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意识交锋
冲天而起,激荡八方的气,伴随着吸摄而下垂降的月华,宛如化作汪洋波澜,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澎湃,大地翻滚,土石暴乱,鬼神皆惊。
本是空旷的原野上,如今多了一个如锥如剑的陡峰,绝顶之上,独一人傲立,环顾八方,负手冷望。
“杀!”
十冠王胸膛上尽是血迹,那些乌黑玄奥的古老图腾印记,如今由黑转红,再转赤红,就连老头一头蓬乱的头发都隐隐化作红色,凹陷的眼眶里,那双乌黑的瞳孔亦是在变红,眼白爬满血丝,活脱脱的厉鬼。
还有那巨大的泥像,站直身躯,四臂握宝杵而动,像是被燕狂徒话语所激,毫无意外,尽朝他砸来。
十冠王亦是提矛而动,身形化作一条红影,直扑而来。
燕狂徒身子没动,他只是眨了眨眼,抬起的眼皮立如神锋出鞘,数道骇人剑气自他眼眶中夺目而出。
“咻咻咻~”
快急如风的急响似箭矢离弦,但声响一刻,剑气却已落下。
落向砸来的四根宝杵,还有如雾似风的红影。
“噗噗噗~”
两两相接,只闻异响连连。
矛影连连刺挑,与之前水泼不进,疾风骤雨般的狂乱之招不同,如今十冠王手中骨矛看似简单寻常,可举手投足往往却能挡在剑气之前,大道至简,此人武道修为,已近乎于道。
只是燕狂徒又耸了耸肩,两股剑气再起,迸射而出,直逼二者。他又抬了抬脚,挥手拂袖,随性随意,但十冠王、大轮法王与他之间,却在刹那多出一个汪洋剑海,剑气之海。
冲天射地,眼中所见俱是无穷无尽的剑气,他一昂首便是剑气,一眨眼便是剑气,发丝轻动也是剑气,举手投足间,无不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发的滔天剑气。
这正是关七所传“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只是与关七狂睨天下的气有些差别,燕狂徒的剑气,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沉稳、厚重,以及光华,那要命的光华,宛如一道道长虹,横贯长空。
看似每一招都轻松随意,却是燕狂徒毕生修为的精华所凝,他“翻天三十六路奇”本就可容纳天下万般武学,就连这剑气,也被他以此异法纳入己身。
剑气,剑气,还是剑气。
若说初时出手只是试探,那现在便是雷霆霹雳,只求一招毙敌。
剑气宛如九天银河垂挂,璀璨夺目,白茫茫的一片。
月明星稀,远方的雪山越发巍峨壮观,像是一个个不会说话的巨人,旁观着这不为人知的一战。
灿灿月华下,就听一声大吼:
“来战!”
金国老祖须发皆张如怒狮,手中骨矛陡然一立,一道骇人气机瞬间自其矛头吐露,朝天空落下的月华击去。
乌红光华激荡,欲要将其横断,像是一条血河挂长空,与浩荡剑气碰撞。
泥佛四根宝杵轮转翻飞,恐怖的碰撞下,剑气长虹过处,已留下千百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好!先送你上路!”
燕狂徒话语铿锵,若金铁坠落,双拳乍动,拳上雷光电闪,双眸开阖间竟通明一片,如浩瀚星空,无垠大海。
权势一起,他自断月华,迎着闪动挪移而来的红影悍然砸出双拳。
“噗噗~”
空气炸裂,宛如擂鼓重锤。
却见头顶忽化出漫天矛影,如万剑攒心而来,燕狂徒冷叱一声:“何足道哉!”
“看拳!”
大开大合之下,双拳挥动,周遭立化真空。
与那铺天盖地的矛影撞在一起。
攻出千百记杀招。
“咔!”
但哪想下一刻矛影忽而一散,竟被燕狂徒徒手擒住,骨矛一入他手,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融,转眼已作缕缕青烟。
十冠王脸上癫狂狞笑不止的神情此刻陡然一滞,继而瞳孔一紧,立时撤手爆退。
可燕狂徒岂能让他退,右拳一张,化拳为掌,对着那展开双臂如飞鸟倒退的飘忽红影便隔空劈出一掌,掌心霎时生出一股令人心惊的气机,雷光明灭,惊人掌劲正中其胸膛。
十冠王胸前转眼已成焦黑,血肉模糊,他大口吐出鲜血,跌落而下,整个人四肢百骸立见筋肉连连鼓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浑身鲜血爆冲。
视线一收,未去再看十冠王,燕狂徒瞥向大轮法王所塑的泥像。
眼前一暗。
却见四条粗壮如柱的手臂,手中宝杵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定!”
佛首口中,一股精神意念乍然散出。
燕狂徒身形蓦然一顿,只觉得天地如囚笼,空气似枷锁,整个人的动作猛的一停。
便是这一停的空档,他四肢已被那四条佛手所擒。
人被高高举到空中。
这是极为骇人的一幕,冰冷辽阔的荒原上,一尊巨大的石像,满脸狰狞怒容,背生四臂,擒住一人四肢,将其禁锢在空中,伴随巨力的拉扯,燕狂徒浑身肌肉开始一鼓鼓仿佛跳动般在颤抖,浑身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像是要将他活活撕开。
“想困我?困得了么?”
燕狂徒眼中冷光乍现,张口一吐,却并未率先挣脱束缚,而是张嘴一吐,吐出十数缕气剑,如流星急坠,朝泥像眉心佛印洞穿而去。
紧接着,他这才双臂一震,血肉下的筋脉血管纷纷鼓起。
雷光再起。
只见燕狂徒四肢上顷刻似迸发出耀眼光芒,接着如猛虎一般,扭腰,震臂,将四条石臂震碎,扑到了泥像上,跃到头顶,抡起右拳,自其正中心狠狠砸下。
“啊!”
狂啸之下。
泥像本是再凝的手臂,此刻随风散落,巨大的泥像宛如没了支架,坍塌碎裂,自上而下,不复完整。
燕狂徒冷笑之余,大手一张便朝佛首中抓去。
不料。
“唵!”
“嘛!”
“呢!”
“叭!”
“咪!”
“吽!”
天地间,忽又梵音惊起,破碎的佛首里,万千金光迸射,一个脚踏莲花,悬空不坠的小娃正垂目低首,双手变化手印,每变一次,便吐出一个真言。
胸襟前,血迹滴落。
他说第一个字时,燕狂徒右手如被一堵墙挡住,再难寸进,说第二字时燕狂徒蹙眉而退,说第三字燕狂徒撞到陡山上,将其拦腰截断,说第四个字,燕狂徒横飞出去八十几丈,说第五个字,他身形如被重锤砸下,狠狠砸入大地,等第六个字说完,他人已深埋地下。
“佛音无上,妙法莲华!”
大轮法王双手一合,虚空遂见漫天佛光普照,佛光过处,如气劲爆冲,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轰~”
一声突兀的爆响横插进来,一道人影闪动,燕狂徒目光森寒,杀意毫不遮掩,横空扑来,瞬息已到天空小小身影面前,一拳砸出。
“噗!”
燕狂徒一拳贯穿其胸腹,凝视着近在咫尺,面露慈悲意的娃娃,冷冷道:还不够!
只是这等骇人伤势,大轮法师面上无悲无喜,更无痛楚,五脏俱毁,他竟仍如常人动作,抬起右手轻轻落在他胸口。
“轰!”
看似无甚气力的一招,燕狂徒喉咙一股,整张脸却乍变苍白。
他正要再有动作。
大轮法王脆生生的道:“退!”
二人同时收拳撤掌。
齐齐坠了下去。
但未等落地,两人又开始动起了手。
指法,这和尚用的居然是指法,形如拈花,还有掌法,掌势运劲如推山,他用的不是内力,而是精神意志,加持之下,陡生莫大威能,一举一动竟然都非同小可。
燕狂徒咧嘴一笑,牙缝里全是渗出的逆血。
“我看你能撑多久!”
两道身影,一高一低,在空中已起惊天厮杀,如龙争虎斗,拳脚往来碰撞不绝。
燕狂徒肉身千锤百炼,身负五行之变,一双手足可融金化铁,又岂是这小小一个孩子的身躯可与之争锋的,尽管此人精神念头超凡绝伦,也弥补不了差距。
果然相持间只到落地。
大轮法王右臂刹那粉碎,化作齑粉,难分血肉筋骨,被燕狂徒一腿扫中,撞飞出去,再见虚空剑气两闪,他双腿无声而断,血水似决堤般涌出,跌落在地再难站起,只能仰面而倒,挣扎不动。
燕狂徒走了过去,视线居高临下,一扫大轮法王这个身躯,不咸不淡的随意道:“心都被我打碎了,你却还能活着!”
正说着话,他目光如刀一扫,再见光华闪过,大轮法王人棍般的身躯立时自胸腹而断。
可那双眼睛竟还睁着,脸上带着慈悲的笑,身子都没了还没死。
“送你去见佛吧!”
燕狂徒挥手一扬,大轮法王最后半截身躯立时浮到空中,再见那手握指轰出,雷光电闪,噼里啪啦,已成一团血泥。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望向正十冠王,正欲朝其迈步,眉头却一蹙,目中闪过异色,顿足回头望去。
但见空中那一团翻滚的血泥里,陡然钻出一缕流光,直入燕狂徒脑海。
风尘卷过,血泥散落,已归寂静。
可燕狂徒的脸上,却似有似无的生出一抹诡异的慈悲意,但转瞬就被压下,他一张脸直在冷漠与慈悲间来回变幻。
浑身气息亦是诡谲莫名,起伏不停,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如春风柔水,像是难以控制。
“施主武道之功盖世绝伦,不知可否抵得过老僧这涅槃之道?”
神情变幻间,燕狂徒嘴里竟吐出大轮法王的声音,好不怪异。
“生与死,有何不同?”
就连远处的十冠王瞧见这一幕也是神情诡异,此刻这金国老祖体内五行气劲爆冲,简直如洪流过境,冲破击着他的筋脉丹田,连动都不敢动。
燕狂徒朝着十冠王颤颤巍巍的吃力点出一指,金国老祖脸肉身就像是破碎的瓷器,飞快生出一条条裂缝,而后撕裂开来,命丧当场。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涅槃长生之道?堪不透生死,试问如何登峰造极?”
话音刚落,他神情又变,化作大轮法师,机锋再起,如带禅意。
“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燕狂徒虽然说着话,却也在一指之后不再动弹,非是不动,而是不能动。
他眉宇间两股气息往复来去,碰撞连连。
时而金光压一头,燕狂徒脸上便生出慈悲意,时而青光略胜,就又恢复到以前的孤漠。只如双龙互噬,谁能吞了对方,谁就能获得这肉身的归属。
这老怪物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精神念头委实惊人。
燕狂徒徐徐闭上双眼。
意识一沉。
眼前就见一片金光中,一个须发皆白,面容苍老如枯树皮的老喇嘛正慈悲朝自己笑着,笑的人毛骨悚然,寒意直透脊背。
太老了,脸上的皮肉一层层的叠皱在一起,垂到脖颈,像是随时都会离开身体,弯着腰佝偻着背,身子像是座弯弯的拱桥,几乎快与地面一样平了。
“你来了!”
燕狂徒面无表情,一挥手,身后已凭空多出一张龙椅,上顶华盖,他身上更是龙袍帝冠加身,威严霸道,天威难测,端坐而上。
“凭你这等旁门左道,也配在朕面前妄论大道?妄言**?”
华盖一展,万千青光迸发,如大日普照,光华过处,就见空荡虚无的意识里,无数虚影层层浮现,轮廓渐成。
那竟是江河山川,纵横而列,气势恢宏辽阔,震撼人心。
大燕天下。
燕狂徒抬手一指,沉声道:
“这就是朕的江山,如何?”
“君临天下的势,霸绝古今的意,此乃朕所悟“江山”之意,你若能夺去,给你又如何!”
老和尚脸上的慈悲忽然没了,但还有笑,阴恻恻的像是个老妖怪一样,他讶异道:“原来你是汉人的新皇帝!我记得好像是大宋!”
“大宋?唔,大宋也好,大燕也罢,用不了多久,什么西夏、吐蕃这些杂七杂八的异族,通通都得成为丧家之犬。当然,你肯定看不到了,凭你这贪生怕死之辈,便是让你活千年万年,也明悟不了佛之真义,一味地苟活于世,夺取着别人的身躯,你就像是个肮脏的臭虫!”
“啊!找死!”
燕狂徒忽一扬眉,却见老和尚像是恶鬼一样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不急不慌。
一拳轰出。
152、灭金
又是一年春。
京城,皇宫。
“如何了?”
诸葛正我、许笑一、元十三限、王小石、苏梦枕等人齐聚一堂。
御花园里,这盛春时节,百花齐绽,蜂蝶纷纷,美不胜收,可惜众人全无心思欣赏。
外面靳无救一身甲衣,急匆匆的赶进来。
“报,金主完颜阿骨打于上京城头自刎而死,余者举城皆降,据探子汇报,金国之中确实有一无双高手,但也在数月前下落不明,久不见现世了。”
手中提着一个包袱,里面正是完颜阿骨打的脑袋。
但所有人却不关心此事。
“你说!”
他吩咐手下带上来几个人,这几个人神色惶急,虽有恐意,却仍旧强作镇定。
“彭虎,你之前曾说见过那人,形貌可否详细道来!”
原来这几人正是去年初秋的彭家子弟。
“好,那日我弟兄几人曾在北方追杀异族逃兵余孽,无意中发现有数千精骑暗中藏身,逃命间遇到一人,那人体魄雄伟高壮,头顶发丝黑白掺杂,一招一式皆霸道绝伦,手中如雷霆霹雳,一人便独退这些精骑,只是他似有意放任对方离去,好像是说要吊什么大鱼?”
“对对,我们也听到了!”
“等我们追寻着痕迹跟过去的时候,就到了一条河边,那些精骑悉数死绝,却不曾得见那人踪影!”
“不过有一活口,便是那金国四太子金兀术,他说那人遇到金国十冠王,向北而去!”
几人正自商讨间。
“参见皇后娘娘!”
却见那些侍卫纷纷跪倒在地,白飞飞移步而来,一身水绿衣饰,凤眸平静,可底下却隐有颤动,一双秀眉轻蹙,一扫彭虎几人。
“北方?大辽势弱多年,朝臣多骄奢淫逸之辈,韩世忠如今连战连捷,再与岳飞汇于一处,辽国便不足道也!”
“我要去北方寻他!”
她定下脚步,本是欺花胜雪的绝美容颜,如今多出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愁还有决然。
燕狂徒久去未归,这都快半年了,音信全无,生死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定然与另外两个绝世大敌拼斗厮杀,胜负与否,皆成隐秘。
苏梦枕沉吟片刻。
“你乃一国之后,孤身独往如何可行,你再一走,倘若出个什么事,要是老四再回来,让我们如何面对他,何况那两个孩子尚未长成,你这当娘的就狠心抛下?唔,罢了,既然金国已灭,那便挥军大辽,国师、太傅、丞相也一起同行吧,让岳飞大军接应!”
白飞飞点点头,又似有些迟疑。“好,那我先行一步!”
说完,也不管众人是否应允,径直返回寝宫。
“咿呀……咿呀……”
宫内,姚母疼爱的哄弄着两个在床榻上爬着的婴孩,一旁的赵师容也咯咯直笑的逗弄着,只是见白飞飞进来,她却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师傅,怎么了?”
白飞飞瞧着两个朝她伸手的孩子楞了楞神。
“没事!”
“干娘,我要出去几天!”
姚母正抱着孩子,闻言一怔,旋即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笑容一退,有些心疼怜惜的说:“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吧,干娘见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是心疼你,皇上是个好皇帝,肯定好人有好报的!”
“干娘!”
白飞飞眼眶一红,心中早已迫切无比,所有一切她更是做了交代。
翌日天还没亮。
一骑快马便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过了长江,一直来到那条河畔,白飞飞抚了抚青狮脖颈后的鬃毛,眸子只往上游望去。
“走,往北!”
“青狮啊青狮,你与狂行自幼便在一起,这一次可一定要找到他啊!”
秋冬已去,越往北,便不似曾经那般贫瘠荒凉,草原上多出一层绿意,也不管座下的马儿能否听懂,白飞飞沿途扫视,像是在寻找着一些痕迹,或者线索。
……
“轰!”
幽静的山谷中,忽见雷鸣乍起,震慑长空。
谷外。
一些个早已闻名而至的蒙古人无不大惊。
“长生天又发怒了!”
“看,那些狼群又要往里冲,也不知道天狼谷里有什么东西,这些日子,这些狼崽子一直围在这里。”
“这里以前是没有山谷的,可半年前不知道为什么,等老扎布一觉醒来,就听到这里传来动静,赶过来,就见着戈壁上多出来个山谷!”
“嗷呜!”
这山谷形如拱月,两边高,中间低,里头碎石林立,难窥真容,而且据传有一头白狼王在其中出没,看守着这里。
狼嚎一落,果不其然,石林间,一条雪白影子闻雷鸣而动,仰天而啸,立见谷内涌出一只只灰狼来,对着山谷深处龇牙咧嘴,像是里面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接着齐齐奔跳着朝深处涌去。
“啊!”
哪料一声癫狂地位低吼凭空炸起,似平地起波澜惊雷,震慑长空,一颗颗的碎石纷纷被这可怖的吼声吹刮着朝后滚动,飞沙走石,像是里面囚着一头狂魔。
本来已快到深处的十数匹灰狼,哼也不哼,便在吼声中被噗噗震成一团团血雾。
“哼,什么长生天,我看就是一个厉害的高手,前些日子还有人听到声音传出来,说的好像是中原的汉话,辽主可是说了,一颗汉人的脑袋能换二十两银子,这样的高手,一千两都有可能!”
