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春秋大梦ⅡTXT下载春秋大梦Ⅱ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秋大梦Ⅱ全文阅读

作者:梦三生著     春秋大梦Ⅱtxt下载     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春秋大梦Ⅱ全文阅读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一)

    一、遗忘前尘

    两天了,香宝一直高烧不退。

    送走了第七个医师,卫琴阴沉着脸回到船上,在香宝身边坐下。他抬袖轻轻拭去她额前密布的汗珠,又用手指沾了温水抹在她干燥脱皮的唇上。

    刚刚那个医师说,如果明天热度还退不下去,香宝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卫琴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船板上,船身略略摇晃了一下。不甘心,明明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半晌,他站起身,看向对面河岸上的白衣男子,他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两天,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一般。

    “香宝,你不是恨他吗?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卫琴轻轻开口。

    榻上的女子没有动。

    卫琴咬唇。

    “范大夫,君上已经催过好几回了,让你随他一同入宫见吴王。”史连走到岸边,冷声道。

    范蠡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仿佛那里藏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原来失去心爱的人,是这么痛。那么当初,他从战场失忆回来,香宝她……又该有多痛?

    卫琴一直冷眼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看着他静静坐在岸边,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香宝就在他对岸的船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渐渐黑了,卫琴开始坐立不安,医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如果明天……如果明天热度还是无法退下来,那么她……

    天快亮的时候,卫琴终于冲出船舱,去找越女。如果是越女的话……一定可以救她吧。虽然很想将香宝藏在身边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见,可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吴宫内,夫差正坐在亭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书简,闭着眼睛假寐。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王,越女出府了。”来人禀道。

    闻言,夫差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跟着。”

    “是。”

    那道黑影刚刚悄失,便有宫人匆匆走进亭中。

    “大王,勾践等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唔,让他继续候着吧。”夫差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来,“寡人另有要事。”

    “是。”

    于是,在勾践他们在宫中枯等的时候,这位“另有要事”的大王已经出现在苏州河畔了。

    刚跳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在哪儿?”夫差四下看了看,道。

    “就在前面一艘船上。”那人弓着腰领路。

    船舱内,越女刚刚给香宝诊过脉。

    “她怎么样?能不能治好?”卫琴急问,面色竟然比躺在榻上的香宝还要难看几分。

    “很险,如果再晚一点,就没得救了。”越女看了一眼卫琴,面上带着几分不满。

    卫琴自知理亏,不语。

    “那就是有得救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凭空响起。

    越女和卫琴都是一怔,忙双双转身下跪,口称“大王”。

    “越女。”夫差走进船舱,安安稳稳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全当自己家了。

    “在。”

    “她什么时候能醒?”

    “好好调理的话,快则三五日,慢则……”

    “嗯?”

    “三五年。”

    夫差略一皱眉:“既然如此,就接回宫中好好调理吧。”

    卫琴闻言,几乎就要起身反对,却被越女拉住。夫差全当没看到,招呼招呼就把美人带进宫了。

    香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一直在苏州河里飘着,苏州河的水很凉,冻得她直哆嗦。

    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痒痒的。香宝皱了皱眉,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太过明亮的光线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

    “啊呀,我的美人终于醒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响起,然后香宝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抱得……很紧,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放……”香宝困难地张口,声音暗哑。

    “你会讲话了?”夫差松开她,很惊讶地盯着她瞧。

    好不容易被松开,香宝咳了一下,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头来瞪他。随即她微微愣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黑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还有那张脸……

    他分明是……

    “美人,看什么呢?”夫差扬了扬眉,好心情地道。

    “你……”她呆了呆,才继续道,“很漂亮。”

    夫差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谢美人夸奖。”

    “这是哪儿?”左右看看,她疑惑地问道。

    “你的寝宫。”夫差笑眯眯地道。

    “寝宫?”香宝姑娘一脸茫然。

    “嗯。”

    “那……你是谁?”

    夫差闻言,顿了顿,眯起眼睛凑近她:“你不记得寡人是谁了?”

    “我……”她忽然抬手抱住脑袋,一脸痛苦状,“我是谁……”

    “嗯?”夫差一脸怀疑地盯着她瞅了半晌。

    香宝缩成一团,拼命发抖。

    “来人!传越女。”夫差皱眉大喊。

    越女的诊断结果是:香宝外伤已愈,身子已无大碍,至于声音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又为什么会失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失忆?”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夫差挑眉,声音微扬。

    “是。”越女低头道,“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从表面来看,的确是失忆了。”

    “从……表面看?”夫差侧头,狐疑地看向坐在榻上一脸茫然的女子,漆黑的双瞳,苍白的面颊,仿佛玉石雕成,却无一丝生气。

    感觉到夫差的目光,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唔,寡人明白了,你且退下吧。”扬了扬袖子,夫差淡淡地道。

    越女低头退下,走出门去。

    “你们,也都下去吧。”挥袖赶走随行的侍女,夫差侧头看向那个缩在榻上的家伙。

    没错,是缩在榻上。刚刚还端坐着的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缩到榻上,双手抱膝,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眼见着夫差站起身走向她,香宝吓得惊喘一声,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爬到最里边。

    “过来。”夫差站定,招了招手。

    漆黑的双瞳里满满都是恐惧,香宝瑟瑟发抖,仿佛受了惊的兔子。

    “乖,过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夫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香宝姑娘一脸戒备地瞪着他,不动。

    “不过来吗?”

    香宝迟疑了一下,摇头。

    “真的?”

    香宝咬唇。

    咕噜……咕噜噜……

    苍白的脸迅速浮上一抹嫣红,香宝忙捂住肚子。

    狭长的双眸染了一丝笑意,夫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一手端起桌上的糕点,晃了晃:“想吃吗?”

    香宝漆黑的双瞳紧紧盯着那糕点,满满的都是渴望。糕点晃到左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左边,糕点晃到右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右边。

    晃了半天,见她不上钩,夫差径自拿了一块丢进嘴巴里。

    “唔,真好吃呀。”

    香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可还是没动。

    夫差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糕点,偶尔就一口茶水,实在惬意极了,全然不顾榻上的美人早已饿得两眼冒绿光,前胸贴后背。最后一块糕点,夫差还没送入口中,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侧头一看,可不就是香宝姑娘么。

    “我饿……”眨巴着眼睛,香宝可怜兮兮地哼哼。

    “真的?”夫差弯唇。

    “嗯嗯!”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糕点,香宝点头,垂涎三尺。

    夫差笑了起来,顺手将最后一块糕点也丢进嘴巴里。香宝瞪着他,都快哭了。

    “大王。”门外,有人轻唤。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汤。

    挥手遣退了那侍女,夫差低头舀了一勺热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侧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香宝姑娘此时正乖乖地偎在他身旁,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汤,仿佛怕他一人独吞似的。

    将汤勺送到她唇边,她忙张口,却不防被烫了一下,又缩了缩。

    “慢点。”

    香宝点点头,一口汤下肚,舔舔唇,继续眼巴巴地望着他。

    “记不记得我是谁?”舀一勺汤吹凉,夫差笑问。

    “王。”香宝想了想,轻声道。

    一个字,由她念起来,温温软软,说不出的好听。

    “你记得?”

    “刚刚,她端汤来的人也这么叫的。”香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汤勺,极乖巧地回答。

    “这样啊。”又一勺汤送入她口中,夫差循循善诱,“你谁都可以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为什么?”香宝喝了汤,乖乖点头,温驯无比。

    “因为……”抬手轻抚她的唇,夫差微笑,“你是我的夫人呀。”

    “夫人?”香宝牌小白兔眨巴着眼睛,重复道。

    “嗯,我的夫人。”将她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夫差牌大灰狼笑眯眯地应道。

    于是,我们的香宝姑娘十分没骨气地被一碗汤给收买了,真是掉价啊。

    三月的吴宫,草长莺飞,春风拂面。香宝坐在园子里,单手托腮,发着呆。

    “夫人,该喝药了。”有宫人在耳边催促。

    “唔,放着吧。”无力地摆了摆手,香宝哼哼。

    “大王吩咐了,要看着夫人把药喝了。”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香宝侧目一看,五六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往园子这边走。香宝忙怯怯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做目不斜视乖宝宝状,唯恐惹事上身。

    “这是何人?”冷不丁有一美人指着香宝,笑问。

    “听说是从越国送来的俘虏呢……”

    “嗯,是为讨大王喜欢吧。”

    说着,几个美人窃窃地笑,笑得香宝心里直发毛。

    “早听说这次进献的女子中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当中一个女子淡淡开口。

    单论容貌,她并不出众,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她有别于身旁的庸脂俗粉,她正是伍子胥的侄女云姬。香宝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声,香宝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已经印上了无个红红的指印。

    “你这低贱的俘虏,竟敢直视云姐姐!”是一个蛮横娇纵的声音。

    香宝被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算了,梓若,何苦为难她。”云姬缓缓开口。

    她这一声劝来得可真是及时,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才来劝。香宝坐在地上,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

    “呀,这是怎么了?”一个闲闲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声音,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美人们立刻变了脸,一个个都千娇百媚起来。

    “王……”香宝忙想爬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又坐回原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夫差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抬袖擦了擦她沾了灰尘的脸:“好可怜喏,谁欺负你了?告诉给寡人听听。”

    “王,低贱的俘虏……是什么意思?”脏兮兮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香宝仰着脸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地问。

    眼见着袍子上被印了两个黑糊糊的爪子印,夫差也不在意,只笑道:“为何这么问?”

    “她们说我是低贱的俘虏。”

    “休要胡言!”梓若闻言,脸色一白,皱眉斥道。

    “哦?谁说的?”夫差一脸感兴趣地问。

    诚实是美德,所以香宝十分诚实地抬手指向梓若。

    “臣妾没有……”梓若慌忙辩解。

    “嗯,她那么坏,我们就罚她以身为奴,给你当奴隶好不好?”夫差对梓若的辩解置若罔闻,只一径笑着对香宝道。

    “以身为奴?”香宝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无辜状。

    “嗯,以后给夫人端茶送水,听你使唤差遣,好不好?”夫差笑眯眯地道。

    “好呀好呀!”香宝拍手点头。

    “大王……”站在一旁的梓若早已面如土色,虽然明白眼前这帝王是何等的喜怒无常,但她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将她赐给一个俘虏当奴隶。

    “如何?不愿意吗?”夫差仿佛才想起她的意愿,漫不经心地道,“寡人不会勉强你的。”

    梓若一下子白了脸,忙跪下应道:“梓若愿意。”

    “大王!”云姬皱眉低唤,这太荒唐了。

    “怎么?”夫差一脸认真地看向云姬,“爱姬还有何事?”

    “云儿告退。”硬生生地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话,云姬咬唇,行了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这么一闹,整个吴宫都知道醉月阁里住了一位惹不得的主儿。

    吃过晚膳,香宝在梓若怨毒的目光里,十分淡定地回房,躺下,睡觉。

    黑暗中,有无数张空白的脸,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如白纸一般,在她的梦里盘旋……

    那些脸一点一点清晰,长出五官,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夫差遣退随从推门进来时,便看到香宝正侧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拼命地发抖。

    脱了外袍,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圈进怀中。

    身子猛地僵住,香宝惊醒,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做噩梦了?”

    香宝愣愣地点头。

    “什么梦,那么可怕?”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抚到一手的泪,夫差低声问道。

    低头将脸埋进他怀中,香宝摇头:“不记得,我不记得了……”

    感觉到他的唇扫过她的颈边,香宝猛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变成了绯红色。夫差微微扬唇,圈着她的手缓缓下滑,钻进她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在她身上游走。

    “你……你在干什么……”香宝开始结巴。

    “嗯……你说呢?”

    “我……我……我说?”

    “嗯……”

    感觉到他越来越不规矩,香宝按住那只藏在她衣服里面的手,倒吸一口凉气:“不要……”

    “不要?”夫差低笑,“可是,你是我的夫人呀。”

    咬了咬唇,香宝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不争气地滑出眼眶:“我很怕。”

    感觉到肩上的濡湿,夫差停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

    闻言,香宝如蒙大赦,忙两眼一闭,装睡。

    她果然……很怕呢。这是她醒过来到现在唯一一句真话吧,夫差看着她不停轻颤的睫毛,狭长的眼睛幽黑如深潭。刚动了一下,夫差便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这个举动,是在……防患于未然吗?

    怔了一怔,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以为这一夜会很难熬,结果她居然真的睡着了,而且,再没有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木格子窗上,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呆呆地躺了一会儿,香宝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在梓若怨毒的眼光中洗漱,用早膳。

    发现梓若的眼神比昨天更凶狠了,香宝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夫差昨天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吧。

    用过早膳,香宝斜倚着雕花木栏,懒懒地趴着,看着栏外花园中的彩蝶翩然飞舞,一点也不在意身后梓若那怨毒的目光。

    “喝药了。”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放在香宝面前,梓若道。

    香宝仿佛被吓了一跳,抬头呆呆地看她,梓若甩开头不理会。

    “凉了。”香宝看了她半天,忽然蹦出两个字。

    “什么?”梓若嫌恶地皱眉。

    “药凉了,你去重煮呀。”香宝一脸无辜,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梓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低贱的俘虏竟敢真把她当奴隶使唤。

    “嗯?”香宝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梓若咬咬牙,跺脚甩袖而去。

    香宝盯着那道忿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眼见着四下无人,便随手一泼,将那药孝敬了园中的花花草草。

    站起身,她缓缓走下台阶,走出园子。

    “西施?!”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传来。

    华眉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吴宫里见到香宝,也不管旁边还有其他人,忙匆匆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

    香宝低头,看着华眉拉着她的手。

    “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一天掉进河里之后你去了哪儿?范大夫他还一直在找你呢,他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死……现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香宝还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她的手。

    “西施?西施,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讲话……”华眉愣了愣,忙道歉,“我看到你实在太开心了,才会忘记,对不起啊……”

    “你是谁?”香宝忽然抬头,看着华眉,声音清晰无比。

    华眉一下子愣住了。

    “西施……又是谁?”香宝问,满脸都是疑惑的样子。

    “你不是西施吗?”华眉怔怔地问。

    “啊呀!我忘了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了。”香宝抬手敲了敲脑袋,笑得憨憨的。

    “他?”

    “大王呀。”香宝眯着眼睛笑道,“我病了一场,醒过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你就是……住在醉月阁里的那个……”站在华眉身旁的玲珑忽然惊呼出声。

    “嗯,是呀。”香宝点头。

    “走吧,人家现在正得宠,哪里会认得我们。”一直未出声的郑旦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

    “走吧走吧,大王还在等着呢。”有人催促道。

    香宝看着华眉被玲珑她们拉走,放下脸上的笑,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响动,香宝忙回头,却看到一个红衣男子正站在她身后。

    卫琴!

    香宝惊喜莫名,忙站起身。还未等她开口,那红衣男子已经抬手紧紧抱住她,紧得她都快窒息了。

    “卫……”

    “我喜欢你。”抱着她,卫琴忽然低低地道。

    香宝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她竟然失忆了。她失忆了,那么……是不是也会忘记他是她的弟弟?

    这样想着,他竟然感觉到……开心。

    香宝无声地张了张嘴巴,仰头望向走廊外的天空,蔚蓝色的天空里,连一朵云都没有……

    姐姐,我好像……又做错了……

    姐姐,我为什么,总是做错……

    要是你还在,该有多好。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二)

    夜凉如水,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一个人坐在地上,怀里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壶,仰着脑袋,傻傻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谁能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在吴宫,她有多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原来无论她怎么折腾,她还是逃不开入吴的命运。

    因为太害怕,太无助,她下意识选择假装失去记忆。毕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比一个背负了太多的人,要幸福许多。她从来都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她下意识给自己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路。所以,她假装忘记一切……

    不是香宝,不是西施,她谁也不是,不曾背负什么使命,也不曾为什么人伤心。可是她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她是卫琴的姐姐,她怎么能够那样自私地假装忘记一切。

    真是报应……

    喝一口酒,呛出了眼泪,香宝低头咳了半天,又喝一口,继续咳,仿佛连心都要咳出来似的。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那弯银白的月亮,打了个酒嗝,喃喃道。

    “丢了钱吗?”是一个带笑的声音。

    香宝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姐……”

    “丢了多少?”眼含笑,那人问。

    香宝晃了晃脑袋,扶着栏杆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扑向地面。一双大手及时地搂住她,赢得软玉温香满怀。

    香宝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委屈极了。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呜……姐……姐姐……我好难受呀……”香宝蹭了蹭,在来人明黄的长袍上蹭了一把鼻涕眼泪。

    “别怕,寡人在呢。”耳边,有人轻语。

    “寡人?”香宝无意识地喃喃道。

    他扶她坐下,柔柔地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

    唔,醉眼朦胧。

    很好。

    “告诉寡人,怎么了?”夫差伸手轻点她的唇。

    “呜……姐姐……”香宝吸了吸鼻子,扁了扁嘴,委屈无限。

    “嗯?”

    “我好难受……”打了个酒嗝,香宝眼泪满面,奈何脸被他托在掌中,动弹不得。

    “这样啊……”他缓缓俯身,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

    香宝瞪大眼睛,有点清醒了,看清了眼前这个“姐姐”,下意识地缩着身子便想逃,奈何他大手一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让她无处可逃。

    “说,寡人是谁?”低语间,呼吸交融,气氛暧昧到了极点。

    微凉而柔软的唇游走在她的颈间,引起一阵**,香宝简直想一拳头砸死自己,昨晚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今晚她居然笨到自投罗网……

    头痛欲裂。

    胸口忽然一凉,香宝瞪大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衣裙竟然已经掉在地上,而眼前那个一身明黄的男子,依然衣冠楚楚。

    真是可恶!

    夫差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月色朗朗,自己怀中的女子肤若凝脂,楚楚可怜。

    香宝眼中看到的是月黑风高之夜,这个害得自己极惨的祸水之源一脸狞笑,正对自己大肆轻薄。

    修长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指尖所到之处,带来一阵颤栗,香宝轻轻发抖。气极,香宝感觉一阵酒气上涌,猛地伸手抱住他。

    夫差正讶异于美人儿如此主动,却见她忽然低头,哇的一下,吐了他一身。不敢置信地低头,夫差看见自己胸前的一大片湿的秽物。

    “呀,脏了……”香宝撇了撇嘴,喃喃着便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此时此刻,纵然美人如此主动,他也还是……

    呆了半晌,夫差长叹一声,干脆脱下外袍拭去她嘴角的秽物,替她穿戴整齐,这才抱起她,送回醉月阁去。如果夫差此刻低头,便能看到香宝嘴角得意的笑。

    小胜一局,哼哼。

    醉月阁内,梓若正因为香宝入夜未归而烦躁,却不料一回头,便看到了夫差,忙下跪行礼。

    “准备热水。”

    “是。”梓若抬头,却见夫差只着一袭单衣,十分惊讶,待到看清他怀中抱着的女子时,那惊讶的神情立刻转为怨毒。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香宝正睡得香甜。

    这一夜,香宝睡得分外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不是噩梦,她梦到自己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她香大娘……

    这个梦许久未做了。虽然不是噩梦,可是梦中的香宝却是泪流满面。

    夫差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榻上的女子在梦中边哭边笑,像个傻瓜。放轻脚步,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痕,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忧了她的好梦。

    梦再美,终究还是有醒的时候。

    手托腮,香宝坐在栏下的台阶上看蚂蚁搬东西,脑袋因为宿醉而隐隐作痛,浑浑沌沌的无法思考。

    小小的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糕点屑,那糕点屑比它大了好几倍。香宝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围着蚂蚁画了一个圆圈,小小一个圈,却让蚂蚁乱了阵脚。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只蚂蚁在圈子里面团团转,仿佛找不到出路,看了半天,忽然有些恼了,伸手拈了那糕点屑扔得远远的,徒留下蚂蚁在圈子里挣扎。

    小蚂蚁挣扎了半天,终于爬出了圈。香宝咬唇,伸手在那道圈外面又画了更大的一个圈,仍然将蚂蚁困在了圈子里面。

    待它好不容易爬出之后,再画一个更大的圈。

    再爬,再画。再爬,再画。

    香宝看着那只在圈子里面苦苦挣扎的蚂蚁,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她也是一只蚂蚁,吴宫是一个圈,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圈,就会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仍然在圈子里面。

    她的人生,握在别人的掌中,由不得自己做主。

    忽然凭空伸出一只小手,按住那只还在圈中挣扎的蚂蚁,香宝微惊,忙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那是……夫差的眼睛。

    可是眼前的孩子,却分明只有**岁的模样,是个极清秀漂亮的孩子。香宝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想起还在他掌下生死未知的蚂蚁,忙匆匆拨开他的手,那只可怜的蚂蚁早已经蜷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会动了。

    香宝抬头瞪他,那个孩子却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将夫差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被那双眼睛盯得久了,香宝竟然有了点怯意,甩头不再理他,扶着栏杆站起身。

    “你就是那个住在醉月阁里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是清脆的童音,可是小小一个孩子,口气却老气横秋的。

    香宝还在为那只蚂蚁耿耿于怀,不想理他,起身走出醉月阁,急急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仿佛想逃开什么一般。待香宝停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根本没有来过的地方。

    “云儿!云儿!”隔着一个走廊,传来几声有些压抑的喊声。

    香宝略有些好奇地抬头,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对面的走廊上,表情略显哀伤,而前面那个匆匆离开的女子竟然是……云姬!

    “谁?”那男子警觉性极高,立刻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

    香宝微微蹙眉,看他惊慌的神情,莫不是与那云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若他一剑挥来,她肯定一命呜呼。想了想,香宝缓缓从走廊柱背后走了出来。

    看到香宝,那男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举剑指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剑锋,香宝微微一凛,他莫不是要杀人灭口?思绪微转,香宝忙一边惊慌失措地摆手,一边拼命摇头,眼泪拼命地往下落。

    见香宝这样,那男子倒是微微一愣:“你是哑巴?”

    闻言,香宝忙拼命点头。

    “别哭了。”似是被她汹涌的泪水吓到,他收剑回鞘,抽出腰间的帕子递给香宝,“擦擦吧。”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香宝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帕子上带着一股幽香,像是女子所用,仔细看,便能看到帕子的右上角隐隐绣着一个小小的字。

    可是,她不认得字。

    “你是哑巴?”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香宝劫后余生,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还是那个孩子,他慢悠悠地踱到香宝面前,捡起地上的帕子,看了一眼那帕子上绣着的字,狭长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厌恶和讥讽。

    香宝忙抢过帕子,塞入袖中。

    “你抢什么,我不会要这脏东西的。”那孩子皱了皱眉毛,转身就走。

    香宝正迷路呢,只得跟着这个奇怪的孩子。他也不理香宝,自己走自己的,香宝越走越惊讶,最后竟然随他走入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园子,难以想象吴宫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明明从外面看起来,这园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可是园子里面,却有一处很漂亮的花园。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园中彩蝶纷飞,美丽异常。

    那孩子径自走到水池边坐下,脱下鞋子,将光着的小脚丫伸进水里轻轻晃悠,不时还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香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明明是在一片似锦的繁花之中,却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那般孤寂。

    见他一直在丢石子,香宝微微一笑,弯下腰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扬起左手,斜斜地掷出,那石子在水面上连着打了三个水漂,才缓缓沉入池底。

    那个孩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池面,半晌,才回过头看向香宝。

    香宝得意地弯唇。

    “教我。”那孩子有些别扭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头看着香宝,有些生硬地道,竟是以命令的口吻。

    香宝微微一愣,如此霸道。她捡起石子放入他小小的手掌,握着他的手,他有些别扭地挣扎了一下。香宝低头瞪他,他便乖乖坐好不动了,香宝弯唇,握紧他的小手,微扬,轻轻掷出,那石子竟然在池面连着蹦了五下。

    “呵呵……”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居然有些傻傻地笑了起来。

    香宝忍不住弯唇,到底还是个孩子。见香宝看着他,他忙又收敛了笑意,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子。

    “司香。”他看了一眼香宝道。

    香宝扬了扬眉,表示不解。

    “我的名字。”他低低地道,表情似微微有些不自在。

    香宝弯唇,点点头,没有打算自报家门。

    “算了,反正你是个哑巴。”司香自顾自说着,又扭过头,不再理会香宝。

    霸道又别扭的小孩。

    大概是昨晚宿醉的后遗症,香宝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实在抑制不了排山倒海的困意,便转身准备离开。

    “我娘……在里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

    香宝脚步顿了顿,不解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面。

    “今天是娘的祭日。”司香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眼睛里面却没有眼泪。

    香宝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伸手抱住他。

    司香微微一僵:“你……你干什么?”

