刻,道:“良姜,你知道许贵妃为何如此想与你家结亲么。”
云良姜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平日里最会装傻充愣,但如今事关自身,不可谓不紧急,哪还有功夫装傻充愣,饮了口茶道:“父亲这些年虽远离朝堂,但数十年的仗打下来,军功自不必说了,军中朝中的威望皆不容小觑,从曾祖父到祖父到父亲这三代人的辛苦经营,列侯府的势力根深蒂固,门生故旧广博。我听说许贵妃新得了个儿子,其生母活着时只不过是个没有封号的采女,话说连寻常百姓家,也是没有儿子要想儿子,有了儿子便要想点其他的,皇家更是如此了,许贵妃得了这么个儿子,虽不过才两岁,但也是要早早谋划的。她是想把女儿嫁进列侯府,给这个儿子铺一条居上位者的路,只是当年你我议亲不成,父亲不愿意自是其一,其二便是陛下不愿坐看你我两家成辅车唇齿之势,而如今陛下怎么却乐见许府与我家成同盟之势了呢。”
天青色软烟罗帘上以檀色丝线绣了盛放的宝华玉兰,明烛昏黄的的光透过羊皮灯罩,温润的落在上头,在一个个或粉紫或浅白的花盏上,流转点点碎金。罗帘微动,花枝摇曳,像天光初亮时的静谧,在黑暗中照亮人心,露出一线光明生机。
落葵颔首:“陛下崇尚制衡之术,如今看着太子与霖王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不过瘾了,将许府牵扯进来,自然也是同样的意思,不愿坐看太子或霖王任何一方一家独大罢了。”
云良姜翻了个大白眼儿:“这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呢,一个不过周岁的毛孩子,能制衡甚么,比着看谁口水流的多么。”
落葵失笑:“毛孩子再小,架不住有个胸怀大志的娘。既然许贵妃认定了是列侯当年放了幼子,那么我们便送她一个活着的幼子。良姜,你只管安心签下与晋和公主的婚书,余下的事我来做。”
云良姜半张着嘴,惊诧道:“你,我,这婚书一签,就再无回转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落葵给了他一记白眼儿:“这会儿才怕我害你,是不是晚了些。”她往粉彩豆绿釉杯盏中续了些热茶,沉声道:“今日之事,你可告诉列侯了么。”
云良姜摇头:“自然没有,父亲年纪大了,若娶妻生子还要让他操
心,岂不真成了纨绔子弟一无是处了。”
杜桂像是听到了甚么趣事,连茶也不斟了,跌在椅中笑了个够:“哟,云公子,你文不能及第武只会挨打,于庙堂无望于修仙更无望,这还不是纨绔子弟么,你除了出身好些,还有别的好处么。”
云良姜哽的愣住了,良久才咬牙道:“落葵,你怎么会养此等牙尖嘴利之人,我看还不如个哑巴可心呢。”
话到此处,落葵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在京城人头熟,劳你帮忙挑几个丫头送来。”
云良姜笑道:“你可算是知道男女有别了,你这府中里里外外都是汉子,连个给你梳头的人都没有。”他略一思量:“你属意甚么样儿的丫头,划个道道出来,脸盘模样身段儿,脾气秉性口齿甚么的,我好挑拣。”
落葵赏了他一记白眼儿:“甚么好样貌好身段,你当是你选媳妇儿呢。我选丫头,旁的都不必说,只消是个憨直忠心的便好。”
云良姜按了按额角,憨直尚且好说,忠心却是难测了。
暗夜深沉,好容易轰走了云良姜这个灾星,想着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落葵却过又了困头,全无睡意了,拿指尖蘸了茶水在紫檀木方桌上划拉,像是全无章法的乱画,可定睛相望,却是一个个簪花小楷在桌案上清晰浮现。
她想了又想,接连在桌案上写了数行字,又从菡萏色莲瓣盖碗中拈起一簇茶水,指尖微晃,将桌案上的字迹尽数拘在了指尖的茶水中,茶水顺着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落到掌心,轻轻一攥再张开,茶水已化作一枚极为寻常的玉佩,上头雕一枝凭栏牡丹,下头碧色的络子低垂。
她将玉佩递给杜桂:“当年世子之事此时发作尚早,并非是良机,但良姜之事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办,你用玉玲珑将玉信传到南祁国,从南祁国遣一队高手过来。”
说着,她掐了掐手指头,算道:“皇室嫁娶繁琐,签了婚书后,先要纳采问名,在祖宗祠堂供奉七日,然后纳吉纳征换聘礼单子嫁妆单子,最后是观星斋请期定行礼吉日,算下来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可迎亲礼成了,杜桂,吩咐他们一个月内务必进青州。”
杜桂却撇过头去,不肯接过玉佩,梗着脖子道:“主子素来都不是宅心仁厚的,属下也是小心眼儿爱记仇的,主子若不说明缘由,属下是不会去做的。”
落葵歪着头托腮一笑:“我若存心报复良姜,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全须全尾的立在我面前,岂非生生砸了我的招牌。只不过是我感念列侯当年拒了婚,让我还能有的选,没勉强嫁进不想嫁的门户里,才会放他一马罢了。”
杜桂收拾完茶盏,又燃了一把艾草在屋内来来回回的熏过后,才垂眸:“这话主子自己信么,当年衡儿传信说主子伤心的很,莫非当年主子是装的么。”
第二十二回 竹马见青梅
落葵扬眸一笑:“自然是装的。”见杜桂沉着脸色不理她,她凑到杜桂面前,端着一脸憨笑:“我装的像么,连你这般聪明的都骗过去了,够得上去云韶府唱曲儿了罢。”
杜桂翻了翻眼皮儿,一连声儿的讥讽:“主子是当属下傻么,是个蠢货么,真假还看不出么。”
落葵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讪讪而笑。
甚少见到落葵这样理屈词穷的模样,杜桂见好就收,软言道:“罢了罢了,主子说是装的便是装的罢,自欺欺人也是个难得的好本事,属下是学不来的。”
落葵眸光微动,闪着万千感慨的光,脸上却只如常笑道:“我知道,风波四起之时最忌心软。”
杜桂吁了口气:“道理主子都懂,怎么遇上云公子,心就硬不起来了呢。”
落葵垂眸,拨弄着薄脆的盖碗道:“列侯府满门忠烈,杜桂,你可还记得么,二十多年前,列侯奉命领兵迎战天目国,战事惨烈,列侯府男丁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听得此言,杜桂的心也不禁一软:“那一年云公子不过才两三岁,差一点便父母双亡了。”
“是了。两年前议亲其实是场闹剧,说到底,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又何来相负之说,他心地纯良,列侯更是贤良方正,更遑论当年正是列侯当年存了一丝善念,才保下了世子的一点骨血,如今他因此事陷入困境,我又岂能真的坐视不理,眼看这满门忠烈真的断送在一桩算计来算计去的婚事中。”落葵直直望住杜桂,将玉佩递了过去。
“若主子再伤了心,可得自己找个没人地儿躲着哭,若叫属下瞧见了,定是笑也要笑死了。”杜桂知道落葵拿定了主意,便是再难动摇,劝说亦是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来堵她,才接过玉佩,小心束在腰间,望之只是寻常的腰饰。
又是一夜难眠,落葵睡眠浅,心中若是有事,便更是辗转难眠,只在鸡鸣时分打了个盹。不久便天光初亮,暖阳流转过浓荫,缓缓挪到半开的长窗下,微风送入浓香,晨起栀子花初绽,嵌在浓翠的碧叶间,温润如玉。
此时临近大暑,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落葵换了新制的月白色素纱衣,下头着浅碧色莲纹吴罗裙,腰系薄锦如意绦。坐在窗下的妆台前,光洁的菱花镜中映出素白的脸,眉眼朦胧,眼下一道浅青。
落葵幽幽叹了口气,但凡夜间没睡好,次日都会顶着微肿泛青的眼,她捏着一枚螺黛蘸了清水,对着铜镜画了一道水弯眉,这眉清若碧水,绵长荡漾,十分娟好淡然,是她素日里最喜的。
画左眉时她的手微微一顿,隐约记得幼时京墨说过,并不喜这水弯眉,说是寡淡无趣,说他最喜的是秋娘眉,风流清韵妍笑还初。
落葵愣了个神儿,随
即拧了把温热的巾子,正欲擦掉右眉重新画,转眸却又失笑,几时动了以色讨好的心思,竟不似往常的自己了,她有些气闷,抬手将巾子扔回水盆,水溅了一地,浅淡水痕似繁花枝丫,仔细端详镜中的水弯双眉,这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玉梳上蘸了桂花油,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落葵天生一双笨手,活了这十数年,来来回回的也只会梳一个垂鬟分肖髻,竟连苏子这么个男子都不如,甚么时新的发髻他只瞧上一眼,在她头上梳个两三回,便能梳的极好看了。
匣子里静静卧着三支钗,清雅温润的梅花头白玉簪、贵气夺目的赤金丹凤衔红宝石珠钗和光华绚烂的琉璃翠玉莲花步摇,落葵轻轻抚过,最后还是捡了那支不起眼的梅花头白玉簪,斜斜簪入发髻中,又在后头点了一枚珍珠镶宝花胜。
收拾停当头,落葵捧着铜镜前后左右的仔细照了照,妆容清淡,除了眼下一道浅青,再无甚么旁的不妥,便招呼了一声杜衡,套了灰棚马车,不疾不徐的往盛泽街去了。
盛泽街的尽头与观前口相连,是一处极阔大的广场,一杆旗杆立于广场正中,穿过广场南侧的承天门,过一道玉带桥,便是皇亲贵胄所居住的皇城,这座城中之城高门侯府林立,说是皇城,实则与青州内城并无萧墙相隔,皇城四门虽是显赫的摆设,但常年驻守重兵,寻常百姓并不敢在皇城内挑衅造次,当然皇城内地价奇高,寻常百姓举全家之力也买不起一寸地皮,盖不起一屋一瓦,故而皇亲贵胄们占据了这青州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好的地界,是为皇城,而达官巨贾占据了大半内城与外城的庄子田地和山林,寻常百姓只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
今日正值盛泽街开市的大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京墨与曲莲,身不由己的往前走,一路走到了观前口。
在路两旁的摊上惊鸿一瞥,京墨瞥见了枚翠玉扳指,正欲凑到跟前仔细端详一二,耳畔却传来一声声惊呼:“京墨,京墨,是你么,你,你如何来了青州。”
京墨循着声音急急望去,一眼便望见来人的模样,不禁惊得嘴巴张的极大,只差用手托住免得掉在地上,一双好看的明眸瞪得如铜铃般大。
仔细端详了来人半响,确定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京墨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哭一阵儿笑一阵儿:“阿葵,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说今日出门时,怎么乌鸦啊啊直叫,还真是找到你这个黄毛丫头了。”
乌鸦,落葵眼前蓦然像是有无数只乌鸦飞过,黑压压的一片,晦气的紧,她甩开他的手,摇摇头将满脑的乌鸦逐个干净,才道:“你个黄毛小子,大老远的看着像你,原来果真是你,你甚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先来封书信,我也好去迎一迎你。”
京墨抬手在她的脑门弹了个暴栗,半真半假的怒道:“你还敢说这个,我写了十数封信,你一封都没回,我还打量着你发达
了,不愿意搭理我这个贫贱之交了呢,这不,我只好直接来青州堵你的门儿了,谁想你竟不住在从前的宅子里了。”
夏风忽而掠过枝头,有灼灼榴花坠在京墨肩头,落葵抬手拂去,借此掩饰自己的愧疚与心虚,低眉一瞬,将早已想好的托词缓缓道来:“怎么会忘了你,我搬家了,从前那宅子涨了租子,我住不起了。”
