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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梦Ⅱ全文阅读

作者:梦三生著     春秋大梦Ⅱtxt下载     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二)

    二、中毒事件

    夫差不来醉月阁的消息被司香知道了,免不了又来缠着香宝问她是不是又惹大王生气了。香宝只能苦笑以对,这一回,她大概是真的惹他生气了吧。

    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香宝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也不想动。

    天开始下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半夜的时候,门边忽然有些响动。大概因为白天睡得多了,又怕做噩梦,所以一到晚上,香宝就睡得极浅。因此门那边的响动轻易便惊醒了她。可是因为冷,香宝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想起身。

    “夫人,夫人,大王他……”梓若急急地跑了进来。

    香宝哼了哼,没动。

    “夫人,你起来看看吧,大王就在门口。”梓若一脸的焦急。

    “他来干什么?”香宝嘟哝,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胆子在夫差的纵容下不知不觉越长越肥,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不知道……大王他不肯进来。”

    “不肯进来就算了,他爱去哪个夫人那里就去哪个夫人那里。”香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要她巴巴地去求他进来?

    “可是大王看起来……很奇怪呀!”梓若跺脚。

    “大半夜的不睡觉,当然奇怪……”在梓若的骚扰下,香宝嘟嘟囔囔地起身,裹了厚厚的袍子,抖抖瑟瑟地走出房间。

    刚走出房间,香宝便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寒风夹着雪花“呼呼”地往里灌。两个多月不见的夫差,正倚门而立,薄薄的单衣被夜风扬起,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见她出来,夫差上前一步,随即脚步竟是晃了一晃,又靠回了门上,似乎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香宝皱眉,抿了抿唇,示意梓若同她一起上前去扶他。

    抬袖一甩,夫差甩开了梓若:“出去。”薄唇微动,他冷冷丢出两个字。

    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大半夜,又天寒地冻的,他这是专程来找她发酒疯的吗?

    梓若扭头,有些求救似的看向香宝。香宝只得点点头,让她先去休息。看着梓若进房,香宝一回头,却见夫差正看着她,狭长的双眸亮得有些刺目。

    他伸手,长臂一揽,香宝便跌进了他怀中。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的酒味,香宝伸手推了推他,却是推不动。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醉月阁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风雪灌进来。那一袭单衣薄衫的男子背门而立,将头紧紧地靠在她的颈间。

    淡淡的酒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流转,香宝伸手,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开口,低低的两个字。

    “穿成这样,你不冷吗?”香宝止住了推他的动作,任由他靠着她。

    忽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连肩都在微微颤动,香宝正有些诧异,他却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

    “夫人,你在意吗?”唇角微扬,他笑。

    “你喝醉了。”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留在寡人身边,好不好?”夫差凑上前来,细细地舔着她的唇角,口气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感觉到唇上淡淡的酒香,香宝不敢多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离她那样近,那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中也带着淡淡的酒气。

    “好不好?”见她不答,夫差又道。

    香宝只是看着他,任他发酒疯,只是今晚的他,着实奇怪。明明她都已经身在吴宫了,他却还一直问她是不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真的很奇怪。

    “怎么办,寡人已经不想放你离开了……”夫差皱着好看的眉,细细地端详着她,修长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晶亮的眸中带着醉意,随即又狠狠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不想放你走了……”低低地,他呢喃。

    香宝呆了一下,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拥着她的男子。他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来狠狠吻上她的唇,不像亲吻,仿佛是要汲取她的生命一般。香宝忽然有些害怕。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却冰凉得可怕。

    “大王?”感觉到他倚在她身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下意识地,她轻叫道。

    他没有回答她,冰凉的唇从她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散下去,就那样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在她的身上。香宝忙抬手去扶他,奈何不堪重负,只得紧紧抱着他,与他一起双双跌倒在地。

    “夫……夫差?”香宝回过头去看着同她一起跌倒在地的他,随即微微一愣,才醒悟过来,她竟然直呼其名了。

    只是,他却没有应她。

    “梓若,点盏灯来!”压抑住心头的不安,香宝忙叫道。

    听到她略带焦急的喊声,梓若忙点了灯“噔噔噔”跑了过来。

    “怎么了,夫人?”

    冷风吹过,火苗晃了晃,熄灭了。梓若忙关了门,又重点了灯来。

    香宝伸手接过灯盏,凑近了夫差,只见微弱的亮光下,夫差静静地靠在她的怀中,狭长的双目紧闭着,全然没了平日的张扬嚣张,只剩下苍白,嘴唇竟略略带着青紫。

    香宝大惊,他……莫不是中毒了?!

    “快去叫医师来!”来不及细想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香宝匆匆吩咐梓若,声音尖利得连她自己都被吓得呆了一呆。

    梓若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忙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灯又灭了,守夜的侍女似乎才惊醒,一个个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关门的关门,点灯的点灯。

    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回头看向靠在她怀中的夫差。就如那一日在密林之中一样,他睡得那样的毫不设防。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细小的皱褶,香宝抬手拭去了他额前渗出的冷汗。

    低头看着他,香宝没有动,梓若已经去请医师了,大概再过一会儿,他的身边……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大王怎么了?”第一个赶到的是伍子胥,果然不愧是忠臣良将。

    医师没到,他倒到了,消息如此之快,他究竟有多少耳目潜伏在这四周?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不寒而栗。

    “不知道,梓若去请医师了。”香宝没有抬头。

    伍子胥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扶起夫差,将香宝隔离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香宝知道挣扎无用,便没有白费力气。

    不一会儿,医师到了。

    香宝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透过一堆人,看着那医师诊断。许久不见的云姬围在榻边,正哭得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解的禁。

    “什么?大王中毒了?!”听到医师的话,伍子胥大惊失色。

    香宝也怔了一下,果然是……中毒吗?远远地看着那个躺在榻上无知无觉的男子,她一时有些怔忡,这样的人,居然会中毒,究竟是谁下的手?还是说……他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

    只是夫差若死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祸水,究竟干了什么?”伍子胥大步走到香宝面前,怒斥道。

    “伍相国认为是我下的毒?”香宝抬眼,淡淡地看着他。

    “你这越国妖姬,处心积虑地靠近大王,难道还有其他目的不成?”伍子胥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莫非伍相国认为我会笨到在醉月阁下毒杀人,然后再遣梓若去请医师,唯恐众人不知?”退了一步,香宝道。

    伍子胥冷冷看着她,香宝也不挪开目光。

    “姑父,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毒害大王!”跪在榻边满面泪痕的云姬指着香宝厉声道。

    伍子胥冷哼一声,没有再看香宝,也不理会云姬的叫嚣,走到榻前细细地询问医师。

    “大王究竟所中何毒?”

    “这……”那医师犹豫许久,有些为难,“暂时还不甚明了。”

    闻言,伍子胥眉间的皱褶更深了,随即转头看向香宝,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目阴沉沉的有些可怕。香宝依然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好半晌,他才将目光从香宝脸上移开。

    醉月阁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香宝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一堆人围在榻边,看着宫人侍女来来回回,看着数十名医师依次诊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大亮了。

    大雪下了一夜,还未停,只是越来越冷了。

    远远看着那些医师一个个皆面有难色,香宝不自觉地皱起眉,透过人群看着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夫差,转身走了出去。

    勾践他……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吗?一路低头思索,冷不丁撞了人,香宝下意识地低头道歉,一抬头,却是郑旦。

    “你哭过?”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香宝有些惊讶。

    “与你无关。”

    “大王中毒了,你知道吗?”想了想,香宝道。

    “你在怀疑我?”郑旦冷笑。

    香宝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说着,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我恨你。”身后,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讶异,转过身看她:“为什么?”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所有的人都护着你,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郑旦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安然无忧?”听了这话,香宝怔了怔,忽然有点想笑。

    好熟悉的话呀。

    那时,在留君醉,秋雪说,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郑旦说,同样都是人,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

    是啊,凭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是安然无忧的那一个?”香宝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

    “像你这样被大家保护着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郑旦咬牙。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香宝想了想,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郑旦后退一步,许久,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郑旦离开的背影。那时,秋雪说,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她这一拉,将她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么郑旦,现在你也要拉我一把吗?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香宝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支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香宝发呆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娘……娘……”司香的声音忽然远远地传来,隐隐带着哭腔。

    香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上已覆了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

    手脚都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好冷。

    司香一路跑了过来,发髻未梳,衣饰散乱,急匆匆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在这里……父王,父王他不好了……”司香跑到香宝面前,捉了她的衣袖,仰头急急地道,“父王很严重的样子……那些医师,他们只会摇头,我又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着,便有眼泪掉了下来。

    香宝心头突地一跳,拉了他的手,转身折回醉月阁。不知不觉间,她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吴宫那么多医师也解不了的毒吗?

    咬唇,她心里莫名地一阵慌乱。待赶回醉月阁的时候,醉月阁里已经挤满了人,各位夫人似乎都出动了,一个个皆是星眸含泪,粉面带悲,低声啜泣。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呀。到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见识了夫差的后宫。

    “什么?你说大王……你说大王已经……”蓦然,云姬高八度的声音响了起来。

    心头陡然一跳,香宝脑中空白了半晌。

    “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敢诅咒大王!你们是不是活腻了!”云姬尖锐的声音刺耳极了。

    香宝耳边一阵“轰轰”作响,咬了咬牙挤进脂粉丛中。司香见她咬了牙一声不吭,只顾着拼命往前挤,忙帮着她在前面开道。香宝知道现在的她看起来一定狼狈极了。

    “你来干什么?”伍子胥的脸色难看至极。

    香宝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躺在她的榻上一动不动的夫差,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仿佛真的已经死去了一般。

    来不及深究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香宝伸出冰凉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走了似的,香宝脚下一软,跪坐在榻边。

    “你干什么?!”云姬一把推开了她。

    香宝被推得倒向一边,却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一般,连神情都是木木的,整个人都恍惚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心痛……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都是你这祸水!妖孽!”云姬红着眼睛怒喝,“来人,把她拖下去!”

    有侍卫应声上前,将香宝拖了起来,拉扯中,发髻散落了下来,她仍然是木木的,仿佛只剩下一具离了魂的躯壳。

    “寡人还没死呢。”冷不丁地,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极重的分量。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侍卫们松开手,满面惶恐地随众人跪下,于是满满跪了一屋子的人。

    香宝一下子跌在地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扭头呆呆地看向躺在榻上的男子,他也在看着她,幽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疲倦。

    “过来。”扯了扯苍白的唇,他轻语。

    香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榻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他有些吃力地抬手,她乖乖弯下腰,让他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

    “你不是……死了吗?”动了动唇,她喃喃,仿佛梦呓一般。

    温热的液体滴上他苍白的脸颊,他微微一怔,似是想扬唇轻笑,却最终放弃了,只是动了动唇,似是在说什么。

    香宝靠近他,将耳朵覆在他的唇边,她听到他说:“我若死了,你就要被人欺侮了……”

    夫差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医师们慌忙上前,香宝又被挤到了一边。没有时间理会云姬毒蛇一般的目光,香宝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他双目微闭,面色苍白,额前都是汗,一旁有侍女不停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十分辛苦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

    香宝忽然有种大哭一场的**,仿佛悬在嗓子眼的心又归了位,她有些脱力。

    熬药,喂药,大家都很忙,只有香宝闲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让开,你挡到路了。”云姬端了水盆过来,推开香宝。

    香宝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身子,只能远远地看着。夫差只醒了一会儿,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看着他苍白而无生气的样子,她的心仿佛都揪成了一团。抬手捂住心口,香宝苍白着脸跑出了房间,这个房间,她多待一刻都会难过得死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香宝呆呆地坐在门外,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远。她一直在想,为什么心会样痛……

    “夫人,夫人……”梓若扯了扯香宝的袖子。

    “怎么了?”香宝忙回过头,“他怎么了吗?”

    “我刚刚听到伍相国和医师们的话,他们说……如果找不到解药,大王最多还有一天时间了……”

    “什么?”

    “他们说……如果没有解药,大王最多还剩一天可活了。”梓若哽咽着道。

    香宝猛地站起身,不顾梓若的喊声,转身跑出了醉月阁,直奔宫门。她原以为……她可以袖手旁观,随他们去斗。

    可是……

    她现在发现,她做不到。

    一路跑到宫门口,香宝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看他们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香宝不禁开始头痛。

    “放行。”司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有些讶异地回头。

    “太子殿下!”守门的侍卫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说,放行。”司香背着双手,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架势。

    “司香……”

    “娘,我相信你。”

    “嗯!”点头,香宝跑出宫门去。

    仰头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感觉从鼻腔一直到心底,香宝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雪还在下。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破落的小屋,香宝提了裙摆,走了过去。刚踏进小屋,便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像是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香宝忍不住抬袖掩起了口鼻,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屋里几乎没有亮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香宝后退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西施夫人。”冷不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君夫人?香宝后退一步,让屋外的光线得以照进屋里,这才看清楚,君夫人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的身后,是一大堆凌乱的衣物。

    “见过君夫人。”想到有求于她,香宝忙弯腰行礼。

    “夫人折煞我了。”君夫人上前抬手扶起她,声音淡淡的。

    待到凑近了,香宝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满面憔悴,脸上竟然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皱纹,如村姑一般,一身破旧的窄袖长裙,早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样子。虽然君夫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总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她却仍然挺直着身子,保留着那一份母仪天下的姿态。

    “君夫人,君上在哪里?”顾不得委婉,香宝问道。

    君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君上在阖闾的墓边守墓。”

    阖闾墓吗?来不及思考,香宝忙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三)

    三、距离

    天已经全黑的时候,香宝才找到阖闾墓。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光。香宝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不远处有一点灯光,那应该便是守墓的小屋,勾践住的地方吧。

    提着有些碍事的长裙,香宝快步走上前去。

    “君上。”香宝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应门,她不禁心下疑惑,又隐隐有些不安。

    刚后退了几步,门却突然开了。大约有十几名死士模样的黑衣男子冲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香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君夫人布下的局。

    还来不及细想,一名黑衣男子已经上前,作势要抓住她。稳了稳心神,香宝大声道:“君夫人为何要杀我?!”

    听她喊出“君夫人”,那男子顿了顿,似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嗤了一声:“你倒是不笨嘛。”

    “我做错了什么?”香宝握拳。

    “倾城祸水,留之何用?不如孝敬了我们兄弟……”说着,他笑了起来。

    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下恻然。

    果然此次毒是勾践下的,今时不同往日,越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生养息,已经迫不及待要解决夫差了吗?只是……君夫人就那么笃定夫差会死?她就那么笃定她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那么沉不住气,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的存在到底碍到了谁?为何如此急不可待地要置她于死地?

    明晃晃的长剑一挑,衣带断裂开来,香宝身上的大氅掉在地上,连外袍也被划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一阵寒意猛地袭来,香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剑刺来,香宝后退一步,本来意在挑开她衣服的剑直直地刺入了她的肩头。

    肩膀上一痛,香宝咬唇。

    “呀,你的剑术可真不怎么样。”有人笑着叫了起来。

    “你躲什么!再躲可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执剑的男子有些恼羞成怒,说着,他猛地抽回剑去。

    暗红的血迅速地涌了出来,香宝抬手捂住肩。

    “我来!”另一人大笑着持剑刺来。

    香宝狠狠咬唇,偏了偏身子。眼见着那一剑便要刺入她的胸口,只听“当”的一声响,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身而出,拔剑挡在香宝面前,格开了那刺向香宝的剑。

    “干什么?你想违抗君夫人的命令?”手持长剑的男子不满地叫嚣起来。

    那男子微微一怔,没有答话。站在他身后,香宝似乎都能够听到他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正在僵持中,忽然有人伸手将香宝拉入怀里。猛地僵住,香宝惨白了脸回过头,随即愣了一下。

    是范蠡。

    “范大夫?”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范蠡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刺向那些黑衣人。

    “范大夫你……”那男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仰面倒下。当真是死不瞑目,大概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向尊敬的范大夫会亲手送自己踏上黄泉路。

    几声闷响之后,四周静了下来,只余范蠡手中的长剑隐隐透着幽红的血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脸来,雪停了。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溅血的白袍。她一直以为他是温和的,她从未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如此决绝,毫不犹豫……纵使对方对他是如此地信任,毫不设防。

    转过身,范蠡看向仅剩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背对着香宝站着,便是刚刚那个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住致命一剑的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虽然蒙着面,但香宝仍然认了出来,那人竟是……史连。

    范蠡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长剑指向他。

    史连举起剑,反手在自己的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口,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暗杀任务失败,所有人马均已中伏身亡,史连身受重伤,拼死逃回复命。”

    看了香宝一眼,史连扔下沾了血的剑,抬手捂着伤口,转身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史连,香宝感觉肩上一暖,低头看时,范蠡已经脱了袍子裹在她的身上。

    “没事吧?”

    “嗯,没事。”香宝点头。

    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印透了范蠡的白袍,如一朵鲜艳的花朵般缓缓绽放开来。

    借着月光,范蠡看清了她身上大片的血迹,一时惊惶失措:“你受伤了!”

    香宝低头看了看,本来没觉得,这么一看,立刻腿都软了,张了张嘴巴,身子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范蠡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拦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了守墓的小屋。抱着香宝放在茅屋内一个简易的小榻上,范蠡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香宝瑟缩了一下,微微皱眉。

    香宝左边肩膀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疼得他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没有药,范蠡只得撕了自己的衣服将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随即又匆匆转身捡了屋外的柴来开始生火,大概是木柴被大雪覆盖,有些潮湿,火怎么也生不起来。香宝蜷缩着躺在小榻上,额前满是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

    终于,他放弃了生火,转过身来将她抱紧。

    “很痛吗?”他面色焦急。

    香宝低垂着头,冷汗从额头一直滑落到唇角,面无人色。

    “也不是很痛……”她颤抖着喃喃。

    她说她不痛……

    范蠡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开始痛,痛楚越来越强烈,连呼吸都不能。若是以前,香宝一定会赖在他怀中撒娇,连小小一点伤口也会夸张地喊“好疼”,还会因为吃药而跟他讨价还价……

    可是现在,那样深的伤口,她说她不痛。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她的伤口,香宝便疼得一阵哆嗦。

    她一痛,他的脸色便比她的还要难看。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他才放下心来。

    许久许久……

    香宝突然惊醒。

    “好些了没?”他缓和了面色,轻问。

    “我睡了多久了?”香宝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

    “天刚刚亮。”

    “什么?!天都亮了?”香宝着急起来,推开他便要起身。

    “小心伤口。”范蠡忙扶着她。

    “君上在哪里?我要见君上。”香宝急道。

    范蠡一怔,一贯温和的眼眸里浮上了莫名的失落和哀伤。

    “你伤成这样……”他伸手来轻触她的脸,香宝侧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收回。

    “我要回去。”香宝推开他,“我要去见君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香宝回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很暖,是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香宝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骨。

    突然,门咣的一声被风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香宝散开的头发,香宝猛地惊醒,咬牙推开范蠡的手。

    范蠡的手孤单单伸在冰冷的风中,墨黑的双眼满盈着难辨的痛楚。他抬手,拔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替香宝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他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她的长发,将扬起的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自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髻之上。

    香宝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她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手中的木簪蓦然落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头垂眼,仍是仔细地将那木簪插入她的发间,冷风吹乱他散开的头发,拂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的眼前却突然出现夫差苍白的面容,咬了咬牙,她转身冲出门去。外面风很大。脚步渐渐放缓,香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范蠡的白袍,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君上在哪里?”身后,范蠡的声音轻轻响起。

    香宝转身看他。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身上的袍子拉好:“我陪你去找他。”

    范蠡扶着香宝,在前面的草地里找到了他来时所骑的马。避开她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马,细细护在怀中,依诺带她去寻勾践。

    因为化雪,一路都是泥泞。天已经大亮了,香宝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焦急。

    “这里?”站在吴宫门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香宝微愣。

    “嗯,君上本来一直住在阖闾墓旁,但最近夫差刚刚买进了一批良马,便命君上住在这里,以便照料马场。”

    范蠡伸手,轻轻叩了叩门。

    “范大夫么?进来吧。”里面响起了君夫人的声音。

    香宝忽然有点好奇,若君夫人看到她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屋,屋里点着灯。香宝四下环顾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抬头便见到了君夫人,只见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要维持自己的那份气度。

    “香宝?”是勾践的声音,略带着讶异。

    “见过君上。”香宝转头看向盘腿坐在榻上的勾践,忙低头行礼,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很疼。

    “罢了,起来吧。”扫了一眼她染血的衣裳,勾践缓缓开口,“我如今这般模样受你这礼着实怪异。”

    香宝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虽然如此打扮,他却仍是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此人心机之重,城府之深,着实可怕。再回头看君夫人时,她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真不愧是勾践的夫人。

    “有什么话,与君上讲,我去外面守着。”范蠡低低地说完,便走出门去。

    勾践饶有兴致地看着香宝。

    “君上。”香宝低了低头,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嗯?莫非香宝是为夫差说情来了?”勾践笑道。

    香宝悚然一惊,随即又低下头去,没有急于撇清自己:“君上知不知道伍子胥?”

    “是个人才。”勾践点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是,伍子胥是宁死不降之辈,当初他极力反对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诚,若非夫差心意已决,或许君上已无复国的机会……”

    “所以?”勾践看着她。

    “夫差如果死了,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到那时,一定会先拿越国祭刀。”

    勾践仍然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以香宝之见,寡人应当如何?”

    “这一回夫差中毒,宫中已乱,君上可以借这个机会表现对吴国的忠诚,为他日返越打下基础。”

    “香宝……”勾践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一向是善于掩藏自己的,就连入吴都是被迫的,今日,为何如此锋芒毕露?”