    香宝抱着他,不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他,让他也能温暖起来。以前,都是姐姐这样抱着她的。鼻子酸酸的,她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果说刚刚在剑锋下哭泣是求生的本能,那么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心。

    香宝抱着司香,无声地掉眼泪。

    “你……你哭什么?”司香手足无措起来,僵着身子想要推开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女人。

    香宝只是抱着他哭。

    “喂……你,你别哭了……”他小小的手儿举了举,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仿佛在安慰一般。

    香宝还是哭。

    司香眨了眨眼睛,忽然红了眼圈,半晌,垂下脑袋,也开始掉眼泪。都怪这个奇怪的女人,连娘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现在,他居然那么丢脸地哭鼻子。

    一大一个两个身影,在池边抱成一团,安静地哭泣。

    傍晚的时候,香宝才红着眼睛回到醉月阁。

    “你去哪儿了?”刚进门,便遇上了满脸不善的梓若,不过自从她进了这个醉月阁,香宝还真没有见过她“面善”是什么样子。

    “随随便便就到处走,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梓若一副晚娘面孔。

    “什么日子?”香宝淡淡瞥了她一眼。

    “今天是妹姒夫人的祭日!”

    香宝“哦”了一声,便进了房,也不理在身后气得跳脚的梓若。

    听闻已故的妹姒夫人是北方大国齐国的公主,与夫差育有一子,莫非那个孩子是……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三)

    点了灯,香宝正坐在房中用膳,听到梓若在外面喝斥:“谁?出来!”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香宝想了想,放下碗箸站起身。刚走到门口,便见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司香?他什么时候跟着来的?

    “还不出来!”梓若上前一步,叫道。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走了出来。看清楚了那孩子的模样后,梓若忽然愣住了,脸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你在喊什么?”声音微冷,司香缓缓开口,架子摆了个十足。

    “太……”梓若愣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你这欺主的恶奴,还不滚?”司香冷眼看着梓若,眉目间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闻言,梓若慌忙退了下去。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香宝脑中竟然浮现出另一张邪肆的脸庞。出现在深宫里的孩子,梓若对他又是如此地畏惧,再看他的眉眼,十足一个缩小版的夫差。

    他应该是妹姒夫人留下的孩子吧,如此说来,这个孩子竟是吴国的太子了。

    打发了梓若,司香转头看向香宝。

    “没有出息。”皱了皱鼻子,他冷冷地训斥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被骂得有点莫名。

    “你是夫差的女人吧。”冷不丁地,他又道。

    听他这样说,香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既然那么宠你,你干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被一个奴才欺到头上去?”司香有些气愤地道,“在这种地方,就算有他的宠爱,如果你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小小的脸儿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嗯,我知道了。”香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地点头。

    司香一下子石化了。

    “你……”他颤抖地伸出小手,指向香宝。

    “嗯?”

    “你不是……”

    “啊?”

    “你不是哑巴吗?”司香发出愤怒的吼声。

    “我有说过我是哑巴吗?”香宝歪着脑袋做思索状,还一脸的无辜。

    “可是伍封拿剑指着你的时候,你不是……”

    “我装的呀。”香宝一脸坦然,心中却暗自思索,伍封?那个人竟然是伍封?伍子胥的儿子伍封。

    “你!”

    “不装难道被他灭口吗?”香宝十分地理所当然。

    司香语塞,他失误了,大大失误……这个女人,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饿不饿,一起吃?”指了指桌上的膳食,香宝十分善良地询问道。

    跺了跺脚,司香转身就走,还未等香宝开口,他又回过头来:“你……你不准把下午的事情告诉父王!”

    香宝点头微笑:“那作为交换条件……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司香磨着牙,坐到香宝对面。香宝笑眯眯地给他布菜,烛火摇曳间,司香看着香宝温柔的样子,一时有些闪神。

    “娘……”

    “嗯?”香宝侧头看向司香,“什么?”

    司香一下子红了脸,一脸不屑地甩开头:“没什么。”

    “嗯?……”香宝笑眯眯地凑近了他。

    司香低头猛吃,无视一脸不怀好意的香宝。自此后,司香见到香宝都会绕路走。

    所谓绕路走,就是香宝常常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但一回头,便会发现跟踪技巧不甚高明的司香小朋友躲起来了……

    有时躲在走廊的廊柱后面,有时躲在花丛里,这一次……香宝一回头,司香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寻找隐蔽物,脚下一拐,只听啪的一声,司香掉进水池了。

    把司香从水池里捞上来时,他脸色煞白,不停地发抖,神色不同以往。

    “娘,娘,娘……”他一迭声地叫着,紧紧抱着香宝不松手。

    见他喊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香宝想起那一日他说他娘在池子里面,不由得心下一痛,忙抱起他一路小跑回了醉月阁。

    “梓若,快去找大王,就说太子落水了。”香宝急急地说着,便抱着司香冲进房间。

    替他脱下**的衣服,随手拿被子一裹,香宝起身想去找人打些热水来。

    “娘……”司香紧紧抱着香宝,不肯松手,仿佛怕一松手,香宝就会不见似的。

    虽然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香宝不忍心强行推开他,只得哄道:“我只是去打些热水来,顺便看看梓若有没有去找大王,不会走远的。”

    司香闭着眼睛根本不听。香宝无奈,只得抱着他等梓若的消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梓若带夫差来。

    “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又怎么会帮你?”司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忙低头去看,他已经平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香宝抱着他,低头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司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香宝,小小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半晌,忽然温顺地靠向香宝,闭上眼睛。“娘……”他在香宝怀中闷闷地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

    香宝微微松开手,却发现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丝毫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娘……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你……”靠在香宝怀中,他低低地不断重复地说着。

    怀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一直紧紧揪着她衣角的手也松了开来。香宝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睡着了,间或还咂咂嘴,小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香宝忍不住失笑,再怎么想扮大人,终究,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有了这一次,香宝身后的小尾巴理直气壮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再也不躲躲藏藏了。有司香前前后后跟着,香宝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最近几天,夫差一直没有来招惹她,司香又常常带她溜出去玩,香宝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喂,你在傻笑什么?”司香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香宝坐在树杈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树下的司香,一不小心丢歪了,砸到了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染了红色的果浆,香宝忙不迭地道歉。

    看清楚了那袭白衣的主人之后,香宝明白了一个真理: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那个人……竟然是范蠡。

    范蠡抬手拂去衣摆上的红色果浆,一抬头,便呆在原地。

    “香宝……”他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一时之间,两两相望,恍若隔世。

    那一日,在范府后院,她也是这样坐在树杈上,偷听他和莫离的谈话。

    那时,他对莫离说,我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他说,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时,连莫离都为他的誓言而动容。

    香宝想过很多回,再次遇见范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相逢,会是在如此相似的场景之下。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一日,相似的景物,一样的夕阳,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今,他仍在树下,她坐在树上。

    可是,他食言了。

    “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香宝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回,她没有惊叫,那样安静地坠落。

    “香宝!”范蠡跃身接住她。

    “多谢。”香宝有礼地道谢,平静地从他怀中退出。

    “你……你可以讲话了?”范蠡看着她,一贯温和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那一日听华眉说起在吴宫见到你,我还在想该怎么去见你……”

    衣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香宝竭尽全力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娘。”站在一旁的司香忽然上前,拉住了香宝轻颤的手。

    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拉住香宝,范蠡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香宝旁边的小男孩。

    “娘,该回去了。”司香乖巧地仰头道。

    香宝挤出一丝笑,握紧了掌中小小的手儿,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力量:“好。”

    “香宝……”范蠡拉住香宝的手臂。

    “我想……你认错人了。”香宝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范蠡猛地僵住。

    “你……不记得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病过一场,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

    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惊痛,那些痛楚缓缓蔓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将那个白衣男子紧紧裹住,那个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可以谈笑风生指挥若定的男子,此时面色苍白,眼中一片灰暗。

    “香宝……”他喃喃开口,双唇毫无血色,“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心猛地抽到一起,香宝低头,咬唇。

    “娘……”司香摇了摇香宝的手,将香宝解救了出来。

    香宝低头施了一礼,匆匆随司香离开,走得太急,经过拐角处时撞到了一个人。

    是史连。

    史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

    香宝听到他轻轻抛下一句:“白痴。”

    “那个人……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走着走着,司香忽然开口,“娘,你认得他?”

    香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司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吴国的太子,忙弯腰,捏着他的鼻子道:“刚刚的事情不准告诉大王。”

    “为什么?”司香眨了眨眼睛,“哦……你私会情郎,怕父王知道了,降罪于你。”

    香宝被他一顿胡搅蛮缠,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呐,你帮我保密,我也帮你保密,不告诉大王那天下午在园子里的事。”

    司香只得勉强点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见刚刚那个人了。”

    香宝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好。”

    脸上在笑,心里划过一滴泪。从此,不见比见要好。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说不定还替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一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单手支着下巴,看着香宝走进门。

    “司香?”夫差扬了扬眉。

    “父王。”司香忙下跪请安。

    “我还想着要让你来见见你娘呢,原来母子连心,你早就来见了。”夫差笑道。

    嘴微张,香宝一脸呆相,这个家伙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香也是一脸诧异。

    “来。”夫差对着司香招了招手,司香乖乖走近他,“你娘病了一场,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还担心她会连你这个儿子都忘了呢。”夫差抚了抚司香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香宝。

    香宝大窘。

    他……他他……他这又唱的是哪出?他该不是想让她以为司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司香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走到香宝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香宝已经快要昏厥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夫差不会让她省心的!

    “寡人明日要出宫狩猎,不知夫人可愿同行?”正在香宝暗自磨牙的时候,夫差又笑吟吟地道。

    香宝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含笑点头,他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到醉月阁,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明日狩猎,他是大王,他的旨意她若当众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那夫人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说着,他站起身,“寡人尚有要事,明日再见。”亲昵地吻了吻香宝的眉角,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呆在一旁的司香,“你就陪你娘说说话吧。”

    “是。”司香忙点头应道。

    香宝咬牙低头行礼,直到夫差的背影消失在醉月阁门口,她才挫败地垮下肩。唉……明天……

    “娘。”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香宝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疼,大祸水走了,还有个小祸水呢。转身,香宝瞪向司香,司香却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不是你娘。”香宝闷闷地道。

    司香闻言,笑意在脸上僵掉,甩袖转身便走。香宝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他:“怎么了?”

    “我还不稀罕你当我娘呢!”司香回头吼道。

    香宝呆了呆,这孩子脾气也忒大了点吧。见司香挣扎着要走,香宝干脆蹲下身抱住了他,哄他:“好了好了,不气了。”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司香瞪她。

    香宝哭笑不得,可不就是个孩子嘛。“来,乖,叫一声给娘听。”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颊,香宝笑眯眯地道。

    司香石化,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来嘛来嘛,乖,叫一声给娘听。”

    司香甩头不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我没听清。”

    “娘……”

    “好不情愿的样子。”香宝耸了耸鼻子,“你这样我会有心理负担啦。”

    司香怒目瞪她:“你!”

    “嗯?”

    “娘……”

    “啊呀呀,好乖!”香宝嘟着嘴巴香了他一个,眉开眼笑。

    司香瞪着眼睛,脸红得都快冒烟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既然要待在这里了,不如开开心心过,司香需要一个娘,而她……需要一个亲人。

    这样,也好。

    于是乎,香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儿子。

    “娘,你会骑马吗?会吧?”司香看着香宝,满脸希冀。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厚脸皮的香宝传染了,现在皮厚三尺还有余,一口一个“娘”,完全没问题。

    香宝点头,骑马当然会,只是比较累。

    “啊,太好了,你会骑马呢!”司香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去,“不像她,只会哭……”他低喃道。

    她?哪个她?妹姒夫人?

    香宝弯腰,轻轻捧起他的脸儿,看着他:“怎么了?”

    “明天,明天要好好骑马。”他忽然看着香宝道,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

    香宝微微一愣,啊,不骑不行吗?只是看着司香一脸的希冀,香宝抬手拂去他额前细碎的发丝,点了点头。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四)

    四、人心难测

    四周一片迷蒙,香宝茫茫然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

    “姐姐。”有人喊她。

    “卫琴?卫琴,是你吗?”香宝回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卫琴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姐姐……”他远远地站着,轻轻唤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香宝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连她的心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雾气似乎越来越大,扑天盖地地涌来,卫琴的身影渐渐被雾气覆盖,香宝想上前拉他,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漫天的迷雾中微笑,那样温和的微笑。他明明在微笑,香宝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孤独地哭泣。

    那个孤独的孩子喜穿红衣,因为红色,是最热闹的颜色。

    “我喜欢你。”他看着她,忽然说。

    香宝瞪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抱紧双臂,遍体发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亲姐姐呀!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她,将她带入怀抱。是谁?是谁?香宝微微一颤,那样温暖的怀抱,该不会是……

    “美人……”忽然,他低头轻舔她的耳垂,阴魂不散的声音彻底打消了香宝的幻想。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衣服,香宝只感觉肩上微凉,缓缓回头,便见他放大的脸庞向她压来……

    香宝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是梦?

    “起来!快起来!”一睁开眼睛,便见司香正站在她的榻前,手中抱着被褥,横眉怒目的样子。感觉到身上凉凉的,香宝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被褥全被那个小家伙扯走了。

    刚刚那个……是梦啊!

    香宝微微低头,开始自我检讨,居然做那种梦……算是春梦吗?而且对象居然……居然是……

    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

    香宝开始汗颜,开始颤抖,然后自我鄙视。

    “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云姬她们都已经在宫门口了!”司香受不了香宝如此迟钝的模样,大声嚷嚷道。

    香宝抬头见他忿忿地涨红了小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那明明很可爱却偏偏喜欢装成熟的脸蛋。

    “快点起来!”见她这样,司香有些别扭地扭转头,不太自然地咕哝道。

    香宝嘿嘿笑着,起身披上外袍。

    梓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手中托着水盆和洗漱用具,垂首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快点帮着更衣梳头啊!站在那里干什么?”司香回头不满地大声嚷嚷,“嗯……要穿窄袖的,方便骑马,发饰也要简单一点,以免碍事……嗯,就这样,快点啊!”他可爱地皱眉想了想,又道。

    “是。”梓若忙不迭地答应了,上前帮着香宝梳妆。

    见香宝更衣,司香负着双手背过身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香宝忍不住窃笑,比起他的不良老爹,司香小朋友可乖多了。

    在司香的再三催促下,香宝终于及时赶到了宫门口。

    “夫人姗姗来迟啊。”夫差笑道,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在朝阳的照射下亮眼至极,长发高束,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张狂飞扬。

    香宝忙低头请安,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身打扮,他是要去打猎,还是要去比美?想象夫差大王站在一堆开屏的孔雀中间……香宝便忍不住窃窃地笑。

    偷笑着,香宝忍不住抬眼偷觑他,却不料被他含笑的眸子逮了个正着。香宝忙心虚地低下头,脑中却不禁想起梦中的场景,唉,如果那个梦被这家伙知道了,肯定会被他笑死!

    “西施夫人好大的架子,居然让大王等着。”冷不丁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用抬头,香宝便知道是云姬。

    只是……西施夫人?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云姬,既然她“失忆”了,那么她的身份自然由他们来定,如今他们定给她的身份,仍然是西施吗?

    云姬一袭白色的宫装,香宝再看向她身后的几名女子,华眉、郑旦都在。华眉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郑旦的神情依然冷冷的,在入吴的女子中,她们两个姿容最为出色,看来夫差眼光倒是不差。看看大家都是身着宫装,唯独香宝……因为司香的建议,穿的这一身淡蓝色窄袖裙装,倒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夫人这般打扮,真是令寡人惊讶。”夫差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喜欢什么马,夫人尽管自己逃选。”他指了指一旁几名侍童牵着的马道。

    香宝顺着他的手看去,一样都是马,她哪里知道好差。只是当中有一匹,四蹄踏雪,非常漂亮。香宝觉得这马有些面熟,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只见它微微甩了甩脑袋,耳朵动了动,香宝乐滋滋地从侍童手中拉过缰绳,牵着它走了出来。

    “呃……”那侍童面色稍稍有些为难的样子。

    香宝不解地回头,看到夫差正微微点头,那小童才彻底放开那缰绳,任由香宝牵着。

    “夫人真是好眼光呢。”夫差笑道。

    看到他笑,香宝忍不住寒毛倒竖,吓得几乎想丢下那缰绳,拔腿便跑,因为每次这个家伙冲她笑,一准没好事。

    “此马是大王的战马。”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香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他!真是冤家路窄,站在夫差身后左侧的护卫,竟然是那一日在园中被她撞见和云姬纠缠的伍封!

    香宝暗叹,她莫不是跟姓伍的人都犯冲,伍子胥认准了她是祸水,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如今又惹上他儿子伍封……

    此时,伍封正看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警告。

    惊讶过后,香宝忍不住弯了弯唇,看他眼底深处略带惊慌的神情,想来他刚刚第一眼见到她时,定是吓了好大一跳吧。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她呢?他应该没有想到她便是那个在宫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西施吧。

    如果……他知道她不是哑巴……香宝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以后见到此人还是绕路走比较好。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香宝回头看向那马,原来是夫差的战马,那一日在夫椒山脚下与夫差共遇强盗时,他所骑的便是这匹马吧,难怪有些眼熟。

    “大王。”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勾践?

    香宝回头,果然,一身粗布衣服的勾践正跪在夫差面前。他身侧,是史连和范蠡,两人都随之跪下。香宝侧头,有些不忍。君已跪,臣又如何能不跪?纵然骄傲如史连、范蠡,此时也不得不对着吴王曲膝。

    “嗯?越王有何事?”夫差扬眉,笑道。

    一声“越王”,极尽羞辱之能事。越王越王,越国的王,如今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臣听闻大王要外出狩猎,因臣一直感念大王对臣下的大恩,日夜思报,恳请大王准许臣下为大王牵马,以示报答……”勾践长长一拜,道。

    “越王真是有心,如此劳烦了。”夫差俯视着此时一脸谦卑的勾践,薄唇轻启,指了指香宝道,“如此,扶夫人上马吧。”

    香宝愣住。

    勾践却是神情自若地走到香宝面前,单膝着地。香宝低头愣愣地看他,他始终低着头,看不清他此时面上是什么表情。许久,他抬起头来:“请上马。”看着香宝,他道,态度恭谨。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来之时。”香宝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他如誓言一般的话语。

    香宝胆寒,若不是曾经听他说过那样的话,怎能想到他这般谦卑的态度下竟有着那样的野心。怀抱着复国的希望,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真是太可怕了。

    “上马吧。”低低地,他再度开口,用一种只有香宝和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握着马缰的手心微微汗湿,香宝踩着他的背,翻身上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狂,猛地抬起蹄子,香宝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此时正垂首匍匐在马下的勾践。

    “啊!”香宝忍不住尖叫起来,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一旁的史连身形刚动,却被范蠡拉住。

    千钧一发之刻,夫差扬唇,跃身上马,坐到香宝身后,握着香宝紧紧抓着马缰的手:“别怕,寡人在呢。”勒住马缰,马安静了下来。勾践被撞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狠狠摔在地上,满脸都是尘土,却没有大碍。

    香宝很怕死地缩在夫差怀里许久,才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眼睛。

    “哈哈哈……”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情很是愉悦的样子。

    史连看向范蠡,心有余悸,这是吴王的试探吧,若是刚才他冒然出手救主,此时怕反而害了君上的性命,这个喜怒无常的吴王,实在不容小觑。

    范蠡的眼睛,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夫差怀中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

    史连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想要扶起趴在地上的勾践,却被勾践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有些狼狈地自己缓缓爬了起来,脸上沾了灰尘,左边脸颊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有颗颗细小的血珠渗出。

    没有再去戏弄勾践,夫差扬唇,猛地挥了一鞭子,马儿立刻扬起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的宽袖长袍、高束的发丝皆在风中飞扬,意气纷发,张狂而耀眼。

    伍封回头看了一眼满身狼狈的越王:“你们随后跟上吧。”语罢,便扬鞭追着夫差而去。

    香宝默默地坐在夫差身前,他明明知道这匹战马除了他无人能驾驭,却依然让勾践来扶她上马。勾践有勾践的野心,夫差有夫差的能耐,他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偏偏为何拿她当磨心?

    “很冷吗?”感觉到香宝在微微发抖,夫差低头看她。

    听到他的声音,香宝下意识僵了僵。夫差没有再开口,只是扬起披风将香宝裹住。

    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密林。伍封挥手示意大家停下。

    “在此安下营帐,稍作休憩,午膳过后再入林狩猎!”伍封扬声道,随即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请大王下马。”

    一旁随后赶来的勾践忙翻身下马,双膝跪倒,匍匐于夫差马前:“请大王下马。”

    “有劳越王。”夫差微微扬眉,抬脚便踏在勾践的背上。这一脚显然踩得不轻,香宝看到勾践额上渗出汗来。踏着越王的脊梁下马,夫差竟然大摇大摆地转身看向香宝:“夫人,寡人扶你下马?”他笑得春风满面,抬起双臂,似是等着她扑入他怀中。

    忽然又感觉到背后几道杀人似的怨愤目光,香宝的嘴角忍不住隐隐开始抽搐,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想她现在应该死了不下十次了,这个家伙,非得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

    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香宝微微侧头,是范蠡?他的眼中满是隐忍的痛苦,苦得连香宝的心都微微酸涩起来。

    “夫人?”夫差扬声催促。

    香宝在心里轻叹一声,知道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只得转身下马,被他拥了个满怀。

    午膳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干粮,草草用过之后,大家便开始准备下午的狩猎。香宝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夫人,午膳难以下咽吗?”夫差走到香宝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香宝微微侧头,知道挣扎也是徒劳,便也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君王究竟在想什么。在夫椒山下,她见过他杀人,带着一种残忍的美丽,仿佛用鲜血在天地间作画;在吴营的时候,他是姬公子,她将他归类为患难之交,忘记了他在夫椒山下杀人时的凄厉,甚至用他的佩剑……烤鱼。

    然而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吴王夫差了。再之后,便是他古怪的条件,他居然将“迎娶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当作了受降的条件。

    一片混乱之后,她成了西施,范蠡的心爱之人西施……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来到他的身边。

    那么他……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因为爱才之心,想用她来拉拢范蠡吗?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见香宝久久不答,夫差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着,缓缓道。

    如此温柔体贴,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若是以前的她,一定早早地陷了进去。如此残忍的温柔……

    她已不是以前的香宝,她见识过温柔背后的残酷,她七零八落的心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摧残了。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若是再经历一次,她怕自己会灰飞烟灭,连渣子都不剩一点。

    狩猎很快便开始了,伍封和一众年轻的将领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妥当。

    “范将军、史将军,二位可愿同往?”夫差骑在马上,邀道。

    “在下乃一介降臣,不敢与大王同往。”范蠡微微低头,道。

    史连亦低头如此。

    狭目微眯,夫差从勾践手中接过弓箭,转头冲着香宝扬唇道:“夫人,等着寡人给你射头鹿来!”语毕,夫差便率先策马入林,众人亦纷纷追随。

    “西施夫人真是深得大王宠爱呢。”目送夫差入林,云姬笑着走到香宝身边,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妃,将香宝团团围住。

    香宝一阵头疼,眼看着余下众人纷纷各自坐下休憩整顿,盛水捡柴,准备晚上烤肉用,便寻了个借口避得远远的。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五)

    五、林中遇险

    避开众人,香宝在密林旁边寻到一条小溪,溪水清可见底。脱了鞋子,卷起裙摆,香宝一脚踏进溪中,顿时感觉全身畅快。溪水里浸着许多极漂亮的白色圆石,香宝弯腰看了看,竟然发现了一块拇指般大小、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漂亮极了。

    斜倚着树干半躺下来,香宝喜滋滋地端详着那漂亮的小石头,悠闲地享受这午后的阳光。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才睁开眼睛,将彩石收入怀中,长长地伸了个不太雅观的懒腰,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扶着树干站起来。忽然感觉背后一冷,香宝慌忙回头,却见伍封一脸杀意,手中泛着寒光的剑直指向她的胸口。

    他不是随夫差进密林狩猎去了吗?香宝微微一愣,随即了然,他是专程回来杀她灭口的。这四处空旷无人,真是个下手的好地方。是她太大意了,不该一个人独处的。

    “想不到你竟然是西施。”伍封看着香宝,冷冷开口。

    香宝看着他,表面平静,脑袋里却乱成一团,想了千百种逃跑的方法,这个时候却没有一种可以用得上。

    “你不是哑巴。”剑锋又离她近了几分,伍封冷声道。

    香宝都能够感觉到自己脖颈上那一抹冰冷,他的剑看起来并不锋利,如果被它砍断脖子,那切口肯定会非常难看。

    “对于你的事,我可以继续当哑巴。”看着他的眼睛,香宝命令自己停止乱七八糟的念头。平静下来,顿了顿,她又道:“如果我想告诉大王,一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

    伍封闻言,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香宝立马看到了生的希望,看来他不像他爹那般难以沟通嘛……

    “杀了她。”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是云姬,她正缓缓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香宝立刻两眼一黑,有一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杀了她。”云姬缓缓开口,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

    “云儿……”伍封有些犹疑。

    “杀了她。”云姬看向伍封,淡淡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并没有告诉大王我们的事。”伍封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是……你担心她会分了大王的宠爱?”