京墨狠狠咬住了后槽牙,恨得牙根儿都是痒的,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之苦,前途未卜的恐惧,尽数化作唇边恶狠狠的话语:“你个死丫头,搬家了也不告诉我,若是再耽误几日,我就要饿死街头了。”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挂着一贯冷薄的笑,心里因他的纨绔而长叹了口气:“青州城中遍地黄金,你宁可饿死,也不肯弯下腰去捡,还真是有骨气呢。”
京墨拧眉皱鼻撇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奚落之语源源不绝的从口中蹦出来:“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你看看你,头发还是又黄又少,身子还是又干又瘦,不过脸倒是比幼时好看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薄薄的肉:“奇了怪了,这脸上的肉怎么丝毫没见少。”
落葵挣脱开他脏乎乎的手,抬手使劲儿蹭过他脸上渐渐愈合的伤痕,将偶遇这场戏做足全套,见他疼的倒抽冷气,这才笑的一脸开怀:“看你这一脸伤,这又是和谁打架了,才来青州就与人打架,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
京墨不屑的撇撇嘴:“知道我受伤了,还故意弄疼我,你的心怎么这样狠,谁敢娶你,万一哪日你心血来潮,要谋杀亲夫可怎么好。”
落葵哽了一哽,觉得自己不能平白吃这样大的亏,便狠狠拧住他脸颊上的肉,见他痛的跳脚,笑不可支的奚落起来:“你一无是处,浑身的臭毛病,也就这张脸尚可一看,只可惜如今却被人打花了,仔细从此就孤独终老。”
原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不料说中了京墨的心肠,也是他心中最怕之处,他此番进京不仅仅是避祸而来,怀中揣着那纸婚约,自然是想与落葵履行的,听得此话,生怕因破了相婚事不成,不禁眉心微蹙仿佛心间生痛,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曳,抚上他带着伤痕的脸庞,他有些委屈,却又说不出口,只低低哼了一声:“你竟也以貌取人。”
这话虽没头没脑,却在落葵心上投下微澜,记忆中的京墨极大方,心思也简单,从不计较也计较不出话中深意,怎么隔了数年再见,京墨比从前更加清隽耐看,却也多了些九曲玲珑的心眼儿,微风拂过耳畔,红宝耳坠子微微颤动,沙沙之声延绵悠长,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短暂的静谧,曲莲好容易逮住了这个空隙,挤到二人中间,看看京墨,又转头望了望落葵,实在按耐不住满心的狐疑,终于惊诧的开了口:“落葵,你,你与京墨,你们认识么。”
第二十三回 公子世无双
落葵佯装诧异的望住曲莲:“自然认识了,曲莲,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你们是一处的吗,你如何会认得京墨的。”
不待曲莲说话,京墨便笑嘻嘻的抢道:“前几日我在盛泽街买了假货,与商家理论之时挨打了,幸而遇上曲莲救了我,还替我付了几日客栈的银子,不然我都活不到见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拖了长长的尾音道:“哦,如此说来,曲莲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自然,曲莲最是人美心善。”京墨回首,冲着曲莲温柔的一笑,转眸却对着落葵怒目而视,指着脸上的伤,愤恨道:“哪里像你,人丑心狠,你瞧瞧,我这伤还没好全呢,又被你蹭的裂开了,疼着呢。”
“是我蹭的么,分明是你自己张牙舞爪的裂开的。”落葵白了他一眼,眉眼冷薄的一笑。
话说到此时,曲莲已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去牵京墨的手,一如前几日那般亲近:“哦,我明白了,你说要找的阿葵,便是落葵了,你为何不说落葵的全名儿,若是说了,不早就找到了,何至于多吃这么些日子的苦头。”
“正是正是。”京墨想起与落葵自幼相识的情分,想起此来的目的,也深知落葵的性子,生怕被她察觉到自己风流的本性,不禁有些尴尬,不动声色的躲开曲莲的手,笑道:“我与阿葵可是戏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落葵并未瞧见京墨二人的小动作,只瞥见了曲莲转瞬即逝的黯然,却未往深处思量,听得京墨此话,扬眉立目,甚么青梅竹马,甚么两小无猜,戏本子里的这些词儿,从来都是无疾而终的,不禁笑骂了起来:“是啊是啊,青梅打竹马,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夏风温热,掠过曲莲的心间,她却只觉冰凉一片,读了那许多诗词,看了那么多出戏,自然知道青梅竹马的意思,脸上虽还带着笑,心里却洇出一汪酸水,她如同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涩,吞不下吐不出,还来不及唏嘘思量,就听得令自己更加心惊肉跳的一句话。
“苏子呢,如何不见他人,你捧着他做了无双公子,他竟不思回报,不跟随主家了么。”京墨往落葵的身侧望了望,他一向说话随心,口齿比脑子要快,而如今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大喜事中,他更加高兴的忘乎所以了,有些话自然是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落葵愕然,眼角余光中也瞧见了曲莲脸上的难以置信,她在心底暗叹,原来数年未见,京墨竟一点都没变,还是从前那般口齿比脑子快,他一开口便让人心惊肉跳,猜不出后面还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幸好,幸好他也只知道一个无双公子,且看曲莲的神情,这数日来,京墨也并未与她说过甚么要紧之事,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对她提起过,这才安下心来,神情淡淡的一语带过:“他出门玩去了。”
京墨素来心大,丝毫没有看出落葵的怒,亦没有看出曲莲的惊,更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说错了甚么话,仍旧自顾自说的开怀:“他的心还真大,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青州,自己跑出去勾搭小媳妇。”
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握了一握,落葵斜睨了京墨一眼:“苏子不爱小媳妇,他只爱大姑娘。”
京墨挑眉,赫赫嗤嗤笑的像一只偷吃的鼠儿,得意而又猥琐:“你这话可错了,无双公子是大姑娘小媳妇都爱,诶,他出门这么久都不回来,该不会是被卖去当清倌人了罢。”
落葵勾起唇角,如常冷清一笑:“怎么会,苏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有谁会要,再者说了,若他真的去了勾栏院里,肯定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去的。”
这席话如同重锤擂鼓,敲打的曲莲心肝儿冷颤,她心中五味杂陈,震惊酸涩乃至愤怒,愤怒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连连打转,有满腹的疑问几欲宣之于口,终于她强忍着怒意,扬眸盯住落葵:“落葵,你,你早就认识无双公子,对我只是故作不识,是么。”
不待落葵说话,京墨便抢着开口说道:“落葵自然认得他了,无双公子的名头听起来大的吓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是水家的管家呢。”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言语中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这些年他踩了多少狗屎运,竟然混的这般有名。”
七月间的青州,朝阳似火晚霞流金,到处热得都能凭空起了一把火,可此时,就在此时此刻,却凭空生出凉意,像是有一片浓云投了下来,投在各怀心事的几个人心上。
曲莲的心与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无双公子名声那样大,大到如雷贯耳,大到与他素未谋面自己却芳心暗许,可就是这样的有名之人,竟心甘情愿的做一个落魄之家的管家,而落葵,看似落魄却能驱使无双公子,看似真诚却事事隐瞒,曲莲的心一瞬间直坠谷底。
见曲莲眸光不善,落葵知道须得好好斟酌该如何解释此事。而眼下,她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过来过去,人多眼杂的是非之地,并不适合说话,忙拍了拍京墨的背,拉着他与一脸狐疑的曲莲,疾步离开盛泽主街,曲家的紫檀木齐头三驾马车就在街口等着,三人匆忙上车,一刻不停歇的回到了处于城西的水家,才堪堪松了口气。
青州外城城西偏僻贫瘠,不止富贵人家绝迹于此,就连薄有家产的寻常百姓,也鲜少将家宅建在此地,而水家便位于此处,故而显得十分清净,一处宅子统共五间青砖瓦房并一间灶房,外带一个半亩大的小院儿,土壤是贫瘠了点儿,但细瞧下来,这院中的草木葱茏花色繁丽,角落里劈出的几垄菜地还可以自给自足。
宅子不大,不过片刻功夫,京墨已在院中踱了一圈,捡了一间紧挨着落葵房间的屋子,彼时层云厚
重,阳光微弱的中透出来,那是山雨欲来之时的微光,照的一室微明婉转,推开后窗,正好望见远处的不越山脉,他将包袱丢在床榻上,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眸光似水,蕴着狭促的笑意回首:“这儿景致不错,我便住这间了。”
曲莲紧跟在盛泽街跑了一路,又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个时辰,她本就生的娇弱,这下子更是煞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计较缸里盛的是不是生水,舀了一瓢连灌了几口,饮的急了,呛得连连咳嗽,眼角眉梢的疑虑如阴云般久久不散,隐含怒意:“落葵,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骗的我,对么。”
临出门时,落葵用井水镇了个甜瓜,这时候取出来触手生凉,她将瓜上的擦拭干净,拿刀破开肉厚质细的瓜,一股子清脆甘甜的瓜香扑面而至。她并不着急辩解甚么,只缓缓的,一刀刀将瓜切的齐整,拿素白瓷盘盛了递了过去:“尝尝,这瓜挺甜的。”
“你说啊,快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曲莲的心思丝毫不在瓜上,接过瓜片顺手放在井沿上,只一个劲儿的连声催促,想要一个可以自己哄自己安心的解释。
落葵暗自叹息,脸上虽还挂着笑,笑里却没有温暖,眸光平静无一丝闪动,语出也平静不见半点波澜,如同一潭死水冷冰冰的有些吓人:“无双公子本名苏子,乃先父的弟子,我的师兄。”
这话语实在太过冷冰冰,曲莲与京墨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庭前铜缸里几条锦鲤游弋的益发猛烈,像是也耐不住这冷语和缸里的冷水,纷纷越水而出,打破袅袅平静的荷香,引得清波荡漾,粉白两色的碗莲打着旋儿浮向缸壁。
