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令敌人战栗的钱多多
云昭每天有烫脚的习惯。
这项工作一般都是云春,或者云花的。
他已经很习惯云春,云花用强大的力道揉搓他的脚丫子,这让他可以在痛苦中享受被虐待的快感。
今天。
云昭的脚被温柔地对待了。
所以,云昭拿开遮挡视线的文书,就看到钱多多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给他洗脚。
以前的时候,钱多多不是没有给云昭洗过脚,像今天这么温柔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
“又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笑吟吟的瞅着老婆。
“是我不好。”
云昭左右看看,没看见调皮的小儿子,也没看见爱哭的闺女,看样子,这是钱多多特意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今天,冯英给我敲了一个警钟,说我们越来越不像夫妻,开始向君臣关系转变了。”
云昭笑咪咪的道:“再过几年,全天下人都会成为我的臣子。”
“臣妾想求个恩典!”
云昭开始装腔作势了,钱多多也就顺着演下去。
“说说看。”
“我们还是做夫妻,不做君臣。”
云昭俯身瞅着钱多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你最近在盘点库房,整肃后宅,整肃家风,整肃商队,还给家臣们立规矩,给妹子们请先生。
我以为你已经做好把家里当后宫来管理了。”
钱多多揉捏着云昭的脚,委屈的道:“家里乱糟糟的……”
云昭叹口气道:“你住不知道你这样做了,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压力?
我不是说家里不需要整顿,我是说,给张国柱,韩陵山他们……这两个人都把我们的情义看的比天大,所以,你在用手段的时候,他们那么倔强的人,都没有反抗。
可是,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
这些人是我们的伙伴,不是家臣,这一点你要分清楚,你可以跟他们发脾气,使唤小性子,这没问题,因为你一向就是这样的,他们也习惯了。
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千万,千万不能把他们对你的宠爱,当成要挟他们的理由,这样的话,吃亏的其实是你。”
“我没有啊……”
“还嘴硬呢,韩陵山是什么人?他服过谁?
当他那天跟我说——告诉钱多多,我从了。我心里立刻就咯噔一下。
尽管他后来跟我假装要黑衣众的整顿权,说之所以答应娶云霞,完全是为了方便整顿黑衣众……多多。这个借口你信吗?
这些年,韩陵山杀掉的黑衣众还少了?
他这人做了,就是做了,甚至不屑给人一个解释,顽固的像石头一样的人,跟我说’他从了’。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吗?”
钱多多叹口气道:“他这人从来都看不起女人,我以为……算了,明天我去找他喝酒。”
云昭对钱多多的反应很是满意。
“对了,就这么办,他心里既然难受,那就一定要让他更加的难受,难受到让他认为是自己错了才成!
这个混蛋吃软不吃硬,你去了就哭!”
钱多多抓着云昭的脚若有所思的道:“要不要再弄点伤痕,就说是你打的?”
云昭摇头道:“没必要,那家伙聪明着呢,知道我不会打你,过了反倒不美。”
钱多多冷笑一声道:“当年揪他头发,抓破他的脸都不敢吭一声的家伙,现在脾气这么大!春春,花花,进来,我也要洗脚。”
随着钱多多的召唤,云春,云花立刻就进来了。
一个帮云昭捏脚,一个帮钱多多捏脚,进门的时候连水盆,凳子都带着,看样子早就守候在门口了。
云昭木然的瞅瞅钱多多,钱多多冲着丈夫嫣然一笑,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大人物的特点就是——一条道走到黑!
想让这种人改变自己的脾性,比登天还要难。
俯首做小是手段,从来不是改变。
清晨的时候,玉山城已经变得热闹非凡,每年夏收之后,关中的一些暴发户总喜欢来玉山城逛逛。
尽管这里的吃食昂贵,住宿价格不菲,进城还要掏钱,喝水要钱,乘坐一下去玉山书院的牛车也要掏钱,哪怕是方便一下也要掏钱,来玉山城的人依旧人山人海的。
在这里的商家大部分都是云氏本族人,指望这些混球给客人一个好脸色,那纯属做梦,呵斥客人,驱赶客人更是家常便饭。
即便如此,大家伙还疯狂的往人家店里进。
在玉山城吃一口臊子面的价钱,在蓝田县可以吃三碗,在这里睡一晚大通铺的价格,在长安可以住干净的客栈单间。
如果想在玉山城显摆一下自己的豪阔,得到的不会是更加热情的招待,而是被黑衣众的人提着丢出玉山城。
总之,玉山城里的东西除过价格腾贵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特色,而玉山城也从不欢迎外人进入。
没办法,玉山城里居住的大多是云氏族人,他们已经以皇族自居。
老子是皇族了,还开门迎客,已经算是给足了这些乡巴佬面子了,还敢问老子要好脸色?
如果说云家庄子仅仅是高高在上不讲理,玉山书院就一直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清贵气质。
这里的人见到外来的游客,一个个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可是,他们的眼睛永远是冷冰冰的。
在玉山书院吃饭自然是不贵的,可是,只要有书院学子来取饭菜,胖厨子,厨娘们就会把最好的饭菜优先给他们。
至于那些游客——厨娘,厨子的手就会剧烈颤抖,且随时表现出一副爱吃不吃的表情。
要是在蓝田,乃至长安碰到这种事情,厨子,厨娘早就被暴躁的食客一天殴打八十次了,在玉山,所有人都很安静,遇到书院学子打饭,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们还会特意让路。
多年来的官本位思想,让这些淳朴的百姓们自认低玉山书院里的文曲星们一头。
玉山城清幽的一家小酒馆的老板,今天却像是吃了喜鹊屎一般,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消褪过。他已经不知道多少遍的督促婆娘,闺女把不大的店铺擦洗了不知道多少遍。
所有的杯盘碗盏全部都簇新,簇新的,且装在一个大锅里,被开水煮的叮当作响。
花生是老板一粒一粒挑拣过的,外边的红衣没有一个破的,如今刚刚被盐水浸泡了半个时辰,正晾晒在新编的笸箩里,就等客人进门之后油炸。
六月的山毛菜已经老得没法吃了,但是,笸箩里的山毛菜却碧绿,碧绿的透着新鲜,一根碍眼的草根都看不见。
大夏天的刚刚杀了一头猪,剥洗的干干净净,挂在厨房外的槐树上,有一个不大的孩子守着,不许有一只苍蝇靠近。
张国柱,韩陵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两人愁容满面,且隐隐有些不安。
这两人一个平日里不动如山,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定,一个行动坐卧挟风擎雷,有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之能。
此时,两人的眼中都有深深地忧虑之色。
桌子上橙黄色的茶水,两人是一口没喝。
“云昭骂了钱多多?”
张国柱低声问韩陵山。
“要是我,估计会打一顿,不过,云昭不会打。”
韩陵山终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张国柱瞅着韩陵山道:“你说,多多今天约我们来老地方喝酒,想要干什么?”
韩陵山道:“她会大哭一场!”
听韩陵山这么说,张国柱的一张方脸顿时就抽成了包子。
“你既然决定娶云霞,那就娶云霞,多嘴干什么呢?”
“我不多嘴,你以为云昭就看不出来?”
张国柱叹口气道:“今天不会善罢甘休了。”
韩陵山怒道:“还不是你们这群人给惯出来的,弄得今天无法无天,她一个女人好好地在家相夫教子不挺好的吗?
干政做什么。”
张国柱鄙夷的道:“你跟徐五想这些人当年要是干脆利落的把她从擂台上打下来,哪来她张牙舞爪的以书院大师姐的名头祸害我们的机会?”
韩陵山想了半天才叹口气道:“她惯会抓人脸……”
张国柱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钱多多今天就穿了一身简单的青衣,头发胡乱挽了一个发髻,耳环,发钗一样不要,就这么素面朝天的从酒馆外边走了进来。
见韩陵山跟张国柱在看她,就笑吟吟的对掌柜道:“老鬼头,上菜,要是让我吃到一粒坏花生,小心我拆了你家的店。”
云老鬼陪着笑脸道:“要是让夫人吃到一口不好的东西,不劳夫人动手,我自己就把这一把火烧了,也没脸再开店了。”
说话的功夫,几样小菜就已经流水般的端了上来,云老鬼将酒壶放好,就用抹布擦了手递过来一个围裙道:“炸花生还是夫人亲自动手?”
钱多多接过云老鬼递过来的围裙,系在身上,就去后厨炸花生去了。
韩陵山眯缝着眼睛道:“事情麻烦了。”
张国柱叹口气道:“她越是殷勤,事情就越是难以了结。”
韩陵山咬着牙道:“是个女人娶进门的时候就该一棒子敲傻,生个孩子而已,要那么聪明做什么。”
第十八章别轻易受人恩惠啊
云杨从洛阳回来了。
他最近对开封又生出了兴趣。
说那里刚刚被洪水泛滥过,土地肥沃,正好拿来屯垦。
洛阳到开封足足有四百里,中间还隔着一个郑州,看样子,小小的郑州已经没资格出现在云杨的血盆大口中了。
云昭对云杨自忖还是了解的。
这家伙之所以想要开封,目的就在于将潼关,渑池,洛阳,郑州,开封连成一条线!
一条线断自然是不能满足云杨的胃口的,他觉得只要划出这条线,线段以西的地方都应该变成蓝田地。
而线段以西是南阳府,汝宁府,德安府……
这三个州府再过去,就是武昌府与襄阳府。
很小的时候,云昭曾经与云杨他们玩过一种划地游戏,两人对决的时候,看谁的小刀子丢在线上,谁就能根据刀子的落点划地,胜负的关键就是看谁丢刀子丢的准。
云杨的这一刀切得又狠又准,大半个中原归蓝田了。
在云杨丢刀子的时候,他的对手——崇祯皇帝一直在犯错误中,没有资格丢刀子。
胆小如鼠的大明总兵官刘泽清被儿子杀掉之后,这支军队就显得有志气多了,再遇见李洪基的时候居然不跑了。
在徐州,跟李岩一起死死的抵挡住了李洪基,鏖战了一个半月,至今还难分胜负。
可是,凤阳府,淮安府却已经被流寇们陷落。
这些事一般都存在于蓝田县的文书上以及远方客商的口中,在已经安定多年的关中人看来,那是遥远地方发生的事情。
“扩张的步伐不宜太快,否则,我们扩张过去了,却没有办法进行有效的治理,这对我们来说是得不偿失的。”
云昭暂时没有同意军队想要建功的意愿。
一个地方如果不能进行深入管理,云昭宁可不要。
云杨来了,云昭一般都会下厨,加上钱多多不在,兄弟两就会焖上一锅大骨头,小小的排骨是没什么吃头的,他们只要脊椎骨跟棒子骨。
这时候一般都不会要什么米饭一类的主食,一盆子肉足够兄弟两吃的。
冯英给云杨准备的精美饭食他一般是看不上的,兄弟两坐在屋檐底下,拜上一个小矮桌,准备一坛子酒,一把新蒜就足够了。
有云杨在场的饭局,一般没有女人存在的余地。
因此,云彰,云显这时候也能混一块骨头啃啃。
“刘佩跟李岩根本就挡不住李洪基,江西的明将也拦不住张秉忠,左良玉跟着张秉忠进了江西,江西的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这大明算是烂透了,我们如果不出手,你说,会不会便宜建奴?”
云杨接过侄儿递过来的啃了一半的骨头继续啃,对于进军开封的事情却不死心。
“粪肥要沤透了才好上到地里,才能对庄稼有帮助,再等等吧,我们扩张的速度已经前所未有的快了。
至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跟建奴没什么关系。
我们一直都扮演着渔翁的角色,建奴要是敢进来,他们也是往中鱼。”
“可是,洪承畴跟建奴在松山跟建奴打的难解难分,洪承畴甚至一度攻下了锦州,你说建奴不会进关,他们为什么还要跟洪承畴死战呢?”
云昭停下手里的肉骨头,瞅着东北方向叹口气道:“他们眼馋明军的装备,尤其是火炮,自从建奴在我们身上吃住了火器的苦头,自然会有一些想法的。
从建奴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建奴招募了一些红毛鬼,在尚可喜的主持下开始铸造红夷大炮。
这一次黄台吉可是认真的,将尸位其上的多铎给撤职了,且给了尚可喜超越诸位贝勒们的职权,辅助尚可喜的官员也大部分都是汉人官吏。
其中就有建奴重要的汉臣范文程。
可是呢,造炮有多麻烦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蓝田努力的十几年才有目前这样的规模,而且,还是我们没有走半点弯路的情况下才取得现在的成绩的。
建奴们对火炮的认知跟我们相比那是天差地别的差距。
他们想要重头研制大炮,恐怕没有几十年的时间很难追上我们现有的工艺。
这些年来,大明跟建奴作战,虽说败多胜少,可是呢,火炮却没有流失太多,这就让建奴手中没有太多的可用的火炮。
这一次洪承畴与建奴作战,几乎带走了大明边军近八成的火炮,我很担心这些火炮会落在建奴手中。”
云杨点点头道:“看样子就该是这样了,要不然,以王朴那个胆小鬼的本事,没可能会攻入锦州城的,要知道锦州守将是祖大寿。
建奴都攻不进来,他王朴能攻打进来?
一定有鬼。”
两个小小的孩子依偎在两个长辈的怀里,听他们讲战事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一点都不胡闹。
云昭吸一口骨髓进肚子,放下骨头,跟云杨碰了一杯酒道:“其实啊,现在,才是考验咱们蓝田的时候。
八哥,我蓝田大军天下无敌,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个世界必将属于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们要的东西不光光是土地,我们还要人心。
我们必须让百姓知晓,接受我们统治与大明统治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不客气的说,等我们席卷天下之后,我们要做的事情将是无休止的扩张,无休止的劫掠,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外边的财富来建设一个簇新的大明。
不论是大海,还是高山,亦或是森林,草原,戈壁,荒漠,只要有人有财富的地方,我们就该派人去看看,免得错过了什么。
在国内,我们的军队一定要抑制着使用,能不用大炮轰击就不用大炮,能不用火枪,就不用火枪,只要界碑还能自己向外扩展,就采用这种方式蚕食大明。
这样一来呢,我们才算是接受了一个完整的国家。
所以呢,珍惜你现在的时光,以后,你可能会长期征战在外,想要回家,都成了奢望。”
云杨点点头道:“没事,我喜欢打仗,一辈子留在战场上都不打紧。”
云昭举杯跟云杨碰了一杯酒之后笑道:“那就,继续训练,蓄积将士们对战争的渴望之情。”
云昭跟云杨喝酒,平淡如水,就是在家常话中消磨时间。
不过呢,这个过程两人都很享受。
不知不觉的,一坛子酒就喝光了。
钱多多这边可不是这样的,不论钱多多说了多么漂亮的话,韩陵山跟张国柱两个都跟木头人一样。
木讷的夸奖钱多多做的椒盐花生好吃。
木讷的对钱多多发表的高谈阔论违心的附和。
木讷的吃菜,喝酒,至于说达成钱多多期望的和解,一点可能都没有。
韩陵山,张国柱对于钱多多跟冯英两人真正参与政事是不同意的,且没有半点转圜的可能。
在蓝田,只能有一个发号施令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就该是——云昭。
在这个声音下,不准许有别的背景音乐,哪怕是帮云昭的话语敲鼓点,都不成!
令出多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从现在起,就要斩断钱多多家政不分的坏毛病!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好心帮你们,还说我坏话……”
可能是钱多多身体娇嫩多汁的缘故,每当她想要眼泪的时候,她的眼泪就会倾盆而下。
最夸张的是眼泪甚至能连续不断的流淌,最后汇集到下巴上成串的往下淌。
钱多多最美的时候就是哭泣的时候,这在书院很早以前就是公论!
洁白的肌肤上滚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就像夏日清晨白荷花瓣上滚动的露珠……美不胜收。
泪水掉进酒杯里,钱多多一边流泪,一边端起酒杯将酒水跟泪水一起喝下去,场面凄惨绝伦!
张国柱不由自主的会想起自己带着妹子才进入玉山书院的见到钱多多的一幕幕……
“怎么照顾你妹子的,你看她瘦的,脏的,给我,我带她去洗澡,吃饭!”
“啧啧,一群丑娃娃里面终于有一个漂亮的,难得,就是瘦弱,我的鸡蛋归她了,明天下山去家里偷拿牛乳,女娃多喝牛乳,长得白皙……”
“张大柱!放下你妹子,让她自己跑,你能帮她一时,帮不了一世!”