    云姬微微一愣,瞪向伍封,脸上的复杂尽数化为唇边一抹冷笑,随即便转身拂袖离开。

    伍封的眼神慌乱起来:“云儿,云儿别走!我这就杀了她!”

    闻言,香玉哭笑不得,真是荒谬……她居然成了这个男人讨好女人的道具了!连死的理由都是这么可笑……

    感觉到伍封的剑已经刺向她,香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这莫名其妙的人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划上了句点……

    手臂忽然一紧,有人将她拉向一边,香宝错愕地睁开眼睛,看到范蠡的脸。大概是他用力过猛,香宝一下子被他拉入了怀中,撞在他的胸膛上,连鼻子都被撞得微微发疼。

    “是你!”伍封微惊。

    “伍将军,不知刺杀王妃,是什么罪?”范蠡抿唇,缓缓开口,声音十分温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香宝,却听到他的心……跳得杂乱无章……

    伍封的脸色难看起来。

    “范大夫,你这样抱着大王的爱妃,也不合礼法呢。”一旁的云姬忽然开口。

    “范蠡救人心切,大王会理解的。”

    “你!”云姬气急,“你以为大王会信你一个降臣?”

    “可是我有一半的机会。”范蠡微笑。

    “你想怎么样?”伍封上前一步,将云姬拉在身后。

    “天快黑了,若是我们再不回去,大王派人来找,那时范蠡想不说实话都不行了。”范蠡淡淡道。

    云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伍封拉着离开了。

    茂盛的树枝挡住了夕阳的余晖,香宝呆呆地趴在范蠡怀中,听着他急促的心跳一点一点缓和下来。

    “你没事吧?”看着伍封和云姬走远,范蠡低头看向香宝。

    香宝猛地惊醒,忙推开他:“谢范大夫救命之恩。”

    范蠡一下子僵在原地。香宝不敢再看他,转身跑向营帐,独留范蠡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透过树的枝叶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香宝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夫差那个家伙应该已经回来了吧,说不定真的打了一头鹿来耀武扬威呢,香宝翻了个白眼,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嚣张的模样了。

    嗯……她得想点什么,她得想点什么把那个白色的身影从脑袋里赶走……

    “西施,你去哪儿了?”刚回到营地,华眉便迎了上来,有些急躁地道。

    香宝微微一愣,感觉到营帐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西施,你一下午都去哪儿了?知不知道大家很着急!”华眉有些生气地道。

    “对不起。”香宝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有些感动,大家都很着急?呵呵,真正着急的只有华眉自己而已吧,这里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的人可是占了大多数呢。

    见香宝道歉,华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嗯……也不能怪你啦,你身体不好,以前的事又记不得了,总要小心些的。”

    “大家快点准备一下!”旁边有人大喊起来,是伍封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乱,出什么事了吗?

    一转身,香宝便看到史连在看着她,见她也看向他,他怔了一下,有些不太自然地甩开头,口中似乎低低地咒了一句,虽然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香宝几乎可以肯定,他九成九在骂她……白痴。

    “天快黑了,大家入林要注意,一切以大王的安全为重!”伍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大王的安全?香宝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与夫差一同入林的人马大部分都回来了,唯独没有见到那个嚣张的家伙。

    “发生什么事了?”拉了拉华眉的手,香宝低问。

    “吴王似乎失踪了。”华眉看了香宝一眼,附耳细声道,有几分窃喜的样子。

    香宝忽然觉得夫差有点可怜,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希望他能平安回来的?做人做到这个分上算不算失败?

    前面要去寻找夫差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了,勾践忙走到伍封面前:“伍将军,可否让在下一同去?”

    伍封皱眉。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勾践又道,满面卑微,“大王待我恩重如山,我真的很担心……”

    伍封不耐烦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要跟就跟着吧。”

    “谢将军。”勾践忙回头招呼史连一同前往。

    “君上为什么……”华眉皱眉嘀咕。

    香宝不语,若问勾践是不是真心希望夫差安然无恙,那答案是肯定的。华眉的眼光太过短浅,她只盼着夫差死,可是却没有想过,若是夫差死了,吴国年幼的太子继位,伍子胥肯定会主张直接杀了勾践,去了后顾之忧。显然,勾践早就想透了这一层,才会如此忧心夫差的安危。

    “那么多人跟着,他怎么会失踪?”怕华眉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香宝忙随口问道。

    “听说是为了追一只什么东西,追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失去了踪影,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追什么东西呢?

    “西施夫人。”伍封冷不丁地开口。

    香宝仍然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西施夫人!”伍封扬高了声音,又道。

    “西施。”华眉忙推她。

    “啊?”香宝回过神,一脸茫然,“怎么了?”

    “不知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看着香宝,道。

    “啊?”香宝瞪大眼睛,为什么要她去?

    “大王是为了追一只鹿,才会以身犯险的。”伍封的眼神冰冷刺骨。

    鹿?

    香宝呆了呆,他是为了追鹿?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香宝想起了夫差临行前的话,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

    “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逼问。

    香宝定定地看着伍封,这家伙还没有死心,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杀了她吧。可是……夫差他,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

    不待香宝拒绝,已经有人牵了马来,将香宝半推半扶着上了马。

    “我也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化解了香宝的紧张感。

    是范蠡。

    伍封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一行人进了密林,史连奉命开道,他四处看了一下,辨明了方向。然而地上都是纷沓凌乱的脚印,根本认不出什么来。

    香宝低头,认真地分辨那些脚印。那些凌乱的脚印中,有一种动物的脚印,不像是马,倒有几分像鹿。循着那脚印一路寻找,渐渐地那些脚印清晰起来,而且在那些脚印之上,还隐隐印着马蹄印。香宝策马往前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掉了队,可是那些脚印却忽然中断了,只留下一滩血……

    定定地看着那滩血,香宝皱眉。唔……她可不认为那个阴险的家伙会因为她而轻易涉险,她也无法想象那样一张嚣张的脸失去温度的模样……

    那么张狂的人,他定然不会轻易将性命断送在这里。

    “香宝小心!”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是范蠡的声音,那声音惊得林间的鸟“扑棱棱”地飞起。

    香宝侧脸,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箭贴着她的脸颊险险飞过,钉在她身侧的树干上,箭羽还在轻颤。又一箭射来,香宝心里一惊,忙策马避开飞来的利箭,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密林深处逃去。

    又一箭射来,香宝听见了利刃刺入**的声音,胯下的坐骑忽然悲鸣一声,将香宝甩了下去。仓皇中,香宝被甩进草丛,手掌一阵刺痛。回头再看时,马已经倒在地上,腿上中了箭,香宝顾不得查看伤势,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密林深处逃去。

    慌不择路间,两旁的树木渐渐密集起来,路也越来越窄。香宝一直跑一直跑,树枝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好不容易逃过暗箭,九死一生之后,香宝万分悲惨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忽然,前面草丛里传来一阵的声音。香宝瞪大双眼,心惊胆颤地看着那草丛,唯恐从那里忽然蹦出一只猛兽来吃了她。

    深呼吸……深呼吸……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香宝喃喃念叨着,缓缓后退。

    那草丛微微一动,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香宝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麋鹿。定定地看着那麋鹿,香宝咧了咧嘴巴,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那只麋鹿显然也被香宝吓了一跳,飞奔而去。看着麋鹿逃开,香宝瞪大眼睛,透过原来麋鹿站着的地方,看到一支利箭正对着她的方向,箭尖寒光闪闪。

    执弓的人,是夫差。他正站在树下,左眸轻眯,举弓瞄准。在看到香宝之后,有些讶异地放下了箭。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呃,她好像惊走了他的猎物。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看到夫差,她忽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鼻子又开始泛酸,连眼眶都湿了起来。只是在看到夫差身后不足十五米的地方站着的那个庞然大物之后,香宝猛地僵住,眼泪都被吓了回去,然后开始轻轻颤抖。

    那竟然是一只……熊!

    此时,夫差正看着香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那只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地接近夫差,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他的警觉。可是它离他越来越近,近到抬起爪子便可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挨上那家伙一巴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死也得丢了半条性命。

    垂手,将弓拉满,夫差满身都沸腾着杀气,危险一触即发。

    香宝瞪大眼睛,来不及再多作思考,她脑子一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扑上前,直直地扑入他的怀中。

    熊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但它不是好猎手,从来不主动寻找猎物,只靠偶然发现,而且传说它虽然有敏锐的听觉和嗅觉,但视力很差,被称作“熊瞎子”,通常情况下不会主动进攻。所以这种情况下……香宝选择了民间流传的说法,即倒地装死。

    香宝狠狠扑入夫差怀中,借着惯性将他撞倒在地,滚入一旁的草丛之中。

    “你……”他张口,似是要询问什么。

    糟!熊的视力虽然很差,可是听觉却是异常敏锐,如果被它听到……

    不敢犹豫,香宝低头便堵上他的嘴。唔……她牺牲了自己的嘴去堵他的嘴……

    耳边,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香宝此时趴在夫差身上,背对着危险的来源,懊恼万分。她完全看不到那个庞物大物离她有多近,而且……她居然只凭一时头脑发热,就扑了上来……

    天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只是传言,她可从来没有机会去证实,现在居然来亲身体验一把了……这么一想,不由得心下凄然。

    夫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僵直着身子紧紧抱住香宝,伸手便要去拔剑。香宝一惊,若此时惊动了那个大家伙,岂不是前功尽弃?算了……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拼了算了!

    香宝死命按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唇紧贴着他的,眼睛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相信我,相信我……香宝在心里默念。

    夫差微微一愣,似乎看懂了香宝眼中的坚决,竟真的放松了身子,任由香宝握着他的手,不再乱动。香宝不禁大呼离谱……天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家伙居然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深深的恐怖让香宝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闭上眼睛,僵着身子,任由那些恐惧一点一点将她侵蚀。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几百年那么漫长……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

    香宝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唇上柔软微凉的触感,忙又屏住呼息,颤抖着睁开双眼,看到有一种炽热而陌生的情绪从夫差眼中一闪而过,快得令她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得神经错乱,产生错觉了。

    眨了眨眼睛,香宝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满布着浓浓兴味,心下不由得十分懊恼,正懊恼着,忽然感觉唇上一阵湿滑,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居然敢伸舌头!她好心救他,他居然还占她便宜!

    香宝有些慌乱地想推开他站起身,却没想到自己因为恐惧和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身体早已经麻木了,脚下一滑,又跌回了他的怀中。

    他半躺在地上,左手支着脑袋,低头看着投怀送抱的香宝,笑得一脸轻松惬意,仿佛这里是吴宫的床榻,而不是荒山野岭。

    发饰凌乱间,说不出的魅惑。

    香宝窝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气苦,想爬起来,身子偏偏又不争气,不仅仅是麻木,还带着彻骨的疼痛,然后便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现在才开始害怕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抚过香宝的脸颊,撩起她鬓边散下的发丝,“刚刚不是英勇得很?嗯?”

    “嘶……”香宝倒吸了一口凉气,“疼。”

    注意到香宝脸颊上的细小血痕,他微眯着的狭长双眸里带了一丝寒意。抱着香宝半坐起身,他低头执起她的手,只见她手掌上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的衣裙也早被划破,露出受伤皮肉来,膝盖还在渗着血。

    “怎么弄的?”他问。

    香宝本来倒没觉得,但是被他这么一问,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真惨。看着夫差阴恻恻的模样,香宝犹豫要不要把伍封供出来。如果供出伍封,夫差肯定会追究原因,那么伍封和云姬之间的关系就会抖出来。如果夫差一怒之下,砍了伍封和云姬……伍封的老爹伍子胥势必会因此而与夫差产生嫌隙……她这一进宫就弄出这么多事来,岂不真的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头?真是天可怜见……

    香宝决定吞下这个哑巴亏。可是……真是不甘心呐!正想着,忽然感觉衣带一松,香宝愕然低头……他在干什么?帮她宽衣解带?有些气恼地按住他的手,香宝狠狠瞪他,她好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居然这样对她……

    “怎么了?”夫差抬眼看她,在看到香宝满脸通红的样子后,忽然凑到她的耳边,轻笑,“夫人有何不满?刚刚夫人那样直直地扑过来,可是热情得很呢,还有胆子强吻寡人,如今寡人为了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正打算以身相许呢……”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喃,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垂,痒痒的。

    以身相许?!香宝一愣,只觉得他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样吃亏的应该还是她吧!他这算哪门子的报恩?分明是报仇!

    “啊,我不要……”香宝挣扎着大叫起来,“不要碰我啦!”

    夫差停了手,看了她一眼,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

    香宝仰头呆呆地看着他离开,忽然害怕起来,他不会打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荒山野岭吧……

    看着他越走越远,香宝忙站起身想去追他,刚起身便感觉膝盖痛得吓人,又跌坐在地上,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别……别走……”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香宝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一抬头,夫差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怔怔地呆了半晌,她又无力地坐倒在地。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六)

    六、永不放手

    天边夕阳也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抹颜色,天色越来越暗。

    四周开始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香宝坐在地上,尽可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仿佛那样,便安全了,便不孤单、不害怕了。

    夜枭一声一声,叫得香宝毛骨悚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她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身上的伤口在痛,粘腻的冷汗如蚂蚁在身上蜿蜒爬行。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香宝死死咬着唇。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轻拍她的肩膀,香宝抖了一下,神经质地用发簪刺向身后未知的危险。

    握着发簪的手被捉住。

    “你想刺杀寡人?”是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香宝抬头,看到一张可恶的笑脸。

    夫差站在香宝面前,一手握着香宝执着发簪的手,另一手提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他拎着兔子的耳朵,那只可怜的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腿。

    “没有鹿肉吃,先将就一下吧。”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兔子,换来了兔子更激烈的挣扎。

    拿树藤缚住了那只兔子不停蹦的腿,夫差随手将兔子丢在一旁,然后半蹲下来,用枯枝生了火。拨弄了一下火堆,夫差转身走到香宝身边坐下,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香宝瑟缩了一下,死死咬住苍白的唇,闭上眼睛。

    火光跳跃间,夫差看清楚了她身上的伤痕,以手掌、手肘和膝盖最为严重,脸上也有细小的划痕。伸手轻触她肩上的淤青,手背却忽然微微一凉,夫差疑惑地抬头,香宝正紧紧闭着眼睛,那凉凉的,是她的眼泪。

    “别……”感觉到夫差的手离开她的身体,香宝惊恐地睁开眼睛,慌乱地拉住他的手,“别丢下我一个人……”

    眼见着夫差微微皱眉,香宝顾不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慌忙抱住他:“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你怎么样,别丢下我一个人……”

    终于发现了香宝的异样,夫差哭笑不得,这个女人……真的把他当成色中恶鬼了?只是看她被吓得够呛,夫差只得伸手抱住她:“别怕,我只是看看你的伤。”右手轻拍她的背,他放柔了声音低低地哄着,态度跟刚才判若两人,仿佛真把香宝当成了他手心里的宝似的。

    替她拢上衣裙,夫差单膝半蹲在香宝面前,拉起自己长袍的衣摆,轻轻拭去她手上的血污,又侧身取了药草来,拧出绿色的汁水,抹在她的伤口上。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他刚刚……是帮她找草药去了?那她……

    香宝苍白的脸上染了一抹嫣红,那红色越来越深,一直红到耳根。

    “只此一次。”他忽然道,声音微冷。

    什么只此一次?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他狭目微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香宝微微一愣。

    “啊呀呀,怎么办呢,天都黑了,我们今晚出不去了。”语锋一转,他抬头望了望天,又似真似假地抱怨起来。

    香宝垂下眼帘,嘴角弯起一抹笑。这个大王,也许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可怕。

    “别担心,夫人,寡人会保护你的。”某只爪子又自动自发地爬上香宝的肩。

    香宝嘴角抽搐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认命地点头。

    坐在火堆旁,香宝看着火光对面的夫差正熟练地将兔子处理干净,架上火烤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喏。”他撕下一只烤得油滋滋的兔腿,递给她。

    香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当还你的鱼肉。”夫差忽然一笑,道。

    “哦。”香宝注意力都在那只油汪汪香喷喷的兔腿上,完全没有细想,应了一声就接过来了。

    “慢些,不要再噎着了。”夫差又道。

    “好。”答应着,香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忽然这么婆妈了?

    这一眼,正好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睛。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噎住了,她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是那一回她用他的剑杀鱼烤鱼的事情,他他他……这个奸诈的家伙,在报复她呢!

    “咳咳咳……”香宝一顿猛咳。

    “唉,不是说了慢些嘛。”夫差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又撕下另一只兔腿来放在她手中,“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看他笑得一脸狐狸样,香宝咳得死去活来……

    吃过东西,香宝瑟缩着身子坐在火堆旁边,满脑子都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夫差伸手拉她拉进怀里,香宝睡意朦胧地抬头看他,迷迷糊糊的。

    “睡吧,我来守着。”低叹一声,夫差道。

    他说“我”,而非“寡人”,在这密林之中,只有他和她,没有吴王,没有计谋,没有天下之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步步为营,也没有如履薄冰,只有……他和她。

    白天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惊险刺激,香宝早已困极、倦极,她“嗯”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依偎着沉沉睡去。

    夜晚的树林间不时有鸟兽的声音传出,夫差抬起空着的手拨了拨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她的脸颊正惬意地靠着他的胸膛,月亮的光华覆在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美得不似凡人。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美人。

    只是打动他的……却不是她美丽的容颜。那么,他为何那么强烈地想得到她呢?是因为她在他的王帐中堂而皇之偷枣时的痴笨?是因为她用他的宝剑烤鱼时的娇憨?还是因为……她笑语嫣然中那死寂的眼神?

    是因为她为另一个男子哭花了妆容的痴心?还是因为不会泅水的她在黑夜冰冷的河水中等待那个男子的执着?

    伸手轻触她脸上细小的伤痕,他狭长的双目愈见幽深。

    亦或者,是她杀人时倔强而又满怀着恐惧的眼神,是她试图在他的王帐前保护他的模样……

    他目光微微一顿,薄唇蓦然勾起一丝笑意。

    是了,他喜欢那一夜,她在他的王帐前试图保护他的模样,虽然很傻很可笑,可是……很暖。

    明明是那么弱小的臂膀,却试图挡在他的身前。

    他俯身,薄薄的唇印上怀中女子的眉心。那个熟睡的女子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湿润的唇微微翘了翘,嘟囔了一下,又往他怀里偎去。

    很难想象如此娇弱的身体,可以有那么强大的勇气。彼时,她可以为了范蠡孤身闯入夫椒山,他嫉妒那样的爱;而今天,面对一头熊,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忽然,他缓缓开口,“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王宫太冷,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太过寂寞,所以,他不打算放开她了。

    半夜,香宝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背靠着大树,低头睡着了。而她,正静静地蜷在他怀中。因为他低垂着头,所以香宝刚好能够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一旁的柴火仍在燃烧,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此刻的他,平时或冷漠或张狂的狭长双眸微微闭着,连一贯张狂的薄辱也都乖乖地抿着,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一时心痒,香宝胆大包天地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她伸手去轻触他轻抿的唇角,软软的,微微有些凉。

    “别闹。”他微微动了动唇,抬手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擦了一下,便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身侧,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而且避开了她手上的伤口。香宝微微一愣,再也不敢乱动,只是感觉到他手上略略粗糙的触感……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地睡去了。

    天还未亮,夫差就醒了,低头看看怀中仍然在沉睡的女子。她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略一皱眉,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发热。扯下外袍裹住她,夫差抱着她站起身,腿有些麻,他趔趄了一下,背靠着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抱着香宝,夫差沿着昨晚找草药的小径寻找出去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香宝!香宝……”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范蠡。

    怀中的女子轻咳一声,动了一下,茫茫然睁开眼睛:“谁在叫我?”

    “没有人。”狭长的眼睛里幽深一片,夫差将怀中的女子抱得紧了些,低头轻哄。

    “嗯……”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香宝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

    夫差却是因为那个声音找到了出去的方向。怀中的女子显然病了,他沿着林中小道疾行,在看到一匹死在林中的马后,停住了脚步。

    马腿上中了箭,箭上应该淬了毒,才会致命。可是在这种地方,谁会毒杀一匹马?箭的主人想杀的,是骑在马上的人吧。夫差顿了顿,沿着那匹马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了不出三十步的距离,有滩血迹。血迹旁边,有许多凌乱而刻意的马蹄印,还夹杂着鹿蹄印,那些凌乱的脚印却在血迹之处蓦然消失。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病弱的女子,想起她昨天那么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幽黑的眼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是谁设计杀她?伍子胥那个视她为祸国妖姬的老臣?苏州河上的黑衣刺客没有将她杀死,如今,他已经按捺不住,再度下手了吗?

    “大王!”伍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惊喜。

    夫差缓缓转身,看向他。

    于密林中寻了一夜的将军在看到吴王面上肃杀的神情时,心中猛地升起一团寒意,忙双膝一软,跪倒于地。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了一地,唯恐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降罚于他们。

    “劳烦伍将军了,不必多礼。”夫差淡淡道。

    一手握着马缰,一手将香宝圈在怀中,夫差慢慢往密林外走,伍封率众人跟在其后。密林之中小径崎岖,怀中女子又不时轻咳,夫差略略皱眉,眼中寒意更盛。

    “鹿!”身后的随从中不知谁轻呼了一声。

    夫差目光如剑,回头望去。二十米外,一头麋鹿正低头饮着山间的清泉,全然不觉危险降临。

    薄唇微抿,夫差伸手无声地从坐骑身侧的箭袋内取出弓箭,狭目微眯,搭弓拉弦,尖锐冰冷的箭头直直地指向那饮水的麋鹿。

    仿佛感觉到浓烈的杀意,天性机警的麋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便跑开了去。夫差没有动,只是随着那头麋鹿的奔跑,微微将箭头转了个方向,左手执弓,右手缓缓松开,弓弦猛地一颤,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轻响……

    怀中的女子犹自轻咳着,双目微闭,那支尖锐冰冷的箭已经离了弦。

    二十米开外,那只奔跑着的麋鹿应声而倒,那支箭正好穿腹而过。

    夫差淡淡看了一眼那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麋鹿,随手将弓箭交给身旁的侍从,微夹马腹调转马身,继续往密林外走。

    一旁有人上前将淌着血的麋鹿甩在了马背上,徒留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大王!”刚刚步出密林,便见云姬匆匆迎了上来,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满面担忧,楚楚可怜。

    香宝皱了皱,醒了过来,只觉一阵晕眩。抬起的手被握在另一双大掌中,香宝诧异地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睛。

    “手上有伤。”说着,夫差小心翼翼地避过香宝膝上的伤口,抱着她跃身下马。

    “大王……”云姬迎上前。

    扶香宝站稳,夫差转身正好顺势将云姬拥入怀中:“有劳爱妃担忧,寡人一切安好。”微笑着,他伸手轻轻抚过云姬白皙的脸颊,仿佛刚刚没有冷落她一般。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云姬一脸委屈地轻诉担忧之苦,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伍封,他正面无表情地牵过马,只是眼中,似是渗着深刻的痛楚,自己深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笑靥,他岂能不痛?