曲莲愕然,张口结舌了许久,震惊的脸上有些扭曲,嗫嚅着唇角道:“既然你们是师兄妹,他又是你家的管家,与你又同住一宅,为何没人知道无双公子真名,更没人知道他与你的关系。”
落葵心下一叹,此事并非无人知晓,曲家就有两人知晓,只不过是曲莲不知晓罢了,她笑道:“曲莲,苏子最抠门小气不过了,说是给我做管家,其实只是嫌青州城的宅子太贵,与我住在一处可以省些银子罢了。”
曲莲抿了抿唇,心里那股酸水不由自主的又涌了上来,她以为落葵是自己的知心挚友,却对自己隐瞒了天大的事,原来她们始终算不上知心,始终隔了一条心:“青州城中人多口杂,无双公子的名头有这样大,若非你们有意隐瞒,此事又如何会瞒的一丝不漏。”
落葵微微垂眸,按住心间微澜,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笑道:“他又抠门又好面子,更喜欢美人,若是叫人知道他连一处宅子都置办不起,更是个不挣工钱的管家,那么他辛苦得来赫赫名头岂不成了笑话,那他如何肯啊,瞒还来不及呢,如何敢到处去说。”
第二十四回 江湖不相信眼泪
曲莲偏着头,步步紧追,一步不让:“他自己不说也就罢了,嘴长在你身上,他如何还管得了你说不说么。”
落葵伸手来牵曲莲,却只牵住一把空落落的虚无,她抿了口冷茶,无奈一笑:“他逼着我发誓,若是说出去,便让我脸上长痘,脚底长疮,再者说了,我与他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处,说出去多难听。”她知道曲莲心思单纯,是最好哄,拉过她的手,一脸苦笑:“莫非你想看我破了相或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么。”
曲莲蓦然心软,只好轻轻摇头:“自然不想。”
落葵目不转睛的望住曲莲,眸光赤诚,言语柔软,姿态放得极低,令人狠不下心说狠话:“好了好了,我瞒了你是我不对,好曲莲,我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给你做羊舌签,糟鹌鹑,莫要生我的气了,好么。”
羊舌签与糟鹌鹑是曲莲最爱菜色,是具山房招牌菜品,可三年前在具山房,落葵却对这两道菜嗤之以鼻,将其骂的一无是处,差点被具山房的掌柜并伙计给打出去,而自己替她解围,二人才因吃而结交。
她一想到这菜是落葵做的,便口舌生香垂涎三尺,便甚么隐瞒欺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全然忘了自己尚在气头上,觉得只想一想那些菜名儿便忍不住直流口水,笑颜缓缓从唇边眼角漾开,恍若千树花开:“旁的也就算了,方才我吩咐了下人送了几尾淇河鲫鱼过来,晚间你正好做蜜炖煎鱼。”
“好,好,还有我,还有我呢,我也要吃鱼。”京墨凑到二人中间,不合时宜的抚掌大笑。
一想到是京墨这张嘴招来了场无妄之灾,落葵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忍住怒气瞟他一眼:“你这一张嘴,原来只剩吃这一桩好处了。
方才落葵这席话虽是插科打诨半真半假,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但只转念一想便破绽百出了,若曲莲是个心机深沉的,仔细斟酌后,便有一百句言语来反驳了,但她却未做仔细思量,只一门心思皆放在蜜炖煎鱼和京墨身上。
眸光黏在京墨身上打了个转儿,曲莲咬了口瓜片,只觉入口生香甜而清脆,是难得的上品,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这是伽师瓜罢,听说此瓜很是难得,除却宫里用的,余下的早早的便被青州几家皇亲大户抢了个精光,连我爹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落葵,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说话的功夫,京墨已经大快朵颐的吞下两块瓜片,把手伸向了第三块瓜片,满口生香的他大大咧咧的挥一挥手:“若连点稀罕瓜果都弄不来,无双公子这名头可就真成草包了。”
曲莲丝毫没有被他的吃相吓到,反倒眸光闪烁,手上还残留有京墨的气息,在鼻尖掠过,耳根又忍不住烧了起来,按下扑腾直跳的心,她微笑着点头:“这瓜不愧是贡品,甜而不腻。”
凌霄花枝在
墙上攀援,微风过处,凝翠般的叶片如同碧海波涛,层层叠叠涌上墙头,橘色花盏在深碧浅绿的潮水中若隐若现,格外娇俏可爱。
落葵并未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反倒笑盈盈的望着京墨,佯装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青州,爷爷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话未完,便勾起了京墨的伤心事,他眸中悲戚颓然半靠在庭前一株海棠树下,渭然长叹一声,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爷爷,爷爷半年前去世了。”
见他长泪滚滚,曲莲也跟着伤了心,忙捏着帕子替他拭泪,边擦边抽泣:“京墨京墨,有话慢慢说,别哭了,你这一哭,我也难过的紧。”
京墨紧紧拉住她的手,哭的惨烈悲恸,难以克制:“曲莲,你看我,你看我伤心过了头,叫你瞧笑话了。”
这噩耗半年前落葵已听闻过一回,如今再度听来,这心痛没有消减半分,如同泡在寒冬冰水里,痛的渐渐木了,她拍了拍京墨的后背,忍下心间的抽痛,佯装对扬州之事一无所知,哀声连连:“京墨,你先别忙着哭,爷爷的身子骨一向很好,为何会突然离世,京墨,你告诉我,爷爷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先是......先是咯血,后来就......就渐渐卧床不起,请遍了扬州城中的......名医,亦药石无灵,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爷爷......爷爷就撇下我走了。”京墨边说边哭,抽泣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哭的惨烈,也没有一个字说在了事实真相上。
这世间有两种人是最自在的,一种是甚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一种便是甚么都不想知道的明白人,奈何,奈何啊,落葵暗叹一声,奈何自己终是做不到难得糊涂,终是做不了最自在的那个人,爷爷身死并非是抱病,更非寿终正寝,亦非京墨所说那般寻常,咯血是中了毒,药石无灵是没有解药,曲家乃世间制毒使毒的祖师爷,此等功夫虽阴毒下作,却是世间无往不利的功夫,好用至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不齿此道之人,却在这上头跌了跟头丢了性命。
晴空万里几声惊雷由远及近,声声皆重重击在落葵的心中,痛的不断的渗出血来,彼时狂风夹着阵阵哨声袭来,四下里腾起潮湿的水气,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京墨身子发软,跪坐在地上起不来身,高一声低一声的惨烈痛哭,而曲莲陪着京墨泪水涟涟,一条帕子早已被两人的泪淹透了。京墨止不住的垂泪:“阿葵,爷爷刚走,京家的族人便霸占了爷爷的大部分田地房产,将我撵了出来,真是人情比纸薄,我被逼的走投无路,这才卖了仅剩的房产田地做盘缠,来青州投靠你。”
见此情景,落葵在心底哀叹一声,曲莲是个姑娘,乍闻噩耗,柔弱悲痛的难以自持,也算情理之中,可
京墨堂堂七尺男儿,再如何悲痛欲绝,心底也该保有一丝清明,行事稳妥些才好,京墨在扬州原本不该走投无路的,可他悲痛欲绝之下行事慌乱,生生将活路给走绝了。落葵无奈摇头,京墨这样的心性,在青州恐难立足的。若,若有机会,还是送他回扬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她直直望住京墨,眸光赤城,言语笃定:“你放心,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不远处浓云翻滚,狂风急至,裹挟着层层雨丝透过叶缝飞泻而下,雨势急促,顷刻间浇透了院落的每一处,落葵任凭雨水在脸上滑落,像是自己的心一般冰凉,心中疼痛如斯,却没有一滴泪流出。
“京墨,京墨,你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我,我,你放心,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护着你,不论出了甚么事我都陪着你,绝不叫你过穷日子了。”曲莲哭的妆也花了,发髻也松了,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露出薄薄的肤色,她哭的如同死了亲爹一般,“噗通”一声跪坐在京墨身旁,伸手拥过他,将他紧紧环在怀中,可真真是抱头同悲,泪涕横流。
望着曲莲同样悲戚的泪,与他感同身受的心,京墨心下痛中带甜,侧目却见落葵神情镇定,只眸光悲恸,他心下不禁又酸又涩,转过无数个念头,想着落葵与京家原本便没甚么深情厚谊,这其间又隔了太多年不见,生分些也属寻常,但曲莲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份赤诚之心便格外可贵了,京墨感动不已,拥着她痛哭:“曲莲,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你待我最好。”
落葵原本便不是柔弱之人,再如何悲痛欲绝,也甚少流泪,她身边之人也皆是情绪内敛的,经年累月之下,她只当将伤心愤怒藏着掖着才是人之常情,自然不会了解此刻京墨心中的痛与甜,酸与涩,她满心琢磨的是现下并非说话叙旧的时候,话说多了错处也便多了,谁知道爷爷究竟告诉了京墨多少隐秘之事,谁又知道京墨那张快嘴还会说出甚么隐秘来,索性只说往后不念从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京墨京墨,往后,不管往后有多难,咱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京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眸光一瞬,心安理得的应了下来:“那是自然,往后我便靠你养着了。”
这处老院落排水极差,一场狂风暴雨席卷而过,不消片刻便是积水横流,水花翻腾,庭前的石榴花被雨水打落无数,顺着沟渠蜿蜒直到远处。
泡在雨中的三个人被浇了个湿透,落葵撵了京墨去隔壁屋换衣裳,又拉着曲莲进了自己屋,递给她一条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屋角处摆了三口楠木箱笼,皆雕着一般无二的海棠纹,只是外头的两口没有挂锁,而里头的一口押了把黄铜琵琶锁,锁身上的朱雀展翅欲飞,通身镶嵌拇指大的翠玉来装饰,显然盛放的是贵重之物。
第二十五回 谁家缺祖宗
落葵在外头两口箱笼里翻了半响,她的衣裳不少,但多数皆是寻常料子,罕有绫罗,纹饰也只在领口袖口绣些缠枝花样,并不似曲莲身上穿的那样遍地满绣,自己这些略显寒酸简薄的这些衣裳,穿在她这样富家小姐身上,是有**份的,会惹人耻笑。
移眸望住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笼,落葵轻叹一声,俯身在锁后拨弄了会儿,侧耳听到轻微的咯吱声后,才取下腰间的钥匙,捅开锁头,探身在箱笼里找出件鹅黄色撒虞美人纱衣,并赤金色月华百褶裙,递给曲莲,半是玩笑的喟叹道:“这可是我最贵的衣裳了。”