有人心生异动,嘴里虽然这般说着,可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因为那之前进去的人多是有进无出,只怕大多死在了里面。
“快看,白毛狼王绕过去了,这怕是要成精了,可真机灵啊!”
有人见那条幽灵似的白狼王正悄无声息的沿着山谷边缘往里走。
“走,咱们也进去!”
有人有样学样,佩刀提弓,也学着白狼王绕过石林往深处摸去,银子倒还是小事,倘若得到绝世武功秘籍,岂非天大的好事。
有一就有二就有三,见有人开了头,但凡有些手段的心自然也就跟着火热了起来。
只是一踏入谷内,所有人心头全都莫名一突,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直冲后背,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好像深处有什么大凶之物。
越往里走,碎石上便依稀可见一个个拳印、掌印、指印,以及纵横交错的剑痕,像是曾几何时,这里经历过不为人知的惊天厮杀。
整个大地竟然都是陷下去的,龟裂的缝隙里,尽管已经长出了绿苗,却也仍旧看的清楚,这分明是被某种惊世骇俗的力道砸出来的。
“嗷!”
狼嚎再起。
所有人心头一震。
“那白狼王?”
脚步再急,直跑出**十丈,所有人忽然顿足,只见尽头的处,一个掏空的洞口前,倒着累累白骨,有人的,有狼的,有的肉身已腐烂殆尽,只剩白骨,有的还半腐,有的刚死不久。
白狼王对着洞口嚎叫不止,龇牙咧嘴。
“嗤嗤嗤~”
陡然,洞中飞出数道破空急响,难以想象的剑气,一扫而过,那白狼王却动作灵敏,竟然通晓身法,闪动一晃,拖出层层虚影。
只是空气忽而倒流,黑洞仿佛化作一个可怕的漩涡,凭生骇人吸力,白狼王腾挪辗转的身形立时一滞,继而不受控制的被吸了进去。
只在所有人头皮发麻的骇然中,很快,一张空荡干瘪的狼皮落了出来,像是在沙漠中风化了很多年一样,血肉干枯,精气全无。
“妖魔啊?”
见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众人本来火热的心立马就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淋到尾,如坠冰窟寒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然后连滚带爬的往外夺路而逃。
半晌,那洞里才传出沙哑怪笑。
“咯咯,不如咱俩联手如何?你我二人合力,试问天下谁人能敌?”
下一瞬。
“你配吗?”
低沉平稳的话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
沙哑声再起。
“哼,自以为是,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咱们半斤八两!”
“是么?还要感谢你与我意识交锋,令我精神意志愈发凝练,伤心小箭愈发纯熟!”
沉稳声音一起,就瞧见阴影中,一只久不见阳光的右手伸出,对着洞外的一柄长剑曲指隔空一弹。
“铮!”
剑鸣声起,宛如龙吟,地上本来半掩土中的无主长剑,此刻忽然无由而颤,剑身震颤连连,随即剑尖一转,直指中原。
剑身翻转如电,旋即跳到空中一稳,竟然破空而去。
“哼,这半年来你已试过多次,还不死心?想要通知帮手,简直痴人说梦!”
一剑刚起。
地上竟又再起一剑,直朝前者追去,两道流光一青一金,宛如飞虹急电,在空中砰砰砰拼斗起来,如此奇景,令谷外尚未来得及退却的人,无不惊为天人。
却说白飞飞纵马而行,正自歇息、观望。
“六天了,再去就要到漠北了!”
“驾!驾!”
远处只见一批蒙古骑兵围拢而来,眼睛一亮俱是惊艳,彼此相视一笑,意味莫名,白飞飞眼睛也亮了。
“你们谁会说汉话?”
她仰起雪脖灌下一口酒水,清绝冷艳的脸上多出一抹淡淡的笑。
“你是汉人?”
说话间,几人都围了上来。
可他们瞳孔忽然骤缩,就见眼前人影一闪,空中顿见嗤嗤吞吐的骇人爪劲,本是一行七人的骑兵,六具身体刹那似破布般四分五裂,五脏四肢散落一地。
活下的,是那个说汉话的。
“我且问你,这漠北半年来可有什么汉人高手前来?”白飞飞望着软倒在地,脸色惨白的蒙古汉子,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没、没有!”
“噗哧!”
惊艳刀光一亮,雪亮的如一轮弧月,一闪而逝。
“驾!”
刀光一散,白飞飞已纵马而去。
地上,蒙古汉子心惊肉跳浑身冷汗的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但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脖颈上一条血红细痕浮现,继而是喷薄而出的血雾。
“吁~”
“那是什么?”
奔出不知多远,白飞飞忽然神情一震,凝目聚神,朝着北方的天边死死张望过去。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间,两道流光竟在纠缠拼斗,那竟是两柄剑,无人而持的剑,竟是在拼斗。
白飞飞心头一动,这般惊世骇俗一幕,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当年“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便有如此玄妙变化,何况燕狂徒曾告知他这世上绝顶高手,除却破碎虚空而去的关七,连他在内就只剩三个。
这时候,就见天空柄飞剑同时溃散,不见踪影。
“青狮,咱们过去看看!”
一声马嘶,黑马四蹄飞驰向北而去。
她功力浑厚,越近,便隐隐察觉到北方似乎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当下心头狂喜。
几在同时。
天狼谷中。
一双幽幽的眸子豁然睁开,正是燕狂徒。
“遭了!”
“你要败了!”
他嘴里竟然同时冒出两个声音。
白飞飞感受到了他们的气息,燕狂徒他们自然也感觉的到,二人如今僵持不下,两股意识彼此陷入一种莫名的平衡,只要再来一人,这平衡必然打破。
老和尚也不知道活了几多岁月,自然不会以为有帮手,那来人定然是燕狂徒的。
二人情绪同时变化。
“呵呵,如今你既不能退走,又不能吞我意识,受困在我体内,你的东西,我就一一笑纳了。”到了这般地步,燕狂徒仍旧不忘出言打击,想要引对方意识不稳。
“好,我死了,也不要你好过!”
一声咬牙切齿,彻骨冰寒的话忽然从他牙缝里挤出,怨毒、憎恨的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就见燕狂徒的右手忽的莫名抬起,正一点点的按向他自己的丹田气海,只是左手又抬了起来,左右双手竟然连连对攻,像是自己和自己在打。
不多时,他两条手臂均已满是窟窿,血水外冒,惨不忍睹。
这时候,洞外忽听有声音响起。
“狂行,是你么?”
焦急担忧的声音听的燕狂徒心头一颤,正是白飞飞。
他垂着双手,忙沉声道:“你先别进来,我身体里还有一个人的意识,把诸葛先生他们请来,合力镇杀他!”
“妄想!”
只是话音还来不及落,燕狂徒嘴里便吐出一声阴恻恻的怪啸,眼中爆出惊天杀意,正欲朝外面的白飞飞扑杀过去,却听语气又变。
“由不得你!”
燕狂徒眼神一狠,本来垂落的右手,豁然直朝胸口印去。
“噗!”
一口血雾吐出。
153、离开(本卷终)
“狂行!”
一声悲鸣。
燕狂徒意识弥留之际,就见一道青影惶急掠了进来。
如今大轮法王与他同存一体,可算是一损俱损,肉身重创,不光他伤,大轮法王亦要重伤,他若死,大轮法王也得死。
一掌自拍胸口,猝不及防,令白飞飞猝不及防,亦令大轮法王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没想到燕狂徒会突然狠心对自己下这种死手,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更让他心惊的是,宁愿拼着功力自散,燕狂徒也不愿让他疗伤。
惊怒惧骇之下。
“我能让你活!”
燕狂徒脑海中传来大轮法王痛苦而不甘的咆哮,那念头也随之虚弱起来。
“我不能让她死!”
燕狂徒望着近在咫尺,哭的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容颜,喉咙里又是一鼓,乌红的血沫中竟隐隐夹杂着五脏的碎块,沿着嘴角慢慢留下。
“金国灭了吗……”
白飞飞望着燕狂徒的模样,泪流不止。
“灭了,灭了。”
说话间环顾一扫,忙取过地上的白狼皮,将其剥下,裹在燕狂徒的身上,把他从洞里抱出来。
“……那就好……唔……”
“狂行,别睡啊,你不是说等一切结束了,咱们就回百花林么,还有照顾燕老伯,我、我都陪你……你别睡啊……”
白飞飞见燕狂徒嘴里狂吐血水,像是决了堤一样,心知五脏定然受到重创,手中就似变戏法一样取出十数枚金针,下针如飞,可她手却越来越颤,声音也在发颤。
“狂行,你心脉已损,我……”
燕狂徒气若游丝,嘴唇微张。
“山、山字经……”
说罢,身子一软,就此气绝。
山谷内,青狮奔了过来,垂下头颅不厌其烦的拱着燕狂徒身子。
一切都静了下来。
三天后。
等诸葛正我他们再见时,看见马背上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一个个无不沉默。
岳飞神情猝然惨白,忙翻身下马奔到近前,见燕狂徒心跳已停,气息已绝,登时“扑通”跪倒在地,望着一言不发的白飞飞:“皇上他?”
“先回京城吧!”
诸葛正我也连连嗟叹。
……
京城。
寝宫之内。
“怎么样?”
王小石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师傅。
许笑一叹息一声,摇摇头。
“唉!圣上心脉已绝……”
王小石脸色一白,如遭雷击,踉跄连退数步,然后大吼道:“不可能,老四吃了无极仙丹,一身功力登峰造极,怎么可能啊?”
许笑一没好气的说:“我还没说完呢!虽说气息已绝,但奇怪的是圣上体温未散。”
白飞飞神情冷绝,一边抚着燕狂徒的脸颊,一边道:“他体内还有一个人的意识,两者争抢肉身,狂行不想对方如愿,这才自绝!”
个中详情,娓娓道来。
等众人听完。
苏梦枕望着床上仿佛只是睡过去的燕狂徒,目光闪烁。“依我对老四的了解,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何况他若想要与那人同归于尽,又何必等到弟妹你去?”
几位文武重臣闻言,眼睛俱是一亮,而后蹙眉沉思。
许笑一捋了捋白须,缓缓道:“只是,依我所知,这天下虽说奇功异法无数,但却从未听说过有起死回生之功啊!”
“山字经!”
白飞飞忽的抬头。
直直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元十三限。
众人也是一愣。
“山字经?”
许笑一问:“娘娘你是说这山字经有起死回生之功?”
“我也不知,狂行闭目之前只说了山字经!”
白飞飞摇摇头,心中仍旧抱着一份希望。
所有人也都朝着元十三限望去,他脸颊一颤,颇为尴尬的说:“这我如何得知?我又没死过!不过我发现当初手脚上留下的暗伤不知不觉中愈合了不少,不知道算不算!”
诸葛正我这时忽然似想起什么,沉声道:“元师弟,你这“山字经”当年是从三鞭道人手中所得,只是依无情所言,当年三鞭道人曾被他数次斩杀,割头断首,却能屡屡再现江湖,而且每次再现,功力便要强上一筹,那这般看来,这山字经确实有起死回生之功。”
“看来圣上彻悟了“山字经”,也洞悉了其中玄妙,此乃破釜沉舟,死中求活之举,娘娘还需小心谨慎看好圣上的肉身!”
“不错!”
三日后。
一道圣旨广布天下,“靠山王”苏梦枕摄政天下,立大皇子“燕沉舟”为太子,文武百官皆是附议,无有抗者。
去了初春。
几快入夏的时候。
赵师容欢快雀跃的跑进来。“师傅师傅,岳将军又胜了!”
白飞飞边擦洗着燕狂徒的脸,边道:“岳飞身怀甲子功力,又以诸葛先生他们三人为师,天下间只怕能胜他已是凤毛麟角了!”
软榻上,两个虎头虎脑的娃娃,蹒跚的一点点学着步子,嘴里含混的嚷着一些奇怪的语调:“凉……凉……”
可就在这时。
“这是?”
燕狂徒胸膛里,忽见有一团绿光闪过,看见这熟悉的一幕,白飞飞娇躯一颤,因为当年她与燕狂徒纵马坠瀑时看见的便是这道绿光,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随后来到这个陌生的江湖,如今再见,自然心血浮动。
紧接着,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人,眼皮倏然一颤,然后睁开。
白飞飞眼眶瞬间一红,赵师容小嘴微张,眼睛一瞪,就跑了出去。
燕狂徒刚睁开眼,下意识的坐起,已觉香风扑来,一个柔软的身子挤进怀里。
抱着白飞飞,他稳了稳心神,梳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拍了拍她的背,道:“莫怕,我醒了!”
掌中绿光流转,化作一枚玉牌,就见其上隐有光晕闪动,最后变成四字。
燕狂徒见之,眼里尽是复杂惆怅,自己差点把这东西忘了。
“扶我起来!”
他站起身,竟发觉脑中凭白多出很多东西,头痛欲裂,半天才缓过神来。
良久,才低头问:“要回去么?回到咱们原来的那个江湖!”
白飞飞一愣,旋即面带迟疑。
像是看见了她心底的顾虑,燕狂徒轻声道:“没事,我心有牵挂,终究要回去一趟,何况,你不想再回去看看么?你的母亲!”
说完搂过自己的两个儿子。
就见一个脖颈上带着紫玉,一个带着绿翡。
“天下给大哥他们吧!”
白飞飞笑道:“好,听你的!”
……
傍晚
闻讯赶来的苏梦枕与王小石二人,脸上喜意还未升起。
“什么?你要走?去哪?”
燕狂徒换了身衣裳,三人围着酒桌而坐,他笑了笑,然后看向苏梦枕他们。“你们就别装了吧,以你们的心思,怎么可能没有想过我的来历。”
苏梦枕端着酒杯的手一颤。
若说之前,他只会觉得燕狂徒来历神秘,但是当目睹过关七破碎虚空而去后,他便有了某种思量,既然有人能打破天地,去往天地之外,那是否又有人进来,不光是他,诸葛正我他们亦有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委实太过骇人,只敢想,不敢当真。
如今听他这样说,已经算是光明正大的承认了。
“呵呵,其实,那个江湖也与你们一样,争名逐利,厮杀不少,我们也是无意闯入此间罢了!”
燕狂徒知他们心中所想,徐徐告之。
“老四,那咱们兄弟三人还能再见么?”
王小石没有挽留,有的事情,本就无法强求,何况是令燕狂徒舍弃皇位的事,每个人都有执念,牵挂,放心不下的东西。
燕狂徒指了指头顶,意有所指的笑道:
“那就得看天意了,天外有天,若能遇见,自会相见!”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们破碎虚空。
苏梦枕冷不防开口。
“不过,你得留下个儿子,继承大燕天下!”
盖因这温柔与雷纯所生皆为女儿,也就他两个儿子。
“当初可是说好了结下亲事!”
“不错!”
王小石附和点头,哈哈大笑。
“你那大儿子学得不就是你的拳么,也为太子,再合适不过,注定是要当皇帝的!”
燕狂徒沉吟片刻,想了想,心中虽说不愿骨肉分离,但一想到武林因他当年武夷山一役而青黄不接,加之这连连战事,江湖武人也是死伤无数,武道凋零,诸葛正我他们虽说功力超绝,可年事已高,何况如今大辽虽不值一提,但那蒙古却不得不防,异族到底是异族。
正犹豫间。
“那就留下老大吧!”
身后白飞飞的声音响起。
燕狂徒回身望去,就看到白飞飞眼露不舍的望着不远处正蹒跚学步的儿子,眼眶发红,啜泣着。“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暗自叹息了一声,燕狂徒安慰道:“放心,咱们肯定还会和孩子相见的!”
王小石也忙温言道:“不错,你们放心,以后我们一定把他视为己出,兴许你这儿子比你还要厉害,将来留下一段武林神话!”
这一夜,燕狂徒他们通宵畅饮,大醉了一场。
……
十天后。
一骑黑马慢吞吞的出了京城。
燕狂徒牵马,白飞飞坐在马背上,怀里抱着老二,肩上还有一只肥猫。每走几步,白飞飞便依依不舍的回望京城一眼,他们走的很悄无声息,谁也没说,该安顿的都已经安顿好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别担心,我已经把毕生所学之精留给他了,他是我燕狂徒的儿子,注定无敌于天下,若能破碎虚空,必然会再见。”
手中摸出那块玉牌,光华流转,就见虚空猝然幻化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一道门户。
“驾!”
语毕,翻身上马。
只待光华一散,路上便空空如也。
这一日,京城传出,当今圣上携皇后与幼子破碎虚空而去,成为武林神话,天下皆震。
消息传到西北边陲。
一众武将,皆朝天而拜。
“恭送圣上!”
未及盛夏,大辽举国投降,西夏、吐蕃则是紧随其后,至此,大燕一统天下,诸雄皆灭。
而大燕太子燕沉舟,天资绝顶,惊才绝艳,拜岳飞为师,十五岁便仗之翻天三十六路奇,横扫武林,问敌天下,莫有匹敌者,功力直追老一辈名宿。
十八岁登临九五,娶赵师容为容妃,立苏梦枕之女苏纯为后,立王小石之女王柔为丽妃。
后太傅“诸葛正我”与国师“元十三限”以及丞相“许笑一”于同一日相扶含笑而终,举行国葬,天下同悲。
往后十数年,苏梦枕与王小石等人皆破碎虚空而去,留下了一个个经久不息的传说。
大燕开国五十八年。
漠北蒙古各部接连起兵而反,有不世高手横空出世,年过半百的燕沉舟,孤身北去,于十数万军之中毙蒙古国师于拳下,飘然而去。
不过月余,老将军岳飞亲自披甲上阵,荡平蒙古,后终是震碎虚空而去,八十万大军齐拜。
第二年。
燕沉舟破碎而去。
……
154、洛阳
“哒哒哒~”
烟管敲在桌角,发出声音。
清晰的就好像外面的雨落,滴滴答答,舒缓且富有节奏,像是带着某种韵律。
“轰隆!”