    感觉到香宝的目光,伍封悚然一惊,低头避过。香宝想,密林里的陷阱都没能杀了她,他是不是很失望?都说祸害遗千年,她哪那么容易死?

    夫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云姬,连准备好的早膳都没有用,便下令直接回宫。

    坐在马上,香宝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额前微微有冷汗渗出,心跳似乎也快得有些异常。冰凉汗湿的后背忽然一暖,香宝回头,见夫差也跃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

    “忍着点,很快就回宫了。”夫差低头拭去她额前渗出的汗珠。

    香宝惨白着脸,乖乖点头,却忍不住抬手微微抵住胸口,只感觉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一黑,她彻底没了知觉。

    “娘!娘!”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惊惶哭泣。

    “娘,醒醒……”

    “不要死,娘……不要再丢下司香一个人……”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这才看清趴在榻前的小人儿。

    “司……香?”她的嗓子也嘶哑得不像话。

    见他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香宝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努力笑了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干裂的唇因为那个笑容被扯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缓缓渗了出来。这一抬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包裹着,行动不太灵活。

    “不要笑!不准笑!”司香跳了起来,慌忙转身,“来人,拿水来!”

    梓若战战兢兢地捧了水来,司香接过水,用小小的手儿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抹着抹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

    缓和了面部线条,香宝微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执着得近乎可爱的小脸,手一动,微微有些痛。

    “真没用,不就是狩猎嘛,怎么弄成这样回来……”他哭着喃喃。

    香宝失笑。

    “不准笑!”

    香宝伸手从怀中掏了掏,这才发现衣服被换掉了,微微一惊。

    “找什么?”司香抽了抽小小的鼻子,闷闷地道。

    “一块石头。”

    “这个?”司香从袖中掏出一块彩石。

    “嗯。”香宝接过,“喜欢吗?”

    “一块石头而已。”司香咕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彩石。

    香宝失笑,将那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放入他小小的手掌之中:“礼物。”

    司香微微一愣,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漂亮的小石头,随即小脸儿一板,收回小小的拳头,将那石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香宝刚醒,越女便奉命来问诊。

    “心口会疼吗?”半晌,她抬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点头。

    “心结不除,只怕那心病是永远也好不了的。”越女定定地看着香宝。

    香宝侧头不语,心结?她的心结太多了,要解哪一个才好?范蠡的袖手旁观让她不得不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夜大雪覆山,她在悬崖之下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有……姐姐的死。

    还有……卫琴。

    “卫琴,他去越国了,是大王派他去监国的。”越女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怔,去越国监国?细细一想,又了然,他本来就是夫差的剑客。难怪这么久没见他了。

    “他很担心你,临行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越女不紧不慢地道,眼中却有淡淡的敌意。

    香宝唯有苦笑。

    吃了越女的药,身子轻了许多,香宝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发了一身汗,这才舒服些。

    快到傍晚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香宝侧头一看,是司香。

    “起来。”

    香宝微微侧了个身,懒洋洋的不想动。

    “晚宴要开始了。”他催促道。

    “晚宴?”香宝有些无奈地起身看他。

    “那些女人都打扮好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是不争气!”司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香宝瞪大眼睛:“?”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父王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司香神气地拍了拍小小的胸脯,“我会帮你的。”

    香宝闭了闭眼睛,无力地抚额。真是头痛呀……

    “西施。”一个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轻柔却冰凉。

    云姬!香宝猛地睁开眼睛,瞌睡虫立刻无影无踪。不用猜,定是梓若放她进来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醉月阁如入无人之境,不经通传便直闯进来,如此地有恃无恐。

    无奈,虽然很不想动,但她还是从榻上爬了起来。

    香宝一时有些想不透她的来意,她总不会笨到亲自来醉月阁来杀人灭口吧。

    “你也在这儿?”见到司香,云姬有些惊讶。

    司香看到云姬,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挺直了脊梁,站在香宝面前。

    看着小小的司香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香宝有些感动,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情,想必这云姬于司香而言与一般姬妾不同,否则司香也不会如此忌惮她。

    见司香挡在她面前,云姬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呵,真是稀奇事儿,听说你认了一个越人俘虏当娘,我原本还不大相信呢,原来竟是真的。”

    听说?听谁说?香宝看向站在一旁的梓若,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不准你说她!”司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低吼。

    “本来就是俘虏,还怕人说不成?”云姬嗤笑,“死了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呢,怎么随便就认了个娘呢?当初如果你肯认我做娘,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大王也不会几乎忘了有你这个儿子啊。”

    忘了有他这个儿子?香宝心里一痛,看到司香小小的脸儿微微有些苍白了起来。

    “就算是认毒蛇做娘,我也不会认你这毒妇!”司香苍白的嘴唇微微带着颤音,说出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话来。

    “哼,跟着这个越国俘虏,你的下场不会比你亲娘好到哪儿去!”云姬恶毒地诅咒着。

    “呵,父王不知道多疼我娘呢,你在嫉妒,对不对?”苍白的唇角倔强地弯出一丝笑,司香转身拉着香宝的手,示威一般。

    “疼?据我所知,大王可从来没有在醉月阁过夜,从来没有宠幸过这个俘虏呢!”云姬冷笑。

    宠幸?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司香怔了怔,小小的脸上血色全无。香宝看了司香一眼,上前一步,将挡在她身前的孩子拉入怀中:“你在胡说什么,司香是我的亲生孩子。”

    司香微微一僵。

    “哈,你疯了不成?”云姬笑了起来。

    “这是我失忆之后,大王亲口告诉我的。”香宝淡淡开口。

    她知道什么最能打击人心。果然,云姬猛地顿住,狠狠瞪着香宝,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你看着吧,我娘一定会得到父王所有的宠爱,让你这毒妇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司香火上添油。

    “好!我等着!”云姬气得咬牙拂袖而去。

    香宝有些头疼地抬手抚额,天呐,他这是在帮她下战书吗?他是嫌她日子太过清闲了,还是嫌她命太长?忽然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他,却见他脸色苍白似雪,额前渗满了汗珠。

    他,在怕?

    “我娘……是她下毒害死的……”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

    弯下腰,香宝有些怜惜地抬手抹去他额前的汗珠和脸上的泪痕。

    “娘,你一定会得到父王的欢心的,对不对?”他拉住香宝的手,眼中满是希翼。

    呃?香宝有些头疼地看了他半晌,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狠不下心去拒绝他。终于,香宝咬着牙点头。有些时候,善意的谎言还是必要的,是吧?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七)

    七、夜宴

    香宝一踏进大厅,便见夫差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依然一身明黄色的长袍,长发却是高高束起,盘成了髻。随华眉、郑旦等众人一起行过礼之后,香宝便低头默默地随众人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不想再惹人注目,加深对她这个红颜祸水的印象。

    大殿之下安放着两排矮桌,地上都铺着柔软的坐垫,左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伍子胥,右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伯,旗帜鲜明。

    “司香见过父王。”司香一袭小紫袍,贵气十足,他下跪行礼,一板一眼都极为周到。

    微微扬眉,香宝注意到行礼之时,司香一直都在抬眼偷觑坐在大殿之上的夫差,眼中是满满的崇敬之情,转而看夫差,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坐下了。

    注意到司香眼中的失望,香宝不禁有些忿忿。

    “寡人外出狩猎,收获匪浅,今晚设宴与众同乐。”缓缓举高手中的酒鼎,夫差半眯着眼睛缓缓开口,虽然此时并不凌厉,但是眉目之间,尽是王者的威严。

    “谢大王恩典!”众人举杯,谢恩。

    香宝忙也跟着举起酒杯,一杯酒下肚,感觉脸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是什么酒?竟然很烈的样子。

    夫差挥了挥手,立刻有十几名舞姬翩然而来,轻歌曼舞间,大殿之上一片丝竹之音。

    微醺中,香宝啜饮着杯中酒,感觉竟异常地顺口。香宝微微侧头,朦胧之间,看到大门外右侧的守门侍卫竟然是范蠡!

    夫差他……是故意的吧。堂堂越国的上大夫范蠡,竟然沦落至此,可是即使是守门,他也是如此地处之泰然。大丈夫啊……果然是能屈能伸呢。正想着,香宝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不容忽视。她转眼看去,呃,左侧那守门者,是史连吧……

    史连瞪着大殿内那个面色绯红的女子,咬牙丢出两个字:白痴。这种场合,居然还敢饮酒,真是白痴。

    “夫人,看什么呢?”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拂上香宝的耳垂。

    香宝一愣,忙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得唇上一软,眼前一片朦胧,等那片薄雾好不容易散去的时候,却看到那张漂亮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正与她面面相对,柔软微凉的嘴唇与她的轻轻相触。

    “咳咳……”耳边隐隐有轻咳声响起。

    脑袋罢工了一下,香宝忙回过神来,后退着,一下子半坐在地上。

    “呀,小心呐。”夫差大惊小怪了一下,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红颜祸水。”一旁,伍子胥冷声道。

    啊?又是她的错?

    “来人,将鹿肉奉上。”忽然,夫差扬声道。

    不一会儿,便有一人托着一个大盘子走上殿来。那个托盘的人,是勾践?香宝愣了愣。

    “夫人,寡人答应你的。”修长的手指了指盘中看起来油滋滋的烤全鹿,夫差轻声在她耳边道,虽然声音很轻,但经过大殿的回音,已足以让整个大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鹿肉看来果然美味,难怪天下之人皆想逐鹿啊……越王,你说是吗?”

    话音一转,夫差忽然对勾践笑道。

    闻言,勾践微微一愣,随即双膝跪倒于地:“大王逐鹿,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来,此乃天命所归。”高高举起手中装着鹿肉的托盘,勾践朗声道。

    一字一句,大厅之内,皆可挺见回音。

    “勾践果然对大王忠心耿耿呢。”伯忙不失时机地开口。

    “哼,处心积虑的小人。”伍子胥冷哼。

    夫差却仿佛置若罔闻,兀自伸手自那高举的盘中切下一小块鹿肉,轻轻送到香宝唇边。

    唉,头疼啊,果然,酒是不能多喝的。闻到鼻下那诱人的香味,香宝张口便咬了下去。

    “呀,夫人轻些,寡人的手……”轻轻一声痛呼,让香宝迷迷糊糊地仰头,看着那好看的五官微微皱到一起。

    乖乖张口,香宝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出,微微咧唇轻笑。

    “唉,美人在怀,美人呐,你可也有兴趣参加这逐鹿的游戏?”薄唇轻轻扬起,夫差似笑非笑。见香宝只是傻乎乎地笑,夫差又轻叹:“是呢,夫人想要的,寡人自会双手奉上,就如这鹿,夫人想要,寡人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呢。”

    “哼,像什么样子!”伍子胥终于愤愤站起身,拂袖而去。

    夫差看着伍子胥气冲冲离去,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抬手抚了抚额,香宝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夫人累了?”夫差低头,似是关心道。

    “父王……”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夫差有些狐疑地低头,司香?

    “娘……呃,娘喝多了,看起来很不舒服……”司香一触到夫差的目光,便立刻垂下头去,有些结巴地道。

    “嗯,所以?”夫差充满兴味地看了香宝一眼,扬眉道。

    “娘……常对儿臣抱怨……”司香红了脸,愈发地结巴起来。

    “抱怨什么?”夫差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说……说父王许久不曾宠幸她了……”似是鼓了鼓勇气,司香凑近了夫差,小小声道。

    虽然很小声,但在夫差怀中的香宝还是听到了……

    香宝张口结舌,这个小鬼!居然敢……敢败坏她的声誉!……是因为喝多了酒吗?香宝竟然感觉自己的整个脸颊都似火一般烧了起来……

    “哦?”夫差低头看向香宝,眼中满是兴味的笑。

    天可怜见!摆明了是那个小鬼在诬陷她嘛!香宝满是期盼地看着夫差,希望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夫差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转过头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司香的脑袋:“父王知道了。”他轻轻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完全忽视香宝的抗议。

    司香小脸儿一红,眼睛亮得跟小狗儿似的,仿佛他父王这一拍,这一眨眼,他便得到了全世界一般……

    这小没良心的,枉她那么疼他,居然出卖她……嘴角抽搐着,香宝暗自磨牙。

    “诸位继续,寡人送夫人回醉月阁。”夫差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拥着香宝道。

    香宝暗叹,她的祸水之名定是更加昭著了吧。

    “臣等恭送大王。”众人齐声道。

    经过大门的时候,夫差微微顿了一下。

    “范大夫,不进殿去与众人同乐吗?”夫差忽然开口道。

    “多谢大王美意。”范蠡低头,安静地看着香宝受伤的手。

    “此时你若进去……”夫差轻笑,看了看香宝,“寡人或许还能忍痛割爱……”

    范蠡沉默良久。

    久到香宝的心都凉了。

    “唉,范大夫果然忠心。”看了看香宝迷茫的神色,夫差笑道,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诡谲。

    香宝脑中早已混沌一片,怎么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差拥着香宝离去。最后一眼,香宝只看到范蠡紧握的双拳。

    ……和握得微微发白的指骨。

    避开她手上的伤口,夫差拉着她的手,走了许久。

    “站到我身边来吧。”忽然拥她入怀,夫差背靠着走廊的圆柱。他欺近了香宝,夜凉如水,他薄唇轻启,狭长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她,说不出的魅惑。

    什么?脑袋微微有些打结,香宝无意识地仰头望他,呵……他真好看呢。

    “站在我的身边。”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容颜越来越近,他略带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耳边,“我们相互取暖……”带着诱惑的语调,他轻轻开口。

    柔软而微凉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脖颈,引起一阵奇异的**,香宝微微眯了眯眼睛,有那么一刻,竟想永远在这怀中沉沦……

    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啊,呵呵……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她是谁?是香宝?是西施?

    “你瞧,我给了他带走你的最后的机会,可是……”他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暧昧地低语,“他放弃了……他放弃了你……”

    香宝微颤。

    醉眼朦胧间,刻有“香宝、范蠡”那四字的竹简忽然在她眼前轻晃。她头痛欲裂,身子仿佛一片轻纱般轻轻飘起。“呵呵……”抑制不住满腔的笑意,香宝弯唇,轻笑出声,却惹来面上一片泪痕。

    叹息着,他将她打横抱起:“送你回醉月阁,别哭了。”声音竟是充满怜惜的。

    一双微凉的大手轻轻抚去她满脸的泪痕,香宝微微一怔,好凉的手,谁的手那么凉?凉得……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那一夜,那一夜在冰雪覆盖的悬崖之下,她也是那样凉得没有生命一般吧……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那冰凉的手塞入怀中,呵……这样暖和些没有?暖和些没有?

    那手轻颤了一下,没有再动。

    推门,进房。

    夫差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然后,在她身旁躺下。他不舍得收回手,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枕边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醉眼朦胧间,她不禁好奇地瞪了好久。

    “夫人……”冰凉的大手扶上她的面颊,他轻笑,漂亮极了。

    呵呵……香宝弯唇笑。

    “啊,你默许了,对不对?”他笑。

    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容颜,忍不住伸手如他一般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夫差微微一愣,随即指控一般轻笑起来:“是你引诱我的。”

    怀里那只大手不安分地轻轻动了起来,好痒,惹来香宝一阵轻笑。

    那张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脸在她面前渐渐放大,柔软而冰凉的双唇轻轻碰在她的唇上,随即轻轻扫过她的唇,那个吻落在她的耳边:“你是我的了。”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他轻笑着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微微一愣,有些无力地按住了他在她怀中越来越放肆的大手。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颈边,他的唇渐渐温暖了起来,不!不是温暖,是变得如火一般炙烫。

    香宝不得不抬手捧起他俊美魅惑的脸颊,看着他,让他不能再舔吻她的脖子,只是如此,怀里那只爪子又不安分起来。

    “啊……”香宝惊愕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那魅惑得令人心惊的容颜,感觉到一片灼热。只是那微微一愣,他的唇便压了下来,轻轻吻着她的唇,那吻越来越重,越来越炙热,他诱哄着在她口舌间嬉戏。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刻,香宝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暖,一丝真正的温暖,而她……不知道是否因为醉酒的关系,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的双手也渐渐温暖起来,轻抚着她的肌肤,如在鉴赏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

    有什么将她刺穿。

    “啊!”她惊叫出声,仓皇欲逃。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好痛……放开我……”她挣扎。

    “不要动。”他俯身轻舔她的唇,“不要逃……”

    香宝感觉自己沉沦在一片黑暗的泥沼中,危险却又甜蜜芬芳……

    许久,他终于松开手,香宝却已无力逃开,只能缩在他怀中,倦极而眠。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轻轻地,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喃,“你是我的。”

    香宝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紧紧地拥着……

    正熟睡着,香宝感觉有人在轻轻把玩她的头发,香宝微微动了一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手被握住,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手上有伤,不要乱动……”

    香宝猛地睁开眼睛,谁在说话?

    “夫人……”梓若推门进来,在看清榻上的男子时,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见梓若的表情十分诡异,张口结舌,随即满面惊恐地跪倒在地。

    “下去。”香宝听到有个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梓若忙不迭地转身飞奔离去,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香宝有些头痛,宿醉啊……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是被打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酸痛不已。

    呃,等一下!香宝有些狐疑地抬头,刚刚那个声音……

    夫差!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她的床上啊!

    香宝瞪大眼睛,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夫差看着她,扬唇轻笑。

    香宝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赖在他怀里……她有些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忙松开手,挪了挪屁股,往后坐了一点。

    他却扬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那眼神……

    香宝忙低头一看,不敢置信!再抬头看看他……

    “啊!啊!啊!”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醉月阁上空的安宁。

    “嘘……”修长的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幽深的目光锁住她,他缓缓摇头。

    感觉到唇上的压力,香宝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静默许久。

    左边的眉毛缓缓扬起,他眼中不经意泄露了一抹笑意,压在她唇上的食指缓缓收回,改为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唇瓣,说不出的暧昧。

    “夫人这样尖声大叫,是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参观我们欢爱吗?”薄唇轻启,他笑得一脸温柔。

    闻言,原就红霞满布的脸颊更似着了火一般,香宝磨着牙,狠狠瞪他。

    “呀,为什么瞪我?”他居然一脸的无辜。

    香宝鼓起腮帮子。

    “知道了,你在生气,对不对?”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还装!香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瞪他。

    “为什么生气呢?”眨了眨眼,他竟疑惑道。

    磨牙,深呼吸……

    “因为这个吗?”他竟然冷不丁地凑上前来,伸舌就轻舔她的唇。

    双颊似火,香宝忙伸手推开他。

    “是你引诱我的。”他笑,指控一般道。

    她?引诱?香宝感觉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怎么引诱你了?”磨着牙,香宝道。

    “啊?你问我吗?”他笑眯眯地拉起香宝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

    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竟然就……

    他很乐意重演一遍。

    “啊……”香宝拍开他的手。

    “怎么,你不是寡人的夫人吗?”他忽然停下手,看着她笑,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香宝呆住,昨夜的景象一点一点回忆起来,包括……范蠡的话。

    刹那间,血色褪尽,双颊惨白。

    “夫人的玉体虽然十分养眼,只是……别冻着了。”伸手拿了件长袍裹住香宝,他眨了眨眼睛,轻笑。

    香宝抬眼看他,眼神茫然而空洞。

    “记起来了吗?”他伸手将她收入怀中,忽然道,“昨晚的事,都记起来了?”

    香宝默然。

    “那么夫人,可还记得我的话?”他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轻颤。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一)

    一、风波起

    “夫人,太子殿下在外面等了许久了。”

    梓若平板的声音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泡在热水中的香宝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抬手,她便看到手臂上的点点红印,怔了一下,那被热水泡得有些发红的皮肤便愈发地红了起来。

    她她她……竟然就这样被……

    呆呆地任由两旁的侍女上前伺候着更了衣,香宝恍恍惚惚走出房间。

    “娘!”看到香宝出来,司香眼睛一亮,走上前来,“父王宠幸你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一脸急切地追问。

    这个臭小孩!

    想起他昨晚唯恐天下不乱的话,香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森森地笑:“真是多亏了司香呢。”

    司香“嘿嘿”干笑两声,发觉香宝神色不对,忙小心翼翼往后挪两步,掉头就跑。

    “还敢溜!”香宝拔腿便追。

    司香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香宝一路追出醉月阁,忽然听到一阵谈笑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云姬姐姐,听说昨夜大王留宿醉月阁了,是吗?”

    “妹妹果然消息灵通呢。”云姬不冷不热地应着。

    听到这话,香宝下意识地躲到走廊后面,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十来个侍婢簇拥着几个宫妃,一路谈笑而来。当中一个,正是云姬。

    “唉,听闻越国送来的都是绝色美人呢,如此下去……”

    “哼,绝色又如何,不过是些亡国的俘虏罢了。”云姬浅笑,满面不屑。

    “云姬姐姐,你就不怕……大王他……”

    “是啊是啊,上次狩猎大王便带了三个越国女子一同去,尤其是那个西施,长得一脸妖狐之相……”

    “你们有没有听说……”那女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伍相国看过西施的面相,说她是祸国妖姬之相……”

    一阵风拂来,将那低低的耳语送到香宝的耳边。

    “呀……”众人惊呼,复又看向云姬,“云姬姐姐,伍相国是你姑父,你可曾听闻?”

    云姬笑了起来:“放心,有我姑父在,她们成不了气候。”

    “是啊,相国大人对大王忠心耿耿,有相国大人在,什么妖孽都不怕的。”那女子赔笑道。

    “对了,听说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叫思茶的女人跳进废园的池子里自尽了……”

    “思茶?”

    “也是从越国来的……”

    “呵呵,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会的。”云姬抬袖掩唇。

    躲在走廊后的香宝静静地听着,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直到她们渐渐走远,香宝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

    思茶?香宝侧头想了很久,只觉得依稀有些耳熟。

    “西施?”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忙抬头。一个女子正站在她面前,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面目模糊。

    “华眉?”认出是华眉,香宝拂了拂裙摆,站起身。

    华眉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吗?”香宝小心翼翼地问她。

    “思茶死了。”华眉抬袖抹泪,随即看着香宝,又道,“你不记得了吗?跟我们一起来的思茶呀,我们的姐妹思茶……”

    香宝咬唇,那些同她一起入吴的越国女子,除了对她极好的华眉,还有苎萝山的郑旦之外,其他女子在她眼中,一直都是面目模糊,甚至于连她们的名字她都记不清,可是如今……竟然死了一个。

    “对不起,我忘记你失忆了……”见香宝死死咬着唇的样子,华眉忙抱着她,哭道。

    香宝垂下眼帘,满心都是歉然,没有失忆,她从来不曾失忆,只是于她而言……她们都是那般地模糊,都是不重要的存在,所以她从不曾在意。可是思茶,怎么会死?是因为不堪重负吗?那些女子的肩上,都压着越国人的期盼,她们都是越国复国的牺牲品。

    “她不可能自尽……她怎么可能自尽……”华眉抱着香宝喃喃,“她那样爱笑,昨天还跟我谈起家中的妹妹,怎么可能就……”她哽住。

    香宝抬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眼中却渐渐积聚了寒意。

    那些吴妃,她们笑着说,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云姬说,会的。

    一切都不是巧合。

    “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香宝侧头,是郑旦。

    她一身素衣,极美,眼眶略红。她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都是香宝见过的越国女子,她们像是都哭过的样子。

    “不要在这里哭了,思茶一个人太寂寞,我们送她一程吧。”郑旦说着,径自往走廊深处走去。

    华眉拉起香宝的手,一同跟着。

    随她们一同走入一个有些破败的园子时,香宝微微有些诧异,这里……竟是她和司香来过的那个园子。如香宝第一次踏进这地方一样,大家都很意外这看起来年久失修的破败园子内竟然繁花似锦。

    香宝一眼便看到坐在水池边的小小身影。他果然躲到这里来了。

    “大胆,谁准你们进来的?”见到这么多人闯进园子,司香仿佛被人占了地盘的小老虎一般跳了起来,怒道。

    “太子殿下?”郑旦有些惊讶。

    “出去!都出去!”司香大叫着,正暴跳如雷时,他看到了站在华眉身后的香宝。微微愣住,半晌,他才嗫嚅着低低叫了一声:“娘……”

    郑旦一脸错愕地看向香宝,华眉和其他人也都十分讶异。香宝低叹一声,朝司香招了招手。司香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的样子。

    “过来,我不生气了。”香宝叹气道。

    司香这才乖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她们……是为了那个叫思茶的女人来这里的?”