“呀,张莹生辰?你怎么不早说?洋婆子做的蛋糕不错,我去偷……”
钱多多的每一颗眼泪似乎都在发光发亮,每一滴眼泪上的画面都能让张国柱想起钱多多对他们兄妹的好来,他猛地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一壶酒下去。
对钱多多吼道:“你跟冯英真的不能参与政事,多多,这是原则,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但是,原则就是原则,不可破!”
韩陵山自忖心如铁石,面对钱多多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五味杂陈,要说钱多多想害他,他是不信的,如果要害,很多年前就害死他了。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这个野孩子几乎是书院的祸害,没人喜欢他,就连敦厚的先生们也常常因为他的种种行为咂舌不已。
钱多多不嫌弃他,甚至敢跟他斗殴。
虽然每次都被钱多多抓的遍体鳞伤,他却没有反击。
不是不敢,是真的不想。
明明一记黑虎掏心就能把钱多多打的缩成一团,一记肘击就能让钱多多口鼻冒血丧失抵抗力,一记抱头摔就能把钱多多甩的飞起来,然后再像破麻袋一般掉在地上,踩几脚……
被他这样对待的同窗很多,唯独没有对钱多多使用过。
第十九章我为千古第一人!
钱多多悲伤地走了,抽抽噎噎的告诉张国柱跟韩陵山,她恨他们。
张国柱跟韩陵山两人面面相觑。
明明是他们两人被逼迫签下城下之盟,为什么,看似受伤的还是钱多多。
钱多多的身影才离开视线,两人睿智多年的脑子就重新回来了。
“她除过答应我们以后不再出现在政事场合之外,好像什么都没答应!”
“对啊,她本来就不会出现在政事场合。”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答应是吧?”
“不一定,我觉得她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我也希望她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没了钱多多胡搅蛮缠,两人的行为就正常多了。
今天的菜肴不错,刚才喝酒喝得没有滋味,重新让云老鬼上了一坛酒,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闲,趁着今日有时间,不如多聊一阵子。
钱多多今天大哭一场,其实已经是在向两人道歉,更是一种保证,这一点,不论是张国柱,还是韩陵山都清楚。
他们两人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钱多多以及云昭,云氏的姻亲计划必须停止,蓝田县上下不能全是云氏姻亲,否则,当初构建好的官僚体系就会变味。
能过来胡搅蛮缠的哭一场,是钱多多能做到的极限了。
因此,韩陵山与张国柱这顿酒喝的格外有滋有味。
这是蓝田官员第一次开始干涉云氏内政,就目前的局面来看,效果不错,云昭没有昏聩到不分是非的地步,钱多多也没有蛮横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既然大家都很明白,也很克制,这算是一场不算太差的斗争结果。
徐五想,段国仁,獬豸,朱雀,杨雄,云猛,云豹,云蛟,云霄,云福,李定国,高杰,雷恒等封疆大吏对开府建牙意见书很快就到了。
这几个人对云昭新的权力分配方案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他们还是不同意云昭在短时间内迅速将手中权力下放。
其中,以云福为代表的云氏将领们认为,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云昭必须是蓝田的权利核心,任何政务,军务,法务事项讨论时都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獬豸,朱雀认为,在蓝田县官吏人手不足的时候,应该进一步考虑有选择的扩充旧有的官员,在旧官员中,还是有一些可用人才的。
尤其是一些事务性,技术性官员,这些人是极其难得的宝贵财富,不可白白浪费。
徐五想,段国仁,杨雄认为,在权力划分的同时,也必须划分责任,权力必须与责任相等,在这个大前提下,才能进行权责划分,否则,宁愿不分。
李定国,高杰,雷恒三人认为,在军事上,主将与副将的某些权责没有划分清楚,在主将与副将思想一致的时候,自然可以做到,相互妥协,相互让步。
如果主将与副将的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必须在军中设立一种决定机制,不能再含糊下去了。
至于海军首领,韩秀芬与施琅的文书还没有送来,施琅或许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过,在资历上,他不如韩秀芬。
估计要等韩秀芬的文书抵达之后,两人通过文书达成一致意见之后,才会发言。
在这些首脑人物说明自己的意见之后,蓝田疆域内的大里长们,也纷纷上书,将自己的意见,在文书中写的很清楚,甚至有一些畅所欲言的意思在里面。
这些大里长们通过自己实地检验之后,加上部下们的想法,也提出了自己对将来蓝田政府构架的设想。
这些意见被秘书监的官员们整理成册,刊印之后送到云昭等人面前。
云昭用手抚摸着眼前几乎与他身高差不多厚的一摞刊印文书赞叹道:“这才是我蓝田真正的瑰宝。”
云昭最迟准备在崇祯十六年九月,在长安召开一次蓝田国民大会议,从广泛的官员群体中,读书人群体中,商贾群体,工匠群体,农夫群体中挑选一些贤达人物共商国事。
以后,这种共商国事的行为将会成为一种惯例,每五年举行一次,每五年遴选一次参会人选。
没有极为特殊的状况,这个会议通过的国策,政策,律法将不会改变,即便有所偏失,也要执行到下一次会议。
直到被大多数与会人员提出废黜,并且决议通过之后才能正式停止实施。
基本上,在这个会议上,所有的问题都能谈,都能商量,都能决策。
当云昭将自己酝酿已久的想法公布出来之后,整个蓝田社会立刻鸦雀无声,即便是最大胆的狂生,最无畏的猛士,最恶毒的阴谋家,也闭上了嘴巴,且面露恐惧之色。
如果说,云昭之前正在施行的开府建牙计划,只是一次国朝权力的正式划分,这是蓝田必须要执行的。
众人还能在这件事上各抒己见。
这一次,云昭提议的蓝田国民大会议,则是真正把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赤裸裸的摆在明面上,供蓝田所有人共享。
云昭承认自己是天选之子!!!
但是!云昭认为他的权力来自于人民!!!
人民才是炎黄土地上真正的神灵!!!
云昭认为,所有臣民都有资格行使自己的权力!!!
不因为地位,财富,权势为阻碍,只要你是蓝田的百姓,只要你在人群中有声望,只要你品行端正,刚正不阿,大义敢谈,你就是可以在会议上与志同道合者一起行使云昭独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云昭的建议在蓝田日报上发表之后,全世界似乎都沉默了。
这种沉默甚至足足维持到了七月。
钱多多惊恐至极,她甚至认为因为自己胡作非为,才导致云昭做出了如此巨大的举措,哭得涕泪横流,跪在云昭面前无论怎么拖都不肯起来。
钱多多哭成这样,这才算是真正心痛了。
云昭将钱多多抱起来,在厅堂中一边踱步,一边将嘴巴凑在钱多多嘴边低声道。
“这才是真正能保证云氏万年的做派。
这才是你夫君的雄才大略。
一个人一生不过百年,犹如白驹过隙眨眼即过,而江山永在。
昔日秦皇汉武,何等雄风,一朝繁华落幕,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权力这东西如同沙子,你越是用力捏住,它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你若将它捧在手心,它将永不流逝。
你也曾熟读史书,越是强大的王朝,他一旦崩坏之后,国朝就会越发的虚弱,强汉之后有五胡乱华,盛唐之后有五代十国。
富宋之后有蒙元肆虐,大明之后,如无你夫君提三尺剑重振汉人声威,建奴的马蹄必定会踏遍这五湖四海,这令人何等的悲怆啊。
就目前而言,你夫君即将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随着强悍的杀人武器不断出现,我不敢想象一旦我云氏王朝崩坏,会给这个国家造成何等惨痛的后果。
从来就没有一个王朝可以万万年,我云氏王朝又何能例外?
在我最强大的时候,我将手中权力还给百姓,将来,即便是国朝败坏,也非我云氏一家之罪,乃是全民之罪,怨不得旁人。
如此,云氏得万万年……你先下来,我慢慢跟你说,我的胳膊酸了。”
冯英接过钱多多顺手把她丢到床上,急急地拉着云昭的手道:“夫君,你想清楚了。”
云昭甩着酸麻的双臂道:“我想的非常清楚,甚至从我开始打天下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如今,时机将要成熟,我只是如实公布出来罢了。”
冯英难过的道:“如果那些人一起反对你怎么办?”
云昭冷笑道:“我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的子孙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连一场大会都无法控制,并左右,那就说明,我,以及我们的子孙已经不适合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被人通过国民大会这种方式平安的撵下台,无论如何要比困居在京城等死的崇祯好的太多了。
阿英,你应该满足,贪婪才是皇族灰飞烟灭的诱因!”
冯英崇敬的瞅着自己的丈夫,盈盈拜倒在地道:“我夫君果然是天下第一雄才!冯英能侍奉夫君,乃是万世之荣幸。”
云昭将冯英拉起来笑道:“论拍马的功夫,多多远不如你!”
冯英笑嘻嘻的瞅着躺在床上四脚朝天还在发呆的钱多多道:“她被你宠坏了。”
云昭顺势躺在床上,愉快的闭上了眼睛,对冯英道:“明天早点叫醒我,我要去大书房看看韩陵山,张国柱这些人的模样。”
说着话顺手揽住依旧四肢僵硬的钱多多又道:“我老婆蛮横一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云氏闺女嫁给他们,可不是什么狗屁的拉拢,而是恩赐!
都以为老子想成为千古一帝,却不知老子最想做的是成为这片大地上所有人的恩人!
我告诉你们,皇帝才是这个世上最该杀的人,皇帝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罪恶的源泉。
老子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在于结束万恶的皇帝的命!
普天之下,只有我云昭这个不是皇帝的皇帝,才是万世法祖!“
第二十章小事一桩
云昭的做法堪称石破天惊!
自古以来的皇帝只有集权的,哪里有分权的,更没有人愚蠢的将自己权力的合法性跟治下的百姓扯上关系。
历朝历代的皇朝千辛万苦的才将皇帝弄成天之子,弄成代天治理天下,云昭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完全给否定掉了。
自从看到蓝田日报上的文章之后,黄宗羲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他一会兴奋地难以自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要对月长啸。
一会又站在窗前对月叹息,浑身冰冷……
他一会相信云昭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一会又深深地怀疑云昭在耍政治手段。
沮丧到极点,他甚至开始不看好蓝田这支政权,他觉得起义者中不能共富贵的毛病,开始在蓝田爆了。
纵观史书,击败轰轰烈烈的起义军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起义者自己……
背叛,谋杀,欺骗,分裂,最后灭亡数不胜数。
他急切地渴望云昭能够真正的改变炎黄大地数千年来政体,他渴望这天下不再是一家一人之天下,而是全天下人之天下。
“云昭啊,你若能身体力行,你必将成为千古一帝,注定流芳万世,而我黄宗羲,也将成为你门下最忠实的走狗,愿意此生此世为你鼓与呼,哪怕刀斧加身也绝不后悔。”
主意拿定了,黄宗羲终于走出玉山书院那间斗室,他穿上了最好的衣衫,放弃了牛车,一步步的下了玉山。
徐元寿的双目通红,他也有三天时间没有合眼了。
他身前的欧阳志,韩度,冯奇,刘章,赵元琪也同样如此。
“你们说说看,云昭这一次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要还政于民?”
韩度叹口气道:“拿不准,你那个弟子从小就鬼心思奇多,不能以常人之心测度。”
赵元琪摇头道:“若说,这是云昭的政治手段,很有可能,要说这是云昭准备清除异己的开端,我不这么看,蓝田政体,乃是从未有过的一个团结的政体。
直到现在,云昭本人看似温和,但是,所有人对云昭都是感恩且崇拜的,他的指令可以被畅通无阻的执行,他的意志可以被毫无保留的贯彻。
直到现在,我没有发现蓝田有什么野心勃勃之人,即便是有,那也是对外野心勃勃,对内,我不认为有谁能动云昭的统制根基。”
冯奇道:“前几天,钱多多还在强迫张国柱,韩陵山两人与云氏联姻,看的出来,钱多多的目的是在维系云氏的统制,是在收权,是在集权。
问题是在张国柱,韩陵山两人同意联姻之后,云昭却突然地发布了这样的一道公告。
三天来,再无第二道解释性质的公告出现,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徐元寿长叹一声道:“我下山一遭,如此重要的事情,还是当面问一个准确的回答,我们才能考虑后续的事情。”
欧阳志道:“你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玉山上下气氛不好,人人都在胡乱猜测,早点正本清源比较好。”
徐元寿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我能从云昭那里问到一些真心话了。”
说罢,就推开门,坐上一辆牛车去了大书房。
三天来,这是云昭第一次走进大书房。
大书房里的人来的很全。
韩陵山,张国柱,钱少少,高杰,柳城这几个在家的巨头都在。
见云昭进来了,目光就齐刷刷的落在云昭头上。
云昭用手指指韩陵山跟张国柱道:“你们两个欺负我老婆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韩陵山抖抖手里的报纸道:“多多的事情你想怎么算都成,你先给我解释一下报纸上的这篇文告,为何没有跟我们商量一下。”
云昭接过柳城递过来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热茶道:“跟你们商量?你们的脑袋里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奇思妙想么?
以你们的聪明程度,还不足以理解我浩如烟海的心胸,更加不明白我的雄心壮志。
甚至想不到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对炎黄土地上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你们以为的建功立业,就是推翻崇祯,干掉李洪基,张秉忠,干掉全天下压迫百姓个人。
你们不了解,等我们达成目标之后,就会发现,世上又出现了一个压迫别人的人……这个人就是我!
现在,老子连自己都推翻,我就不信,还有谁敢继续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拉尿?
但凡出现一个,就诛杀一个,斩草除根才是办事的态度。
好了,现在,你可以五体投地的跪拜我了。”
韩陵山迅速陷入了沉思,张国柱在一边道:“你这么做对我蓝田的好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图名,我觉得这没必要,你会是一个好皇帝,这一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云昭道:“我是一个好皇帝这不用你说,我自己就知道,我甚至能保证我儿子也是一个好皇帝,这可以预期一下,至于孙子,或许,可能也不错,再往后,因为我死掉了,就没法子评论了。
我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就算云氏出了一个混账子孙,他最多祸祸一下政事堂,没法子祸害天下。
以后,决定这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人是百姓自己。
坏事了,也怨不到我云氏头上,如此的云氏,才是真正的皇族,也能永久的传承下去。
这是我的一点私心,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张国柱沉默片刻道:“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决定跪拜你赞颂你的伟大,还是咒骂你,鄙视的愚蠢。”
钱少少面露忧色,半晌才开口道:“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云昭大笑着揽住钱少少的肩膀道:“放心吧,我的意见不会出错。”
韩陵山长出了一口气对云昭道:“那天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我朝拜你一下。”
云昭笑道:“你想通了?”
韩陵山大笑道:“在我以为你是一个胖胖的地主家少爷的时候,你其实是一个土匪头子,当我以为你就是一个土匪头子的时候,你又变成了官员!
当我以为你会成为一个好官员的时候,你又办成了巨寇!
当我以为你这个巨寇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你又成了天下的主人。
当我以为你这个天下的主人准备将全天下都装进裤裆独占的时候,你又还政于民!
阿昭,你做的永远超越了我对你的期望。
不管这个蓝田国民大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行使你的权力,我都觉得这是千古盛事!
