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命悬一线(一)
想起正事,张旦问道:“听说你召我来,要问瑶歌的事情?”
“找到人了吗?”
“还没有。”
“一定要给我找到了!还有!我要活的!”
“属下遵命。”
屈侯琰停了下来,望着张旦笑,他一直都觉得张旦个性像他,但远比他有趣,张旦被看得愣了一瞬,自打薛摩出事,他就没见他这么笑过,他一身绝世武功,堂堂武林之尊,就应该逍遥,就应该快活,就应该肆无忌惮,就应该为所欲为……
这么一想,张旦只觉着,薛摩快点死吧,赶紧的!
“你在想什么?”两人继续大步流星,屈侯琰见张旦面色有异,便问道。
“想你往后,多笑笑吧。”
屈侯琰笑了,正要说什么,突然远远看到他屋前紫苏来回踱步的身影,猝然间心上一凉,屈侯琰一阵风直刮到紫苏身前,一把拽住她道:“是不是小瑾怎么了?”
紫苏见屈侯琰紧张得脸色都青了,忙道:“没有,没有,盟主,你别见风就是雨的,怪吓人的!”
“那你来?”屈侯琰心又落了下去,转念一想,忙道:“是不是你和尹榭想出新的办法来了?”
紫苏点了点头,道:“我和尹堂主仔细研究了那个方法,池笑鱼和盟主内力醇厚,二城主如今的身体也确实不可能承担你们二人的内力流窜,那么我们觉得也许可以……单人来试试。”
“单人来试?”屈侯琰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他忙道:“那你们去准备准备,我们现在就试。”
紫苏见屈侯琰神色疲倦,他连日无休,担忧道:“盟主要不要先去睡一觉我们再……”
“这个关头了,还睡什么觉啊!”屈侯琰好笑地声调都不免高了起来:“紫苏啊,你看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紫苏讪讪笑着:“那我和尹堂主这就去准备。”
张旦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屈侯琰兴冲冲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没上前半步。
屋内,尹榭正在给薛摩施针,薛摩本是在昏迷,施针后便醒转了过来,屈侯琰垂眸看他,他的眸子清明了一些,却是多了几分稚气,像是不认识床榻边的两人一般,好一会儿才一脸的恍然表情。
屈侯琰将他搀起来,靠在床头,望着他,极尽温柔:“弟弟,刚才睡得好吗?”
薛摩点了点头,一脸无辜地说:“醒的突然。”
望着薛摩似孩提般时候,有些懵懂的神态,屈侯琰心上翻江倒海地难受,如今他才透彻地明白,他亏欠他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不可估量,无法偿还。
尹榭用手肘碰了碰屈侯琰,示意他喂药,屈侯琰接过碗来,薄有叹息:“先吃药吧。”
薛摩点了点头,任由着屈侯琰喂药,屈侯琰娓娓道:“她们重新想了个法子,既然两个人的内力你的身体无法承受,那么我单独去拉冰火蛊一头,你必须用内力去稳住另外一头,我们先试一下,好不好?”
“好。”薛摩乖巧点头,尹榭欣慰地拿出一粒药丸又给薛摩喂了下去。
池笑鱼一直未睡,就坐在屋内,她呆呆地望着屈侯琰寝屋的方向,忽然,那头灯火渐次通明,竟照夜清,池笑鱼唰地一声站了起来。
聚义山庄的人全部赶至屈侯琰屋前时,虫师药师进进出出,整个院内异香弥漫,花照影把她打探到的情况告诉了池笑鱼,池笑鱼立即和屈侯琰说她要守在一旁,屈侯琰转念一想,这般做法毕竟头一次,万一有个什么情况,池笑鱼内力深厚,也能帮薛摩稳住气息,便也允了。
这两兄弟开始运气时,整个院内的人都分外紧张,只不过各揣心思,每个人的紧张便也不尽相似。
薛摩将屋内的人一一望了过来,最后目光停在了池笑鱼身上,池笑鱼眉心刚动,薛摩便闭上了双眸,那一眼转瞬即逝地仿若幻觉。
薛摩凝神,屈侯琰开始运气,然而才刚一会,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双双蹙了眉,薛摩睁眼疑惑地望向屈侯琰,屈侯琰咬牙道:“再来一次!”
池笑鱼见状,不禁两手绞在一起,手心冷汗涔涔,一旁顾子赫安抚道:“薛摩暂时并无异样,你先别担心。”
然而,话音刚落,兄弟俩便齐齐瘫下了手,屈侯琰满脸不解:“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紫苏急道。
屈侯琰抬眸:“我内力吸不到冰蛊的那一头。”
紫苏愣了一瞬,望向薛摩道:“那二城主火蛊那头可能稳住?”
薛摩点点头:“其实火蛊那头并不需要我耗多大的内力去稳,可能因为我体热的关系,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我能感觉道它已然扎根了。”
紫苏和花照影互望一眼,花照影望向池笑鱼道:“笑鱼,第一次吸蛊的时候,你用内力可吸得动冰蛊?”
“可以的啊!”池笑鱼一脸疑惑,她和屈侯琰内力旗鼓相当,当时她轻而易举便能稳住冰蛊那一头,按理来说屈侯琰应该也是可以的啊。
“那有可能……”花照影望向紫苏道:“有可能是盟主体内有冰蛊的关系。”
紫苏自然也反应了过来:“我明白了,如若真可以用内力分开,那必然只能用血引之法,引进体内,同类蛊虫不愿意共用一个宿体,你体内的冰蛊不愿意,二城主体内的也不愿意,所以,这……”
屈侯琰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次运气之时,他试了好几次都只能稳住火蛊那一头,原来如此。
“那这……”屈侯琰望向紫苏,显然是在等她给个主意,紫苏晃过神来,却是望向了池笑鱼。
池笑鱼心头一动,明白过来,能与屈侯琰有相当内力的也就只有她了,既然屈侯琰无法施力,那便只有她了。
想是这般想,可是池笑鱼却是蹙了眉,她望着屈侯琰下了榻,走到她面前来,他道:“那便只能劳烦池庄主试一试了。”
众人的目光皆朝着她聚来,包括薛摩,顾子赫侧面望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迟疑有些意外,池笑鱼垂眸沉默了几秒,随后,她抬起头坚定道:“屈侯盟主,我有话要和你相商。”
第408章 命悬一线(二)
屈侯琰意外地睁大了眸子,他回身看了薛摩一眼,道:“他都这样了,你还要谈什么?!这样,你先试,试完了再谈。”
“我们先谈。”池笑鱼说完后,直接转身出了屋,屈侯琰望着她的背影,唇瓣紧抿,显然是动了怒,但是现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回到榻前望着薛摩柔声道:“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好。”薛摩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聚义山庄的人见状纷纷跟了出去,一下子屋子便空旷了下来,只在薛摩榻前剩了个紫苏和尹榭,两人相视一眼,皆默不作声。
来到院子里,屈侯琰望着还在继续往前走的池笑鱼,飞身上前拦住了她道:“不用走了,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池笑鱼,你究竟要和我谈什么?”
池笑鱼深呼吸了口气,白天的时候杨朝晞和白爱临的话反复浮现,她望了身边的花照影一眼,拳一握,道:“我可以去替薛摩分冰火蛊,可是,我有要求。”
“要你救他,你有要求?!”屈侯琰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似地瞪圆了眸子,他怔忪了好一会,继而怒极反笑道:“池笑鱼啊池笑鱼,不知道他听到这句话,又会作何感想?”
顾子赫也惊得侧了目,他喃喃道:“笑鱼……”
似乎生怕谁再多说一个字,心绪便动摇了,池笑鱼慌忙道:“我要你交出武林至尊之位,此生不再染指盟主印!”
话一出,满院人皆惊,张旦本是斜倚在廊柱旁,听到此言也是惊得站直了身,不自觉地朝着屈侯琰走去。
屈侯琰眼眸眯了起来,隐有探究的意味,他道:“那如果我不肯呢?”