    “嗯。”香宝拉着他的小手,轻应。

    有人止不住开始啜泣,声音哀哀凄凄,令人耳不忍闻。

    “秋绘……别这样,让思茶走得安心些……”拉住一个忍不住痛哭失声的女子,华眉红着眼眶劝道。

    感觉到司香的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着他,他正咬着唇死死盯着水面:“是她……是她……”

    香宝蹲下身抱住他。

    郑旦径自走到水池边,定定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出神:“思茶被捞起来时,我便见过了,大概是在水中浸了一夜,她全身都浮肿着,死不瞑目呢。”

    “别说了。”玲珑捂住嘴巴,哽咽道。

    “可是,她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投水自尽。”郑旦忽然道。

    “你的意思是?”华眉悚然一惊。

    “总之,万事小心。”郑旦侧头,淡淡开口,“也许思茶的今日,便是我们的明日。”

    众人都静默,兔死狐悲的感觉令她们连哭泣都万分艰难。思茶的尸身一早被捞了出去,连个葬礼都没有,只草草卷了扔出宫去。那个和她们一起入吴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而她们,也只能悄悄送她一程。

    出园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司香精神不太好,香宝送他回了他的寝宫之后,便一路慢慢走回醉月阁。

    香宝刚刚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坐在走廊边饮酒,月华如水,映衬得月下的那个男子神清骨秀。

    “夫人的精神似乎好得很呐……”他站起身,半倚着廊柱,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莫不是在等她?

    “看来……”他扔下酒壶,走到香宝身边,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看来寡人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了。”他凑到她耳边,贴着她的耳朵喃喃轻语。

    低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后交握的修长大手,香宝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红了脸颊,没有吱声。

    夫差伸手扳过香宝的脸,却在看到她眼中望不见尽头的幽黑时,微微顿住。半晌,他眉略锁:“怎么了?”

    “思茶,死了。”

    “思茶?”夫差一脸茫然。

    香宝了然,不出所料,夫差根本不记得思茶是哪号人物。也难怪,连她都不曾记清,何况这个大王。只可怜思茶,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思茶死后的第七日,香宝正午睡着,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拖了起来。

    “西施!西施!快去救人!”是华眉的声音,十分焦急的样子。

    香宝立刻清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秋绘冲撞了云姬夫人,快被打死了!”华眉急得直跺脚,“大王那么宠你,你去或许还能救下来。”

    “在哪儿?”

    “就在思茶死的那个园子里。”

    香宝二话不说,拉着华眉就冲出了醉月阁。刚到废园门口,便见秋绘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妇按着毒打。

    “住手!”香宝大喊,中气十足。

    “西施夫人?”云姬抬眸看了一眼香宝,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见那些宫妇都没有停手的样子,而秋绘已经奄奄一息,香宝急了,冲上前试图推开那些凶悍的妇人:“放开她!”

    云姬浅笑不语,那些棍棒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专往香宝身上招呼,香宝一时躲避不及,被狠狠一棍子敲在背上,钻心地疼。眼见又一棍砸向香宝,华眉急急地去拉香宝,却还是来不及。那棍子落在香宝的额头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发际缓缓滑下,血雾蒙住了她的眼睛,而那些棍棒依然没有停下。

    “住手!”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司香。

    云姬好不容易得了杀香宝的机会,哪里肯停。她使了个眼色,宫妇得了暗令,又一棍砸向香宝。

    “娘!”司香凄声大叫。

    一只修长的手从半空中截住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另一棒却是狠狠砸在那手腕上,力道之大,连那木棒都断了开来。宫妇愕然抬头,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凶神恶煞的表情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恐惧。

    香宝侧头看了看,然后径直奔向趴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的秋绘:“秋绘,秋绘……”

    “大王饶命……”

    宫妇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断裂的木棒划破了夫差的手腕,成串的血珠滴下。

    云姬原以为只有司香来了,哪里料到夫差会一起过来,又见伤到了夫差,一时也是六神无主起来,慌忙跪下:“臣妾该死。”

    “的确该死。”夫差抬手轻轻舔去腕上渗出的血珠,淡淡道。

    云姬闻言,吓得忙跪着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明查,臣妾因为见到越人秋绘在妹姒夫人的园中鬼鬼祟祟,才会稍加薄惩……”云姬搬出已故的妹姒夫人,道。

    “大王明鉴,秋绘只是想要拜祭死去的姐妹,才会冒犯了妹姒夫人。”华眉忙跪着道。

    “死去的姐妹?”夫差扬眉。

    “她叫思茶。”香宝忽然开口。

    思茶?夫差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香宝恍惚的神色了,原来如此。

    “秋绘她……”华眉看向秋绘身下那一滩血迹,抬手掩唇,瞪大的眼睛中缓缓有泪流下。

    “死了。”香宝扭头看向她,似哭似笑,额前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夫差皱眉。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香宝咧了咧嘴,额前的血珠滑到眼角,仿佛血泪。她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娘!”司香大叫。

    夫差上前一步,抱住香宝。

    宫妇们趴在地上,一直磕头,夫差没有发话,她们谁都不敢停下,只一个个磕得头破血流。云姬正心急,眼见夫差抱着香宝便要大步离开,忙跪着爬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她们……”

    “拖下去打死。”淡淡丢下一句话,夫差抱着香宝大步离开。

    香宝受伤并不重,只是因为身子弱,在榻上休养了两天。华眉因为内疚天天来看她,还告诉香宝,吴王下令将思茶和秋绘厚葬了。

    “厚葬……”香宝扯了扯唇角,“这便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了吗?”

    华眉咬唇不语。

    如花一般的生命,最后……只落得一个厚葬呢。

    恍惚间,香宝走进一处废弃的园子,园中雾气弥漫,耳畔忽然有琴声响起,悠然入耳。正听得入神,却听那琴音忽转,入耳皆是金石之音,宛如万马奔腾而来。蓦然一声凄响,似是弦断,香宝看见一个在池边弹琴的华服女子,竟与司香有三分神似,莫非……是妹姒夫人?那华服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断了弦的琴,忽然弃琴跃入池中。

    “不要!”香宝惊呼,慌忙去拉她。待香宝冲到池边时,那池面上忽然浮起一个被水泡得肿胀的女子,不是先前的华服女子,却有几分面熟,是思茶!

    思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如无根的浮萍,香宝惊恐地看着那她缓缓睁开被水泡得肿胀的眼睛,她在哭。

    她在哭……

    雾气渐渐浓郁起来,身后传来惨叫,香宝慌忙回头,见到一个血人正爬向她,是秋绘,她满身满脸都是血,她在哭喊。

    她说:“救救我,救救我……”

    香宝跑去扶她,秋绘却忽然不见了,只有一个白胡子的老者站在原地,怒目而视,大骂道:“你是祸水!”

    雾气里伸出无数的手,那些惨白惨白的手紧紧将她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昏昏欲睡,忽然看到一个黄袍男子走到眼前,立刻吓醒了:“大王……”

    “夫人睡了?”

    “是。”

    夫差挥了挥手,走进房。

    香宝正蜷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正微微挣扎,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缚住一般。

    夫差略一皱眉,走上前在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冷汗。

    “醒醒,醒醒。”他推她。

    正魇在梦中的女子摇头,紧闭的眼角滑下泪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西施,为什么逼我,我不是西施……”

    “姐姐,姐姐,不要走……”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听你的话,你回来,好不好……姐姐……”

    断断续续地,梦中的她在哭泣,哀求。

    香宝站在一片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出去的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恍惚间,仿佛回到娘亲的怀里,那样温暖……

    娘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娘说:“香宝乖乖,不要出声。”

    香宝乖乖,不出声。

    小小的她,躲在娘怀里,闻着血的味道,死死咬着唇。

    不出声,不出声……

    夫差伸手将她抱起,感觉到怀中小小的躯体一片冰凉,那么单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她紧紧咬着牙,拼命地颤抖,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流眼泪……

    “香宝,香宝……”远远的,有人轻唤,用那样温暖的声音。

    谁在唤她?

    “不要怕,是梦。”微凉的唇印在她的眉心,有人在她耳边轻语,“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

    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吗?那么简单……就可以摆脱吗?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入一双幽深的眼中。

    夫……夫差?

    香宝颤了一下,想要推开他,可圈着她的手臂看似温柔,却怎么也推不开。

    “不要怕,只是梦。”他收紧了手臂,让她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香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竟然感觉到安心。

    “寡人小时候,也常做梦。”静默许久,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又说,“噩梦。”

    香宝微微一怔,他……也会做噩梦?他微凉的唇贴上她的眼睛,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张放大的脸庞。

    “闭上眼睛。”他在她耳边低语。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流连不去,狭长的眼睛里带着点点笑意,他极尽温柔,怕惊醒了怀中迷茫的女子。唇齿相依,他的舌探入她的口中,香宝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双颊似火,浑然不觉衣带已被那双修长的大手挑开。

    他拥着她缓缓躺下,将她困在身下,那如缎的黑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双颊嫣红,双眸朦胧。他眼中的幽黑一点一点加深,俯身吻她,修长的大手却是一路抚过那凝脂般的肌肤,引来她的轻颤。柔软的身体在他的手下化为一滩春水,香宝怕极了这种感觉,却又逃不开,记忆中,有一个男子咬着她的耳朵说:“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

    “不要!”惊恐地瞪大眼睛,香宝推他。

    “嗯?”他漫不经心地轻哼。

    “会痛!”香宝按住他的手,害怕地道。

    他怔了怔,轻笑起来,凑到她颈边,咬住她的耳朵,用一种极尽诱惑的声音呢喃:“这一次,不会了。”

    耳边一烫,香宝不由自主地轻吟,身子微微扭动一下。幽黑的眼睛望不见尽头,他喘息着覆上她的身体,香宝感觉到异物刺入身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你……”

    “嗯?我怎么了?”他顺着她的语气,喘息着低喃。

    “啊……你也不打声招呼!”她尖叫。

    他错愕地看着她,幽黑的眼睛里一点一点盛满了笑意:“你真是个宝……”

    香宝不满地扭了扭身子。

    “唔,别乱动……”他皱眉,喘息声愈加粗重。

    香宝憋了一肚子气,身子又酥又麻,示威似的又扭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凉气,忽然笑了起来。香宝开始后悔了,转身手脚并用,打算逃跑,预谋还没成功,便被他一把紧紧抱住,让她哪里也去不得。

    “这是你自找的……”他笑着咬她的耳朵。

    “啊……”

    沮丧地躺在榻上,香宝恨得牙痒痒,一次也就算了,她居然又被……而且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讨论噩梦来着,怎么会就……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

    一只修长的手臂横过她的肩,将她带入一个**的胸膛,香宝憋红了脸,忿忿地甩过头。

    “怎么了?”他轻挑她的下巴,狭长的眼中带着慵懒笑意。

    香宝咬唇不语,眼睛里都是气愤,那样的气愤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耀眼极了。

    “夫人在不满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那是自然!”香宝点头,难得他有自知之明。

    “寡人下次会更努力的。”他轻轻笑开。

    香宝愣了愣,然后……脸上着了火。她双手捂住脸颊,尖声大叫:“啊……”

    他抬手捂住她的唇:“夫人小声些,不然……外头那些人会以为寡人又在做什么了。”

    香宝立刻没了气焰,沮丧地推开他的手。静默许久,见他老神在在,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香宝忍不住推他:“你该走了。”

    “咦?”

    “你不是大王吗?大王那么闲?小心……”香宝猛地住了口。

    “小心什么?”夫差看着香宝,目光炯炯,此时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一日在夫椒山下含笑杀人的夫差。

    香宝咬了咬唇,把心一横,忽然有一种讲出一切的冲动,讲出一切,管他是生是死,是囚是放。

    “我其实不是西……”

    话还未完,微凉的唇一下子堵上了她的嘴,香宝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是徒劳。香宝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他却还是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仿佛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他轻轻舔唇,似是一脸的意犹未尽。

    “即使……即使我是祸水?”喘息着,香宝瞪着他。

    “寡人的江山,养你一个祸水应该不是问题。”他笑,一脸的狂傲。

    香宝呆住,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就是你,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笑。

    垂下头,香宝不语。

    “想要去拜祭思茶和秋绘吗?”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语。

    香宝忙抬头,一脸期盼:“可以吗?”

    “寡人说,可以。”他笑。

    香宝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垂下脑袋,忽然又飞快地抬头,柔软的唇碰上他微凉的唇,又低下头去。

    幽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轻轻抬手抚唇。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吻,可是……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跳跃。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二)

    二、香消玉殒

    香宝告诉华眉,夫差准许她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她们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姐妹一程。

    晴空万里,宫里的马车缓缓驶出,车夫是史连,车里坐着所有一起从越国入吴的女子,除了思茶和秋绘。车子两侧是护送的吴兵,带队的是伍封。这是她们入吴后第一次出宫,马车里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

    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伍封揭开车帘,不自觉地看向香宝。

    香宝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睛,跟着华眉她们走下马车。

    “我们想安安静静地送姐妹一程。”华眉拦住准备跟着一起进入墓园的吴兵,面色清冷。

    伍封抬手示意,放她们进了墓园,没有跟上。

    跪在思茶和秋绘的坟头时,香宝不知道她们在拜祭的,究竟是死去的思茶和秋绘,还是她们自己。

    素衣的女子沉默地拜祭亡者,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杀机。隐身于黑暗处的男子缓缓抬起手,那是暗杀的密令。

    一瞬间,箭离弦。

    香宝刚起身,便看到身旁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的背心上,插着一支箭。她倒在思茶的坟前,甚至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素淡的衣裙上,艳红的血一点一点扩散开来,那些鲜艳的颜色刺痛了香宝的眼睛。

    “快跑!”不知道是谁在喊。

    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那般刺耳,香宝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西施快跑!”华眉急急地拉了香宝的手,躲开那些暗箭。

    等守在墓地外面的侍卫听到惨叫声跑进来时,墓园里已成了人间地狱,那些如花的生命,已然凋零。

    “还有人活着吗?”伍封大喊,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那些呆住的侍卫们忙应声上前,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猛士,可是再惨烈的战争,也不及眼前这一切。

    来时,她们还是鲜活的生命,她们来祭拜她们死去的姐妹,然而此时,她们却都已经……

    那些素净的容颜沾了血污,那些美丽的眼眸到死都不曾合上……

    她们,死不瞑目。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有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具被一箭穿心的尸体,看到尸身下还有一个活着的生命。

    玲珑颤抖着,面色惨白,语不成句。

    “伍将军,这里有一个。”

    正在确认死者身份的伍封忙走上前,看清玲珑的样子后皱了皱眉:“将她送回马车。”说着,又回头大声道,“再找!”

    伍封正弯腰仔细辨认那一具具尸体,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没有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他回头一看,是香宝,华眉正扶着她。

    他不自觉地皱眉:“没事便好,先回马车。”

    香宝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伍封也不看她,回头继续找。

    “伍将军,都找过了。”有人上前禀报,“没有活着的了。”

    伍封点头,刚准备离开,却听到有人惊呼:“这……这里还有一个!”

    一座墓碑下面,站起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脸跟她的衣服一样白,面色清冷,恍若游魂。

    “郑旦!”华眉低呼。

    回宫的马车上只剩下四个人。

    “是谁,是谁那么狠毒……”华眉咬牙。

    “是啊,是谁呢?”郑旦缓缓接口,唇角竟是含着笑,只是那笑意里透着无尽的寒,她的眼睛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吴宫已经近在眼前。

    玲珑大概受了惊吓,在一旁啜泣,香宝一直在发呆。马车猛地停下,正在发呆的香宝撞上车壁,额上红了一块。车帘猛地被掀开,香宝抬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夫差?

    他发髻稍稍有些凌乱,看起来有点……慌张?他忽然抬起手,香宝愣了愣,感觉那只微凉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受伤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香宝摇头,指了指车壁:“刚刚撞的。”

    身子一轻,香宝已经被抱出了马车。车上剩下的三个女人神色各异。

    将香宝送回醉月阁,经医师查看无碍之后,夫差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吴国朝堂之上,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吴王下令彻查此事。

    香宝去揽月阁看华眉时,才得知玲珑脸受了伤,搬到揽月阁和华眉一起住,方便照顾。

    那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几乎毁了玲珑的眼睛。

    “西施,你说……我的脸上,会不会留疤?”玲珑精神不大好,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

    回醉月阁的路上,香宝经过走廊拐角处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人。刹住脚步,香宝握拳,是伍封!

    见是香宝,伍封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香宝后退一步,满面戒备地看向伍封,随即释然,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宫人侍女,他又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施以毒手。

    “是不是很失望?”安下心,香宝浅浅一笑。

    “什么?”伍封皱眉。

    “密林的陷阱,墓园的暗杀……那么大费周章也没能置我于死地。”香宝勾了勾唇,笑得千娇百媚,“是不是很失望?”

    伍封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这个大王最宠爱的西施夫人,她知道他和云姬的秘密,他也曾数次欲置她于死地。以前见她,美则美矣,却总如孩子般懵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数次没有下得了手去杀她。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孩子般懵懂眼神的女子,竟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危险。

    是的,危险。

    美得极致,便是危险。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陷阱?什么暗杀?”伍封皱眉。

    “不要装糊涂,除了你,还会有谁想杀我?哦……还有你爹,相国大人。”香宝抿了抿唇,忽尔轻笑,“云姬是不是送过一块香帕给你?”

    “帕子在你那里?!”伍封蓦然一惊,难怪一直找不到。

    “是啊,第一次见你时,你随手拿来给我擦眼泪的。”香宝勾唇,“那帕子的右上角还绣着云姬的名字呢。”

    伍封面色一沉,他太大意了。

    “想杀我?若我死了,那帕子立刻便会被呈到大王面前去,你信吗?”

    “你想要怎么样?”握着剑,伍封面色难看极了。

    “我只要平安。”香宝眼中骤然幽黑一片,“请转告相国大人,若他再敢动我们中任何一个,我必要你陪葬。”

    “你是什么意思?”伍封疑惑道,“你怀疑这次暗杀的主谋是我爹?这不可能!”

    香宝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

    “夫人,伍将军有事求见。”梓若在门口通传。

    伍封?他来干什么?

    “请他在大厅稍待。”心中虽然有疑虑,但香宝仍然点头,准备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略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饰,香宝走出房间,看到伍封正低头坐在厅里,身上滴滴嗒嗒还挂着水。什么事那么急,他居然冒雨前来?

    香宝坐下,示意梓若上茶。

    “夫人……”伍封欲言又止。

    香宝微微挑眉,直觉没什么好事情。

    “家父年纪大了,若有事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伍封咬牙道。

    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相国大人……他怎么了?”略一迟疑,香宝开口道。

    “夫人,这次墓园刺杀的事情,真的与家父无关!”伍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道,“家父只是性格耿直,并非有意得罪夫人,还请夫人跟大王讲明此事!”

    “伍将军好兴致。”一个戏谑的声音让伍封瞬间白了脸。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夫人怎么说?”夫差看向香宝,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香宝微微握拳。

    “大王,大王……”远远的,是云姬的声音,她一身狼狈地冲进醉月阁,跪倒在夫差的脚下,“求大王饶恕姑父!”

    “夫人,你说呢?”转身看向香宝,夫差笑盈盈地道。

    “但凭大王定夺。”香宝松开拳头。

    夫差微笑。

    最终只是小惩大戒,不了了之。伍子胥是吴相国,更何况,根本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便是幕后主谋。

    坐在房中,香宝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因为对着一桌佳肴,她居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夫人,郑旦夫人差了侍女来,说请您到园中小酌。”梓若进来禀道。

    “这么晚?”香宝有些讶异,郑旦对她一向都很冷淡,怎么会突然请她喝酒?

    梓若垂手站在一旁,香宝看了看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出醉月阁。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上连一颗星都没有,香宝边走边想,会不会从哪里蹦出一两个刺客,一刀将她这“祸水”送上黄泉路。

    “有刺客!”冷不丁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然后便是一片嘈杂。

    香宝站在郑旦的园子门口,一脸呆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夫差?看清了那个在园中打斗的身影时,香宝微微怔了怔,他也在?这又唱的哪一出?

    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围着他,而地上已经死伤一片,夫差站在月下,手中的剑微微泛着寒光,出手迅如闪电。随着刚刚那一声刺耳的尖叫,周围已经亮了起来,侍卫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若说是暗杀,现在可算是彻底失败了,侍卫越来越多,莫说这些刺客杀不了夫差,就算可以杀了夫差,也绝逃不出这吴宫。

    若是平时,这种场面香宝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香宝的视线落在正与夫差纠缠的那个刺客身上。他的背影像极了……卫琴。

    夫差唇角微扬,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场生死较量,手中的剑如舞者一般优雅,他是绝对的王者。黑衣的刺客虽然勉强能与之对敌,但体力明显不支,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月光下,夫差一袭白色单衣,身形瘦削,人们常说她是祸水,此时看夫差,又何尝不是?只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残忍笑意,香宝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在夫椒山下,他以一人之力,瞬间置众山贼于死地的残忍决绝。

    飞溅的血,带着粘稠的腥味,仿佛是他最佳的背景,香宝从来不知道杀人,也可以如此华美……如此残忍的美……

    一剑刺向攻来的黑衣刺客,薄唇冷酷地扬起,抬起狭长的双眸,他直直地看向最后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心底微微一颤,香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跑了过去。虽然越女说卫琴去越国监国了,此时在这吴宫行刺似乎是说不过去,可是……

    香宝脑海里都是卫琴的样子。那一日在小屋前,文种说出她是他姐姐的事实后,那个桀骜的红衣少年死一般静寂的眼神,她到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痛如绞……还有在吴宫,他说,他喜欢她……

    可是,她是他的姐姐啊,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黑衣刺客猛地扬手,手中有什么飞出,直直地射向夫差。香宝眼中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身子却已经先行一步,飞快地冲入人群,冲向了那黑衣刺客……

    原本射向夫差的暗器都钉入香宝的身体,肩胛骨处的刺痛差点将她袭晕,香宝连连倒退数步,倒入那黑衣人怀中:“不想死就拿我当人质。”忍着痛,她低低地开口。

    只是那一瞬间,香宝忽然不明白自己,做人质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替那个祸水挡下那一排暗器?莫不是当靶子当上瘾了?她也是血肉之躯来着呀……疼……

    黑衣刺客如香宝所愿,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放开她。”夫差的视线落在香宝流血的伤口上,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那样冰冷的声音,连香宝听了都不寒而栗。忍住剧烈的疼痛,香宝侧头看向夫差,他也正盯着她,眉目之间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尽是浓烈的杀伐之气。

    “放开她。”夫差冷冷重复,气势吓人。

    若是香宝,怕是早该被吓得弃剑而逃了。

    “她已经身受重伤,若是想她死,就尽管拦着。”淡淡地,挟持香宝的黑衣刺客道。

    那个声音……不是卫琴!香宝困难地抬头,那双眼睛是……史连?