你没有让我失望过,我们必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于这些人的反应,云昭多少有些失望。
韩陵山这种极度痛恨压迫的人,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只是有限度的高兴一下,说找个没人的地方朝拜,这跟说有时间请你吃饭一样没有诚意。
张国柱面对这样的思想冲击,不但没有崩溃,反而说要沉思一下,还要衡量一下利弊。
至于钱少少,他只是本能的相信他的姐夫而已。
在云昭这种当了很久公职人员的人眼中,召集人们开会,商量重大决策,这是一种本能,因为,没有一个官僚敢承担政策性的一些失误。
大家都希望能够在政治上达成一种风险共担的机制,而蓝田国民大会就是其中的一种。
在云昭眼中理所当然的一种机制,此时提出来,则是惊天动地的。
黄宗羲仔细听了云昭讲述了关于蓝田国民大会的构想之后,他就自动请缨,愿意协助办这件事情,并希望能从实践中摸索出来一些好的规律。
徐元寿跟云昭的谈话则是极为私密的。
等他跟云昭谈论了三个时辰之后,忧心尽去。
他不管云昭是不是要还政于民,他担心的是蓝田是不是要开始大清洗了。
当他从云昭嘴里知晓,没有这样的打算跟准备之后,他就重新恢复成了那个看什么事情都有些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
蓝田日报也推出了云昭这些天制定的大会代表遴选办法。
这本该是一个非常繁琐的工作,云昭一人却在三天内就独立完成了,然后就信心满满的交给了柳城去发表在报纸上。
制定遴选办法本身应该是非常艰难的……可是,这对云昭来说不算事情,他以前每年都要参与组织一次这种类型的大会。
代表人选的遴选办法,详实而具有可操作性,柳城,韩陵山,张国柱,黄宗羲研究过后认为,这样的遴选办法几乎没有漏洞。
从这一点,他们就对云昭为政的水平大为赞赏。
代表遴选办法出台之后……蓝田所属彻底炸锅了。
官员在休息的时候会谈论,商贾们更是聚集在一起谈论此事谈论的通宵达旦,而那些读书人们更是逐字逐句的研究,蓝田日报上发表的这两篇通告。
就连农夫,工匠们,也在劳作之余,那这件事说笑两句,他们不太相信。
就连云昭自己都想不到蓝田百姓居然会对这件事情重视到了如此地步。
将天捅了一个大窟窿的云昭,此时却销声匿迹了。
他在家里静静的等待,等待这件事迅速发酵,他不仅仅想看蓝田百姓的反应,他更想看看外界的反应,尤其是,崇祯,李洪基,张秉忠,以及快要死掉的黄台吉的反应。
第二十一章云昭的请柬
张春良断开机关连接,正在旋转的水力车床就缓缓停止了转动。
用刷子刷掉炮筒里面的铁屑,用卡钳测量一下炮筒内径,就卸开卡盘,用粗麻绳吊着炮筒从车床上卸下来。
端端正正的摆在木头架子上,木头架子有三个支点,他用手挪动一下支点,发现每个支点都在承重,这才放下心来。
但凡有一个支点不能承重,炮筒在两个支点上摆放的时间长了会微微变形的。
张春良从来都不允许出自自己之手的炮管有瑕疵。
以前的两百六十二根炮管没有问题,那么,下一个,乃至以后的炮管都不能出问题。
工坊里太闷热,才动弹一下,全身就被汗水湿透了。
提起水壶灌了一统凉开水之后,汗水出的越发多了,这一波热汗出去之后,身体顿时凉爽了好多。
昨晚一夜没睡,此时刚刚坐下,就困倦的厉害。
远处的锻锤还在咣咣得响个没完没了,这就说明,还没有新的炮管被锻造好。
才迷迷糊糊的睡一阵,就被人推醒了,迷迷糊糊的看过去,之间工坊大管事就站在他面前,张春良的睡意顿时就没有了。
“何管事,有新活了?”
何亮笑呵呵的瞅着张春良双手抱拳道:“恭喜,恭喜。”
张春良笑道:“涨工钱了?”
何亮道:“有点出息啊,你已经拿着最高工匠工钱,家里也过得殷实,怎么就每天钻钱眼里出不来了?”
张春良道:“没钱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啊,我们就是一群下苦力的,除过钱,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何亮皱眉道:“你的劳动奖章呢?”
张春良怒道:“铜的,不是金子。”
何亮惋惜的摇摇头道:“好东西给了狗了。”
张春良道:“以后别拿破铜烂铁来蒙我,看我干活卖力,涨点工钱都比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好。”
何亮怒道:“你狗日的就活该当一辈子苦力。”
张春良道:“老子本来就是苦力。”
何亮仰天长叹道:“天道不公啊。”
说着话就把手里的一张请柬塞到张春良手里闷闷不乐的道:“县尊邀请你明年九月入长安城共商大计!”
何亮的话才出口,张春良的手就哆嗦一下,那张请柬如同烧红的铁块一般从手中跌落。
瞅着掉在地上的请柬,张春良道:“为何是我,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
何亮从地上捡起那张精美的请柬放在张春良的手里道:“你是蓝田劳动奖章获得者,你有资格,我,只是一个管事,一个读书人,没资格登上殿堂,与我蓝田的诸位相公共商大事。”
说完话之后,何亮就有些失落的离开了工坊。
张春良瞅着手中精美的请柬喃喃自语道:“让我一个苦力去跟相公们商议国事,这不是害我吗……”
这样的请柬放在官员手中,自然是妙用无穷,可是,放在工匠,农夫手中,就成了烫手的山芋。
没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没人知道自己见了蓝田政事堂的相公们该说什么话,或者自己该用那只脚先踏进政事堂的大门……
韩陵山,张国柱这些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出现,他们隐晦的提醒了云昭,云昭却显得非常不在乎。
时时表现出一副预料之中的大气魄。
蓝田县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地里刚刚种下糜子,此时算是农忙的间隙。
从菜地里回来的彭大,锄头上还挂着一捆番薯叶,他准备拿回家用蒜泥烹煮了,就这新鲜的番薯叶,好好地喝点酒,解解乏。
从田地里出来,就在水渠里洗了脚,穿上鞋子晃晃悠悠的往家走,见自家的黄牛正在水渠边上吃草,而放牛的小儿子却不见了踪影。
黄牛已经吃的肚子溜圆,彭大咒骂一声,就拔起牛橛子牵着黄牛回家。
现如今,像他这样全心全意的侍弄庄稼的蓝田人不多了,他看不起那些为了一点钱就去做工的人家。
大灾来临的时候,最先饿死的就是这群只认钱不种种庄稼的混蛋。
为此,他昨天还跟想去跟商队走口外的大儿子争吵了一顿。
那个不孝子居然说不想在土地里找食吃了,他要去赚大钱。
天爷爷哟,家里二十六亩地,打了六千斤麦子,一千斤豆子,五千多斤土豆,四百斤油菜籽,糜子这才种下去,这么好的收成,怎么就拴不住他的心哟。
彭大越想心越是酸楚,忍不住低声唱到:“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这么好的地方咋就留不住你……”
大儿子这是拦不住了,他那个不成器的舅舅好些年走口外赚了不少钱,这一次,家里的婆娘也想让儿子走,他彭大的话真是渐渐地不管用了。
眼看着到家门了,解开牛绳,大黄牛也不用人驱赶,自己就走进了牛圈,乖乖的卧在干草山,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干草。
彭大推开家门,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衫子的人坐在屋檐底下,摇着扇子跟他大儿子说着话。
能这么长气的坐在他家屋檐下,让自己老婆娃娃围着伺候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书院派来的娃娃里长。
婆娘见彭大进来了,就连忙迎上去,从他肩上取走锄头跟红薯叶,指指屋檐下的年轻人道:“周里长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
彭大笑呵呵的走过去,坐在台阶上道:“里长咋想起到我家来了,平日里请都请不来。”
正在跟他大儿子谈论蓝田城的周元笑道:“你家里富裕,平日里日子过的仔细,又不是一个喜欢闹事的人,我来你家岂不是打扰你们过好日子?
今天不来不成了。”
说着话站起身,朝彭大施礼道:“县尊有请彭叔于明年九月到长安城共商大事!”
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漂亮的请柬,双手递给彭大。
彭大与张春良不同,他可是见过云昭的,云昭也曾经来过他家里,所以,并不惊慌,双手接过请柬疑惑的道:“县尊请我去共商国事?我知道什么?能给县尊出什么主意?”
周元羡慕的瞅着他手里的描金请柬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啊,咱们蓝田县的农家接到这种帖子的人家不超过十个。
这一次选拔人物的时候,彭叔各项条件都满足,其一,您是真正的种田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把式。
其二,您是团练,曾经进入过秦岭跟悍匪作战过。
其三,您这些年给蓝田贡献的粮食超过了十万斤。
从这三点来看,您是最符合的人选,别人家基本上都不种田了,算不得农夫。”
彭大低头瞅瞅自己的请柬,然后横了儿子一眼道:“县尊要请我去长安喝酒?”
周元呵呵笑道:“会议时间不算短,这中间自然少不了几顿酒宴。”
“跑商队的县尊请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能被县尊邀请的商家都是大商家,一般人家可能不成。”
彭大大笑一声道:“看看,连县尊都看重我们这些种田的,一个个的都不肯种田,要是遇到灾年,一个个去吃屎都没人给热的。
这一次我见了县尊,不说别的,就要说说农人不愿意种地这件事。
让县尊好好收拾一下那些不干好事的混账,最好发配到宁夏镇去种地,就知道在蓝田种地的好处了。
大灾年的时候,粮食怎么都不够,县尊那么金贵的人,到了我家,一顿油泼辣子蒜拌面吃的县尊都快要哭了。
这场面老汉我可是一直记着呢。
没了农夫老老实实种地,天下就是一个屁!”
拿到了请柬的彭大,顿时就换了一个人,教训起儿子婆娘来也格外的有精神。
周元见彭大这副模样,不好继续待着,天知道彭大说的起劲了,会不会连他也熊一顿。
一张小小的请柬,在关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们通过这一张张请柬,就很轻易的判断出蓝田县尊云昭看重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很遗憾,有些家财万贯的地主人家并没有收到请柬,倒是一些工匠,农夫,医者,衙役,税吏,办了善事的商家手到了那张漂亮的请柬。
“共商国事啊——”
这是多大的荣耀,为什么就便宜了那么多穷鬼,却没有把他们这些富人放在心上呢?
当这些富人匆匆挤在一起准备商讨一下面临的局面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并不是所有富人都没有被邀请,只是他们没有被邀请而已。
“比例这两个字听说过没有?”
拿到请柬的富人小心的从怀里掏出请柬,放在众人面前,摇着扇子跟这些担惊受怕的同伴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拿到请柬。
“县尊这一次可不是看谁家钱多,就给谁发请柬,知道为什么农夫,工匠,商贾拿到的请柬最多吗?”
一些聪明的富人马上道:“因为他们人多!”
拿到请柬的富人“唰”的一下合上折扇,用折扇指点着在座的富人道:“没错,你数数我们的人数,再看看那些农夫,工匠,商贾的人数就明白了。
县尊这是准备给所有人一个发声的机会,这可是天大的恩德。”
“如果穷鬼们多了,我们寡不敌众啊。”
“说的太对了,不过,我也告诉你,现在的蓝田县哪来的穷鬼?早就没有依靠我们施舍才能活下去的人家了。
这时候,想要好过,以后就不要左一个穷鬼,右一个穷鬼乱喊,把他们喊恼了,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到时候你哭都没眼泪。”
第二十二章洪承畴的第二次机会
总体上,政治一般都是政治家的事情,跟普通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来,普通人没有施政的经验,同时,也缺乏大局观,并且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行使自己的权力。
但是,他们参政,议政的热情很高,并且能根据自身职业的特点敏锐的发现问题所在。
这一点,又与政治家们的缺憾形成了互补。
同时,这种大会也是宣泄民怨的一个地方,这是在矛盾尖锐到不可调和的时候才能展现出来,如果是国泰民安的时候,这样的大会将是政治家们的盛宴。
他们可以在这个时候,以全民的名义发布出平日里绝对不敢以官府名义发布的规章制度,或者,一些隐藏很深的对官府有利的律法。
一般情况下,一个国家的宪法,律法,以及一些冒险激进的政策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的大明人,莫说行使自己的权力了,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哪些权利。
一个官府一定要让百姓们觉得自己需要这个官府,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官府,就是此时的大明!
这些事情百姓们自然是懵懂的,是看不明白的,但是,休想蒙骗过,黄宗羲,顾炎武这种人。
这些年来,黄宗羲,顾炎武已经把蓝田的政策,体制研究的非常透彻,并且能在云昭的日常政令中发现云昭思想上的一些蛛丝马迹。
顾炎武是听到云昭颁布这条政令之后,连夜从江南快马跑来蓝田的。
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如何能少得了他。
黄宗毅给顾炎武倒了一杯茶道:“江南人如何看云昭这次还政于民的决策?”
顾炎武笑道:“江南人认为云昭现在不是司马昭,而是王莽!”
“邀买人心?”
“不仅仅是这个评价,他们说的更加恶毒,尤其是侯方域,他疯了一样的攻击云昭,已经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了。”
黄宗羲摇摇头道:“他真的不害怕吗?”
“很害怕,加上被方以智,陈贞慧戳穿伪善面目之后,名声,号召力大不如前。
目前已经到了过一天,算一天的地步了,整日里流连花丛,也只能从哪些妓子身上找到一点安慰了。”
黄宗羲叹口气道:“可惜了。”
顾炎武冷笑道:“没什么可惜的,在蓝田待得时间长了,再回江南,那里的状况很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也只是史可法治理下的应天府才有那么一丝丝希望,可惜,白莲教大乱之后,原本有几分新气象的应天府又成了断壁残垣。
史可法三年心血付诸东流……”
黄宗羲皱眉道:“破坏的很严重吗?”
“六万白莲教教匪杀不光,除不尽,按下了葫芦起了瓢,我来的时候,史可法麾下干才张峰,谭伯铭已经杀红眼了。
四处征战,活活的被白莲教将两个干吏逼迫成了将军,此次白莲教风波想要平息,至少还需要半年时间,可惜,繁华的南京城,六天时间里,就死了一万余人。
其中勋贵,官吏,盐商,富户之家损失最为惨重。
白莲教的妖人头目——白莲圣女虽然在应天府被杀,白莲老母也被暴怒的史可法大辟,祸乱南京城的白莲妖人大小头目一百余人也被史可法弃市。
可惜,杀人再多,南京城也回不到昔日的模样了。”
黄宗羲面无表情的道:“如果从蓝田的角度来看,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顾炎武哦了一声道:“此言怎讲?”
黄宗羲道:“蓝田如今的律法,以及政策,对勋贵,以及旧官员,盐商,土豪劣绅们极其的不友好。
也就是说,如果白莲教不杀光这些人,也迟早会被李洪基,张秉忠这些人杀死。
相比之下,白莲教动手,对蓝田来说,可能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因为,白莲教祸乱南京城,因为力量的关系,是有限度的。
而李洪基,张秉忠这些人要是到了南京城,造成的破坏将是毁灭性的。”
顾炎武皱眉道:“你是说……”
黄宗羲摇头道:“不会是云昭他们做的,蓝田治下清水县直到现在都没有从白莲教造成的隐患中恢复过来。
对于白莲教这样的邪教在蓝田这种政体是没有存活可能的。”
顾炎武喝了一口茶水道:“黄兄,云昭真的准备还政于民吗?”
黄宗羲听顾炎武问起这件事,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面露笑意,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尽管还有很多私心,但是,还政于民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指望这些农夫,工匠,小吏,富人,商贾们能讨论出什么样的国策来呢,到时候还不是云昭一个人说了算?”
黄宗羲笑道:“开始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只要开了头,以后就由不得他云昭为所欲为。
民智的开化需要一个过程,这一届的人,自然任由云昭捏扁搓圆。
下一届,多少会有一点有用的东西提出来。
随着蓝田铺开强制识字的律法之后,日积月累,识字明理的人多了,总有一天,这些人就会学会使用自己的权力。
我对这一天的到来非常期望!”
顾炎武大笑道:“如此说来,云昭干了一件蠢事?”
黄宗羲正色道:“就因为他干了这样的一件所谓的蠢事,我黄宗羲才决定当他麾下的一条狗,任他驱策,且以此为荣。”
顾炎武思忖良久,端起茶碗当酒敬了黄宗羲一杯后道:“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
黄宗羲笑道:“你自由不了多长时间了,等你这一次真正融入到云昭设定的国民大会中,你会为云昭的政治智慧之高,叹为观止。”
顾炎武道:“有这么重要吗?”
黄宗羲重重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吼叫道:“开了万世之先河,掘了三皇五帝遗留下来的毒根!”
云昭这几天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干。
他在家里照顾钱多多。
上一次的事情给了钱多多极大的打击,以至于这些天高热不退。
今天下了一场雨之后,燥热的玉山城终于变得凉爽了。
云昭打开窗户给钱多多透气。
“我要死了。”
钱多多的脸色苍白,斜斜的靠在锦榻上虚弱无力。
“大夫说你还能再活八十年。”
“可是我喘不上来气。”
“那是你刚才吃了太多的东西。”
“夫君,扶我起来。”
云昭将钱多多搀扶起来,陪她走到窗户跟前,钱多多瞅了一眼云雾缥缈的玉山道:“看来我是死不了了,夫君给我打造一只金鸟笼,把我装起来。
每天过来逗逗我,这样,妾身就不会给夫君惹祸了。”
云昭道;“净胡说,好好地人不做当什么鸟啊。”
“可是,妾身发现您这几天一点都不高兴!”