雷声忽响,起的的突兀,去的迅疾,一起消失的,还有一道撕裂昏暗天空的闪电,仿佛连外头绵密劲急的雨帘也撕开了似的。
雷声散了,烟管敲打的声音也散了。
而握住这根烟管的手,则是一只苍老枯瘦的右手,这是一只老人的手,手背上的皮肉皱皱缩缩,像是晒干的橘子皮,黝黑如铁。但是这只手骨节却格外的粗,好似一个个粗大的树节,所以看上去手也要比常人大上不少,高凸的骨节上,是一个个发黑的硬茧,以及一个紧紧套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没有人敢小看这只手,因为当今江湖,自百晓生排出“兵器谱”之后,这只手,排在第六位。
“碎玉手!”
这不光只是说说,因为所有怀疑这双手的人,大多都死在了这双手里。
手是苍老的,人自然也是苍老的。
老者瞧着有些岁数了,满头的白发,并不是全白,有的地方发根还是黑的,有的地方发尖是白的,黑白掺杂的头发被随意梳起,挽了个髻,身上裹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灰袄,缝缝补补好像和他这人一样,都有些年头了。
他把烟管里的烟灰敲掉,又慢条斯理的塞上晒好的烟草,像是茶馆听戏般蜷着双腿,整个人都坐在一张乌红的大椅上,然后又点着,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屋内很静,静的只有他的声音,但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别人。
这些人有的是站着的,有的是坐着的,有的是躬身,但无一例外,他们对眼前这个老人,眼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恭敬。
能凭着半百之身,一己之力,一步步走到今天,任谁提起,心中只怕都得多有敬重,何况论起德行,就连“兵器谱”上声名如日中天的几位,面对老者也要自称一句“晚辈”。
老人辈分高么?不高,与那些弱冠之年便名动天下的年轻俊杰相比,老人半百才步入江湖,委实不高,而且还无门无派。
高的是老人的德行、名望。
所以,一般人很少会找老人的麻烦,因为敬重他的人很多,朋友很多,帮手就很多,而之所以能排在第六,有一部分也要归功在这上面。
几乎没人知道老人的过去,唯一知道的,是他当年似乎在洛阳的街边卖过鱼,他好像在找人,这些年一直在找人,所以他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才结交了不少的英雄豪杰。
只是,要找的人始终不曾找到。
特别是当他们得知老人要找的那人曾往衡山“回雁峰”去了,心中皆是叹息。当年那场武林浩劫哪怕如今谈起也足以让人动容色变,那一役,各门各派,各帮各势都死伤无数,元气大伤,以至于最后多的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九州王”沈天君重伤而亡,少林、武当各派高手亦是难以幸免,等月余之后人们再上山,那些尸体都发臭了,腐烂肿胀,几难辨认,号称武林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浩劫。
“查的如何了?”
老人温温吞吞的问。
“义父,当年去回雁峰的实在太多了,有的人死在了路上,有的人死在了山上,那些尸体很多都被就地掩埋了,实在是大海捞针啊!”
一旁躬身的黑衣少年应道。
老人闻言默然许久,然后道:
“继续找!”
“是!”
少年也是应道,然后起身望向屋内众人,剑眉一沉。
“今天召诸位当家的来,那是因为咱们九帮十八会的弟兄这段时间以来三番五次遭到一个神秘势力的袭杀。有的死了,有的走了,有的散了,兄弟们好不容易打下的家底,论手段不偷不抢,咱们挣得都是辛苦钱,现在有人打主意,反正我燕五是一万个不愿意,所以,问问诸位都是什么想法?”
众人闻言面色俱是有异,有的畏惧、有的迟疑、有的阴沉不定。
“燕老爷子,咱们这些人说实在点都是正经八百的生意人,为了保命才练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把式,入了这劳什子江湖,家里都有儿有女的,我们要是出点事,说不定过两天老婆孩子就得去街头要饭乞讨啊,差点的被卖进妓院都有可能……”
一个掌柜打扮的富态男人满是拘谨为难的嗫喏道。
“陈掌柜,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他今天能抢你的钱,信不信明天就能抢你老婆,有老爷子在这你怕个甚?难不成你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前者话刚说完,后面就有一个魁梧的黑面大汉瓮声瓮气的开口,嘴里骂骂咧咧,手里提着一杆铁枪。
可他一说完,哪想陈掌柜脑袋一垂,嘴里话语磕磕绊绊,见他这副模样,大汉眼睛暴睁,那还不明白。“他奶奶的,还真让老子猜中了,你是不是待会就要通风报信,出卖咱们……”
“阿铁!”
被称作“燕老爷子”的老翁蓦然开口呵斥了一句。
黑汉这才强压怒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退到一旁没再开口。
老爷子望着陈掌柜,语气不见怒意,反倒很随意。“老陈,人各有志,这道理我明白,毕竟在座的大多都有妻儿,咱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他们么,我也不怪你,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多年,念在往日的份上,你能不能说说,那背后的人是谱子上的哪位?”
陈掌柜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像是褪了一层血色,白的吓人,他眼中神情变幻,阴晴不定,最后嘎声道:“老爷子,您都排第六了,你想想,那人能排第几!”
燕老爷子身子一僵,整个人长吁了一口气,像是猜到了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义父,您知道那人是谁?”
名叫燕五的少年眼睛一亮。
老爷子像是老了很多,喃喃道:“能有第几啊?呵呵,天机棒横行江湖,小李飞刀冠绝天下,嵩阳铁剑更不会贪财夺势,银戟温侯独来独往贯了,你们说,这人是第几啊?”
屋内忽然寂静了下来,连黑汉也罕见的安静了下来,额头上都在冒汗。
能是谁?能让他们畏之如虎狼的除了排在第二的“龙凤双环”上官金虹外又能有谁。
“看来,他是冲我来的!”
老爷子砸吧了两口水烟,颇带几分索然的挥了挥手。
“行了,都散了吧,你们该去的去,该走的走,我能有今天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早就不奢求什么了,唯一的憾事便是不曾找到那孩子……”
屋外的雨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两个极为不凡的人,石街上人来人往,多为庸庸碌碌之辈,可这两个人往那一站,只如鹤立鸡群,看一眼便再难忘记。
他们立在一个灰色油桐伞下。
一个遮雨的青年,一个撑伞的少年。
青年身形瘦削,可浑身骨架却很粗大,宽肩长臂,随意垂着,平静的年轻面孔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站在那里,就好像脚下生了根。一对浓眉斜飞入鬓,颧骨高耸,双眼竟带着一丝丝的金色,就像是鹰的眼睛,居高临下,宛如俯窥着猎物,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一张脸冷静峻刻,轮廓棱角分明。
以至于他站在那里,过往行人无不下意识的避开,竟无一人敢去打扰。
青年穿着一身素袍,这就有些惊人了,江湖武林,有多少武夫不是为了争名夺利,眼前这人论名,几乎都快与沈浪王怜花他们相提并论了,论利,更是不知坐拥金银几何,可这样一个人却穿着这么一件素简袍子,若不是装的,那就是已经摒弃了名利之念,几近无欲矣。
春雨中飞卷的袍袖中,隐隐可见两道微不可察的金光。
看到这人,所有打算离去的人都不敢动了,像是被定住了身子,被点了穴,成了石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老爷子放下了烟管,颇带凝重复杂的沉声道:“请进!”
“好!”
沉稳的声音,从青年嘴里吐了出来,像是金铁震荡,带着一种异样的磁性,还有令人心沉的份量,又像是惊雷后的余响,屋里众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下意识的停了。
也在这个时候。
洛阳城外。
“饿不饿?要不进城带点饭食?”
一个灰发孤漠的雄伟身影正牵着一匹马,他眸子一动扫了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古都,冰雕似的面容罕见的多出一抹柔和,还有安耐不住的欣喜。
他也撑着把伞。
伞下是个怀抱婴儿,裹着雪白狐裘的翠裳女子,绝美的容颜清绝如霜,欺花胜雪,雪玉般的脸颊上,那双宛如覆着一层烟雨般的乌黑眸子像是梦一样不真实,她哄弄着怀里酣睡的儿子,然后露出皓齿把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道:“我想吃杏花糕!”
牵马的青年小心翼翼的替她遮着雨,然后牵着马,点点头。“好,糖葫芦要么?”
“要!”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
杏花微雨,再入江湖。
155、好冷的雨
阴霾的雨氛下,燕狂徒撑伞牵马,恍如隔世般张望着这座熟悉而陌生的老城。
春雨如油,即便下着雨,也有不少往来的人,有披蓑带笠埋头赶路的江湖人,有乘桥驾马去城外踏青观景的人,还有一个个往来吆喝的小贩,欢笑追逐的孩童,张罗的伙计,城外清冷幽静,一进城里,诸般百态皆映入眼中。
而现在,这百态中也有了他们。
被伙计赶了又赶,刚避到一快檐角下的老汉还没来得及拍打身上的雨沫,就见燕狂徒他们走了过来,当下半弓着腰身,显得很是拘谨。
走到老汉跟前,燕狂徒从怀里摸出一角散碎银子,温言道:“一串糖葫芦!”
说完他又笑了笑。
“两串吧!”
“多的不用找了!”
虽说已经入春,可还是带着一股子没散尽的凉意,老汉缩了缩脖子,眼里却透着惊喜,他忙不迭的点点头,眼神在自己吃饭的家伙上上下一寻,找了两个份量足,山楂颗颗饱满的糖葫芦抵递了过来。
不一会,瞧着撑伞而去的背影,老汉心里啧啧称奇,想着自己在洛阳城这么多年,还真没瞧着过这等风采绝俗之人。男的神华内敛,气质不凡,女的同样清丽脱俗,秀美绝伦,想他活了大半辈子,洛阳城里的世家公子小姐也见过不少,但和这两位比起来,当即又是一阵摇头。
听着街边的吆喝。
白飞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两串糖葫芦,自己咬上一颗,然后又递到燕狂徒嘴边让他也咬上一颗,裹了厚厚一层糖衣的山楂一入嘴,一咬破,那甜味与酸味立马爆发开来,还带着一点点涩味。
“好酸!”
见燕狂徒脸色微变,白飞飞乐的咯咯直笑。“谁让你整颗嚼的,要一点点的吃!”
说完又给他递了过来。
嘴里含着糖葫芦,白飞飞的话听着有些含混,望着洛阳城,眼底也有种说不清的怅然。
一旁的燕狂徒却是静静的瞧着她与往日不同的笑颜,不知道为何,他此时此刻很心安。
虽说他之前登临九五,权倾天下,可对身边人确实疏忽了太多,不是闭关,便是练拳,就连杀人见血的事大多都未让白飞飞做过,这种笑更是少见,少见到他都一一记得清楚。
“要不,以后咱们就在城里开家小店?”
他忽然鬼使神差的说道。
白飞飞眼睛一亮。
“那我要卖糕点,我之前和干娘学了很多呢!”
燕狂徒笑了。
两人边说边走,可走到一处街角岔口的时候。
“嗯,怎么?”
白飞飞望向燕狂徒,燕狂徒却是扭头望向身后的青狮,就见本来一直安安份份跟着的青狮,此刻忽然昂起马颈,朝右侧的古旧长街望去,雨水落下,石板干净如洗,青狮忽然震声长嘶,像是拽着燕狂徒要往那边去。
……
堂内。
素衫青年龙行虎步而入,气息内敛,可气势却外放,如狮虎过境,压的百兽抬不起头来。
“金虹见过燕老爷子!”
撑伞的是个少年,冷面冷眼,一身黑色劲装,不苟言笑,亦或是不会笑,不发一言,就像个木偶一样,他只撑伞,以至于自己浑身被淋湿了也漠不关心,肩上披着的头发还在滴水。
“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小老头罢了,可当不得“龙凤双环”这般大的排场。”老爷子拱了拱手,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句。“何况我早已不管江湖事,就是一俗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又岂是说逃开就能逃开的,还有你义子燕五如今创立了“飞云镖局”,黑白两道无不卖几分薄面,你又岂能退?”毫无疑问,素衫青年必然便是那“兵器谱”上天下第二的“上官金虹”,他垂手而行,也不入座,只是一扫在座九帮十八会的各个当家的,锐利的双眼如鹰如隼,那些坐着的人也局促不安的站了起来。
燕五便是老头子身后一直站着的少年,说是少年其实年龄也几快双十,只是模样瞧着稚嫩,生的堂堂正正,丹凤眸子,剑眉横飞。
一听到对方谈到义子,燕老爷子脸色骤变,他强压心头不安,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老爷子德高望重,这些年天南地北黑白两道都对您敬重无比,金虹只是想让你替我管管我这些手下!”上官金虹笑了笑,只是这笑却有些怪异,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瞧着更像是一种岔怒,笑的所有人心头狂跳。
燕老头苍老脸颊一颤,旋即冷冷一笑,讥嘲道:“别以为你的事没人知道,你暗中收拢黑道势力,又命他们烧杀劫掠富商大户,大肆收刮银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想让我替你卖命,简直妄想!”
被道破丑事,上官金虹神情不变,甚至是一点怒意都没有,不可谓城府不深,他双手一动,背到身后,气势岳峙渊渟,无波无澜,然后望着老人淡淡道:“成大事嘛,总是要有人牺牲!”
他话锋忽转。
“这么说,你是不愿给金虹这个面子?”
“哼,我讨了半辈子的饭,也知道人应该明辨善恶,而不是去做一条助纣为虐的狗!”老人脸颊紧绷,肌肉一鼓一鼓,像是蕴积着怒意。
“哈哈~”上官金虹豁然大笑,浑厚嗓音出口,在屋里滚荡着,惊的茶杯震颤不停,桌摇椅晃,他道:“做狗不好吗?有时候做狗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做我上官金虹的狗,比做人更好!”
微微泛着金色的瞳孔一瞥老人身后的燕五,这年轻人眼神先是恍惚,继而恐惧,然后脸色陡然苍白无血,踉跄一退。
摆了摆手。
“你们,都出去!”
屋内九帮十八会的当家早就被他骇人威势摄的心神不定,此刻闻言立马如蒙大赦,哪还敢停留。
“呸!”
“一群窝囊废,老爷子,咱得命是你救得,今个大不了和你一起死也算是还你了!”
怒喝一起,还是那个叫做“阿铁”的黑汉。
屋里立时显得空荡,就只剩下五个人。
上官金虹望着怒目而视,警惕紧张的三个人,手腕一抬,衣袖下就听“铮”的一声,接着是一串金铁嗡鸣的震荡不绝于耳,回荡开来,激的人气血起伏。
“好,你若能接我两环,我今天便放你们一马!”
老人也不说话,双手一震,立马似涨大一倍,像是生铁一般,这是当年那孩子留给他的武功,后又意外得到一本密宗大手印,以及一颗丹药,方才能达到今天这般境界。
“呵!”
上官金虹不知是讥是嘲,又像是提气,右手一摆,就见一道金光凭空乍现,跃入众人眼帘,嗡鸣更急,桌案上的茶杯纷纷爆碎,金光宛如万钧雷霆,乍然一现,已到老人胸口。
“砰!”
生铁似的双手一挡,一声轰响,老人肩头一震,惊呼中,身后的阿铁与燕五已被推送了出去。
“噔噔噔!”
老人连退三步,一张老脸瞬间血红。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嗡!”
嗡鸣再起,又有一道金光再袭而至,砸的还是老人的双手。
“罢了!”
眼见难以相抗,燕七心头一叹,竟是全然放弃抵抗,大有几分引颈受戮的模样。
“义父!”
燕五翻滚落地,瞧见这一幕登时目眦尽裂。
可就在这个时候,千钧一发之际。
长街上,一滴正自伞边滴落的豆大雨滴忽被一根白皙食指随意拨弹了一下。
雨滴立时摆脱了原有的位置,劲飞而出,横飞进屋,如一点电光般打在后发的那道金光上,刹那,如雷火炸裂,金光陡然一散,一个雕有龙纹的金环黯淡坠地,落地一瞬,碎成数截。
上官金虹瞳孔骤缩,喉咙里像是挤出来一个铁疙瘩。
“退!”
他说退,身后撑伞的少年已经在退,两道身影如飞,掠出屋子,掠到长街。
冷雨淋在脸上,淋在身上,上官金虹当真遍体发寒,前所未有的冷,冷的他几快发抖,他疯了一样睁大双眼环顾长街两端行人,然后视线停住。
156、分雨
一声春雷。
“轰!”