    香宝快呕血了,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跳起来指着史连的鼻子说,你怎么不是卫琴。可是……她怎么可能认错卫琴?心里的讶异没有表现在脸上,香宝不动声色地被反扣着。

    “你以为,你这样能出得了王宫?”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夫差道。

    史连不语,只是将那冰冷的剑锋逼近了香宝的脖子。

    夫差唇边的笑意加深,但眸光却愈见清冷,在他身边这么久,香宝知道这副表情意味着他快被气疯了。

    “让。”左手将香宝扣在怀中,右手执剑,黑衣蒙面的史连冷冷道。

    “大王……”伍封带兵赶到,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夫差,等候指示。

    “让开。”挥了挥手,夫差眯起眼睛,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忍让,只为了一个女人。

    伍封微愣,随即忙带队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史连扣着香宝的肩,戒备地看着夫差,缓缓向外退。正在此时,一丝腥甜忽然涌上喉头,香宝头晕目眩,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史连一惊,肩上已挨了一剑。

    “放开她。”夫差冷冷扬唇,“不想死的话。”

    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打落在她脸上,香宝不禁微微抬头,见夫差手中的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入史连的右肩。月光下,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清冷的宝剑缓缓滴下,分外诡异。

    香宝知道,只要史连有一丝异动,那一把剑就会生生地将他劈成两半。

    史连却是一点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手来,有些温暖的手指轻轻滑过香宝的唇角。沾上血的手伸出,他道:“她的血,是黑色的。”

    夫差身形一顿,手中的剑微微迟疑了一下。

    “杀了我,她会给我陪葬。”

    隔着黑色的蒙面布巾,香宝可以看到史连冷笑的表情。那暗器居然是喂过毒的!

    夫差淡淡皱眉,没有开口。

    “忘了告诉你,再过三个时辰,如果还没有解药,她便必死无疑了。”仿佛怕筹码不够轰动似的,史连再次补充道。

    薄唇微抿,夫差手微抬,拔出了刺进史连肩膀的剑,伤口处,那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

    “走吧,只要你有本事走得出吴国。”夫差收剑回鞘,“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寡人也会揪出你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森冷得可怕,虽然是看着香宝,那话却是冲着史连说的。

    香宝忍不住没骨气地一阵哆嗦,她从来没有见夫差的眼神如此可怕过……

    “走!”将香宝扣入怀中,史连咬牙轻喝一声,便快速向外撤退。

    “立刻封锁所有城门,凡有受伤人员,一概扣下查问。”身后,夫差的声音冷冷扬起。

    史连微微一愣,脚下却没有停顿,快速地离开了。

    夫差是在示威,在警告。城门紧锁,若是明日太阳落山之前香宝不回吴宫,那他势必会来个瓮中捉鳖。

    身子微微一轻,史连提了口气带香宝跃出宫墙,快速躲过了身后的追兵。

    园子的阴影处,一直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她带着讥诮的表情看完了整场厮杀,仿佛只是在看一场表演。

    那女子,正是郑旦。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三)

    三、避难揽月

    “吃了。”史连伸手从怀中拿了颗药丸塞进香宝口中。

    香宝略一皱眉,好浓的血腥味,那药丸大概已经被他身上的鲜血给浸透了。还没有等她缓过气来,他便硬逼着她吞了下去。

    “喂……”香宝一张嘴,肩上的伤口立刻疼得她龇牙咧嘴,“你为什么会在郑旦的寝宫?”

    史连哼都没哼一下,彻底无视她。

    “你的伤怎么样了……”香宝看他伤口处的血一直不停地向外涌,忍不住问道。

    “顾好你自己。”仍然是冷冷的、淡淡的声音。

    “哼,我怕你流血而死。”香宝冷哼一声,顺便伸手摘了他蒙面的黑布。

    他大吃一惊,忙扭过头去,这一扭头大概用力过猛扯到了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再装神弄鬼了,你那副鬼样子,化成灰我也认得,史连!”带着恶作剧般的惬意,香宝道。

    总算出了口恶气。

    史连微微一怔,她……一早就认出他了?所以……才救他?

    见他没有反应,香宝伸手将那布巾摁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啊!”他轻呼一声,回过头来瞪向香宝,“你想杀了我?”

    “是啊是啊,我想杀了你!”香宝点头大咧咧地说着,故意重重地摁了一下他的伤口,那张平静无波的死鱼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

    他痛得脸都扭曲了……

    香宝暗爽于心。史连大怒,伸手便要推开她。

    “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咧!”眼见他要翻脸,香宝怒目而视,搬出救命恩人的身份。

    史连额际的青筋隐隐跳了跳,终究还是垂下了手。见他如此吃瘪的样子,香宝立刻心情大好,伸手抱住他。

    “你……你干什么?”史连大惊。

    香宝白了他一眼,将手绕到他身后,用那布巾绑住伤口,狠狠打了个结。暂时阻止血液流出。

    “疼不疼?”看他脸上煞白一片,香宝咧着嘴假心假意关怀了一句。

    史连没有理她。

    “好多汗哟。”抬起袖子假模假样地替他拭了拭额前密布的汗珠,香宝笑道。

    史连甩开头,拉着香宝又折回宫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夫差肯定认为他出了宫,外面定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不如宫中安全。

    只可惜……他迷路了。

    “迷路了?”香宝挨着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史连决定无视她。

    香宝在心底大笑。只是王宫里四处都在捉拿刺客,万一不小心被撞上了,那才是自己送上门呢。她的醉月阁是万万去不得的,梓若是云姬的人。若是其他还有可去的地方,便也只有华眉和郑旦的寝宫了。

    可是……史连为什么会出现在郑旦的寝宫里?他一早知道夫差在那里,要刺杀夫差?这也说不通呀,若是夫差现在死了,对越国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不如去郑旦那里?”香宝看着史连,试着提议道。

    “去华眉那儿。”史连皱眉道。

    香宝低头看看史连的伤,没有再说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半扶着他往西宫的揽月阁而去。

    将史连藏在一旁,香宝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不多久,门便开了,开门的侍女见香宝满身是血的模样,吓得惊叫起来,香宝慌忙捂住她的嘴巴。

    史连上前,抬手敲晕了她。于是乎,世界清静了……

    “你!”香宝松开手,看那侍女软软地倒在地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只是晕了过去。”史连淡淡道。

    香宝这才放下心来。

    “西施!”听到侍女的惊叫,华眉披了衣服走出来,见到西施满身是血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史连受了伤,要借用你的地方。”香宝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史连。

    华眉闻言,一脸慎重地点头:“你们快跟我来,外面正查着呢。”

    “宫里再搜一遍!”香宝扶着史连刚刚进屋,便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然后便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军队?那个家伙……该不是出动了军队吧!

    “刚刚那个侍女……”香宝有点担心那个被史连劈晕的侍女,万一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我会处理的。”华眉点头,忽又皱眉道,“只是史将军受了伤,他们怕是会顺着血迹找到这里。”

    “别担心,我沿途已经将血迹隐藏了起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不会注意到的。”香宝迟疑了一下,“只是明天天一亮,怕就藏不住了。”

    华眉点点头,门忽然开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是谁时,华眉松了一口气:“玲珑,你吓死我了。”

    玲珑笑了笑:“我听说宫里出事了,便过来看看。”

    香宝看着玲珑,微微怔了一下。

    “很丑吧。”玲珑笑着指了指脸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那一条可怕的伤口从左边眼角一直划到鼻梁,让原本清秀的容貌变得狰狞起来。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华眉侧头看向玲珑,“玲珑,你来得正好,我带他们去里屋,你帮忙清理一下血迹,如果有人来搜,你就说我受了惊吓,正在歇息。”

    玲珑点点头。华眉便忙拉香宝和史连匆匆进了里屋。香宝扶着史连向里屋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玲珑。

    华眉扶着史连坐下,回头看向香宝:“西施妹妹你恢复记忆了?”

    “呃?”

    “白痴。”史连冷哼。

    香宝瞪向史连,顺便查看了一下,系在他身上的那块蒙面黑布已经湿透了,但好在没有血渗出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些干净的衣服来让你们换上。”华眉看他们一身血迹,转身去找衣服。

    香宝站起身,伸手拦住了华眉:“你去外屋看着点玲珑,我……不放心。”

    “你在说什么?”华眉十分诧异,“玲珑怎么可能……”

    “就当我多心,去看看吧。”摇了摇头,香宝坚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玲珑的眼神怪怪的。

    华眉皱了皱眉,有些陌生地看了香宝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回过头的时候,史连正有气无力地靠在木榻上,盯着香宝看。

    “聪明一点了。”见香宝看他,他撇开头,淡淡道。

    香宝扬眉:“是啊,为了你的小命,不聪明一点不行。”走上前,她有些吃力地将史连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

    “干什么?”史连一愣,有些不自然地道。

    他一动,香宝左肩的伤口立刻撕裂般疼痛起来,香宝忍不住闷哼一声,史连怔了怔,再没敢乱动。

    “不想看你被乱刀砍死。”说着,香宝回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床榻后面有一处用帘子隔着,隐隐看出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洗澡用的木桶。

    架着史连,香宝有些困难地走到木桶前,想不到夫差那一剑竟然伤得他这么重。将他扶进木桶里坐好,香宝也随后坐了进来。

    木桶虽大,对两个人来说却仍是有些紧窄。

    “你怎么会在郑旦的寝宫行刺?”放轻了声音,香宝问。

    史连沉默。

    “多少人进来的?”

    “二十人。”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二十人,只余他一个吗?

    “为什么救我?”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愣,看向他。她的脸与他的近在咫尺,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不想回答就算了。”

    为什么吗?开始以为他是卫琴,那么……知道他是史连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帮他呢?

    “因为那日悬崖下,是你将我带出了深渊。”

    史连沉默。

    “那么冷,那么黑,我的性命悬在那根快要断裂的树枝上……”香宝抿了抿唇,“那么可怕的感觉,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发抖。”

    史连怔怔地看着香宝,几乎就要伸手去安慰她。

    “你们怎敢如此无礼!”是华眉的声音。

    有脚步声传来,愈来愈近。香宝忙噤了声,没有看到史连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握成了拳。他们果然还是来了。

    玲珑,果然还是让她猜中了,她多希望那只是自己多疑。

    “大王有令,不能漏过宫中任何一个角落,还请夫人见谅。”语气那般强硬。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香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不自觉地揪紧了史连的衣袖。史连垂下眼帘,看着那只揪着自己衣袖的手,那么纤细,那么柔软,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温度。

    也许……这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刻。

    “有刺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快,在外面!”

    一阵嘈杂之后,脚步声终于消失了。香宝吁了一口气,松开手。史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衣袖,怅然若失。

    窗子一动,一阵凉风袭来。

    “出来吧,没事了。”

    香宝抬头一看,竟然是越女。刚刚那一声“有刺客”便是她喊的吧,她也是勾践的人?

    “啪!”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

    玲珑缓缓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华眉,“你打我?”

    “闭嘴!枉我那么相信你!”华眉一脸怒气,“你居然背叛我,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呵呵,身份?”玲珑冷笑,“我为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付出?当初去土城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今天要面对的这一切,至少你现在还活着,那么多死去的姐妹又可以向谁抱怨?如果因为你导致行动失败,你又准备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姐妹!”

    “你看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宁可自己已经死了!”玲珑尖叫。

    华眉狠狠捂住她的嘴:“你想再把吴兵引来吗?”

    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玲珑忽然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华眉松开手。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流着眼泪喃喃。

    香宝在一旁,静默。若不是华眉出去挡了一阵,越女又及时出现的话,现在他们怕是早已经被捉了起来。很多事情,在时间流逝的同时,早已经回不去了。就如玲珑脸上的伤口,纵然可以治愈,也将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

    “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毒虽然已经解了,但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不再看那一场闹剧,越女对着香宝道。

    “先看看史连吧,他流了很多血。”香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血已经呈鲜红色,而且差不多已经凝结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包扎一下,你的身体自己应该清楚。”越女皱眉,“再这么折腾下去,下次心再绞痛的时候,连我也救不了你。”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补充道:“卫琴他……托我照顾你。”

    “那我自己包扎,你看一下史连。”香宝妥协。

    迟疑了一下,越女转身去看史连的伤势。

    “拿些干净的布来。”越女撕开了史连被血浸透的衣服,回头吩咐道。

    史连闷哼一声,没有开口。

    “越女……你不问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吗?”随手接过华眉递来的布条,香宝看向越女,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巧来帮你们?”越女回头接过布条,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香宝。

    “呃?”

    “我叫什么?”越女问。

    “唔,越女。”香宝老实回答,随即一愣,“你是越人?”

    “你们留在宫里迟早会被吴王找出来。”越女一边替史连处理伤口,一边淡淡道,“今晚我趁乱带你们出宫 。”

    “可是外面有很多侍卫。”华眉犹豫。

    “没问题的。”越女处理好史连的伤口,站起身道。

    “那你连夜送史连出宫吧。”香宝点点头。

    “你呢,你怎么办?”华眉有些担心地看向香宝。

    不知为何,香宝忽然想起了夫差的话,他说,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

    “不用担心我。”香宝道。

    史连抬头,看了香宝一眼,又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

    静默半晌,越女扶起史连:“可以自己走吗?”

    史连点点头。

    “我去拿套衣服,你们等一下。”越女说着,匆匆离开。

    “不走吗?”淡淡地,史连看向香宝。

    香宝点头。史连没有再开口,只是突然拔剑,直直地指向玲珑。玲珑一愣,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你干什么?”华眉忙上前,挡在玲珑前面。

    “我不放心这个女人。”冷冷地,史连道。

    香宝上前轻轻推开了他的剑:“你这就走了,她不会碍到你的。”

    “我会看好她的。”华眉忙保证。

    “况且多一具尸体也不好交代,天气越来越热了,尸体藏不了多久便会发臭。”香宝想了想,又道。

    “你在宫里……”史连皱眉。

    “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香宝微笑。

    史连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甩开剑,侧头轻哼:“谁会担心你。”

    一旁的华眉见危险已过,忙上前扶起了瘫坐在地的玲珑。不多久,越女便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套侍卫的衣服。

    “穿上这个,跟我走吧。”

    披上衣服,史连回头看向香宝,久久,蹦出一句“白痴”。

    香宝一怔,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没有再理会香宝,史连转身随越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避开身上有些恐怖的伤口,香宝洗了个澡,留宿揽月阁。

    凌晨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多久,雨越下越大,间或还夹杂着雷声。

    雷雨啊,夏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吗?被雷声惊醒后,香宝便再也睡不着了,躺了一会儿,干脆翻身坐起,披了衣服靠在竹榻上发呆。一道闪电划过,屋内立刻被照得亮闪闪的,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地响起。这场雨过后,天气会越来越热吧。

    脑袋里一片混乱,香宝其实有点害怕,以夫差的聪明,又岂能看不出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他被气得不轻吧。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冷不丁地,耳边突然响起夫差的呢喃,香宝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吁了一口气,香宝拍了拍有些发烫的脸颊,暗笑自己神经过敏。那一晚酒醉后的耳鬓厮磨忽然在她脑中隐隐浮现,那样夹杂着痛苦与欢愉的体验……香宝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感觉屋子里有些闷热起来。

第二章 鹿死谁手(四)

    四、危机四伏

    天渐渐亮了起来,虽然下着雨,但门外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却从未曾停过。透过微微支起的窗户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雨一直在下。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迷迷糊糊地折回床榻,香宝倒头便睡着了。

    “西施,用晚膳了。”华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晚膳?”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清醒过来,惊呼,“已经是晚上了吗?”

    “嗯,中午进来看你时,你睡得正香,而且你身上又有伤,我便没有喊你。”华眉笑着将晚膳放在桌上。

    “我想我没有时间吃晚饭了。”微微苦笑,香宝急急地起身。

    “你要去哪儿?外面雨下得正大呢。”华眉拉住了香宝。

    “回大王那儿,再不回去,我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华眉的衣服,香宝略一皱眉,穿着这身衣服回去,势必会连累华眉,想了想,又道,“昨晚我穿的衣服呢?”

    “在外面,我去找找。”华眉知晓个中利害,忙应了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她便拿了那还沾着血的衣服进来了。

    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香宝向华眉借了件不太显眼的外袍,裹在身上,以免身上带血的衣服太过扎眼。

    换好衣服,香宝便低着头,走出揽月阁。门外不时有侍卫经过,只是搜查得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香宝打定主意先回醉月阁,大不了打晕自己,假装是被黑衣刺客打包送回来的……

    经过走廊,香宝顺利地走到醉月阁附近,竟也没有人来盘问。从走廊出来,冒雨冲向醉月阁,正要冲进门去时,香宝的脚步却生生地刹住了。

    是夫差!

    他一袭白色单衣,长发未束,坐在香宝常坐的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漆黑的发丝散落额前,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一时不敢贸然进屋。

    虽然已是夏天,但这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香宝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夫差抬起头来,又面无表情地缓缓垂下头去,随即仿佛是呆了一下,他忽然又抬起头来。隔着那道门槛,狭目微眯,他远远地望着香宝。

    见他这样,香宝心下微微一颤,忽然有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他该不是……一直在等她?只是他望着她的眼神冰冷彻骨,让本来就冷得直打颤的香宝抖得更厉害了。

    许久,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她。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站在雨中,他依然气定神闲,仿佛正沐浴着阳光在庭院中散步一般。

    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将他白色的单衣淋了个透,长长的发丝被雨水淋湿了,再也无法嚣张地扬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哗哗的雨声中,他淡淡开口,仿佛她只是因为贪玩而错过了回家的时辰一般。

    香宝身子僵住,他果然……果然知道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那样森冷可怕的语调在耳边回响,那句话他是看着她说的,她一直以为他是在威胁史连,却原来……那句话是冲着她讲的吗?

    只是……他为何明知她的小把戏,却还是放走了史连呢?

    “今天下雨……没有太阳……呵……呵呵……”香宝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唇角,打着颤傻笑。

    他扬了扬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和着雨水,湿漉漉的,他的拇指在她的唇上来回轻轻地磨蹭,狭目微眯,看不清是喜是怒。

    感觉到唇上微凉的触感,香宝一愣,微微红了脸,好在雨大,他看不清。

    只是……这算是过关了吗?

    雨一直在下,一阵寒意从脚底袭来,天地都在旋转,放下了心,她的意识便逐渐模糊了起来。

    “你敢晕过去试试!”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她,大踏步走进屋里。

    听了这话,香宝还真的不敢晕过去。

    “把越女找来。”将香宝放在榻上,夫差头也不回地吩咐梓若。

    梓若领命离开,夫差回头解开香宝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香宝闪躲了一下,又被他摁住。看他如此坚持,香宝也只得认命地低垂着眼,随他去折腾,反正也不是没有看过。唔,想开点就没事了……

    感觉到他的手突然顿住,香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薄唇微微抿起,脸上带着怒意。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正好看到自己染了血的破衣。

    “寡人说过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啊,夫人……”凑近了她,他咬牙笑道。

    呃……话?什么话?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那一日密林之中他所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香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暗骂自己没骨气,可是……可是她面对的人是夫差耶……没有骨气也很正常吧。

    “想起来了?”夫差磨牙轻笑。

    “你在说什么呀……”香宝的声音立刻变得虚弱无比,双手轻轻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便无力地向后倒去。

    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倒进床榻之上,倒是倒进了一个同样有些湿漉漉的怀里。香宝没有吭声,继续扮演虚弱。唉,其实也用不着扮了,她早就想晕过去了,头晕目眩啊。

    “你居然真敢晕过去……”有个声音朦朦胧胧地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最后化为一丝叹息。

    听着那一声叹息,香宝放心地晕了过去。

    很安心,很安心。

    一觉到天明,香宝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伤口也包扎得很好,除了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之外,没别的毛病。

    “睡醒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一跳。

    香宝惶惶然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中,“大……大王!”

    “我该怎么罚你呢?”在榻边坐下,他抬手从她肩上执起一缕青丝放在鼻下轻嗅。

    香宝白了脸。

    未施脂粉的脸被如云的青丝映衬着,楚楚可怜,夫差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的下巴还是圆圆的,如今一张脸儿都不足他巴掌大。

    “嗯?”他扬眉。

    “我……我可不可以先吃东西再受罚?”感觉腹内空空如也,香宝嗫嚅着商量。

    幽黑的眼里渗进一丝笑意,夫差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外候命的梓若忙端了粥进来。

    张口,就着他的手喝粥,香宝一点也没觉得夫差喂她喝粥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脑袋一刻也没敢闲着,她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饱了?”唇边一软,夫差的气息迎面而来。

    感觉他在轻舔她的唇角,香宝眼睛骨碌碌一转,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在夫差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她软软的唇已经贴上他的唇。

    夫差微怔,难得美人主动,他只得任她软软甜甜的唇在他的唇上笨拙地摩挲。

    “好吃吗?”香宝轻声问他。

    “嗯……”他轻应,竟有半分失神。

    梓若微微咬牙,转身退出门去。

    “我说粥……”香宝放开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万分无辜。

    夫差回过神,低笑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道:“难怪伍相国说你是个祸水。”

    香宝嘿嘿地笑,笑得一团傻气。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眼里藏了多少的宠溺。

    “大王,伍相国有事求见。”有人来禀,打破一室旖旎。

    夫差低头,见香宝正偷笑着,一脸“逃过此劫”的得意,不由得失笑,便顺了她的意,起身离去。

    半倚在窗前的小榻上,香宝抬头望着窗外那一株不知名的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懒懒地躺到中午才下榻。屋外阳光正好,司香正好来串门,拉了她去废园。

    因为废园是妹姒夫人生前居住之处,所以司香视那里为自己的地盘,也不许人打扫修缮,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废园。只是自从思茶的尸体在废园的池子里被打捞起来,秋绘又在那儿被云姬处死之后,香宝便很久没有去过了。

    夏天的废园十分清凉,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坐着,香宝笑眯眯地看着司香脱了鞋子坐到池边戏水。

    “啊!”突然,司香惊叫起来,面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香宝微微一愣,忙起身冲到他身边:“怎么了?怎么了?”

    司香只是尖叫,眼睛死死地盯着池子,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侧头一看,也呆住了。池子上面飘着一个女人,已经被水泡得浮肿了,依稀是侍女打扮,一时辨不清容貌。

    “娘……娘啊……”司香尖声大叫。

    “不是,不是你娘。”香宝忙捂住他的眼睛,“那不是你娘,不是。”

    司香剧烈地挣扎起来:“娘,娘……”

    “娘在这里,在这里,那不是你娘……”香宝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香宝感觉怀中湿了一块,司香在哭。一手轻抚着他的背,香宝皱眉看向池子里的浮尸,觉得有些眼熟,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处,香宝蓦然呆住……是她!

    是那一晚在揽月阁替他们开门,然后被史连敲昏的侍女!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史连不是说只是昏倒吗?怎么会死?

    香宝的脸一点一点苍白起来。

    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眼角还挂着泪珠。心底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香宝抬手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珠,抱着他离开废园。一路上司香睡得极沉,香宝不忍心扰醒他,将他抱回了醉月阁。

    小心翼翼地将司香放在自己的榻上,香宝起身,看到梓若正站在她身后。

    “好好照顾太子,如果他醒了,告诉他我很快就回来。”香宝吩咐道。

    看着香宝苍白而凌厉神情,梓若忙点头称是,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也许……大王会喜欢她,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实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没有犹豫,香宝转身去了揽月阁。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妇。那白衣蒙面的女子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香宝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她是谁?”等香宝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问出口了。

    那白衣女子身旁的宫妇满面惶恐地跪在地上:“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她是谁?”香宝皱眉,她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是伍相国送给大王的礼物,请西施夫人恕罪。”那两名宫妇以为香宝要刁难她们,吓得忙磕头道。

    “西施……夫人?”那白衣女子忽然开口,眼中有着淡淡的讥诮。

    香宝猛地惊住,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范蠡不是已经送她回苎萝村了吗?她又怎么会成了伍子胥送给夫差的礼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香宝恍惚起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揽月阁的门口,给她开门的,已然不是那晚的侍女。

    “这就是我的下场?”刚进园子,香宝便到一个尖锐的声音。是郑旦的声音,她们在说什么?在吵架吗?为什么吵架?