池笑鱼又深吸了一口气,她直视着屈侯琰的眸子,眼里是一望无际的坚决,她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肯,我便不救。”
空气凝滞间,房门被人缓缓拉了开来,屈侯琰的目光越过池笑鱼,停在了站在门边的那袭白衣上,屈侯琰神色一软,急忙跑上前道:“弟弟,你怎么起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房门口望去,池笑鱼也不例外,当她回身和薛摩四目相对时,她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隔世之感,薛摩望向她的目光,陌生到让人心慌,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相知相许过,他们从来不曾生死与共过,到这一刻,池笑鱼终于觉得荒唐……
“我……”薛摩开口想说什么,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一脸茫然地望着屈侯琰,屈侯琰看着他迷茫无助的样子,心上一酸,扶住他往回走,边走边斥责一旁的紫苏:“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你怎么能让他起身呢?!”
“我……”紫苏语塞。
薛摩轻声道:“是我要来看看的,不怪她。”
“好。”屈侯琰说着,让薛摩又重新躺下,他替他将被褥盖好,弓着腰细声细语,似是生怕惊着他一样,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哥会救你,哥一定会救你。”
薛摩静静凝视着屈侯琰,最后他嘴角一弯,微笑道:“好。”
屈侯琰直起身,不满地瞥了紫苏和尹榭一眼,叮嘱道:“照顾好他!”两人连忙点头允诺。
屈侯琰疾步而出,他走到池笑鱼面前,道:“我答应你,你现在就进去救他。”
池笑鱼双拳紧握,面无表情道:“空口无凭,我要你交出盟主印,然后现在就发告令,告知全天下!”
“你!呵——”屈侯琰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随即立刻起步往院门走,经过池笑鱼的时候,他停下来,冷眼斜睨着她:“就你,怎么和秦飒比?!”
待屈侯琰出了院门,池笑鱼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泄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般,她竟有些站不稳,顾子赫连忙搀住她,轻声道:“笑鱼?”
池笑鱼摇了摇头,犹自挣脱了出来,她望了一眼这院内的众人,然后抬脚朝着后山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你们都不用跟着我了。”
顾子赫望着池笑鱼失魂落魄的背影,实在紧张,正要跟上去,花照影一把拉住了他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可我担心她……”顾子赫眉头紧蹙。
花照影拍了拍顾子赫的背,安慰道:“放心吧,她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闻言,顾子赫便也作罢,只是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
屈侯琰疾步朝着正殿走去,张旦紧随其后,望着屈侯琰这番动静他惊异道:“你真要拱手这盟主之位去救他?”
“那是自然。”屈侯琰说得稀松平常:“他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屈侯琰!你在自欺欺人些什么?你明明知道他根本不是你弟弟,你根本就没有弟弟。”张旦有些急了。
“重要吗?”屈侯琰停下来反问道。
“什么?”
“这些重要吗?他是不是我亲弟弟,重要吗?只要他还是这个人,我都得救他!”
屈侯琰说完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正殿处玄天、钧天两位长老自然已经接到消息守在这了,他俩见屈侯琰气势汹汹而来,竟也突生怯意,然势在必行,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屈侯琰看到这两小老头,知其来意,面色冷了下来,抢先了道:“那些个事情我已经不和你们计较了,你们最好不要再作劝说之想,屈侯瑾的命,我救定了。”
玄天和钧天尴尬一笑,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而这时,写字先生也终于被魑魅架了过来,他一脸惊慌,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魑魅直接从被窝里给拉了出来,整个人透着一股云里雾里的错愕之感,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屈侯琰直接抬腿跨进了殿门,他疾步到桌案前,拈了纸,望着写字先生道:“写吧。”
写字先生一脸懵样,茫然道:“盟……盟主……写……写啥啊?”
屈侯琰愣了一瞬,道:“就写本座即刻起愿退位让贤,将盟主印交于聚义山庄池笑鱼,由她统领江湖事宜,并且至死不再染指盟主印,请江湖诸派见证!”
第409章 命悬一线(三)
“啊???”写字先生听完,笔都吓得滚到了地上,要不是左膀右臂在侧,他甚至都怀疑这个屈侯琰怕是人假扮的。
屈侯琰蹙了眉:“你啊什么啊,赶紧写了就是。”
“好好好,我这就写,这就写。”写字先生抬袖拭汗连连点头,毕竟,他可惹不起这尊活阎王。
写字先生的字那叫一个好看,屈侯琰看着竟不觉想到了薛摩的字,他的字也十分好看,远看清隽,近看刚毅又潇洒,不似他,小时候没有耐心练字,于是那个字啊……在碎叶城的时候,薛摩时常笑他,想到这些,屈侯琰无声而笑,笑得分外温润。
最后一字落笔时,写字先生抬起头来看着屈侯琰道:“盟主,写好了。”
屈侯琰垂眸通读了一遍,随后执笔落了款,他从匣子里将盟主印取了下来,正准备盖戳时,他还是顿住了,他双手执着盟主印顿住了。
钧天长老见状试探道:“琰儿,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屈侯琰深呼吸了两口气,眉心紧绞。
张旦见有机可乘,忙跟上道:“且就不说这方盟主印了,这封告令一下,终生不再染指武林盟主之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琰,景教能有如此声势,全是因为景教统领江湖,那些门派为求庇护便纷纷投靠,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但是,倘若景教一朝失势,此消彼长,往后的事可就真的说不准了,景教曾遭受过戕害,唯有强者,才能免遭欺凌,这是你和我说的,如今,你却要亲手葬送这一切吗?”
张旦话一出,当年射月坛血流成河的场景,突然间在屈侯琰眼前铺展开来,那时他尚年少,在他眼里,爹娘是十分厉害的人,还有池啸海池盟主那也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可是就连他们都不能在这一波一波的风云诡谲里面存活下来,那么,如今的景教呢?足够强大了吗?足够可以承担任何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了吗?可以吗?
心里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屈侯琰脚下一软,瘫坐在了敞椅里,他怀里抱着盟主印,双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双瞳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玄天见状,开口道:“琰儿,其实我觉得哪怕你不答应池笑鱼的条件,到最后,无可奈何时,她也会出手救瑾儿的,要不然……”
玄天的话,让屈侯琰蓦然想起刚才薛摩听到池笑鱼说不救他时,那茫然又无辜的眼神,只是粗略一想,屈侯琰便心疼得难受,又如何叫他拿着薛摩的命再去和池笑鱼周旋?
他根本做不到!
屈侯琰猛地一起身,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困惑,直接在落款处盖上了印戳。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仿佛他们全都帮了倒忙一样,不说什么可能屈侯琰还拿不定主意,怎么这一说了,倒好像是他们催着他盖一样。
屈侯琰顾不得三人一脸迷惑,抓起告令和盟主印便大步出了正殿,倒是魑魅二人先反应了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屈侯琰回到玉阶苑时,池笑鱼已经从后山上下来了,屈侯琰将盟主印和江湖告令递至池笑鱼的眼前,池笑鱼看着屈侯琰目光平静,并无半丝喜悦,她将告令递给疾刀,道:“公布出去吧。”
屈侯琰负手道:“那池庄主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池笑鱼没有回他,径直推门进了屋,所有人鱼贯而入,薛摩靠在床头安安静静,意识到他将要看过来时,池笑鱼竟是下意识地垂了眸,她不敢看他。
屈侯琰望向紫苏:“现在他的身体可以运功分蛊么?”