    香宝呼吸微微一滞,眼前出现夫差毫无生气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半晌,她缓缓开口。

    “是么?”勾践的声音淡淡的。

    香宝咬了咬唇,退出房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勾践微微眯起双眼:“夫人,有些事,你太过自作主张了。”

    “君上……”君夫人一脸错愕,欲言又止。

    “昨夜一役,损失了十八名死士,不过……还好她没事,否则夫人便铸下了大错。”

    “大错?”君夫人似笑非笑,“莫非君上心怀仁慈?”

    “若她因你而死,范蠡必不会再全力效忠于寡人,而且……”勾践淡淡地瞥了君夫人一眼,“她在吴国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可是夫差不是已经……”

    “她想到的,夫人却没有想到吗?”勾践浅笑,“寡人只是惊讶她的心思竟然可以如此之缜密。”

    “君上,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君夫人忽然明白了过来。

    勾践没有否认。

    “她可迷惑夫差,可牵绊范蠡,只是君上……”顿了顿,君夫人忽然幽幽地开口,“她于你,又是什么?”

    勾践闭目不语。君夫人揪紧了粗布裙摆,咬唇。

    香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范蠡难解的目光。

    “谢谢。”张了张口,香宝发现自己除了道谢之外,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

    “你的伤需要上药。”

    “嗯。”香宝点点头。

    范蠡看着她,微微皱眉。香宝低头解下身上的袍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宫。

    范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手中的袍子犹带着她的体温,也染着她的血。

    宫门口,香宝又被守卫拦下了。

    “你是何人?”

    因为换了一班守卫,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想着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像样。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道。

    香宝抬头,竟是史连。她这才想起夫差曾经说过史连归降的事,经过昨晚之事,香宝知道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投诚,潜伏在吴宫,他也是有自己的任务吧。只是……他这么快就返回吴宫了?

    “史将军。”见是史连,守门的侍卫低头行礼。

    “嗯,我是来接西施夫人的。”史连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

    “这……我们从未见西施夫人出去过。”守门的侍卫皱了皱眉,颇为怀疑地看向香宝。

    这也难怪,香宝一身的血渍,看起来的确是……呃,很可疑的样子。

    “昨夜夫人离宫为大王祈福,你们竟然毫无察觉,这门禁看来还要森严些。”史连仍然寒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将责任推给了那些可怜的侍卫。

    谁祈福会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只是见史连这样,那些守卫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竟然也没敢再多作刁难,就这么放行了。

    香宝暗暗纳罕,史连虽然是将军,但到底不过是个降臣,怎么竟会令这些侍卫如此惶恐?再看看那些侍卫面色青白的模样,分明被吓得不轻。香宝忍不住皱眉,莫不是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夫人,大王清醒了些,要见夫人。”史连一本正经地低头道,“请随臣来。”

    香宝愣愣地点头,走进宫门。史连上前一步,将一直搭在臂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的手臂,宽袖的长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知道她这副模样会被挡在宫外,所以特意来接她的吧。

    昨夜那一剑,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史将军的伤……”微微迟疑了一下,香宝终是开口道。

    “只是为了还你一命而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头往宫里走去。

    香宝忙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香宝以为他不会理会她的时候,他突然又低低地开口道:“伤口无碍。”

    香宝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史连脸上一抹可疑的暗红。刚走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伍子胥,他从香宝身边走过,冷冷看了她一眼。

    香宝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的视线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此次下毒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可要谨言慎行,切勿被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哼。”话说了一半,他甩袖从香宝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香宝忽然醒悟过来,忙回头看向史连,“下毒者抓到了?”

    “嗯。”史连看着香宝,眉间微微皱起,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是谁?解药呢,找到没有?”香宝又问道,虽然该对勾践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勾践会怎么做,她根本没把握……

    她只是在赌而已,一场无本的赌。但若是真的抓到了下毒者,那夫差的性命便能保住了。如此想着,香宝心里竟然有种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玲珑。”史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玲珑?香宝皱眉,甚至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是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史连暗杀失败,玲珑欲对付她的小手段,那样一个只会使些小计谋的女人,真的有能耐给夫差下毒?

    有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香宝竟然在凛冽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腥味,血的腥味。

    是错觉吧。香宝加快了脚步随史连回醉月阁。经过揽月阁的时候,见揽月阁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片死寂。

    史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香宝不解地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醉月阁的门口。

    “夫人……”梓若惨白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见她如此模样,香宝心底的疑问更甚。忽然有什么滴在了她的面颊上,是化开的雪水吗?抬手轻轻拭去,钻入鼻端的却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眼的……竟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

    微微一阵晕眩,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血水落下的方向,脑中轰然一响,她的脚步生生地定住了,一股酸水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昨夜的雪已然过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所照之处,醉月阁的牌匾之上,赫然悬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

    凌乱的长发半覆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头顶上还留着一簇残雪,雪正一点一点化开,沿着凌乱的发丝滑下。那条旧疤被掩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真切,圆瞪着的双眼目眦欲裂,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怨恨。暗红的血水在断颈处缓缓凝聚,然后和着化开的雪水一起滴落……

    那张脸……是玲珑!她惨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已然干涸的泪痕……

    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香宝微微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夫人,夫人!”梓若顾不得害怕,飞奔了出来,伸手扶起她,“伍相国他……”

    腹内空空如也,满嘴的苦味,香宝什么也吐不出来。半靠着梓若,香宝站直了身子,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夫人,你怎么会受伤?”抬手间,梓若看到了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香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大王……怎么样了?”

    “还是……还是那样……”低头抹了抹眼泪,梓若道。

    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再看头顶牌匾上那颗噩梦般的头颅,香宝在梓若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醉月阁。从土城里不解世事、天真浪漫的少女,到吴宫内怨天尤人、心怀不忿的侍妾……她本该可以留在越国,留在原地,做最最单纯的女子……

    只可惜,一切成空。

    一踏进醉月阁,香宝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眉,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香宝抬手掩住了口鼻。

    “玲珑想对大王下毒……被伍相国发现了。”梓若见她掩鼻皱眉,忙道,“结果毒液被打翻,所以才这么难闻,不过我已经吩咐人来打扫了。”

    “所以伍相国一剑杀了玲珑,并砍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的门上?”香宝接口道。

    那么刺鼻的味道,夫差会吞得下去,除非他傻了……

    “嗯。”梓若轻应,脸色却是白了白,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噩梦里。

    香宝冷眼看着那些宫人侍婢们忙着打扫清理,地上暗红的血迹仍在,屋子里血的腥味、毒的臭味混和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也难怪刚刚宫门口那些侍卫会如此地诚惶诚恐了,却原来是有人大开杀戒了……

    当年伍子胥可以为了向楚平王报灭门之仇,投入吴王阖闾麾下,最后率吴兵攻城,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样一个聪明狠戾的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削下玲珑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是为了杀鸡儆猴吧。很不幸,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香宝似乎就是那只猴子,还是一只会当祸水的猴子……

    如果他们查到的所谓下毒者便是玲珑的话,那么解药便是不用再指望他们了。

第三章 纵虎归山(四)

    四、有惊无险

    没有再待在外面,香宝径自走向卧房。郑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宝进来微微一愣,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随即撇开头,仍是坐在一旁,也没有理睬香宝。

    榻边的铜炉里燃着炭火。香宝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灰败了,白色的单衣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连一贯张扬的长发也顺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香宝伸手从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长袍来。细细地抚摩着那明黄的长袍,香宝微微有些出神。虽然以往对他张扬跋扈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每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顺从无害的模样。

    “夫人,你的伤,要不要……”梓若小声地提醒。

    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这个样子,若是大王醒来见到,必会恼的。”梓若又劝道。

    香宝想了想,随梓若进房换了件衣衫,再出来时,郑旦已经不在了。

    “梓若,什么时辰了?”

    “辰时。”梓若答道。

    香宝没有出声,只是在榻边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昏睡中的夫差出神。如果勾践没有改变主意,如果夫差就此死去……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感觉到心口开始钝钝地疼,那种感觉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然后疼得无法抑制……

    “什么时辰了?”枯坐了许久,香宝又问。

    “午时。”梓若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了。勾践还没有来……

    香宝定定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忍不住缓缓伸出左手,受伤的肩膀被扯动,很痛。她轻触他放在身侧的手,明明铜炉中燃着炭火,他的手却还是好凉,凉得……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一般,她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去。

    那冰凉无力的手却是微微动了一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掌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香宝稍稍平静了些。

    狭长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定定地看着香宝。香宝竟然不忍心撇开眼去,只得就那样看着他。

    “你哭了。”他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显得那样地不合时宜。

    香宝垂下眼帘,抬起自由的右手拭了拭眼角,果然有些湿润。撇了撇嘴角,眼睛却仍是涩涩的,香宝嘟囔:“看到我哭,你就这样高兴?”

    他扯了扯唇角,刚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有黑色的血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触目惊心。

    心突地一紧,香宝忙有些慌乱地上前扶起他:“梓若,快拿水来!”

    接过梓若递上的水,香宝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将水递到他唇边。夫差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就着她的手漱了口,竟是说不出地顺从。

    半晌,香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大喇喇地靠在她怀中,一副虚弱的模样,尽情地揩油吃豆腐。香宝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连带着香宝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是勾践,依然没有出现。她低头看了看夫差,他依然靠在她怀中,狭长的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身材那样高大的夫差靠在稍嫌“小巧玲珑”的香宝怀里,那样的画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看着我干什么?再睡一下吧。”香宝低低地嘟哝。

    “睡了醒不来怎么办?”他看着香宝,有些吃力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再者……寡人也想多看看夫人呐……”

    明知他故意如此,香宝的眼睛却仍是不争气地有些模糊了起来。心底的疼痛和慌乱让她不知该如何以对,香宝咬牙拍下他的手,站起身来:“看我难受你很得意是不是?”生生地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香宝狠狠瞪着他,“我承认我是完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死了我会哭,会痛,你很得意是不是?!”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大吼,情绪失控,近乎崩溃。

    夫差略略一怔,随即扯开唇:“唔,我很得意。”

    香宝呆住,咬了咬微微发白的唇,她有些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掉头便走出了房间。她到底在说什么呀!站在房门口,香宝抬起右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夫人?”梓若担忧地跟了出来。

    香宝没有应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屋外,“什么时辰了?”

    “申时。”梓若答道。

    香宝轻轻咬唇,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勾践还没有来……

    郑旦一直就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手里握着一缕黑发,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沉,她才蓦然惊醒,快步走出醉月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颗挂在匾额上的人头,血淋淋的令人心惊。

    出了醉月阁,她往北走过几处极尽奢华的走廊,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大概因为化雪的关系,小路有些泥泞,路的两旁种着些竹子,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眼前是一处颇有些隐匿的居所,带着些凄清的味道。脚上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泥土的气息,有些潮湿,郑旦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脚下越行越急。

    湿润的空气中略略带着酒的味道,清冽而芬芳。走了不多久,耳边便隐隐听到有剑划过风的声音,刚劲中带着阴柔。郑旦这才停下脚步,见越女缓缓收剑回鞘,转过身来,英姿飒爽。

    郑旦看向越女身后,几根竹子间,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在这寒冬里,红的粉的,生机勃勃,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却又诡异至极。

    一阵风掠过,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些是什么花?”郑旦问。

    “醉美人。”越女淡淡地道。

    “解药呢?”看着越女,郑旦忽然开口。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醉月阁故意打翻药瓶的时候,我刚好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怜了玲珑无辜惨死,所以……”眼睛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讥诮,郑旦声音微沉,“大王的解药,给我吧。”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夫差死了,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啊。还是……你根本已经忘记了越国,忘记了你身负的使命?”

    “越国?使命?”郑旦冷笑,“别说那么可笑的话,玲珑的头颅还在醉月阁上悬着呢。”

    “为国牺牲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越女道,“当年一场李之战,若不是范蠡、文种定下奇谋,若不是成百上千的死囚纷纷在吴军面前自刎殉国,越国早就已经亡了。死囚尚能如此,你倒不懂这护国的道理了?”

    “护国?呵呵,我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一日我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却在墓园遭到暗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越女淡淡地看着郑旦,没有开口。

    “我们怀着复国的理想入吴,我们做好为了越国牺牲的准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愿意成为无知无觉的棋子!在拜祭自己姐妹的时候遭到暗杀,她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在那里!她们在吴宫里处处谨慎小心,唯恐落下把柄,可是她们却没有料到要提防来自背后的箭!她们大概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越人手里!” 郑旦大吼,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染上一层绯红。

    “她们的死,也是为了成全越国。伍子胥是我们的绊脚石,一切能够挑起他和夫差之间矛盾的可能,我们都不会放过。”

    “只是为了陷害伍子胥?只是为了让夫差相信那是伍子胥下的手?”郑旦冷笑,“也许吧,也许你们成功在夫差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可是我却想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们所有人入吴,都只是为了被牺牲,唯独那个假西施,才是美人计的中心,是不是?”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道:“你该不会,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了吧?”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郑旦缓下情绪,道,“那一日在墓园,生死之间,我躲在墓碑后面,看着那些一起入吴的姐妹遭受利箭穿心,然而……我竟然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中看到了史连!就因为看到了他,君上居然派史连潜入吴宫杀我灭口!如果夫差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吧?”

    那天上,残阳如血。

    “我没有时间同你嗦,快将解药给我!”郑旦已经沉不住气了。天色已晚,再拖下去,夫差命在旦夕。

    越女微笑,没有理会郑旦,只是兀自抬头看了看天。

    郑旦正要开口,越女却是先开了口。

    “时间到了。”越女笑着道。

    “什么意思?”郑旦心里突地一沉。

    “一天的时间……”越女轻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的笑意,“已经到了。”

    身子猛地僵住,郑旦倏然抬头:“你……”

    “看来你倒是真的很担心夫差呢……”越女敛去笑容,淡淡道。

    郑旦咬了咬牙,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回醉月阁。越女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概是她长年练武的关系,郑旦挣脱不开。

    “你知道得太多了。”越女的声音有些冷。

    “想杀我灭口?”郑旦眯了眯眼睛,轻笑,“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孤身跑来找你?”

    越女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松了手。郑旦没有再理会她,转身便跑向醉月阁。

    走廊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一片枯黄的叶子,一阵风刮过,卷走了那片叶子。香宝定定地看着它从她眼前飘过,在风中飞扬,旋转,落地,归于死寂。香宝的心,仿佛也随那落叶经历一场生命的轮回,轻舞……然后沉寂。

    这深冬,好冷。

    “夫人,你不回去看看大王?”身后,梓若轻声道。

    香宝摇头,她不敢回去。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香宝才转身急急地走回醉月阁。一步、两步、三步……

    香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清晰。她心中开始懊悔,懊悔之前没有陪着他……

    若他就此……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会痛。

    站在门外,香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脚踏进房中,然后……她看到夫差的眼睛,那狭长的双目,正看着她。

    他半倚着榻,坐着。榻下,是跪着的勾践。

    “大王,今日勾践可下尝大王之粪便,他日必定上食大王之心!”伍子胥固执的声音清楚地传进香宝的耳朵。

    香宝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听到这句话,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勾践他,还是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跪倒在地的勾践,他只是谦卑地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没事了。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香宝倚着门,只觉得全身都发软,半点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伍子胥尚在进着逆耳的忠言,夫差只是看着香宝,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王……”见夫差竟是充耳不闻,伍子胥气急。

    夫差突然缓缓起身,不理会身旁欲为其披衣的侍女,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站起身来。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向她走来,步履仍是有些摇晃,剧毒侵蚀了他的身体,现在定然是十分虚弱的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香宝仰头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病弱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眸却异常的明亮。他有些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然后……她脸上湿冷的泪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收回手,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手中……握着她的眼泪。

    众目睽睽之下,夫差伸手,将香宝拥进了怀中。香宝没有挣扎,埋在他怀里,眼泪汹涌而下。

    郑旦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转身退了出去。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五)

    五、华眉入罪

    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香宝侍候,夫差斜斜地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黑幽幽的眼睛看着香宝,一眨也不眨。

    “要喝水吗?”被他盯得发毛,香宝怯怯地问。

    夫差摇头,继续盯着她看。

    “那……饿不饿?”

    继续摇头。

    “躺下睡一会儿?”

    摇头。

    “你想怎么样嘛!”香宝怒了。

    夫差笑了起来,忽然坐起来,张开双臂:“过来。”

    香宝脸微微红了一下:“不要。”

    “那我过去?”夫差扬眉,“说不定我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说不定我一起来就会昏倒,说不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香宝已经急急地走到他身边。夫差笑了起来,伸手,软玉温香抱满怀,微微一用力,便将香宝拉上了榻,压在身下。

    “你……你身体还没好……”涨红了脸,香宝小声地道。

    “好得很。”他轻笑着挑开她的衣带。

    香宝闭上眼睛,咬唇。感觉到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香宝疑惑地睁开眼睛,随即被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好可怕呀……

    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夫差看着她左边肩上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殷红的血虽然已经干涸,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危险极了。

    “?”香宝打算装傻。

    “来人!”斜睨了香宝一眼,夫差坐起身,替她拉好衣裳,“传医师来。”

    以为大王身上的毒又有什么变故,医师们屁颠屁颠地赶来,却看到黑着面的大王,和缩在一旁成小媳妇状的西施夫人。

    瞥了香宝一眼,夫差皱了皱眉:“算了,你们退下,传越女来。”

    越女听传赶到醉月阁的时候,还疑心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看到受伤的香宝后,立刻明白了。

    “伤得如何?”夫差没有看香宝,径自问越女。

    “伤口很深,虽然及时包扎过,止住了血,但是因为没有上过药,所以需要拆开来重新上药才行,否则伤口很难痊愈。”越女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现在伤口的皮肉和包扎的布长在一起,拆的时候可能会撕裂皮肉,会有点疼。”

    “啊?”香宝张大嘴巴,立刻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我不要拆,随它长去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好的……”

    “嗯,你拆吧。”夫差点头,完全无视香宝的抗议。

    “是,大王。”越女点头,起身从腰间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药粉来放在杯中,用水和开。

    “?”香宝瞪大眼睛,明明她才是当事人啊,为什么要忽略她本人的意愿?

    越女转身拿干净的布蘸了药水,一点一点将裹着她伤口的布浸湿,白色的布上那干涸的血迹因此显得更加鲜艳起来。

    夫差微微皱眉。

    越女解开绑在伤口处的结,一点一点将布撕下来,白色的布连皮带肉地一点一点被扯开,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哪是有点疼,分明是很疼啊!

    “啊……啊……”香宝惨叫起来,“好疼,好疼啊……”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伸手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啊,疼疼疼……”香宝白着脸惨叫连连。

    “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胡来。”夫差冷哼,幽黑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担忧。

    那一丝担忧落在越女的眼中,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

    “呜呜呜……哇……不要……疼啊……”香宝继续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

    “不准哭。”夫差被她叫得心烦意乱。

    “呜哇……为什么不准哭……为什么……呜哇……我偏哭,就哭……哇……”

    夫差抬手,将手腕塞进她嘴里,香宝一口咬住,恶狠狠地瞪他。手腕上一痛,夫差哭笑不得。沾了血的布终于拆了下来,越女在伤口上敷了药,重新仔细包扎起来。

    “好了,这伤口不能沾水,我再开一些药。”收拾了东西,越女起身告辞。

    夫差点点头,回头看向小狗一般啃着他手腕的家伙:“松口。”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直了。

    拍了拍她的脑袋,夫差放缓了声音:“没事了,松口。”

    香宝这才松开嘴巴,夫差收回手一看,手腕已经被咬出了血,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下口还真狠。

    “看,都是你的口水。”夫差晃了晃手腕。

    香宝的眼睛还在发直,然后头一歪,倒了下去。

    可怜的香宝姑娘痛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司香正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她,梓若站在他身旁。

    “娘?”见香宝睁开眼,司香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叫了起来。

    “夫人!”梓若也叫了起来。

    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香宝抬了抬手臂,发现自己全身都软趴趴的动弹不得。

    “别乱动,小心伤口。”司香忙按住她的手道。

    “夫人真是的,那样深的伤口都没有好好上药,你是没看到大王的表情有多可怕!”梓若缩了缩脖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这才想起自己的悲惨经历,牙齿咬得“咯嘣”响,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大王呢?”

    “呃,父王有事先走了,说晚点来看你……”被香宝充满怨念的眼神盯得发毛,司香忙道。终于知道父王为什么先溜了,她看起来好可怕呀……

    “哼!”香宝用鼻孔表示愤怒。

    香宝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能勉强下地。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面向一室的阳光,香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静静享受着这午后难得的温暖。

    门外,醉月阁的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光灿灿的。

    听梓若说,那一日夫差在醉月阁外看到那颗悬在匾上的惨白头颅时,神色阴晴不定,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取下那个差不多快要被风干的狰狞头颅,抬手眼也不眨地就丢进了站在一旁的伍子胥怀里。

    这倒是很像他的作风,只是因此,他与伍子胥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更深了吧。

    “夫人,夫人……”梓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华眉夫人被带走了。”

    “什么?”香宝大惊,玲珑的死,还不足以了结这件事情吗?