    华眉的房门咣的一声打开,郑旦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在看到香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擦着她的肩走过,把香宝撞得一个趔趄。

    “西施?”华眉随后走到,在看到香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随即笑道,“你没事吧?”

    “那个侍女,死了。”香宝看着华眉,轻轻开口。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又奢望什么都不要看到。可是她看到了,华眉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死的,又岂止那一个。”郑旦冷冷说着,走出了揽月阁。

    香宝一怔,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郑旦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必须死,如果她活着,你就得死。”华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的,带着些微的茫然。

    香宝咬了咬唇,无从反驳。

    “夫人!夫人!”梓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华眉停了口。

    “太子殿下被梦魇住了,一直醒不过来。”梓若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香宝不敢耽搁,急急地跑了回去。

    “娘……娘啊……”刚进醉月阁,香宝便听到卧室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叫声。

    卧室的榻上,那条薄薄的被子已经掉在了地上,司香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地叫着娘。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娘……”他双目紧闭,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口中嚷嚷着,越来越大声。

    香宝忙上前抱起他,将他摇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香宝,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头埋在她怀中,不肯出声。

    “娘……”他低声喃喃。

    香宝拥紧了他。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五)

    五、谁是西施

    七月二十三,大暑。

    听闻云姬园里的荷花开了,袅袅婷婷,十分漂亮。云姬的侍婢来请香宝,说是云姬夫人在园中设宴,请众夫人赏荷。

    香宝有些意外,但还是带着梓若赴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香宝踏进园子的时候,还是被园子里空前的盛况给吓着了。真不知是人赏花,还是花赏人了,一片莺莺燕燕间,美人无数,倒显得园中池子里的几朵荷花无精打采起来。

    “西施。”华眉早早地到了,坐在角落里正百无聊赖,见香宝来了,忙高兴地迎了上来。华眉这一声喊得并不高,只是园中都是些有心人,早闻西施受宠,便都忙着来打量对手。一时之间,众美人都侧目睇向香宝,香宝有些消受不起地缩了缩脖子。

    香宝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云姬身边白衣蒙面的女子时猛地僵住,她也在?

    云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宝,看得香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香宝讶异的是,郑旦竟然也坐在云姬身侧,她什么时候归到郑旦的阵营了?她不是背负着复国的使命而来,还曾经义正词言地训斥过她的吗?

    众美人在看到香宝身后站着的梓若时,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略带敌意的目光,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个正得宠的女人,谁也不想当梓若第二。

    梓若原以为香宝带她出来是为了羞辱她,如今看到众人的神情,才明白她竟然是来立威的。小心翼翼地收回过于放肆的目光,她心惊不已。她一直觉得此女城府极深,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看了一眼坐在云姬身边微笑的郑旦,华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挽起香宝的手,“西施,你跟我一起坐吧。”

    香宝点点头,跟着华眉往里走,一直走到华眉原先坐着的位置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经坐了人,她们径自谈笑着,全当华眉和香宝是透明的。

    回头一看,园子里众美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一片和谐状。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站着的华眉和香宝。

    “呀,西施夫人,怎么不坐下,莫不是嫌我的园子太小了?”云姬的声音适地的响起,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才发现她们的窘境。

    香宝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云姬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来人,再多摆两个位置来。”

    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手脚利索地拿了两张软垫来。

    云姬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软垫:“委屈夫人了。”

    华眉看了看那软垫,蹙眉。香宝却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软垫边坐下,梓若也只得跟着站在旁边。

    烈日当空,其他人都在阴凉处谈笑赏荷,唯有香宝这边一片阳光灿烂。炽热的阳光烤得人头晕眼花,梓若背心处被汗浸湿了一大块,额前的汗一点一点滴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华眉也早已香汗淋漓,被晒得满面通红。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

    园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神情自若地看向梓若:“华眉夫人身体不适,你送她回揽月阁,然后去看看我晾在房门口的东西。不用回来了,我晚点自己回去。”

    梓若微微一愣,好半晌,低头轻轻应了一下。

    华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香宝,香宝轻轻扶了她一把,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怪,同样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香宝却是一点汗也没有,面色如常,甚至指尖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越女说,我需要常晒太阳。”香宝笑着低语。

    华眉愣了愣,只得起身告辞,由梓若扶着离去。

    扶着华眉,梓若回头看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大太阳底下的香宝,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清凉无汗,面色如常,如一幅画。

    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晾什么东西,她那么讲,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脱身?梓若垂下眼帘,扶着华眉走出了园子。她一直尽心尽力向着云姬,如今真心为她的,倒是这个一直跟她作对的人了。

    目送华眉和梓若出了园子,香宝继续枯坐,云姬想要刁难的人是她,她又何苦让华眉跟着一起受罪,只是不知道她打算让她坐到什么时候。因为身子畏寒的缘故,香宝是喜欢夏天的,尤其这种大热天,才让她有还活着的感觉。

    唔,偶尔在夏天里晒晒太阳,这感觉还不错。

    夫差走进园子的时候,便看到他的香宝正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一脸悠然自得,倒是阴凉处的云姬气得直磨牙。

    “大王。”一声娇唤响起。

    众美人都看到了站在园门口的夫差,忙起身行礼。唯有香宝一人稳稳坐着不动。挑了挑眉,夫差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脑门。香宝身子一歪,无力地倒向一边,夫差微惊,忙伸手让她倒进怀里。

    一阵极细微的呼声让夫差哭笑不得,她……居然睡着了。

    香宝其实撑了很久,一直很在意云姬身边那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是云姬一直没什么动静,她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就……睡着了。

    夫差抬手,拍了拍她晒得有些脱皮的脸颊,香宝咕哝一声,迷迷糊糊地偎向夫差,还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

    “有莲子羹吃。”夫差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在哪儿?”香宝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睁得比谁的都大,亮亮的像小狗。

    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个宝呀。

    一旁的云姬早已是咬碎一口银牙,吸了一口气,她微笑道:“大王,姑父托云儿献一件礼物给大王。”

    闻言,香宝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哦?”听闻一向耿直的伍子胥要送礼物,夫差觉得十分有趣,起身看向云姬,“不知道相国大人送了什么?”

    “一个绝色美人。”云姬笑道。

    “伍相国送美人?”夫差一脸的惊奇,那个一直嚷嚷着“红颜祸水”的伍子胥居然送美人给他?真是奇了。

    莫不是送一个口歪眼斜的来倒他胃口来了?

    唔,极有可能。

    “还不见过大王?”云姬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

    “大王。”那白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夫差看着眼前蒙了面的白衣女子,感觉到怀中香宝的身子微僵,不禁暗自思量,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什么不寻常吗?

    “呵呵,还蒙着面干什么,快让大王看看。”云姬笑着推她。

    白衣女子顿了顿,抬手缓缓解开蒙面的白巾。白巾委地的那一刹那,园中众人神情各异,但是眼里掩不住的都是惊艳。

    的确是个绝色美人。

    香宝面色煞白,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她却感觉如坠冰窟。

    果然是她。

    西施。

    “西施!”郑旦惊呼,她一脸难掩的惊讶,急急走到西施面前,“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西施低低地道。

    园子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是西施?那她是谁?”有人指向香宝,低低地道。

    “是啊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香宝怔怔地看着西施,她不是已经回苎萝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吴宫?

    “果然是个美人。”夫差笑道,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还和西施夫人同名呢。”云姬笑道,“她本姓施,小名夷光,也是越国人,住在诸暨苎萝山下,因为苎萝山下东西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她住西村,所以便叫西施。”

    “哦?”夫差颇感兴趣的样子,复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夫人,你是哪里人?”

    “诸暨苎萝。”香宝开口,声音淡淡的。

    “哦?好巧,那夫人小名叫什么?”状似无意地,夫差又问。

    香宝看向西施,唇上带了一丝笑:“夷光。”

    众人哗然。

    西施愕然,猛地看向香宝,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这么说,总有一个是冒名顶替的了?”云姬忽然开口,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宝。

    “不知道伍相国是怎么找到这个美人的?”没有理会云姬,夫差好奇地问。

    “禀大王,民女本是越国进献大王的礼物,只是途中遭遇劫匪,又被辗转卖到吴国,幸得相国大人相救,才得以入宫。只是想不到……”西施侧头看了一眼香宝,一脸的欲言又止。

    好一个欲言又止,香宝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是吗?”夫差饶有兴趣地笑道,“这真是一件离奇的事。”

    “大王,其实要辨明真假很简单,郑旦夫人正好也是苎萝山下的,且与西施有过几面之缘。”云姬道。

    香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明是夏天,她却很冷。这云姬竟是下好套子等着她来钻了,多好的套。

    “唔,听闻范大夫与西施颇有渊源,不如请范大夫来看看?”彻底无视了云姬的话,夫差忽然笑着提议。

    闻言,西施面色苍白起来。香宝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进众人的视线,范蠡弯腰行礼:“范蠡见过大王。”

    “范大夫,寡人有一桩为难事,特请范大夫来瞧瞧。”

    “愿为大王效劳。”

    “这两个美人都说自己是西施,范大夫认为……”夫差顿了顿,又笑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范蠡闻言,抬头看向香宝。

    “范大夫但说无妨。”夫差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道。

    “大王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西施夫人不是正站在您身边吗?”那个白衣男子温言笑道,“西施夫人就是西施夫人,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西施狠狠呆住,面上血色褪尽。那个总是温和的男子,他用那样温和的语调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如此不动声色,甚至于……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宝浅浅一笑:“多谢范大夫主持公道,还西施一个清白。”

    范蠡出现的时候,香宝便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答案她一早就明白,恩人又如何?面对国家大义,他什么都可以抛下。她既然已经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了吴,范蠡又怎么可能当着吴王的面承认西施的真实身份。更何况,现在西施是伍子胥送入吴宫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冒这个险?

    当初,他可以为了国家大义让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那么现在,他也一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亲口否认西施的身份。一个连存在都被剥夺了的人呢,香宝看着西施面色如雪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一片黑暗。

    香宝没有注意到范蠡眼中的情愫,西施却看到了,只这一眼,让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还是选择了香宝,即使会因此置她于险地,他也顾不得了吗?

    “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这个假西施?”一旁,有人问道。

    “依夫人之见,这个胆敢假冒夫人之名的罪人,该处何处置?”凑近了香宝,夫差笑得一脸宠溺,仿佛香宝真的是他手心里的宝。

    “念在是西施同乡的份上,请大王宽恕她吧。”香宝看着西施,淡淡开口。

    “就依夫人。”夫差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西施,“既然夫人都替你求情了,那么就免了你的死罪,唔……既然你是越人,就交由范大夫处理吧。”

    西施看着眼前的帝王,依稀仿佛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磕头谢恩。

    一场混乱如闹剧一般结了尾。

    范蠡带着西施出了吴宫,一路沉默。

    “我让人送你回越国。”范蠡道,声音温和如往昔,仿佛刚刚那个残忍的男子不是他。

    “小心郑旦。”西施终是忍不住开口。

    范蠡终于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她?”

    “郑旦向云姬说了我的事情,伍子胥才会派人去苎萝村找我。”她顿了顿,又道,“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中。”

    范蠡点点头:“我会打点好,不会再让他们去打扰你。”

    西施弯了弯唇,终究弯不出一个笑来。“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在乎的,是不是?”半晌,她轻声道。

    范蠡没有回答她。

    “刚才当着吴王的面,你认香宝为西施,却否认我的存在,就算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在意,是不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凄厉。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你病重,我默许了君夫人让香宝代你入吴,如今已然到了这个局面,一切只能继续下去。”

    西施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所以刚刚你那样说……只是为了越国?”她问得小心翼翼。

    白衣的男子侧头看她,坦言:“也是私心。”

    如此直白,如此残忍的直白。只是范蠡仍然后悔,这残忍来得晚了一些,如果从一开始,他便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般地步。他一个都舍不得伤,最终,两个都受了伤。

    西施竟然笑了起来,“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已经不是你的了。”西施似哭似笑。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的。”他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到那时,你确定她会愿意跟着你离开?”西施抬头看向范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妖异。

    范蠡皱眉。

    “吴王很喜欢她,比你想象中要喜欢得多。”西施淡淡开口,“西施只是一个名字,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伍子胥千辛万苦将我从越国接来,也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吴王为何弃郑旦不用,而让你来指出谁是西施?他一早就知道你不会害香宝,只是借你的手救下香宝而已。”西施浅笑,笃定地道,“且香宝不会因此对你有任何的感激,因为香宝认定……你是为了越国才这么做的。”

    一贯温和的表情有了裂纹,范蠡微微握拳。

第二章 鹿死谁手(六)

    六、失去

    从云姬的园子回来之后,香宝便一直怏怏地躺着,连抬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该用晚膳了。”一旁,梓若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醒她了。

    懒懒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天,香宝还是一动也不想动。

    “夫人,多少吃些吧。”梓若又劝道。

    香宝有些惊奇地看了梓若一眼,她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她了?感觉到她奇怪的眼神,梓若微微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见梓若如此执着,看来她若不吃些东西也是休想得到安静了,有些无奈地,香宝点头:“好。”

    梓若忙转身出去招呼。

    坐在矮桌前,看着梓若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菜肴,明明都是很好吃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的,香宝却突然感觉一阵反胃,抚了抚胸口,她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大概是没吃什么东西,她皱眉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夫人,你怎么了?”梓若略略有些慌张。

    香宝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真的没事?”梓若担忧地看着她。

    香宝抬起头来,尽量不去看桌上油腻的菜肴和点心:“嗯,没事,大概太阳晒多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梓若闻言,眼眶一下子湿了。

    “呃,你怎么了?”香宝纳闷道。

    “梓若以前那样对待夫人,夫人却……”梓若咬唇。

    香宝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也没真的害到我。”

    梓若不再言语,扶着香宝回到榻上。

    香宝躺在榻上,反胃的感觉稍稍褪去了一些,香宝合上眼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全是西施凄然的神情。范蠡应该送她回去了吧,或者……她可以如愿以偿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她身在吴宫,他们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的障碍了呢。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香宝缓缓抬手,抚上心房。她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呢。

    为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吗?因为心死了,所以不会再愤恨,不会再悲伤?

    感觉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香宝也没有转身,能够那样堂而皇之走进她房间的,除了吴王夫差还能有谁?身后一阵“”,香宝闭眼假寐,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便有人爬上了她的床榻,在她身边躺下。感觉到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仍然没有动。他的手倒也安分,只是一直抱着她。靠在他怀里,香宝渐渐有了困意。

    第二天她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竿,太阳都照屁股了。

    夫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又在榻上呆呆地躺了一阵,直到梓若进来喊她起身。

    “夫人,该洗漱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一脸怪异地看着梓若,梓若竟然亲手帮她梳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夫人,这样好吗?”梓若笑了笑,道。

    香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梓若手艺不错。眯了眯眼,看着看着,身后的身影却渐渐有些模糊了,仿佛那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范蠡,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出征前的那一日。

    突然一阵晕眩,香宝一下子回过神,范蠡的影子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身后满面担忧与惊慌的梓若。

    “夫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些闷。”香宝喃喃着,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知觉。

    “夫人!夫人!”梓若惊慌失措,“快来人呐!夫人昏倒了!快来人……”

    西施夫人昏倒的消息传到夫差书房的时候,夫差留下吹胡子瞪眼的伍相国,直奔醉月阁。

    “有喜?”夫差侧头,看向躺在榻上、呼吸均匀的香宝。

    “是的,恭喜大王。”年老的医师颤巍巍地趴在地上,道。

    夫差看着香宝尚且平坦的腹部,眼中淡淡的,看不出喜悦,甚至带着些冷意。他缓缓走到香宝身边坐下,微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被子抚上她的腹部。

    香宝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黑暗袭来,她又坠了下去。

    “夫人身子不好,你去熬些药来。”半晌,他低低地道。

    “是。”有人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夫差面前,他伸手将香宝扶了起来,半抱在怀中,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乖,张口。”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诱哄。

    昏迷中的女子微微蹙眉,凭着本能拒绝那药汁,黑色的药汁顺着她略显苍白的唇角滴下。

    拿帕子拭去她唇边的药汁,他低头饮了一口,然后凑近她,吻上她的唇。苦涩的药汁在唇齿间流转,他诱哄着,一点一点将那些汤药送入她的口中。他一口一口,将药尽数哺入她的口中,直到碗中一滴不剩。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离开。”放下药碗,他淡淡地道。

    几名医师忙不迭地退到帘子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极细微的呼吸声。她在他怀中安然睡着。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怀中的女子微微一动,他便察觉了:“醒了?”

    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夫差,有些疑惑:“你……我……”张了张口,她皱起眉:“嘴巴好苦。”

    “医师说你身子虚,喂你吃了药。”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水送到她唇边,“漱一下口就好了。”

    香宝就着他的手漱了口,才觉得嘴巴里浓重的苦味稍稍散去了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自己靠在他怀中,香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站起来,却没有如愿。

    他拉着她在怀里坐好,抬手将她散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说呢?”

    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香宝垂下眼帘,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轻喃。

    香宝咬了咬唇:“那个西施……”

    他忽然低头,咬住了她的唇,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就……

    “寡人记得曾经说过……”他轻舔她的唇,“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

    双颊似火,香宝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唔……”她忽然低声**。

    他顿住,扶住她的肩:“怎么了?”

    “肚子……好痛……”她皱眉,双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

    “来人!”夫差抱住她,扬声大喊。

    一直在帘外候着的医师忙冲了进来。

    “好痛……”香宝按着肚子,感觉有什么在腹中绞动,仿佛要活生生绞下她一团肉去。

    好痛……

    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痛……

    她死死地咬牙,拼命地忍住那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推开夫差,她想把身体尽可能地蜷缩成一团,仿佛那样就可以止住快要难以抑制的疼痛……

    夫差紧紧抱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在场的几个医师都吓得频频抹汗,那个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居然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们都是死的吗?”阴沉沉的声音让大暑的天气也平添了一丝寒意。

    医师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只得假装忙碌。这种时候,谁又能帮得上她,再大的痛,也只能她自己捱过来。只是这种话,谁敢讲,除非活腻味了。

    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薄衫,唇角咬出淡淡的血丝,香宝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

    “滚!都给我滚!把越女叫来!”夫差扬声大叫。

    医师们立刻做鸟兽散。

    殷红的血染透了白色的单衣,香宝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仿佛……有什么剥离了她的身体。

    好痛……

    越女匆匆赶到醉月阁的时候,香宝正半倚在榻上,她双目微阖,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疲倦至极。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额上,夫差正伸手替她拨开。

    “大王……”替她把了脉,越女微惊,“她这是……小产?”

    “小产?”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响起,香宝睁开眼睛,看向越女。

    越女讶异:“你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香宝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身孕?你是说……”她一脸惊奇地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嗯,你身子本来就弱,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小产?”越女皱眉道。

    “小产?”香宝还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孩子没了?”

    她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那里有过一个孩子。在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

    “妹妹,听说你有喜了?”

    “云姬夫人……”梓若欲阻止,云姬却已经闯了进来。

    看到夫差在房中,云姬稍稍愣了一下:“大王?”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夫差扯了扯唇角。

    “臣妾是听宫里的医师说……”云姬忙解释。

    “说西施夫人小产,所以云姬夫人你便忙不迭地来看望了?”越女站在一旁,淡淡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姬面色一凛,怒道。

    “听闻西施夫人曾经在云姬夫人的园子里罚坐,这样大暑的天气,也难怪……”

    “你血口喷人!”云姬又气又急,又惊又惧。

    香宝仍然坐在榻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茫然,仿佛所有的争吵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夫差看着香宝,随即移开视线,淡淡开口:“这倒是寡人亲眼所见。”

    “大王!”云姬忙跪下,“云姬根本不知道西施有孕在身……即便,即便……那也是无心之失呀!”

    “哦。”夫差瞥了她一眼,“你承认便好。”

    “承认?”云姬怔住。

    “承认是无心之失呀。”

    “大王……”

    “可是,无心之失,也是失。”失差淡淡地开口,再没看她一眼。

    云姬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园子里,听闻她日日哀号哭泣,伍子胥也曾多番进言,夫差都不为所动。

    “夫人在想什么?”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香宝侧头看他,离他很近,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

    “大王,你说,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开口,夫差怔住。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又问。

    夫差微微抿唇,伸手拥她入怀:“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汗?”他抚了抚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汗。

    “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哦?”夫差扶着她的肩,“不需要让医师来看看?”

    “不需要。”

    “果真没事才好。”他重新将她拢进怀里,低低地道,“夫人知道史连吗?”

    史连?他怎么了?香宝心中冷不丁一惊,莫不是行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归降了。”夫差扬唇,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史连归降?香宝心头猛地一跳。

    “大王,华眉夫人来看望夫人了。”梓若的声音适时地在帘外响起。

    “要见吗?”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香宝点头。

    夫差便扶着她坐好:“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站在门口的华眉和玲珑见到夫差从香宝的房里走了出来,忙低头行礼。夫差点点头,侧身大步走过。

    “西施,你怎么样了?”夫差刚走,华眉便匆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香宝动了一下,梓若忙上前扶她。

    “我没事。”扯开有些干裂的唇,香宝笑了笑。

    “你……真的怀了大王的孩子?”华眉咬了咬唇,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道。

    闻言,香宝稍稍愣了一下。

    “华夫人,我家夫人刚刚小产,身体十分虚弱。”梓若忙道。

    轻轻皱眉,香宝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华眉。

    “那你好好消息,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神色缓和了一些,华眉柔声说着,终于领着玲珑离去。

    跟在华眉身边,玲珑忽又回过头来看了香宝一眼,那眼中,满是嫉妒与不甘。看着她们离开,香宝仍然怔怔地坐在榻上。华眉她……是来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孩子,就算没有小产,他们也绝对容不下的。

    “夫人,你没事吧?”见她面色恍惚,梓若有些担心地道。

    香宝摇摇头,忽然感觉很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七)

    七、困惑

    距离香宝小产已经两个多月了,夫差再也没有留宿醉月阁。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香宝开始学着给自己缝制一件过冬穿的袍子。

    “夫人,你在忙什么?”倒了杯茶放在香宝手边,梓若好奇地凑上前。

    “做衣服呀。”香宝扬了扬手中被裁得歪歪扭扭的布料,笑道。

    “这个交给丫头们做就好了。”梓若不赞同地摇头。

    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春天就开始给她做冬天穿的衣服。香宝抬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姐姐还捏着她的鼻子说:“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

    “夫人,夫人……”梓若推了推她。

    香宝回过神来,抿抿唇:“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又低头开始忙忙碌碌。

    梓若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夫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梓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喝了一口汤,香宝轻应。

    “夫人……”

    “怎么了?”叹了一口气,香宝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美味的汤,侧头看向梓若,“什么事?说吧。”

    “你知道大王今晚在哪儿过夜吗?”梓若道。

    “在哪儿?”顺着她的意往下问,香宝又低头喝汤。

    “赏月阁。”

    “哦?又是赏月阁?”香宝淡淡地接话。

    赏月阁里住的是郑旦,自从云姬被软禁之后,夫差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赏月阁。

    “你怎么……”见她温温吞吞不着急的样子,梓若十分不理解,原以为她颇有城府,原来竟只是她看错了吗?

    “我怎么不着急?”香宝舔了舔唇,笑了起来。

    梓若没有说话。

    “他是大王嘛,如今我失了宠,急又有什么用呢?”香宝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只是委屈了你,下回见着大王,我求他让你回去好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梓若咬唇。

    香宝站起身走到窗边,有风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但愿今年冬天不要太冷。”半晌,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

    香宝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口,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今晚,就是七十六天了。他已经七十六天没有留宿在醉月阁了。交叠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绞得指关节微微发白,香宝被自己吓住了,她为什么能够记得这样清楚?七十六天,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梓若总在提醒她,他又留宿在哪位夫人那里了,提得最多的,是赏月阁,总共五十二次。他不来烦着她,她便自由许多。闲着无事,她可以好好琢磨针线活,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心却空空落落的?