紫苏点头:“可以,尹老的药说能回光返照都不为过。”
屈侯琰蹙了眉,回光返照???这什么烂词?!不过他现在也没功夫根究这些,遂道:“那便开始吧。”
一切准备就绪,薛摩不言不语抬掌与池笑鱼相对,池笑鱼望向他时,薛摩已经开始闭眼调息,池笑鱼凝神静气,摒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开始运功。
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冰火蛊在薛摩体内有了什么异变,才导致屈侯琰并不能吸住蛊虫,然而,待池笑鱼一运功,她便眉心舒展了,因为她确实可以稳稳控制住冰蛊的那一头。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运气使劲分离蛊虫,心脏上一阵抽痛,薛摩蹙眉,使劲压着涌上来的血气,费力道:“继续。”
池笑鱼睁眼看了薛摩一眼,他依旧双目紧闭,虽是额边沁汗,可眉峰唇角依旧坚毅,池笑鱼下了决心,然后运足了全身的内力,闭目用劲一扯……
下一瞬,多余的内力开始在薛摩筋脉内回荡,池笑鱼连忙敛了力,她知道冰火蛊已经被彻底分开了,她急忙睁眼去看他,只见有血顺着薛摩唇角缓缓淌下。
紫苏连忙号住了薛摩的脉搏,一探,她长吁口气:“蛊虫已经被分开了,二城主,你觉得怎么样?”
“有一些不适,但好过未分之时。”屈侯琰听到薛摩声音都稳了许多,顿时松了口气,因着连日无休,到这时了,他终于感到有几分眩晕,魑魅连忙扶住了他,屈侯琰朝着他俩笑了笑,笑容舒心。
池笑鱼开口问道:“那如今怎么办?”
紫苏道:“把冰蛊这一头沿着手臂经络引出来。”
池笑鱼点了点头,开始运气,紫苏将薛摩的袖子捋了起来,她将两人的手臂转了个方向,手臂内侧朝上,很快在场的人便都看到了薛摩皮肤底下,那发着冰蓝荧光的小不点儿。
紫苏在薛摩手腕处,抹上了些粉末,用刀锋轻轻一划,有一丝血迹渗出,但并不多,眼看着荧光小点已然到了刀锋口,却定住不动了,紫苏蹙眉望着一旁的虫师道:“把血引的蛊香直接抬过来。”
虫师立马把练蛊炉捧了过来,炉内烧的非常旺,香气蒸蒸而上,可那小不点却依旧纹丝不动。
第410章 命悬一线(四)
紫苏抬眸和花照影互望了一眼,屈侯琰见她们神色有异,忙道:“有什么直接说!”
紫苏望向池笑鱼:“请问池庄主是否还在运功吸蛊?”
池笑鱼点了点头,道:“事实上,假如我现在不运功了,它应该就又……直接回去了……”
“那我们试一下。”紫苏说着长长地指甲掐住了薛摩手肘内侧的筋脉,她望着池笑鱼道:“池庄主现在不运功看一下。”
池笑鱼点了点头,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点荧蓝,然下一瞬几乎是眨眼的间隙,那点荧蓝并迅速回流,池笑鱼一惊连忙运气吸住,而后那点冰蓝又回到了刀锋口,一来一回,皆是眨眼之息。
“这是?”屈侯琰疑惑。
紫苏道:“一般的单蛊是单凭运气便能逼出体外的,可是,问题就在二城主体内那一半火蛊,对它有吸引之力,是池庄主用内力强压住了它,它才回不去,它们本是一体,我虽未料到如此,但现在想来,倒也正常。”
“那接下来该如何?”屈侯琰问道。
紫苏又望了花照影一眼,花照影眉心微蹙,似不乐意,只是也并未说什么,紫苏便道:“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用血引之法将冰蛊这一头引进池庄主的体内。”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这岂不是直接给池笑鱼植入冰蛊了吗?
屈侯琰担心池笑鱼不答应,紧张道:“池笑鱼,你把蛊虫引出来!我盟主印和江湖告令可全都给你了!”
紫苏也道:“可以先引出来,你体内并没有冰火蛊的另一半,没有吸附之力,到时候我再用血引之法将蛊虫从你体内引出来便是,蛊虫进入你身体可能会有些不适,但马上就引出来,也无大碍的。”
池笑鱼望了一眼薛摩,他依旧闭目不语,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她开口道:“那便引吧。”
华浓急忙道:“笑鱼,这可也不是小事,你再好好想想。”
池笑鱼道:“屈侯盟主和鬼门主体内不都有冰蛊么,并不伤及性命,况且马上就逼出来,也无大碍,那便直接引吧。”
不知道为何池笑鱼突然想起,几年前,火蛊不小心进入秦飒身体时候的画面,她竟突然也想尝尝,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紫苏又在确认了一遍:“那我便直接引了?”
池笑鱼嗯了一声。
紫苏持了刀,在池笑鱼掌心上轻轻一划,手心里一滩鲜红,她将薛摩的手腕挪至池笑鱼掌心处,血液相融,紫苏道:“池庄主用内力吸一下蛊虫看看。”
薛摩的手腕被池笑鱼捏住,所以众人也看不到那个荧光蓝点现在究竟怎样,池笑鱼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她闭目,使劲一运气,瞬间一股清凉在筋脉内流窜,可是眨眼间那种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她感受不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异常!
池笑鱼疑惑地睁开眼去望紫苏,紫苏忙道:“怎么了?”
“应是……到我体内了……”池笑鱼说得十分不确定,这让紫苏大为意外,一般无论是冰蛊或是火蛊进入人体时,哪怕内力再深厚,身体的反应都会十分明显,池笑鱼这口吻,到似是冰蛊那头并没被吸走一般,她急忙号住了薛摩的脉搏,这一探她一脸惊喜:“二城主,你就觉得怎么样?”
薛摩睁开了眼,他的眼瞳瞬间清亮了,黑白分明,宛若秋水,薛摩也有些意外:“按理讲若是两只火蛊寄生于我体内的话,我应是十分难受的,可是好像……被分开的那半火蛊没有效用了……”
花照影连忙上前替池笑鱼号脉,这一探也是一脸诧异:“冰蛊那头确实已经在你体内了,笑鱼,你有没有什么不适?”
“并无丝毫。”池笑鱼迷茫地摇了摇头。
紫苏和花照影对望一眼,两人都晃过神来,一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血灵犀不就是用双生蛊制的吗,可是分开后,也并无蛊虫之效了,仅做传话用,这冰火蛊说到底也是用双生蛊制成的,可能它们分开之时,也彻底失去了蛊虫之效。”
屈侯琰急吼吼地凑到薛摩面前,他看着薛摩的那道眸光,晶亮到日月都为之失色,好像为了确定薛摩已经被救回来了一般,他甚至执起了薛摩的手腕,去号他的脉,薛摩有些好笑地高挑了眉,他的哥哥哪懂什么岐黄之道,到底是人在过于激动时,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薛摩也不点破,就垂眸看着屈侯琰的一举一动,很快,屈侯琰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望着薛摩尴尬地笑笑,然后抬头去看紫苏:“那他现在身体?”
紫苏和尹榭又再细查了一番,见尹榭点了头,紫苏长抒了一口气:“呼……二城主无性命之忧了,只是这一番身体损耗有些大,但养养也就好了。”
闻言,屈侯琰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翻涌的那阵狂喜,他一把抱住薛摩,还拍了两下他的背,道:“我就说我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薛摩下巴懒懒搭在屈侯琰肩上,他笑着皱了皱鼻头,不为别的,只是屈侯琰拍那两下有些重了。
他笑着,一抬眸,笑容便定格住了,池笑鱼还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两相对望,池笑鱼刚要说什么,薛摩便是嘴角一弯,轻声道:“多谢池庄主救命之恩。”
池笑鱼彻底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薛摩,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客气的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疏离的眼神,哪怕当初在陇右,他信誓旦旦地说不爱她时,也从未有过如此淡漠的表情……
池笑鱼心上一阵钝痛,泪水立刻涌了上来,她连忙下意识地垂了眸,极力掩饰。
薛摩没有再看她,他直起身来,望着紫苏道:“那现在把我和池庄主体内的那半截蛊虫逼出来吧。”
紫苏点点头,望着花照影,下颏微抬:“花老板,你可以吗?”
“嘁,这什么语气?!”花照影不悦地白了紫苏一眼:“你一个,我一个,半截蛊虫,勾勾指头的事情!”