雨氛下的行人惶急如蚁,四散而去。
长蹄声乍然而止。
苍白的电光再亮,照出了一匹黑马,一朵撑开的翠伞,还有伞下的人。
雨,下的太过寂寞了些。
好在这种寂寥很快就被打破,长街上深浅宽窄不一的巷子里,一阵骤密的脚步声,像是走的很快,令人脑海中不禁幻想起一只只足履下溅起的水花。
杀机四起。
阴涩的长街上,只见两侧冒出一道道身影,头戴雨笠,身披蓑衣,步伐矫健,背后背着的不是刀便是剑。
雨笠下,是一双双令人发惧乃至发骇的厉目,阴厉的眸子让人想起蛇的眼睛,而他们的蓑衣里,清一色的杏黄劲装,旋布密扣,紧紧束起的袖口里,粗壮有力的双手箕张,手掌手背,俱是长满了厚厚的硬茧,筋脉贲张,宛如紧绷的弦。
上官金虹已不在意甚至是忘了要撑伞,整个人立在雨中,望着对面二三十步远的人,两个人。
他最先看的是那个抱着襁褓的女人,哪怕是这般阴涩的天空下,那女人依旧很白,欺花胜雪,白的不似中原人,倒像是西域的胡女,但是眉眼唇鼻却又是中原人的模样,裹着狐裘,藏着曼妙纤巧的腰身,一头乌黑如瀑的青丝及腰长短。
但女人却没看他,而是低着头,嘴里哼着小曲,像是在哄弄着怀里的孩子。
这时候,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呼气的同时,他视线从女人的身上移到她左肩那只稳稳拿捏着伞柄的右手,接着手臂,然后是胸膛,最后才是一张脸,一张年轻、孤漠、不同寻常的脸。
竟然比他还年轻一些,他已生的伟岸,对方竟比他还要高出半头,一头黑白掺杂的长发中分而开,一半披散在宽阔的肩上,一半束向脑后,穿了件单薄素色的长衫,皮肤晶莹通透,简简单单,却好似汇聚了一股妖邪般的魅力,黑眸冷淡,像是没有生命。
上官金虹无视着脸颊淌下的沁凉雨水,道:“适才是你出的手?”
“是!”
伞下青年话语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身旁的孩子,但他却听的清楚。
一句话,上官金虹本来恢复平静的面容瞬间被撕碎,他眼睛圆睁,神情癫狂,近乎低吼道:“我不信!”
燕狂徒蹙了蹙眉,侧头看到儿子还在酣睡,这才继续道:“你可以再试试!”
上官金虹身子一震,一张脸立变阴晴不定,就好像一只郁燥动怒的狮子,焦黄的头发被气势一冲,当真就如狮鬃般散开,在风雨中狂激起来。
他不信,他不信对方比他年轻还能比他强,他自幼天资非同一般,绝俗无双,难有匹敌者,正是因为这等生来远超常人的一切,才造就了他与众不同的心,骄傲。
所以他自信哪怕面对沈浪他们,自己也绝然不输。
可现在眼前这人。
“好!”
他果真要再试上一试。
刚才他有余留,面对燕七只出了六成力,如今,一身功力强提,本来激荡的焦黄头发瞬间因劲风绷的笔直,素袍鼓胀而动,猎猎作响,丹田气海中的热流登时一念之下流至四肢百骸。
“嗡!”
嗡鸣陡起,上官金虹袖中乍见一缕璀璨如阳的金光猝然飞出,一闪而逝。他这一动,身旁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也动了,像是不知生,也不知死,左手翻腕一转,袖中已滑出一柄狭长剑器,用的居然是左手剑。
冷寒剑光如一道白芒在这阴涩的雨氛下亮起,带起瑟瑟激散的剑风,如掣电般紧随金光而来。
燕狂徒目光一动,似是在那一刻思考了某个问题,然后再一次抬起左手,伸出食指朝着长街点了出去。
这一指,这非同小可的一指起的轻慢,落得平缓,他抬到胸前然后往前稍稍摁出一小短的距离,不长,很短,短的他手臂都没伸直,没有惊人的气势,亦没有狂飙的劲力。
但一指甫一点出,天地间的雨帘,属于长街的这部分,却自燕狂徒指尖分开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场面分开。
就好像分开的帘子,又像是划开的水面,亦或是一块撕开的布。
雨帘多出了一个不起眼豁口,然后这豁口势如破竹,沿着燕狂徒指出的方向,笔直延伸出去,雨幕分到了两旁,嗡鸣已停,金光暗去。一个刻着凤纹的金环黯然落地,然后无声的被一分两半,还有刺出的剑器,事实上少年刚刺出一半,一旁的上官金虹已抓着他的肩膀往后暴退,因为燕狂徒点出这一指的时候他已经信了。
这惊世骇俗的一指,不光骇的那些蓑衣客遍体发寒,他们骇,那是因为他们没看见屋里的一幕,初见这等抬指分雨的恐怖武功,所有人口干舌燥,一个个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眼里的绵羊转眼羊皮一扯,成了恐怖的妖魔。
豁口由指而起,笔直往前,所过之处,雨幕如卷浪,卷向两旁,上官金虹脸上已看不到表情了。
这时候,他就听伞下那个前所未见的神秘高手第一次主动开口了,依旧说的很轻。
“接下这一指,是生是死,随你离去。但倘若你再退,下一招就是你的死期!”
然后,上官金虹不退了。
他是以“龙凤双环”威震天下,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手上功夫也是绝顶。
江湖有诸般奇门兵器,而这“奇”之一字多是归于阴险、狠辣,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故而才有其独到之处。所以但凡使奇门兵器的人,不是装模作样的愣头青,便是江湖是一等一好手。
这“龙凤双环”也属奇门兵器,可他上官金虹心比天高,硬是将这等阴诡、狠辣之兵练的比那些人的刀剑还要稳,就好像是把暗器练成了堂堂正正的明器,仅凭如此心性,他确实有自傲的资格。
但光有心性还不行,他还得有一双能把奇诡之兵变的堂堂正正的手,所以,他的一双手,绝对非同小可。
果然。
双手一张,上官金虹探出了食指、拇指、中指,三指微曲,筋骨贲张,形如鹰爪,爪劲嗤嗤吞吐,爪风更是破空激射,长街石面登时多出十数道骇人爪痕,如巨兽抓过,周遭酒旗卷飞,碎石翻飞,一旁的少年再次出剑了。
他们看不到攻击,感受不到气机,亦瞧不见气劲,甚至没弄明白燕狂徒是如何使出这一指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挡在那条笔直的豁口前,不再退,不敢再退,若是挡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挡,恐怕现在就得死。
上官金虹右手对着长街翻身凌空一抓,只见面前铺切的街面哗的整个卷了起来,像是卷起一块毯子。
可是那豁口不但分开了雨,也分开了石头,齐刷刷的一分为二,无声无息。
便在街面分开到最后一点时,黑衣少年的左手剑,化作一点白芒迎了上去,两点重合,僵持不过瞬间,朝中长剑寸寸碎裂,哪怕少年冰封似的神情,此刻也不由涌出一抹苍白,长剑由尖及柄,无不是成了碎片。
这时候,上官金虹双手朝着长街两旁一摄,两柄百炼钢刀立时从手下背后出鞘而来,落入他手,然后交叠斩出。
刀光一亮。
刀也断了。
那怕挡不住,他们也没有退。
“噗!”
就见少年与上官金虹同时跌飞出去,上官金虹尚能稳住身子,强撑不倒,一双手紧紧攥着,面颊肌肉不停鼓动,喉咙里一股强冲的热流被压下去,他才松开双手。
少年就不如他了,翻滚在地,喷出一口血雾,当场重伤昏迷。
“退吧!”
终于,长街上响起两个字。
上官金虹身子一转,头也不回的扭身边走。一众蓑衣客更是如蒙大赦,背起少年紧随其后,等过了两座桥,走过四条街,不发一言的上官金虹这才开口。“他……噗……”
可刚说出一个字,一口鲜红逆血吐出,血迹在他素袍上飞快散开,紧绷的身子立时似矮了一截。
157、再相见
先前的人大多都跑干净了,等燕狂徒再点出一指,就更没人敢停下了。
热闹好看,可要是用命去看热闹岂不是傻嘛。
街旁铁匠铺炉火烧的正旺,可不论是师傅还是徒弟,全都瞪圆了一双大眼珠子,嘴巴张的都能塞进去一颗鹅蛋了。
师傅便是那长相赛张飞名叫阿铁的黑汉,徒弟只是个小厮。
一切瞧着漫长,可从开始到结束,从上官金虹出屋到他离开,实则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阿铁睁大着眼睛,然后他就看见那匹神骏高壮的黑马长嘶一声,迈着蹄子,哒哒哒小跑着跑到了自个的屋门口,然后走到正失神茫然、发愣发怔的燕七面前,低下头像是个孩子一样,不停蹭着燕七苍老的脸颊。
一旁扶着燕七的燕五也瞧呆了。
紧接着,他就看见自己从未落过泪的义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两行老泪如决堤般,颗颗滚落,怎么止也止不住。
而雨中适才出手便惊天地泣鬼神的神秘高手,如今也撑着伞走了过来,随即走到屋檐下,收起了伞。
看着这么一出。
燕五心头跟着一震,想到了某种可能,他瞧着满脸浊泪的燕七,心里头也跟着一阵酸楚,他当年尚小,府中无辜遭人灭门,若非燕七恰巧路过将他救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往后就跟着燕七东奔西走,闯遍大江南北,无他,老爷子说只是为了找个人,这一找都快十年了,他都已经麻木了,老人却还不死心,但凡有点消息都许以重金,只是每每都让人空欢喜一场,其中的跌宕起伏也只有他瞧在心里。
造化弄人,没想到,没想到啊!
“回来了!”
燕七的嗓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沙发哑的厉害,这一出口,泪水顺着鼻翼只往嘴里灌。
燕狂徒哪怕心如铁石,看见老人,心里也是发酸,他却笑了,笑容灿烂,眼里也有晶莹泛出。“回来的有些晚了!”
老人忽的脸颊一扯,哈哈大笑起来,可这泪就是停不住,他欣喜若狂,激动道:“不晚,不晚,回来的刚是时候,只要瞧见你,就不晚,老天待我不薄啊!”
抹了一把老泪,燕七视线落向一旁静静站着的白飞飞。
“她是?”
白飞飞抿嘴一笑,稍稍屈身,对着燕七行了一礼,然后才道:“见过燕伯伯,我是狂行的妻子,我叫白飞飞!”
“好啊,哈哈,好!”
燕七见燕狂徒不仅还活着,而且成了家,笑的更开心了。
“别在外面了,走,咱们进去说,臭小子这些年你跑哪去了?可得好好跟我说说,让我找的好苦哇!”
燕五见状也忙让开身子,心里又惊又喜,这可是位绝顶大高手,连上官金虹都只有败退的份,恐怕就是“天机棒”都做不到这般轻而易举吧,他道:“对对,进去说,外面人多眼杂,阿铁,去订一桌酒菜送过来!”
一旁的黑汉挠了挠头,好像才回过神来,然后瓮声瓮气的应了句,便一头扎进雨幕里朝就近的酒楼跑去。
几人一直步入后堂。
放眼一看,敢情这连在一起的几个铺子竟然全是一个后院,合在一起,大的厉害,而且还挺气派,堂里摆置着一张张磨得发光发亮的紫檀木椅子,古旧乌红,看着有些年头了。
见人坐下,小厮忙机灵的添着热茶。
“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
燕七仍是喃喃念着,喜不自胜,咧开的嘴怎么都合不拢。
他岁数已经很高了,浑浑噩噩讨了半辈子的饭,能有今天这等际遇,说实在的,也是因缘际会,谁能想到当年一念间捡来的孩子,会让他的人生发生这般大的转变。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该享的都享了,还有个义子替他养老送终,老天已算是对他不薄,如今再了却这心中唯一的憾事,就算是现在死他也瞑目了。
“当年我一直在百花林等你,可你久去未归,加之我练了你留下的武功,进境颇大,心里着实担忧你,便起了去寻你的心思。一路上,我就打听到“回雁峰”一役,听说上去的人都死了,很多人都奔赴过去认领尸体,我也去了,带了一个月,腐烂的尸体一个个都翻遍了,可惜无功而返。于是又转向北,途中救了一个喇嘛,那喇嘛重伤催死,身份乃是密宗“朝天宫”的长老,他为了报答我,临死前给了我一颗丹药,以及一本“密宗大手印”秘籍。我的武功至此突飞猛进,功力日益雄浑,行事也愈发胆大,开始行走江湖,心想名头一大,你若没死,便能听闻,这一来一去,兜兜转转,南来北往去了数次,可惜都没你的下落……”
不及等燕狂徒开口,老人已絮絮叨叨的把自己往年的事言而简之的娓娓道来。
“燕五,就是我那时候救的!”
燕狂徒看向老人身旁的少年,听到这些话,他心头五味陈杂。老人因为前半生的际遇造就了他软弱的性子,有他自己独有的处事方法,不爱争,而且多年练就了福祸趋避的眼力,凡事多爱躲。
所以燕狂徒走之前手把手传了一部分自己的功夫,从没想过让他弄出名堂,只是盼他不受欺负即可,而如今这等天翻地覆般的变化,真不知道燕七为了找他经历了多少生死险难,能把一个人改变成另一副性子。
他听的失神半晌,方才喃喃道:“何苦来哉!”
燕七说着说着,眼眶又是发酸。
“不说了,都过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忽然欢喜的站起,搓着双手,然后有些局促的望着白飞飞怀里的孩子,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子已经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四下张望,与老人对在了一起,咿呀连连。
“娃儿叫啥名啊?”
“他叫燕飞!”
白飞飞看了眼燕狂徒,索性把孩子递了过去。
“这可真是三喜临门啊!”
老人更加开心了,忙小心翼翼的接过。
“哈哈,他在朝我笑,可真像你爹啊,不过你可比你爹好多了,当年我把你爹捡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大雪天的不哭也不笑,脸都冻得发紫了,还是我一点点的捂暖和了,求着药铺掌柜从阎王爷那拽回来的!”
白飞飞还是头一回听到燕狂徒的过去,听到这般经历,她眼中也是感叹良多,多是复杂。
老人逗孩子比白飞飞还有一手,转身进屋手里摸出来一个拨浪鼓,叮叮咚咚的一转,襁褓里的娃儿立马咯咯直笑。
燕狂徒则是望向燕五,满脸肃容。
燕五本来有些忐忑,更有些说不出的拘谨,此刻见燕狂徒这般,立马有些坐立不安。
但听。
“既然老爷子收了你为义子,那往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燕五先是一愣,旋即嘴唇一颤,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嘎声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矫情了,大哥!”
这嗓音都有点跑调。
老人笑的更开心了。
门外,阿铁风风火火的提着两个半人多高的大食盒奔了进来。
“哈哈,酒菜来了!”
158、江湖震动
未及天黑,一道震惊江湖的消息已如潜流般被送到各方。
原本尘封多年的浩劫,却是因此又被人翻了出来,一方方武林巨擘,江湖豪雄,得见消息内容,无不纷纷动容变色,就连各派掌门亦是失态连连。
“什么?”
“龙凤双环居然败了?还败给了一个藉藉无名的人?”
“一个年青人?”
“就是燕七这些年一直找的那人?”
“当年“回雁峰”一役的幸存者?放屁,依你所言,那人貌似双十,十年前才多大?十几岁的娃娃,沈天君连同几派掌门都重伤而亡了,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又如何活的过来,何况这些年无人得知当年那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无敌宝鉴》都一直下落不明,你说他一个孩子又如何能活?”
“难不成,他是比咱们先上山一步,得了《无敌宝鉴》后远遁山林,一直潜修神功妙法,如今才现身?”
“抬指分风雨,这等武林绝学必然是他从《无敌宝鉴》上所得!”
“定要去问个清楚明白!”
这样的对话,几乎在不同的地方同时上演。
……
一间简单普通的茶寮里。
听书的大都散了去,人走茶凉。角落里,坐着个约莫四十来岁,满头白发的中年人。他翘着腿,把身子缩在一个玄青色的宽大袍子里,上面油汤痕迹点点斑斑,瞧着就更老气了些。
而且这头上,还有几条别扭至极的小辫,左一根,右一根,宛如树杈一样,这可不是他自己弄得,而是他那孙女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在他头上瞎捣鼓,今个拆了,明天又得编上,所以也就懒得去拆了。
中年人模样木讷,相貌老实,只是这眼珠子里却透着精明,靠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着一个竹制的水烟筒,望着屋外面如丝如缕的毛毛雨,时不时抽上一口。
只见那些桌凳间,还有个穿着小袄,扎着丫髻的六七岁女童,生的粉雕玉琢,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透着股子娇憨。怀里正捧着个钱袋子,里面全是今个听书人给的茶钱和赏钱,走几步,她就要掂一下,听到里头这些个散碎银子和一枚枚铜子稀里哗啦的碰撞声,直乐的合不拢嘴,活脱脱的一个小财迷。
这时候,门外雨霏里,一个灰衫微驼的大汉大步奔了进来,女童瞧见,当即乖巧的嚷道:“二叔,看,钱,好多钱!”
说着她还摇了摇。
大汉有些哭笑不得,发丝间全是一点点细小晶莹的雨珠,走到煮茶的火炉旁坐下,他烘烤着衣裳,然后才道:“上官金虹败了!”
角落里抽着水烟的中年人看着没什么反应,可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却稍稍一扬。
大汉继续道:“听说,是个年轻人,只用了一招!”
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连他也有些不敢置信。“不但一招败他,还把他那双金环打碎了,呵呵,那厮心比天高,眼睛里全是藏的野心,也不知道他再铸成一对金环需要多少年。”
但说到上官金虹输了,大汉眼里却有几分快意。
中年人终于有了反应。
“小李飞刀?”
他瞧着木讷,声音却很温厚,这也不难怪他会这样想,毕竟当今天下,能一招就分胜负的,他想想似乎也就是“小李飞刀”了。
可说完他又摇摇头。
“是谁?”