云昭猛地把手里端着的水杯丢了出去吼叫道:“洪承畴这个蠢货,在锦州被黄台吉打的屁滚尿流,现在正急急地向松山撤退。
好在,吴三桂率领的关宁铁骑舍命断后,他们总算是逃回了松山。
我已经派人告诉他,松山不可守,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宁远,与多尔衮的大军重新对峙。
他脑子抽了,居然在松山布置第二道防线,准备在那里跟多尔衮打一场野战。
这一仗要是打败了,大明就彻底完蛋了。”
钱多多见丈夫气急败坏的,马上就从需要别人照顾的病人变成了照顾丈夫的女人。
“夫君,大明完蛋了,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的吗?”
云昭冷哼一声道:“汉人失败,就是我云昭的耻辱。”
“您以前不是这么想的。”
云昭咬着牙道:“我只是不想让我的臣民损伤太多。”
钱多多笑道:“所以,您准备救援洪承畴?”
云昭摇摇头道:“鞭长莫及,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您应该回到大书房,跟韩陵山他们商议一下,而不是留在妾身身边生闷气。”
云昭叹口气道:“我知道结果,还商讨什么呢?”
钱多多轻声道:“借用建奴的力量清楚您面前的阻碍,才是让您觉得不开心的原因吧?”
云昭低下头道:“或许吧。”
有些事情眼睛看不见,不代表心里不明白……洪承畴完蛋了,虽然他在锦州城下与多尔衮傲战的时候战败了,战损一万八千,但是,对黄台吉所部也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如果不是王朴率先逃跑动摇了军心的话,洪承畴其实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这一次,洪承畴算是拿出了全身的本领与多尔衮作战,云昭知道这跟洪承畴想要向自己展现实力有一定的关系。
尤其是杏山一战,洪承畴居然敢冒险带领自己的一千亲兵,亲自向多尔衮的追兵杀过去。硬是用手雷把已经陷入包围圈的吴三桂所部救援出来。
终止了多尔衮想要全歼关宁铁骑残部的意图。
王朴跑了,白广恩断了一臂,好在曹变蛟,杨国柱的兵力损伤不大,洪承畴下令全军退守松山戚家堡,准备与黄台吉重新来过。
洪承畴没有认输,他认为自己苦心经营的松山堡垒,一定能让黄台吉流干血液。
然而,云昭一点都不看好他,因为,在云昭知道的史书上,他已经失败了一次。
“希望他能战胜黄台吉!”
云昭自言自语一句,就打开门,陪钱多多外出走走。
第二十三章大统一
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云昭离开了蓝田县去巡视汉中,襄阳,武昌。
这是一种极度相信部属们的行为。
也是一次冒险。
云昭考虑过,他甚至是很认真的考虑过,最后,还是决定离开。
有些时候,在蓝田不一定能看清的局面,离开了,反而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在两千黑衣众的陪伴下,云昭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离开了关中。
陪云昭一起出巡的是冯英跟柳城。
关中之所以被称之为关中,是因为这里北部有黄土高原的阻挡,西部有六盘山的屏障,东部有黄河阻拦,南部有秦岭,整个封的死死的,只有东部的潼关,和函谷关以及西部的大散关是进入关中的必经要道。
潼关守住黄河渡口,而函谷关则守住东拐之后的黄河和秦岭之间的峡谷,大散关则扼守在西边六盘山脉和南边秦岭山脉之间,号称“川陕咽喉”。
因为秦川地区东有潼关,函谷关,西有大散关,所以称为关中。
而汉中的名字就很好理解了,他的北边是秦岭,其他方向有大巴山脉绕在周围,西端的摩天岭之巅曾有诸葛亮孔明庙。三国时期的蜀国拥有此地。
又因为汉水从中穿过因而叫汉中。
汉中古称南郑、梁州、兴元,是汉江之源。
位于关中西南部,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这片土地已经完全属于蓝田所属。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从宝鸡穿过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大散关的时候,云昭特意停留了一阵,凭吊了一下这座古战场。
柳城见云昭意兴阑珊,就笑道:“陆游当年作这首悲愤诗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县尊会携席卷天下之雄风驾临他的伤心地。”
云昭道:“当年宋高宗赵构与金人完颜兀术以大散关为边界,各自安好……唉,赵构以为无法击败的敌人,在蒙元的铁蹄下毫无还手之力……
蒙元铁骑天下无敌,赵宋却抵抗到了最后……成为最后一个被蒙元平灭的国家,还把一个蒙古皇帝的命留在了蜀中……抵抗之坚决,举世罕见。”
柳城笑道:“时也,命也罢了。”
云昭摇摇头道:“可惜当时无我蓝田男儿,否则,定不叫金人放马关中。”
柳城道:“可惜,日月不可倒转。”
云昭笑道:“不一定啊。”
说罢就下了山陵。
柳城愣了一下,马上就摇头笑了,县尊此时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说一些狂言,也是情理之中。
云昭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他有时候会在农田边上停下来,直接进入地头,与农夫闲聊,问收成,问农时,问家中粮仓可否有余粮。
有时候甚至会被热情的农夫邀请去他家里看看。
看过粮仓,看过猪圈,羊圈,数了他们家的鸡鸭,甚至还要女主人当着他的面喂鸡鸭,看看这些鸡鸭的服从性,免得被当地的里长给蒙骗了。
还好,蓝田里长们还没有学会把很多人家的鸡鸭堆在一家,给上官营造一个富裕的假象。
看过一户人家,基本上就没法子脱身。
了解了整个村子之后,云昭才能继续上路。
越是靠近关中的村子就越是富裕安乐,这一点,云昭已经切实的感受到了。
他甚至跟着百姓一起背上家里的产出,去集市上换钱,换他们需要的东西。
还好,集市上物资充分,买卖还算公平,有弄虚作假欺骗农夫的商贾,被拆穿之后还强词夺理的,却没有遇见强买强卖的可以让云昭大显身手的场面出现。
学堂修建在山腰上,边上就是山神庙。
山神的脸花花绿绿且獠牙外翻的很难形容,云昭不知道这会不会给这些天不亮就来求学的孩子们稚嫩的心灵留下阴影,至少,从学堂建设,以及吃的很胖的先生这些条件来看,钱多多助学的钱没有白花。
看着猪圈里的肥猪熟练地将前肢搭在猪圈围墙上冲他胡乱抽鼻子,云昭就感慨的道:“它居然认识我,买下来,今晚我们吃顿好的。”
这里的人显得非常淳朴,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更愿意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云昭。
假如云昭不知道这里曾经诞生过草上飞这样的巨寇,不知道这里的百姓在没有粮食吃的时候惯会包人肉包子的话,他确实会认为人都是善良的。
人,不可能越穷越善良……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现在,身为统治者,云昭必须相信这些曾经吃过人肉的人们——本性是善良的。
徐元寿在玉山书院授课的时候,将这种现象归咎于乱世,归咎于官府,归咎于巨寇——难道,他们真的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人在幸福安康,其乐融融的时候,就会故意忘记一些悲惨的往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人性中的善良之光才会一一展现,或许,把这个称之为愧疚更加合适。
“残酷的环境里人很难善良起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你努力提高百姓生活水平的原因。”
云昭瞅一眼夹道欢送他离开的百姓,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柳城记录下来了云昭的感慨,并发出同样的感慨。
道路逐渐变得难走,村落变得稀疏起来,山寨却逐渐多了起来。
道路上也开始出现带着兵刃巡逻的地方团练。
既然地方里长需要派出团练巡逻,这就说明这个地方曾经出现过恶性案件。
云昭瞅瞅高大的山脉,倾听着山林里的虎啸猿啼,脚下山涧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残破的马车或者独轮车残骸,这些东西都告诉云昭,这里还做不到盗匪绝迹。
对整个世界而言,蓝田县的盛世繁华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
眼前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
进入摩天岭的时候,云昭再一次在诸葛亮庙前停下脚步。
“这又是一个失败的英雄。”
云昭瞅着手握鹅毛扇的诸葛亮塑像,喟叹一声道。
柳城道:“不能重兴汉室,确实让人扼腕,遥想当年,诸葛亮在隆中之时狂言道——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然而,将梦想托付在,天时地利人和,未免太小气了。”
云昭道:“当年,在玉山的时候,徐先生也给我出了一个入川策,还讹诈走我一万两银子。他也是这么说的,且非常不看好关中。
他以为关中已经是一块废弃之地,昔日的繁华不再,就很难再有作为。
他一力主张我们兵进汉中,蜀中,夺取这两块风水宝地之后,再闭关自守,等待天时降临……
他甚至认为,诸葛亮昔日的隆中对,对我们的事业依旧有指导意义。
却不知,在三国中,我最不看好的就是蜀国。
从刘备杀彭羕,诸葛亮废来敏,废廖立,就能知晓,蜀中的臣子与将领与刘备并非一条心。
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蜀汉的历代权力中心——诸葛亮-费祎-蒋琬-陈祇-诸葛瞻无一是蜀中人,蜀中人中身居高位的,也大部分是像王平马忠这样的镇边重将。
可见,蜀汉多多少少是在逆天时而行。
为了镇压住这些矛盾,诸葛亮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凭借着先帝托孤重臣的身份,带领着全国,以身作则,执法公严,赏罚分明,为大汉树立了一股清良的政治风气,但也有着为了平息各集团之间流言,挥泪斩马谡这样法情难两容的悲剧。
他以一人之力稳定政局,主导北伐,却屡受掣肘,难有大成,最终秋风五丈原是他必然的下场。
诸葛啊,你可知晓,从你作出隆中对的时候,你就已经注定了要失败。
一支不纯洁的队伍,注定不会有大的作为。
我云昭起事,最看重的就是人手的纯洁性。
只要我们的队伍是纯洁的,是一心的,我不在乎我们身处怎样的逆境。
只要有人,只要所有人一心一意,哪怕是在陕北那等贫瘠之地,我云昭依旧能掀翻这旧天下。
决定胜负的永远是自己人,而不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不好,我们就杀出一个好天时来。
没有地利,我们就杀出一个地利来。
至于人和,他可以慢慢培养……”
对于云昭的话,汉中大统领徐五想自然是不同意的,从见到云昭开始,他就希望云昭不要再把汉中人看的那么恶毒。
杀伐征战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以安抚民心为上。
蓝田是云昭起家的地方,要求自然可以高一些,但是,对于其余地方的百姓,必须要承认他们的差异性,必须要认可他们独特的行为方式。
求同存异,才有可能统一天下。
徐五想跟随云昭很多年了,在云昭从是少年向青年成长的时间里,都是他在陪伴,他隐隐从云昭的话语间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云昭无所谓的笑了一声对徐五想道:“天下必须统一,思想必须统一。”
第二十四章经典就是经典
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并不是国土统一了,就能被称之为大一统。
一个国家大一统的前提是——思想上有高度的认同感,情感上有强烈的归属感,方能称之为大一统。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能被称之为大一统的时代很少,能被大一统的地域也很小。
其中,被史书提及过无数次的中原,关中,才堪堪被称之为大一统。
即便是在大汉最强大的时候,云昭现在身处的汉中都不算大一统的区域,他们总是不断地叛乱,不断地自我割据。
云昭要的大一统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们是不同的。
他一直在打造一个概念,一个叫做“中华”的概念,只有这个概念彻底形成了,被认同了,云昭才会认为自己完成了大一统。
认同感,归属感,才是一个王朝,或者国家的立国之基础。
毫无疑问,这个基础越是牢靠,那么,这个王朝,或者国家存续的时间就越长。
对国家这个概念,即便是徐五想这种高端人才,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所以,他对云昭吹毛求疵一般的追求多少有些不理解。
教育百姓哪里有教育徐五想这种人来的有效果。
因此,云昭跟徐五想视察了汉中一路,也交谈了一路。
他们从最早的五斗米教开始谈起,最后谈论到汉中百姓的务实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汉中百姓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自主的地域概念。
这需要引导,而且,最好从娃娃抓起。
对于这一代人,云昭的看法不好,他甚至认为,经历过黑暗时代的人,心灵很难变得纯洁,纯粹,而被贼寇屡屡肆虐过的汉中,人性之光早就崩塌了。
在这些人身上重新塑造人性,难度太大了。
好在,时间这东西才是最好的疗伤圣药。
所有的灾难都会过去,这就是人活着的最后希望。
汉中将近四百名里长都来了。
有些人见到云昭很激动,甚至热泪盈眶,有些人见到云昭则显得很是淡漠。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激动地人都是从汉中本地被提拔起来的里长,淡漠的都是那些从蓝田,乃至于从玉山书院出来的家伙。
这两群人泾渭分明的厉害。
那些从蓝田过来的家伙们,主动把前面的位置让给了那些狂热者,且露出一副看乡巴佬的表情。
云昭对待这两种人,自然也是两种态度。
对待狂热者绝对是笑容满面且热情非凡,用高度的热情来回复这些人的热情,没有批评,只问是否平安,家人身体是否康健,在里长的位置上干的是不是顺心,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困难,可以大胆地提出来。
这些本地里长们,纷纷坚决表示没有困难,即便是有困难也能克服,只要有县尊在,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云昭一点都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凡是能从徐五想前一天准备的名单上记住的名字,云昭都一一提到,并感激他们的工作,感谢他们在汉中百姓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勇挑重担。
本地里长们也纷纷发誓赌咒,一定要把自己的命献给蓝田的伟大事业。
等招待完了本地里长,将他们送出门,云昭回头瞅着那些蓝田来的里长们,面色立刻就阴沉下来了。
“我把汉中交给你们,我把汉中百姓交给你们……三年了,这就是你们的给我交的答卷?
一年前就告诉我说山上的野人已经全部下山安置,刘佩,你来告诉我,我在秦岭见到的野人不是人,是猴子是吧?
还有,汉中土地肥沃,直到现在,你们开垦了多少土地?
宁夏镇,蓝田城的同僚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牲畜,粮食,工具,资金,你们真正的用到刀刃上了吗?
连关中到汉中这段道路上的流寇都清理不干净,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
三年时间,宁夏镇已经做到了自给自足且有余粮供应蓝田,汉中呢?
我们在汉中投入的资金,甚至超过了对宁夏镇的投入,可是,产出呢……”
徐五想抬头看天,其余里长们也纷纷抬头看天,有没有功绩先挨一顿骂,这是云昭的基本习惯,众人现在就当自己在梦游,等到云昭说“但是”这两个字的时候魂魄再回归身体也不迟。
这就是官油子的行径了。
不过,这一番话被等候在门外准备参加酒宴的本地官员们听到之后,一个个面如土色,他们的功绩远不如这些蓝田来的官员。
这时候,他们受到了县尊的夸奖,而这些干了更大功绩,更多事情的同僚们却在挨骂……
当然,也有人更加希望此时此刻能跟这些蓝田来的里长们一起挨骂。
“但是……”
云昭的话语终于开始转折了,这一干人纷纷伸长了耳朵开始认真倾听。
听县尊空口白牙的夸奖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县尊让大家摆出困难,他好支援的话,每个人都很失望。
就在刚才,县尊还问那些愚蠢的本地里长们,是不是有困难需要他来解决,那些蠢货们却把大好的机会给放弃了,真是愚不可及!
现在,县尊不说这话了,就说明,大家得不到更加有力的支援。
“你们是成熟的官员,要有成熟官员的觉悟跟自觉!
发展一地民生,要尽量的使用手头现有的资源,不能一味地向上级求援……想当年,我在蓝田启动政务的时候,我手里有什么?
我们那一批人手里有什么?
除过一群贫穷的强盗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发动你们的脑子……汉中是一片富饶之地……你们争取在明年,至少要达到自给自足,并争取有盈余……
襄阳,武昌的局面比你们差的多,我希望你们能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明确我们的理想……汉中平定了,你们又要奔赴新的征程。
如果你们现在连汉中这点事情都弄不好,搞不定,我怎么指望你们去开拓新的世界呢?”