第411章 命悬一线(五)
紫苏被逗笑了,然而等两人施法时,才发现这还真不是勾勾指头的事情,她们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那半截蛊虫皆是纹丝不动。
“这???”紫苏和花照影皆是一脸疑惑,这一次薛摩中冰火蛊出现了太多完全超乎她俩预期的事情,就比如现在那半截蛊虫在体内无任何效用也就罢了,怎地是连逼都逼不出来了???
薛摩一睁眼,见她俩表情纠结,便道:“再来一次。”
然而这一次薛摩亦调动了全身内力,反倒是连他自己本身的那只火蛊都快被逼出来了,而那半截蛊却依旧稳如泰山,安如磐石!
在尝试了几次后,终是以失败而告终,屈侯琰急了,望着薛摩道:“你感觉如何?”
“无任何感觉。”薛摩蹙眉摇头。
屈侯琰看着紫苏道:“这到底又是为何?”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紫苏腹诽,有道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她也没经历过啊,正百思不得其解,倏而,紫苏瞥见薛摩腰间的血灵犀,她眉峰一动,难不成?
薛摩看出紫苏异样,遂道:“但说无妨。”
紫苏指了指薛摩腰间的血灵犀道:“这冰火蛊本质上还是双生蛊,虽说是头一次植入人体内,可是这样将其分开,我猜想对于冰火蛊而言,你和池庄主已经不算是它的寄宿体了,而是……”
“而是什么?”
“共体。”紫苏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也就是说你在蛊在,你亡蛊亡,反之,我猜想应是亦然。”
紫苏先看了看薛摩,又再望了池笑鱼一眼,道:“而且依照血灵犀的效用来推算,你和池庄主应会产生某种联系,不知,二城主可有什么感觉?”
薛摩和池笑鱼闻言对望,却又很快双双错了开去,薛摩开口道:“我现在并无任何感觉。”
花照影见池笑鱼出了神,用手肘碰了碰她,池笑鱼这才恍然道:“我也并无任何感觉。”
紫苏短吁了口气:“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屈侯琰见状,看向池笑鱼道:“这次便是劳烦阁下了,不过你还是在射月坛再多住两日好了,万一有个什么不妥,青竹苑也能派上个用场。”
屈侯琰的态度好到让池笑鱼有些意外,想来到底是救了薛摩一命的关系,终归有些感激,池笑鱼点头说好。
屈侯琰望向花照影道:“那就先扶你们庄主去休息吧,我会让尹榭配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稍后就送过去。”
到此时了,满屋子的人终是神色安定,言语从容,独独门口张旦眼眸不悦地眯了起来,他一刻都不想再听到屋内欢欣鼓舞的声音,他疾步回了金乌苑,侍女见张旦进了厅堂,连忙抬了茶盏来迎,哪不知等来的却是一阵风过,张旦一挥手,茶盏便摔了个稀碎,他厉声道:“全都滚出去!”
满堂侍者吓得连忙跑出了厅堂,何信问讯赶来,见一地狼藉,张旦软绵绵地瘫坐在敞椅里,面色阴翳。
何信上前安慰道:“其实真的只差一点点了,怪只怪百草堂和青竹苑实在厉害得很,这才功亏一篑了,会有机会的,我们还会有机会报仇的!”
张旦颓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机会了,这次一过,再也不可能会有机会了……”
何信很少见到张旦这般失意落寞,也许是因为过往经历的关系,再不济的时候,张旦身上也不难掩锐气,于是何信问了出来:“你为何……这次会这般……”
“你是想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张旦无奈一笑,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唉……说了你也不明白……”
一阵沉默后,张旦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似是想不通般地恨恨道:“这般怎么都能救了过来呢?!”
空气正安静,突然一声怯怯的“张旦~”响起,两人往门口望去,只见青稞整个身子都掩在门外,半探着张秀气小脸,向门内望来。
何信回头去望张旦,他本以为以张旦现在的心情,少不了几分动怒,哪不知张旦却是眉眼舒缓开来,向着青稞伸出了手。
青稞莞尔,步履轻快地跨进了门厅,握住张旦伸出的手,便窝进了他的怀里,这一系列动作,自然地宛若天成,倒是何信尴尬地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便道:“那旦哥,我就先出去了。”
“嗯。”见张旦点了头,何信便出了厅门,他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若是张旦先认识的是青稞,而不是小五,那眼下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深夜寂寂,答无所答,他心事重重地沿着小径走着,走过竹林,眼前便开阔起来,一抬头,只见天幕里月被遮得厉害,只留一道弯钩,像把锋利的镰,寒芒凛冽。
屋里黑灯瞎火的,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到窗边倚了抹萧瑟身影。
“笑鱼怎么不休息?”池笑鱼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华浓进了屋,她都没能发现,华浓走到池笑鱼身边道:“今夜那么折腾,你应该好好休息的。”
“我睡不着。”池笑鱼声音淡淡的,听在华浓耳朵里,却是悲怆到无以复加。
这些年,华浓皆是一一看在眼里,到此时也不免红了眼眶:“你今晚做的并没有错,那么多人的安危系于你一人身上,我们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没有下一次了。”
良久,良久池笑鱼都没有说话,华浓去望她时,只见大滴大滴的泪珠次第滑下,池笑鱼唇瓣嚅动:“你说,要是是秦飒,她会怎么选?你说,要是秦飒也和我做的一样,他会不会原谅她?”
华浓蹙眉,一把将池笑鱼扳正,正颜厉色道:“池笑鱼!秦飒已经死了!你明白吗?!秦飒已经死了!”
话毕,池笑鱼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倚着华浓哭到泣不成声,华浓吓得连忙拍着池笑鱼的背安抚道:“这样,笑鱼,明早我们就回去,明早我们就回扬州,好不好?”
池笑鱼哽咽着回了个“好”,她知道她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要一想起薛摩的那个笑,那个眼神,她就觉得连呼吸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了。
第412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日一早,池笑鱼便开始高烧不退,这本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尹榭用药后,却依旧不见好转,她睡得十分沉,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都不愿再醒来。
顾子赫急得不行,尹榭也知道此乃心病,便也只能安慰道:“大家放心,池庄主并无性命之忧,我会用药悉心调理一番的,此间便让她好好睡一觉也是好的。”
聚义山庄的人见尹榭这般说,也没有办法,于是回扬州的事情便被耽搁下来。
而另一头,薛摩这边倒是渐渐精神起来,屈侯琰别提有多开怀了,用餐时,一直给薛摩夹菜,夹得碗都似座小山似的,还不停手,薛摩见状,忙躲了碗道:“我没病死,倒是要被你给撑死了!”
屈侯琰不乐意了:“你大病初愈,当然得好好养身体了,不多吃些,怎么养啊?!”
“够了够了,就吃这些足够了。”见薛摩缴械投降了,屈侯琰也让了一步道:“好嘛,那这些可一定得吃完,碗里不能剩饭。”
“知道了,知道了。”薛摩端着手里的小山,一脸苦相,自小屈侯琰就非要和他一起吃饭,而且捡到碗里的必须吃光,不能有剩余,打小如此,从前薛摩没多想,今天倒是多嘴问了一句:“这是娘教的,还是爹教的啊?”
“啊?”屈侯琰一脸疑惑。
薛摩瘪着嘴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屈侯琰憋笑道:“爹教的。”
如果说母亲在薛摩心里还有些个记忆,那么父亲在薛摩心里便连个影子都十分模糊了,薛摩轻声道:“能和我讲一讲他么?”
屈侯琰愣了一瞬,随即放下碗筷,端正了姿势道:“他很严苛,别的就不提了,就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他说吃饭的时候就要专专心心的吃饭,他说美味值得这世上最专注的专心。”
薛摩听到这里,咬着筷子,扬眉疑惑道:“我爹是不是挨过饿啊?”