    香宝真的被自己吓住了,她该不是……

    狠狠摇头,摇去不该有的念头,香宝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侧过身,逼着自己睡觉。

    提心吊胆的味道,你还想再尝一遍?

    生不如死的痛楚,你还想再试一回?

    她不要!

    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额间冷汗涔涔。噩梦,又是噩梦。从梦中惊醒,她再也不敢入睡,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梓若一进门便看到香宝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一夜未眠的样子。

    “夫人,你……”

    “我没事。”香宝侧了侧身,总感觉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一直在窗外徘徊,还不停地往里偷看。

    “司香,出来。”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下,香宝出声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来。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张口道。

    香宝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父王他……”

    香宝立刻明白过来了,这小家伙大概以为夫差生了她的气,所以才……

    “大概是吧。”笑了笑,香宝道。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惹他生气了,只是现在她倒是真的感谢他冷落了她。

    想了一夜,她总算想明白了。若是他再继续宠着她,她就真的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现在抽心,为时不晚,还来得及。

    司香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父王真的生气了吧,怎么办才好……”他一个人咕哝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别怕,司香会帮你的。”极其认真地看着香宝,他道。

    香宝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想笑,又感动。

    “唉……”看着司香,香宝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别叹气呀,我真的会帮你的。”他急了起来,道。

    “你好久,都没有叫我娘了……”憋着笑,香宝一脸哀伤地轻叹。

    闻言,司香一下子涨红了脸,鼓了半天劲,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好乖。”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只是一听到她的叹息声,便立刻乖乖待在她怀里,再也不敢乱动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司香,香宝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在想,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小产……他会不会也像司香这么漂亮,这么乖。

    然后,喊她……娘?

    一起吃过早饭,司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香宝出了园子。

    “这么急,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他。

    司香笑得一脸神秘兮兮。拧了拧他肉乎乎的脸,香宝也笑。

    “嘘!”司香忽然扯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蹲在走廊边。

    “怎么了?”不自觉地随他压低了声音,香宝咕哝道。

    司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香宝觉得好笑,刚想笑出声,司香便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不丁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香宝微微呆住。

    是夫差的声音,却不是唤她。

    微微抬头,透过走廊的廊柱,香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中,那一袭明黄的长袍耀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是郑旦。

    “大王,您的发髻乱了。”郑旦抬袖掩唇,轻笑。

    那一笑,仿佛连园中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香宝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原来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无妨。”夫差道。

    “臣妾帮您梳好啊。”郑旦扬了扬手中的小木梳。

    “夫人一路追出来,就是为了替寡人梳头?”夫差扬眉。

    “是啊。”郑旦笑盈盈地点头,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夫差笑了起来,依言坐下。

    刚刚还拉着香宝的司香气鼓鼓地咬住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几乎就要冲出去。香宝忙反手拉住他,司香不依,香宝干脆将他搂进怀里。

    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纤纤玉手执着一柄木梳,尾指轻翘,细细地梳过如缎的长发,美得像一幅画。

    司香挣扎起来,香宝抬手轻轻转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抱着司香,香宝安静地看着夫差和郑旦,眼中不兴一丝波澜,如一潭死水。

    那一日,也是在这般灿烂的阳光下,她看着那一个原本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白衣男子,那一个男子,他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

    好一双璧人。

    “谁?”有人轻喝。

    锋利的剑,指向她的藏身之处。香宝抱着司香,下意识地站起身。

    “西施夫人?”持剑的侍卫惊讶道,下意识地望向夫差。

    香宝垂着脑袋,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夫差站起身,微微蹙眉。

    “躲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夫差开口询问道。

    “哦……我跟司香玩呢。”香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捉虫子玩。”

    “捉虫子?”夫差扬眉,说谎都不动脑子的吗?

    “嗯,捉虫子。”香宝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

    “捉到了吗?”

    “没……它跑得太快了。”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几名宫女侍卫都噤若寒蝉,唯独郑旦,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诡异的对话。从头至尾,香宝都垂着脑袋,仿佛很卑微的样子。

    “抬头。”蹙着眉,夫差忽然道。

    香宝乖乖抬头,只是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地上有钱吗?”夫差看着她,缓缓开口。

    “没有。”香宝老实地摇头。

    “看着我。”没来由的,夫差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竟然自称“我”,没有说“寡人”。

    侍卫们都暗自纳罕,唯独香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下意识地咬着唇,抱着司香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拥紧,仿佛要借用他的力量一般。司香一直乖乖待在香宝的怀里,小小的手搂着香宝的脖子。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香宝才定住心神,将盯着地面的视线挪到夫差的脸上。但是,她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香宝僵了一下,随即依言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一般静寂。夫差的心忽然微微痛了一下,竟然感觉到该死的愧疚。

    “大王,伍相国催第二回了。”一旁,有侍卫轻声提醒。

    夫差回过神来,大步离开。香宝低头,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在怕什么?”耳边,是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香宝僵了一下,再度抬头,是郑旦。

    “你爱上他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愣了一下。

    “你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先忘记了吗?”香宝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忘。”郑旦微笑,“只是当时的我太过愚蠢。”

    香宝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她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香宝竟然感觉到了她的哀伤与决绝。

    为什么?

    “对不起……”怀里,司香忽然闷闷地道。

    “嗯?”香宝低头看他。

    “我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香宝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出来,只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偶遇夫差。

    结果,居然偶遇了这样的场面。

    香宝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司香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居然任她蹂躏,香宝有些讶异,再一看,他的眼睛红红的。

    “你在哭吗?”香宝哭笑不得。

    “才没。”他闷闷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瓜,哭什么?”

    “你不难过吗?”他抬头看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我不难过。”抬手替他抹了眼泪,香宝弯唇。

    “骗人。”他嘟哝道,带着浓重的鼻音。

    香宝看着他,不语。

    “以前……娘总哭……父王宠幸别的女人,她就哭……”

    香宝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他是大王嘛,不可能只宠幸一个女人啊。”说完,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是啊,他是大王……

    司香揉了揉鼻子:“他那么坏,你不要喜欢他了。”

    “呃?”

    “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你的情郎吗?你跟他走吧。”司香忿忿地道,“父王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真的喜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香宝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香宝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子,“这话可不能乱讲。”

    司香仍是忿忿的。

    香宝陪着司香玩了一天,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哄得他高兴了,他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宫。香宝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回了醉月阁。

    一进门,便见梓若在门口团团转。

    “夫人!”见到香宝,梓若忙迎上前,“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连午膳都没回来吃?”

    “陪着司香呢,怎么了?”香宝揉了揉手臂。

    “中午的时候,大王来了。”梓若急急地道。

    香宝愣了一下,随即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午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快饿死了,准备晚膳吧。”笑眯眯地推着梓若,香宝道。

    “唉呀,你听我说完嘛!”梓若被她一路推着,急急地道,“大王他……”

    “好了好了,别跟我说了,别再跟我讲他今天要在哪里过夜,我没兴趣,我快饿死了啦……”说着,香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梓若见香宝终于不推她了,吁了一口气:“你小点声,大王在里面呢,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别说了,我已经看到了……”香宝在心底哀嚎,“梓若。”香宝抬手抚了抚额,尽量忽视门口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嗯?”

    “以后说话……请直接讲重点。”

    “……”

    “不是嚷嚷着饿了吗?还杵在门口干什么?”夫差的声音淡淡响起。

    香宝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在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丰盛菜肴时,立刻两眼放光。

    “大王,可以用膳了吗?”吞了吞口水,香宝狗腿兮兮地道。

    夫差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坐下。香宝立刻一屁股坐下,不过她坐的位置是离夫差最远的那个。完全没有接收到夫差不满的眼神,香宝自顾自地开始大快朵颐。

    “寡人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高不低地,他开口。

    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又塞了满嘴,香宝边吃边嘟哝:“您可以差人来传我嘛。”

    她说,您可以差人来传我。

    她说,您。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用对他过这个字眼。

    完全无视夫差的存在,香宝狼吞虎咽。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饿,只是……不吃点什么,就得面对他。

    一直吃,一直吃。终于,在她的胃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油汪汪的手中拿走了那一大块烤肉。

    “再吃,你的肚皮就要爆了。”

    他执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抽回油腻腻的爪子,未遂。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手。香宝垂着眼帘,在他拿起帕子来擦她的脸时,她略略偏开了脸。

    “你在闹别扭?”他扬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着她的唇角。

    这一回,她没躲开。

    “臣妾不敢。”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她说,臣妾不敢。

    她说,臣妾。

    夫差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在嫉妒。”他低笑,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咬唇。她不嫉妒,她才不嫉妒,嫉妒是因为爱,她又不爱他,为什么要嫉妒?

    撤了晚膳,他还不走。

    梓若进来掌了灯,他还不走。

    香宝一直在嘀咕,他为什么还不走。

    “那个……夜色已深,大王何时就寝?”终于,香宝按捺不住,开始催他。

    “夫人这是在邀请寡人吗?”单手支着下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香宝忙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大王国事繁忙,臣妾不敢打扰,那个……大王要回了,你们准备一下。”站起身,香宝大声对着门外候着的侍卫道。

    没人理她。

    香宝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也忒不给面子了。

    “夫人这是在赶寡人走吗?”身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香宝抖了一下。

    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抱住,轻轻一拉,便将她圈进怀中,紧紧扣住。

    香宝挣扎。

    “别动。”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声音喑哑,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腰,若是以前,香宝还未通人事,自然不知道,只是如今……她几乎立刻知道了他想干什么。

    僵住身子,她再不敢动弹。他抱起她,直接进房。将她放在榻上,她自己也解衣躺下。香宝咬唇,双手握得死紧。她不喜欢他碰她,他不喜欢他用抱过别人的手来碰她。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香宝僵着身子不动,任他摆布。但他只是将她圈进怀里,便再也没做什么。

    她仍然僵着,精神高度紧张。

    “睡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香宝咬唇。

    “不是老做噩梦吗?我在呢,睡吧。”耳边,他低叹一声,柔柔地道。

    闻言,香宝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这一晚,香宝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不在身边了,香宝仍然怔怔的,然后抬手,狠狠掐自己的脸。不能贪图他带来的温暖,不能贪图他带来的好眠。因为一旦有了依赖,再被生生地抛开,会更痛。与其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依赖。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这样是最好的。

    嗯,这样才是最好的。

    香宝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夫人?”梓若一进来,便见香宝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榻上,伸手掐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拉下她的手,“夫人,你在干什么?”

    白皙的脸上留了两个红红的印子,香宝茫茫然抬头,看向梓若:“梓若……”

    “嗯?”梓若低头,看着那两个明显的红印,竟然有些心疼。

    香宝伸手抱住她。

    梓若听她含糊不清地低喃着什么,仔细辨了一下,依稀仿佛是在喊“姐姐”。

    梓若心里某一处,忽然柔软了起来,她抬手,轻抚她的背。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一)

    一、郑旦有孕

    香宝小产的事情传到范蠡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能让夫差和伍子胥彻底反目,看来,必须用她了。”勾践淡淡道。

    “今年冬天,很冷。”范蠡看着窗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今年冬天,的确很冷。

    香宝的袍子做倒是做了,但是根本没办法穿,她的针线活,从来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自从那一晚之后,夫差夜夜留宿醉月阁,只是从来不碰她,只抱着她入睡。香宝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你说什么?郑旦怀孕了?”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

    华眉点头,忧心忡忡。

    “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香宝小心斟酌着语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一晚,史连为什么会带着刺客出现在她的园子?他们的目标是谁?”

    华眉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

    “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香宝缓缓开口,留意着华眉的神色。

    华眉皱眉:“你信她胡说八道,分明是借口。”

    于是香宝再没说什么。送华眉离开后,香宝缓缓回到榻上坐下,兀自发愣。呆呆坐了一个下午,她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来。

    “天冷,小心冻着。”梓若关上了窗,拿了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香宝点点头,倚着榻,一不小心睡着了。

    有一双扰人清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刮着,香宝皱皱鼻子,不悦地睁开眼睛,是夫差。

    “你在这里做什么?”香宝揉揉眼睛,嘟哝着坐起身。

    “看你睡觉。”

    停下手,香宝额前一堆黑线,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华眉来跟你说了什么?”

    “哦,她说郑旦怀孕了。”香宝起身,发现天都黑了,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真是猪。

    夫差微微蹙眉。

    “干什么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吗?”香宝回头,讶异,随即笑着挥了挥手,“放心啦,我才没有嫉妒呢。”

    夫差淡淡地看着她:“有什么好高兴的,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香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饿不饿?”语气一转,他忽然道。

    明明知道他每次转移话题都来这一招,但香宝从来都是不争气地立刻点头,反正她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兴趣。

    天黑了,郑旦坐在房中,轻抚着微微突起的腹部。夫差没有来,自从那一日在园中撞见那个假冒西施的女人,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来了。

    掌心暖暖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郑旦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当母亲,可以这样幸福。

    “夫人夫人,大王来了。”侍女匆匆跑了过来,禀道。

    郑旦有些惊讶,但心里是极高兴的,她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发:“快准备晚膳。”

    站在风口迎接,因为有孕在身,郑旦披了毛皮大氅御寒。远远的,夫差走了过来,只一个人,没有带随从。修长的身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派,那个男人,是她腹中孩儿的爹爹。这样一想,郑旦的眼中带了不一样的神采。

    “夫人。”他走到她面前,唇角含笑,“天气这样冷,怎么站在风口?”

    “臣妾在这里等大王呢。”郑旦偏了偏脑袋,笑道。

    “夫人一笑,连这寒冬都要被融化了。”夫差伸手,替她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郑旦垂下眼帘,脸上带着羞怯,没有注意到夫差唇角的笑意未达眼眸。

    “进去吧。”

    “嗯。”

    夫差携着郑旦进屋,屋里的青铜炉内燃着炭火,很温暖。

    “大王用过晚膳了吗?”郑旦轻问。

    夫差扫了一眼桌子:“还没。”

    “那臣妾侍候大王用膳吧。”郑旦笑道。

    夫差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四周:“都退下吧。”

    众人依言退下,郑旦惊讶,“不留着他们侍候吗?”

    “有夫人就够了。”夫差扬唇。

    闻言,郑旦立刻红了脸。

    夫差抬手,举起杯子饮了一口:“好寡淡的味道,没有酒吗?”

    “大王稍待,臣妾这就去取来。”郑旦忙站起身,去取酒。

    夫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夫人慢些,小心脚下。”

    郑旦心中一暖,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夫差的眼眸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他一直看着铜炉里燃着的炭火,直到郑旦走出了屋子,才从袖中取出一包药来,从容起身,投入郑旦的杯中。

    郑旦刚出屋子,忽然想起没有问他要喝哪种酒,忙折回去,还未踏进门,便见夫差起身往她杯中放了什么。

    心,倾刻间堕入谷底。扶着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郑旦蹒跚着走出门去,面色苍白如雪。

    “来人。”等了一阵,夫差有些不耐烦了。

    “在。”

    “去瞧瞧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淡淡地吩咐。

    “大王。”郑旦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她神色如常,手中举了一壶酒,“这是臣妾自酿的酒,特意留给大王的。”

    夫差笑着起身接过,打开塞子轻嗅:“果然是好酒。”

    满满倒了一杯,夫差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侍卫,那侍卫接过,一口饮尽。郑旦知道,那是在试毒。分明他自己心中有鬼,却来试她?

    侍卫无恙,夫差换了杯子,另倒一杯,轻啜。

    郑旦笑问:“这酒如何?”

    “好酒。”

    “臣妾也馋了呢。”说着,她换了杯子想倒酒。

    “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喝茶吧。”夫差执起她原先的杯子,喂到她唇边。

    郑旦僵住,苍白的唇瓣触到微凉的茶水,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抿唇。

    “夫人一向是极聪明的。”夫差在她耳边轻喃,“可是为什么,却干了蠢事呢?”明明是极亲呢的姿势,说出口的话,却冷冽如冰。

    “臣妾……臣妾不明白大王在说什么。”

    “寡人应该有咐吩医师准备汤药给你服用吧。”夫差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冰凉彻骨,“夫人喝了吗?”

    郑旦满眼惊惧,在他怀中颤抖:“为什么?”

    “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觉悟。”他捏着她的嘴,强行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口中。

    那冰凉的水,一直凉到心里。

    “为什么……”郑旦不甘。

    他松开手,任由郑旦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天冷,夫人早点歇息吧。”

    “臣妾还有一个问题。”低头,她揪紧了裙摆。

    夫差低头,看着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西施夫人的小产,也是因为大王吗?”她缓缓抬头,看着夫差,双眸明亮得有些骇人,带着某种隐秘的讥讽。

    夫差缓缓蹲下身,对上她的眼睛。

    “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郑旦嘴角勾出一个笑:“你真可怜。”

    他修长的手捏上她纤细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云姬,不过是个借口……”哑着声音,郑旦断断续续地道。

    是,云姬是借口,可是对她,他连借口都不屑用。

    “你想死吗?”狭目微眯,夫差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郑旦扯了扯唇角:“我……我若死了……西施必定会怀疑……”

    手略松,他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轻咳。

    “今晚之事,若被她听到半句,寡人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甩袖大步离开。

    猛地失去了钳制,冰凉的空气涌进喉间,郑旦呛了一下,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脸的泪。

    因为怕香宝怀疑,所以他饶她不死。

    走出赏月阁,月亮正挂在半空。

    “大王,伍相说还有要事与大王商议。”一旁,有侍卫道。

    “这么晚了,让他回去吧。”

    “可是……”

    夫差淡淡瞥了那侍卫一眼,他立刻噤声,再不敢进言。

    “那个家伙,只怕又在做噩梦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大步走向醉月阁。

    梓若正守夜,见是夫差,也不惊讶,只是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了。连着三个月都这样,她早就习惯了。

    香宝正蜷在榻上,嘟嘟哝哝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眉毛皱得紧紧的,果然又在做噩梦。脱下外袍在她身边躺下,他拿帕子拭去她额前的冷汗,伸手将她圈进怀中。

    她乖乖地依偎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嘴角挂了一抹甜笑,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夫差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她红润润的唇。她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来,好不容易压抑住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他苦笑:“你果然是个祸水。”

    老老实实地拥着他,他再没动她。

    赏月阁里一个侍女都没有,郑旦一个人蜷在冰冷的地上:“来人,来人呐……”声音虚弱无力,可是无人应她。

    铜炉中的炭火一点点熄灭,桌上的菜肴也已经冷却了。她咬了咬牙,自己爬上榻,拿被子裹住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出来的寒意。

    腹内忽然开始绞痛,痛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好痛,好痛……面上染了一层死灰,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知道如果熬不过去,便是死。可是即使死了,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所以,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岂不让很多人如了愿?她想活,她要活着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下场!

    天亮的时候,门终于开了,有侍女走了进来。郑旦躺在床上,鬓发散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夫人?”侍女面色惊惶起来。

    郑旦没有应。侍女壮着胆子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侍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我还没死呢。”她扯了扯唇,声音嘶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脱下染了血渍的袍子,她踏入热水中。袅袅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缓缓坐下,殷红的血丝缓缓浮上水面,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她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郑旦小产了?”香宝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着梓若唠叨。

    “是啊,听闻是昨天晚上的事。”梓若点头。

    “怎么会?”

    “大概是身子弱,没那个福分。”梓若说着,忽然想起香宝也失去过一个孩子,忙住了口。

    香宝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再问。

    “娘,娘……”司香一路从门外跑了进来,大概跑得比较急,脸上还红扑扑的。

    “慢点跑。”香宝笑眯眯地抬头,“用过早膳了吗?”

    “嗯。”司香蹭到香宝身边坐下,瞅着香宝。

    香宝被他盯得发毛:“看什么?”

    “你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父王不生气了?”司香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问?”

    “嘿嘿嘿,父王最近都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哦!”司香嘿嘿地笑,“就像昨天明明在郑旦夫人那里用的晚膳,最后却还是来找娘了,听说伍相国在殿外等了一宿,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笑意僵在唇边,香宝侧头看向梓若:“大王昨天晚上来过?”

    “是啊。”梓若笑道,“一早就走了,还吩咐我不要吵醒夫人呢。”

    香宝低头不语。司香见香宝不理他,坐不住自己跑出去玩了。香宝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梓若劝了几回,她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夫人,你在想什么呢?天都黑了。”推了推香宝,梓若道。

    香宝木然抬头看了看,随即起身回房。

    夫差处理了手头的事情,便直接去了醉月阁。

    “夫人睡下了?”

    “嗯。”梓若想了想,又道,“今天夫人怪怪的。”

    “嗯?”夫差脚步微微一顿。

    “早上太子殿下来过,然后夫人便呆呆地坐了一天,说什么她都不理。”

    “太子说了什么?”

    梓若把司香来的过程一一说了,夫差微微蹙眉,点点头进了房。

    房间里没有点灯,隐隐可见香宝躺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脱了外袍也躺下,伸手将她带进怀里。

    她趴在他怀里,没动。

    被伍子胥烦了一天,他累极,也闭上眼睛入睡。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衣服里,贴上他的胸膛,另一只小手悄悄爬上他的脖颈,勾住。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

    怀中的女子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哆哆嗦嗦地解开他的衣带,拉开薄薄的单衣,柔软的唇触上他的胸膛,他的气息略显急促了起来。

    “你在勾引寡人吗?”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带着某种克制的喑哑。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脸烫得不可思议,他几乎可以想象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推开他的手,香宝缩回被子里,盖了个严实。

    他低笑,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香宝拖着被子再次钻进他怀里时,他触到了凝脂般的肌肤,宛如初生的婴儿。仿佛怕自己的火点得不够旺,她还轻轻动了一下。

    他苦笑,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这三个月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反常。

    见他不动,她咬咬牙,纤细的手儿一路下滑,他惊喘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她,可惜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干什么?”微微喘息,他的声音危险极了。

    她不吱声。他咬牙抱起她。

    “你不要我吗?”黑暗中,她忽然轻声道。

    他蹙眉。

    “为什么?”她仰头,仿佛在看他。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微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

    “怕我……怀了你的孩子?”她幽幽地开口。

    他猛地僵住。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郑旦小产,是因为大王你吧?”

    他没有否认。

    “我呢?真的是因为云姬吗?”她又道。

    他还是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

    “你那么想要孩子吗?”半晌,他忽然道。

    香宝怔住,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单纯地愤怒,愤怒他的欺瞒,至于那个孩子……

    “啊!”还没有待她想好,他便狠狠将她刺穿,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

    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你不该撩拨我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语,气息灼热,声音粗哑。

    香宝欲哭无泪,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孽吧……

    第二天一早梓若进来的时候,便见香宝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发呆。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茫茫然转过脸来。

    “在。”梓若忙应道。

    “我好难受。”她张了张嘴巴,道。

    见她这种表情,梓若竟然有些不忍,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香宝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着。

    一连两个月,夫差再没来过。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3360/ 第一时间欣赏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 作者:梦三生著所写的《春秋大梦Ⅱ》为转载作品,春秋大梦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秋大梦Ⅱ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秋大梦Ⅱ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秋大梦Ⅱ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秋大梦Ⅱ介绍:
吃喝玩乐,插科打诨是香宝的终极人生目标
命运却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范蠡说:“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然而这个曾经深爱她的男人却在凯旋之后带回另一个女子
并且失去记忆,将她彻底遗忘……
而她不得不背负起别人的名字,承受着不属于她的荣耀
挣脱不开命运的香宝,背负着荣誉和使命入往吴国
等待她的将是一场诡异的阴谋
卷入这场阴谋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香宝却一直平安无事
因为她是最后的王牌,还是有人一直在守护着她?
一向嚣张冷漠的夫差,却对她宠爱有加,是深陷美人计,还是……
美人计即将落幕,她却演绎出了一场千古绝恋!
吴越争霸,一场阴谋,一场血腥。
那个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守护她的男子却因为失忆,
眼睁睁看着她背负了西施的名字
去演绎一场撼动历史的美人计。
春秋乱世,一代美人,一曲绝恋。
她告诉他,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她一个人的王。
当那个嚣张的帝王为她而放下手中的杀人之剑时,
她便已甘心随他远走天涯……
春秋大梦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大梦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