    “据说是大王彻查下毒之事,然后……在揽月阁里找到了罪证。”梓若有些迟疑地道。

    香宝站起身,捏紧了拳头。

    “夫人,你去哪儿?你的伤……”梓若拉住她,叫了起来。

    “去送送她。”低低地说完,香宝推开梓若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出了门,沿着走廊,香宝越走越急,在揽月阁门口,她看到了华眉。

    华眉双手被缚,却是丝毫不显狼狈。长长的青丝仔细地挽起,一支精致的发簪斜插入鬓,蛾眉淡扫,朱唇点赤,一袭暗红的宽袖长袍,她竟不像是入罪之人,倒宛如出阁一般。

    抬头,华眉看到了香宝。

    “到底还是妹妹贴心,这个时候还敢来送送姐姐。”朱唇轻启,粉面含笑,她盈盈道,美得不似真人。

    香宝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美,那种……宛如飞蛾投火般的美。

    “该走了。”一旁,有侍卫不耐地催促。

    “我们姐妹一场,让我送她一程吧。”香宝看向那侍卫,从袖中掏了些钱塞进他手里。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带人走远了些。

    所以说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真的……是你吗?”香宝看着华眉,问道。

    “是不是我都不要紧,这是我的宿命。”华眉轻声道,带着一种看透尘世的倦然。

    “不是你对不对?你只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是不是?”香宝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是谁?你告诉我呀。”

    “别傻了,到了这一步,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华眉轻轻推开香宝,又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

    “你不觉得冤吗?”看着她,香宝有些涩涩地开口。

    “冤,好冤。”华眉笑,“一样是女子,却一世无夫婿疼宠,枉我名为华眉,却一生无人为我细心画眉呢,真的好冤……”

    香宝默然,她竟是甘心入罪吗?勾践,你究竟施了什么咒法,竟令得华眉甘心为你赴死?

    “该走了。”站在远处的侍卫催促。

    终于有泪盈于眼睫之上,华眉低头握紧香宝的手。

    “妹妹万事小心。”华眉张了张口,终究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转身随着在不远处等待的侍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温暖的阳光下,她的身影在揽月阁的空地上留下一片孤单的剪影。只余下香宝,站在原地,面向着阳光,看着她离开。

    南北路何长,中间万戈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玲珑死了,华眉走了……当初由越入吴的女子竟然只剩下她和郑旦了……

    看着华眉离开,香宝转身,竟然看到了勾践。

    “吴王命我来送华眉最后一程。”见香宝看着他,勾践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又是试探,无休止地勾心斗角。

    “是谁?”香宝看着勾践。

    “什么?”

    “下毒的,是谁?”

    “华眉。”

    “不可能。”香宝微微咬牙,“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夫差。”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比较安全。”

    香宝忽然倦极,不想再理会,低头转身就走,刚到走廊拐角的时候,便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是郑旦。

    香宝呆了呆,她在这里多久了?

    郑旦拉着香宝进了拐角处,彻底从勾践的视线中消失,然后才放开手,没甚表情地看着她。

    “你想知道下毒的是谁吗?”

    “你知道?”香宝惊讶。

    “越女。”

    “怎么……可能……”香宝惊住。

    越女她,又在这一场阴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侧头看向华眉离开的方向,郑旦的声音淡淡的:“那个傻瓜竟然就这样顶下了所有的罪名,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越国。”

    郑旦嗤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

    “也或许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听从勾践的苦衷,也或许……她爱上了那个永远不可能为她一世画眉的男子……”香宝低头,声音极轻。

    初见那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她转身盈盈一笑,环佩叮当:“我是华眉,叫我华姐姐吧。”

    ……

    “是吗,那真是悲哀呢。”郑旦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凄楚。

    华眉为何甘愿赴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只是她再也不可能亲口说出来了。

    “还记得去拜祭思茶和秋绘的那一天吗?”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样多的血,那么多如花的女子倾刻间凋零,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杀手,是君上派出的。”郑旦轻飘飘说出真相,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在笑谁。

    香宝愣住。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傻一点,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自然有人护着,多好。”郑旦看着她,“可惜我没那个命。”

    “你怎么知道的?”香宝垂下眼帘,问。

    “我亲眼所见。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君上还派出史连来杀我灭口。还记得我请你来揽月阁的那一晚吗?”

    香宝记得,那一晚她在揽月阁里救了受伤的史连:“那天大王也是你刻意请去的?”

    “对,史连是来杀我的。”郑旦坦然承认。

    “君上那么做,是想嫁祸伍子胥?”香宝忽然轻声道。

    “你也不算太笨。”

    香宝默然,忽然记起那次狩猎,夫差为了追鹿闯进密林深处,伍封用言语激她,要她一同入林寻找夫差,结果她在林中遇伏,她一直以为是伍封要杀她,如今看来……

    “我想,那一日在我们去墓园祭拜之前,华眉就已经知道君上的计划了。”

    “为什么这样说?”香宝一震,抬头看她。

    “因为她奉命保护你。你自己回想一下就会明白了,变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浴血逃生,你呢?”

    是华眉。眼见着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她根本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是华眉第一时间拖着她躲了起来。

    那一日,也是华眉匆匆赶到醉月阁,告诉她秋绘为了拜祭思茶而被云姬扣下毒打。然后,在她也挨打的时候,夫差那么巧便出现救了她,再然后……夫差同意她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

    当时,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所有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重新连起来,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我真是嫉妒你,不管有多少危险,你永远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郑旦看着她,道。

    出乎意料之外,郑旦竟然和香宝平平静静地聊了一个下午,或许……是华眉的离开,让她们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吧。惊觉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了,香宝和郑旦离开了揽月阁的走廊,各自回自己的寝宫,仿佛从未如此交谈过一般,又成了陌路人。

    华眉被处死的第五天,夫差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勾践也在被邀请之列。

    王座之下,勾践安然饮着酒,伍子胥黑着脸,伯在夫差座下赔着笑,气氛诡异至极。酒过三巡,夫差忽然放下酒杯,道:“今日宴请诸位,是因为寡人有一件事要宣布。”

    众人忙放下酒杯,停止了交谈,仰头洗耳恭听。

    “越君勾践,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为表心意,特许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夫差一语惊人。

    大殿之上一片静默,众人皆呆愣住。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静默中,勾践的声音忽然不急不缓地响起,他起身跪下,以头抵地,“微臣必定年年朝拜,岁岁进贡,以感谢大王的恩德。”

    夫差扬唇不语。

    “万万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大声道。

    “越君对寡人忠心耿耿,若非有他,寡人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呢。”夫差笑道。

    “勾践这厮狼子野心,请大王三思!”伍子胥继续谏言。

    勾践仍是恭顺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开口为自己争辩。

    “伍相国多虑了。”夫差不急不缓地啜饮着杯中酒,冷眼看着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红耳赤。

    “你!你!你!竖子不足与谋!”伍子胥气急,转身拂袖而去。

    “吩咐下去,明日再设宴,送越君返越。”看着伍子胥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夫差笑道。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伯忙大呼道。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俯首,连声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夫差扬着唇缓缓走下殿,狭长的眼中幽黑一片。

    身后,那声声“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站在殿外,夫差仰头,忽然道:“你也在疑惑吗?”

    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答。

    “勾践是个人物,留不得,杀不得。”夫差转身,看向黑暗中的人影,“留他在身边,寡人在明,他在暗,与其养虎为患,不如纵虎归山。”

    “是因为她受伤吗?”黑暗中,那个人影忽然轻声道。

    夫差笑了起来:“也许。”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六)

    六、返越

    勾践返越那么大的消息,几乎立刻在吴宫里传遍了,香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逗着司香玩。

    “你说……勾践今天回越国?”笑意微僵,香宝转身,看向梓若。

    “是啊,听说昨天夜里大王在宴上说的。”梓若道。

    “娘?”司香见香宝面色有异,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香宝却是置若罔闻。

    勾践,他终于如愿了……

    这一次夫差中毒,原本就是他为能够顺利返越所做的铺垫吧。明明一早就是这样打算的,他却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故意那样套她的话。

    多可怕的人。

    没了玩闹的兴致,香宝安静下来。

    下午的时候,香宝关了门一个人在房里,连窗子被风吹开,她都没有起身去关。直到感觉身后有人,她才回过神来。

    “范大夫。”她看也没看,便笑道。

    站在她身后的范蠡微微一僵。

    “你是来道别的?”没有转身,她轻声开口。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转身看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仿佛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他转身要离开。

    “范大夫。”她忽然开口。

    他的脚步顿住。

    “密林那一次,刺杀我的,是你吗?”她问。

    他猛地一颤,回过头来。

    “是你吗?”她问。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终于开口,满目萧然。

    “嗯,我知道。”香宝笑着点头,她当然知道,若真是伍封,那一次,她早死了吧,哪那么容易便逃出生天。

    “香宝……”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想碰触她,却终是生生地收住了手,“越国已复国在望,无需太久,你……可愿等我?还了君上的知遇之恩,天涯海角,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他急急地说着,仿佛一个急于求得承诺的孩童。

    “夫人,夫人!你开门,开开门呀!”门外,梓若的声音响起。

    范蠡仍然看着她,在等待一个承诺。

    “夫人一个人在里面很久了,快把门打开……”梓若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香宝定定地看着范蠡,他也看着她,不动。

    有人在撬门。

    “还不走?”香宝忽然道,“若是他们闯进来,发现范大夫在我房中,只怕君上的计谋再妙,也脱不了身了。”

    范蠡后退一步,神情有些狼狈。

    咣的一声,门被打开,梓若闯进房间的时候,只见香宝一个人呆呆坐在窗前,面上无喜无悲。

    “夫人,你怎么了?”

    “头有些疼,吹吹风。”香宝侧头,笑。

    公元前490年,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

    勾践返越后,即将国都由诸暨迁往会稽。

    “迁都?”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夫差笑着抚了抚腕上的齿痕,“寡人以为他应该更沉得住气才对。”

    果然还是难忘会稽山围困之耻吗?

    最寒冷的季节过去,园子里的老树抽出新绿,又是一年春天。

    一转眼,勾践返越已有三年,史连却仍留在吴国,或者……他是被丢弃在吴国的棋子,亦或许……他留下,是勾践所布下的另一个局。

    夫差聚集了吴国所有的工匠,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梓若姐姐,门外有人要求见夫人,说是故人。”香宝刚刚喝了汤药躺下,便听到有丫头悄悄对梓若道。

    “夫人刚睡下,让他等着吧。”梓若看了香宝一眼,见香宝闭着眼,便挥了挥手道。

    故人?会是谁?

    香宝闭眼躺了好一会儿,始终难以入眠,只得睁开眼睛,起身:“梓若,让他进来吧。”

    “夫人醒着?”梓若微微有些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出去领了那人进来。

    是文种,他瘦了很多,鬓间竟然有了许多的白发。

    “子禽哥哥?”香宝有些讶异,有些惊喜,忙拉着梓若道,“梓若,他是我哥哥,我们许久没见了,你带她们都出去,我跟哥哥叙叙旧。”

    梓若点点头,带着众仆婢退下。

    “见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文种笑道。

    “当然好呀。”香宝笑眯眯地点头,“一天三顿都有肉。”

    说完这句,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好熟悉的话。谁曾问过她,她曾这样答过谁?那些往事……竟然已经仿佛如前生一般遥远了……

    文种笑了起来,随即仿佛又想起些什么,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钱币来,是越国的钱币。

    “给你的。”他将那枚钱币递给香宝。

    “呀,还是子禽哥哥好,始终记得我最喜欢什么。”香宝弯着眼睛笑纳。

    “是少伯让我带给你的。”文种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香宝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仍是接过,用袖口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笑眯眯地道:“果然还是钱最可爱。”

    “这一回我是送神木入吴,供夫差建姑苏台之用,本来少伯想来的,但是君上另有要事吩咐他,他走不开……”文种道。

    “姑苏台?”香宝眨了眨眼睛,这么些天不见人,原来是忙这个,“夫差建姑苏台做什么?”

    “骄奢淫逸之人,也不奇怪。”文种随口道,“我们投其所好而已。”

    “他不是那样的人。”香宝下意识地皱眉反驳。

    文种愣住,随即上前一步:“你爱上夫差了?”

    香宝没有否认。

    “香宝,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

    香宝忽然心乱如麻,再不想多说,初见文种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文种也看出些什么来,又劝了几句,悻悻地离开了,只说今晚还得赶回越国。

    “夫人,该歇息了。”见文种离开,梓若端了些点心进来,道。

    香宝心里烦躁,又不能对人言,只得点点头,爬上榻去。昏昏沉沉躺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睡意。

    入夜,夫差如往常一般踏进醉月阁,却没有见到香宝蹦出来,不由得纳罕。

    “夫人睡下了。”梓若忙上前,道。

    “这么早?”

    “嗯,中午服了汤药睡下,一直没起来,连晚膳都没有用。”

    夫差扬了扬眉,什么事那么严重,居然能够让他的夫人连吃东西都顾不上了?

    “越国的文种大夫来过。”想了想,梓若又道。

    夫差心里明白了几分,点点头。

    迷迷糊糊之间,香宝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叫:“越军攻进城来了!越军攻进城来了……”

    香宝呆若木鸡,这么快?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夫差提着剑走了进来,他一身黄袍尽染血色,长发披散,状如恶鬼。

    “大王?”香宝唤。

    狭目微眯,夫差冷冷看着她,手中的剑闪着血光:“越军攻进城来了,寡人成了亡国之君了。”

    “大王……”香宝站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大王……”她伸手,想抱他。

    他避开她的手,冷笑道:“寡人已经成了亡国之君,你不必这样假惺惺了。”

    “不是,我不是……”香宝摇头,急于解释。

    “夫差!”一声大吼,范蠡提着剑闯进门来,刺向夫差。

    漫天血光……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

    听到她的喊声,夫差慌忙掀开帘子冲进房间,便见香宝缩在榻上蜷成一团,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拼命发抖。夫差皱眉,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改掉她睡觉喜欢缩成一团的坏习惯,而且她也整整三年没有做过噩梦了。

    “夫人!夫人!”夫差推她。

    “不要,不要……”香宝拼命挣扎,尖声大叫。

    “夫人!”夫差抱紧她,“醒来,没事,只是梦。”

    “不要……不要死……”香宝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夫……夫差……”

    夫差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仿佛正被困在极恐惧、极悲伤的梦境里出不来。她梦见了什么?

    “夫差,夫差……不要死……”她哭喊着,声嘶力竭。

    这一回,夫差听清楚了。

    “我没事。”他贴着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声音传到她的心里去,“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了。”

    被泪水浸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被泪洗过的眼睛比最美的宝石还要耀眼。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手,冰凉的指尖触上他的脸,仿佛要确定他不是幻觉。

    夫差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

    “呜哇……”香宝冷不丁地放声大哭。

    “呃?又怎么了?”夫差被她吓了一跳。

    香宝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不停地打嗝。

    夫差无奈,只得被她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泪。

    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香宝微微抬头,看着夫差的睡颜。他抱着她,双手将她圈在怀里。依稀仿佛,她昨夜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梦见……他死了。

    一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香宝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哭了一夜,还没够?”闭着眼睛,他忽然开口。

    香宝吓了一跳。他的唇触上她的唇,软软的,暖暖的。

    夫差离开后,梓若如往常一般端了药进来放在桌上:“夫人,该喝药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头发,那碗淡褐色的药在早晨的阳光里还在微微冒着烟。香宝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只是夫差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喝了便是,虽然……很苦。

    她是最怕喝药的,但是这药,她一喝便是三年。

    公元前486年,吴国开邗沟,连接长江和淮水,开辟出一条通向宋、鲁的水道,进逼中原。

    因为天气有些闷热,香宝很早就醒了,夫差昨天半夜才来,还睡着。坐在铜镜前,香宝慢慢地梳头,梓若端着药进来,放在案头,又出去了。

    香宝瞥了一眼那药,心里莫名地空落起来。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香宝身后,伸手接过篦子,替她将头发梳起。

    “那碗药,喝了三年了呢。”香宝忽然开口。

    “嗯。”夫差随口应着,修长的手穿过她漆黑的发,细细地挽着。

    “今天还要喝吗?”香宝低低地道,“以后……也要一直喝吗?”

    手微微顿了顿,夫差眯起眼睛,看向铜镜中她略显模糊的面容:“夫人想说什么?”

    “那个药……”

    “夫人以为那是什么药?”挽好发,他随手挑了一只簪子插入她的发髻间,淡淡道。

    香宝咬唇,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不是避孕的吗?”

    夫差冷冷看了她一眼,放下篦子,转身走出醉月阁。香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咬唇。药已经凉了,喝在嘴里尤为苦涩,仰头一口饮尽,香宝拂了拂衣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不知名的老树,枝繁叶茂……夏天仿佛一下子就来了,连空气都是那么燥热。

    天气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闷得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夫人,回屋吧,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梓若在一旁催促道。

    香宝点点头,一转头,却在廊边看到了司香。他正笑着朝她扬手,当年小小的孩童依稀有了俊秀的轮廓,是个漂亮的少年了。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仿佛把刚刚还很阴沉的天幕撕破了一个洞,瞬间又恢复黑暗。闪电划过的时候,香宝注意到司香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轰隆隆”一声炸雷猛地响起,连香宝都被吓了一跳,

    “啊!”司香忽然蹲下身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香宝微微一愣,他怕打雷?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怕打雷?没有多想,她忙疾步上前:“怎么了,怎么了?”伸手却摸到他满面的泪痕,香宝微惊。

    “娘……娘啊……”司香一下子扑入她怀中,冲力之大,险些让香宝跌了个四脚朝天。

    感觉到他浑身冰凉冰凉的,还在不住地颤抖,香宝下意识地拥紧了他:“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香宝轻拍他的背。

    司香却仍是闭着眼睛在她怀里不停地颤抖着哭泣,仿佛完全听不到香宝的话,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香宝想带他回房,却被梓若拦住了。

    “怎么了?”香宝不解。

    “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孩子了,夫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娘,有些避讳……”

    “我是他娘。”香宝截断她的话,“你快披件衣服去找医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香宝急急地说着,吃力地抱着司香回房去。

    这副身子骨经过那么多折腾,早已不比当年,更何况还抱着这么大一个孩子,香宝有些力不从心。天空骤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香宝好不容易抱着司香回到房间,将他放在榻上躺平。

    “娘……娘……司香也可以保护你的……娘……娘啊……”司香双目紧闭,神智早已不太清楚,只是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娘……不要……不要杀司香……”他闭着眼睛,大声嚷嚷着,声嘶力竭。

    心里猛地一揪,香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司香不怕,娘很好,娘陪着你呢。”放柔了声音,香宝轻声道。

    “娘……司香真的……可以保护你的……”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满面狼藉的泪痕,他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轻语。

    “嗯,司香可以保护我的。”顺着他的话,一手轻抚着他的头发,香宝低低地应道。

    握着香宝的手,司香这才慢慢平缓下来,身子也不再抽搐了。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十分急切的样子。

    香宝微微一惊,忙回头,竟是夫差。他仅着单衣,浑身皆被雨水淋透,连额前的发丝都在往下滴着水。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检查啊!”夫差对着傻在一边的医师扬声道。

    那可怜的医师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香宝,一会儿看看夫差,一会儿又看看躺在榻上的太子殿下,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病人,哪个才是正主儿。

    香宝疑惑地看向夫差身后的梓若,她也是淋了一身的雨,正指着榻上的那位努嘴。香宝立刻明白了,忙往旁边让了让,好让夫差看清躺在榻上的正主儿。

    看到司香,夫差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传令下去,搜寻太子殿下的可以撤了。”恢复了一贯的神情,他有些漠然地吩咐。

    香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司香只是不见了一会儿而已,居然出动侍卫搜寻,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他娘死在雷雨夜,所以每逢雷雨天他都会心绪大乱,状如疯癫。”动了动唇,夫差道,顺手接过一旁侍女捧来的布巾,拭了拭脸上的雨水,淡淡道。

    香宝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医师忙上前替司香诊了脉。

    “怎么样?”见司香刚刚那副样子,香宝有些担忧。

    “脉相平和,没有大碍了。”医师点头道。

    夫差没有再说什么,淡淡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一下!”香宝咬了咬牙,喊道。

    夫差顿住脚步,转身扬眉看向香宝:“莫非夫人要寡人留宿在醉月阁?”说着,他转身便向香宝逼近,一步一步,神情危险至极。

    一旁,梓若忙自作聪明地带着医师和侍女出了房间,还服务周到地转身带上了房门。

    眉头微微一跳,香宝感觉到他强大的压迫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背后一凉,她的背已经贴上了墙,再也无路可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是你要留下寡人的,你必须负责。”他看着她,眼中幽黑一片。说着,他微凉的唇已经压了下来,狠狠在她唇上肆虐,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在惩罚。

    香宝的唇被他吻得生生地疼,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得一动不动地任他肆意亲吻,直到他垂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那……那个……”香宝讷讷地开口,感觉唇上又疼又痒,那哪里是吻,分明是啃。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耳边,他忽然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呃?”

    “只是补药。”他闷闷地道。

    “呃?”香宝微微一愣。

    “医师说你身子虚弱,必须药补。”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听在香宝耳中,竟有几分别扭的委屈。

    三年来,每天一碗的药汤,都是用最珍贵的药材熬出来的,他那么费尽心思,全让这没良心的家伙当成毒药了……

    放在心头三年的大石落了地,香宝呆了一会儿,唇微微弯起,弧度越来越大,垂在身侧的手抬起,紧紧抱住他。

    夫差哼了一声,推开她,转身要走。香宝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放手。”斜睨了她一眼,夫差冷冷开口。

    香宝仰着脸冲他笑,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放手。”声音又冷了几度。

    “不要……”香宝姑娘的胆子肥了,不怕了。

    “放……手!”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要嘛~”香宝姑娘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嘻嘻地道。

    夫差看着眼前这个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的小女人,忽然一阵头疼,瞧他宠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真是自作孽。

    “哼。”他冷哼,却没有拍开她的爪子,由着那只爪子将他的袖口握得皱成一团。

    “不要生气嘛……”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三分娇气,香宝挨近了他,讨好道。

    “哼。”

    “喂……我最怕喝苦药了耶,可是你给我的,我都喝了呀,是毒我也认了。”嘟着嘴,香宝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道。

    明明知道她在装可怜卖乖,可是听她这样讲,他的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

    “不气了?”见他面色缓和了,香宝小心翼翼地道。

    夫差勉强瞥了她一眼。

    香宝红着脸在他唇边啄了一下:“呐,不气了?”