曲莲是识货的,一摸便知道这是上好的衣料,绣工裁剪也是御用的手艺,其价如金,不禁叹道:“这八成是无双公子给你找来的罢,这种衣裳并非单单有钱就能买来的。”
落葵语焉不详的打了个哈哈,换上艾绿素纱衣并月白暗花襦裙,系着豆绿如意绦,湿漉漉的头发低垂,水滴落在青砖地上,轻声绽开摇曳花姿,她将曲莲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一脸的真诚与歉疚:“曲莲,对不住,瞒了你这样久。”
曲莲拧了拧她的脸庞,按下千回百转的心思,摇头一笑:“不算甚么,你也是为旁人着想。”转念想到了京墨所说的青梅竹马之言,她神情有些黯然:“落葵,你,与京墨当真是青梅竹马么。”
湿发中的水沿着衣领滴到肌肤上,薄寒袭身,肌肤上浮现起一粒粒细小的疙瘩,落葵狠狠打了个激灵,鼻尖发酸,她打了个喷嚏,笑着摇头:“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再说了,京墨那张嘴惯会说笑的,况且他顶瞧不上我这颗烂青梅,而我也顶瞧不上他这杆富竹马。”
屋里静悄悄的,头发上的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微曲的眉心蓦然放松下来,曲莲对这话当了真也留了心,弯起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我去熬些姜汤给你们去去寒,这时节若是发了高热,可是够难熬的。”
眸光越过紫檀木嵌宝苏绣禾雀花屏风,朦朦胧胧见曲莲打帘出去,落葵转眸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便是不越山脉,山清水秀风光秀丽,但山势险峻道路格外难行,落葵扬眸,从这扇窗仔细相望,山腰处的一抹寒潭跃入眼帘,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缭绕,寒气逼人难以涉足,但风景极好,扶着窗棂遥望寒潭,是漫漫长日里最美好闲适的光阴,美景如斯,令人忘却俗世纷扰。
正望的出神,京墨绕过屏风,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不依不饶纠缠起来:“那日天杀的奸商,用假货坑了我五两银子,还打了我一顿。落葵,你去帮我把银子讨回来。”
落葵收回眸光,拧着湿发,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洇开暗色的花,撇嘴奚落了一句:“只是五两银子的事儿,你丢人也就罢了,我可不现眼去,我还指着这眼力糊口呢。”
门帘儿轻响,曲莲端着个黑漆浅雕花茶盘含笑进来,深深的梨涡间染上了醉人的春意,美眸一
瞬,对上京墨那双深幽的黑瞳,她忙不迭的低垂了眼帘,可眸中的波光流转却分明可见。
她起初对京墨有了救命之恩,这几日京墨吃她的喝她的的住她的,欠的银子早还不清了,听得此话,她微微一笑,熏在浓浓气息中的脸庞酡红,递给京墨个白瓷阔口碗,浓浓的深红姜汤辣味氤氲:“你早说啊,早说我早去帮你要回来了,他们怕我。”
京墨却不伸手去接,只就着曲莲的手一饮而尽,拍手笑道:“看看看看,头先在盛泽街救了我一回,现在还帮我要银子,看来还是曲莲善良啊。”
指尖绕着发梢打转,曲莲的笑颜益发含情温婉:“我善良也是有条件的,帮你要回了银子,你要如何谢我才好。”
京墨怔了一怔,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响,方才有些肉疼的开了口:“要不这样,五两银子,我分你一半。”
曲莲扑哧笑出了声,脸颊隐隐透出蔷薇的娇艳之色:“我可不差你那仨瓜俩枣,再说这仨瓜俩枣也谢不了我。”
唇角微微上扬淡薄的笑了笑,落葵唬着张冷脸佯怒:“行了行了,你们俩这谢不谢的,等要的回银子再说,这会先说说我的不善良罢,京墨,我这可不养白吃白喝的闲人,你又一向吃得多,明日就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
见京墨不明就里,落葵轻笑一声,抄过桌案上的一把紫檀木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秀眉飞扬:“你一向吃得多,每顿饭又要有酒有肉,这样罢,每个月收你二两银子的饭钱不算多罢。”她仰起头在屋内环顾一圈,又望了望院落,回首一本正经:“喏,我这屋子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是旧相识,这屋子就不收你的租子了,让你白住。”
“你,你好歹也是个郡。”京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却被落葵凌厉眸光阴厉的一瞪,吓得生生咽回了后半截话,噎的舌头打结,半响无法利落开口。
曲莲一门心思皆放在京墨身上,转瞬间便听出了他话音中的异样,不禁紧紧蹙眉:“京墨,你说甚么,甚么,郡甚么。”
“没,没甚么,这姜汤劲儿真大,发了这一脑门子汗。”京墨受了惊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颤颤巍巍的抬手抹了个干净,讪讪笑着:“我原想说她好歹是个君子,可转念想到她现在做的事儿,实在是心如虎狼,哪里有半点君子的风范。”
眉心的阴霾尚未散尽,落葵翘起唇角笑若生花:“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心如虎狼算得了甚么,更狠的还在后头呢,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你,你还真是。”京墨不敢再信口胡说,开口之前想了又想,谁料却一时词穷,觉出一口姜汤在喉中哽住,辣的他眼泪直流。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浓浓,眸光闪动别有深意:“这就急哭了,早了点罢,你先慢慢找活干,我不会赶你走的。”
京墨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见她没甚么
反应,只好苦恼的挠了挠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找甚么营生,拿甚么给你交饭钱。”
“青州有码头,码头上可以扛麻包,按天结工钱,十分的划算。”落葵对京墨的苦恼视而不见,恍若不知,只捧着碗慢慢啜着姜汤,辛辣入喉,心如明镜,京墨在扬州时素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虽然他家道中落,但有爷爷惯着他,惯出了只会花钱不会赚的少爷毛病,如今来了青州,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那么为了能活的长久些,只能现下活的艰难些,她早有打算,狠下心来不肯让京墨吃白食,铁了心打发他出门去,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知道民生多艰生活不易。
京墨咬了咬下唇,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单薄的肩头,紧紧皱着眉头,耍起了无赖:“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斯文样,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落葵一口姜汤喷出老远,指着他连连咳嗽:“你,就你还斯文,还受欺负,你打小便是出了名的斯文败类,混世魔王,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打量着我不知道么。”
一双明眸瞪得老大,京墨红了脸,他在扬州时的确出了名的纨绔,荒唐事干了不少,通房妾室也收了不少,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到了落葵的口中,听起来竟如此不堪了,他不禁讪讪:“都是读书人,说话能不能斯文点。”他瞟了曲莲一眼,有些失了脸面的尴尬:“当着外人的呢,好歹与我留些薄面。”
落葵冷眸含笑,淡淡道:“墨公子的脸皮一向不如口齿要紧,几时竟也如此爱惜脸面了么。”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窗外的如瀑暴雨渐缓,雨点稀稀疏疏的落在瓦上廊下和院中,空无一人的院子益发寂静,外头碧叶如洗榴花似锦,望之繁华却又宁静。
“我看如今青州最好做的就是古物生意了,不如这样罢,我去求一求我爹,匀出一间铺子出来,京墨你就开一家古物店罢,总好过现在坐吃山空。”曲莲饮了几盏茶,待脸上的红晕稍退,咬了咬下唇声声婉转。
京墨侧目,在雨丝的微亮中里瞥见点点银光,那是落葵的一丝白发,在微风拂动中摇曳,不禁连连摇头,她正是大好的年华,却已早生华发,焉知不是思虑过重的缘故,他想了又想,觉着自己这样好的皮囊,顶着一脑门子白发,实在是有碍观瞻,便长吁了口气:“做生意费心又费脑,我可不想如落葵一般华发早生。”
闻言,落葵微微侧身,菱花镜中中落进她的半个身影,脸庞如玉眉眼如画,当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可偏偏低垂蜿蜒的青丝中夹杂几丝刺目银光,落葵微微蹙眉,拨开乌发将白发拔了个干净,动手利落显然是做惯了的,探身凑到铜镜跟前儿,正打算再仔细扒一扒乌发,看看有没有漏网白发,婉转一语落进耳中,是曲莲的声音:“那给你匀几亩好地,旱涝保收如何。”
第二十六回 深夜祭拜
京墨使劲儿摇着头,发丝上的水珠子哩哩啦啦飞出老远:“顶着骄阳淋着雨,晒黑了脸还泡胀了腿,只得几亩田的收成,太不合算了。”
“那,你是能识文断字的,去我家的私塾当先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如何。”明眸波光流转,熠熠生情,曲莲轻声细语的,显得格外有耐心。
京墨眨巴眨巴眼眸,似乎有些动心,转念却又想到在扬州时,那些远亲的孩子整日里上蹿下跳的模样,不禁就心生胆怯,掰着手指头叹气:“不去不去,我可当不了孩子头,吵的人脑瓜子疼。”
如此一对一答下来,落葵对京墨的挑三拣四已经怒不可遏了,脸上却仍维持着温润美好的笑:“那么京墨,你告诉我你能作甚么。”
“有没有什么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出力气,挣银子还多的活儿计。”京墨丝毫没有察觉到落葵的愤怒,仍自顾自的掰着手指头,心中的算盘打得又响亮又美妙。
落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怒极反笑:“那么,明儿我贴个告示出去,问问谁家还缺祖宗,让你去做。饿死不种地渴死不打井,你怎么会如此有志气的活着呢。”
耳朵被扯得生疼,京墨终于从不劳而获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被她眸中怒色烧的受了惊吓,惶惶然:“不,不用了,我看,我看做古物生意就不错,再加上你家传的识古物的本事,生意一定差不了,就这么定了。”
落葵缓缓抬手,梳了个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又在匣子里捡了几枚素色点翠珠花簪入发髻,一句话便将京墨的指望给截断了:“我怕华发再生,可不替你操这份闲心。”
夜色浓稠,像是打翻了的墨汁四处流淌,将深蓝色的天幕染成一片漆黑,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羽鸦的哀戚鸣叫声声遥递,搅动悲凉渐深的人心。