屈侯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他望向薛摩的目光,极尽温润:“大概是吧,我刚开始也不能理解,后来我们逃命到西域的时候,途中问路,有人使坏,故意指错方向,我们走进沙漠迷了路,我又渴又饿,当时还以为就要死在那了,可能是机缘巧合吧,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竟然走出来了,从那时起,我就也理解起阿爹来了。”
薛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扒了两口饭,他忽而问道:“李蔻青呢?我怎么感觉自我开始逼蛊时,就没有见到她了呢?”
屈侯琰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也被问住了,他满心满眼都是薛摩能不能活下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是不是少了个人,被薛摩这么一提,屈侯琰发现好像确实是如此,按道理李蔻青这般在意薛摩,生死之际竟然不知所踪,倒显得有些过于蹊跷了。
“这样,我派人去查查。”
“不用不用,她不在,我乐得清静。”
薛摩虽然大病初愈,但胃口倒也不错,那碗小山很快便见了底,魑在门外勾头望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进屋道:“二城主……”
“嗯?”
薛摩抬起眸来看着魑,魑望了一眼屈侯琰,见他心情甚佳,才道:“顾公子让我来请你过去看一看池庄主。”
薛摩眸光一动:“怎么了?”
“说是生病了,高烧不退。”
“尹榭在那边吗?”
魑点点头:“嗯,尹老和青竹苑的医师都在。”
“那便行了,我又不是大夫,去了能有什么用,你就这样回子赫便行了。”
魑见薛摩神色如常,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出了屋子,屈侯琰坐在一旁,看在眼里,也是有些意外的,最后只是低头浅笑,他的弟弟也忒记仇了!
晚上,屈侯琰练功回来见薛摩还在案几前看书,便凑上前看了一看,还是兵书,屈侯琰不解道:“这个你都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了,有什么可看的?”
薛摩笑了笑:“兵家无出其右,久读常新不厌。”
屈侯琰见案几上还摆着羌笛,知他所想,遂道:“你身体还未康复,应当多加休息的。”
说着屈侯琰便想将薛摩给搀起来,哪不知薛摩一用力,倒把他给拉了坐下来,屈侯琰疑惑地去望薛摩,薛摩从砚台底下,抽出封信,在桌上展了开来。
“是陆师兄的信,依陆师兄所言他应是还来过几封,只可惜陇右和中原时断时续,想来那几封应是未能送到。”屈侯琰定睛一看果真是陆以烈的字迹,上面平平淡淡皆是日常之语,可他竟也觉着耳边顿起兵戈之声,他尚且如此,那么薛摩……
屈侯琰撇头去望他,薛摩面色从容:“自打我幼时到陇右,安西便是连年征战,后来陆师兄结识了安西都护府的几位将军,经历了几番生死之战,他甚至都放弃了回中原复仇的想法,那时我尚年少,并不能理解陆师兄这般做法背后的含义……”
“可是,这次病重时,我以为我会梦见秦飒,会梦见爹娘,会梦见昆仑山,可是,却是偏偏都没有梦见。”
薛摩顿了顿,忽地他声音愈发温柔了起来:“陇上吹笛,老将驻马,望断关山,不见烽烟,我最多梦见的都是这些,想着就要死于榻上了,那时候在梦中都觉得有几分遗憾,饶是明白了老将军曾经所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是永远滚烫的,一样是胸膛里的那颗心,一样是脚底下的那寸地,有其二者,便足以沸腾我一生。”
屈侯琰霎时明白过来薛摩的意思,他黯淡了神色:“陇右非你故乡。”
“中原亦非我故乡。”薛摩这话,说得分外温柔,却亦分外坚决,屈侯琰望向他的眼眸,里头并无纠结之色,通透明净如朗月照千里。
屈侯琰拍了拍薛摩的肩头,道:“弟弟,这事以后再谈,你真的应该休息了。”
薛摩也明白,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没有再坚持,只是望着屈侯琰笑了笑。
第413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二)
李蔻青一跑进来,便见两袭白衣并肩坐于案几前,风华无二,她眼眸红透,疾跑到薛摩跟前,她垂眸看他,薛摩虽未起身,亦仰面望向她……
她收到信,说薛摩得救之时,她便不顾一切赶了回来,那时候已经快要逮到瑶歌了,可是她终是按捺不住,独自一人驱马赶了回来,如今望着眼前那熟悉的脸孔,那种失而复得的滔天欣喜,如黄粱一梦般让李蔻青恍惚到觉得轻飘。
为了抓住这份轻飘,李蔻青整个人几乎是扑跪到薛摩怀里的,那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薛摩歪了身子,他单手往后一撑,才勉强撑住。
李蔻青双臂紧紧搂住薛摩,那份踏实,最后终是化作清泪两行,潸潸而下:“太好了!你能被救过来,真是太好了!”
“你人去哪了?”薛摩问道,按道理她这般心系于他,可他生命垂危之际她竟然不在他身边,就很……说不过去……可这个话吧,薛摩又不好问出口,说出来了,那岂不是显得他过于自恋了,于是便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李蔻青抬眸正巧对上屈侯琰的目光,屈侯琰没有撵她,倒也稀奇,但是李蔻青也不好说她正在命人追踪瑶歌,便也只能默默无言,这一来一去便更显尴尬了。
薛摩将李蔻青扶正,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李蔻青紧紧握着薛摩的手,含泪笑道:“夫君,这一回我不用做寡妇了。”
薛摩失笑,摇了摇头,到此时,屈侯琰终于发话了:“行了行了,他大病初愈,该休息了,你回你院子去。”
“我……”李蔻青还要说什么,被屈侯琰给一眼瞪了回去,她也没辙,也确实该让薛摩好好休息了。
出了院门,李蔻青才知道最后竟是池笑鱼又救了薛摩一次,只是……李蔻青倒也没料到池笑鱼会说那样的话,如今她这病来的突然,想来皆是心病。
李蔻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池笑鱼住的小院走去,探看了一番,在得到尹榭无性命之忧的回答后,李蔻青才折返回了兰芷苑,刚梳洗完毕,赋颜便匆匆赶了回来,一句话就叫李蔻青泄了气。
赋颜说:“还是让瑶歌给跑了。”
李蔻青叹了口气:“曾经看她心如死灰的样子,我还以为报完仇,她已然是生死看破的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是顽强起来。”
赋颜却十分理解道:“再命如草芥,那也是命,当惜之。”
李蔻青愣了一瞬,道:“也是,既如此,让吴舵主务必把她找出来,我倒要亲口问一问她,就这样把冰火蛊下给薛摩,她于心何忍?!”
又再养了两天,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都用上了,薛摩恢复得极快,就比如现在,演武场上,薛摩在场中耍剑,手腕灵活,腰身飘逸,屈侯琰坐在台阶上看着,竟也希望时间就凝在这一刻罢了。
“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舒心了。”柳无言在屈侯琰身边坐了下来,屈侯琰目光依旧停留在场中那人身上,他缓缓道:“他生这场病,若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大抵就是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屈侯琰望向柳无言道:“谢谢你,无言,谢谢你和我说的那番话,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也许退一步真的就海阔天空了,曾经谋权势滔天,求名扬四海,如今再细看,我所求的,也许本就不多。”
柳无言知道这一次薛摩病重,他们谈了许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俩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屈侯琰的变化是不可谓不大,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亦亲近了许多,从前自然也是亲近的,可到底屈侯琰憋着口气,薛摩隔了层心,怎么看那亲近里都透着分紧张……
柳无言正顾自遐想,倏然间,屈侯琰一句话,惊得柳无言亦是大为感慨。
屈侯琰眼眸微微眯了起来,他怅然道:“无言,我有些后悔了,我后悔让秦飒去灵山派了,如若秦飒还在,想来他定会开怀许多。”
柳无言一脸震惊地看着屈侯琰,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能亲耳听他说这些,他竟也会后悔起这些,她一直都知道屈侯琰不喜秦飒,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不喜,因为秦飒的存在随时随地都是悬在薛摩头顶的一把剑,他把薛摩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那么那把剑,又何尝不刺眼?