    他忽然低头,香宝以为他要亲她,忙闭上眼睛。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她有些疑惑地刚要睁开眼睛,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司香在看……”

    香宝愣了愣,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只听到身后传来夫差嚣张的大笑。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七)

    七、馆娃初起

    一觉睡到自然醒,香宝成“大”字状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起身洗漱。

    “夫人,大王在宫门口等你。”梓若忽然进来道。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漱了口,香宝疑惑地转身问。

    “不知道。”梓若摇头,放下手中的药碗,“先喝了药再去吧。”

    香宝点点头,趁热喝了一口,随即惊讶,居然不苦!

    “大王吩咐加了一味药,不会那么苦了。”梓若笑道。

    香宝一仰脖子全喝了,心里甜滋滋的。

    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有马车在那里候着了。

    “西施夫人,请上车。”驾车的侍卫起身行礼。

    香宝爬上马车,便见夫差正坐在马车里,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摇晃着前行,香宝有些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马车外的大街。马车两旁有侍卫开道,一路尽是围观的群众,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这是入吴以来,他第一次带她出宫,上一回她出宫还是为了找勾践讨解药。

    “这是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

    “灵岩山。”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有侍从上前掀开车帘,侍候着夫差和香宝下了马车。

    “看。”夫差抬手,他的手所指之处,竟是一座宫殿。

    “这是……什么地方?”香宝疑惑地问道。

    侍从掀开蒙在门匾上的布,匾上题了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可惜那些字认得香宝,香宝不认得那些字。

    “馆娃宫。”夫差扬唇,“以后,这里便是你的了。”

    “我的?”香宝瞪着眼前那座大得吓人的宫殿。

    “嗯,你的。”他执起她的手,“进去看看。”

    玉石铺就的回廊,回廓上坠着金铃,一阵清风拂过,金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的声响,悦耳极了。

    香宝小心翼翼地盯着那走廊看,迟迟不敢踩上去。

    “怎么了?”夫差疑惑地回头看向正在原地磨磨蹭蹭的香宝。

    “这个……会不会一踩就碎掉?”香宝弯腰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膝,一手试着戳了戳地上的玉石,“看起来很值钱呀……”

    嘴角抽搐了一下,夫差回头一把拉起她:“不会碎的,整座宫殿都是你的,怕什么?”

    “就是因为是我的,我才要宝贝它呀!”香宝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说着,干脆脱了鞋,赤脚踩了上去,“呀,好凉快……”惬意地低呼,香宝兴奋地道。

    光溜溜的小脚丫踩在玉石走廊上,在玉石的映衬下,白皙得近乎透明。一脚踩下去,走廊上竟然发生“叮叮咚咚”的响声。香宝乐了,撒着欢儿跑,这么一跑,廊上便叮咚作响,惊起廊外飞鸟一片。

    “慢点跑。”夫差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一路雕梁画栋,玉饰金装,奢华得令人目眩。刚过响屐廊,便闻得一阵荷香,莲花池里朵朵花苞随风轻摇,一片碧波入眼,着实漂亮。

    香宝痴痴地看了一阵,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在想莲子羹?”凑到她耳畔,夫差道。

    香宝抹了抹嘴角还没有滴下的口水,老实地点头。

    就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人家赏荷,她想莲子羹,夫差大笑,笑得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

    沿着九曲路拾阶而上,登上一座高台,临风而立,衣袂翻飞,方圆二百里之内的景色纵览无余,香宝叹为观止。

    “这姑苏台有三百丈之高。越国送来一批木材,其中尤其有一对巨木,正好用上。”

    香宝愣了一下,他近些年神神秘秘的就是在忙这个?

    轻曼的绸帐随风轻扬,拂在香宝的脸上,掩去了她的笑容。文种说,他是骄奢淫逸之人,他却为她建了这馆娃宫。

    那她……不就真的成了祸国的妖姬了?

    此后,吴率鲁、邾、郯等国联军攻打齐国南部边境,吴大夫徐承率水军由长江入海,攻齐侧后,被齐军击溃,被迫撤军。

    公元前484年的春天悄然来临。

    “夫人,夫人。”有人轻轻将香宝摇醒。

    香宝迷迷糊糊地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案上睡着了,唤醒她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喜乐。

    喜乐是香宝入住馆娃宫的第一天便特意指定的贴身侍女,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地伶俐,而是她喜欢叫她的名字。喜乐喜乐,多喜庆啊!馆娃宫内侍婢成群,只是梓若却没有来,也许是夫差对她的惩罚已经结束了。

    枕在胳膊下的练字册上有着可疑的水迹,香宝下意识抹了抹嘴角,果然……流口水了。

    司香近几年跟着太子师傅学习,课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常来找香宝玩,她一个人待在馆娃宫里闲得发慌,便开始像模像样地学认字,可惜一提笔就犯困……

    喜乐帮着收拾一片狼藉的书案,香宝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阳光正好,打了个哈欠,香宝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夫人,午膳准备好了。”收拾好东西,喜乐跟着走了出来,道。

    “我不饿。”香宝摇了摇脑袋。

    “这可怎么是好,您连早膳都没怎么吃,要是被大王知道了……”

    香宝皱了皱鼻子,一想到吃东西,便是一阵反胃。

    “多少吃点吧,奴婢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上回夫人不是说想吃莲子羹吗?奴婢特地记下了做法,今天早上见池子里的莲子十分鲜嫩,便摘了来给夫人做莲子羹。”

    香宝有点心动,又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点点头。

    “已经凉过了,夫人尝尝看。”喜乐捧了一个精致的玉碗来。

    香宝看了一眼那碗中的莲子羹,果然清爽诱人,伸手接过尝了一口,满口清香。

    吃过一碗莲子羹,香宝又去池子里喂了一回鱼。坐在玉石制成的台阶上,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有些恍惚。

    “喜乐,你看看我,是不是长白头发了?”抱着膝,香宝忽然道。

    喜乐吓了一跳,忙凑近了来:“哪能啊,夫人这么年轻貌美,正得大王宠爱呢。”

    把下巴搁在膝上,香宝没吱声。

    中午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大概是犯了春困,香宝又怏怏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

    “夫人,找医师来看看吧,您这都吐第三回了。”喜乐担忧道。

    香宝全身乏力,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不想动弹。

    “夫人,该不会是……”喜乐忽然一惊,道。

    香宝侧头瞥了喜乐一眼:“不可能。”

    “为什么?您的症状真的很像是害喜呀!”

    “六年都没动静,你以为忽然就有了?”香宝挪了挪身子,懒洋洋地道。

    喜乐语塞。

    然而香宝这一回失算了,六年都没动静的肚子,这一回……有了!

    医师来过之后,香宝才相信了自己要当娘的事实。她从来不知道害喜会那么难受,吃什么吐什么。

    “怎么起来了?”一个温温的声音响起。

    “大王?”香宝低头,瞪着蹲在她面前的男子,下意识地轻呼。他的手有些冰,正轻轻搁在她的腹上。

    其实她的腹部还很平坦,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喜欢,就生吧。”半晌,他道。

    香宝气得想咬人,她这到底是在为谁生孩子啊!而且又那样难受!

    日子一天一天过,香宝的肚子也一点一点圆了起来。喜乐静静地站在一旁扇着羽毛扇子,香宝半倚着竹榻靠在窗边,浑身提不起一点劲。

    半晌,香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吓到了身后的喜乐。

    “怎么了,夫人?”喜乐有些忧心地上前,“哪里不舒服?”

    香宝趴在窗口,慢吞吞地摇了摇脑袋。

    “夫人,吃些梅子解解暑气可好?”抱着陶罐,喜乐笑道。

    香宝低头看了看,随手取了一枚放入口中,忍不住微微蹙眉,酸涩的感觉流连齿间,久久不去。

    “喜乐。”香宝忽然开口。

    “嗯?”

    “你听说过妹姒夫人吗?”

    “嗯,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北方齐国的公主。”

    “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拿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香宝问道。

    “呃?”喜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黯然。

    “怎么了?”香宝侧头看她。

    “奴婢原来就是伺候妹姒夫人的,妹姒夫人去世之后,才被调到别的宫里。”喜乐眼眶略略有些发红,“妹姒夫人待人极为和善,只是……那时云姬夫人得宠,妹姒夫人生下太子殿下后不知什么原因变疯了,再后来,就掉进池子里……溺死了。”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香宝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睡了一下午,天黑才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夫差正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掌放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香宝感觉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下,一抬头,便见夫差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在动。”他张了张口,半晌,只吐出两个字。

    香宝有点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司香都已经这么大了,夫差却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突然,她有些悲哀,为司香的母亲,妹姒夫人……那个葬送在这深宫中的女子,一生寂寞,一生痴恋,最后……还死于非命。

    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可有怨恨?

    “有刺客!”远远的,突然有人大叫。

    香宝吃了一惊,看向夫差。夫差略略蹙眉,收回放在香宝腹上的手,站起身。感觉到他的手离开,香宝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门外闹哄哄的一片,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刺客受伤逃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香宝不知为何总感觉胸口闷得慌,坐了一阵,终于还是起身走出房去。刚到房门口,便见一道极熟悉的红影一闪而过,香宝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假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那一身如火的红衣,让香宝一阵恍惚。

    “卫……”捂住嘴巴,香宝瞪大眼睛,看着躲在假山里的男子。

    竟然是卫琴!

    他遍体鳞伤,满身是血。

    长剑已经挥出,见是香宝,卫琴急急地收了剑。

    “夫人?”身后,有人在喊。

    香宝吓了一跳,忙回头,挡住卫琴藏身的地方,故作镇定地道:“我忽然想吃东西了,你去帮我准备一些点心送到我房里。”

    “是。”

    见那人远去,香宝这才急急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越国监国吗?”

    卫琴看着她,不语。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变,除了……他的视线落在她凸起的腹部,幽黑的眼中闪过一丝抑郁。

    “昨天夜里的刺客……是你?”香宝想了想,有些明白了。

    “嗯。”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你在这里不要走,这馆娃宫内外都是侍卫,我晚上再来找你。”急急地说着,香宝忙转身大步离开,“喜乐,我在这里。”

    看着香宝离开的背影,卫琴狠狠握拳,指甲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整整一天,香宝都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一想起卫琴满身是血的样子,便感觉心都揪在一起了。

    好不容易入了夜,支开喜乐和其他侍女,香宝忙拿了一些药品和食物溜出了房间。

    借着月色,香宝急急地跑到白天来过的假山前。

    “卫琴?卫琴,还在吗?是姐姐呀……”放低了声音,香宝道。

    卫琴就在假山后面,但那一声“姐姐”却让他退却了,香宝等到天亮,卫琴也没出来见她。

    “天呐!夫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喜乐找了一夜,终于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香宝。

    这么些年未见,当日桀骜的少年长成了高大的男子。香宝不由得记起那一日在小屋前,他带着满头包,兴高采烈地带了蜂蜜回来,那沾了血的蜂蜜……那破碎的画面,当年最后一次见面,他说……我喜欢你……

    香宝忽然就病了,养了这么些年的身体,说病就病了,还怀着孩子,一下子就瘦了下来。

    其实卫琴并没有走远,他常常在香宝窗外的那棵树上坐着,看着屋子里的女子开着窗,或躺或卧,总是面色苍白的样子。

    “监国大人。”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微微带着寒意。

    卫琴心下一凛,看向树下站着的黄袍男子。

    夫差!

    “不知监国大人在这里干什么?”夫差看着他,声音淡淡的。

    卫琴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身子不好,如果你敢在这里动手,寡人保证,你的下场会很难看。”夫差冷冷地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一般。

    卫琴看了一眼在房间里轻轻咳嗽的女子,跃身下树,没有出声。

    束手就擒。

    在香宝还不知道的时候,卫琴被判了死刑:香宝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行刑的那一日了。

    这一日,天气极其的热。喝了一碗酸梅汤,倒吐了一半,刚刚漱了口,香宝便听到走廊外有侍女在窃窃私语。

    “听说没?那个刺客捉到了……”

    “是呀,居然是监国大人,真是难以置信,大王待他恩重如山,他居然想要弑君犯上!”

    注意到香宝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喜乐忙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刺客……捉到了?”回头,香宝看向喜乐。

    “是。”觉察出香宝异样的神色,喜乐迟疑了一下,道。

    “他在哪里?!”香宝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有些尖锐起来。

    “听说被判了车裂之刑,好像就是今天在市朝行刑……”喜乐被吓了一跳,道。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香宝推开喜乐:“准备马车!我要出宫!”

    “夫人,夫人,大王他……”喜乐手足无措起来。

    “准备马车,我要出宫!”香宝厉声尖叫。

    喜乐被吓得呆了一呆,一旁有侍女立刻去传话了。

    香宝一路冲出宫门,踏上准备好的马车:“带我去行刑的地方!”

    车夫不敢怠慢,马车一路行驶极快,香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抑制不住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几乎吐了一路。

    听说香宝闯出馆娃宫的时候,夫差正在议事,当下变了脸色,起身直奔馆娃宫。

    一进门,他便拎了喜乐来问话。

    “夫人听说今天在市朝有车裂之刑,然后面色就变了……”喜乐也被吓得不轻。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夫差翻身上马,直奔刑场。

    “夫人,到了。”车帘被掀开,车夫战战兢兢地道。

    香宝定了定神,下了马车,只觉脚下一阵虚浮,连站立都很困难。前面围了一群人,香宝吃力地拨开人群,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仿若透明。

    他的弟弟,卫琴……他的头和四肢分别被绑在五辆车上,车前套着马,只待那一声令下,那些赶车的人便会驾着马车向不同的方向拉,他的身体会硬生生被撕裂为五块……

    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卫琴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如火的红衣似蝶一般垂下了羽翼,再也无法扬起。

    “唉,听说这人是别国的探子……”

    “是啊,居然想要弑君犯上,真是罪该万死……”

    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等待一场血腥的表演。

    “行刑!”行刑官高喊道。

    高高的马鞭扬起,落在马背上,马动了……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起来。

    猛地睁开眼睛,卫琴诧异地看向那个熟悉的声音所在的方向,是她!

    “不要,放开他!放开他!”香宝尖叫着从人群里挤进来。

    “出去,不要看!”感觉到拉力,感觉到撕扯的疼痛,卫琴哑着声音大喊,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被分裂成五块的样子。

    她会害怕的。

    “放开他!”香宝不管不顾地冲上前。

    “哪里来的疯妇!速速退开!”行刑官皱眉,“再不退开,一并论罪!”

    “放开他!放开他!放开我弟弟!”香宝冲到马车前,大叫。

    卫琴瞪大眼睛,那些马再往前就会撞到她,她还有着身孕……

    原本只求速死的男子神色忽然有了变化,他咬牙,被绑住的手腕缓缓往里勾住,扯住那不断往前奔的马车。

    “大……大胆!”行刑官目瞪口呆。太不给面子了!他好歹也是个资深行刑官了,哪有人车裂会这个样子的!

    扯住马车的手腕上隐隐出现血丝,卫琴感觉自己的力气快用尽了:“让开!让开!”

    “放开他!放开他!”香宝红着眼睛,大喊,声音嘶哑。

    大概僵持了太久,一匹马忽然脱了缰,竟然直直地冲向香宝所在的方向。

    “不要!”卫琴厉声疾呼。

    千钧一发之刻,突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撞翻了好些摊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从马上跃下,一剑直斩向马腿,鲜血四溅。

    那马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救他!救他!”全然不管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香宝扯住黄袍男子的衣袖,“求你救他!”

    夫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是我弟弟!求你救他……”满面泪痕,香宝不管不顾,语无伦次道。

    唇微抿,夫差提剑,跃身斩断了绑着卫琴的绳子,红衣的男子重重地坠下,扬起一片尘土。

    “大……大胆!”行刑官还从没遇见过行刑到一半被人砸场子的状况,恼羞成怒起来,“来……来人呀,给我都……都拿下!”

    夫差寒着一张脸,侧头:“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抠了。”

    “啊?”行刑官茫然。

    “连寡人都认不出来,留你的眼珠子有何用?”夫差冷声道。

    “啊?大……大王饶命……”这是行刑官这辈子最糟糕的一次行刑经历……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八)

    八、卫琴莲心

    越女听说卫琴行刺失败,被车裂于市的消息后,失手打碎了药罐子。茫茫然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残渣,越女只觉心痛如绞,耳中嗡嗡作响。

    “越女在吗?”一声轻问传来。

    越女恍恍惚惚,没有理睬。

    “请问,越女在吗?”

    越女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侍女打扮的女子:“我就是。”

    “奴婢是馆娃宫的侍女喜乐,我家夫人请您到馆娃宫中替卫公子治伤。”喜乐道。

    “你说卫公子?”越女瞪大眼睛,上前一步,“卫琴卫公子?”

    “是。”

    越女面露喜色,忙点头:“好好好,你快带路,我这就去。”

    车裂到一半给救下来的,除了卫琴也真没第二人。

    香宝坐在榻前,看着卫琴手足无力地躺在榻上,泪眼婆裟。越女仔细地查看他手脚处的勒痕,那些勒痕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翼翼地上了药,越女侧头觑了香宝一眼,一时想不明白她和卫琴是什么关系,身为吴王妃子,怎么可以大喇喇地放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榻上?

    最离奇的是……吴王夫差正黑着脸站在一旁。

    “越女。”黑面王忽然吱声了。

    “在。”被吓了一跳,越女忙不迭地起身应道。

    “看看她。”指了指香宝,夫差道。

    越女忙应了一声,拿起香宝的手腕,替她把脉。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我开一副定神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夫人的身体过于虚弱,需要好好养胎。”越女道。

    “好好养胎?”夫差扬声道。

    “是。”越女忙点头道。

    “好好养胎?”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夫差的眼睛却是斜向坐在榻上挺着肚子的某个家伙。

    越女意识到这一句不是问她的,忙噤了声。

    香宝被身后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发毛,终于后知后觉地扭头,抽噎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点头:“是。”

    不一会儿,喜乐便按着越女的方子煮了药。

    “大王,伍相国求见。”

    “让他在外面候着。”夫差淡淡道,顺手接过药碗,递给坐在榻上红着眼睛的大肚婆。

    “大王!”说话间,伍子胥已经硬闯了进来,带着一队侍卫。

    “伍相国好啊。”夫差扬了扬眉。

    “大王,这逆贼本该已经车裂于市,为何竟会在西施夫人的榻上?”伍子胥指着躺在榻上的卫琴,极为不满地大声道。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他身为监国,本该在越国为王尽忠,如今却擅离职守,并想刺杀大王,此等乱臣贼子,若不杀之,大王今后如何服众?”

    “伍相国。”香宝将药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喜乐,忽然站起身。

    伍子胥冷哼一声,不屑理睬。

    “你认识要离吗?”香宝也不恼,只问道。

    “要离是为吴捐躯的大英雄,何人不知?”伍子胥虽然清高自傲,说起要离,却也是一脸的敬意。

    “当初要离为了成全苦肉计,杀妻成仁,伍相国知不知道他有一子二女尚在人世?”香宝淡淡开口。

    “尚在人世?”伍子胥微惊。

    “那一场浩劫中,那三个孩子倾刻间变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姐姐带着妹妹逃出生天,而那个小男孩……他在血里挣扎,为了活下去,他在比武场表演杀人,那样幼小的身躯,面对那些比他强大数倍的对手……”看着伍子胥,香宝缓缓开口。

    伍子胥略略动容:“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香宝指向躺在榻上、神智未明的卫琴,“就是要离的儿子。”

    伍子胥大惊,随即冷哼:“你有何证据?”

    香宝转身,走到卫琴身边坐下,抬手捋起他左边的衣袖,他的左臂之上有一处刺青。

    伍子胥当然认得,那是要离家的刺青。

    “虽然是要离的儿子……可是他弑君犯上却是事实!”伍子胥皱眉道。

    “让他戴罪立功吧。”夫差忽然开口。

    “大王的意思是?”伍子胥看向吴王。

    “让他随军出征,伐齐。”夫差侧头,笑盈盈地看向香宝,“夫人,你说可好?”

    香宝咬唇,半晌没有开口,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卫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卫琴警觉房中有其他人在,忙支起身子:“谁?”

    夫差随手点起灯,映出半边容颜,阴晴不定。

    见是夫差,卫琴下意识地伸手,却没有摸到剑。

    “为何要刺杀寡人?”夫差淡淡开口。

    卫琴冷哼。

    “你果真是要离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卫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了救你,夫人亲口说的。”

    “是他的儿子又如何?”卫琴狠狠握拳,“为了他所谓的忠义,那个人可以杀妻弃子,身为他的儿子,是我此生最不幸的事!”

    “那么,作为她的弟弟呢?”夫差微微扬唇。

    卫琴微微一僵,面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下去。

    “她……说的?”

    “你以为呢?”夫差笑了起来,“你以为寡人为何会让你躺在她的榻上?”

    卫琴咬唇不语。

    “说吧,为何要刺杀寡人?”

    “我恨不能吴国现在就亡了。那个人以性命去效忠的国家,若是亡在他儿子的手上,那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眼中满是阴郁。

    “你说的这些话,足够让你死上十次了。”

    “你以为,我会怕死?”卫琴不屑道。

    “那你姐姐呢?今日市朝之上,她可是差点为你送了性命。”夫差冷眼觑他,“你若死了,她会伤心吧。”

    卫琴咬牙不语。

    “你弑君犯上,本该是死罪,念在你是要离的儿子,寡人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半月之后,随军出征伐齐。”不待卫琴反驳,夫差话锋一转,又道,“另外,寡人决定赐婚于你。”

    卫琴大怒:“你敢!”

    “放肆。”夫差的声音淡淡的,“难道你想置你姐姐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你!”

    “因为她背着西施的身份,你们是姐弟的事实不能公诸于世。现在她为了救你,不顾自己的身份,你想毁了她的清白吗?”