云昭讲的很激动,底下的油皮官员们却并没有激动起来。
他们当初就是被云昭忽悠的离开富饶的关中,背上简单的行礼,辞别亲人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拯救万民的道路,经过两年多的磨炼。
他们的热情已经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脚踏实地干活的责任感。
汉中与关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百姓对官府的认同感。
在关中只要打一声招呼就能聚集起成千上万人参与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在汉中,百姓们在干活之前首先要问的就是他们工钱的下落。
修水库,在蓝田县根本就不用给百姓工钱,百姓们明白水库是给自己修的,是会增加自己家水浇地数量的……
在汉中,那些百姓们不这么看,他们觉得修水库是官府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如果官府需要他们出力,就一定要给钱。
当初这些里长们核算过的钱粮数目,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消耗一空。
如果不是徐五想在汉中剿匪的时候展现了蓝田强悍无匹的武力,又把土地分配给了农民,在城市里大肆的出让国有土地,这才勉强维系住了汉中的局面。
现在,县尊要求大家要努力生产,还要在明年的时候产生盈余,很多里长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不过,云昭既然来了,自然是带着支援来的。
对这一点,汉中的官员们心知肚明。
所以,当云昭开始向徐五想转交物资的时候,这些官员们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大而化之的工作做完了,接下来就是个别谈话。
听了里长代表们的诉苦之后,云昭才明白,多年的战乱,已经把汉中这片土地糟蹋的一穷二白。
想要在白地上组织生产,只有蓝田能做到,但是,想要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恢复汉中的生机,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
汉中府地域广袤,且山地众多,好好地百姓被流寇们给祸害成了野人,蓝田人要把这些野人重新引导成农夫,工匠,渔夫,确实需要时间。
“襄阳不会比汉中更好,如果说汉中被贼寇们搜刮的一穷二白,那么,襄阳的地皮至少被流寇们搜刮走了三尺,杨雄的日子并不好过。”
武昌的局面多少会好一些,那里原本就是鱼米之乡,加上靠近大湖,生存容易一些。
县尊,你去襄阳,武昌的时候,还请多多鼓励那里的军民。
您要的思想上的大统一,应该先缓缓。”
云昭道:“关于思想统一的文书,我已经下发过不止一次了,总觉得你们的糊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是你工作上的大失误。”
徐五想苦笑道:“您说的事情我们研究过,可是,从哪里下手呢?”
云昭瞅着徐五想道:“你也是书院里的才子,怎么就不懂变通一下呢?”
徐五想道:“人心隔肚皮,我们怎么变通呢?不可能把我的心装进他们的肚子吧,即便是能成,我的一颗心能装几个肚皮?”
云昭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一个贫穷的佃户名叫——杨白劳,依靠种田为生,妻子去世的早,只给他留下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他欠了土豪劣绅黄世仁家的债……
可怜的杨白劳被地主家的管家穆仁智逼迫的悬梁自尽,可怜的喜儿也被黄世仁抢进家里百般折磨,最后在一个大风雪的夜里逃遁进了深山……短短时间就全身发白……
幸好你带着人来了……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可怜的女子,这个女子要求你为她伸冤,你就带着百姓们捉到了黄世仁,穆仁智明正典刑……”
“咕咚!”
徐五想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道:“有这样的事?”
云昭吐一口烟雾道:“那些野人难道就比喜儿过的好?”
“那倒不至于,县尊,你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明月楼的舞者顾横波正在以这个故事为主线,打造一部歌舞,名曰——白毛女。”
“在明月楼演?”
“不,她现在明月楼演,然后她们会出钱教会无数个舞女出演白毛女,最后,把这个舞跳给所有百姓看!”
“目的呢?”
“百姓目前被贼寇们祸害成这个样子了,总要找一个宣泄口子吧?我们不能当受气包,那就只好是大明官府跟流寇们了。
徐五想,激发百姓心中的仇恨,激发他们对新生活的热爱,这就是我说的统一思想的开端。”
第二十五章幻境!杀人不见血的刀!
具体的事物云昭本来不想插手的。
可是,年轻的蓝田政权没有深厚的底蕴,还没有来得及总结出自己独特的施政方式,云昭不得不移花接木的使用一些自己脑海深处的经验。
人的聪明程度取决于接受讯息的广度。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时的大明普通百姓对世界的认知并不比唐宋时期的百姓多多少,甚至可以说是知道的更少了。
朱氏王朝曾经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无情的限制了百姓的自由移动,除过一些特殊阶层,比如读书人可以带着路引行走天下之外,即便是商人的行动也会受到严格的限制。
一个人从生下来直到死去,没有走出出生地三十里外的人比比皆是。
这时候指望这些目不识丁且饱经灾难的人热情的拥抱新世界是不可能的。
热情的诗人们会赞颂百姓的淳朴,想要带领百姓们向前走的好官员们则会对过于淳朴的百姓感到绝望。
淳朴,代表着固执,代表着一成不变。
而此时的大明,已经进入了一个需要脑袋灵活运转的新时代。
百姓们没有跟上时代的变化,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局面。
淳朴的百姓们在得知自己最高的领导者来了,就在本地里长们的带领下,用箪食壶浆的方式来欢迎云昭的到来。
传说中的县尊来了,一般的汤饭,水酒不足以表达百姓的热忱,于是,他们就杀了六头猪……还聪明的请了几个年长者送到云昭下榻的地方。
普通的猪肉自然是分给了随从的官员跟黑衣众们。
为了防止官员们把最好的东西——猪头分错,他们特意在一个个肥硕的猪头上做了标记——所以,云昭就很自然的看到了一个以县尊之名命名的猪头。
云昭很满意,这个猪头最肥大,比冯英的猪头大出来一圈,尤其是那对蒲扇般大小的耳朵是云昭的最爱。
徐五想是没有猪头分的。
所以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其余没有猪头分的蓝田来的里长们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有的已经快要怒不可遏了。
他们实在是没想到,这些愚蠢的里长们居然会出乎他们预料的干出这种事情。
在徐五想即将爆发保护性怒火之前,云昭表示这很好,尤其是这颗耳朵上挂着县尊两字的猪头如果烹煮的火候足够,一定是极为美味的。
至于那颗挂着夫人两字的猪头,最好从中刨开,将猪头煮烂之后,再把肉取下来,一层肉皮,一层头肉一层耳朵舌头的码好,用纱布包裹起来,再用青石板压上一夜……啧啧,配上蘸料之后下酒,那味道绝佳!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徐五想不断地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想要云昭明白,这些百姓们只是愚蠢,绝对没有冒犯县尊的意思在里面,一点都没有——他们就是单纯的淳朴或者愚蠢。
云昭一笑而过……
命随军的厨子将这些猪头拿去烹煮了,特意请那些本地里长们一起饮酒。
酒宴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本地里长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喝了几杯酒之后,又发现云昭这个人为人和气,还总是笑吟吟的,他们的胆子就逐渐大了起来。
有的说新粮食不好,土豆长不大,玉米不结棒子,高产荞麦不高产,倒是红薯是个好东西,一亩地产个几千斤稀松平常。
就是红薯这东西吃多了人容易吐酸水,卖又卖不掉,官府也无能为力,所以,每家每户都存了一地窖的红薯,眼看着今年的红薯又下来了,愁人啊……
听他们这样说,云昭就横了一眼那个总说粮食不够吃的蓝田来的里长一眼,吓得那个家伙缩着脖子不再说话,只希望那些蠢货土鳖们莫要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们在计算粮食产量的时候,早就把红薯算进了蔬菜类。
在蓝田,红薯这种东西只能按照等重粮食的一成价格来入账。
可是,蓝田人真的是在拿红薯当蔬菜,他们更加喜欢红薯的叶子,至于生产出来的红薯,基本上除过喂牲口之外,其余的全部拿去磨淀粉作粉条了。
而淀粉,粉条是要入商业账的……
只要把红薯的数量算少一些,那么,蓝田在为汉中百姓贴补粮食的时候就会多一些。
这是隐性的利用政策,只要蓝田不发现,就能一直接受补贴,多出来的粮食就会成为汉中的积蓄,有了积蓄就能开展商业活动……比如,把红薯全部变成粉条……
云昭决定不扫大家的酒兴,装作不知道,继续与那些第一次当里长的本地人把酒言欢。
汉中府有人家十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户!
贼寇们没有在汉中肆虐之前,仅仅是南郑一个县,就有丁口六万七千余,而汉中府下辖南郑、城固、洋县、沔县、西乡、镇巴、宁羌、略阳、留坝、佛坪、褒城十一个县。
也就是说,贼寇肆虐的十余年时间里,汉中损失了超过六成以上的人口。
“情况我在文书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汉中之地想要真正的恢复昔日的活力,不仅仅需要蓝田的支持,同时,人口稀少也是一个大问题。”
送走了里长们之后,云昭跟徐五想沿着府衙后花园的小径上漫步,徐五想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甚至有一些疲惫之意。
“你们都做了那些改进?”
“聚拢人口,吸引人口,之前,杨雄在汉中主管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成效斐然啊。山区的百姓离开了山林,开始逐渐向交通便利,水源充足,土地平坦的地方迁徙。
就是因为从山林中走出来了太多的赤贫人口,才让汉中的发展裹足不前。
有些从山林里出来的人,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有些从山林里单独存活的人,甚至都忘记了怎么说话。
我以为,我们的政策出了一些问题。”
“哦?说说看?”
“我们不能等贼寇将一些好地方彻底毁灭之后,再从废墟上重建,这样我们需要的时间,金钱,太多了。”
“这么说,你不赞成周国萍她们在南京做的事情吗?”
“赞成!”
“咦,我以为你会反对。”
“我反对的是放任李洪基,张秉忠这些人继续肆虐大明。”
云昭瞅着远山道:“肆虐大明的可不仅仅是李洪基,张秉忠,还有皇帝,皇族,官员,地主,豪强,巨贾,以及宗族。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由我们来亲手毁灭他们?
无非是打破一些瓶瓶罐罐而已,说实话,我不在乎!”
徐五想瞅着云昭道:“您这是要亲手打破旧世界,缔造一个新世界吗?”
云昭笑道:“我连我自己的权力都肯拿出来与天下人共享,你觉得我会允许那些旧有的权力阶层在我们的新世界中继续掌握权力吗?
凭什么?
掌权者就该永远掌权?
该换一换了。
徐五想,你变得懦弱了。”
云昭双手按着徐五想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走了,将呆滞的徐五想留在了当地。
云昭回到驻跸地之后,心情非常的不好,他敏锐地发现,早先那些意志坚定的人正在慢慢蜕变。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徐五想回到家中,同样坐立不安。
他也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似乎已经跟不上云昭的思想变化了。
他不承认自己变得懦弱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变化。
当温柔地妻子阿黛给他端来一杯茶之后,他喝了一口,才要埋怨说今日的茶水不好喝,就听阿黛道:“县尊来了,就莫要喝雀舌了。”
不知为何,徐五想低头看看自己脚上舒适精美的鞋子,身上的青袍,以及挂在腰间的玉佩,再抬手摸摸精美的发簪,徐五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时此刻的徐五想更像是一个知府,而不像是一个蓝田官员……
徐五想慢慢抬起头看着温顺的妻子道:“等县尊走了,你就带着孩子们回蓝田庄园,照顾好他们。”
阿黛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办呢?”
徐五想缓缓从发髻上抽出青玉簪子放在桌子上,又卸下玉佩放在桌子上,平静的瞅着妻子阿黛道:“我已经以身许国,生死都是等闲事。”
“我,我照顾的不好?”阿黛见丈夫满是麻子坑的脸上痛苦的都要扭曲了,有些害怕。
徐五想握住阿黛的手道:“能娶到你是我的福分,却是你的倒霉事,徐五想出身贫贱,遇到县尊这才变成了展翅的大鹏。
我这只大鹏鸟,不能只顾着家里,张开双翅就要庇护人间。
自我们成亲以来,虽然衣食无缺,终究算不得富贵,就这一点,我欠你良多。”
阿黛听丈夫这样说,俏脸微红,低声道:“我就是喜欢丑的。”
徐五想苦笑道:“当年为了靠近你,我确实是用了一些手段的。”
“你是说那个叫做张若愚的兔儿爷?”
“他可不是什么兔儿爷,而是一个伟丈夫,如今,正在襄阳谷城县当大里长呢,是我逼着他假装兔儿爷的,要不这样做,我实在是没有半分把握获得你的青睐。”
阿黛吃吃笑道:“这就是你总是顺着我的缘故?”
徐五想道:“是我突然发现,我好像还没有从当年的虚假幻境中走出来。”
“现在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所以,你从现在起就要学着接受一个真正的徐五想……”
第二十六章宝剑,历久弥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云昭在白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之后,就静静的等待,等柳城弄干了白纸上的墨汁,就递给徐五想道:“我们共勉吧。”
徐五想接过这张纸笑道:“县尊的大字还是没有长进。”
云昭笑道:“我的铅笔字变得更有功力了。”
徐五想哈哈笑道:“圈阅,否决,同意,交办,这几个字您一定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云昭若有所思的瞅瞅一身青衣的徐五想道:“你是换了一身装扮,还是换了一个人?”
徐五想道:“应该是以前的徐五想回来了。”
云昭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徐五想道:“欢迎归来。”
徐五想大笑道:“县尊尽管去襄阳,汉中交给我!”
云昭笑了,对徐五想道:“我后天就离开。”
目送徐五想离开,云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对柳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柳城道:“我比较喜欢成都!”
云昭点点头道:“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确实是个好地方。”
柳城道:“我祖上就是川人,我想穷一生之力,让天府之国再现。”
云昭摇头道:“没可能,官员在一地任职十年,这是极限,你如果要去成都,只能在最艰苦的时候去,等那里小有规模之后,你将会去更加艰苦的地方。”
柳城道:“明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这三届的人,注定将是前人。”
云昭瞅着柳城道:“等你老的不堪驱驰了,或许能回到成都等死。”
柳城摇头道:“我更想老死玉山。”
三言两语,柳城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前途。
此时的蜀中,云氏势力已经在云虎的带领下,一步步的向蜀中挤压,等到高杰大军整顿完毕之后,蓝田大军就会蜂拥入蜀。
这一次,蜀中人面临的将不再是李洪基,张秉忠这样的乌合之众,而是全天下最精锐,最现代化的军队,这支军队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蜀中,他们会一直向前推进,推进到云昭准许他们止步的地方。
云昭在第三天的时候,还是离开了汉中,他是沿着汉水走的,没有使用楼船,实际上也没有楼船供云昭使用。
沿着汉水就能慢慢走到襄阳,走到武昌。
汉水滔滔,水上不闻渔歌,更听不见船工的号子,至于让人悲拗万分的情歌更是杳无音讯,或许,那些期待情郎能回来的多情女子们已经亡故多日了。
云昭的队伍走的很慢,主要是道路实在是太糟糕了,马车已经不堪行驶,云昭就骑在马背上,面对壮阔的山河,他很想脱光衣裳在大路上奔跑,在大河中畅游。
非如此,不能表示自己真正占有了这片土地。
“你想游水?”冯英在一边警惕的问道。
“没有!”
“你已经下意识的拉自己的腰带六次了。”
“天太热。”
“没让你穿上盔甲,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我没有想要游水,这里水流湍急,跳下去跟自杀有什么两样?”
“没有就好……”
冯英白了丈夫一眼,就对不远处的云大叫道:“派一队人去江岸防护,这里悬崖陡峭,小心落石,要快速通过。”
云大答应一声就下了指令,不一会,大军的行军速度就快了许多。
从汉中到襄阳还有一个州府名曰——新安州。
云大对这条路很熟悉,因为他刚刚走过一遭。
所以,当云昭看到赤着脚背着一个竹筐从漆树林里走出来的周国萍,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昔日那个极度重视容颜,甚至为此不惜拔掉自己两颗龅牙的倔强女子,如今,穿着一身麻布衣裙,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筐,正冲着他笑呢。
“一府之尊,何至于此?”
“县尊万金之躯,如今不一样来到这穷荒僻壤之地?”
“我来,是因为这里有你。”
“哈,要不然你撵走冯英,今晚我来侍寝如何?”
“还是算了,你会被冯英捶死!”
“我可不是钱多多,冯英不一定就是我的对手。”
“算了,你还要嫁人呢。”
“我嫁人?你要啊?”
“不要!”
“这不就是了,假惺惺的,不过,你要走远些,这里割漆的全是女人,有些没穿衣服,你看见了不好!”
“啥?没穿衣服割漆?生漆咬人你不知道?”
“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有人宁愿被漆咬,也不愿意坏了衣裳!”