他问向大汉。
大汉也很觉得匪夷所思。“听说是个藉藉无名之辈,牵着一匹油光噌亮的神骏黑马,带着一个女人,听说就是燕七爷这些年找的那个人,而且……”
说到这,他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
“有人私底下放出流言,说那小子是“回雁峰”上唯一的幸存者,肯定是得了《无敌宝鉴》上的东西,这才能那么厉害!”
中年人闻言冷笑,笑颜中全是轻蔑讥诮。“哼,眼界小害死自己,心胸小害死别人,他们这么说,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看不惯别人得了天大的名头,不过,你刚才说那人牵着一匹黑马?那人多大?”
大汉想了想。“好像二十多岁!”
“那这么说十年前才是个少年,黑马……”中年人说着说着,一双眼睛豁然一睁,其内精光闪烁,整个布袍都开始鼓胀起来,然后用一种略微迟疑的语气道:“我当年好像见过这么一个人!”
“啊?”大汉也是愕然,他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与那青年认识。“那他真的上了回雁峰?”
中年人点点头,目露回忆,一张脸竟然有些肃然,沉声道:“不错,我亲眼看着他上去的,而且他当时还把那匹黑马寄在我那,只是第二天就有个女娃找了来,把黑马带走了!”
“我只记得那晚夜风中隐隐传来诡谲笛声,飘忽无常,呜呜咽咽,像是鬼哭一样,而且能乱人内息,引气血激荡,令人自伤!”
“等再上去,山上已遍地尸骨,无一人活口,几派掌门,连同沈天君悉数身死,像是经历了可怕强敌,而那个少年,我却再未见过!”
“嘶!”
一听中年人说的有头有尾的,汉子不禁吸了口外面刮进来的冷风。
他可知道眼前这位,岁数不大,族里的辈分却大的吓人,孙家更是因他而声名显赫,威震天下。可惜,妻子与儿子一夜之间惨遭仇人报复,命丧当场,唯一活着的儿媳硬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接着也跟着去了。
一夜之间,不过四十余岁的人竟满头青丝化白发,封了手里的棒子,带着孙女混迹在这市井之间,连名字都改了,凭借着说书赖以活口。
“大伯,当年那事,来的突然,何况你悔婚在先,又另娶他人,这事也不能全怪族中长辈心狠,咱回去……”大汉忽犹豫着开口,但他每说一句话,中年人脸上便腾起一股青气,未等说完脸色已铁青阴沉,厉喝道:
“闭嘴!”
“既然他们不认我那妻儿与儿媳,见死不救,那我又何必认他们。何况,他们应该知足,知道我孙白发只改了名,并未改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无非是对那人的武功起了心思,还有,当年那少年便已不是等闲,如今再现,只怕我也全无把握!”
“谁想送死,尽管去吧!”
孙白发?这人竟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棒”孙白发。
他眸子一眯,斜瞥向孙驼子,冷冷道:“你若再敢在我面前提“孙家”两个字,我就废了你!”
驼背汉子冷汗涔涔,只觉一股泼天杀机罩下,脸色立时苍白,几快窒息。
等瞧见孙女欢喜雀跃的从对面点心铺跑回来,孙白发才收了自己骇人的气机,又恢复了那副木讷的模样。
孙驼子长出一口气,苦笑连连,他摇摇头,涩声道:“就算你不去,也会别人去的,当年几大掌门连同沈天君皆死因成迷,只怕沈浪也不会罢休,而且那场浩劫江湖黑白两道死伤大半,这一次,恐怕又是一场浩劫!”
“哼,我呸,一群虚伪小人,说到底不过是贪图别人的武功,却总会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的大义凛然!”
孙白发更是不屑轻蔑。
他顺势把孙女抱到了腿上。
“爷爷,咬一口,可好吃了!”
女童眨巴着眼睛,小手取过一块绿豆糕递到孙白发的嘴边。
孙驼子望着咯咯直笑,像是百灵鸟一样的女童,莫名叹了口气。“那咱们不去了?”
孙白发咬过一口绿豆糕,道:“去,为什么不去,正好去看看那些伪君子的嘴脸!”
他抱起孙女,视线透过门檐往上瞧去,瞥了眼阴涩的雨氛嘴里不咸不淡的道:
“这雨怕还得再下上几天!”
天色已暗,屋内炉火嗤嗤直冒,火光映照着江湖不为人知的一角。
159、百花林
百花林外,来了一行人。
这“百花林”便是当初燕狂徒他们落脚时买下的那间木寮,后又经他修缮了几番,木寮化作小院,当年走的是时候是何模样,如今再看,仍旧还是那般模样。
不同的是,小院后头的乱葬岗,连同小院周围,如今竟然全都开满了百花。
往日燕七时不时会来这小住几天,这地方地势偏高隐蔽,周围又被他移栽了一大片的竹林,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曲径在竹林里蜿蜒延展向深处。走到尽头,便见当初那几个小院,被春意盎然的花草包裹,出尘幽静,就好像画出来的一样。
“嗖!”
几人刚进去,就看到一条黄影窜了出来,摇着尾巴,晃着身子,原来是一条毛都白了一半的老黄狗,围着燕狂徒疯了似的来回跑蹿。
“我出去闯荡的时候,怕这地方被人占了去,就花了些功夫种了片竹林,把入口挡了起来。这狗我本来想着我一走应该也就走了,没想到等回来,它第一个跑了出来,哈哈!”燕七望着这条黄狗大为感叹,见惯了江湖险恶的人心,尔虞我诈,到头来还不如一条狗来的宽慰。“没想到还认得你!”
身后的青狮昂着脖子,背后驮着一只胖猫从一旁慢悠悠的走了出来,然后撒欢似的和老黄狗你追我赶。
燕狂徒环顾看了看,轻声道:“好,挺好的!”
“是啊,这地方真好!”
白飞飞抱着孩子,美眸异彩连连,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发现了什么心爱的物件,一张脸都不禁涌出一抹酡红,像是花圃间待放的花苞。
燕七见状也是笑道:“哈哈,你是不知道,我们当初为了买这个地方可是花了一辈子的积蓄,就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寮,漏风漏雨,晚上睡觉眼睛一睁都能看到星星。吃的就去山里摘果,水里捞鱼,这小子为了练功填补气血,硬是把方圆的野兽都打了个遍!”
“是啊,穿的都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冬天大雪冷的厉害,就挤在一起,又捂又搓的……”
“嗯?这臭小子都告诉你了?”燕七见白飞飞居然搭过了话,而且说的和他们当年一模一样,只以为燕狂徒把以往的经历都给她说了。
不想白飞飞微微摇头。“小时候,我娘和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燕七脸上的笑一僵,然后慢慢散去,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不想白飞飞马上又换上一副笑颜,迈步朝院落走去,篱笆上攀着葫芦藤、葡萄藤,连带着木屋顶上都有,结着一朵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颜色各异,煞是好看。
惊喜的推开屋门,里头桌案床铺一律齐全,白飞飞笑的就像个山大王一样,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以后,这一整片山头全都是我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燕七与燕狂徒瞧着如顽童般正好奇的在一个个木屋中穿行的白飞飞,一个感叹着,一个笑着。
“是啊!”
燕狂徒握起老人的手,掌心厚硬的老茧硬的就似铁石一般,刮擦着他的皮肉。
燕七还想开口,不料一股暖流竟从自己手心流窜而入,这股暖流甚是玄妙,如风似水,柔和温润,沿着他奇经八脉只走了一个周天,燕七讶异发觉,自己体内一些旧伤,暗伤残存的余劲,竟全然不见。
一下子只觉得浑身蒸腾起来,就好像置身药浴之中,百骸俱通,周身毛孔都在张开,往日的疲累也散了不少,整个人都似年轻了许多。
燕七嘴唇颤了颤,最后笑道:“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吧!”
燕狂徒望向他,松开了手,破天荒头一遭的翻了个白眼,就好像苏梦枕那样。“既然回家了,就不打算走了,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出去?你把我养大,现在换我养你了!”
他脑海里如今得了“大轮法师”的许多东西,只是错综复杂,就如同强塞进来无数碎片,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慢慢梳理,然后摒弃,否则放任不管的话,只怕会干扰他的意识、记忆,何况还有“忘情天书”,确实不打算走了,他还想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
柔和春风拂过青草翠树,雨虽然停了,但天空却仍带着几分阴涩。
燕七老怀安慰,指了指一块半陷入花圃中的大青石,他拍了拍燕狂徒的肩膀。“走,咱爷俩去那坐坐,你好好给我说说你的事,这些年都去哪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幽径上,外面侯着的燕五快步走了进来,脸色难看,神情凝重。
“义父,不好了!”
燕七一皱眉。
“怎么?”
“大哥你昨日败退上官金虹的事不知道被谁传开了,现在整个江湖都在传当年“回雁峰”一役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有人说你能有这样的武功是因为得到了“无敌宝鉴”,指名道姓的要来找你,听说几大派掌门,黑白两道高手都对这事动了心,都在往“洛阳”赶呢!”
燕七一张脸瞬间大变,不复从容,他面露苦涩,整个人变得魂不守舍,嘴里喃喃道:“错了错了,你们不应该回来的!”
他猛得转头,望向燕狂徒,语气十分激动。
“走,现在你和飞飞收拾一下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最好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你们的地方,我能活着再看你一眼已经知足了,燕五,你把咱们得人手全部召集起来,护送你大哥……”
可他颤颤巍巍不停发抖的肩膀忽的被燕狂徒按住。
“不过小事罢了!”
“小事?”
瞧着燕狂徒脸上的盈盈浅笑,燕七心里又急又慌又气。
“你武功再高难不成还能敌得过黑白两道,各方大势?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就算是能说清,可一旦落到这江湖里头也就说不清了,人心叵测,我老头子瞧了一辈子的人,都没瞧出名堂,何况是你?当年死了那么多人,这些仇怨兴许有人起个头,就落你身上了,你得走,赶紧走!”
他激动的几乎难以自持。
屋内,白飞飞也走了出来,仍旧十分欢喜的四下打量,浑然似没听到燕七的话,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哼着小曲。
燕狂徒扶着燕七的身子,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爹!”
“啊?”
燕七先是一怔,焦急中,突然反应过来燕狂徒对他的称呼,登时呆立原地,像是傻了般。
见状,燕狂徒这才开口道:“说?我可没打算和他们用嘴说,既然说不清那就打,再说不清那就杀,道理,从来不是说出来的。既然他们想看我的武功,不让他们见识一下岂不可惜!”
“我能这样说自然有我的底气,您老就踏踏实实的,往后还得照看你孙子呢!”
燕七还在愣神间,燕狂徒已看向燕五。
“二弟,既然他们是来找我的,那就在洛阳城招待一下他们吧!反正入庙都得拜神,到了这个江湖,我就看看这帮牛鬼蛇神究竟有多少能耐,能接我几拳!”
燕五听到这话,只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浪汹涌翻滚,又看了看自个义父,沉沉说了个“好”,转身便走。
半晌。
燕七才回过神来。
老脸都快笑成了一朵花。
160、洛阳大会(一)
洛阳。
自古以来,这座城就被号称“天下之中”,见证了十三朝兴衰更替,神州大地上最古老的“河图洛书”便是由此而现,留下了一个个经久不息的传说,也奠基了无与伦比的浑厚底蕴。
而这些底蕴,则是代表着洛阳城里许许多多的古老家族、武林氏族。他们有的把持朝政,有的坐拥金银无数,有的手握军政大权,有的或是文坛大家,儒道圣贤,还有的,雄霸一方,为武林巨擘,江湖豪雄。
如虎隐于林,龙隐于水,没有人知道这些家族究竟有多大的势力,兴许随意走出一位都可能是江湖上的绝顶好手,不世高手,无从得知。
也正因为无从所知,所以但凡江湖上如何的腥风血雨,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杀得天昏地暗,却很少有人敢打这些家族的注意,忌讳莫深,堪称龙潭虎穴。
晨色茫茫。
拂晓将至,晓来风急。
石街一端,只见桃柳成行,交映着高楼瓦屋,绿窗青瓦,阳春下旬的洛阳,比那江南也不遑多让了。
宽巷名叫“燕子巷”,“飞云镖局”便是坐落在此,能在这洛阳立下这么一份家业,哪怕燕七都是花费了很大功夫,全赖他的名望,还有实力,以及三山五岳的朋友捧场。
蒙蒙烟雨之下,长街两侧的茶馆酒楼里袅袅白雾外溢上升,偶有春燕掠过,也惶急的逃开,似被下头肃杀的气机所惊。
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幕,就瞧见一扇扇大开的窗户里,坐满了一个个行装不一的江湖中人,冷面冷眼,有的系着斗篷,有的戴着毡笠,有的索性脸都没有,只有张面具,露着两只眼睛,莺铭烟柳,白白可惜了这风光。
因为这些人的注意力可都没在这些花上,而是在长街一侧紧闭的大门上,就见这门首上挂着的正是一块匾额,上书“飞云镖局”四个大字。
大门普普通通,燕五得了燕七的提醒,性子也随他,不喜争,所以没什么讲究简简单单,也就多摆了两只石狮子。
这些人可是吃饭也瞧,喝水也瞧,就连说话都得不时瞧上两眼,生怕里头的人跑了,就跟守宝贝一样。
本来安静的“燕子巷”立时更加寂静了,黑白两道齐聚,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数,那些个掌柜伙计半天流的冷汗都能抵过去三五年了。
没人说话,只是看。
唯一有的动静便是仇家见面了,然后两两跳出窗户,跳到街面上,刀剑一亮,片刻后一个进去,一个倒下,半天才被收尸的收了去,只剩下一滩血泊,被雨水慢慢冲散。
天色终于亮了些。
“咱们把这燕五守着,那人会来么?”
有人等的实在不耐。
“听说他二人以兄弟论交,何况还是燕七的义子,不愁他不来!”
窃窃私语中,不知谁忽的急喊了一声,惊呼道:“来了!”
来了,果真来了。
所有人身子无不为之一震,然后瞪大双眼,下意识的往长街左右一扫,可是被冲刷的干净如洗的青石板上,哪有一个人影,正自着恼那说话的人,又有人说了,惊呼失声。
“在房顶!”
视线目光齐抬,所有人面色先是一僵,接着各自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雨中似可凌云的青瓦上,有一人撑着伞,正步步移来。
为什么要说“移”呢?
那是因为那道人影一开始尚在三四十丈开外,可众人眼前陡然一花,那人便似挪移似的,身子倏地横移到七八丈开外,再一动,人又凭空出现在另一处檐角,如风似雾,鬼魅妖邪,瞧的所有人心头发冷。
众目睽睽中,那人索性不走了,不见脚动,不见肩动,更不见身动,烟雨一飘,衣袂在动,打着伞直挺挺凌空飘出十数丈,好似风筝一样,被风托着,这一幕可是让本来窃窃私语的长街瞬间落针可闻。
等衣袂垂下,“飞云镖局”的楼顶,似一节直耸入云的尖陡塔尖上,已多了把油桐伞,伞下那人,青袍灰发,不是燕狂徒又是何人。
飘飘然几如化仙而去,烟雨迷蒙,燕狂徒掸了掸发丝衣袍上沾染的雨沫,漫不经心的问:“说说吧,见我,有何事?”
“阁下如何称呼?”
终于有人朗声开口。
“好说,鄙人姓燕,名狂徒!”
燕狂徒手里的伞檐压的很低,但不妨碍这些人瞧见他,见他模样果真年轻无比,一个个心里登时各有心思。
“今日吾等来此,只是想求教一件事情!”
一个浓眉大眼、高额、鹰勾鼻的青面汉子沉沉开口,他怀里抱着一柄剑,身上裹着羊皮裘,语气僵硬。“在下天山雪鹰子,只是想问尊驾,当年“回雁峰”一役,尊驾可曾去过?”
“去过!”
燕狂徒视线微垂,淡淡回应。
“何时去的?”
又有人问。
末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问题,又强调道:“你上去时可有人活着?”
“有!”
燕狂徒又应了。
许多人闻言纷纷站起,激动失态。
“都是谁?”
燕狂徒眸子平静的扫过那一张张神态不一的脸,过了好一会,他这才继续道:“好像是一个和尚,一个道人,还有一个剑客,那剑客似乎叫沈天君!”
长街上一片寂静。
蒙蒙烟雨中,一颗桃花树下,一个提剑的青年闻听“沈天君”三字,本来放荡不羁的面容悄然一变,他没抬头,只是开口问。
“他们怎么死的?”
不光他一人,还有好几个声音也是问的同一个问题。
燕狂徒沉吟片刻,轻声道:“被人杀死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被人杀死的?这句话里的意思可就有些惊人了,若依燕狂徒所言,那这三人能活到最后,绝对是当世绝顶高手之一,结果竟遭人毒手,要知道九州王“沈天君”那时已隐为“天下第一”,何人又有如此武功。
“被谁杀死的?”
“一个很可怕的高手!”
“那高手在那?”
“被我杀了!”
忽然。
“你撒谎!”
“既然沈天君他们都死了,为何你没死?”
“你十年前多少岁?”
燕狂徒看都未曾看那说话的一眼,不过这个问题他还是回答了,语气一如往常,平淡、冷漠。
“十六岁!”
“十六岁,试问如“九州王”这等绝世高手都已身死,你一个娃娃又如何能活下来?”
燕狂徒闻听一笑,轻声道:“那依你看,那些人是如何死的?”
“哼,定是你趁着他们精疲力竭,重伤在身之时偷袭下手,取了他们性命,好将“无敌宝鉴”占为己有,如今又编出这等骗人的把戏!”