屋内没有一星半点的灯烛,十分昏暗,只有一点点弱不可见的微芒在缓缓挪动,像是一只萤火虫扑闪双翅,微光盈盈。定睛相望,是有人手捧着一盏白瓷烛台,往里间儿处慢慢的走去。
六折黄花梨木玳瑁屏风隔出个里间,四柱雕栏檀木床紧挨着墙根儿,床头床尾处镂刻的雕花一半沉在暗影里,一半溺在微光中,天青色轻烟罗帘随风拂动,那缠枝莲纹像活过来一般,隐隐生香。
落葵素来畏寒,旁的东西都能凑合,唯独晚间安寝时的物什马虎不得,每年都以当年的新棉花做几床厚厚新被褥,才好过冬。而如今时气炎热,只在薄薄的床褥上铺了蕴凉的紫茭席,掀开紫茭席,露出一整块床板,严丝合缝的装在床架上,没有丝毫端倪,望之是一张极为寻常的床榻。
白瓷烛台上一截又短又小的蜡烛头狼狈烧着,京墨接过落葵手中的灯烛,凑到近前,只见她从枕下抽出一柄短刃,刀刃锋利,在烛
火下闪着惨白的冷光,薄薄的刀刃刺入靠墙那侧的床板,沿着缝隙在床尾处缓缓划动。
刀刃触碰到一个凹凸不平的凸起,用刀尖儿轻轻拨动凸起,向左转动三圈儿,又向右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咯咯吱吱几声轻响,整张床榻竟然向外侧缓缓挪动起来,终于在离墙根儿一人多宽之处停了下来。
借着烛火微光望去,墙根处竟然是一处狭长黑暗的洞口,沿着洞口竖着个简陋的木梯,梯子向下通向黑黢黢的深处,下面似乎很深很暗,伸手不见五指。
落葵探身,伸出手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摩挲良久,触到一处半圆的凹陷,她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严丝合缝的嵌入其中。
那珠子上光华流转,一线冷白的微光像水纹般漾出来,这些微光触碰到斑驳的石壁,便像星辰一般烙在上头,熠熠生辉,微光中隐约可见木梯被磨得光滑。
落葵回首吹灭京墨手中的蜡烛头,拿过床尾处的四层食盒钻进黑暗中,手脚并用的往下爬,这架木梯,她隔三差五便要走上一趟,即便没有明珠的光亮,即便闭着眼眸,也能走的稳稳当当。
京墨一向怕黑,夜间出门要点数盏灯笼引路,在屋里更是要灯火通明,亮晃晃如同白昼,现如今看着暗室黑黢黢的一片,他吓得手脚发软,在落葵头顶上颤巍巍的开了口:“阿葵,这里头这么黑,这,这是哪。”
落葵抬眼,她知道京墨胆子小,可没想到他竟然连黑都怕,那么这血淋淋的将来,他如何承受得起。她一双明眸隐隐含笑,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黎明前的星辰:“你下来的时候当心这点儿,你掉下来事小,把我砸坏了事大。”
“我怕黑又恐高,你便不能心疼心疼我,多点一盏灯么。”京墨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虚的腿肚子打转。
“多点一盏灯,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只长了一双手,又要提食盒又要抱牌位。”落葵回首,清寒的眸光在他脸上一瞟,忍不住发笑:“你忘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上房揭瓦,还喜欢夜里出去偷邻家的乌鸡,甚么怕黑还恐高,你拿这话哄哄曲莲还差不多,你拿这话来骗我,我也得信啊。”
京墨沉默,一时竟无语反驳,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幼时的自己不知生有何艰难死又有何可惧,又有爷爷时时护佑,这才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子,现如今他亲眼见了爷爷去世,亲身经历了恶人们的落井下石,如何还能不懂,如何还能不怕,如何还有当年的少不更事逞匹夫之勇。
他吓得手脚发软,但想了想还是面子比里子更要紧些,只能搓一搓手心里薄薄的冷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往下爬。
谁料此处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深,只不过向下爬了十几节木梯,便到了底儿,京墨堪堪直起腰来,却见落葵又从袖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圆珠,嵌入一处
半圆凹陷中,光华蓦然在暗室中流转。
京墨环顾四周,方寸之地中放了一张供桌,供奉着六个黑漆漆的牌位,地上整齐的摞着数个暗黄色云锦蒲团。
条案之侧有三个屉子,落葵握住中间屉子上浑圆的雕花把手,向右转动三圈儿,又向左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轻响,床榻又缓缓挪动到了原位,而这床榻之下的暗室,真正成了外人难以察觉之处。
这方寸之地无窗无门,外头流泻的明亮月色,半点照不到此间,石壁上烛影幢幢,胜过月华流转,虚空中轻烟袅袅,格外孤寒寥寥。耳畔传来京墨压抑极低的抽泣声,像是夜风呜咽,夹杂着长而冷的叹息。
落葵拍了拍京墨耸动的双肩,定了定神,将爷爷的牌位与其他几个牌位放在一处,取过线香置于灯烛上点燃,逸出一缕悠悠荡荡的淡白香雾,她缓缓跪下,将香高举过头,拜了三拜,语出悲戚:“爹爹,爷爷跟您做伴去了,你们,你们要相互照应。”她哽了一哽,忍住心间不停袭来的隐痛,轻声道“爹爹,爷爷,京墨平安到青州了,我会好好照应他的,你们,你们放心罢。”
她将线香轻轻插进莲瓣错金香炉中,那薄烟袅袅,旧人旧事隐现其中,这些人都离去了,这世间终于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不禁心痛如斯,记忆中的爷爷是个仙风道骨的清瘦老头儿,虽说年岁大了,可身子骨却很是硬朗,身为修仙者,爷爷当年的同样修为高深,她曾听父亲说,爷爷能上天入地,善捉鬼驱邪,可就是这样的人,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一个死字。
京墨跪在落葵身侧,打开食盒,膝行几步,将八样祭品摆在了供桌之上,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听得落葵此言,原本平静了些许的心境,再度难以自持的悲恸不已,他长叹一声:“爷爷临去时,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落葵的神思有些恍惚,越飘越远飘到遥远的过去,那是自己不愿想起不敢想起却又忘不掉的从前,只是想起,便被浓浓的血腥包裹,连呼吸中都带着血腥气。直到被京墨一把抓住了手,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竟走神了如此之久,不禁后怕的轻叹了口气,心痛难忍,她缓缓抽出手藏在袖中,缓缓开口,带着痛楚的尾音:“没想到和爷爷数年前的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
暗室中光线晦暗,唯有白烛长明,微光绰绰,在同样昏暗的石壁上投下鬼魅暗影,那暗影儿如牵线木偶般,拉扯的细弱纤长。
京墨握了握手,握住一把虚空,他忽而有些怕,自己已没了退路,唯有眼前的落葵可堪依靠,若,若,若连落葵也将他远远推开,自己就真的再无处可去了,他越想越怕,终于一把拥住落葵,抽泣不停:“阿葵,我,我以后便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你,你不可以轰我走。”
第二十七回 吓死人的从前
今时今日,又一个至亲之人变成牌位上几个单薄的字,那几个字就像一柄柄薄刃,刀刃在心头一下一下割过,是钝刀子割肉,血珠子夹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点一滴的痛到骨髓深处。落葵缓过一口气,每一字都说的平静坚韧,无比克制:“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半年你过得辛苦,如今我们在一起了,两个人相互扶持,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的。”
京墨泪水涟涟,浸湿了落葵的衣衫,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轻轻道:“是,你我是未婚夫妻,日后定是要相互扶持的。”他再度鼓起勇气,隔着落葵的衣袖,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我的。”他转脸冲着京风的牌位一本正经道:“爷爷,您放心罢,我已经见到您心心念念的孙媳妇儿了,她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我的,您老人家就放心罢。”
心头微动,攀过丝丝缕缕异样的情绪,落葵蓦然间红了脸,幸好明珠微芒,四下里不那么明亮,看不出脸上的芙蓉微红,她敛眉垂目,想到京墨在扬州时收的那许多通房妾室,惹出的那许多风流韵事,便只觉心中郁结的厉害,她想,若就这般轻易的应下了这种婚事,只怕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小妾要斗,搞不好还要半夜去勾栏瓦舍找人,将他从芙蓉帐温柔乡里拖出来,她想的头疼不已,无声的吁了口气,抽出手按了按额角,冷道:“你该不是喝多酒罢,怎么当着爷爷的牌位胡言乱语的。”
京墨抖了抖向来视若珍宝的一页薄纸,似笑非笑的抿了唇:“这是水伯父和我爹当年立下婚约,是关于咱们俩的,你想不认账么。”他冲着牌位努了努嘴:“想不认账的话,就当着水伯父与我爹爹的牌位说罢。”
落葵扬眸,顺带扬起拳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认账又怎样,立这婚约时我还没出生呢,哪里知道你这样丑,现在知道了,自然是要不认账了。”
京墨揪着她的脸皮儿,瘪瘪嘴:“爷爷您看,如此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可不敢娶。”
落葵啐了他一口:“像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懒汉,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她顿了顿,索性将话说个明白:“今日你收拾行李时,我瞧见你包袱里的佩囊帕子都绣的不错,都出自姑娘之手罢,且都出自不同姑娘之手罢。”
京墨微怔,倒也光明磊落的点了点头,利落的承认了:“是,我在扬州时收了些通房,这又如何,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事么,况且我还没有纳妾,只是收了通房,临来时也都打发干净了。”
落葵原本想说自己不喜他纳妾,可转念一想,名分未定,自己凭甚么不喜,即便以后名分定了,自己即便不喜,又能拦得住几回,她转头只见一大捧芙蕖摆在地上,趁着夜色摘下,花头紧紧包着,只露出嫣红点点,荷叶盈盈生绿微微卷曲,上头的寒凉夜露,散发出珠圆玉润的微光。她取过芙蕖,小心供在案边的白瓷大缸中,清波漾漾倒映出摇曳生姿的红花绿叶,虚空中溢满沉静清甜的幽香。
层层打开雕花提梁食盒,落葵一边往外端着各色吃食,一边道:“这个荔枝露是以鲜荔枝剥了榨浆,兑入上好的鲜牛乳熬煮,再放到井水里浸透了,最后淋上一勺蜂蜜,味道鲜甜清香。”
京墨以为落葵不语,便是默认了此事,也便揭过不提,只见第二层里放着一盅汤,汤色雪白透明,酥软的雪梨配着星星点点的枸杞,清甜中隐约还有川贝的的气息。他的声音中再度有了哭腔,忍了几次却都没能忍住,终于低低垂泪:“爷爷有咳嗽的老毛病,只可惜我做的川贝雪梨羹总也不及你做的。”