云昭张嘴想说两句,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带着一群大男人离开了漆树林,回到了周国萍那间简陋的府衙。
云昭瞅着那些坐在书桌后面假装忙碌的书吏们就来气,忍不住问其中一个。
“割漆的活怎么都是女人在干,还要搭上你们府尊?”
一个面色苍白的书吏,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胳膊上的红点道:“我们去了,都被生漆给咬了,咱们在兴安府总共只有五十一个人,有三十四个跟生漆相克。
兴安府这个地方山多,地少,只有生漆这东西能拿的出手,府尊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就要大量生产生漆,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了。
我们这些跟生漆相克的人只好留下来干统计人口,说服山民下山的事情。”
云昭皱眉道:“这里还没有开展土地分配工作?”
小吏顿时就叫了起来:“县尊,不是我们不开展工作,是没法子开展,我们只要靠近那些人,他们就会躲起来,还有一些人只要见到我们就会发起攻击。
兴安府的人口本来就不多,他们还修建了很多堡垒,全部住在高墙大院里,下官曾经准备派军队炸掉那些堡垒,府尊不肯,说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总要这些人自愿出来才好。
所以,她就亲自带着能找到的一些没人要的女人,进山收割生漆,还说,等这些女人们赚到钱粮了,别人也就知道我们是好人,也就会跟着出来,最后也许就愿意接受我们的管辖了。”
云昭闻言长叹一声,拍拍小吏的肩膀道:“玉山书院出来的?”
小吏笑道:“今年刚刚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了。”
“后悔吗?”
小吏摇头道:“我们总会胜利的。”
云昭笑着点点头道:“没错,我们总会胜利的。”
走到门口,云昭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渭!”
“我记住了。”
这个人的名字里有一个渭水的渭字,明显是关中人。
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周国萍再一次出现在云昭面前,这一次,这个鬼女人又变的容光焕发,就连头上都多了一对金步摇,走一步,金步摇一摇三晃的显得妩媚。
“为何不用霹雳手段?我记得你应该非常的擅长。”
“霹雳手段用多了,人的心就没了,县尊您把我发配到这个穷荒僻壤之地,不就是要我养心的吗?
这个时候杀人,我的心岂不是白养了?
再说,这个地方也不剩下什么人供我周国萍杀戮了。”
云昭苦笑道:“我没想到这个地方会如此艰苦。”
周国萍道:“不算艰苦,这里没有太好的土地,却盛产生漆,这东西金贵着呢,贼寇们来了之后,把这里的商道破坏的一塌糊涂。
只要我把商队引进来,百姓们发现生漆有了销路,他们就会主动出来的。
我只要捏死销路,这里的人还不是任我揉搓!”
周国萍的话说的一如既往地大气,不过,云昭还是发现她有些底气不足!
遂笑着道:“我知道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你,不过呢,既然要做事,我们不妨做的大气一些,既然生漆是个好东西,我们不妨大力收购。
岳阳的王贺你知道不?”
“我不认识他,我认识他的兄长王钟!”
“嗯,就是这个王贺,现在在岳阳弄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批发市场,我会给他发函,你这里出产多少生漆,他那里就收多少生漆。”
周国萍的眼睛顿时发亮,连忙道:“我要一半的粮食,盐巴,布料,一半的钱!”
云昭笑道:“我想,这对王贺来说不成问题。”
“还不能坑我麾下的百姓!”
“不会吧?都是自己人啊。”
周国萍怒道:“不是一个体系的人,他会管我的死活?
县尊,我这里就要说到一下了,商务司的人全是王八蛋!
我发现这里盛产生漆之后,就曾经给商务司去了快报,希望能跟他们订立长久的买卖合同,可是,这些王八蛋眼中只有钱,说什么路途遥远,什么贩运困难,还告诉我说,生漆是好东西,不好运送!需要我们出钱在蓝田订购一匹铁桶!
我告诉他们我这里买卖生漆的意义何在,他们却说,在商言商,奶奶的,跟姑奶奶我说生意经?
我没了在百姓身上用霹雳手段的兴趣,却很想在他们身上用一下。
主意我都想好了!”
云昭呆滞了片刻道:“我会警告他们的,你就莫要算计他们了,我觉得你刚才有一点心虚,莫不是已经开始算计他们了?”
周国萍的嘴巴抽动两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就是想学一下县尊您当初卖粮食给张家口商贾的故智!”
云昭忍不住四处瞅瞅,他忽然发现,这里景色秀丽,山高沟深的果然是一个做无本买卖的好地方。
第二十七章模棱两可
周国萍是一个偏激的人。
云昭不知道她幼年时期到底遭遇了什么,才导致她被玉山书院关爱了这么多年,依旧性格激烈。
云昭记得很清楚,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一个瘦弱的如同小猫一般的孩子,被一个高大的汉子装在箩筐里背来的。
交易的过程很简单,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将肮脏的周国萍从箩筐里倒出来,然后装了云氏家丁给的四十斤糜子就走了,连回头多看周国萍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云昭也没有力气再去问询,反正,这个小猫一眼瘦弱的女孩子到了玉山书院,她所有的苦难也就过去了。
两样野菜,一样腊肉,一份从小河里现捞的小杂鱼,一坛酒,云昭与周国萍在黄埆树下开怀畅饮。
由于是正式的政务交谈,冯英并未出现在酒桌上。
云昭吃一口干炸小杂鱼,喝了一口酒后,对周国萍道:“我总觉得你要疯!”
周国萍道:“有一段时间,我总想自杀。”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现在的生活。”
云昭笑了,跟周国萍碰了一下酒杯道:“谁说的?”
周国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道:“很多人都说我德不配位。”
云昭也把杯中酒喝干了,用指节敲敲桌子道:“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再自杀不迟!”
周国萍笑道:“好!”
又喝了几杯酒之后,云昭瞅着周国萍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吧?”
周国萍笑道:“还记得我刚到你家的状况吗?”
云昭点点头,随手比划一下道:“你当时就这么高,秦婆婆她们拉你去洗澡的时候,你怎么哭得跟杀猪一样?”
周国萍道:“我以为你们要把我洗干净了开吃,后来你来了,我觉得你可能不想吃我,我就不哭了。”
云昭奇怪的道:“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好人呢?”
周国萍大笑道:“你当时从肚子上的口袋里摸出来了一个柿饼给了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那么美味的东西,你既然有柿饼那样的美味吃,应该不会吃我。”
云昭从袖子摸出一枚用纸包包好的柿饼递给周国萍道:“我到现在还有在身上装零食的习惯,有时候遇到韩陵山,段国仁,张国莹,钱小小这些人情绪无法控制的时候,我都会给他们一个零食吃——然后,就天下太平了。
这件事对韩陵山这群人来说是很羞耻的事情,所以,我们进行的非常私密。
总以为你不需要。
看样子,以后我还是要用零食哄你才成。”
周国萍慢慢打开纸包,嗅嗅柿饼,然后三两口吃了下去,擦擦嘴巴上的柿子霜道:“下一次给我柿饼的时候,用手帕包上,你手帕上的皂角味道很好闻。
总是你给别人零食,有人给你吗?”
“有,云杨总是给我烤红薯吃,从我这里占了不少便宜。”
周国萍吧嗒着嘴巴,似乎还在回味着柿饼的味道,半晌才道:“这是命的味道,多吃一次,就像多了一条命,你不要把命给我们这些人给的太频繁。
我担心吃多了,就品不出活着的滋味了。”
云昭笑着郑重的点头,他觉得周国萍说的很有道理。
有周国萍在,小小的兴安府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像她这种从艰难困苦中厮杀出来的好汉,只要自己不出问题,兴安府的事情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云昭跟周国萍之间的谈话,说的大多是一些家常话,没有一句话涉及到政务。
月上半空的时候,周国萍醉眼惺忪的瞅瞅天上的明月,又瞅瞅云昭道:“花前月下的,你真的不想让我侍寝?”
云昭摇头道:“不想!”
“你好歹把话说的婉转一些!”
云昭夹了一口菜塞嘴里,不假思索的道。
“你这样冰清玉洁,高贵典雅,仪态万方,学识丰厚的无上佳人,一旦被我这样的俗人玷污了,世上就少了一道绝美的风景,天宫中就少了一个在白莲中起舞的嫦娥!”
周国萍矜持的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对了,这话你一般都在跟谁说?钱多多?”
云昭摇头道:“喜欢钱多多的时候我就会扑上去,不废话!”
周国萍慢慢站起身,朝云昭挥挥袖子道:“就这样吧,兴安府不会有事情,即便是有事情我也会平掉,你告诉王贺,敢欺压我麾下百姓,我让他吃不着兜着走!”
周国萍醉意阑珊的走了,隐隐还能听见她唱歌。
云昭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依旧坐在黄埆树下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冯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在云昭对面,陪他喝酒。
“周国萍的酒量一向很好,今天怎么醉了?”
冯英多少有些好奇。
“这个女人似乎想侍寝。”
“哦?”
“我没答应!”
“哦。”
“我很幸运。”
“你是说她要侍寝的事情?”
云昭摇头道:“我有时候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柿饼,就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他们的全部!”
冯英笑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诚如斯言。
我夫君心胸之宽阔,心地之仁慈,远超古今帝王,获得这样的回报是应该的。”
云昭大笑道:“以后多夸夸我。”
“臣妾遵命!好了,该睡觉了,明日你还要接见兴安府的乡老们。”
“他们算什么乡老,只是一些不怕死的老人家,想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为自己的晚辈们探探路。”
“那也是乡老。”
清晨起床的时候,云昭是被鸟叫声惊醒的,推开窗,一只肥硕的喜鹊就呼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才过了一会,它又飞回来了,重新在窗外对着云昭吱吱喳喳的叫唤。
冯英慵懒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瞅了一眼喜鹊,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柄小刀子,就要把这只扰人清梦的喜鹊干掉。
云昭制止了冯英的无脑行为,并催促她快点起床,今天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干。
看到冯英美好的身形,云昭很想再上床睡一会,冯英大脑回来了,却不愿意。
兴安府以前叫作金州,万历十一年汉江洪水覆没金州城,遂于城南赵台山下筑新城,并易名为兴安州,属汉中府。
二十三年兴安州从汉中府划出,直属陕西布政司,领汉阴、平利、旬阳、紫阳、白河、石泉六县。
自从罗汝才,射塌天,新天王,走石王,平等王,老回回,一只眼,咆哮王……等等贼寇占据过金州之后,这里就成了杳无人烟的地方了。
云蛟,云霄,曾经在这里诛杀了大小贼寇七千余人,即便如此,这里残余的百姓们也只敢躲在高高的堡垒里固守。
每当有大型贼寇到来之时,这些堡垒里的人,就会将一些寡妇,钱粮送到堡垒外边,希望贼寇们拿到这些人跟钱粮之后,就会离开,不伤害堡垒里面的人。
周国萍现在手里的两百多个唯命是从的女人,就是这么来的。
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这些女人在周国萍的带领下,已经从孤苦无依,变得很强悍了,并且,她们是第一批被周国萍认可的新安府百姓。
云昭随军带来的物资,被周国萍毫无保留的全部下发给了这些妇人,于是,这群妇人在一瞬间,就从赤贫变成了兴安府的富户。
当那些前来探听消息的老人见到衣衫整齐的妇人们的时候,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当他们发现,这些妇人已经开始筹建金州名产小土漆作坊,并且已经有所产出的时候,他们就有沉默不语。
直到他们发现这些妇人开始往土漆里面添加碾碎的铁锈调制黑土漆并且有上万斤成品的时候,他们开始变得疯魔,开始有老人指出,这些妇人是他们家族的,所以,土漆也应该是他们家族的。
周国萍一口口水,就喷在那个胡须花白的老汉脸上,云昭还是第一次发现周国萍的口水量是如此之大。
老汉才要喝骂,就被两个黑衣众捉住,然后,那两百多个妇人居然排着队从老头身边经过,并且每人都在朝那个老汉吐口水。
于是,那个老汉就被妇人的口水洗了一遍澡。
被黑衣众松开之后,老汉并没有立刻自杀,而是郑重的向周国萍提出要求,他们的堡垒中还储藏了不少土漆,希望能够卖给周国萍。
云昭静静的站在后边,看着周国萍表演。
果然,周国萍没有让他失望,以不足一成的市价收购了那些堡垒里的储存的土漆,然后转手卖给云大,获利十倍。
这一切都是当着那些乡老的面进行的,付账的时候更是霸道,直接从云大给的钱财里分出一成给了乡老,却分了五成给那些妇人们,她自己什么都没出,分到了四成。
很奇怪,那些有胆子谋算妇人钱财的乡老们,却对周国萍平白拿走四成利益一点意见都没有。
“我没打算一开始就给这些人好脸色,也不会分半点好处给这些人,就目前而言,只要王贺开始大规模收购土漆,在两年之内,我要在新安府制造两百多个富裕的女当家人。
我需要这两百多个女子控制新安府所有的出产,这些人但凡是想要跟外边的人做交易,首先就要接受这些女人的盘剥。
直到摧毁掉他们的宗族,摧毁掉他们高高在上的权力,瓦解掉他们固有的生活习惯,我才会考虑放开市场,准许他们进入。
当然,最先瓦解的宗族,必定是第一批受益者。”
第二十八章力量的表现是多变的。
很明显,周国萍在兴安府要执行她的高压策略了。
而且是坚定不移的在执行。
这里与其余地方不同,能存活下来的大部分都是抱团自保的宗族,这些宗族并非是良善人家。
他们遇到无法抵抗的大股流寇的时候,就会投降,就会献上自家的女人或者粮食,一旦大型流寇离开了,他们又会仗着人多开始劫掠零散百姓,这才是让这里变的人烟凋零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徐五想面对的是不思进取的赤贫人群,那么,周国萍面对的将是一个宗族社会。
想在这两种人身上普及国家概念,都是痴心妄想。
这让云昭发现,自己的前进之路道阻且长。
他也发现自己实际上犯了一个经验主义错误,尽管他已经将标准降低了,现在看来,自己把标准定的还是过高了。
很多蓝田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些地方就是天方夜谭。
离别周国萍的时候,她有些不高兴,不过,这肯定与情感没有半分关系。
很多女下属似乎故意把自己跟上司的关系弄得很暧昧,其实狗屁关系都没有,这是人家笼络感情的一种手段,你要是赶着上去,事情会变得让自己很难堪。
周国萍是女人中的伟丈夫,谁要是认为她软弱可欺,死的时候才会明白,人家根本就不是一只兔子,而是一匹饿狼。
云昭可以安慰她,韩陵山,徐五想这些人可以安慰她,可以觉得她可怜,至于别人……你的怜悯只会让人家感到耻辱。
跟徐五想的僵化,周国萍的犀利比起来,杨雄明显就是一个可以春风化雨的人。
襄阳的局面不是很好,还需要蓝田大量的投入,同时,他又在怀疑蓝田大量投入会不会影响关中,总之,他就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矛盾情绪中努力干活。
整修之后的襄阳城高大巍峨……就是城里没有多少人,云昭进城的时候青石板刚刚被小雨浸泡过,青的发乌,明幽幽的反射着一点残光。
马蹄声在城门洞子里不断地回响,即便是几匹马的马蹄声,也能造成千军万马的态势。
外城墙修建的差不多了,内城里还是大多是断壁残垣,昔日高大的襄王府被破坏的尤其严重,就连梁柱上的金箔也被人一点点的刮走了。
很多殿堂中间还有火烧的痕迹,如果仔细嗅嗅甚至还能闻到屎尿的味道。
“我们已经招募了不少商贾,不过呢,他们的那点投入对整个襄阳城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百姓正在回流中,不过,速度很慢,观望的人更多。
预计,两年之后,襄阳才会有一点起色。”
杨雄留了一点小胡须,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不少,对襄阳的建设事宜似乎也很有条例,因此,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的,收放自如。
就是凭借这份镇定自若的气质,在洛阳被拿下之后,他第一个率领部下进入了洛阳,等洛阳稍微安定一些了,他又被匆匆的调任襄阳府。
“主要是这里的百姓被张秉忠裹挟走了一批,又被李洪基带走了一些,剩下的人也没有什么活路,因此,纷纷逃离襄阳去了乡下觅食。
就现在而言,百姓们似乎更加喜欢襄阳治下的州县,而不是襄阳本地,他们还是害怕因为襄阳地利的关系,还会引来贼寇的觊觎。
如果雷恒军团,在襄阳打一仗,并击溃李洪基所部的话,这里的局面要好得多,可惜,雷恒来襄阳的时候,李洪基的人马已经撤走了。
流落到关中的襄阳人回来了一部分,不过,更多的人却没有回来,关中多年的安稳,让他们多少有些乐不思蜀。
县尊,我希望能有更多流落到关中的襄阳人能够回来,这样,就能用这一批人来带动襄阳本地的商业,农业,乃至作坊生产。”
“徐五想,周国萍做的不错。”云昭瞅着襄阳高大的钟鼓楼,低声对杨雄道。
“我也会做的很好地。”
杨雄毫不客气的道。
云昭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会做的很好,所以,这一遭,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
杨雄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马上就换了一副嘴脸道:“卑职很好,县尊多在别的地方用心。”
云昭笑道:“我知道。”
“县尊想不想去冒辟疆的辖地去看看?”