    卫琴猛地顿住。

    “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夫差转身,“你好好休息吧,明日夫人起来,若是见你不在了,估计会伤心吧。”

    门关上了。

    黑暗中,卫琴垂下头,双手握得死紧。

    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喜欢她……

    他心底最隐讳的秘密啊……

    那一日,他听闻她失去记忆的消息,便开始奢望,奢望他可以以另一个身份陪在她的身边,不是弟弟的身份……

    他终于可以开口告诉她,我喜欢你。

    可是,他看到她眼中那彻骨的荒凉。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错了,她并没有失忆。

    所以,他逃开了。

    不想她伤心,不想她为难,不想看到她眼中的厌恶,那样不伦的感情……

    一逃就是十余年,再相见,原来心底的感情从来不曾枯萎,原来一见她,心就会跳跃……

    可是,他一回来,她就病了。

    他是她的心病……

    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黑暗中的男子试着弯了弯唇角,那一个笑最终还是僵在了唇边。

    因为原来的房间让给了卫琴养伤,香宝换了个房间。夫差踏进房的时候,香宝正挺着个肚子团团转。

    “呀,大王!你终于回来了!”一回头,见着夫差,香宝忙迎了上来。

    夫差挑眉,他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听喜乐讲……卫琴醒了?”小心翼翼地,香宝道。

    “嗯。”夫差不动声色,等着看她又玩什么花样。

    “听喜乐讲……你去找卫琴了?”偷偷瞄了他一眼,香宝又道。

    “看来喜乐是太闲了。”夫差淡淡道。

    “?不是不是不是啦,我问她的,是我问她的!”唯恐连累喜乐,香宝忙摆手道。

    “哦?”

    “嗯嗯!那个……卫琴他没有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小心肝一抖一抖的,香宝颤巍巍地问。

    大逆不道?希望他亡国算不算?

    看了一眼香宝,夫差摇头:“没有。”

    香宝吁了一口气。

    “对了,我给他赐了婚。”夫差随口道,一旁有侍女上前来伺候着脱下外袍。

    “什么?赐婚?”香宝瞪大眼睛,“你把谁赐给他了?”

    “越女。”夫差挥了挥手,遣退了侍女,在榻上躺下,淡淡道。

    “真的吗真的吗?”香宝眼睛亮亮的。

    “真的。”夫差伸手,“好了,该睡了。”

    香宝乖乖爬上榻,缩进他怀里。

    “他……也同意了?”半晌,她在他怀里小声地问。

    夫差低头,感觉她屏住呼吸,在微微颤抖。

    “嗯,同意了。”

    香宝觉得老天爷又开始宠着她了,乐得嘴巴都开花了。

    一大清早,香宝便醒了,让喜乐准备了早膳,香宝便开心地拎着小竹篮去见卫琴。

    经过走廊的时候,香宝竟然看到史连。

    “来见大王?”香宝笑眯眯地招呼,心情很好的样子。

    史连点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香宝忽然低低地道:“卫琴刺杀大王,是越王的命令吧?”

    史连愣住,随即冷声道:“你不要插手。”

    “你在警告我吗?”

    “是,警告你安安分分地待着,不要妄想插足男人的战场。”说完,他便继续往前走。

    “你们的战场,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的弟弟。”香宝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冷声道。

    史连微微一顿,夏日的阳光下,他的背影却仍是冰凉。

    香宝转身离开。

    “白痴。”身后,他丢出两个字。

    香宝愣了一下,回头,他已经离开了。

    甩了甩脑袋,香宝拎着小竹篮继续走,刚到门口,便见卫琴正试着要下榻,一旁有侍女站着,想上前帮忙又不敢的样子。

    “卫琴!”

    卫琴微微一愣,抬起头。

    她在清晨的阳光中笑盈盈地走进屋来,和那一日在市朝看到他要被车裂的时候判若两人。

    恍惚间,卫琴想起了昨夜夫差的话,他说,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

    卫琴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话。

    那个男人,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纵然已经判了刑,那个男人还是饶恕了他。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他就活着吧,纵然,会很痛苦……

    如果他的心意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怎么能够……那么自私……

    香宝已经跑上前,将小竹篮搁在一旁,来扶他。

    “哎呀,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来了?”香宝说着,又扶着他坐回榻上,“我带了早饭来,你吃点好不好?”

    卫琴点头,微笑:“好。”

    这一笑,吓着了一旁的侍女,眼前这个温和微笑的男子,跟刚刚那个满身桀骜、充满敌意的男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高兴极了,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都退下,香宝从小竹篮里拿了煮好的粥,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他唇边:“尝尝。”

    卫琴张口吞下。

    “好吃吗?”

    “好吃。”

    就算是毒,也是甜的。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咽下口中的粥,卫琴侧了侧头,道。

    放下粥碗,香宝伸手抚过他腕上的伤口,心里微微一痛:“那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好。”卫琴咧嘴笑了起来。

    有了越女的药,不过几天工夫,卫琴的伤便好了。

    夫差亲自作媒,一桩好事便定了下来。

    三书六礼。

    庭中飞花片片,空气里带着莫名的粘稠闷热。香宝难得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夫差坐在她身边。

    卫琴和越女双双跪着。

    “卫琴。”夫差缓缓开口。

    “在。”卫琴十分恭顺地应道。

    夫差微微眯起眼睛,这恭顺,是浮华沉淀后的成长,还是佯装平静的暗涌?

    “寡人封你为左司马,明日随军出征伐齐,待你凯旋之时,寡人定会亲自为你主婚。”夫差说着,感觉到身边的大肚婆嘴巴快咧到耳根了,不由得暗自叹气。

    “谢大王恩典。”卫琴低头。

    夫差缓缓站起身,弯腰亲自扶起卫琴。

    夏日的阳光十分刺眼,卫琴明明微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何,香宝竟然十分荒谬地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哀伤哭泣。甩了甩脑袋,她再看看,分明是很高兴的样子嘛。

    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中午留卫琴和越女一起用了午膳,香宝美滋滋地享受当姐姐的感觉。越女难得有些羞怯的样子,逗得香宝直笑。

    送走了卫琴和越女,香宝一个人走到莲花池边坐下,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她却只能装傻。

    莲花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白的粉的,漂亮极了。香宝伸手,摘了一个莲蓬,剥了颗莲子,除去苦芯放入口中,清香四溢。

    眼角的余光忽然触及一片火红的衣袍,卫琴?

    香宝转头,看到站在走廊拐角的卫琴。

    见香宝看到他,卫琴眼底的晦暗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他走到她身边。

    “不是走了吗?”香宝仰头看他。

    “嗯,我把剑忘在这里了。”

    哪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剑,这么烂的借口。

    香宝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莲子剥了一颗丢进他嘴里,他也不问是什么,张口便吞了下去。

    “嗯,好吃,还要。”卫琴笑了笑,张嘴。

    “呵呵,你也不问是什么,张口就吞,要是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可怎么办呐?”香宝又剥了一颗,取笑他。

    “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嚼着口中的莲子,他笑道。

    香宝微微一愣,明明听起来像是一句笑话,她却偏偏仿佛闻到了心痛的味道。有风吹来,仍是闷热,抬头抚了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她又剥了一颗莲子丢进他口中。

    “啊呀呀……苦死了苦死了……”漂亮的脸冷不丁皱在一团,卫琴跳了起来。

    香宝怔了怔,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啊,忘记去掉莲心了。”

    虽然口中嚷嚷着苦,卫琴却仍是吞了下去,听她这样说,疑惑道:“莲心?”

    “嗯,莲子有莲心,吃的时候若不去掉,便留满嘴的苦味了。”轻轻倚向一旁的玉石栏杆,香宝解释道,“虽然很苦,但是莲心却是一味良药呢。”

    “莲心啊,原来莲心是苦的……”卫琴望着满池盛放的莲花,口中喃喃道。

    心里微微一紧,香宝跳了起来,想去揉他的脑袋,手伸了一半,才发现卫琴是那样的高。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她甚至已够不到他的脑袋。

    若是以前,卫琴定会不屑地撇开脑袋。可是这一回,他没有,他只是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笑着,甚至微微低下了头。

    香宝的手僵了一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他眯着双眼,笑得一脸温和。

    看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香宝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给你梳梳头。”

    卫琴眼睛微微一亮,点头,笑了。

    拉着他进了门,香宝指了指铜镜前的圆凳:“坐。”

    卫琴依言乖乖坐下。

    门和窗都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扬起卫琴一身如火的红衣。拿了梳发的篦子,香宝有些怔怔地看着卫琴那被风扬起的衣摆。

    微微扬唇,香宝笑得有些苦。

    大概是坐了太久不见香宝有动静,卫琴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香宝:“你答应帮我梳头的。”

    香宝看着他,没有动。

    “只是梳头而已,你想食言吗?”皱眉,他略略有些气急。

    “只是梳头而已……”香宝低低地重复,只是梳头而已啊,这句话,又带了多少孩子气的委屈。香宝嘿嘿一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在研究着怎么下手么。”

    他没有答言,只是转身,背对着她。

    铜镜里,他的容颜模糊不清。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地……”香宝笑嘻嘻地说一句梳一下,几根白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手微微一颤,一不小心揪下他几根头发来。看着手心里的断发,香宝心里一阵发毛:“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红色的背影依旧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看向铜镜,香宝小声开口。

    铜镜里,他的容颜仿佛愈发地模糊起来。

    “没有。”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一点也不疼。”

    香宝弯了弯唇,转过他的身子,轻轻抚上他的长发,卫琴微微僵了一下。

    “卫琴。”

    “嗯。”

    “战场上,自己小心。”

    “好。”

    细细地将他的长发盘成一个髻,香宝轻拍他的肩:“好了。”

    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谢谢。”

    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眼底深埋的东西。

    转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卫琴的剑,她拔剑出鞘,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来,低头细细地将头发编成一个很漂亮的结。

    将那结挂在卫琴的剑上,香宝抬手,把剑还给卫琴:“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琴怔怔地接过,抚了抚那个极漂亮的平安结,点头。

    “还有,你去拜访一下伍子胥吧。”想了想,香宝道。

    “为何?”卫琴抬头,满面不解,“为何要去拜访那个奇怪的老头?”

    奇怪的老头……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宝道:“去拜访一下他吧,他知道你是要离的儿子,会对你另眼相待,教你一些带兵行军之道。”

    “我宁可……不是要离的儿子……”看着香宝,卫琴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随即便轻轻散入闷热的风中……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香宝狠狠心,别开头:“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默默走到宫门口,香宝停下脚步。

    “卫琴。”

    “嗯。”

    “你要幸福。”

    “好。”

    得到保证,香宝转身回宫。

    身后,卫琴还是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香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他,他抓着她的手,固执地不肯松开。

    还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孩子。

    “夫人?”越女的声音惊醒了香宝。

    她一抬头,便见越女正站在宫门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卫琴和她的手。

    “越女。”挣脱开卫琴的手,香宝笑道,“你来接卫琴?”

    卫琴收回手,唇边下意识地带了一抹笑。

    “嗯。”越女点头。

    “卫琴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弟弟一般,你可要好好待他。”

    越女看了卫琴一眼,微微红了脸,轻应了一声。

    “以后可要乖乖叫我姐姐了。”香宝笑眯眯地道。

    卫琴与越女都是一愣,随即卫琴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苍白。而一旁的越女却是红了脸抿唇笑了起来。

    盛夏的黄昏,太阳红红的像一个咸蛋黄。

    越女和卫琴相携离去,香宝站在余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一双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

    只是,香宝没有看到卫琴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无边的黑暗,而他,正一点一点溺毙在那黑暗里。

    香宝,你说,我要幸福。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幸福?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一)

    一、卫琴出征

    卫琴出征前一晚,香宝久久不能入睡,快凌晨的时候,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做噩梦,她梦见卫琴被沼泽吞没,那些血色的沼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并不炽烈,但还是扰醒了浅眠的香宝。

    “夫人,早膳准备好了。”喜乐在门口轻唤。

    香宝有些心神不定,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冲出了宫门。

    “夫人!夫人!”喜乐一回头,见香宝不见了,不由得吓了一跳。

    坐上马车,一直到城门口。踏下马车的时候,香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阳光下,卫琴身披铠甲,着一袭红色的披风,站在战马旁。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吴兵,说不出的威风。

    “出发!”卫琴翻身上马,扬起如火的披风,大声吼道。

    “是!”一呼百应,众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戟,应声喝道。

    长戟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送行的人群也因这气势而激动起来。烈日下,卫琴带领着人马逐渐远去,再没回头。

    “卫琴这孩子,真不愧是要离之后。”香宝听到身后隐隐有人赞道。

    很熟悉的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伍子胥的声音。

    “虎父无犬子啊。”有人附和道。

    “嗯,不骄不躁,敢于请教,颇有大将之风。”伍子胥似是颇为舒心。

    “这么说来,左司马大人去找过相国大人?”

    “昨天夜里,那孩子来找老夫。难得他一个孤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还能如此谦逊有礼啊,他还向我请教了用兵之道呢。”伍子胥道,言下之意,对卫琴竟是十分赞许。

    香宝微微弯唇。

    “夫人,烈日当头,小心动了胎气。”冷不丁地,一个黑影压来,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腹,香宝抬头,看入一双幽深的眼睛。

    “谢谢。”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香宝靠进他怀里。

    “回宫吧。”

    “嗯。”

    九月,越国君臣入吴,恭祝伐齐必胜。

    “越王和范大夫都来了耶……”

    “啊,我见过范大夫,很俊俏的。”

    “嘻嘻,你心动了吧。”

    “听说……咱们的西施夫人原先是范大夫的未婚妻子,不知怎么就……”

    香宝站在窗前,一手轻抚着日渐凸起的腹部,望着外面偶尔来去的宫人侍婢,微微出了神。

    “住嘴!”喜乐上前,厉声制止了她们继续八卦。

    虽然没有看到站在窗前的香宝,八卦的侍女们也还是悻悻地住了口。因为喜乐是香宝贴身的侍女,其他侍女自然是比不上的。

    香宝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一路低着头,不自觉走到了莲花池旁。偶尔一阵风吹来,竟是带了些许的寒凉,池中的莲花大多已破败。这季节转换何其之快,转眼间卫琴出征也快两个月了吧,也不知怎么样了。昨天夜里她又梦见卫琴了,他笑得一脸的灿烂。梦里,她狠狠揪着他的耳朵,龇牙咧嘴地警告他要活着回来,她说,如果你敢死我就杀了你……

    嘴角弯得有些酸痛,眼睛也酸酸的,香宝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到腹内微微一颤,香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腹部,仿佛能够感觉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身体里呼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甜甜的,她……居然要当娘了。

    呵呵呵,要当娘了……

    夜里,睡到一半,香宝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榻前竟然站着几道黑影。

    “你们是谁?”注意到守夜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香宝惊慌地坐起身。

    那些黑影低低地笑着。

    “呀,看她的肚子!”是刻意压低的狞笑声。

    香宝一颤,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腹部。

    “是夫差那个昏君的孽种吧……”讥讽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扬了扬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他竟然直直地刺向香宝的腹部。

    “不要!”香宝闭上眼睛,紧紧护住腹部,尖叫起来。

    一道人影忽然从窗外掠进房间,剑光一闪,只听见一声惨叫。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只胳膊掉在她身边,鲜血溅了她一脸。

    香宝呆呆地低头,看到那只被斩下的手上还握着剑。

    来人蒙着面,剑剑挥下,只斩手,不杀人。于是房间里立刻惨叫连连,惨叫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卫,门被撞开。

    “夫人!夫人!”喜乐跟在后面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惨状后,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昏厥。

    满地都是被斩了双臂的黑衣人,他们在地上翻滚,哀号,却还活着。

    蒙面男子见有人进来,飞身掠向来时的窗口。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忽然回头看了香宝一眼。看到他的眼睛,香宝呆了呆,是他……

    范蠡?他怎么会刚好在这里?

    刺客事件惊动了夫差,原本在宫中设宴款待越国君臣的他,连夜赶到了馆娃宫。

    “大王,一定是越人!这样巧他们刚入吴,这里便出了事!”

    远远地,香宝听到伍子胥的声音,再联想刚刚范蠡的出现,香宝忽然想明白了。

    一石二鸟,真毒。

    伍子胥借着越王入吴的时机,派出刺客来,既除了她这祸水和腹中妖孽,又嫁祸了越国。

    但是……苍白的唇勾起一抹笑,香宝看向开着的窗,只可惜还是越王技高一筹,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出范蠡来解决这件事吧。

    不杀人,只斩手,留下活口,连嫁祸都不行,真是高明呀。

    夫差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伍子胥,大步走进房间,看到香宝好好地坐在榻上,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伍子胥却在见到满屋子没了手的杀手之后,闭了嘴。

    香宝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沾着被溅到的血,她面对着满屋子的无手人笑得不可遏制。喜乐本来就被吓得不轻,又见夫人忽然笑得诡异,更加害怕了。夫人她……莫不是疯了?

    夫差略一皱眉,大步走到香宝身边,对脚下那些惨叫哀号的人都视而不见。拎起香宝身旁那只血迹斑斑的断手,如扔垃圾一般丢在地上,夫差抬袖拭去香宝脸上的血渍:“不要笑了。”

    香宝止住了笑,仰头看看他,一头载进了他怀里。

    抱住失去意识的香宝,夫差看向愣在一旁的喜乐:“去找医师。”

    “是!”喜乐愣了一下,忙转身跑了出去。

    因为刺客夜袭馆娃宫,史连接到命令,带了侍卫赶去。刚到馆娃宫门口,史连便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墙内掠了出来。

    “谁?站住!”史连大喝一声,持剑追上了去。

    “是我。”范蠡压低了声音道。

    史连微微一愣,收了剑,随即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范蠡没有回答他。

    “你太鲁莽了,这个时候竟然在这里出现,想害死她吗?”史连声音微沉,随即一惊,“莫非……你就是刺客?”

    “不是,不清楚是哪边派出的人,你进去看看吧。”范蠡说着,转身隐入黑暗中之中。

    史连只得握了剑,进了馆娃宫,在看清房间里的惨状后,史连也略略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把房间打扫干净。”夫差淡淡吩咐。

    “这些人……”

    “拖下去,一个一个凌迟,直到他们说出主谋是谁。”

    “是。”史连低头领命。

    站在一旁的伍子胥微微变了脸色。

    趁着月色,范蠡回到了住处。

    “范大夫。”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范蠡转身,看到勾践正坐在园中。

    “来陪寡人喝杯酒。”勾践指了指石桌上的酒杯。

    范蠡走到他面前。

    “这么晚,范大夫去哪儿了?”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勾践似是漫不经心地道。

    范蠡未语,只是坐下饮酒。

    “见到她了?”勾践饮了一口酒,笑道,“这个时候去见她,着实不像范大夫的作风。”

    “馆娃宫里的刺客,可是君上派出的?”范蠡忽然抬头,看向勾践,一贯温和的眼睛亮得有些刺目。

    勾践微怔:“刺客?”

    “嗯。”范蠡垂下眼帘,“我想也不会是君上,所以留了活口给夫差。”

    勾践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这是威胁吗?如果刺客真的是他派出的,那他出手制止,又留下活口,岂非陷他于绝境?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勾践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范大夫果然机智,此举明显是有人蓄意要嫁祸越国,嫁祸寡人,如今留下活口,岂不妙哉?”

    范蠡微微一怔,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香宝她……会不会也这样想?

    “夜已深,范大夫早些歇息吧。这吴国非久留之地,既然已经将诚意送到,我们尽快返越吧。”说着,勾践转身回房。

    月色下,一袭白袍的男子久久地坐着。只是想看她一眼,他去馆娃宫,只是想去看她一眼而已……

    想起那些刺客,他眸色更寒,如果他不曾去看她,那些刺客岂不得了手……可是,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将她陷于险地的。

    醒来的时候,香宝第一个反应是摸肚子。

    “夫人醒了?”守了一天,见香宝终于醒了,喜乐高兴极了。

    “孩子……”

    “孩子没事。”喜乐忙道。

    香宝吁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里,夫差忽然忙碌起来,勾践、范蠡一行人也回了越国。

    因为刺客夜袭事件,夫差命史连带兵保护馆娃宫,此举又引得伍子胥十分不满,但他的意见被夫差一如既往地无视了。

    史连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夫差让他带兵保护馆娃宫,他便真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馆娃宫门前,像一尊门神。

    “史将军,夫人叫你。”喜乐第n次来传话。

    史连冷冰冰地绷着脸不说话。喜乐暗暗叫苦,这位将军冷得都快冻死人了,夫人让她来了好几回了,他说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完全当她不存在。

    见喜乐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香宝哼了哼,裹了一件袍子,亲自上阵。

    “史将军……”捏着鼻子,香宝站在史连身后。

    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史连侧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注意你的身份。”

    “咦,我有身份吗?”香宝眨了眨眼睛,万分无辜,“那我叫人传你,你干吗不理我?”

    “夫人有什么事?”忍了又忍,史连道。

    “反正你站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教我认字吧。”香宝笑眯眯地道。

    “史连的任务是保护夫人。”

    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死样子,香宝翻了个白眼,“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天冷,夫人请回吧。”眉头微皱,史连道。

    “唉,不识字真可怜呐……被人看不起……”香宝咕哝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史连看了看这个裹得像颗球,肚子上还顶着一个球的女人,她正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

    坐在书案前,史连认命地提笔写了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被她的可怜相打动,竟然真的傻兮兮地坐在这里教她认字。

    香宝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呆了呆,随即撇嘴道:“真没创意,这不是我的名字嘛,能不能换个有深度点的?”

    干什么教人家认字都要先教名字,哼!