落葵不言不语,只垂首怅然。
最后一层里放着一盏冰碗,切得极薄的瓜片,佐以同样极薄的碎冰,上头撒了一把绿莹莹的葡萄干,最后浇上一勺蜜豆和蜂蜜,天气炎热,虽是夜里,碗里的冰还是有些化了,碗上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
这七个牌位中,有五个名字都是京墨认得的,分别是落葵的爹娘,他自己的爹娘与爷爷,唯独剩余的两个牌位,他看了又看,全不认得,不由的扬眸诧异道:“这是,这是哪国的字啊,是谁的牌位的啊。”
落葵抬眸,望了眼那牌位,一语带过,并不深言:“爹爹的故友,你不认得。”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一眼不错的望住京墨,言语笃定不容他有丝毫迟疑:“京墨,你既来了青州,那么有几句话我便不得不交代给你,青州与扬州不同,豪门林立门阀复杂,日后你可要改一改嘴快的毛病了,万不可为了一时之快而去逞口舌之勇。”
京墨的脸颊微微一红,知道落葵此话是委婉敲打他今日的脱口而出,他心里着实发虚,但是嘴却不肯服软半分:“你如此紧张作甚么,苏子的身份也不算甚么要紧事,说了也没甚么。”
落葵扬眸,神情淡薄无一丝笑影儿:“若真是没甚么可要紧的,我又何必要苦苦隐瞒至今,京墨,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更要时时小心处处仔细,免得惹麻烦。”
“有你的身份摆在这里,能有什么麻烦,敢不要命的找上门来。”京墨已有些心虚,他向来不懂掩藏情绪,悲喜也好惊怒也罢,皆一字一句写在脸上,让旁人看的清清楚楚。
窗外的柳枝像一只只纤长的手,掬起浓重夜色泼洒开来,夜沉如水。落葵心底的一声叹息,如同轻烟袅袅,虽极快的飘散远去,但淡香萦绕:“正是因着我的身份摆在这里,才会更容易惹麻烦上门,我自然是不怕麻烦上门,但也实在没必要主动去惹麻烦,凡事低调,谨言慎行才是上策。”
京墨长吁了口气,神思郁郁:“千里迢迢来了青州,原想着借你的身份耀武扬威一番,谁曾想还不如在扬州呢,要做个活哑巴,连说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落葵只觉怒火中烧,一股子郁然闷气压得心头沉重,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力忍着,摆出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道
:“我的身份才真正是我的负累,若我不够谨慎,哪怕我在家中打个喷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会被想知道的人听了去,京墨,你怕是不知道我这府邸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罢。”
京墨哪里历过这等事,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是真的么,他们盯着你作甚么,你莫不是骗我,吓我的罢。”
落葵吁了口气:“我诓骗你作甚么,京墨,你想想你是为何而来的,你想想爷爷究竟是因何去世的,难道半分蹊跷都没有么。”
无窗无风之地,烛火却狠狠摇曳了一下,让这方寸之地染上诡异之色,京墨后脊梁阵阵发紧,炸了一身的白毛汗。他的心狠狠颤抖,脸色刷的白透了,像是冬日里惨淡的雪,惊恐万分的瘫坐在地上,连连摇头:“不,不,不,爷爷是因病去世的,郎中也是这般说的,我,我们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得罪人,又如何,如何会卷到祸事中去。”
落葵有些发愁,愁京墨的天真不谙世事,愁将来他在青州的举步维艰,愁自己的时运不济,愁的直叹气摇头:“爷爷生前,甚么都未曾对你说起过么。”
京墨一时间哽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良久才偏着头蹙眉道:“爷爷,爷爷只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以对旁人说起与你相识,更不可对旁人说起一星半点关于你的事,故而,故而我这些日子从未对曲莲提起过你,阿葵,你,你。”他一脸慌张:“你,你究竟知道些甚么。”
落葵拿过一个黑漆漆的牌位,缓缓擦拭干净上头的浮尘,眸光暗淡,声音低沉而悲戚,像是风声呜呜咽咽在暗室中回旋:“京墨,京家的祠堂修的可还算气派。”
京墨微怔,并不明白落葵问这些的缘由,只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气,气派,怎么了。”
落葵垂首,轻轻抚摸牌位:“我爹爹故去后,不设灵堂,不得祭拜,就连坟茔也只能藏在见不得人的荒野中,连墓碑都没有一块。”她扬眸环顾惨白的四围,长长吁了口气:“爹爹的忌日,我也只能躲在这里祭拜他,与他说上几句话。”
京墨跪坐于地,他起初也觉着在这里祭拜先人祖宗,有些诡异,实在不够庄严恭敬,可后来转念一想,他所认识的水落葵,向来不重规矩,能想得起来祭拜先人祖宗已是难得了,就更不用计较在何处祭拜了,可乍听落葵此言,他也是一惊,张口结舌道:“这,这是为何。”
落葵将牌位端端正正的摆在供桌上,怔怔望着:“我知道的也不多,京墨,我只知道数十年前,京家与水家皆是修仙世家,都长居青州,关系也十分亲近,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可后来涉足朝堂之事,不知惹了甚么祸,令尊去世,幸而未曾牵连京家满门获罪,爷爷为着避嫌,便带着京家满门去了扬州定居,而我爹也在青州就此沉寂下来,咱们两家这才渐渐没了往来。再后来,再后来便是我爹爹获罪,累及水家满门,毁了祠堂,断了传承。”
第二十八回 逃命之恩
没有风的方寸之间,烛火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不停摇曳,那是落葵吐出惊人心扉的每一字,每一句时呵出的气息,冷薄的拂过烛火,这一字一句皆剔除了旧事中的腥风血雨,只捡了些温和的缓缓道来,可绕是如此,还是惊了灯烛,吓了人心。
京墨越听心越沉,最后终于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大变,惊恐的无法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只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甚么都不知道,你,我,我,我,那以后,以后,我,我如何才好。”
落葵喟叹,爷爷当真心疼京墨这棵京家独苗儿,将他宠的经不起半点风霜雨雪,相较之下,自己的父亲当真心狠,合该是金尊玉贵的自己,竟成了天生天养的囫囵模样,莫非自己是捡来的,可苏子同样是父亲捡来的,怎么就养的这样好,看来养的好不好与谁生谁养并无关系,是看天资的。
她捏着帕子替他擦去额前的冷汗,轻声劝慰道:“你莫怕,这些事已经过去十数年了,爷爷是这旧事牵扯中的最后一人,所有的旧事皆与你无关,你莫怕,只不过你是为了避祸才来的青州,而我是为了避祸才搬来此处,如今时局混乱,原本便没有真正的自在人,只是再比谁能熬的时日更久些罢了,所谓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说是么。”
此话说的如白水般清澈一眼望穿,虽然无奈却也是实情,京墨已经定下心神,逐走满心的恐惧,默默点头:“自从水伯父走后,你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不该为难你,阿葵,你放心,我以后定同你一条心。”
夏日晨起的朝阳如满池金波摇曳,掠过鼻尖的夏风微微有些清凉,院中浓荫碧澄,榴花灼灼,日影在窗隙间无声无息的挪动,笼上在窗下静立的落葵。
鲜艳的红芒在她指尖缓缓蠕动,她的手本就生的白腻,这点红芒绣在上头,衬得那手越发莹白发亮。一个错眼,红芒微微闪了闪,一朵榴花在她的掌心幽幽绽放,红的像血在流淌,生出幽暗的光。
她的眸中似有榴花闪动,扬眉轻笑:“掌门师兄,你瞧,这是我新种下的流光,好不好看。”
屋子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偏偏诡异的响起另一个懒魅的声音:“好看是真好看,可就是名儿不怎么吉利,今儿好看明儿就老了死了,流光易逝嘛。”
她敛眉,清冷的脸上愈发清冷,眸底一派清澈:“谁说的,种了这流光可是会不老不死的。”
那人笑了起来,听起来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可笑声中却透出女子的娇媚来:“不老不死,莫非你还真想当个妖怪么。”
“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她回首,冲着空虚啐了那人一口。
那人却全然不恼,轻轻嬉笑:“师妹,你与我师出同门,我若满门妖怪,你又是甚么呢,最好也不过是养妖怪的罢,还比不得妖怪好听呢,要知道
古往今来,人妖恋中的妖皆是极美的,一般人还攀不上呢,你若真成了妖怪,与我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落葵啐了那人一口,正打算再说些甚么,忽而听得窗下有动静,只一个呼吸间,手上的榴花隐匿不见,她握住玉梳作势梳头,耳畔便传来京墨狭促笑声:“大清早的,你不梳洗不烧饭,你是要脏死你自己还是要饿死我。”
推开窗,晨风像一双轻柔的手,掠过庭前掠过窗,落葵乌黑的长发迎风,似张开的羽翼,轻轻柔柔的拂过脸庞,抬头望一眼晨曦如金,她皱起鼻尖奚落:“你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起这么早。”
京墨瞟她一眼,手伸进窗来,挽了挽她尚未梳理的长发,笑道:“我与曲莲约好了,今日一同去曲家看铺子,你一会儿去盛泽街看货,咱们的古物斋得早些开张才好,对了,我调了方子新配的玫瑰露放在井台上了,你洗了头发再出门,别蓬头垢面的出去给我丢人显眼。”
“是你的古物斋,不是我的。”落葵啐了他一口,望住他的背影追了一句:“你不吃饭了。”
京墨摆了摆手,手心中几枚铜子儿磕出轻响,回首一脸嫌弃的笑道:“你烧的饭太难吃,我上街口吃包子去。”
见京墨消失不见,落葵凝眸望住天边的晨曦,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含忧:“掌门师兄,你还是回观里罢,家里多了口人,你留在此处不大方便了。”
那人妖娆的长叹一声:“师妹,汝有疾,不治将恐深啊。”
落葵头也不回道:“说人话。”
那人撇了撇嘴,道:“师妹啊,你的疑心益发的重了,这是病,得治啊。”
落葵回首,冲着虚空恶狠狠的剜了一眼:“我有病,掌门师兄可有药否,若有药,还是先医一医师兄的半脸麻子半脸疮,一口大黄牙罢,我可告诉你啊,没事少出来瞎晃荡,吓坏了他可怎么好。”
铜镜中显出个人影,朦胧中不甚分明,倒是一双明眸波光似水,泛起微微桃花色,镜中漾出轻轻的笑声:“我这么美的人,都能吓到他,那他的胆子可比耗子还要小了,师妹,这样胆小怕事之人不可托付终身,师妹,你可嫁不得,你比我可怕千万倍,若是把他吓死了,你可就成小寡妇了。”
正在穿耳坠的手微微一顿,落葵冲着铜镜甩过去一枚红宝耳坠,那耳坠子竟然视铜镜如无物,一下子穿透而过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她身后传来闷哼声:“这红宝耳坠子贵着呢,你不稀罕便给我换酒喝,你个臭丫头心真狠,我放着堂堂掌门不做,跑这来没日没夜的给你看家护院,你不给我烧好吃的就算了,还来打我。”
说着,那铜镜一阵微澜,耳坠子从镜中又扔了过来,落葵稳稳接住,小心的穿耳而过,眉目间是极为少见的宜喜宜嗔:“就你那光杆儿掌门,有甚么可做的。