“怎么?他做的很出色吗?”
“非常的出色,出乎我预料的好,一个贵公子不但完整的参与了一次农田水利建设,还亲自参与农事,并且在招引商人一道上颇具手段。
这一次,他从江南招来的商贾们,在谷城县做了不少的事情,有些商贾,已经开始将自家的产业从江南向襄阳迁徙了。
所以说,在襄阳建设的过程中,谷城县很可能会领先其余州县。”
云昭无所谓的摇头道:“要挑选商人,不是什么产业都能来襄阳的,你要注意引导,培育襄阳府的重要产业,支柱产业,并争取把它做大做强。
千万莫要搞百花齐放式样的发展,那么一来,你襄阳什么都有,却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那就糟糕了,对襄阳以后的发展极为不利。”
杨雄叹口气道:“还是优先发展农业吧,就目前而言,没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加重要了。”
云昭点头称是。
此时的襄阳与云昭印象中的襄阳根本就是两回事,虽然这里的城墙依旧巍峨高大,显得无比的雄伟,论到繁华程度,相差了几乎千万倍。
最近或许是公务繁忙的关系,云昭的眼前总是能出现后世那种车水马龙的景象。
而他就站在车流中间,眼看着那些庞大的机器迎面扑过来,又透体而过,这种感觉真的不太好。
直到现在,他的小火车依旧只能带着三个人在玉山那座环形铁路上吭哧,吭哧的爬。
精密化的机械明显是不成的,所以,玉山上研究火车的人,开始将水壶加大了,等云昭回去之后,一个巨大的原始蒸汽机就要出现了。
最让云昭欢喜的是,他派去欧洲的人回来了,且带回来了很多人,信函中没有说清楚这些人的能力是什么,不过,云昭估计,应该是跟很多奇巧淫技有关。
这种人的地位都不高,听说有一些人还是花钱买来的奴隶。
是不是奴隶云昭一点都不在乎,他只要他的火车,他的汽车,他的飞机,他的电报机,他的电灯电话。
满脑子都是未来的景象,眼前衣食无着的人群,很容易让云昭的思维再次变得混乱起来。
这是理想跟现实的差距,想要拉近这个差距,就需要很多人努力工作了。
云昭很想告诉这些百姓,在这个大建设的年代里不要把自己太当人,在一些特殊的时代里总要有一些人需要付出,需要牺牲,甚至是一两代人。
可是提起牺牲这两个字,云昭就很难说出口,因为人的生命就那么长,就这么一次,牺牲掉了,就真的没有了。
云昭第一次见到冒辟疆的时候,他显得非常平静,整齐的五官,洁白的牙齿,虽不华丽却修饰的一丝不苟的青衫,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一个青年才俊的模样总算是出现了。
没有什么抱怨,也没有私人之间的寒暄,冒辟疆见到云昭之后就开始向云昭介绍他管理的上千户人家。
总体上,冒辟疆做的还是不错的,这上千户人家是他辛苦从周边召集来的,原本空空的村落,现在也有了鸡鸣犬吠之声。
此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间,云昭瞄了一眼冒炊烟的烟囱,就大致了解了这里百姓们的食物是否充足。
“还是穷。”
冒辟疆对自己的政绩不是那么满意。
“今年下来的菜籽出油不多,影响了价钱,牛羊,猪的育肥也不是那么理想,只有鸡鸭还算是能拿得出手,不过,仅仅依靠鸡鸭下蛋,也只能解决这里百姓的吃盐问题,想要再进一步,就要想别的办法了。
我准备在农闲时分,带着这里的百姓修缮水渠,建造一些水车,将水引到高处,增加一下这里的水田数量。
不过呢,这里的人都是一穷二白的,只能依靠大里长想办法给我们筹措一些钱粮,好把水车竖起来。”
“这里的百姓肯听你的话?”云昭笑吟吟的问道。
冒辟疆拱手道:“回县尊的话,百姓淳朴,只要我等教导得当,秉承公心,以身作则的话,他们还是愿意听我们的安排的。”
云昭道:“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难题吗?”
冒辟疆叹口气道:“这里的人与其说是淳朴,不如说是被贼寇们吓破了胆子,打断了脊梁,很多人看似温顺,实际上就是一个提线木偶,需要我们拨一下,他才会动一下。
至于书院里常说的自主意识,他们是没有的。
这些人说是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府谷县如果想要真的变得繁华起来,让这些人的心活起来,才是第一要务。”
云昭笑道:“回去问问你的夫人吧,顾横波,寇白门正在做的事情,就很适合解决你目前遇见的难题。”
冒辟疆开始以为云昭在羞辱他,后来发现云昭的表情不像如此,就不解的道:“几个歌姬,难道也能解决军国大计吗?”
云昭道:“你太小看她们的力量了。”
第二十九章一曲天下哀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飘……”
当云昭亲炙的名曲京城官话的调子从寇白门口中缓缓唱出,那个身着红衣的经典女子就活生生的出现在了舞台上。
这是一种极为新颖的文化活动,尤其是口语化的唱词,即便是不识字的百姓们也能听懂。
虽然家境贫穷,但是,喜儿与父亲杨白劳之间得温情还是打动了很多人,对那些稍微有点年纪的人来说,很容易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爹娘。
直到穆仁智出场的时候,所有的音乐都变得阴沉起来,这种毫无悬念的设计,让正在观看演出的徐元寿等先生微微皱眉。
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穆仁智的凶狠就让他们迅速进入了剧情。
当杨白劳被逼无奈之下大口大口的喝卤水的场面出现之后,徐元寿的双手握紧了椅子扶手。
场子里甚至有人在高喊——别喝,有毒!
如果说杨白劳的死让人回忆起自己苦劳一生却一无所有的爹娘,失去父亲保护的喜儿,在黄世仁,穆仁智以及一群帮凶们的眼中,就是一只柔弱的羔羊……
当喜儿被帮凶们抬起来的时候,一些感同身受的士子,居然跳起来,大喊大叫着要杀了黄世仁。
如果说刚出场的喜儿有多么美好,那么,进入黄世仁家中的喜儿就有多悲惨……毁灭美的东西将伤口赤裸裸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本就是悲剧的意义之一,这种感觉往往会引起人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这也就是为什么悲剧往往会更加隽永的原因所在。
看到此处的徐元寿眼角的泪水慢慢干涸了。
他已经从剧情中跳了出来,面色严肃的开始观察在剧场里看演出的那些普通人。
此时,小小的剧场早就成了悲伤地海洋。
一同看这场剧的张贤亮在徐元寿耳边道:“这不亚于一支军团。”
徐元寿轻声道:“如果以前我对云昭能否坐稳江山,还有一两分疑虑的话,这东西出来之后,这天下就该是云昭的。”
张贤亮瞅着已经被关众打扰的快要演不下的戏剧,又对徐元寿道:“这是真正的惊天手段。
我听说你的弟子还准备用这东西消灭所有青楼,顺便来安置一下那些妓子?”
徐元寿想要笑,忽然发觉这不是笑的场合,就低声道:“他也是你们的弟子。”
张贤亮摇头道:“野猪精啊,这种奇思妙想,非人所为。”
徐元寿点点头道:“他本身就是野猪精,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刻起,我就知晓他是异人。
自古以来有大作为的人都有异像,古人果不欺我。”
张贤亮见舞台上的舞者被台子下边的人用果子,糕点,盘子,椅子砸的东奔西跑的就站起身道:“走吧,今天这场戏是没法子看了。”
徐元寿也就跟着起身,与其余先生们一起离开了。
顾横波就站在台子外侧,眼睁睁的看着舞台上的同伴被人打得七倒八歪的,她并不感到愤怒,脸上还洋溢着笑容。
一身红衣的寇白门凑到顾横波身边道:“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这戏没法子演了。”
顾横波看看身体被红衣包裹的曲线玲珑的寇白门,忍不住搂住她道:“傻女子,我们姐妹终于可以干干净净的脱离娼门了。”
“怎么说?”
“云昭收拢天下民心的本事天下无双,跟这场《白毛女》比起来,江南士子们的花前月下,玉树后庭花,才子佳人的恩怨情仇显得何等下作。
你放心,云昭此人做事历来是有考量的。他如果想要用我们姐妹来做事,首先就要把我们娼门的身份洗白。
否则,让一群娼门女子抛头露面来做这样的事情,会折损办这事的效力。
我们十七个姐妹,就有十七个喜儿,就有十七伙人,这已经很明显了。
我们不光光是要在长安演出,在蓝田演出,在关中演出,我们姐妹很可能会走遍蓝田所属,将这个《白毛女》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全天下人。
云昭给的本子里说的很清楚,他要达到的目的是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清楚,是旧有的大明王朝,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地主豪强,以及流寇们把天下人逼迫成了鬼!
只有蓝田才是天下人的救星,也只有蓝田才能把鬼变成.人。
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姐妹过的岂不是也是鬼一般的日子?
我要模仿这个《白毛女》也写一出戏。”
寇白门惊叫道:“姐姐也要写戏?”
顾横波笑道:“不用华丽辞藻,用这种百姓都能听懂的字句,我还是能成的。”
“姐姐要写什么?”
“《杜十娘》!”
“啊?吴下三冯中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不成的,姐姐,你这样做了,会惹来大麻烦的。”
顾横波捏捏寇白门的俏脸道:“你觉得云昭会在乎吴下冯氏?”
寇白门摇摇头道:“不会。”
顾横波哈哈大笑道:“我不但要写,还要改,即便是改的不好,他冯梦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妹子,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姐妹还是以前那种可以任人欺凌,任人蹂躏的娼门女子。
有蓝田做靠山,没人能把我们怎样!”
顾横波说完话,还大气的做了一个扩胸动作,似乎在一瞬间就挣脱了绑缚在身上的所有枷锁。
寇白门目送那些伤心的看戏人不舍的离开,脸上也浮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
《白毛女》仅仅演了半场就不得不停下来,被果子,盘子,椅子一类的东西砸的头破的明月楼女管事气急败坏的告诉明月楼的管事们。
从今后,明月楼剧场里的椅子要固定,不再提供热毛巾,果子,糕点,至于盘子,更是不能有,客人不能带兵刃,就今天的场面来看,如果有人带了弩箭,火枪,手雷一类的东西进来的话。
扮演穆仁智,黄世仁的那几个姐妹就没活路了。
一出剧仅仅演了半场——黄世仁,穆仁智,喜儿,杨白劳这几个名字就已经蜚声关中。
很快就有很多刻薄的家伙们被冠以黄世仁,穆仁智的名字,而一旦被冠以这两个名姓的人,基本上会变成过街的老鼠。
钱多多就是黄世仁!
这是云娘说的!
云春,云花两人分享了穆仁智之名!
这也是云娘说的。
自从看了完整的《白毛女》之后,云娘就看谁都不顺眼,多少年来,云娘基本上没哭过,一场戏却让云娘的两只眼睛差点哭瞎。
“以后不看那个戏了,看一次心里堵好几天,你说呢?媳妇?”
云娘带着两个孙子吃晚饭的时候,似乎又想去看戏了。
钱多多噘着嘴道:“您的媳妇都变成黄世仁了,没心情看戏。”
云娘笑道:“这满院子里的人啊,就你最像黄世仁,看看你对那些商贾的模样就知道,恨不得把他们的皮都剥下来。
云春,云花就是你的两个狗腿子,难道为娘的说错了不成?”
“我可没有抢人家闺女!”
“可是你拉人家货物了,这跟抢闺女有什么分别。”
钱多多听云娘这样讲,眉毛都竖起来了,连忙道:“那是人家在欺负咱们家,好好地将本求利,他们以为咱家不在乎那三瓜两枣的,就合起伙来蒙骗家里。
那些商贾没一个好的,都想占咱家的便宜,这个风头要是不刹住,以后胆子大了会弄出更大的事情来的,等阿昭出面解决的时候,就要有人掉脑袋了。”
云娘笑眯眯的伺候两孙子吃完饭,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我们再去看戏?”
钱多多摇头道:“不去,看一次心里痛好久,眼睛也受不了,您上次把衣襟都哭的湿透了,伤心才流眼泪,要是把您的身体看出什么毛病来,阿昭回来之后,我可没法子交代。”
“我喜欢那里面的唱腔,你听,为娘都能唱几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飘。”
“好吧,好吧,今天来玉山城唱戏的是顾横波,听说她可不是以唱曲著称,是舞跳得好。”
云娘连忙道:“那就快走,天黑了人家就开演了。”
钱多多有些吃醋的道:“等哪天儿媳有空了也穿上红衣,给您演一回喜儿。”
云娘在钱多多的手臂上拍了一巴掌道:“净胡说,这是你能干的事情?”
对云娘这种双标准待人的态度,钱多多早就习惯了。
要说黄世仁这个名字应该扣在谁头上最合适呢?
其实就是云娘……她老人家当年不仅仅是苛刻的地主婆子,还是凶残的强盗头领!
云彰,云显照例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的,戏曲里面但凡没有翻跟头的武打戏,对他们来说就毫无吸引力。
同样的,这样的戏曲对韩陵山,张国柱,钱少少等人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他们见过更加悲惨的事情!
“十七支演出队伍远远不够,我不建议她们现在就出发,关中的戏班子已经接到指令,全部都在学这个戏,不出一个月,我们手头能演《白毛女》的戏班子就会不少于两百个。
到时候,让他们从蓝田出发,一路向外演出,如此才有好效果。”
张国柱把话刚刚说完,就听韩陵山道:“命玉山书院里那些自命风流的的混账们再写一些别的戏,一部戏太单调了,多几个变种最好。
你说呢?小舅子!”
钱少少烦躁的抬起头怒骂道:“滚!”
第三十章也无风雨也无晴
张二狗悄悄地将头探了出去,四处瞅瞅,然后又快速将脑袋缩回来。
背靠在土坑里的杨平道:“看见什么了?”
张二狗道:“什么都没看见。”
杨平叹口气道:“我们已经快要抵达长沙了,要是还抓不到足够数量的贼寇,队长不会饶过我们的。”
张二狗无奈的道:“要不,我们进长沙城?”
杨平横了张二狗一眼道:“胡说八道,要是能进长沙城,将军早就进去了,轮不到我们,走吧,回去。”
张二狗打一声唿哨,野地里便站起来了七八个身着黑衣的蓝田军卒,随着杨平的指令端着自己的火枪,不理会长沙城外惊慌的人群向回走。
“头,你说将军要那么多的俘虏做什么?”
“种地,干活,整修武昌城。”
“你说,这里的老百姓干嘛这么怕我们,明明我们比杨文秀待百姓好。”
“主要是我们县尊的名声不好,百姓们被吓坏了。”
“胡说八道,县尊多好的人啊。”
“我们知道,你指望这些百姓知道?当年县尊派人在武昌城杀左良玉闺女的事情,城里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就给百姓留下一个县尊更喜欢杀人的种子。”
“怎么杀的?”
“密谍司十一个密谍甲士杀透长街,据说误伤不少人。”
“哦,该杀!”
一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等走出杨文秀所属视线之后,他们才从散兵线回归了队列,排着队向落日的方向走去。
才回到军营就发现今天的军营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就连经过的各道岗哨上的兄弟,都站的笔直,目视前方对他们这群人归营视而不见。
而军营里乱七八糟的模样完全看不见了,泥地上都看不见一根草。
平日里喜欢躺在躺椅上睡觉的百户队长此时穿着整齐的军服站在一个房子门口,排在队长前边的是千夫校尉,跟自家队长一个模样。
军营里多了一些陌生的家伙,这些人同样穿着黑衣,只是他们的胸口上只有一块黄铜牌牌,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一个上了年纪的黑衣人见他们这群人带着武器回营了,就走上前来,用查看奸细一样的目光扫视一遍杨平这些人。
确定他们是自己人之后,就傲慢的朝左边指指,示意他们从那边走,不准继续前行。
杨平,张二狗等人被这个没有标记的黑衣人的无礼模样激怒了。
“你们是哪里的辅兵?”