而如今,她竟然听得他说,“如若秦飒还在……”,不知为何,柳无言瞬间红了眼眸,她仰首望天,这一天来得实在太晚了,但转念一想,终归也是来了不是吗?
柳无言笑了起来,也不免笑中带泪。
忽地,有银光闪过,眨眼间,身旁白衣一个起身,将飞掷过来的剑旋身接下,两人齐齐望向场下,屈侯琰眼眸含笑:“你干嘛,谋杀亲哥呢?!”
薛摩不悦地在手里转了两下剑,道:“说了要看我舞剑的,结果你们就只顾着自己叙话。”
屈侯琰无奈地笑了开来,自从薛摩康复后,偶尔整个人会透着一股稚气,不像从前,将所有心思都掩埋于不动声色之下。
屈侯琰一个飞身去到场中,道:“那我陪你打一场,权当赔罪,可好?”
薛摩扬眉,一副求之不得的骄傲表情,他挽剑抱拳:“请赐教!”
屈侯琰笑着持剑刺去,薛摩侧腰堪堪躲过,柳无言坐在台阶上看着,场边一排粗壮的梧桐树,撑树冠以作伞,将柳无言遮了去,她躲在树荫里,静静望着两人比剑,上一次这般,那还是在碎叶城的时候。
他们比剑,从来都是真刀实枪上阵,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两人出手迅捷又凶猛,剑刃上的银光洒在翻飞的白衣上,熠熠炫目。
突然薛摩收了剑,似是想不明白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屈侯琰刚才的动作,道:“你这里其实不用再回手的,平白给敌人留了空档,应该直接一剑刺出去。”
屈侯琰将剑在手里挽了个剑花,他望着刃上锋芒道:“可我觉得回一下手腕,姿势会比较好看。”
“哈哈哈哈——”薛摩仰天而笑,笑声畅快而爽朗,他一脸揶揄:“执兵器相搏,皆乃生死之局,还管什么好不好看啊?!”
被嘲笑了一番,屈侯琰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和你打,那还是要好看的。”
薛摩愣了一瞬,搡了他一把,还是笑:“你傻子啊你!”
“差不多了,你身体也才刚恢复,该回去喝药了。”屈侯琰说着将剑丢给了守在一旁的护卫,转身才走了几步,身后清脆的声音响起:“屈侯琰!”
屈侯琰回身扬眉:“没大没小的,你叫我什么?!”
薛摩抿着唇,正经了神色:“我们回陇右吧!”
此话一出,柳无言也不禁站起身来,屈侯琰眼眸微眯,其实自那晚谈话时,屈侯琰便有预感,薛摩想要做什么,不过,他着实没料到,他竟直接说了出来。
“我们好不容易从滚滚黄沙里东归而来,为什么要回去?”
“当初是为了复仇而来,如今沉冤已洗,血仇已报,你连武林盟主都当过了,为什么不回去?”这么严肃的话题被薛摩说得轻巧,到似是十分占理了一般,他眸光坚毅继续道:“哥,我们回陇右吧,我想去找陆师兄,还有几位将军,我想去看看他所说的声惊日月,气震山河之像!”
屈侯琰一听,脸色突变,斩钉截铁道:“不回去!”
“为什么,哥哥总不至于贪图了这里的安乐富贵了吧?”
“就算不贪图,也不回去!”屈侯琰眉头立得老高:“你可知道安西是个什么境况?若有祸乱,当朝必保关内,不保关外,你懂吗?”
薛摩笑了,笑得坦然:“我身前尚且漂泊四方,又何惧身后埋骨他乡呐?”
“你!”屈侯琰被气到哑口无言。
薛摩走上前,凝视着屈侯琰的双眼:“哥,我这一生,羁绊甚多,束缚甚久,我想去过一过那一往无前,酣畅淋漓的日子,哥,你愿意陪我同去吗?”
屈侯琰瞬间热了眼眶,饶是从前,哪怕用绑的,他也定不会再让他回那苦寒之地,可是如今,望着他赤诚的眼眸,拒绝的话,他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用过晚膳,日还未落,月尚未升,天边晚霞红透,洋洋洒洒,满目锦绣,屈侯琰一个人在后山小径上走着,一回首,便是这般景象,这景色倒也不是说有多绝伦,他还见过更撼心动魄的,那是少时,在陇右。
屈侯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望了望道旁新种的银杏树,一棵一棵皆是他亲手种下的,后来他还请了相当数量的人来专门打理这些树,他想着等到初冬时节,头顶脚下,满目金黄,必定会十分好看。
可是,若是回了陇右,这些便全是看不到了,不知为何,突然间,耳边竟是响起了脚下风沙,打在靴子上的声音,屈侯琰无奈苦笑了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不粗壮的树干,心上略有叹息之声,他明白,虽然他还没答应薛摩,他还没点头说好,可他心上,已然妥协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身后有声音响起,屈侯琰回身,是张旦,他身后云正烧透,把他衬得有些晃眼。
屈侯琰也没回话,只是细细凝视着他,看得认真,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张旦时的情形,那时候他素衣麻衫,不修边幅,又多受欺凌苦寒,身上那股沧桑感把他的样貌自动折了七分去,如今再看,他的护法当真英俊,只是面相阴翳,略损风华。
张旦略有些不解地自我审视了一番,穿戴整齐,并无异样,他问道:“你何故这般看着我?”
屈侯琰没有回他,倒是反问道:“你找我何事?”
张旦道:“雁回宫、洞庭八轩、丐帮还有其他门派,皆集聚了许多人在射月坛附近,他们应是有所图谋。”
“呵……”屈侯琰轻笑了一声,笑得云淡风轻。
张旦蹙眉道:“你在笑什么?”
屈侯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好笑?”张旦继续追问。
屈侯琰低头,用靴子轻轻碾辗着地上的小石子,道:“你看这江湖,安静得厉害,哪怕告令已经传遍全天下,我已不再是武林盟主,他们却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张旦回道:“那是自然,池笑鱼还在射月坛,聚义山庄的人也在射月坛,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夺回那武林盟主之位。”
屈侯琰忽地抬头望向张旦,他眉梢一挑:“你在暗示我?”
张旦脸色更阴郁了:“我以为,以你的心性,这个不需要我暗示。”
屈侯琰端视张旦好一会,才缓缓道:“张旦,当初你常驻江淮时,若是你一举拿下了雁回宫,壮大之后,你会和我抗衡么?”
“不会。”
屈侯琰笑了一下:“你再细细想想。”
“不会!”张旦回答得更坚决了,言语中隐有不悦:“你于我有知遇之恩,你未负我,我为何要叛你?”
屈侯琰心上失笑,好简单直接的道理,正失神,张旦不解道:“你为何问我这些?”
屈侯琰的思绪突然飘忽起来,他叹息道:“只是想起你我初见之时,寒酸如你,竟能有那般胆量和傲气,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也绝非池中之物,我知你抱负,我也知你要一统武林的心气,只可惜……哪怕你是韩信,我也不是刘邦,哪怕你是卫鞅,我也不是嬴渠梁……”
张旦眉峰骤立,隐有不安:“屈侯琰,你什么意思?”
“我们决定回陇右了。”
“你说什么?!”张旦诧异:“你和我讲的十年呕心沥血,十年奔劳筹谋,到头来,这武林才刚握在手上,你说放弃就放弃?”
屈侯琰缄默不语。
“是薛摩的主意是不是,到底是你想回陇右,还是他薛摩想回陇右?”
屈侯琰兀自叹了一声:“是谁的主意,倒也不重要了。”
“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
第414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三)
张旦背过身去,眼眸中晦暗汹涌,意味不明,屈侯琰望着他的背影,软了声音道:“我们一走,你便隐退吧,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足够你逍遥一生了。”
“所以,你是打算抛下我了?”