那人啧啧一叹:“这话说的扎心啊,他日我到地下见着恩师,一定要把这话说与他听,他的宝贝女儿居然这般瞧不上他一手创下的大业。”
“别他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送你下去见爹爹好了。”落葵笑嘻嘻的在铜镜上一抹,镜中泛起层层涟漪,美眸瞬间消失不见。
只听得那人满口的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好好好,我回观里去,不在此处坏你甚么花前月下的好事了。”那人想了想,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手上的功夫没了,只余下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难以自保,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不由的凝神,没了嬉笑模样:“师妹,若有什么事,便用这妙音镜唤我,我顷刻就到。”
落葵凝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掌门师兄,你如今怎如此嗦了,如此可不好,容易得那个甚么病,对,疯人病,得配些药吃吃了。”
今日不是盛泽街开市的日子,只开了沿街的一溜铺子,人也稀疏,日头越升越高,益发的灼热刺目,唯有沿街搭起的凉棚底下有些阴凉,就着那点凉意,落葵挨家看货,发间馥郁的玫瑰香一阵一阵袭入鼻尖,她微微有些失神,算起来自己与京墨有数年未见了,不曾想再度相见,他还是喜欢捣鼓这些瓶瓶罐罐,仍旧端着从前那般女为悦己者容的论调,还是一如往昔的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
落葵唇角上扬,无知无觉的牵出浅笑,数年前的秋日里,京墨初次见到自己,一边拉住她脏到打结的发梢嘲笑她,一边打水为她洗头净面,温润的手穿过乌发拂过她的脸庞,浓郁的玫瑰香萦绕不绝,如同春日重临,那一颗泡在苦水里心,渐渐暖了甜了。
那时的秋阳明艳秋花绚烂,可这样明艳灿烂却丝毫照不进她的心里,彼时是落葵人生中最晦暗无光的一段日子,整日里浑浑噩噩,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生机。
那时的京墨无疑是倒霉途中的一朵奇葩,一张嘴能将死的说活白的说黑,说的人气的七窍生烟,却又忍不住发笑,一双手擅长化神奇为腐朽,不论什么好吃的,经了他的手一番折腾,都得倒进泔水桶。
那时候的两个人真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头碰头的在窗下争论不休,洗头的玫瑰露是用白玫瑰好还是红玫瑰更润泽;药澡豆该用多少麝香才不伤身。
二人更是在三月初三那日,去桃树林里采含苞待放的桃花阴干研末;更是在七夕夜里,大着胆子去偷邻家的乌鸡放血,调配桃花膏敷面,说是长久的用下去能够玉容似花,不知不觉间她的忧愁少了,笑语多了,人多也多了几分活泼畅快。
沉浸在往事中的落葵微微失神,这时辰街面上人少,可好巧不巧的,她仍是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四目相对过后,那人竟然哑然失笑:“原来是你啊,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第二十九回 美人救美人
这一下子撞得可不轻,落葵眼前发黑头发蒙,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她闭了闭双眸,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退了两步,看清楚来人后,才偏着头侧目一笑:“可不是巧么,你这是又来找骗买假货的呢,还是来喝花酒不给钱的。”
文元抬手,正欲在她的额上弹个暴栗,却不巧想到了一段许多年前的往事,他惹了一个打不过的姑娘,最终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这段旧事后来沦为众人极好的下酒菜,眼下这姑娘他虽打得过,但却惹不起,凝神半响,手终是挪到自己脑后挠了挠,讪讪一笑:“你可真是牙尖嘴利,我于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落葵的眸光如泉水清澈,扬眸轻笑:“是逃命之恩,我谢过了啊。”
这般古灵精怪的嘴硬做派,如今看来有些恍如隔世,文元眸光一瞬,想起了来青州要做的要紧事情,他不由分说的拉住落葵的腕子,且拽且说:“正好,上回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问你家住何处,正发愁没处找你,今日见着你正好,走,走,我六弟正想见见你呢,走,跟我走。”
落葵微怔,气的笑出了声:“你弟弟想见我,跟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去。”
“救命之恩也好,逃命之恩也罢,总是要报答的嘛,只是见一见我六弟,又没叫你以身相许,你怕甚么。”文元奚落道,他手劲儿大,将落葵的腕子攥的极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又被她跑了个无影无踪。
落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挣的面红耳赤也没能挣脱出来,但她也是个心狠的姑娘,眸光微漾,厉色一闪,体内丝丝凉意沿着经脉一路蜿蜒,蜿蜒至指尖,那里缓缓钻出一点蓝色荧光,抬手就要按到文元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这点荧光虽然无声无息,但还是叫文元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单手挽花,一把捉住她泛着荧光的手指,似笑非笑道:“不去就不去罢,用得着下蛊么,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蓝色荧光转瞬间没入指尖,见一招未成,落葵来不及思量文元为何会察觉出自己的蛊术,只眸光闪动,再生一计。
她不慌不忙的咬牙一笑,出其不意的扬声喊道:“强抢民女了,有人强抢民女了,青天白日的,有人逼良为娼了。”
文元刹那间怔住了,他虽然浪荡惯了,但到底是个世家贵公子,有家族规矩拘着,过眼的都是端庄的正经姑娘,哪里会知道姑娘家家还能如此的没脸没皮。他登时慌乱地手足无措,攥着落葵的腕子松也不是放也不是。
趁着他心神慌乱的功夫,落葵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极快的拔下发簪,满头梳的齐整的发髻瞬间散落开来,迎风凌乱,她红了眼眶半真半假的哭起来:“非礼了,有人逼良为娼了。”
“青天白日的,这种事要干也得夜黑风高不是。”有人一边看着,一边切切笑着。
“瞧他也是有家世有身份的人,家里
的妻妾只怕少不了,心火如何还会这么旺,当街便干这等不要脸面之事。”
“家花不如野花香嘛,你没见在柳陌街里进进出出的,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的。”
眼见围观指指点点的人越发的多了,文元一张脸憋得通红,生怕引来官府,自己百口莫辩,平白丢脸,只能讪讪松开手,瞪着落葵苦笑道:“你,你,你还真,你这脸虽说生的一般,但你倒还真舍得不要了。”
眼见他遁地而逃,扬起一路轻尘跑的无影无踪,落葵轻笑,脸面自然是要紧的很,但自由更要紧些。她恍若无事的拍拍手,就着沿街凉棚下的那点凉意,一路且看且走。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合欢阁门前,这地方香也香的晦气,她正预备远远走开,不料打里头冲出来个人,重重的撞到她的身上,这一撞就把她撞得坐到了地上,轻尘扑面身上生疼。
落葵生的娇弱,力气小不经撞,一大早的又连着被撞了两回,她只觉晦气,心里憋着邪火,正打算扯起嗓子开骂,一抬眼,却望住一张黑黢黢的脏污小脸儿,十四五岁的模样,满头乌发又脏又乱,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瞧不出是美还是不美,独独那一双明眸又亮又圆坚毅至极,直直望到了她的心里,话到嘴边落葵顿时骂不出口了,生怕骂哭了她。
小姑娘攥紧落葵的衣裳不松手,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之声不绝于耳:“姐姐,姐姐,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姐姐,救救我。”落葵并没有骂她,她却已经哭得泪水涟涟,眼泪在脸庞上一道道流淌,冲淡了她脸上的黑灰,露出白皙的皮肤。
这眼泪流到落葵心间,一下便把她的心给泡软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一身的灰尘,将小姑娘搂进自己怀中,轻声安抚了句,这才又仰起头望着从合欢阁里追出来的几名大汉,抬了抬下巴:“叫你们老板出来,这丫头,我买了。”
话音方落,打里头婀娜晃出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纤腰婉转,轻飘飘的瞟了落葵一眼,笑语如蜜一般甜腻:“这丫头可是个雏,雏儿的价钱,姑娘付得起么。”
落葵冷眼望住她:“你说。”
妇人笑的花枝乱颤,笑容中透着蜜意,益发甜的腻人:“如此好的货色,少了一千两雪花纹银可是不卖的。”
落葵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大了嘴一时难以合上,五千两纹银,这可是天价,自己如今的那处宅子,有五间瓦房外带一个大院子的宅子,买下来时也不过花了三百两银子,一千两买个大活人,买回去还要管衣食住行,这买卖一看就是只赔不赚的。
更何况自己,落葵伸手探进袖口摸了摸,约莫只得三十两,荷包里还能凑出一些散碎银子,再把身上的珠钗首饰都抵了去,也不过五十两,这是远远不够,她垂下头,凝神望住靠在自己肩头,正哭天抹泪儿的小姑娘,
有些凉意的叹了口气,一叹就将自己与小姑娘的心都叹到谷底,古语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何止一文,是一千两,更何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更是难上加难了。
妇人瞧出了落葵一脸窘迫,知道她被个穷字难倒了,没钱买这小姑娘,便拿眼风剜着落葵,一脸的奚落且说且笑:“姑娘一介女流,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何苦在这救美,再说了,这么个小美人,姑娘买回去又用不上,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她冲着身后几个大汉努了努嘴:“带走。”
小姑娘登时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哭的愈发不可抑止,削薄的肩头不停的颤抖,像极了一片风里的落叶。
“慢着,她自然不是英雄,那我总是个英雄罢。”远远的飘过来个天籁之音,话音方落,竟是文元一张笑脸狠狠抵到了落葵眼前,饶有兴致的瞧着她吓了一大跳样子。
落葵真真是吓了一跳,这厮神出鬼没的,真真如阴魂不散,不禁撇了撇嘴一笑:“瞧你一脸穷酸,想必是既气短也非英雄罢。”