    额前青筋隐隐跳动,史连闭了闭眼睛,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西、施?”站在一旁的喜乐指着那两个字,念道。

    史连写的,是“香宝”。听到喜乐的话,他暗自心惊,面无表情地将那两个字划掉,又重写了几个字上去。

    “这是什么字?好面熟的样子呀!”香宝看了看,问道。

    “馆娃宫。”史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原来是自己宫殿的名字,难怪如此面熟呀!香宝傻笑。

    又教了几个字,香宝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史连正低头写字,头一抬,便见正主儿站在一边,头一点一点的,竟在打瞌睡。

    “呃,夫人大概昨夜没睡好……”喜乐忙帮着解释。

    “白痴。”一脸嫌弃地看了眼站着也能睡的香宝姑娘,史连起身走出门去。

    留下喜乐一个人清醒无比地站在原地,嘴角抽搐连连,回头看看她的夫人,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液体。汗了一下,喜乐上前去扶着她那睡得摇摇晃晃的夫人:“夫人,回榻上去躺下睡吧。”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睁开眼睛的时候,香宝正趴在夫差怀里,他一手支着下巴,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醒了?”见香宝睁开眼睛,他扬了扬眉,“睡得可真沉呐。”

    枕着他的手,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唔……”他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

    香宝轻轻颤了一下,嘴角开始抽搐:“你……你在干什么?”

    “唔,夫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呢……这种事情……”他仿佛故意的一般,在她耳边呵气,“嗯,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寡人怎么好意思开口……”

    修长的手细细抚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微凉的唇轻轻划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然后停在她的唇上,舔舐,轻咬。

    “好暖……”放弃了她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喃,叹息。

    她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他俯身看着她,狭长的双眸深不见底。一手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他俯身细细吻上了她的锁骨,引来她一阵轻颤,那微凉的手不安分地细细抚过她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她凸起的腹上。

    “听说,生孩子会很痛。”冷不丁,他道。

    香宝干笑,这不是废话吗?还有……会有人以这样奇怪的姿势讨论生孩子的问题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这孩子我生定了!”赌气一般,香宝冲着他龇牙,道。

    没有继续刚才那个奇怪的话题,他低头轻轻压上她的唇。

    “嗯,我很期待……”

    香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总感觉有个人在注视着她。

    朦胧中,香宝似乎听到耳边有人低喃着什么,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睡到一半,香宝动了动,抱紧了微微有些发烫的枕头,蹭了蹭,换个姿势,正准备继续入梦,却忽然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给硌着了。

    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香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十分鸵鸟地选择继续闭眼。

    “天都亮了,怎么这么爱睡?”捏了捏她的脸,他的鼻息离她近在咫尺,见她闭着眼睛不理,他忽然低低地笑,“睡得这么香,现在吃了她也一定不知道。”

    十分没有骨气地,香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表示已经醒了,然后便看到他带笑的脸。

    “夫人……”他开口。

    香宝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鼓着腮帮子瞪他。

    “寡人要出征了。”他说。

    香宝呆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夫差反倒被她吓了一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香宝一声不吭,忽然张嘴咬住他的手。

    “呀。”一声轻呼,他皱了脸,“疼……”

    疼?香宝学着他的样子扬了扬眉,咬着他的手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上战场都不怕了,怕什么疼……”

    “除了夫人,谁也不能让寡人感觉到疼。”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他缓缓开口,“除了夫人,谁也不能伤我。”

    那样笃定,那样张狂,那样嚣张……却让香宝的心猛地抽紧。

    她愣愣地松开了口。他的手腕上,留下两排整齐的齿印,微微泛着红。

    “第三次。”

    “?”她疑惑地看他。

    “第三次下口了。”他笑,“寡人的肉,这么好吃?”

    第一次,在吴营前,他逗得她七窍生烟,她头脑一热,竟当着当着那么多吴兵和伍子胥的面咬了吴王夫差。

    第二次,在醉月阁,她被他逼着包扎伤口,她忿忿地下口,让他一起疼。

    第三次,便是这回了。

    香宝不知道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我的眼睛,真的有铜铃那么大吗?”看着她,夫差忽然笑道。

    “是啊是啊,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香宝想起那些乌龙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伸手拥她入怀:“其实还有一回,那次狩猎之后……”

    香宝涨红了脸,知他说的是那次夜宴,他喂她鹿肉,她却连他的手指一起咬……然后她喝醉了,还……

    “因为前方战事有变,伐齐的军队倾覆了大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一下子变了脸色,卫琴他……

    “大王,伍将军催第三回了。”门外,喜乐禀道。

    香宝愣了一下,催过三回,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就要出发了?”

    “唔,本想跟夫人依依惜别一下的,可惜夫人睡着了。”夫差一脸的无奈,松开了香宝,披衣下榻。

    香宝靠着枕,歪头看着他长长的发丝倾泻而下。范蠡出征,失忆而回,卫琴出征,生死难料,如今……他也要走了吗?

    仿佛注意到香宝的目光,夫差回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她张开手臂,衣袍半敞着,微微裸露着胸膛,说不出的魅惑。

    这个姿势……香宝嘴角抽了抽,是在等她投怀送抱吗?这种状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双眸含泪,梨花带雨地奔入他的怀中,然后倾诉离别之意?

    见香宝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夫差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唇角:“唉,寡人刚刚在想,如果夫人能够靠在我怀中,温柔地告诉我‘我等你回来’,那样的话……”他有些夸张地一脸哀戚,“就算是死,我也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死在夫人的怀里呢。”

    心里仿佛漏了一个洞,明明知道他夸张得可以,她却如胆小鬼一般,披衣下榻,走到他身边,如他所言,低头靠入他张开的怀中。这个家伙……如此可恶!明明知道她的心意,却偏偏要一再地招惹她。

    仰头,磨牙,香宝咬牙切齿地“温柔”道:“我等你回来。”

    夫差笑了起来,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会回来的。”

    香宝伸手替他系好衣带。喜乐早已拿了盔甲在一旁站了许久,香宝从她手中接过。

    “不准死,不准受伤,不准流血,连掉一根头发都不行。”她替他穿上盔甲,系上明黄的披风,瞪着他道。

    夫差微微一愣,笑:“如夫人所愿。”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范蠡、卫琴、夫差……出征的场面见得太多,香宝没有去送夫差。出征的背影,她再不想看见。沙场之于男人,或许是表达忠义的神圣之地,是实现野心的必经之路,但之于女人……却无疑是一场最可怕的梦魇。

    这是香宝得出的结论。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二)

    二、魂断雪夜

    天气越来越冷,史连大概是怕香宝再来烦他,于是托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练字册给她。虽然香宝为此忿忿了许久,不过看那字体实在漂亮,闲来无事,便临摹着玩。反正时间充裕,靠着史连的练字册,香宝已经顺利认得了几个字,摆脱了文盲的名头。

    屋外下着雪,香宝裹着白色的狐皮大衣,靠在榻上。青铜暖炉里,火烧得很旺,只是仍挡不住那入骨的寒意。炉火映衬着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但手脚却依然冰凉。

    夜,已经深了。喜乐在她的再三坚持下,被打发去休息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冰凉的风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香宝一向是最怕冷的,禁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有些困难地爬下榻,香宝去关门。

    一只素白的手抵住门,香宝微微一愣,抬头,是越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道。

    越女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君上下令,孩子留不得。”

    “这是我的孩子!”香宝捂住圆滚滚的腹部。

    “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用你管。”香宝握拳,“请你离开,外面都是侍卫,你是卫琴的未婚妻子,我不想伤害到你。”

    “未婚妻?呵呵。”越女低低地笑,“你还在自欺欺人吗?”

    “你什么意思?”香宝变了脸色。

    “他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香宝又气又急,忽然感觉腹中一痛,那痛越来越强烈,她双手捂着腹,痛得弓着身子弯下腰。越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把了把脉,随即略一皱眉,她松开手,看着香宝疼得跪倒在地上。

    “看来是天意。”越女淡淡地看了蜷缩在地上的香宝一眼,转身,关上门离开。

    痛!

    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疼痛扑天盖地袭来,香宝双手捂着腹,蜷缩在地。,厚重的门紧紧地关着,挡住了屋外的风雪,却也将香宝一个人孤独地封闭在这房中。

    “喜乐……”双手紧紧捂着腹,香宝张了张口,声音却细如蚊蚋,那样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意识。

    狠狠咬着唇,香宝颤抖着推倒了门边的陶罐,有些沉闷的破碎声在屋里响起。

    没有人进来。

    “来人……来人啊……”香宝害怕极了。

    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馆娃宫门口,史连拎了些酒菜来给当班的侍卫驱寒。

    “有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没有,一只苍蝇都没有放进去。”一个侍卫笑着接过酒菜,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另一人笑了起来。

    “不过说来也怪,这大晚上的,越女居然还给夫人来送汤药,说是补身的。”喝了一口酒,那侍卫随口道。

    史连面色一凛:“越女来过?”

    “嗯,刚走。”

    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史连将酒塞在那侍卫手中,转身冲进了宫门。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追了上去。

    一路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半个侍女也没见着。

    雪落无声。

    经过响屐廊的时候,史连看到了昏睡在走廊上的侍女,上前一看,竟然是被人施了针。知道香宝定是出了事,史连加快了脚步,直奔香宝的房间。

    “咚咚……”

    响屐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门大开着,香宝倒在门口,身下的血染红了雪。

    香宝已经很累了,拼尽全部的力气开了门,门外却仍是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却不敢就这样昏睡过去,因为……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陪着她一起挣扎。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孩子在她的腹中,挣扎着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香宝!”

    谁在喊她?香宝吃力地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汗水流进了眼睛,蛰得眼睛生生地疼。

    “救我……的孩子……”

    “来人!快去找医师!”史连冲上前抱起香宝,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浑身冰凉,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神智却依然清醒。随后追来的侍卫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忙慌慌张张地应承着去了。

    史连抱着香宝冲进房,拿毯子裹住她冰凉的身子:“再忍一下,医师一会儿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经吩咐了吴国最好的医师在宫中候着,一会就到了。”

    香宝无意识地咬唇,想保持清醒,直到有腥甜的味道从唇上慢慢渗入口中。

    “你们是谁?”清醒过来的侍女看到馆娃宫里闯进了这么多侍卫,一时又惊又怒。

    “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你们一群男人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门外的吵嚷声,史连皱眉:“让她们进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声,喜乐带着一群侍女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后,都愣住了。

    “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今晚的事,你们最好当没看见。败坏夫人的清白不说,单是你们保护不力,便已是罪该万死了。”

    侍女们唯唯诺诺,都点头称是。

    喜乐见夫人靠在史连怀里,终觉不妥,拿了软布上前:“将军,让我帮夫人擦擦汗吧。”

    史连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喜乐扶着香宝躺下,拿软布细细地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咣的一声,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史连慌忙上前,用被子将香宝裹紧,回头狠狠斥道:“这么冒失干什么?若夫人受了寒怎么办?医师呢?”

    “我们去了医师暂住的药房,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听守门的侍卫说,医师昨晚就出宫了,一直没有回来……”那侍卫身上还带着雪,急急地道。

    “什么?!”喜乐大惊,一时没了主意。

    “我出宫去请医师。”史连站起身,“等我回来。”

    香宝睁开眼睛,看着他,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说:“好。”

    他冲出门去。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香宝却仿佛感觉到腹内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苦苦地挣扎……

    香宝咬牙低头,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透了裙子。

    “只是生孩子而已,女人都会经历的,不会有事的,夫人……你别吓奴婢啊……”被香宝的样子吓到,喜乐慌乱地道。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里已经微微带了哭腔。

    香宝双手狠狠揪着被子:“去……去看史连回来没有……”

    喜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再度被推开,喜乐跑进门来,被冻得红红的脸上满是惊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国带人将馆娃宫围住了!”

    香宝闭了闭眼睛,她早该想到的,医师出宫,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医师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她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连带着产婆赶回馆娃宫,却被拦在了宫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王回来,你们谁也逃不过。”

    拦住他的吴兵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狗?”

    “哦,是越国的降臣呀!”

    史连握紧了剑:“再说一次,请让开。”

    “你还敢动手……”他话音未落,史连已经一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史连杀红了眼,一连砍了几个吴兵,注意到宫门口有个侍女正探头探脑,忙转身看向产婆:“跟她先进宫。”

    跟在史连身后的产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挪不动脚步。

    “快进去!”握着剑,史连看着她。

    产婆被吓了一跳,忙跑了进去。

    在香宝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侍女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

    产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宝时,立刻果断了起来:“走开走开,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走上前伸手褪下香宝已经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她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间思考她是谁,香宝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乐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香宝咬着那妇人放在她口中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宝咬着布,低低地呜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来了!”喜乐忽然叫了起来。

    香宝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香宝的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了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幸福一点一点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地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不行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他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不行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道。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孩子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地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地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是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地说。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三)

    三、卫琴断臂

    香宝总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摩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的懵懂,因为懵懂,所以并不十分悲伤。可是……这个孩子,她怀胎十月,她感觉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会在她的腹中调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辈子印在香宝的脑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喜乐进来,禀道。

    香宝点点头。

    “娘。”司香走进门来,俨然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一声“娘”,刺痛了香宝,痛得她面色发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吗?”在榻边坐下,司香拉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宝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夫人,喝药了。”喜乐又进来,这一回,她端了药进来。

    香宝横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药。

    “娘,喝药了。”司香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她唇边。

    香宝能说什么,只能喝药了。对着一个喊她娘的孩子,她难不成还能耍脾气。

    “娘,战场上有消息回来,父王的大军压境,齐兵溃不成军,父王就要凯旋归来了。”司香兴奋地说着好消息。

    “嗯。”香宝轻应。

    卫琴……也会回来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着些好听的逗香宝笑,从头至尾,不敢提起那个未能见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药,香宝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药的关系,连着几日,香宝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阴郁得可怕。

    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眼前狭长的双眸,祸水的容颜,不是夫差又是谁?细细看了他许久,香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女儿的鼻子跟他很像……

    发觉香宝在看着他,夫差眼中的阴郁瞬间消失,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没有死,没有受伤,没有流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我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他说。

    “嗯。”她的眼眶有点热。

    “卫琴也回来了。”他又说。

    “谢谢。”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宝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夫差凯旋,卫琴没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儿……

    香宝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软软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怀里,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暖……

    她身陷险境,她让女儿活生生闷死在腹中……无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连,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命了。

    “夫人,外面还在下雪,你刚刚小产,身子受不住这寒凉的……”一旁,有侍女劝道,却被喜乐拉住。

    这在馆娃宫里,是一种禁忌。

    香宝转身看着她,很认真地告诉她:“不是小产,我的女儿,只是死了。”

    那个侍女呆住,喜乐红了眼睛。

    香宝回头看向窗外,有晶莹的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香宝伸手接过一片,低头看着那片晶莹慢慢在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样短暂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外的红袍男子,是卫琴。他正冲着她笑,她送给他的平安结用一根麻绳系着,正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馆娃宫,他倒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当了左司马,怎么还是这样随便?”弯了弯唇,香宝戏谑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糟。

    卫琴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佩在剑上的,怎么挂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结,香宝道。

    “系在剑上不方便。”卫琴道。

    香宝伸手:“给我。”

    “你已经送给我了。”卫琴抬起右手护住平安结,一脸戒备地道。

    香宝失笑,觉得那麻绳真是难看:“给我。”

    “虽然打战回来了,平安结我还是要的,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卫琴会错了意,仍是不松手,急急地道。

    “别乱说。”听他说得不祥,香宝哭笑不得,斥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随即有些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想给你换根绳子,那根太难看了。”

    卫琴微微一愣,有些脸红,忙一把扯下了那个平安结,放在香宝手里。

    香宝低头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几根丝线,细细地缠绕在一起,密密地编成一根,然后将线穿在平安结上,还给卫琴。

    卫琴伸手接过放入怀里。

    听他刚刚说得那样不祥,又见他只是将平安结收进怀里,香宝皱眉道:“戴上。”

    卫琴一愣,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要算了。”香宝故意道。

    卫琴却是当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结,将线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绕过脖子,刚要打结,手却突然一滑,那平安结一下子掉了下去。

    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窗边,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办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臂……”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他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开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庆幸,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条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地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然。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道。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娇憨和清丽,却平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会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只会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自己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她着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香宝,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想来是因为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她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经让香宝红了脸。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香宝身边,将一旁的狐皮斗篷围在她身上,便拥着她出了大殿。

    坐在马车里,他送她回馆娃宫。

    他将她抱在怀里,她便连马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安静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不语。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滑下她的腰,轻轻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开口:“痛吗?……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没有睁开眼睛,她喃喃道。

    “听说是女孩……漂亮吗?”轻轻地,他的手抚摩着她因为酒气而微红的脸,道。

    “嗯,漂亮极了。”香宝睁开眼睛,弯起唇,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这样的对话,仿佛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语气里带着三分骄傲谈起自己的女儿……

    他拥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像谁?”

    香宝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声音悠远得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

    他拥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在怀中。

第四章 争霸天下(四)

    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着夫差拥着香宝离开,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数次谏诤,夫差早已对他心生厌烦,伯那个小人又屡进谗言,如今吴国恐怕大势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念头,把儿子送入齐国避祸。

    伍封听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带云姬一起离开。

    “你疯了!”云姬不可思议地瞪着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难逃一死!”

    “爹说大王近小人, 远贤臣,吴国气数将尽。更何况大王已经对爹动了杀心,你先跟我去齐国再作图谋,否则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拉着云姬,伍封急道。

    云姬冷笑:“去齐国?姑父只安排你一个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必定斥责你流连脂粉丛中,难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辩,云姬却已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自从十六岁时姑父将云儿送入这宫门开始,荣华富贵也好,独守空房也罢,云儿都注定要老死在这宫中。”

    云姬拂袖离开。

    “云儿,你何苦?大王一心宠着西施,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开口,“更何况,若让西施知道,那医师是你托爹爹遣出宫中的,她也定不会饶你。”

    云姬微微一怔,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再不理会身后满心痛楚的伍封。

    最终,伍封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吴国。伍封刚离开,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门口。

    是左司马,卫琴。

    “伍伯伯见谅。”卫琴带来的,是“属镂”剑。

    见是卫琴,伍子胥吃惊不小。

    “你私自将伍封送入齐国,必是对吴国怀有二心。”伸手,卫琴手握“属镂”剑, “你私通敌国,大王命你以‘屡镂’剑自行了断。”。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为你是要离的儿子!”伍子胥狠狠地瞪着卫琴。

    卫琴冷笑。

    知道大势已去,伍子胥接过“属镂”剑:“请你转告夫差,我死之后,把我的头颅悬在姑苏城东门,让我亲眼看着越军从那门中进来!”

    卫琴看着他在面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吗,馆娃宫里住的不是西施。”卫琴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鲜血从他的脖子里流出,卫琴笑道,“她是要离的女儿,我的姐姐,香宝。”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气。

    听说伍子胥被赐死的时候,香宝面色十分平静。

    “给我准备一套男装。”

    喜乐一脸的为难:“大王吩咐了,说让夫人暂时不要离宫。”

    “大王如果怪罪下来,我不会连累你的。”香宝看了她一眼。

    犹豫了一下,喜乐点点头。换了衣裳,在喜乐的安排下,香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马车早就准备了好了,直奔城门。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呐!”远远的,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喊。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抬手掀开车帘,有冷风灌了进来,香宝瑟缩了一下,抬头看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哭得涕泪满面,他手中抱着的,赫然是伍子胥的人头。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那老者也不管围观的人群,只是径自抱着那头颅痛哭流涕。

    “让开!”有侍卫赶了过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有一队人马渐渐走近,当中骑在马上的,正是卫琴,他单臂执着马缰,身后跟着两列侍卫。

    “拿下。”卫琴冷声道。

    那老者却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城楼:“哈哈,伍相国对吴国之忠心可表日月,偏偏夫差那昏君亲小人,远贤臣。今日伍相国以死殉国,老奴将伍相国的头颅放于这姑苏城门之上,且看他日越国的虎狼之师如何攻进这姑苏城来!哈哈……”

    说着,那老者将伍子胥的头颅放在姑苏城楼之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竟一头扎了下来。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

    那老者的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暗红的血缓缓扩散开来,染红了他苍苍的白发……

    盯着那一滩血迹,香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恨伍子胥的,可是……他真的死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是一个忠臣。

    “清理一下。”卫琴骑在马上,连眉都未曾皱一下。生生死死,谁又能比他见得更多?这样的场面对于自小就在血腥中长大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大人,伍相国……伍子胥的头颅……”有侍卫迟疑道。

    卫琴仰头看了看,忽然一笑,道:“就放他在那里看着吧。”

    香宝看着他右手松了马缰,抚了抚颈间的平安结。她正要下车去见卫琴,驾车的马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受了惊,跑了起来。

    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马夫一早被甩下车去。香宝紧紧抓着车窗,心底暗自苦笑,莫不是伍子胥那么执着,做了鬼也不愿放过她?

    一路颠簸,就在香宝快被颠得散了架时,马车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香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拉开车帘,看到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是他勒住了马缰。

    “将军好样的!”一旁,有人笑道。

    香宝抚了抚心口:“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黑衣男子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缓缓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也愣住了。

    “阿福哥?”

    香宝没有料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阿福,下了马车,跟着阿福走进对面的酒肆。几个黑衣大汉纷纷站起身来,刚刚那个叫阿福“将军”的人也在。

    香宝有些诧异。

    “坐坐坐……”阿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又一手拉着香宝坐下,“香宝,我找了你好久,之前也试着去吴宫打听,却听说你已经不在吴宫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香宝笑了笑:“阿福哥……”

    刚开口,几名黑衣大汉皆一脸怪异地看着香宝,仿佛她说错了什么一样。

    “没关系,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香宝。”阿福笑了起来,道。

    “我说呢!”有一个黑衣大汉忍不住笑着给了阿福一拳,“我说我们的黑面将军苍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眉善目了呢!”

    黑面将军?

    苍梧?