那人义愤填膺,言辞激烈,只像是发现了真相,道破了秘密。
“呵呵!”
燕狂徒笑了笑,点点头。
“你说的很好!”
“这么说,尊驾是承认了?”
又有人腾身而起,气氛一下剑拔弩张。
燕狂徒脸上表现出略作沉思的模样,迎着所有人投来的目光,他不以为然的笑道:
“是与不是,能奈我何啊?”
161、洛阳大会(二)
话语一落。
就见诸多身影份份立起,长街上不过眨眼,已涌出十数道人影,立足之下,水花高高溅起。
“若是你,自当要论一论当年的旧怨,天下各方皆因“无敌宝鉴”而折损殆尽,岂能就此干休?”
燕狂徒撑伞未动,目光有意无意的在一对屋檐下避雨的爷孙身上扫过,然后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个面皮枯黄,身穿道袍,背负长剑的道人。
“按你的意思,那些人的血债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自然,《无敌宝鉴》既落你手,谁知你杀了多少人,自然要算!”
老道身份好似颇高,身后还跟着几个道人。
燕狂徒像是早就猜到对方会这样说,他脸上简单寻常的笑忽的多出一抹狂态,本来瞧着全无生命的眼睛骨碌碌一转,立如横贯天地的星辰,精光四射,宛如黑夜中划过两道冷电。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我的武功,偏偏每次总是这套说辞!也罢,你们就当“无敌宝鉴”在我手中好了,沈天君他们也是我杀的,如此可是随了你们的心意?”
“好贼子!”
“既然如此,就……”
先前质问的那人,话刚说到一半,却见伞下的燕狂徒抬手拨指一弹,一滴晃颤的雨珠登时浑圆鼓起,在雨雾中横飞击出,点在那人额头,声音戛然而止,一点嫣红渗出。
人群中,一个披着斗篷的瘦汉直挺挺倒地。
“放肆!”
“呛啷!”
清吟乍起,一抹青虹倒拔出鞘,如一泓秋水,落入道人手中,提剑斜刺而来,状似飞蛇,剑光森寒,剑芒吐露,分风断雨,好不惊人。
“大胆!”
与此同时。
有一枯瘦中年和尚,身披袈裟,下颌挂着几绺长须,见有人身死,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手中捻动的佛珠竟是被其推掌送出,“砰”的一声,金石爆响,念珠一离手瞬间崩断,十数颗龙眼大小的珠子就如流星击飞,铺天盖地朝燕狂徒打去,尖啸呼响激人耳膜。
却见燕狂徒翻手便是一掌。
一掌推出,漫天掌影浮动,雨雾之中,众人遂见匪夷所思的一幕,就见烟雨如雾一卷,几如滚滚黑云,其内冲出十数道怪戾死灰的骇人掌劲,宛如实质,鬼气森森,仿佛无数搜魂鬼爪,呼啸如哭,骇的人头皮发麻。
“这、这是什么掌法?”
一角雨幕下,孙驼子望着那恐怖掌法神色骇然动容。
“嗯?白骨追魂掌,竟然是白骨追魂掌!”
正抱着孙女的孙白发眼睛陡然一睁,精光闪烁,以一种罕见的凝重神情盯着那些掌劲,一字一字的吐出了一个名字。
这些掌劲看似一掌而出,可变化却各不相同,只因所携劲力不同。有的轻、有的重、有的刚、有的柔、有的刚中带柔、有的柔中带刚,本是直取的掌势,立如孤魂乱舞,冲散四飞,骇的人魂不附体。
老道一剑递出,人影斜飞,还没等靠近,眼前只见层层死灰掌劲扑面袭来,瞳孔骤然一缩,浑身遍体冰凉,嘴里怪声惊骇道:“啊,白骨追魂掌?你是幽灵门的人?”
他手中剑势一转,剑光由刺转回,运使劲力,只把剑器吸附于掌心,长剑一转,运剑如盾,漫天剑影层层铺开。
可未等他松一口气,那些四散掌劲,竟然翻飞变化,有的绕向他身后,有的罩向他头顶,有的自下而上,整个人仿佛身陷层层掌势之中,离离不了,脱脱不出。
至于那些后发而来的念珠,此刻早已在掌劲下化作齑粉。
“退啊!”
这等骇人攻势,眼看老道挡不住,底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原本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江湖人物,立马不要命的逃开。
听到“白骨追魂掌”五个字,就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硬接啊,要知道当年“幽灵门”横行武林,凶名满天下,见者无不闻风丧胆,靠的就是这“幽灵秘籍”。其内又以轻功与这种掌法独步武林,中招者无不是死状极惨,侥幸不死的那更是死气缠身,生不如死,不人不鬼。
想当年为了剿灭“幽灵门”的幽灵群鬼,七大剑派的掌门连同沈天君以及江湖好手尽出,方才于“阴山”将其斩草除根。
后来这“幽灵秘籍”还引起不少腥风血雨,只是最后下落不明,没想到,今天竟然重现于世。
“此人已把这“白骨追魂掌”练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了,只怕连创出这套武功的人也不曾达到这等非凡境地!”孙白发心头震惊不已。
正这时。
长街之上,忽见剑光一亮,一缕剑光亮如白阳,自东向西横贯指来,攻的却非是燕狂徒,而是在救那道人。剑气如阳,竟是把那大部分掌劲划了过去,老道压力大减,长剑剑尖如游龙飞天,几番往来,总是险而又险的挡下,挡了半招,他内息已尽,落到街上噔噔连退。
而那横插一脚的剑光后,则是有一道飘逸身影提剑自一颗桃树下走出,那人清秀斯文如书生,身材瘦削,衣着落魄,只是脸上却若有若无的挂着一抹看淡俗世的笑,这是个青年。
“这招我见过,你就是沈浪?”
燕狂徒推出一掌,便好整以暇的看着底下乱成一锅粥,瞧见青年,再看他的剑法,依稀记得当年“回雁峰”上沈天君似乎也用过。
“在下正是沈浪!”
果然是他。
沈浪一出来,他身后立马跟出来一个明艳女子,快步紧随,一步不落。
燕狂徒曾问过燕七,如今江湖几年之间除却“兵器谱”便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沈浪成名,乃是他剑法高绝,且又为“沈天君”之子,故而名动天下。
至于“快活王”与“云梦仙子”却是从未现身过,想想也是自然,那“快活王”手足俱废,容貌尽毁,早已是废人一个,又如何能翻云覆雨,不过既然“王怜花”还在,那便说明这二人仍旧在中原。
“怎么?你也要为你爹报仇?”
燕狂徒垂着眼皮看着他。
“沈浪,别和他废话,他身怀这等恶毒掌法,必然是“幽灵门”的传人,如此想来,他暗中袭杀你爹也在情理之中,只怕几派掌门的死也和他有关系!”
老道脸色铁青难看,恶狠狠的瞪着燕狂徒。
不料。
燕狂徒随意摆手笑道:“急什么?燕某不喜欢麻烦,你们谁还想报仇的,或者为民除害的,或者想要行侠仗义的?索性全都站出来吧!”
“江湖恩怨江湖了,今天就和你们论个清楚,错过今天谁再找我麻烦……”
他话语一沉。
“别怪我血洗江湖,屠戮武林!”
杀机四溢。
162、洛阳大会(三)
铿锵话语,如金石掷地。
一众武林豪杰纷纷哗然惊怒。
“太狂妄了!”
“太放肆了!”
“吾等定要合力斩杀这狂徒,免得他为祸武林!”
……
充耳不闻底下的话,燕狂徒缓缓取下伞,收了伞,眸子眯的狭长,抬头半睨着雨幕,似笑似叹的低声道:“还好,下雨天,挺适合杀人的!”
“等等!”
眼看大战将起,忽听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平稳、浑厚,这声音一起,听者只觉寻常,奈何话音出口,竟然盖过众人,本来纷纷攘攘,嘈杂吵闹的长街,所有人下意识齐齐息声,专业已为寂静。
“不错,该等等!”
沈浪同样轻声附和,他望着一角阴涩雨氛下飘然独立的那人,明眸内光华闪烁,身旁明艳动人的美貌女子倏然娇蛮的一抬指。“你说,杀沈天君的到底是不是你?”
她指着燕狂徒。
这女子言谈举止肆无忌惮,语气更是任意而为,可被燕狂徒视线一扫,整个人又是一个哆嗦,立马躲到沈浪身后,露着个脑袋出来,战战兢兢。
“是我!”
同样的回答,燕狂徒已懒得再去面对这个问题。
“你骗人!”
女子又冷不丁开口高嚷了一句。
“回雁峰顶那些武林高手的死因我们曾探查过,他们体外并无伤势,死因乃是由内而生,气血堆积五脏,分明是内息逆乱,真气互冲所致,据我所知,“幽灵门”根本没有这样的武功!”
“并且我们还曾在沈天君体内以及苦陀大师和清风道长的体内也发现过这般伤势,可见那些没有伤势的人是先死在这种武功下,而沈天君他们却因武功高强并未当场身亡,所以,他们肯定是真的遇到了很可怕的敌人,联手对敌。”
“我说的对不对?”
女子一脸得意,脸上笑容满面,眯着眼,很是骄傲!
“你是朱七七?”
燕狂徒不答反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女子一跺足,有些不满燕狂徒转移话锋。
“不光如此,我们当初曾在沈天君身亡之地发现过拼斗厮杀的痕迹,除却沈天君的剑法,武当的剑法,以及少林的掌法外还发现另外两个人留下的痕迹,虽然里面还有其他一些痕迹,但都有迹可循,唯独这两种,从未听闻!”
“所以沈浪便说当时肯定至少有五个人在厮杀,而且很有可能是以一敌四的局面!”
“我由此断定,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两个神秘人里肯定有一个是你对不对!”
朱七七信誓旦旦,像是智珠在握,字字句句说的分明。“而且“回雁峰”上那么多尸体里,我们从未得见过死在“幽灵门”武功下的人,所以我猜你肯定是后来才练成的这门掌法!”
人群里忽有人大声道:“如今时过境迁,回雁峰上早已遭受风雨洗磨多年,我等便是想去验证也已无可能,又有谁能证明你们的推测?”
“我能证明!”
屋檐下,那个抱着孙女的白发中年人抬起了头,平淡的嗓音出口,又是引得众人一惊。“当年本以为你已命丧衡山,不想如今再见,却是这般局面!”
正是“天机棒”孙白发。
“我能证明那些人死于何种武功,当年我曾在山下听闻一种奇异笛声响起,这笛声诡异无常,以内力催之,听者无不气血翻腾的厉害,令人内息自乱,可见那些人都是一夜之间听到这种笛声被催断肝肠,死在当场!”
“所以,沈浪恳请诸位勿要妄动干戈,以免凭添杀戮!”沈浪见机劝道,神情真挚,颇带几分肃容。
下一瞬。
“哈哈……”
却乍闻笑声响起,抬头一瞧,笑的正是那独立雨中,提着把纸伞的燕狂徒,他像是听到亦或是瞧见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改往常孤漠寡言的模样。
“哎呀,我们在帮你,你还笑,难道你想送命不成?”朱七七见他发笑,不免有些气急。
沈浪与孙白发却各自只有苦笑与沉默。
“你看到了?”
笑声一止,燕狂徒忽然问。
沈浪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看到了!”
他看到什么了?他看到的是那些眼神毫无变化的武林众人。
“你看看这些人,有的自诩名门正派,有的自诩武林正道,可他们从一开始在意的根本就不是我有没有杀人,你那么聪明,猜猜他们在意的是什么?”
燕狂徒望着茫然不解的朱七七。
仰着脑袋,这骄傲的女人,一眨眼,就想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马变了颜色,拽着沈浪的袖角,把他往旁边拉扯,像是不让他趟这浑水。
听到燕狂徒道破他们心中所想,很多人脸色都不好看了,青白交替,羞怒交加。当年“无敌宝鉴”一出,天下武林闻声而动,死伤无数,如今再现,又岂是仅凭一人三言两语便能善罢甘休的,自古财帛动人心,于江湖人来说,绝世武功更让人动心。
“哼,巧舌如簧,既然你练了“幽灵门”的武功,往日的恩怨你也当一肩担下,我再问你,“无敌宝鉴”是不是在你手里?”
“既然施主并非凶徒,只要你交出“无敌宝鉴”,再自行废去“幽灵门”的恶毒武功,今日我少林便可保你性命!”
“哼,我武当也可保你,连同你的妻儿,只要你把“无敌宝鉴”交出来!”
“你是燕老爷子的义子,只要你把“无敌宝鉴”拿出来,我们便可不与你为难!”
……
一声声相似的话语,一张张各异的面容,各门各派,各方势力全都涌在长街,死死望着燕狂徒,类似的话语此起彼伏,吵嚷的厉害。
沈浪嘴唇轻颤,看着燕狂徒似是想要问什么,孙白发亦是如此,只不过,却到底没有开口。毕竟“回雁峰”上仍有诸多古怪不清,他们还不了解。
只是如今看这样子,恐怕也问不清了。
“废什么话,先擒下他再说!”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率先出手,七个身披斗篷的身影腾空跃起,手臂一挥,斗篷迎风而展,却见里头“嗖嗖嗖”数十道寒星急影如电飞出,竟是暗器,如疾风骤雨,飞镖上亮着蓝汪汪的诡异色泽,分明淬了毒。
竟是川蜀唐门。
燕狂徒脸上哪还有什么笑,更无怒,亦无惧,面容淡漠,像是化作一尊寒冰雕成的神像,伟岸如妖魔降世。
看着飞起的七个人,看着扑面而来的暗器,燕狂徒右手已然握拳,不慌不忙,一拳砸出。
“噗!”
雨氛下,一声闷响。
七道身影宛如凝固,又似停住,身形僵在半空,眼中光华早已黯淡,只在一众骇然的注视下,七个人的身上是好似有电光稍纵即逝,袭遍全身百骸。然后,连同那些暗器,竟然在雨丝下,砰的粉碎成尘,不见血肉,不见筋骨,只有无数散落如尘如粉的光点,像是尘埃般在雨幕里被冲散,难分彼此,死的渣都不剩。
一扫底下一众面色惨白的人,燕狂徒淡淡道:“生命如此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他身形豁然化作一道黑影,凭空一拔,如飞仙而起,临到空中如风一散,再落足,已在长街。“唔,既然你们都要求死,我就勉为其难,送你们一程,谁若走,我就灭其宗门,屠其教派!”
言语之下,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路可退,不准退,更不允许退。
话语一落。
本是死寂的长街上骤密的脚步如瓢泼大雨般乍起,足履下水花飞激,却见一众江湖众人已提刀剑而来。
街上、楼上、屋顶,四面八方全都是人!
“五雷天罡!”
一声低语。
众人眼中仿佛有难以形容的光华闪烁,如雷光电闪,便在光华明灭间。
“轰!”
一声巨爆。
只见长街上宛如埋了火药,风云变色,以燕狂徒为源头,两端气劲炸裂冲散,碎石飞激,周遭众人无不在顷刻间被撕碎身躯,命丧当场,血肉成泥。
暴乱地位尘嚣中,忽见一道急光自雨中逼来。
那竟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飞刀。
七寸长短,薄如蝉翼,一柄很普通的刀。
163、洛阳大会(四)(三合一)
一柄飞刀?
普天之下,如此惊艳一刀。
“小李飞刀?”
只是这一刀,飞来之势虽迅疾,却毫无杀意,如雨中白芒,又似黑夜中亮起的一点寒星,乍然一亮,“咻”声一起,已到燕狂徒七步外。
仿佛出刀之意,只为了逼退他。
飞刀一现。
“还请罢手!”
有清朗声音随刀而至。
但纵观燕狂徒自出世之初再到如今,历经无数场生死惨战,胜负有之,可又有那次退过。
他淡淡一笑,左手收起的纸伞,提柄一抬,宛如刺剑,但见他就像是个用剑的门外汉一样,脚不动,身不动,伞尖直迎直送,那雪亮飞刀一现,却在伞尖前黯然折断,清脆坠地。
“要我罢手?凭你可还不够!”
他侧过身子一瞧远处的孙白发与沈浪,见他们各自凝神以待,却未有半分出手的意思,有观战未动的武林名宿沉声道:“足下如今功参造化,武道之功已登峰造极,只是江湖武林十年前便历经浩劫,如今再生杀戮,恐怕中原武道定要青黄不接,如秋凋零,你可知中原之外还有无上魔教窥伺,亦有东瀛武林虎视眈眈!”
燕狂徒没说话,他只是一垂眸子,旁若无人的一动脚,地上一个正在哀嚎痛呼的汉子登时贴地滑飞出去,狂吐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然后才道:“依你这话的意思,为了守住中原武林,这些人便能杀我?用我妻儿亲朋威胁我?”
说话间,他伞尖一落,“噗哧”扎入一人心口,方才又缓缓拔出。“今天我就教你们一个道理,凡事多有代价,须知祸从口出!”
“李寻欢?”
提伞而立,抖了抖伞尖上的血,燕狂徒望向一个酒楼二层窗户外,就见有个身穿白色儒衫的青年,明明是书生的打扮,却被他传出几分浪子的习气。散漫随意的仰靠在外沿上,模样稚嫩瞧着似乎不过双十,这般年纪他便已嗜酒如命,提着酒葫芦大灌一口,迎着燕狂徒的视线,眼里又惊又叹。
窗户里头,还跟着个战战兢兢,像是惊弓之鸟般的少女,粉裙罗裳,明眸皓齿,嘴里低声急道:“表哥,咱们快走!”
少女紧抓着他的袖角,似乎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掉下去。
“不碍事!”