上了年纪的黑衣人见杨平发怒了,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用指头掸掸自己的胸牌道:“玉山城的辅兵云大,见过队正。”
“你没有敬礼!”雷恒军中一向重视礼仪,辅兵见正兵还是需要立正敬礼的,不管面前这人是谁,杨平觉得自己坚持规矩就不会有错。
云大笑道:“别找麻烦,从左边归营吧,看你们也在外边忙碌了一天,回去休息吃饭吧。”
杨平还想继续质问一下,却被张二狗从背后扯扯袖子,随着张二狗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自家大队长正怒视着他们。
杨平忽然想起军中的一些传说,心头一凛,也不说话,就准备带着部下绕道回营房。
“回来了?”
一个平和的声音从房门处传来。
杨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军服的青年男子,正朝他们这群人走过来,而跟在这个青年人身后的人赫然就是雷恒将军。
“回禀上官,七营六队第七小队队正杨平归营。”
云昭看看这十个满身泥水的军卒,没看见他们带回来什么战利品,就微微笑道:“怎么,没有收获?”
杨平大声道:“回禀上官,城外全是百姓,没有找到贼寇。”
云昭听了杨平的话回头瞅瞅雷恒道:“还不错,至少没有养成杀良冒功的坏习惯。”
雷恒陪着笑脸道:“怎么军中可不兴这个。”
说完话,就对杨平道:“归营吧。”
杨平等人郑重的敬礼之后就跑步从左边归营了。
云昭背着手在营地里走了两步对雷恒道:“说是拿下武昌就好,你们怎么跑到长沙城下了?
这中间,可隔着七百里地呢。”
雷恒笑道:“县尊有所不知,我们进驻武昌之后,岳阳的敌军也撤退了,王贺凭借自己的一些伙计就占据了岳阳,既然都是自己人,自然也要把岳阳纳入大军护卫圈子。
这岳阳到长沙不就剩下三百里地了,咱们的哨探抵进监视长沙敌军,这不,前进营地可不就在长沙三十里地以外了吗?”
云昭叹口气道:“张秉忠的义子杨文秀就没有找你的麻烦?还是说,你在故意找杨文秀的麻烦?”
雷恒道:“大军在外靡费甚巨,若无寸进,有负县尊所托。”
云昭笑道:“算了,军人若是没有进取心,也算不得一个好军人,不过,你要做好被张国柱,韩陵山他们的埋怨的准备。
土地是拿下来了,如果治理跟不上,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拿下来跟没拿下来有什么区别?
按照我们的计划,你必须等张秉忠全盘拿下江西,然后才能进军大湖以南。”
雷恒笑道:“咱们如果不在后面逼迫一下张秉忠,这些贼寇就不愿意卖命进攻江西。”
云昭见雷恒有些无赖,就笑道:“好了,跟我回岳阳,别给张秉忠太大的压力,你要体恤一下人家,江西的官兵,士绅们这一次算是在咬牙抵抗呢。
一时半会,张秉忠还夺不下江西。”
雷恒咬咬牙道:“末将以为,我们应该尽快拿下湖南与江西,争取打通与福建的联系,这样,潮州这片飞地就活了。
我听说施琅与朱雀如今在潮州的日子并不好过,西南海商们已经结成联盟准备共同对付他们呢。”
云昭白了雷恒一眼道:“施琅,朱雀他们的处境我比你清楚,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一旦如你所说打穿了这条通路,崇祯皇帝就会丢掉一大半的江山,而西南这些地方在我们的力量没有完全进驻之前,会成无主之地。
到时候又是遍地的草头王,而安南都统使司的交趾人,如今已然脱离了我大明统治,一旦西南与大明失去联系,安南一带就会大乱。
如今,镇南关诸位守将还算勤勉,宿卫国土兢兢业业,钱少少的使者已经去了镇南关,那里的守将多为戚家军旧部,希望能说动他们。
所以说啊,条理很重要,别着急,有你们急如星火一般进攻的时候。”
雷恒见云昭只批评了自己向前冒进的事情,却没有说他他将这条战线变粗的事情,心中也就有了计较,既然不能将战线拉长,那就扩粗好了。
跟贼寇们打交道这么长时间了,雷恒已经看清楚了这些贼寇们色厉内荏的本质。
不仅仅贼寇们是色厉内荏的货色,就连大明官兵也是如此。
自从离开了关中,整个军团将近八万人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有打过,这才是最让雷恒郁闷的事情。
雷恒在恨天下无敌手,洪承畴却正在苦苦支撑。
眼看着建奴步卒潮水一般的扑上来,又潮水一般的退下去,每一次交战,都会在城下遗留很多的尸体,都让洪承畴双目通红。
因为,双方战死的将士都是汉人。
火炮还在零星的响动,每一声响,都会在撤退的敌军群中留下一条血肉模糊的空隙。
“督帅,孔友德的人马退了,吴三桂的骑兵追杀出去了。”
宣府总兵杨国柱匆匆的前来禀报。
“吴三桂兵马不可离开城池百丈,这一点交代了吗?”
洪承畴坐直了身子,掸掸身上的灰尘淡淡的道。
杨国柱点头道:“这一点吴将军应该明白。”
洪承畴笑道:“在这松山堡如果能让建奴流干血,我们之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杨国柱道:“孔友德这个狗贼是死心塌地的要为建奴卖命了,接连攻城六次,且死战不退,昔日在毛文龙麾下与建奴作战之时,也不见他如此卖力。”
洪承畴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炮声停止,吴三桂的骑兵已经出现在城下,追杀敌军一阵之后,见,建州骑兵在缓缓逼近,在听到一声锣响之后,也就收兵回城了。
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洪承畴看看天边的乌云,对杨国柱道:“今晚恐有暴雨,对火炮,鸟铳不利,需提防建奴偷袭。”
杨国柱道:“末将明白,定不让建奴得逞。”
吴三桂的骑兵归营了,对面的建奴骑兵也就缓缓退下,隐约能听见对面的号令声,看样子,今日的战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回到帅帐,洪承畴洗漱一下,老仆洪福就凑过来道:“相公,蓝田来人了。”
洪承畴坐在桌子面前端起饭碗道:“来的是谁?”
洪福道:“辽东密谍司首领陈东。”
洪承畴皱着眉头道:“怎么是他来了?云昭说不会轻易动用密谍司的人来联系我。”
洪福笑道:“您听听县尊的说法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洪承畴点点头,洪福就走了出去,不大功夫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就走了进来,先是抱拳施礼,然后就迅速的道:“县尊问督帅好。”
洪承畴放下手中的碗筷道:“县尊想要我做什么?”
陈东笑道:“县尊说,如何作战是督帅的事情,他不会过问,不过,来自密谍司的两百黑衣众已经进入辽东,这支力量完全属于督帅调遣。
卑职是前来送信物的。“
话说完了,就从怀里掏出环形玉佩交给了洪承畴,并小声道:“青龙升天,为最后切口。”
洪承畴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瞅着陈东道:“看来县尊认为老夫次战必败。”
陈东笑道:“县尊绝无此意,这样做只是为了预防万一。”
洪承畴点点头,就把玉佩揣进怀里,重新坐下吃饭,却一言不发。
第三十一章失败总是从不经意间开始的
此时,洪承畴的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
尽管他已经表明,自己属于蓝田一方,但是,士大夫的骄傲,却让他在心底并不愿意这样做。
对于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侍从大明是最初的选择,如果,背离当初的选择,就会成为人人唾骂的贰臣!
假如自己与卢象升,孙传庭一般处处被皇帝乃至群臣陷害,投靠云昭这个巨寇也就罢了。
可是,自从万历四十四年高中进士之后,大明皇朝对他这个自忖文韬武略冠绝当时的并无亏欠,三边总督,蓟辽总督,统御大明半数精兵,不可谓重视。
几次三番驳回皇帝旨意,坚持己见,逼迫的大明皇帝哭诉于后宫,他的位置却稳如泰山,不可谓不宽厚。
这些事情都明明白白的发生了,每发生一件,就让洪承畴心头的愧疚加重一分。
云昭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洪承畴这个与云昭相识多年的人更加明白此人的野心。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成为大明的忠臣孝子,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大明王朝必然会轰然倒塌……
在西安之时,洪承畴期望云昭能与他一起成为支撑大明的梁柱,可是,大明王朝至始至终都没有给云昭半点机会。
在云昭还弱小的时候,大明朝廷对于这个贼寇世家出身的人只知道一味地盘剥,毫无恩情可言,洪承畴甚至在想,如果在那个时候,皇帝若是能够不拘一格的使用云昭,云昭未必就会走上造反之路。
哪怕在云昭羽翼初丰的时候,皇帝若是能果决的将朱媺娖下嫁云昭,云昭依旧有可能成为大明的强力臂助。
可惜,这个时候,满朝文武乃至皇帝已经开始提防云昭,功勋卓著的蓝田县令一做就是十年……简直是天下奇闻。
等到云昭实力大炽的时候,普天之下,已经无人能让这头骄傲的野猪低头了。
这个时候,再把公主送过去,除过加重皇朝的羞辱感之外,再无其他。
别人不知道,洪承畴岂能不明白,云昭这些年之所以盘踞关中不动弹,是在还大明王朝施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恩德。
现在,恩德将尽。
就算云昭还对大明有那么几分情义,他的部属们也不会容忍云昭继续放任大好江山不取,依旧盘踞于关中,此为大势所逼。
洪承畴痛苦的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抬头对陈东道:“此战,我若不死,就化名青龙,回蓝田就职。”
陈东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就笑吟吟的道:“督帅快些,雷恒军团已经抵进长沙,一旦张秉忠所部攻略江西之后,蓝田大军就会进入督帅故乡,大明疆域也将被我蓝田大军从中截断。
西南之地,还要仰仗督帅之力。”
洪承畴无奈的叹口气道:“好快啊……”
陈东笑道:“这已经是县尊勒令雷恒将军不得冒进的结果了。”
洪承畴看着陈东道:“昔日县尊说过,皇帝不死,他不出关。”
陈东道:“如今,我们依旧遵守这一诺言,蓝田所辖之地,皆是从贼寇手中夺得,只是代为管辖,只要朝廷能派出人手,兵马过来,我们立刻就能移交。”
洪承畴苦笑道:“可能吗?”
陈东道:“县尊一向言出如山,就是朝廷这边没有敢为之士来朝廷故土上任职。”
洪承畴一拳砸在桌子上,让杯盘碗盏纷纷跳起,一阵乱响之后,就听洪承畴咬着牙道:“大明的灾难太多,变故太多,敢言敢战之士已经寥寥无几了。”
陈东接着道:“据我密谍司所知,范文程已经成了大同总兵王朴的座上客了。”
“什么?”洪承畴怵然一惊,匆匆站起身,来到门外,才发现门外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一声声炸雷在洪承畴的头顶炸响,倾盆暴雨立刻就把洪承畴浇了一个透心凉。
雨夜漆黑,如此大雨之下,山涧必有洪水,此时再派出军队去接手王朴的防务,已经不可能了。
“你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洪承畴站在暴雨中朝陈东怒吼。
“难道你愿意看到这些大明好男儿葬身在这松山你才满足吗?”
陈东摇摇头道:“我收到王朴可能又变的消息之后,已经是第一时间前来通报了。”
洪承畴惨笑一声道:“你还有什么坏消息就一并告诉我吧。”
陈东道:“给将军准备的援兵来不了了,而皇帝陛下也已经拒绝了建州人的和谈,并且在十二日之前,将建州使者剥皮实草了。”
洪承畴大笑一声从暴雨中走回来,如同一头暴躁的狮子一般在屋檐下来回走了两趟之后,就对洪福道:“命,松山副将夏成德立刻来见我。”
陈东见洪承畴湿淋淋的坐在椅子上,其人并不见半分沮丧或者担忧之色,反而虎目圆睁,威风凛凛。
不一会,就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陈东在洪福的引导下离开了洪承畴的节堂。
到了后堂之后,洪福脸上的担忧之色尽去,微笑着对陈东道:“我家公子可好?”
陈东笑道:“对洪公来说自然是大好,对洪公子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洪福笑道:“这是为何?”
陈东大笑道:“学子洪世铭如今正在宁夏镇玉山书院下院啃沙子呢。”
洪福闻言,笑的愈发开心,指指前堂道:“当年我家的这位老公子吃的苦可不比小公子少,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在我家老爷身上展现的很清楚。”
陈东道:“老管家,照顾好洪公,万万不能折损在这场已经没有多少意义的战争里。”
洪福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老爷这是准备给大明争最后一份脸面呢,不过,陈公子放心,这松山城里还有步骑不下五万,即便是有变,我家老爷也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陈东笑着点点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我家县尊也就放心了。”
洪福邀请陈东坐下,继续问道:“刚才听公子说蓝田大军已经抵达长沙城下?”
陈东点头道:“被我家县尊叫停了,否则,长沙城将一鼓而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还听说,福建潮州已经归属蓝田麾下?”
陈东笑道:“不出三个月,洪公老家泉州,也将归入蓝田麾下。”
“哦,哦,这真是太好了,我还听说蓝田治下不得出现拥田千亩之人?”
陈东瞅了洪福一眼道:“县尊家多余的田土都被强行拆分了,所以,天下就不该有拥有田地超过一千亩之家。”
“可是,这些年,洪福愚蠢,在有了一些钱财之后呢,就替我家老爷在泉州购置了两千亩良田,这可如何是好?”
陈东笑道:“老管家必定早有计较,何必跟我这个晚辈打哈哈呢?”
洪福嘿嘿笑道:“既然是蓝田国策,洪氏自然不好违抗,说真的,老夫当年替老爷购置的田地,还是很好地,只要发卖,定然有很多人购买的。”
陈东哈哈笑道:“看来老管家要未雨绸缪了?”
“这是自然,我家老爷醉心军国大事,这些小事情自然要由我这等老奴来操持,总不能让我家老爷操劳一生之后,回到家里却家徒四壁吧?
听说蓝田准备大兴海商?”
陈东瞅瞅洪福想了一下道:“这是必然,而且蓝田与番人在海上的争斗已经开始了。”
“洪氏能否买舟下海?”
“这自然可以。”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洪福就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消息,而陈东从洪福的这番话中间也明白了,洪承畴最终将会选择蓝田这个消息,都没有吃亏。
此时的洪承畴却没有他们两个人这般悠闲。
大明军兵如今兵分三路,其中洪承畴与吴三桂,杨国柱驻守最前沿的松山与多尔衮正面作战,总镇总兵曹变蛟率领本部人马驻守杏山,为洪承畴后应,而辽东巡抚王廷臣统领辽东边军驻守塔山为后援。
即便是如此,洪承畴为了保证粮草供应,特意将粮草大营设置在了宁远与塔山之间笔架岗上,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由总镇总兵官王朴固守。
即便松山堡,杏山堡,塔山堡被建州军队团团围困,洪承畴并不担忧,在强有力的火器支援下,建州人想要彻底攻陷这三座堡垒,需要用海量的尸体来填。
即便黄台吉能攻下这三座堡垒,建奴的实力也会损失惨重,莫说再有进犯之心,到时候连自保恐怕后很难。
强如多尔衮者,也在松山堡下不得寸进,还被他的兄长黄台吉撤销了军权。
一切都跟洪承畴预料的一般美好,只要这三座堡垒还在,建奴就要不断地流血。
现在,王朴有可能出问题……
洪承畴知道,云昭绝对不会为了让自己死心,会拿这种军国大事来筹码,如果是真的是这样,他洪承畴将会与云昭刀枪相见,而不是投靠了。
枯坐到了天亮,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雨水不见丝毫减弱,昨夜派出的松山副将夏成德直到现在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中午时分,天空中才停止了降雨。
洪承畴来到城墙之上,俯视着那些浸泡在泥水里的建州人,对少了一臂的杨国柱跟身姿依旧挺拔的吴三桂道:“带道路干燥一些之后,我们就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