    阿福笑笑,也不生气。

    香宝没有想到,留君醉的阿福,会变成越国的苍梧将军。这一回,他是代表越国来送贺礼的。

    “我会救你出来。”将香宝送回馆娃宫,阿福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看着阿福策马离开,香宝叹气。

    回到馆娃宫,便见宫门大开,门口站了一堆侍卫,香宝心中大叫不妙,忙快步走了进去。

    “大王。”看到夫差,香宝笑眯眯地打算耍赖蒙混过关,却在见到趴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喜乐时,僵住了笑意。

    “夫人……”看到香宝,喜乐哭了起来。

    “带喜乐去休息,找医师来看看。”香宝吩咐一旁低着头的侍女。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夫差,见夫差微微点头,她才弯腰扶着喜乐退了下去。

    香宝疑惑极了,当初卫琴被判了车裂之刑,她跑出宫去,还大闹了刑场都没事,今天怎么会这样严重?竟害喜乐受到重罚,更何况……夫差还带了这么多人来。

    香宝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了香宝一眼,夫差抬手,将手中的一封竹简递给香宝。香宝伸手接过,打开,随即浑身冰凉。那竹简之上,只有两行字:“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

    那样露骨的背叛。

    而那字体,竟是与她如出一辙。

    “那个孩子,真的是因为伍相国的关系而夭折的吗?”夫差看着香宝,眼中一片冰凉。

    香宝一下子怔住,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她为了陷害伍子胥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香宝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仍是低着头,双拳微握。

    她的字,是照着他送给她的练字册学会的。

    又是一个阴谋吗?

    他教她习字,只是为了某一天当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还有她来做这个替罪的羔羊?

    咬了咬唇,香宝忍不住低笑。

    对了,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差点忘记了他的哥哥史焦也算是因她而死,当初他可是一直嚷嚷着要找她报仇的。

    “大王预备如何处罚臣妾?”仰头,香宝看着夫差,心里隐隐作痛,这样莫名其妙的误会,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夫差看着她,不语。

    “大王,你预备如何处罚臣妾?”心底深处,有什么在断裂。

    夫差的眼神略深,他微微蹙眉:“若寡人放过夫人这一回,夫人还会背叛寡人第二次吗?”

    香宝摇头。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既然如此,就当寡人从未来过。”夫差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竹简,扬手便要丢入火中。

    香宝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卫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差皱眉,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将那竹简置于身后。

    他……决意要保住她吗?

    “馆娃宫外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民众,皆称要为伍相国讨回公道。”那侍卫气喘吁吁地道。

    夫差抿唇,香宝看到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传伍相国是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国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只怕是……”

    香宝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会保住民心,还是会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会把她交出去吗?她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会将她交出去,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被那些暴民**而死……

    那样的凄惨,只是想想,便已经令香宝遍体发寒,颤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着她,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

    “大王……”那侍卫有些着急地道。

    “那是史连的手笔,与夫人无关。”史连的声音忽然响起,仍是一贯的声调,没有半分起伏。

    香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他良心发现?

    夫差回头看他:“这字,是你写的?”

    史连没有回答,只是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低头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一笔一划,他在那布上写下了两行字。

    那字体……与竹简之上的,一模一样。

    那字体,与香宝的字体,也一模一样。

    “夫人的字,是临摹着我的字体学会的,自然一模一样。”抬头看着夫差,史连竟然淡淡地笑了,这是入吴以来,香宝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来人,把他押出去,交给门外的乱民吧。”张口,他道。

    两旁有侍卫上前,缚住史连。前一刻,他还是将军,这一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

    “等等,把这个带上。”夫差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一旁的侍卫,“证据。”

    侍卫将那竹简塞进史连被缚住的双手之间,便押着他出去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押着史连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香宝入怀,夫差低头看着她。

    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他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馆娃宫。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香宝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有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道。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吗?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呆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转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笺可以让大王置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笺?”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如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香宝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次,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香宝着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很熟吗?我跟你讲过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地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香宝低着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起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他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大王现在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史连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颤,唯唯诺诺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也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道:“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便刺骨地疼。有泪水落下,滴在卫琴的脖颈上,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香宝除了肩上有伤,脚上也有,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呆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吗?”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传来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呢?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

    她恨极,说,史将军,他日,你定会因我而死。

    如今,一语成谶。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五)

    五、金甲死士

    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率领大军与晋定公会盟于黄池,留太子友监国。

    转眼间春去夏来,季节变换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勾践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吴王北上争霸,师出国空的时机,兴师伐吴。

    醉月阁里,香宝依旧在安静地练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和史连的字一样漂亮。宫里很安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夫差呢?他在黄池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又会如何?

    太子友,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宝怀里哭泣的孩子。

    还有卫琴,那个被吴国的姑娘们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也在为守城而奋战。

    吴越之战,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香宝已经到了无法安眠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金戈铁马的声音,便会看到那一夜大火之中,云姬扭曲疯狂的表情,她厉声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诅咒一般的话语,烙在香宝心头,挥之不去。

    “夫人。”梓若端了汤药进来。

    香宝放下笔,回头看她:“怎么是你?喜乐呢?”

    “夫人……”梓若犹豫了一下,“你在刻意疏远我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宝笑。

    “什么?”

    “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设计好的吗?”终究意难平,香宝笑,有些涩涩地开口,“大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唇:“你……”

    “要你屈身为奴,大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香宝摇摇头,“我从馆娃宫回来就知道了,你已经是醉月阁的主人。”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也没真的害到我。”香宝笑了笑。

    越军兵分两路,势如破竹,太子友率军应战于泓水。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临行前,司香这样跟香宝说。

    “不好了,夫人!越军开始攻城了!”刚刚过了午膳时间,梓若面色青白地冲进香宝房中,道。

    “什么?这么快?”香宝大惊,“谁带的兵?”

    “听说是黑面将军苍梧。”

    阿福?

    香宝抬头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这个时候攻城,这绝不会是勾践的主意,一定是阿福迫不及待要救她。

    扔下笔,香宝冲出门。

    “夫人,外面正在攻城,你要去哪里?”喜乐拉住香宝,急道。

    “苍梧将军,是我的故人,我去见见他。”

    喜乐松了手:“您……小心。”

    “嗯。”

    香宝冲出门,一路跑着,华眉、玲珑、云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是一片寥落。

    牵了马,策马扬鞭,她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整座城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着,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都是满面疲惫的模样。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香宝一阵头皮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姐姐?”是卫琴的声音。

    香宝转身,看到面色不善的卫琴。

    “你不好好呆在宫中,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有些担心司香,香宝问道。

    没有多说什么,卫琴拉了香宝的手,带她进了守城楼。

    “苍梧将军没有攻城吗?”香宝问。

    “好像被谁拦了回去。”

    香宝点点头。

    案上满满的都是写满兵法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已经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司香眉目之间像极了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香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地看着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香宝。

    香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醒了?”

    “嗯,为何不呆在宫里?”他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香宝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吗?”走上前,轻抚那古琴,香宝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香宝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妹姒夫人:“你娘,一定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个寂寞的女子十指相触,香宝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愣。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用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头,轻轻抚着脖颈,笑道,“她说,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中,她不放心,她要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微皱眉,原来以前噩梦里他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个要杀他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

    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她高出许多的肩,香宝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了。”看着香宝,司香微笑道。

    这些……他以前从未跟她讲过。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吧。

    “越军又攻城了!”外面,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准备迎战!”

    “报……南门被破!”

    “报……西门被破!”

    “报……东门被破!”

    “越军攻进城来了……”

    一声声,搅得香宝心乱如麻。夫差带走了精锐部队,剩下的,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司香提了剑走出去。

    香宝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之下一片修罗战场,喊杀声此起彼伏。越军皆已攻进城来,苍梧将军一马当先。

    “香宝!”抬头,他看到了香宝,眼睛微微一亮,“我来救你回去了!”

    见他这样,香宝正要开口,却陡然一惊。

    四方城门忽然关闭,四面城墙之上,尽是黄甲战士。金黄的盔甲在炎炎烈日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杀!”一个金甲少年现身于城墙之上,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只是听那声音,分明是司香!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发出刺目的光芒,香宝不禁微微眯起眼睛,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司香吗?那个口口声声唤她娘亲的司香,那个一心想保护她的司香?

    一声号令,万箭齐射。阿福大惊,慌忙想撤兵,可是四门皆已被堵上,根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只是一个诱敌之计?难怪夫差有恃无恐地赴黄池之盟,司香修习这么久,就是为了带出这样一支金甲兵团?放勾践返越,只是为了考验其忠心,如若勾践诚心归顺,自然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妄图来犯,便是今日这般下场……

    香宝站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众越将在哀号,血的腥味在空气中流转。阿福满身是血,拼命厮杀,竟杀上城楼来。卫琴神色一凛,持剑将香宝护在身后。他认出来了,这个苍梧将军就是当年在留君醉里劈柴给香宝取暖的那个少年!

    香宝站在卫琴身后,看着昔日那个憨厚的打杂少年如今这般浑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口不能言。

    “香宝……香宝!跟我走!我来救你了!”满面都是血,阿福冲向香宝,一路砍杀吴兵无数。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染满了鲜血的手,恍惚间,记起了留君醉里那一块美味无比的蒸饼。轻轻推开卫琴,香宝走上前:“阿福哥……”

    阿福见香宝已经近在眼前,眼中满是欢喜,伸手来拉她。

    伸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凝固住,阿福瞪大了双眼……一支金色利箭贯胸而过……

    香宝蓦然抬头,对面城墙之上,一身金甲的司香手执弯弓,弦上无箭,那支金箭,正插在阿福的胸口……

    看着阿福仰面倒下,香宝终于伸手,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大手。那手上,满满的,都是茧,那是年少砍柴时留下的吧。

    “香……香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如果……你一直都只是留君醉里的小香宝……该有多好……”

    阿福看着她,咧着嘴笑,口中一片殷红的血。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握着他的手,香宝跪在他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你那时说……你说阿福没有能力救你,我以为……以为变成苍梧将军……就能够……能够……来带你走……”他抽搐了一下,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

    香宝咬了咬唇,忽然想起了秋雪。

    阿福看着香宝,满目苍凉。

    香宝低头,将脸缓缓贴上他染血的胸口:“阿福哥,谢谢你来带我走……”

    阿福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即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香宝越来越相信伍子胥的言论了,她真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祸水。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卫琴弯腰,一手扶起香宝。香宝双目空洞地看着对面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金色……

    “卫琴……”低低地,她开口。

    “嗯,怎么了?”卫琴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真的是祸水吧。”她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卫琴没有出声,只是拥紧了她。

    越军惨败。

    回到宫里的时候,宫里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说太子殿下如何如何英勇。香宝在梓若和喜乐担忧的目光里,回房,爬上榻。

    她一厢情愿地想守住司香,却忘记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生在宫中,他长在宫中,他是夫差的儿子,他是吴国的太子……

    夜,很黑。

    香宝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史连和阿福满身鲜血的模样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心痛如绞。咬唇,香宝捂住心口,额前渗满了冷汗。

    她猛地抬头,见床前站着一个黑影。

    “谁?”

    “姐姐,是我。”轻轻移过宫灯,香宝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越女。

    那一声“姐姐”,令她如芒刺在背。

    “越兵败了。”越女看着她,缓缓开口。

    “嗯,的确出乎预料。”香宝淡淡地应道。

    “苍梧那个笨蛋带的兵马全军覆没啊……”越女微微咬牙,“若是早知那个蠢材竟是冲着你而来,我宁可自己了结了他。”

    “死者为大,姑娘请积些口德。”

    “范大夫的兵马还在城外,并未撤离呢。”越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谁?”

    越女笑了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勾践的妹妹,只是从小随师傅学武,一直没有回越国而已。”

    香宝还是有点惊讶的,虽然早猜到她来历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是勾践的妹妹,越国的公主。

    “若你死了,卫琴该会很伤心吧?”越女忽然道。

    香宝看着她,不语。

    “卫琴一定会恨我。”越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青白,随即又道,“但若是你死在别人手里,卫琴一定不会气我的。”

    自顾自地说完,越女转身就走。

    看着越女离开,香宝的手心里微微有冷汗渗出。

    因为香宝昨天回宫没有理睬司香,司香一大早便来请罪了。

    “娘……”司香站在香宝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娘……”

    那样高的个子,配上无限委屈的表情,实在不搭调,香宝只是低头饮茶,没有看他。

    “娘,我真的只是担心那个黑面将军会伤害你……”见香宝不理,司香急道。

    香宝抬头,看向他,面前的他一身宽袖袍服,这样一个无害的翩翩美少年,香宝无法想象他杀人时,在那金盔之下,会是怎样的表情。

    “娘……”司香委屈得很。

    正在僵持中,忽然听到宫外乱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了皱眉,香宝还没有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四下里打量了一遭,那些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宫!”司香怒道。

    “哼,我们都是吴国无名无姓的卒子,拼死拼活为了吴国打仗,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

    “大胆逆贼,竟敢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嚷嚷着便冲了上来。

    香宝心下了然,这些人一定不是吴人,如果是吴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太子出言不逊。忽然想起昨晚越女的话,香宝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香宝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香宝傻眼,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耍帅吗?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语带哽咽,惶然大叫。

    香宝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天城楼上射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刚要上前,已被人用剑冷冷抵住后背,回头,正是越女。

    果然是她布的局。

    “杀了你,比起用你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她冷笑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她:“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香宝咬牙瞪着越女,越女伸手一推,便将香宝推了出去。

    “西施在哪里?西施……”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被一群暴民推搡着出了醉月阁,香宝心下恻然。

    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女冷冷的声音。

    香宝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结。

    “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香宝转身,红了眼睛,大吼。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香宝的耳中。

    醉月阁燃起了熊熊大火……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香宝的耳膜刺破一般。

    “司香!司香!”香宝大叫,挣扎着要冲进醉月阁。可是那些暴民推搡着她,让她无法上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火借着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

    “娘……”

    香宝的心痛得快要麻痹了。

    她挣扎着,身旁有人狠狠将她勒住:“你这祸水,休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司香……”香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臂被扭得脱了臼。

    “放开我……放开我……司香……司香……”

    她挣脱不开,她挣脱不开……

    那个孩子,那个唤她娘的孩子,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温暖的孩子……他在里面……他在火里挣扎……他在喊她,他在喊娘,他在喊她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骂着。

    香宝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推搡着拖离了王宫。

    醉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寂寞身影,他光着小小的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她教他打水漂……

    他喊她娘,他说他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他害怕打雷,睡觉的时候像她一样会做噩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她娘的孩子……

    香宝睁着空洞的双眼,双手被捆绑着高高地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果然,该她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她,贪婪的……充满**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睛,香宝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司马大人?”有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侍卫已经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城门下顿时变成一片修罗地狱。

    那是她带来的修罗地狱。

    恍惚间,香宝忽然记起年少时,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在街上初遇卫琴,然后有一个邋遢的老头儿,对着她吐口水。

    他骂她祸水。

    莫非是命中注定吗?

    “住手!”突然,有一把剑横在了香宝的脖子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被卫琴的眼神吓到,持剑的人手微微一颤,在香宝的脖子上划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要你满门皆灭。”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卫琴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动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六)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正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道:“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夫差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地难看了起来,薄唇微抿,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阻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多久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飞奔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道。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淡问道,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地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将香宝牢牢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挟持香宝的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举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地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扁了扁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他,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于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公元前478年,吴国饥荒,三月,勾践亲率大军再次征吴,进至笠泽。夫差倾尽姑苏所有士兵迎击,双方隔水对阵。吴军一败再败,退守姑苏。

    城外杀声震天。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香宝却还是蜷在榻上发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香宝,香宝,醒醒……”有人轻拍她的脸。

    香宝知道是谁,因为每次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只有他。

    可是……他叫她,香宝?

    那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香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抱起她,夫差抚了抚她的额。

    香宝睁开眼睛,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香宝伸手,抱住他。他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想不想离开这里,只做香宝?”

    “嗯。”香宝诚实地轻应,随即蹙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你呢?”

    “寡人是大王啊,大王只能在王宫里。”

    纤细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香宝闭了眼睛:“那我还是做西施吧。”

    夫差微微一愣。

    “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么?如今可以离开,为什么不?”

    “你在这里呀。”又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知道,司香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夫差忽然道。

    听他忽然提起司香,香宝微微一怔,是呀,射杀阿福的司香,和葬身于火场的司香,判若两人。

    “司香和他娘一样善良而怯懦,寡人赐他一副黄金甲,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推开香宝,夫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香宝耳畔骤然响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香宝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张口咬下。

    夫差看着她,没有动。

    直到,有血从香宝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香宝松口,恨恨地瞪他:“司香是你的儿子,他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王,你怎么可以……”

    “他是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王。”夫差的声音极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吗?作为太子,他只能往前……”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赶我走吗?”香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认。

    香宝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头开始解衣服。夫差看着她,一头问号。

    爬进夫差怀里,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视死如归。

    “美人计?”他笑了起来。

    “不管用了吗?”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吗?”

    “嗯,我不要你了。”他点头。

    “不准!”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唇。

    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夫差还是心动了。

    “不要赶我走。”她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吗?”

    “没有你,我再做噩梦怎么办?”

    “离开了这里,香宝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借口!借口!你又看上哪个美人了?”香宝姑娘撒泼。

    “嗯,看了别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脸。

    香宝推开他的手,垂下脑袋沉默。

    夫差伸手,抬起她的脸,轻轻抹去她满脸的泪水。

    托着她的脸,他吻上她的唇,轻轻伸舌撬开她的唇,吐了什么东西在她口中。微凉的感觉让香宝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不要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开来,香宝哭了,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你说就算是黄泉,也会拖着我一起……你骗我……你骗……我……”揪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滑下,她睡着了。

    夫差怔怔地低头看着被揪得皱皱的衣袖,那一只纤细的手,仿佛是握在了他的心上。原来那一晚密林之中,她没有睡着,他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那时,他说:“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抬手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他笑了起来:“傻瓜,我怎么舍得?”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七)

    七、盼君归

    一阵摇晃,香宝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后,她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眼睛四下里一瞧,竟然在马车里。

    她急急地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的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香宝急吼吼地问。

    “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着香宝笑,“你醒了?”

    “齐国?”香宝傻了眼,这么远了?

    “嗯。”

    “昨天晚上我还在……”香宝猛地住了口,“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

    香宝气得直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竟然无耻地对她用美男计!

    显然香宝更气愤自己的美人计失败。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问道。

    “我想回去。”

    卫琴勒住马缰,回头看向香宝:“回不去了,我们刚出城,越军便将姑苏城围起来了。”

    香宝呆住。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然后再想办法打探消息。”

    香宝只能点头。

    八个月后,越军久攻姑苏城不下,撤军。

    听到这个消息时,香宝正在齐国的大街上吃早点。

    “姐姐,你要回去吗?”卫琴付了钱,问道。

    香宝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又招手要了一个肉饼:“不回了,让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到死!寡人寡人,让他去当孤家寡人!”

    哼!

    卫琴笑得有些无奈。

    “他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香宝好奇地咬了一口肉饼,“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

    “他说如果越军撤兵,你又不想回去,才给你看。”

    香宝哼了哼:“不回了,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在马车里。”卫琴站起身。

    香宝跟着卫琴屁颠屁颠地跑回马车旁。卫琴掀开马车座,车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大木箱。

    “是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他说,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香宝好奇地爬进马车里,抬手打开箱子,随即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

    箱子里塞满了珠宝首饰,整整一箱子。

    狠狠吸了吸鼻子,香宝甩了甩脑袋,叉腰狂笑:“哇哈哈,老子有钱啦!”

    卫琴一头黑线。

    “卫琴。”

    “嗯?”

    “我们……开一家歌舞坊吧。”

    卫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

    香宝姑娘瞄上了东大街的飘香坊。

    “客官请进……”笑得一脸褶子的老板看到香宝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找事情做吗?我们这飘香坊……”她看清楚了香宝的容貌之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了,仿佛见了摇钱树一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卫琴寒了一张脸,如门神一般往香宝面前一站,那老板立刻清醒了过来,忙退到一旁,不敢再开口。

    香宝却是摸了摸脸,凑上前:“怎么称呼呀?”

    “哎呀,叫我罗大娘便是。”罗大娘十分热情地笑道。

    “罗大娘,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香宝想起夫差嫌她老,就气得直磨牙。

    “哪能啊,看看姑娘这脸蛋,这身段,要是在我们飘香坊登台,那绝对……”

    “咳!”卫琴清了清嗓子。

    罗大娘忙噤了声。

    香宝姑娘洋洋得意,原来她还是有行情的嘛。

    “罗大娘,这飘香坊卖不卖?”香宝套近乎道。

    罗大娘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姑娘是想砸场子吗?”她这么一说,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很有威力似的,门边立刻走出几个彪形大汉。

    香宝被吓了一跳,卫琴将香宝护到身后,抿了抿唇,张口咬住剑鞘,拔出剑来。

    刚刚还很嚣张的大汉看到卫琴手中的剑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嚣张的气焰立刻消失不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看看那耀着妖异红色的剑身,那剑到底饮了多少血啊……

    “,别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们不是来闹事的……”香宝一脸无辜地从卫琴身后探出脑袋来。

    “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眼见着客人都被吓走了,罗大娘气得直跺脚。

    “买你的飘香坊呀。”香宝咧嘴。

    罗大娘傻傻地看着香宝,完全不明白她好好的打开门做生意,怎么会惹上这么两个煞星。

    “卖是可以,你们出得起价钱吗?我这飘香坊可是齐国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呢!”罗大娘翻了翻眼珠子,不屑道。

    香宝乐了:“老子什么都没,就是有钱!”

    罗大娘撇嘴,好好一个漂亮的姑娘家,出口就是“老子老子”的,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变疯了?