这“李园”是历代缨鼎,显赫至极的名门世家,仅仅三代便中过七次进士,可向来人丁单薄,好不容易到了李寻欢这一代,府中出了两个儿子,论才情一个比一个高,天资绝顶,才冠两河。
老李唯一的遗憾便是族中未曾出过状元,故而将自己毕生期许希望悉数落到了两个儿子身上。可惜天不遂人愿,大李一考还是个探花,轮到小李,又是个探花。是故,老探花只如大起大落,毕生期许一朝成空,久郁成疾,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一夜之间,李家气数好似耗尽,老探花一死,大李日夜自责,只觉愧对亡父,终日郁郁寡欢,竟是不到一年也布了老探花的后尘。
家中连连经逢莫大变故,父兄接连病逝,这对李寻欢来说可谓是天大的打击,心灰意冷之下,索性辞官而去,疏财结客。
论声名之响,“李园”的名头可算得上是名震天下,李家乃名门世家,家底丰厚,何况“李家”和“沈家”更为世交。据传其府中终日有豪杰游侠往来不绝,李寻欢每每俱是好酒好菜招待,来者不拒,只似孟尝再世,信陵再生。
只是这样,再丰厚的家底自然也被散了个干净,往日交好的朋友,一个个也都疏远离去,李寻欢这才幡然醒悟,遣散了奴仆,只留下个空荡荡的“李园”,闯荡江湖。
远处的沈浪瞧见,也是哭笑不得。
却听李寻欢温言笑道:“以足下的武功,足以开山立派,为一代宗师,又何必和他们斤斤计较?你这般杀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燕狂徒想了想。
“呵呵,有些意思,他弱我强我就得让他?倘若我不强,岂不是已经死在了乱刀之下,又或许指不定被人绑缚手脚,严刑拷打呢?”
李寻欢闻言很是一本正经的道:“不会,倘若你弱,我就会救你,但同样的,这里头有些人虽说一时猪油蒙了心,但人品还是有可取之处,罪不至死,你若再动手杀人,我也还会阻你!”
“我说了,你一人还不够资格,不过凭你这番话,我觉得打完了应该可以坐下来喝几杯!”燕狂徒立在雨中,淋湿的头发披在肩上,滴着水,话语平淡寻常。
李寻欢神情先是一怔,瞧着这个要敌天下人的狂徒,他随即眼露笑意。“我这边喝酒的人可能比较多!”
“坐得下!”
燕狂徒忽话锋一转,尽管还是亦如之前的语气,可所有人却觉得空气中莫名凭添出一股寒意,他说:“听闻“兵器谱”上排着当世高手,既然都来了,那就现身瞧瞧斤两吧!”
“好!”
一声冷喝。
忽见有人背剑现身,自一处角落肃容现身,那是个黑衣汉子,三十余岁,浑身上下仿佛找不到一点白,黑布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是一柄斜背的乌鞘长剑。
此人身形高大魁梧,只是却绝不显得臃肿,反而很是瘦削,浑身仿佛瞧不出一点赘肉,精瘦。一张脸不知是冷寒所致还是本就是那个颜色,居然死灰如石,墨眉斜飞如剑,双眼睥睨,冷光隐现。
“郭嵩阳!”
嵩阳铁剑。
这四个字代表的绝不只是一个人,一个高手的崛起大多意味着一方势力的崛起,嵩阳铁剑便代表着“郭家”,而郭嵩阳更是郭家这一辈里剑法最惊人的剑客,行走天下,名震江湖。
“再加上我,够不够资格?”
又起声音。
这声音一出来,所有人只觉的一股逼人的傲气,紧接着岔口上,一白衣如雪的男子正单手挽戟而来,浑身纤尘不染,哪怕落到这漫天雨氛下,仍旧如独立的鹤,步步而来,这也是个青年。
银戟温侯,吕凤先。
“嘿嘿,不错不错,那我也来凑凑热闹!”
一间酒楼里,只见个浑身酒气的中年人微醉微醺的走了出来,腰里挂着一个朱红的葫芦,手里提着一节竹杖,其内暗藏杀机,一身污渍斑斑的灰袍,像是刚从哪个臭水沟里爬出来的一样。
“在下胡不归,曲曲贱命一条!”
“好!”
燕狂徒环顾一扫。
这会功夫,那些武林各门各派的高手已喘过气来,尘嚣散去,长街上,染红一片,残剑短刀四散一地,尸体更是一地,更多的是倒地惨叫哀嚎的人。
一个个望着街上的燕狂徒又骇又惧,又恨又惊,多已身负伤势,血迹斑斑,有的更是目眦尽裂。
雨氛更急了。
雨线由细变粗,雨滴亦是渐大,有的落在地上,混着鲜红,溅起圈圈水花,有的落在屋瓦间,噼里啪啦,骤急弥补。
桃花飞散,碾落成泥。
水洼飞快贯连,血水也在贯连,蜿蜒曲折,似是一条条红色的怪蛇。
“狂徒受死!”
再起怒喝,是先前那个出剑的老道,他怀抱一具冰冷的尸体,双目通红,怒喝一毕提剑便来。
一者动,余者皆动。
“受死!”
余众江湖武夫声威一壮,各持刀兵扑来。
不料燕狂徒骤然眼神一沉,继而瞳孔一缩一驰,眼角余光睨向右侧,却见数道灰影急掠而出,非是朝他,而是朝着“飞云镖局”冲去。
撞碎层层雨幕,寒刀光亮如雪,泛着摄人冷光。
不远处还有一人,此人身形高挑非常,身穿一件很是夸张的墨青色宽袖长袍,风雨中大袖飘飘,这般衣裳任谁穿上恐怕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不光衣裳青的,就连他的眼睛也是青的,无分黑白,像是两簇碧森森的鬼火,腰间别着个骷髅状的护腰,头上顶着一顶高帽,也是墨青色的,阴惨惨的脸色白的无血,像是死了十天半月又挖出来的死人,古怪僵硬,宛如地府无常,悄无声息的杵在雨中,然后往“飞云镖局”里飘去。
特别是他的双手,竟是一双青寒怪戾,令人动容色变的铁手套。
眼见他们就要跃入镖局门强。
不料几人身影瞬间一顿,周身风雨如生大力,无不是在逆流,好是化作一条澎湃激荡的长河,江浪冲击而来。
然后冲向一双抬起的手。
掌生莫匹吸力,风雨逆流,那跃到空中的几道身影无不如笼中飞鸟,身不由己,好似无根浮萍,朝燕狂徒掌下扑去。
一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青魔手”伊哭大惊失色,眼看逃脱不了,骇然之余怪啸一声,凄厉刺耳,好似老枭的叫声,右手五指一扣,竟然抓起镖局门口的一只石狮子朝他撞来,指节俱入石中。
燕狂徒背后灰发飞扬,冷眸如电,一身衣裳内里如有风云涌动,时鼓时瘪,气息一沉,双手如擒龙,那提刀的几人已在惊呼中落他左手,几人一经相遇,宛如黏在了一起,挣扎难动,求饶之言连连,痛哭流涕。
却见气息爆发,惨叫乍起,几人身形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血肉筋骨,仿佛没了轮廓,再然后,只剩下几具空荡荡的衣裳滑落在地。
“这是什么魔功?”
伊哭瞧见这恐怖一幕,瞬间被骇的头皮发麻,肝胆俱裂,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双手推动石狮,豁尽全身气力,狠狠朝他撞去。
“嗤嗤嗤!”
与此同时,那些围杀而至的刀剑也已劈来。
这时候,奇景乍现,本是落在燕狂徒身上的雨线忽然纷纷弹跳而起,被迫出四尺之外,本是骤密的雨线,此刻竟然在他周围化作一个巨大如满月的水球,罩住其身,仿佛万法难侵。
一众攻击,竟然齐齐被挡在外面,四面八方,就连头顶,都是密密麻麻的刀尖剑尖,暗器,兵器,俱是在水球之外。
双手握拳,其上罡劲暴起,燕狂徒沉声道:“那燕某可就开始了!”
眼中如有冷电划过,但见他体外水球如今颤晃不止,他双拳翻天一扬,水球豁然暴散成千万颗水珠,周遭一众武林众人脸色无不大变,失声道:“退!”
退?
退的了么?
退字尚未落下,已见围成的众人体外纷纷被水珠洞穿出千百个窟窿,阴涩雨氛下,立时绽开一朵朵凄艳血花。
那些水珠看似细微,然却携裹着难以想象的巨力,长剑来挡立时剑身千疮百孔,长刀来挡亦是同样的下场,肉身来挡,命丧当场。
他是彻底动了真怒,起了杀意。
双拳一扬,那目眦尽裂,双眼通红的老道刹那抛飞出去,像是飘飞的枯叶,生机也像是枯叶般散去,胸膛处多了个碗口大的拳洞,空空如也。
放眼当场,可有近燕狂徒身外五尺之内的人?
有。
“寻欢得罪了!”
一声清朗话语忽起,带着郑重,凌厉刀光乍现,先前七寸飞刀再入眼帘,刀身普通,刀光雪寒,燕狂徒竟似自发预感到一股锋芒气机,直朝自己肋下射来。
他此时双臂握拳高扬,空门大露,飞刀一至,一声大吼暴起,吕凤先倒拖银戟而来,戟叉磨石而走,火星四溅,留下一道灰痕,临到三两丈之距高高翻身跃起,力劈华山般挡头砸下,势大力沉。
同时又有剑光,两道剑光一道斜飞而来,一道如寒时落梅,剑尖抖动,化作分化十三记杀招,剑影闪动,青芒如蛇,掠起丝丝剑风。
刺的,全是他的空门,郭嵩阳自后,胡不归自前。
还有一双狰狞铁手套从地上的尸体里探出,但凡过处,便是风雨似也被染成了惨青色,正是青魔手。
眼见也燕狂徒当真欲要大开杀戒。
孙白发没说什么,怀里的孙女早在厮杀之前便被孙驼子带出去玩了,他只是亮出了双手,沈浪也有动作,望着一地的尸体很是复杂,想他名动天下多年,恐怕见到的死人都不如今天来的多,懒懒的笑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兵器谱上没有他,盖因他早已不问世事多年,封剑隐退,若非燕狂徒与“回雁峰”有关,他只怕也没有什么兴趣前来。
他们还没动手。
那飞刀、剑、戟以及青魔手已到燕狂徒身前。
接着,是一股气,一股非同绝俗的气,剑气。
但见燕狂徒信手自肩头撷下一根发丝,迎着风雨一挥,肉眼难辨的发丝上青芒吐露,便已在空中挥过一圈,然后垂落之际,忽笔直如剑,脱手而出,滑落而下,划过那带着“青魔手”的手臂。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可谓电光火石。
“砰!”
无论是飞刀,还是剑,亦或是戟,伴随着一声清吟脆响,无不纷纷折断开来。
还有一条抛落的断臂,许是太快,直到断臂落地,一声惨叫方才响起,伊哭腾空跃起,转身就要逃,可他眼中视野猛的一花,就见一具极为高挑的墨青色身影正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无力坠落,项上无头,血如泉涌。
空中一颗翻落的头颅“噗通”坠地,鬼火似的眼睛已然熄灭。
吕凤先则是望着自己手中半截戟杆,一张瞬间惨白大变。
他如此,郭嵩阳何尝不是如此,胡不归原来是竹中藏剑,此刻剑已断,也不免动容失神,神情大变。
任他们如何猜测,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兵器竟然敌不过一根头发,被信手折去,毕生为之依仗的骄傲受挫,这比死还要来的凄然。
一掌将三人震的吐血倒飞出去,燕狂徒这才又望向那些个神情惨变的武林众人。
有人抵着尸体,瘫坐雨中,惊恐挪动后退,嘶声怪叫,像是疯了一般。
“难道,这就是《无敌宝鉴》上的武功?”
燕狂徒神情冷漠,眼中似有阴厉浮现,他迈出脚步,但刚迈了一半。
“砰!”
忽见“飞云镖局”紧闭的大门一推,门内,燕七走了出来,燕五紧随其后。
燕七一扫满街的尸体,和那些哀嚎痛呼不止的人,然后望向燕狂徒,四目相对,燕七嘴唇颤了颤,唇齿间言语吐露。
“虎头,够了!”
燕狂徒身子一僵,剩下的半步终究没迈出去。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为什么,迎着老人的目光,杀心竟然怎么都提不起来。
老人到底是善良的。
没说话,拾起插在脚边的纸伞,撑开。
但见燕狂徒浑身湿痕雨水,竟是飞快化作缕缕蒸腾的水汽,不消一时片刻,衣物头发便已蒸干。
“凉、凉……”
等听到儿子的喊声,他才见白飞飞已抱着孩子立在镖局里的正堂中,未曾走到近前,又瞧了瞧咿呀学语朝自己伸手的儿子,燕狂徒终于打破沉默,他冷冷道:“回雁峰上,根本没有《无敌宝鉴》,这不过是一个人布下的圈套,当年我与沈天君他们合力齐斗那人,最后拼着一死,与那人同坠陡崖,若非我妻子相救,只怕我已身死!”
“那人的圈套?”
见燕狂徒终于散了杀意,又肯道明真相,沈浪不由松口气的同时,忙接过话茬。
“不是,那个神秘高手只是意外,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你们可还记得云梦仙子?”
这时候,说话的居然是白飞飞,她走了出来,抱着孩子,紧挨着燕狂徒,语气清寒,叹了口气,抬起一只素手擦了擦燕狂徒脸颊的一滴雨痕,然后扬起雪颈,眯眼笑道:“我和义父他们都商量好了,不如咱们归隐吧!”
她立在伞下,玉貌花容,肤如白雪,脸颊上洋溢着笑,挽着燕狂徒的手。
燕狂徒沉吟片刻,把伞往她身上挪了挪。
“好!”
而其他人却还沉浸在“云梦仙子”这个名字的震撼中。
“天下第一女魔头?”孙白发动容,沈浪亦是动容,没有人不变色。“幕后黑手便是她?”
白飞飞也未回头:“当年我二人遭她袭杀,几乎身死,最后不得已方才避世不出,苦练武功,只为报仇!”
“她没死?她不是已命丧沈天君的乾坤第一指下了么?”有好事者未曾出手,只是凑着热闹,此时方才见机开口,惊呼连连。
“她乃诈死,若非我擒了她的心上人,只怕还逼不出她来!”燕狂徒忽然看向一个正自从尸堆里爬出起来,满眼怨恨杀意的汉子。“你若再敢以这种眼神瞧着我,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那人身子一颤,脸色煞白如纸,忙低着头。
“心上人?莫非?”孙白发眼前淋漓依稀浮现出当年燕狂徒与柴玉关一战。
“不错,当年的“万家生佛”柴玉关便是“云梦仙子”的丈夫,那二人串通一气,《无敌宝鉴》的消息也是他们放出来的!”
“为什么?”
有人仍是质疑不信。
孙白发沉声道:“当年柴玉关名望甚高,为武林同道所敬重,只是有太多的人知道自己此行凶险万分,未免自己的绝技秘技后继无人,据传多是把其藏在一个个地方,这些藏宝地他们都告诉了柴玉关,假如他们身死,便让其届时传话于自己的亲朋好友!”
“万家武功,还有无数人留下的金银钱财,神兵利器,比之《无敌宝鉴》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说,够不够!”
忽然有人腾身站起,双目通红,指着燕狂徒歇斯底里的吼道:“为何你之前不说?”
“你们可曾给过解释的机会?”
燕五同样怒目而视。
“从头到尾,都是你们一言既定,适才哪位朱姑娘已说的很明白,你们呢?以人妻儿为要挟,真是枉为名门正派,欺软怕硬。”
那人言语一哽,随即跪倒在地,抱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嚎啕大哭,可他过了会又抬起头,死死盯着燕狂徒。
“但你练了“幽灵门”的武功,我们几派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燕狂徒一眯眼,可燕七却忙挡在他身前走了出去,弯腰朝着众人拱了拱手。
“今日多有得罪,燕老儿已决定带着我的义子退出江湖,从此不沾俗世恩怨,江湖纷争也与我们无关,不日便会遣散“飞云镖局”,诸位还是好自为之吧!”
但就在这个时候。
燕狂徒豁然抬头,视线直逼远处一颗柳树下,就见一抹飘忽白影一闪而逝,他两道目光夺眶而出,如电似光,宛如黑夜中亮起的寒星。
厉芒一现。
柳树下忽听闷哼响起,继而溅出一串血珠。
“是她吧?”
燕狂徒捋了捋白飞飞耳际的头发。
白飞飞凤眸含煞,十分肯定道:“错不了,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
“喝酒的,进来吧!”
燕狂徒收回视线,一扫李寻欢、沈浪他们,无视身后一众恨怒交加的目光,转身进屋。
不多时,大门再次紧闭。
长街之上,残肢断体满地。
164、再入雨中
“轰隆”一声,瞧着门外苍茫似可遮天蔽日的昏黄雨幕,屋里的人各有心思,苍白的闪电划过天宇,可转瞬便被淹了去。
“来来来,诸位不必拘谨,吃饮随意!”
燕七笑呵呵的举杯敬酒,脸上尽是笑意,他本就无意江湖是非,若非是为了照顾燕五与寻找燕狂徒,说不定早就隐居退去,如今燕狂徒再归,加之燕五也愿退出江湖,不由心下释然,再无遗憾,老怀安慰。
“燕老爷子客气了!”