“你和小瑾龃龉颇多,安西与你也无甚干系,那里连年征战,费不着陪我去走这一遭。”
张旦冷笑一声,阴嗖嗖道:“那我倒要谢谢教主美意了。”
说罢,张旦提步而走,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再看屈侯琰,屈侯琰举目西望,悠悠长舒了一口气。
房内,案几旁薛摩握书一卷,他手臂懒洋洋地杵倚在敞椅的扶手上,目光倒也没有专注地盯在书上,时不时地会抬眼看一瞬案几前。
案几前,趴了个人,她坐在地上,粉色的裙摆铺地而不管,她脑袋搁在交叠的双臂上,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薛摩。
薛摩又再抬眸看了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一种动物?”
“什么?”
“小时候,我养的狗子摇尾乞食时,也是这样,眸光亮晶晶的,然后盯着你一动不动。”
李蔻青眉一挑,饶是知道薛摩嘴毒,又在损她,但到底是失而复得,人生之大幸,薛摩鬼门关走这一遭,真的是叫身边的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愈发得恃宠而骄了。
李蔻青不和他计较,直起身来,仰面望他,笑道:“夫君,大漠是什么样子的啊?”
薛摩面色一凝,眼眸微眯:“你现在是……竟连守卫里也有眼线了吗?”
李蔻青笑了:“那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嘛。”
“嗯,倒也合你脾性。”薛摩又是一阵挖苦,随即他唇角一弯,使坏道:“大漠又与你何干啊,反正又不会带你去。”
李蔻青也回以奸诈一笑:“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又不是去不得。”
薛摩睇视着她,见她眸光坚定,遂道:“边塞苦寒,你一个姑娘家,又是何苦?”
李蔻青莞尔,直起身来,一脸决绝道:“薛摩,你也忒小看人了,莫说什么边塞苦寒,就是刀山火海,我李蔻青也照样去得。”
薛摩正经了神色,两相对望,忽地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两人齐齐往厅门望去,屈侯琰缓步而来,他望了薛摩一眼,继而看向李蔻青道:“你先回你屋子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好。”李蔻青起身回应得十分乖巧,缓步出了庭院,说起来也是稀奇,自打薛摩病愈之后,屈侯琰对她的态度,亦是温和了许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允她陪在薛摩身边……
而且不仅如此,许多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虽然屈侯琰还没答应,但是不知道为何,李蔻青就是觉得他定然会答应薛摩,放弃中原的一切,随他回陇右……
李蔻青长叹了一声,屈侯琰这个人变了,如今,望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李蔻青头一次产生了动摇之情,她想杀屈侯琰,也不过是想让他所爱之人在泉下能得个安息,她不愿意让薛摩再去背负那残酷真相!
可若是如今的屈侯琰死了呢,薛摩就能快活,就能开心吗?以他们俩兄弟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感情,李蔻青摇了摇头,她并不这么认为。
李蔻青彻底动摇了,她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正矛盾在其中,倒没有注意到迎面疾步而来的赋彩。
赋彩走到李蔻青身边,李蔻青思绪才回笼过来,一脸疑问望向她,赋彩道:“池笑鱼已经醒过来了,郡主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她病好了吗?”
“好了,有尹榭在,怎么会不好,只不过,精神有些不济。”
李蔻青沉吟了一瞬,道:“那我去看看她吧。”说完便领了人朝着聚义山庄的住处而去。
屈侯琰在案几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倒有些心事重重,薛摩见状便从案几后绕了出来,坐在了屈侯琰身边,屈侯琰侧首去望他:“你们刚才谈了什么?”
薛摩摊手:“还能谈什么,她要我带她回陇右,哥,你给我找了张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屈侯琰垂了眸,他盯着地面,半晌后,轻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薛摩一脸意外地望着身旁之人,他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屈侯琰深吸了口气,他望向薛摩,郑重道:“弟弟,对不起。”
这回薛摩算是听明白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在愣了那么一阵后,终是忍不住一脸畅快地吐出了八个大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话一出,两人皆是相视而笑。
“弟弟……”
“嗯?”
屈侯琰似乎犹豫了一头,但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还想着秦飒,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乍然听到屈侯琰提秦飒,薛摩脸色有些僵,只听得他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和池笑鱼之间的事,如若你还喜欢她,那便……娶她吧。”
“你说什么?!”薛摩再一次一脸意外地望着身旁之人,甚至眼眸里隐隐有丝惊恐。
屈侯琰循循道:“虽说景教确实是因为池啸海之死而遭此厄运,但说到底,那也只是个契机,只要人有心,什么契机不能找呢,聚义山庄说来也是无辜,所以,你若是……”
“哥!”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薛摩直接出声打断了他:“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不可能娶池笑鱼的。”
屈侯琰有些不解,他觉得池笑鱼神似秦飒,留在身边,权当慰藉也是好的,况且当初他俩要成亲,被他给破坏了,薛摩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憋着股子怨气的,且不论他到底爱不爱她,但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屈侯琰知道,是不一样的,而今,薛摩竟然如此斩钉截铁,自然令他惊讶。
薛摩见屈侯琰神色迷惑,替他解疑道:“弥留之际,拿我当条件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娶?”
“你明知道……”屈侯琰才出口,就缄默了。
第415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四)
他倏而恍然大悟过来,其实薛摩明明知道在那个时候提条件,才是真正聪明人的做法,再者,以池笑鱼的心思,哪怕博到最后,他心狠没有答应,她也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不去救他,以薛摩的心思机敏,这些他又岂会不知,可他偏偏就是记上这一笔了……
屈侯琰憋笑,他坦然道:“屈侯瑾,你可真记仇啊!”
“呵——”薛摩冷笑一声:“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屈侯琰无奈,是啊,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想到小时候他做错的事,薛摩可是折磨了他许多年呐,想到这些,屈侯琰倒是无端地怜惜起池笑鱼来。
“也是啊,我没赔上条命,也赔上条手臂了。”
望着屈侯琰沉思的神情,薛摩幽幽道:“不是,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是那次吗?”
“不是,还要更早,你还记得在碎叶城有一年,我被俘做人质,你自愿来换我的那一次吗?”
屈侯琰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那一次是碎叶城伤亡最惨重的一次,秦英都差点战死,薛摩被俘,屈侯琰提出和他交换,敌方自然求之不得,等薛摩联合都护府的人重新部署好,救出屈侯琰时,他被折磨得让人不忍相看……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屈侯琰先开口道:“可我怎么没发现你从那时候就原谅我了呢?那时候你都没喊我声哥!”
“噢,要喊你哥,才算原谅你了啊,你就没觉得从那之后,我对你挺好的吗?”
“好……好吗?”屈侯琰迟疑。
“不好吗?!”薛摩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颊鼓鼓地,一脸凶相垂眸地盯着坐在台阶上的人。
“呃……”屈侯琰语塞,他拽了拽薛摩的袖子,大喇喇道:“哎呀,先坐下来先坐下来。”
薛摩一坐下来,气就消了大半,他笑着摇了摇头,一脸闲适地躺了下去,他用手臂枕头,长腿就这么斜搭在台阶上,脚还有一搭没一搭左右晃荡着。
他的轻松闲散感染了屈侯琰,屈侯琰只觉心上一阵柔软,他回首去望他,薛摩笑道:“哥,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回陇右啊?”
屈侯琰没说话,薛摩嘴角一撇,不高兴了:“随你便!反正我是定要回去的,到时候,你在中原折腾你的,我在陇右折腾我的!”
屈侯琰有些想笑,他觉得薛摩就差没说出“老死不相往来”这几个字了,屈侯琰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年同袍策马而来,而今拂袖提刀同归,也算了个有始有终吧。”
“呵呵呵——”薛摩低沉沉地笑了出来,屈侯琰蹙眉:“你笑什么?!”
薛摩还是在笑:“哥,你这么文绉绉的,我有些不习惯。”
“臭小子!”屈侯琰眸光一凝,挥掌就朝着薛摩拍去,薛摩眼疾手快,肘一撑地,横着滚了丈远,他回首见下掌处结寒芒,不禁腹诽:“这么狠的啊!”