    罗大娘猜得不错,香宝姑娘是受了点刺激,可是鉴于她抗打击能力较强,疯还不至于。只见她低头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一颗看起来很值钱的小珠子。

    香宝晃了晃手里的珠子,罗大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碧罗珠?”罗大娘喃喃道。

    香宝想了想,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看她的样子,这珠子应该挺有名。

    “姑娘们,来来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子!”罗大娘眉开眼笑地拉着香宝这大财主进了飘香坊。

    钱呐,果然是好东西。

    隔天,罗大娘便带着自己的家当抱着那颗碧罗珠离开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香宝成了飘香坊的新主子。

    “我叫香宝,姑娘们叫我香大娘就好了!”手里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香宝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一群薄衣轻衫的姑娘们正低着头听“训示”。

    卫琴也被香宝逼着乖乖站着,看着香宝的样子,一脸的怪异。

    “这飘香坊犯了我香大娘的忌讳,名字要改!”摇了摇扇子,香宝煞有介事地继续道。

    “香大娘……改什么好呢?”底下,有个姑娘细声细气地问。

    “改……改……”香宝结巴了几下,“就叫盼君归吧!”

    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香宝。

    有钱能使鬼推磨,下午的时候,“盼君归”三个烫金大字便挂在了大门口。

    闲闲地坐在院子里打哈欠,香宝侧头看着卫琴忙着给她做秋千。因为是独臂,他系绳子不太方便,要用牙咬。

    香宝站起身走上前,伸手帮他。

    “姐。”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但因为香宝离他很近,所以听得很清楚。

    香宝微微一怔,抿了抿唇,随即抬头狠狠瞪他:“当我弟弟很丢脸吗?”

    “这一辈子,我是姐姐唯一的亲人,我会守着姐姐一辈子,以弟弟的身份。”他看着她,“我陪你在这间‘盼君归’里等那个人。”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涩。

    “可是……下辈子,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你?”

    香宝看着他,心开始隐隐泛着痛。

    低头将系好的绳子解开,香宝站起身,按下卫琴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赏他一个爆栗:“做好秋千才答应你。”

    卫琴低头,用牙咬着绳子的一端,有些困难地系绳子。香宝眼睛里酸酸的,转过身子不看他。

    “姐姐。”身后,卫琴叫道。

    香宝回头看他。

    “我做好了。”阳光下,卫琴笑着道。

    香宝怔了怔,也笑了起来。

    公元前473年春,大雨如注,吴都城墙坍塌。冬天,越军乘隙再次发起强攻,长驱直入,打进吴都。吴王夫差突围至吴都西面的姑苏山上,在越军重重围困之下,提剑自刎。

    据说死前,吴王夫差用罗帕掩面,称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

    吴国亡了。

    越兵进了姑苏城。

    冬雪皑皑,范蠡带着一件毛皮大氅,直奔吴宫。

    吴宫里早已乱成一团,娇生惯养的宫妃们梨花带雨,惊慌失措,四处奔逃。越兵们有恃无恐地在吴宫里横行。范蠡远远地见到一名越兵扯住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欲行非礼,远看那背影,竟然十分像香宝。

    “住手!”惊出一头冷汗,范蠡冲上前。

    见是范蠡,那越兵讪讪地住了手:“范大夫,你喜欢她?”

    范蠡上前一看,不是香宝,只是背影有几分相似而已,皱眉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等不得对宫妃无礼。”

    摸了摸鼻子,那越兵无趣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一路走过,唯独不见香宝,范蠡拿着那件毛皮大氅,越来越急,鼻尖渗出汗来。四周这样乱,她会不会害怕?天又这样冷,她会怕冷吧。

    在赏月阁里,范蠡见到了一个熟人。

    郑旦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手中捏着一缕黑发,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周围一切的混乱都无法影响到她。

    夫差死了,那个嚣张的帝王……竟然就那样死了。

    “郑旦,你有没有看到香宝?”范蠡急急地问道。

    郑旦缓缓回头:“香宝是谁?”

    “西施。”范蠡皱眉,换了个说法。

    郑旦咧了咧嘴,竟然笑了起来:“哦,她呀,死了。”

    范蠡呆住:“你胡说什么!”

    “嗯,她死了。”郑旦低头,轻抚着手中那一缕黑发,那眼神,竟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般。

    郑旦竟像是疯了。

    范蠡甩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郑旦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摸了摸挂在墙边的剑,那是夫差的剑,她偷的,就如手中这缕头发一样……也是她偷的。

    是夫差中毒那一回,她在夫差昏睡的时候,偷偷剪下的。

    她抬手将剑取了下来,剑很重,她双手抱着放在桌边,然后拔剑出鞘,横在自己的颈边。

    范蠡听到身后响动,又折了回来,见到郑旦的样子后微微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

    郑旦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一用力,殷红的血便溅了出来。剑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范蠡大步上前,抱住她。

    “夫差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死的?”她问。

    “为什么这样傻……”范蠡皱眉道。

    “吴国亡了,他死了……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可以回越国。”

    “呵……呵呵……不要骗我了……我三番两次坏了君上的事,他一早就想杀我了……”

    范蠡看着怀中的女子,忽然找不到话来讲。

    “你信不信,我是真的……爱上夫……差……”

    不知道为什么,范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皱眉,许久再低头,见怀中的女子已然合上了眼睛。

    她的手中依然紧紧握着一缕黑发,用细细的红绳系着,保存得很好的样子。

    “我信。”

    他说。

    可是她听不见了。

    走出赏月阁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范蠡找遍了宫里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香宝。

    “有没有见过西施?”拉住一个宫人,范蠡问。

    那宫人如惊弓之鸟般抖了一下:“西施夫人?”

    范蠡脸上几乎是带了惊喜的,点头:“对,我在找她,她在哪里?”

    “西施夫人……她死了……”

    范蠡后退一步,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她被暴民装进皮囊沉入江中了。”见范蠡发怒,那宫人都快哭了,“是大王亲口宣布的!说西施夫人死了!”

    见范蠡发呆,那宫人撒腿就跑。

    手中的大氅落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范蠡在原地立了许久,才抬腿走出宫去。

    文种在街上找到范蠡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在街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上沾满了污垢,满身酒气。

    “少伯,少伯!”文种扶他起来,他却像一滩烂泥似的不肯起身,“快起来,君上设宴在文台庆功,在找你呢。”

    范蠡动也不动,文种气得抓了一把雪塞进他衣领子里,他也像没感觉似的。

    叹口气,文种干脆也在他身边坐下。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坐在街边的醉鬼,竟是越国的大功臣范蠡。是啊,谁能想到呢?如今越国如此强大,他作为复国灭吴的大功臣,本该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如此邋遢地坐在街边?

    这……还是那个白衣翩翩、文采风流的范大夫吗?

    “她死了……”

    文种愣了一下,侧头看向他,原来他没有睡着啊:“谁死了?”话刚问出口,他就明白了,能够让范蠡变成这副模样的,还能有谁?

    “她死了……”范蠡喃喃道。

    “是我将她带出留君醉……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范蠡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越王灭吴,范蠡居功至伟,被封为上将军。举国欢庆之时,范蠡向越王勾践辞行,越王再三挽留,范蠡却还是醉醺醺地离开了。临行前,范蠡给文种留了一封信,只有十二个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山色空蒙,水波潋滟,一叶孤舟,一壶苦酒。

    雪落无声。

    “船家!船家!”对岸有人喊,“在下有急事,能否载在下一程?”

    船上的男子往岸边看了一眼,移船靠近。

    “真是谢谢了。”跳上船,那男子笑着拱了拱拳,“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鸱夷子皮。”

    搭船的人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怪名字?复姓鸱夷,名子皮?再看看那个撑着船的男子,他背对着他,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一件极为怪异的袍子……也许,那都不能被称作是一件袍子,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

    “鸱夷……不是皮囊的意思吗?”

    奇怪的撑船人没有回答。

    江天一色,茫茫无边,只余下了沉默。

    “说起皮囊,你知道西施吗?”搭船人找着话题,没有注意到撑船人微僵的背影,“听说呀,吴国亡了之后,范蠡就接回西施,两个人泛舟五湖,逍遥自在去了……”

    “是么?”撑船人笑了笑,“那样真好。”

    那样真好……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刚从吴国来,听说西施被愤怒的吴人装进皮囊,沉入江底了。”搭船人摇了摇头,“什么泛舟五湖,都是天下人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小舟忽然摇晃了一下,搭船人被吓了一跳,忙稳住身子:“怎么了?”

    撑船人没有开口。

    “看兄台的样子,不像渡船人,倒是我唐突了。”搭船人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腼腆,“只是我家夫人跟我赌气,回娘家去了,我急着去找她,那个人呀……胆子又小又怕冷,我怕她一个人上路会害怕。若是前头有别的渡船,兄台你放下我就好了。”

    “你要去哪里?”撑船人忽然开口。

    “齐国。”

    “顺路。”

    “啊,兄台你也要去齐国?那太巧了。”搭船人高兴起来。

    去哪里,都一样,撑船人默默地撑着船。

    “兄台家中可有夫人?”

    撑船人怔了怔,随即低低地道:“嗯,有一个未婚的妻子。”

    “呵呵,莫不是尊夫人也在齐国?”

    撑船人没有回答,有风撩起他的长发,露出瘦削的脸。

    “兄台……你长得真像一个人。”搭船人看了看,忽然道。

    “像谁?”

    “越国的大夫,范蠡。”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八)

    八、江山美人

    公元前473年冬。香宝在盼君归里养了一条狗,名叫阿旺,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少年,取名叫阿福。

    阿福在盼君归里砍柴,但香宝待他比阿旺好。

    天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气候异常的冷,齐国的都城一片银装素裹。

    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香宝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阿旺蜷缩在香宝的脚边打着呼噜。门边一阵响动,香宝揉了揉眼睛,看着卫琴将第n个点名要“香大娘”的客人扫地出门。

    “你再这么下去,盼君归该关门了呀……”带了三分睡意,香宝迷蒙着双眼,嘟囔道。

    “我看不会。”卫琴磨着牙,冲着她笑。

    香宝回头看了看店里,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果然是她香大娘敛财有术呀,嘿嘿嘿。

    懒懒地摇晃着手中竹制的茶杯,竹杯里泡着菊花茶,那菊花是秋天时采下晒干的。香宝低头看着晒干的菊花在热水中缓缓伸展开干枯的花瓣,继而盛放,袅袅的香气便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开来,带着几分温暖。

    香宝真的,许久没有做噩梦了。

    盼君归门口是一条大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这也带动了盼君归的发展。真不愧是齐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呀,果然那粒珠子花得值,如今一晃三年过去,这家歌舞坊更是热闹。

    香宝乐呵呵,美滋滋的。

    “听说没?吴国亡了。”对面的大街上,忽然隐隐传来交谈的人声。

    香宝的手微微一抖,竹杯滚落在地。热水浇在手上,香宝怔怔地低头看着在她手背上盛放的菊花,暖暖的,软软的。

    “香宝,你怎么了?”卫琴见她这样,忙快步上前,伸手拂去她手上的菊花,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她被烫红的手。

    “是啊,夫差那个昏君,为了一个西施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唉,昏君呀……”

    交谈的人渐渐走远,香宝却如坠冰窟。

    看了看门口大大的“盼君归”三个字,香宝扯了扯唇角,好傻冒的名字呀。习惯性地低头咬唇,香宝没有开口,只是心竟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香大娘,香大娘。”阿福嚷嚷着跑了进来。

    香宝缓缓抬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叫她“香大娘”,不是“香宝”。

    一切都是她造出的假象,一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她如何模仿,都还是回不去了。

    她,就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香大娘,外面有个酒鬼,看起来快被冻死了。”阿福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急急地嚷嚷着,拉着香宝的手往外走。

    香宝疑惑地跟着阿福跑出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空着的酒壶。

    “咦,他刚刚还在那里的呀……我叫他,他也不应,披头散发的,还披着一层破布……”阿福挠了挠脑袋,随即指向墙角一堆灰不溜秋的破布,“就是这个!”

    香宝走上前,弯腰捡起那一件几乎辨不出原色的袍子。其实就像阿福说的,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可是那块破布,很眼熟。

    是她曾经为了讨好某个人,特意做的……袍子。

    “香大娘,香大娘……我们找找吧……”阿福拉着香宝的手摇晃,大概因为他是被捡回来的缘故,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

    “不用了。”香宝拿着那块破布,转身走进大门。

    柜台边的青铜小炉里燃着火,香宝伸手,便将那块破布塞了进去。看着红红的火苗舔上那块破布,香宝兀自发呆。

    不一会儿,那破布已被那一团火苗吞噬殆尽。

    香宝心烦意乱:“不做生意了,关门睡觉。”说着,她起身回房。

    阿福愣了愣。见香宝回房,正被一名女客人缠住的卫琴甩手走了过来:“阿福,怎么了?”忘了讲了,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里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阿福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也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请走了所有的客人,盼君归歇业一天。

    门前的大街上,忽然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邋遢的男子,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是寻而不得。

    无力地坐在墙角,他抬头,见对面的店门紧闭,“盼君归”三个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异常地耀眼。

    一进房间,香宝就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等她感觉不对时,已经全身瘫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她瞪大眼睛,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榻上的越女,她一身黑衣,如鬼魅一般。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只是奉了王兄之命带你回越国。”她起身,走到香宝身边。

    香宝气结,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紧张,只是暂时的。”越女说着。

    当日,勾践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

    后门么?香宝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她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吧,王兄在里面等你。”

    香宝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刚走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将香宝领进门。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

    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香宝满面浓妆,见着了一脸陌生的范蠡。

    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

    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香宝感觉手上一紧,竟是被人捂住了嘴巴,拖进墙角。

    香宝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文种?

    捂着香宝嘴的手松开,香宝转身,果然是文种。

    “跟我来。”没有多话,文种拉着香宝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

    “走吧。”文种道。

    香宝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

    不知怎么的,香宝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

    “少伯辞官了。”文种道,“他在找你。”

    “嗯。”香宝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文种伸手,递给香宝一块红色薄纱。香宝伸手接过,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了吗?”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服中找到的。”

    香宝愣了一下,那是她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勾践以明珠一枚,换得见她一面。这块红纱……勾践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让公主请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香宝,文种道。

    香宝笑,原来如此。

    轻轻松开手,掌中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风吹远。

    “西施乃亡国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只是香宝,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越国。”

    文种微微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

    “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给他。”香宝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

    香宝没有注意到,坐在马车前的车夫闻得此言,微微一僵。

    放出豪言壮语,香宝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了一把。转身,她坐上马车,放下车帘。

    “子禽哥哥。”隔着车帘,香宝忽然开口。

    文种微微一愣。

    “谢谢你去看姐姐。”

    这三年,每逢莫离祭日,香宝都会悄悄回来,见莫离的墓前总是干干净净的。

    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

    文种看着那辆马车远去,转身回府。

    香宝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看向越来越远的越王府。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君王在等她,等她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

    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他迎她回国之时。

    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

    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香宝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那么轻易放她离开。更何况,那车夫以布遮面,就那么见不得人?

    天色越来越晚,越晚便越危险,她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微微握了握拳,香宝轻轻拔下发间的银簪,小心翼翼地靠近车夫,那车夫只顾着赶车,竟似毫无所觉一般。

    抬头,香宝狠狠将那尖锐的银簪抵在车夫的颈间:“停车。”

    车夫狠狠勒往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香宝跳下马车:“你是谁?”

    车夫沉默。

    “哑巴吗?”香宝微微有些恼怒,对方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香宝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香宝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又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山下遇见山贼时的台词是一样吗……

    缓缓转身,香宝有些鸵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得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的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子……

    好无力呀。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

    台词都没有变。

    香宝暗自叹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的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堆麻烦。

    老天爷啊……

    拉车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香宝四下里张望,唉,又是荒效野外!就算她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听见的,还是省省力吧。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就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香宝看在眼里,暗自惊奇。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弟兄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自己不够恶心似的,越笑越**,看得香宝忍不住一阵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怪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香宝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顾不得了,香宝转身便没骨气地跑到那车夫身后。躲在他身后,香宝微微一愣,竟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个人都会让她感觉到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这样,香宝忍不住又靠近了那车夫,低声求救,全然不记得自己前一刻还拿着银簪抵着人家的脖子来着。

    黑暗中,那人仍没有吱声。真是哑巴啊,香宝有些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香宝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要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下宝儿一个人啊……”香宝一脸惊慌地嚷嚷。哼,想甩掉她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睛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那车夫,香宝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准备开溜,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却见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向那些山贼,香宝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香宝的心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香宝满目只看见那以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个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众山贼倾刻间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的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就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香宝立刻呆住,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那车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求吗?”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突然福至心灵,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香宝料定大板牙难逃一死,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去看。许久,没听见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声响,香宝缓缓睁开眼睛,见那大板牙裤子竟湿了一片,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然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吗?

    转身,那车夫看向香宝。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香宝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一头未绾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滑落在他双肩之上,月光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香宝,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吗?”香宝咬牙,恶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半裹着面的布巾。

    呼吸狠狠顿了顿,香宝僵在原地。

    真的……是他。

    身子微微前倾,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她颈间低喃,那语气竟像是在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吗?”鼻子微酸,香宝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你哭了吗?”

    “谁会为你哭……”香宝嘟囔着。

    他便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香宝微微撇唇。传言说他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她早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蒙了面,死的那个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知他在笑她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香宝奇道。

    “我聪明呀。”

    “原来的车夫呢?”香宝心里有些犹疑。

    “杀了。”他老实交待。

    香宝低头,知那人定是君夫人派来取她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香宝,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捡了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香宝撇嘴,一脸委屈。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着向香宝,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嗯?”

    香宝和夫差回到盼君归的时候,卫琴不在。听阿福说,卫琴是在闻到香宝房间里的味道后离开的。

    后来,卫琴再也没有回来。

    香宝想,他会不会跟越女在一起了?

    如果是,多好。

    她是天底下最希望他幸福,却又无法给他幸福的人。

    夫差看到歌舞坊上“盼君归”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时,笑得像偷了腥的猫。香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吗要取那么傻冒的名字?

    “好梦由来最易醒,一梦已是三生过……”门前的大街上,有一个青衣老头开坛说书,“老夫梦三生,今日来给大家讲一段吴越之争,说一说那因美人而亡国的君王夫差!”

    周围渐渐有人聚过来。

    “馆娃初起鸳鸯宿,英雄无奈是多情……话说那夫差建了一个馆娃官……”那说书先生站在大街上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香宝趴在台上,睡意朦胧地看着对面,听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说得好不尽兴。

    “叹君甘入瓮,那一代枭雄不爱江山爱美人,终是火烧馆娃宫,兵败笠泽……”

    香宝懒懒抬头。夫差单手支着下巴,正细细地瞧着香宝,狭目微眯,薄唇轻扬,却是带三分暖意,一身明黄的长袍依然嚣张。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嘛!”下面有人起哄。

    “就是啊,听说那夫差昏庸无道,听信西施那个祸水的谗言,斩杀了忠心耿耿的伍相国……”

    夫差犹自看着香宝,仿佛充耳未闻。

    “那个昏君,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之类的……”

    “唉,昏君呀……”

    香宝咬了咬唇,抬头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甘心吗?”

    夫差扬了扬眉,弯唇:“英明?我从未英明过呀。”

    眉带笑,唇带笑,眼带笑。香宝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狠狠赏了他一个香吻。

    “话说吴人在盛怒之下将西施装进皮囊,投入江中。越国大夫范蠡带兵冲进姑苏城,却只得到了西施的死讯,后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不知何时,那些人散了。

    香宝蜷在夫差怀中,睡着了。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赐文种“属镂”剑,文种自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总是一袭白衣的温和男子,他明明看得那样清楚……

    又一年春暖花开。

    齐国多了一个商人,他有一个怪名字,叫鸱夷子皮。他有着惊世的才学和商业天赋,短短几年间,已经积累了数十万家财。齐王将他请进国都临淄,拜为相国,他却挂印而去。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由此,商人是令人瞧不起的行业。可是这个怪人,他不当官,宁行商。

    这个怪人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子,是个小财迷。

    再后来,他定居于陶,经商积资,成为天下首富,称“陶朱公”。

    他,终于成了天下第一有钱人,可是……他弄丢了她。

    他有好多好多钱,可是没有人帮他花。

    他曾说,他喜欢香宝。

    他曾说,他不会为了任何事舍弃香宝。他说,她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他发过誓: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样决绝的誓言。

    如今,他已然应誓。

    越王平吴之后,声威大震,以兵北渡淮,会齐、宋、晋、鲁等诸侯于徐州,周天子使人命勾践为“伯”,他俨然已是一个霸主了。

    不过此时,春秋时代已行将结束,霸政趋于尾声,勾践已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

    再往后,便是战国的故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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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3360/ 第一时间欣赏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 作者:梦三生著所写的《春秋大梦Ⅱ》为转载作品,春秋大梦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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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梦Ⅱ介绍:
吃喝玩乐,插科打诨是香宝的终极人生目标
命运却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范蠡说:“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然而这个曾经深爱她的男人却在凯旋之后带回另一个女子
并且失去记忆,将她彻底遗忘……
而她不得不背负起别人的名字,承受着不属于她的荣耀
挣脱不开命运的香宝,背负着荣誉和使命入往吴国
等待她的将是一场诡异的阴谋
卷入这场阴谋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香宝却一直平安无事
因为她是最后的王牌,还是有人一直在守护着她?
一向嚣张冷漠的夫差,却对她宠爱有加,是深陷美人计,还是……
美人计即将落幕,她却演绎出了一场千古绝恋!
吴越争霸,一场阴谋,一场血腥。
那个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守护她的男子却因为失忆,
眼睁睁看着她背负了西施的名字
去演绎一场撼动历史的美人计。
春秋乱世,一代美人,一曲绝恋。
她告诉他,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她一个人的王。
当那个嚣张的帝王为她而放下手中的杀人之剑时,
她便已甘心随他远走天涯……
春秋大梦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大梦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大梦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