沈浪带着朱七七坐在右侧,李寻欢与林诗音相邻而坐,白飞飞则是与燕狂徒贴着燕七而坐,还有孙白发与他孙女,以及燕五,厮杀一毕,孙驼子便抱着孩子现身,想来一直是在附近,几人围成一桌。
外面已没了动静。
只是屋内却出现了极为古怪的一幕。
几人相顾无言,眼睛全瞧着正逗弄儿子的燕狂徒。
关键是太别扭了。
但见这位煞神前一刻还大开杀戒,动辄取人性命,此时此刻,却面容柔和。
先前仿若没有生命的眼睛,如今明亮、柔和、温暖,便是其眉宇间的孤漠和冷意都被驱散大半,适才他们可是瞧见燕狂徒把自己的双手洗了又洗,生怕血腥气沾到了襁褓上,还有那小心翼翼怀抱襁褓的动作,格外的笨拙。
几人心中皆是喟叹,人到底还是人,心中多有柔软之处,倘若这人铁石心肠,只怕少不了一场恶战。
许是察觉到异样,燕狂徒抬起头来,见所有人全都盯着自己,当即任由白飞飞把儿子抱了过去,轻声道:
“喝酒吧!”
“对对,我这些年可是藏了不少好酒,还有的是我自己酿的,如今正好!”
燕七慈眉善目,一拍脑袋,吩咐下去,遂见一坛坛封好的酒被抬了上来,上面还散着土腥味,泥渍湿黄,显然刚出窖没几天。
李寻欢可是实打实的酒鬼,家族连连遭逢巨变,加之败光了家业,便养成了嗜酒如命的习惯,只把泥封揭开,一股醇厚的酒香便飘了出来,但却并不浓郁,依稀还带着一丝丝的花香。
“好酒,好酒!”
闻到这味,李寻欢肚子的酒虫可算是耐不住了,取过小厮手里的酒勺,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却见这酒色如琥珀,饮上一口清冽入喉,让人浑身都是一个激灵,清冽未尽,滋味竟是转温,再转烫,只觉得一股热气自肺腑而发,甚是舒坦。
“行了,少喝些!”沈浪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大为苦恼,只因沈天君与李探花为至交,两家又同在“保定城”,所以这李寻欢打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没见,这厮竟然成了一个酒鬼。
一旁的林诗音也瞧着李寻欢气鼓鼓的暗自着恼,一双眼睛好似能李寻欢瞪死。
孙白发有滋有味的小酌了一口,然后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你有想过如何了结此事?”
他这话一提,虽然说的轻低,可在座的却都能听到。
自然是今天这一场,就算没有恩怨也有了恩怨,他可不相信会因为燕七的一句话,燕狂徒会任由那些人背地里惦记,要知道武道最重心性,但凡登峰造极者,心性多是坚不可破,又岂会因他人一言而变。
燕狂徒视线一离开身旁的母子俩,整个人又似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沉稳、内敛、霸道,整个人都充满了一股异样的压迫力。
“了结?他们太弱了,给他们点时间吧,将来等我孩儿长成,这些仇家就当我给他的成年礼好了!”
言外之意无疑是对那些什么势力门派没了兴趣,不再放入眼中。
说实话,他心里一开始确实是想把那些人全部留下的,想他杀人无数,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认为自己是恶人,不过是因形势而论罢了,既然动手就要斩草除根,他更不会去在乎别人眼里的看法,实力面前,这些东西不过都是虚妄罢了。
但老爷子不行啊,燕七一手把他带大,性子他最了解,凡事能忍就忍,能让就让,淳厚善良,从不与人纷争。他实在不想让老人瞧见他血洗长街的一幕,否则只怕老人心里会生出难过,也不想违背老人意愿,何况还有他儿子。
念及于此,自是压下杀心。
几人见燕狂徒舍得开口放过那些人,各自也是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怕就怕燕狂徒喝完酒转身把这些人一一杀尽。至于他的孩子,这才多大呀,等长成十数年后,只怕很多事情早都忘了,都以为燕狂徒是舍不下脸面。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心思,燕狂徒望向沈浪:“就当是看在沈天君的份上吧,说起来,他当年有心救我,今日就当还他的情了!”
提到自己的父亲,沈浪脸上懒懒的笑容淡了许多,“沈家”与“李家”的景况算是极为相似了,父亲一死,母亲久思成疾,没多久也撒手人寰了,他散尽家财,浪荡无依多年,若非心中对父亲的死一直抱有疑惑,想来早已远离了江湖。
朱七七在一旁忙给他夹着菜,然后低着头和林诗音挤在一起,二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这清冷劲才被笑声冲淡了一些。
孙白发的孙女却是好奇的的望着白飞飞怀里的孩子,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时而捏捏脸蛋,时而碰碰鼻子,直到孙驼子低声喊了句“小红”,小女孩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
沈浪只顾喝酒,菜却少吃,半天都难得瞧他夹上一筷子,他说:“还请燕兄能将柴玉关他们的事能多告知我一些!”
燕狂徒却道:“不必了,等这顿酒喝完,我便会去寻她们,不然恐怕今日之后,他们便要逃了,省的麻烦!”
沈浪眼睛一亮。
“你知道他们在哪?”
燕狂徒摇摇头。
“不知道,但我能找到,她今天受我一道剑气,气息已露,除非她能一夜远遁万里之遥,兴许还能活命,否则,就得认命!”
沈浪再无言语。
众人至此多是闲聊,三女挤在一起,几个男的挤在一起,推杯换盏,这轮酒一直喝到傍晚方歇,等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尸体早已没了踪迹,就连血迹都没了,
瞧着几人三三两两冲入雨中,燕狂徒颇为失笑,这几人里头,只怕也就李寻欢是为了酒,其他的多半还是怕再起厮杀。如今他们这一进一出,那些想要报仇的人,想来都得多出几分心思,得掂量掂量,要知道燕狂徒只是说放过他们,但倘若一个个活腻了再送上门,只能说自寻死路。
他背着双手立在正堂,身旁白飞飞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
当先一句便劈头盖脸的问:“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燕狂徒错愕的说:“哪句话?”
白飞飞黛眉一挑。“你说要让飞儿去面对那些仇家!”
燕狂徒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当然,老子天下第一,儿子自然也要天下第一!”
白飞飞脸色一变,红唇一抿。“不行,光学武可不行,还得读书,否则练着练着练成你这般的榆木疙瘩,冰山脑袋,若照你的法子练我可不依,我现在可就这一个儿子了!”
燕狂徒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又瞧了瞧白飞飞紧绷的小脸,大有一言不合就哭出来的架势,当下心头一软,苦笑道:“好,那就依你!”
白飞飞又问:“李寻欢不是书香门第,家世显赫么,让他教飞儿读书识字怎么样?要不你去问问?”
燕狂徒听的一愣。“那你刚才不说?人家现在都走了!而且咱们在洛阳,李家可是在保定,你不刚说了要住百花林么?”
“大不了搬过去啊!”
“再等等,飞儿才多大啊,不急!”
“不行,你不急我急,你得去说说!”
燕狂徒实在架不住白飞飞这般软磨硬泡,只觉得六神无主,一阵头大。
“好,等这些琐事处理完了,我就去说!”
说着话。
他拾起地上的伞。
“我出去走走,待会回来!”
临出门,燕狂徒身子稍顿,颇为随意的问:
“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白飞飞脸上表情一淡。
“算了,早点回来!”
燕狂徒“霍”的撑开伞,“嗯”了一声,轻声道:
“很快的,那厮就在城里!”
说完,大步出去。
165、再见云梦
天空飘着丝丝的雨霏,临近暮色。
燕狂徒走出了“燕子巷”转过了三座石桥,从东大街走到西街,一直走到一处粗壮无比,巨大的梧桐树下。
这才初春,树冠已见茂密,顶冠如撑开的大伞,一小半探进了院墙内,一大半留在院墙外。
过去了大半天,如今洛阳城可是传遍了今天的一战,各方势力举办的“洛阳大会”不想竟落了个这般惨淡结局,死伤无数。
酒楼茶寮里,那些个说树先生可都是吐沫星子乱飞,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一时间街上反倒显得空荡冷清,加之大雨方歇,这一路上走过来,居然罕见的瞧不到几个人影,就连乞丐叫花子都凑着脑袋听着。
只是阴云虽散去不少,天色却更暗了,愁风苦雨,燕狂徒走到了树下,周遭的湿痕与树冠下的干燥的泥土泾渭分明。
但树下不光有他,还有别人。
一个布裙素衣的妇人,头裹布巾,手臂上环着一个篮子,遮着一块白布。
“唉呀,这雨啥时候停啊,家里的娃儿还等吃饭着呢!”
妇人约莫三十余岁,模样谈不上出众,但眉目间却透着股秀气,干净分明,虽未涂脂粉,却也颇为耐看,烟眉黑眸,带着一股成熟的韵味。她轻拢散开的发丝,抬头朝暮雨一瞅,腰身一直,本是湿了大半的衣裳下轮廓勾勒而出,立显风情,嘴里颇为急切的抱怨着,言语间像是个担心家中孩子的母亲。
说着话,她却小心翼翼的偏头朝木头般杵着的燕狂徒瞧去,面露迟疑,红唇一咬,颇为羞怯道:“这位公子,您这伞可否赠我!”
干净秀气的脸上红潮隐现。
“不然我可以用钱买,再要不,你定……”
越说她声音越低,最后低若蚊虫呢喃。
想这天下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啊,妇人仅是站着,便引得一旁的客栈的伙计狂吞口水,一个个再听到她的话,恨不得提着伞便冲过去。
这时候。
燕狂徒终于开口了。
他视线一转,望着妇人的眼睛,半认真的张口道:“念你是一代武林巨擘,你,自尽吧!”
话音出口,妇人身子一缩,娇躯一颤,她面作惊恐,轻捂胸口,像是猫儿般娇声道:“公子,你吓到我了!”
嗓音如泣如诉,听的人心头火起,有个汉子瞧的心急。“你这小子,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小娘子,他不给你伞我给你!”
燕狂徒不再说话,而是动手,眸光一亮,五指一搜,立时化作“幽冥鬼爪”,可怕爪风横空撕风,直截了当,朝妇人心口抓去。那汉子说罢正要赶来,可瞧着这一幕一张脸立时煞白,咽了口吐沫,慌忙跌了回去,惊恐无比的扎进人堆里。
妇人瞳孔一缩,浑身汗毛直竖,隔着衣物,胸口竟觉一股骇人气机几快撕破她的皮肉,这要是被抓个正着,只怕胸膛里的那颗心都得被勾了去。
当下身形一展,手里的篮子一揭,朝着燕狂徒罩去,同时飞身而退,素衣布裙“刺啦”一碎,须臾间空中已多了个白裙白衣的女子,浑身不染纤尘,青丝披下,容貌绝美,只是肩头处,点点嫣红如梅花散开。
这一动,她退出了树冠地下,飞到了雨中,手足之上,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清脆悦耳。
“咯咯,好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小子!”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风中已多出些许如兰似麝,醉人魂魄的香气,宛如甜风。
闻听这声音,那几个观望的人早就看呆了,痴迷入神,一副痴傻的模样。
那篮子里,一张五颜六色的锦帕散发着妖异光华,飞旋而出,燕狂徒只是眸光稍动,篮子连同锦帕便在空中爆碎。
“我本以为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且说说,如何找到我的?”
她瞧着燕狂徒,身形飘幻如一阵香风,歇在不远处,眼神妩媚,似能够人魂魄,媚眼如丝。但马上她便意识到什么,瞧了眼肩头的剑伤,咯咯笑道:“早知道你能这般了得,当年我就该好好疼你!”
“不论你当年如何做,你伤了飞飞,就得死!”
燕狂徒看着那立在风雨中的女人,十年的春秋岁月,竟仿佛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更添动人风情。
“那个小丫头有什么好的,要知道,她会的我都会,她不会的我也会,而且我最厉害的可不是武功!”
这女人正是当年的云梦仙子,前番燕狂徒大开杀戒她便在一旁暗中窥伺,只是气息一露被燕狂徒以剑气所伤,逃遁而走,未曾想疑心惯了,居然反身匿在城中,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梦仙子眼波流转,媚笑连连。
她刚说完,却听雨空破空连起,燕狂徒目光一转便是一缕剑气,目光两转便是两缕剑气,无形剑气破空穿雨如光华横空,一闪而过,刹那已到身前。
云梦仙子脸上的妩媚忽的不见了,一双勾人魂魄的眸子瞬间如春水结冰,化作霜刀雪剑,剜人肝肠。
“臭小子,你以为短短十年就能和我斗?我已将万家武功融于一身,不自量力!”
她嗓音也转冰寒,刺耳锥心,一双纤长玉手一提,双掌连出,“呼”的便排出一掌,掌下风雨未,两道掌劲几如实质,宛如两条游鱼,以这风雨为江海,挡在剑气之前。
可等她瞧去,却见梧桐树下空空如也,那撑伞而立的男人竟无声无息没了,她莫名心头一寒,正欲动作,就觉头顶风雨忽的消失,抬眼望去,一把伞正在头顶,同时身旁传来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云梦仙子当机立断,头也不回翻手就是一掌拍去。
“砰!”
几在瞬间她便察觉到对方同样也是一掌,双掌相对,云梦仙子只觉得自己拍在了一座山岳上,一股难以置信的雄浑掌力摧枯拉朽,如天崩般霸道涌来,顷刻,口鼻之内,都有血箭迸飞。
胜雪白衣,立见嫣红血迹滴落。
心头骇然燕狂徒深不可测的内力,王云梦顾不得体内伤势,抽身就退,可还飞起不到半步,忽觉脖颈一痛,一只铁箍般的左手便已掐住她的喉咙,将她从空中又拽了回来,提在手里。
巨大的力道令她那张无暇的面庞瞬间窒息涨红,她还发觉一股暖流从那手中渡入她的体内,自己半生苦修的功力,竟然没了动静,白嫩如藕的左臂无力垂落,早在刚才便已折断。
“柴玉关在哪?”
燕狂徒撑着伞,淡淡道。
云梦仙子却仍是费力的娇笑道:“呵呵……为何你的功力这般惊人?”
燕狂徒手上劲力松了些。
“你都要死了,怎么?说不定你这一死,那些金银财宝可都成他的了,要什么女人没有!”
他一说这话,王云梦的眸子瞬间爆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她盯着燕狂徒连连发笑,笑的阴森怪异,尖利无比。“你能把我和他合葬么?”
燕狂徒面无表情。“好!”
“嘿嘿,我死,他也得陪我死!”
她唇齿间似因太过用力而咬出血来,嘶哑低沙,一张脸由通红化作涨紫。
“扑通!”
松开手,云梦仙子浑身酸软的落了下去,她剧烈喘息半晌,好半天,才魔怔的望向燕狂徒,怪异笑道:“他就在城里,很容易找的!”
说着起身就走。
二人一前一后,云梦仙子在嘴里疯了般不停自言自语着,一张脸扭曲怪诞,显得十分渗人。
他们走进了一家“福云客栈”,大堂里,就见四五张木桌拼合成一块,两个黑衣青年正满头大汗的夹着菜,他们并不是要自己吃的,而是夹给中间那人。
堆叠的汤碗前,就见一个浑身肥圆如球,看一眼便让人心里发腻泛起恶心的胖子正不停的吩咐着两个青年给他喂着饭菜,活像是一头爬上桌的肉猪。
更骇人的是他的长相,只有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半截鼻子,张开的嘴里是半截舌头,都是残缺的,狰狞丑陋的伤疤实在是已无法形容,只怕走出去都能吓死不少人。
所以他说话也不清楚,很含糊。
“吃……肉……菜……”
“他是柴玉关?”
“任谁手足俱废,变成一个只会躺着的人,天天大鱼大肉,时间一长,就是人也变成了猪!”
云梦仙子一张脸没了表情。
“云……梦……”
柴玉关见到云梦仙子回来,一只独眼立时厉芒一闪,可等再看到她身后的燕狂徒,却又脸色大变,尽管多年已过,可燕狂徒这张脸他死也忘不掉,宛如恶鬼一样,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要挣扎着坐起,可浑身肥肉堆叠,他只能趴在桌上凄厉怨毒的怪叫道:“是、你~”
“云梦、杀了他、杀、杀……”
眼睛通红一片。
“给你十息!”
燕狂徒皱了皱眉。
云梦仙子没说什么,只是带起一阵香风,走到柴玉关身旁。
“柴郎,咱们走!”
柴玉关更加激动,他可不想死,但见云梦仙子顺手拿过一双筷子,替他喂了两口饭菜。“不……不……”
便在喂饭的功夫,王云梦嘴里已大口大口咳出血来,溅了柴玉关一脸,胸前一片血红。
忽然,柴玉关的身子不动了。
浑身肉眼可见的变得青紫发乌,竟然中了毒,一张锦帕盖在了他的脸上,却是“天云五花锦”。
一旁的两个侍从,此刻也纷纷扼喉倒地。
王云梦凄然一笑,又似释然,又似解脱,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胸口,一蓬血花自心脉溅出,却是先前一掌后劲之力。
燕狂徒走了过去,一扫地上的四具尸体,神情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左臂抬起一拂,袖摆翻飞,狂风涌动,一股暴烈气机已罩了过去,只见四人尸体竟是皆如粉尘般在风中湮灭消散,连同桌椅,只如扬沙一般。
无来由的叹了口气,燕狂徒转身出了客栈。
“唉,恩一头,怨一头,天老地死复何求?劝君多惜命,冥冥成败仅风流……都结束了……”
身影远去。
镖局里,灯火亮起。
窗户里白飞飞守在床边,见儿子酣睡,仍是寸步不离,等听到门外动静,就见燕狂徒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窗外夜色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