文元在怀中摸了半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薄纸,赫然写着万利钱庄这四个泛着金光的大字,那是青州城中最阔气的钱庄,他用两指夹着那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摇头晃脑的一笑:“你且说说看,脸皮儿疼不疼。”
落葵却不信,只望住他奚落一笑:“哪偷的。”
文元轩眉微挑,得意洋洋的笑道:“这你甭管,只要我是有银子的英雄气长就得了。”他将薄纸展平,递到妇人眼跟前儿:“你瞧仔细了,这是万利钱庄的一千两银票。”他冲着小姑娘努努嘴:“这丫头归我了。”
妇人一张脸笑得堆起无数细纹,香粉叠了又叠,扑簌簌直往下掉着渣滓,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子好大的手笔,打今日起这丫头就是您的人了。”
她挥了挥手,早有小厮躬身递上两页薄纸,一页乃卖身契,一页乃户籍单子,恭恭敬敬的送到文元面前。
文元用两根手指夹下来塞到袖中,转眸望住落葵,笑脸盈盈道:“喏,算你命好碰到我这么个大善人,走,去你家签个字据,这丫头的卖身契就归你了,这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他微微一顿,扬眸望住她,眸中悠悠疑影儿闪过,笑容诡异:“你,不会赖账罢。”
落葵闻言不禁哑然,她又想做好人救下这小姑娘,又怕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句话,她左思右想,想不出文元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到手的银子拒之门外,自己又舍不得,不禁一咬牙,缓缓攒出个无比尴尬的笑:“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盛泽街口停着那驾灰棚马车,落葵扶着杜衡的手登上马车,回首间见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低眉垂首,小心翼翼的跟着,再后头是一脸讨债鬼模样的文元,她暗自叹了口气,只觉十分晦气,欠钱买人,自己这手着实漏财啊。
第三十回 赔钱的买卖
彼时日光正盛,流金般洒落水家院中,浓阴翠翠中满是晴朗的阳光味道,文元环顾水家小院,虽然简薄但景致秀丽,花啊草啊什么都不缺。他指着院落一侧窄窄的沟渠笑道:“这倒是个曲水流觞的好去处,只是挨着菜地,不伦不类的。”
落葵一边摆上笔墨纸砚,一边扬眸望向那所谓的曲水流觞之处,不禁暗笑,将水引在菜地边上,自然是为了便于灌溉,这位文元公子八成是出身富贵人家,竟如此的不食人间烟火,不禁眸光狭促:“喝酒如何有喝生菜汁来的有趣。”她扬眸:“想不想尝尝,我给你来一杯。”
文元听得口舌发苦,从头发丝儿一直绿到了脚后跟,心里不住的打鼓,只是听到菜汁,便已绿成如此,来日若是妻妾成群了,再有那么一两个起了异心,自己头上岂不是要长出青青草原了,他打了个哆嗦,还是像如今这样,一妻一妾来的稳妥。
他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不,不用了,咱们还是说说立字为据的事罢。我说,你写。”
事到如今落葵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了,生怕要立下的是卖身契之类的字据,有心赖上一赖,可为难的被人知道了自己家门何在,若是被他日日堵在门口要债,脸上可要不好看了,遂踌躇着接过执笔,只好见机行事。
见落葵的模样,文元像是想起甚么可笑的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语出奚落:“原来你也会害怕,这着实难得,我原以为你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放心,我不让你签卖身契,你这样厉害的姑娘,我是不会买回家去自讨苦吃。”微微一顿,他斟酌道:“借据,今借予水家落葵纹银一千两整,日息三钱。”
“三钱,还是日息。”落葵痛呼一声:“你,你抢钱啊。”
文元笑得人畜无害:“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家祖上便是放高利贷起家的。”
落葵迟迟不肯下笔,文元侧目,只见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树影微漪笼上她弱不禁风的身子,呆立着不敢乱说乱动一下,倒是那双又圆又大的眸子,滴溜溜的打转,看着机灵极了。他微微一笑:“这孩子瞧着怪精神的,你若不要,我再卖回合欢阁,说不定价钱还能涨上一成呢。”
虽与文元只是两面之交,他是不是正人君子并未可知,但绝不是衣冠禽兽。落葵自然丝毫不将此话当真,只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的模样可比她俊多了,我听闻合欢阁中的男宠比姑娘们还要抢手些,卖你定比卖她值钱。”
文元摇头:“我脾气不好,卖了我搞不好你赔钱又丢人,你可要想清楚哦。”
落葵一笑,把能变卖的家产在脑中极快的过了个遍,一把小算盘在心中打的劈啪作响,算完后,觉得自己若有命活到七老八十,偿还这高利贷也不算太难,才笃定道:“好,我签。”
“虽说你住得这地儿不怎么样,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好大的手笔。”文元见她神
情笃定,不禁吃了一惊,笑着续道:“借款人,水落葵,出借人,空青。”
庭前花枝繁茂碧水蜿蜒,像是求而不得的浮生宁静,不过令人沉醉的浮生宁静向来都是短暂而脆弱的,转瞬间就被空青这名字撕开一道口子,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上落葵的灵台,劈的她有些失魂落魄。
落葵手上一颤,青字的最后一笔斜斜撇了出去,心下倏然疼痛:“空青,你,你不是叫文元么。”
眸中有一丝凌厉微光闪过,文元转瞬神情如常,苦恼的摇了摇头:“快别提了,空青是我六弟,抠门小气斤斤计较,把银子看的比天还大,我只不过欠了他一千两,他就见天儿追着我要,这银子原本是要还给他图个耳根清静的,如今借给你做好人,买了这丫头,那么这债就只能落在你身上了,以后他便是你的债主,来日他拿着这借据来找你讨债,你可不能不认账。”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席话,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越是毫无破绽之言,便越值得商榷,落葵只愣了个神儿,便毫不犹豫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指端染了朱膘色的印泥,在纸上按下手印,递给文元时,发觉他正凝神望住自己,望了良久没有挪开眸光的意思,她有些发毛,张了张嘴,有打算开骂的架式。
文元也算口齿伶俐,但颇有自知之明,于对骂上并非落葵的敌手,他收回眸光绽开灿烂的笑容,将借据如获至宝的收入怀中,又将小姑娘的卖身契递过去:“姑娘往后可要节衣缩食了,我那个六弟一向是铁公鸡过街一毛不拔的,你可得仔细他随时来讨债,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他伸出一双手,在虚空中灵巧的打起算盘,模样像极了精于算计的商贾公子,旋即他扬眉一笑:“这五千两的利息算起来可不少呢。”
此间事毕,落葵牵住小姑娘的手,撩开额前乱蓬蓬的碎发,拿帕子抹去脸上的尘土,偏着头望下来,实在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
她哀叹一声,自己今日出来是看货的,可货没看上,反倒买了个人回来,还莫名其妙的就欠了一笔巨款,可不是么,可不是要节衣缩食了么,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是要还到自己入土了,还要将自己的棺材本儿也搭进去。
时值夏日,正午时分的阳光明亮灼热,像是柄利剑锋利的穿透窗户,斜入屋内,连漾起的微尘都染上了炎热的气息。
架锅烧水,落葵坐着矮凳,不住的往灶里添柴,见小姑娘仍旧怯生生的靠在角落,不禁莞尔:“你别怕,我不吃人。”
一句话逗乐了小姑娘,她的心松快下来,望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锅,怯生生的问道:“那,那姑娘这是。”
落葵被灶间的烟熏着了,且笑且咳嗽:“烧水洗澡啊。”她捏着帕子去擦小姑娘脏兮兮的脸庞,疼惜道:“你看你,小脸儿也脏了,衣裳也破
了,就算是要走,总也要收拾干净了再走。”
小姑娘低垂着头,望住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蝇:“我不走,姑娘为了买我,欠下那么大笔银子,我要替姑娘还银子。”
落葵一怔,偏着头笑道:“你说甚么。”
小姑娘大着胆子,声音大了点,却仍旧怯生生的垂首道:“我说,我要替姑娘还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幼,却着实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落葵欣喜不已,欢畅笑道:“银子的事往后再说,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她一眼,又极快的低下头去,继续用低如蚊蝇的声音喃喃道:“我,我叫丁香。”
落葵在香柏木紫铜箍浴桶兑入略带香气的药澡豆水,指尖挑起水珠试了试水温,示意小姑娘脱光了衣裳,浸到水中,带着魅惑幽香的水刚好没过她的削薄的肩。
小姑娘登时又羞又怯,一张俏脸像是被火烤着,红透了,她低垂着头,呼吸急促,小巧的下巴几乎要抵上雪白的胸脯。
落葵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一旁,在掌心揉了些玫瑰露,轻笑着撩起些水,五指穿过浮在水面上的乌发,缓缓揉搓发丝,一边搓一边问:“那么,你多大了。”
小姑娘头低得更厉害了,怯生生道:“我,我十四了。”
落葵一双手轻轻柔柔的推过她的脖颈肩头,这一推,她的心间狠狠一惊,这姑娘的耳后和胳肢窝里都带了伤,像是被什么尖细的利器戳刺所致,连十个手指缝中都有被竹签子狠狠刺穿过的血痕,这样小的姑娘,要受这样的罪,她心痛难忍,舌头也牙关皆在打颤:“你这样小,怎么会去了合欢阁那种地方。”
“我。”丁香嗫嚅良久:“我,我是被叔父卖进去的。”
世事艰难,卖儿卖女之事几乎日日都有,落葵没有再言语什么。只是仔细审视下来,发觉她的肌肤从手腕处形成两种肤色,双手肌肤微粗泛黑,而齐腕往上却是雪白滑腻的,这显然是天长日久的日晒和劳作所致。云楚国并没有哪一州的日晒如此之毒辣,能把人的肌肤晒成古铜色。落葵心中清明,这姑娘并非是云楚国之人,心生疑窦,脸上却不漏分毫:“你,不是云楚国人罢。”
丁香垂首不语,她年纪小,陡然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异国,早已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手脚该如何安放了。
“你莫要怕,我从来不信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样的鬼话。”落葵在手心中又调了些治伤的药膏,两只手揉搓的温热起来,缓缓的推过她身上的暗伤,问道:“你不是云楚国人,那你是哪国人呢。”
她身上那些伤有些结了疤,有些正在长新皮,还有些伤翻起带血的口子,轻轻触碰便渗出一粒粒血珠子,丁香疼的倒抽冷气,声音打颤,欲言又止道:“我,我是东闽国的渔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