抬眸见屈侯琰还在盯着他,薛摩拍地借力,屈膝一蹬阶边,飞身而起,夺门而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屈侯琰连忙起身,下了台阶喊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隐隐一个回音,绕梁而来:“打不过你,我跑还不行吗?!”
屈侯琰闻言,立在厅中,垂首无声浅笑,温润如玉,风华无二。
西厢内,池笑鱼靠在床头,看着白术端来的药,她有些无奈:“我已经好了,实在不需要尹老费神为我配药了。”
白术为难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尹堂主嘱咐我,一定要看着池庄主喝下去,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们二城主才……我也知道这药不好喝,可是,请恕白术实在不敢怠慢。”
旁边小枫也连连点头道:“这药喝了,病也算好全了,池庄主自己也好受不是?我带了甜梅子糖,可以给池庄主解苦。”
池笑鱼见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没有再多说什么,接过白术递来的碗,一口把药喝了个干净,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直道,这药好苦啊,其实她也就是想趁着生病,偷个懒,才多睡了两日,早知道三餐要被药石伺候,她大抵也就不睡了。
见任务完成了,白术和小枫也是欣喜,兴冲冲地道了别,出了门去,花照影瞥见放在桌上的药草包,叹息道:“唉,丢三落四的,就把药草放这里就走了,等到炼药的时候又要到处找。”
花照影走过去提起药草包,转身正要和池笑鱼说她送出去,便见池笑鱼已然穿好鞋,下了榻,她走过来,接过花照影手中的东西道:“我去送给她们吧,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花照影见池笑鱼面色尚好,想着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便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了,我也正好一个人安静安静。”
“还嫌我吵了是不是?!”花照影一脸嗔怪,虽是如此说,却还是把药草包递给了池笑鱼,池笑鱼正想解释,花照影推着她道:“行了行了,快去吧,再慢一点估计得送到青竹苑去了。”
池笑鱼粲然一笑,提了药草包,便疾步出了门,池笑鱼走过几条青石板路,都没见着人,料想她们脚程也忒快了,正想着可能真得送到青竹苑了,一转弯却是两人身影就在眼前,正要出声,却是被两人的对话给拦了去。
“白术,这几日二城主真的没来看池姑娘吗?”小枫一脸好奇。
“真没来,我和尹堂主一直守在西厢,池姑娘高烧昏迷的时候没来,醒了更是没来。”
“啊~曾经他俩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还以为二城主怎么也会过来看上一看的……”
“看什么看哟?池姑娘那话一出,还被二城主亲耳听了去,你是没注意到二城主那天晚上的表情,以二城主的心性……”
“你们在胡乱议论些什么?!”一个干脆的声音响起,瞬间打断了两人对话,两人抬眸一看,只见李蔻青带着侍从跨进了院门。
第416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一)
两人先是一惊,而后连忙低头认错道:“是属下妄语了,还请二夫人见谅!”
李蔻青目光越过她们,停在了池笑鱼的身上,池笑鱼神色落寞,唇角紧紧抿着,倒又显得倔强。
小枫见李蔻青不说话,偷偷抬眼一瞄,才发现她竟是看着她们身后,她连忙转身去看,对上池笑鱼的目光,小枫惊得躬身拱手道:“是我等嘴碎了,还请池庄主见谅!”
白术一听,亦是转身来看,望见是池笑鱼,一时间尴尬地杵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动作。
池笑鱼淡淡道:“无碍,你们也没说什么,这是你们拉下的草药包,还好你们也没走多远。”
小枫接过池笑鱼手里的草药包,讷讷道:“那便劳烦池庄主了。”说完她扯着白术急忙离去,也不敢再多加逗留了。
池笑鱼缓缓转身正要往回走,李蔻青上前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不劳挂心。”
“那你身体里的蛊虫?”
“紫苏和花照影都说了,这半蛊虫失去了效用,就算在我身体里,也无大碍。”
李蔻青缓缓吐了口气:“那便好了,我还怕万一以后有什么……”
这话听得池笑鱼蹙了眉,她回身望向李蔻青,不悦道:“怎么,怕我以后赖上景教么?”
“倒也不是。”李蔻青眼中隐隐有叹息之意,她轻声道:“怕你以后有什么问题,找不着人来医。”
这话听得池笑鱼没头没脑,她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李蔻青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薛摩要回陇右了。”
池笑鱼愣了一瞬,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蔻青:“什么叫他要回陇右了,他要去祭拜秦飒?”
“不是。”李蔻青说得斩钉截铁,言简意赅:“他要回陇右了,整个景教都要回陇右了,以后都不回中原了。”
池笑鱼被钉在了原地,她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嗡嗡作响,独独一个想法愈来愈清晰,从今往后,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甚至不仅是见不到,八千里路云和月,她连他的消息,甚至都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池笑鱼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得艰难,望着池笑鱼那仓惶又怅然若失的背影,李蔻青突然觉得自己残忍,她上前一步,恳切道:“还是要谢谢你,又救了他一命。”
“你们景教拿武林盟主之位换来的,有什么好谢?”池笑鱼音调一冷,道:“倒是你,你为何要故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要我彻底断了念想么?”
“李蔻青!”池笑鱼回过身来,眸光犀利:“我奉劝你少搞这些小动作,我是不想,否则争不过秦飒,难道还争不过个你么?”
池笑鱼的话让李蔻青大为恍惚,她怔怔望着眼前这个身着这利落男装的女子,她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池笑鱼真的不是从前那个池笑鱼了。
李蔻青无声而笑:“是啊,我就是看准了你不想,我李蔻青不在乎当谁的替身,不在乎他心里是否有我,可你不行,你妥协不了,既如此,那不如趁着这一遭,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吧。”
李蔻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是定要随薛摩去陇右的,哪怕那玉门关一过,就算踏了半只脚在鬼门关里,她也是不在乎了。
池笑鱼秀眉一抖,泠声道:“你留着吧,我不稀罕。”说罢她转身就走,望着池笑鱼决然的步伐,李蔻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得肩上一松。
赋彩上前,面有担忧道:“郡主,你真的要随薛摩去安西吗?”
“我意已决。”李蔻青侧首望向西边,如今落日正西沉,天边红透,如血沸腾,独占锦绣,她幽幽道:“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他所看过的大漠烽烟了!”
月色沉静,适宜运气,屋内,薛摩正屏息练功,见魑回来了,他抬眸望他:“魑,我们要回陇右的事情,我哥和张旦说过了吗?”
魑点了点头:“嗯,今天白天的时候说过了。”
薛摩唇角一弯,笑得狡黠,就像恶作剧得逞得孩童,一想到屈侯琰告诉张旦景教就要回西域了,而且还不带他,他就觉得畅快,薛摩笑着皱了皱鼻头:“他什么反应?”
魑回道:“倒也没什么反应,回了金乌苑,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呵呵——”薛摩直接笑出了声,他一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那笑容通透明朗,人畜无害,却隐隐透着一股违和的诡异,魑见薛摩急急下了小榻,还正了正衣装,忙道:“二城主你这是要去哪?”
薛摩懒懒道:“我病重的时候,来我榻前耀武扬威的,我倒要去看一看他现在还得不得意的起来?”
魑急忙拉住了他,一脸的苦口婆心相:“二城主呐——”
“不用劝我了,劝了也白劝,我是非要去看上一看的。”薛摩微微仰着下颏,眉梢高吊着。
魑见他面色倔强,想也是劝不动,便叮嘱道:“那你说话可要轻一点,别再刺激他了,张旦这人阴狠,和从前已然判若两人了,就怕他……”
“怕什么?!”薛摩一脸桀骜:“他就是要上天,我都要给他拽下来!”说罢,薛摩便疾步出了屋子,倒留魑一时两难,跟着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薛摩来到金乌苑的时候,所有侍从皆在院内候着,倒也符合他想象,众人见到他,皆连声行礼,薛摩语气温和:“你们怎地都在外面,不进去啊,张护法在里面吗?”
其中一个侍从上前道:“张护法在里面的,我等都是被撵出来的,又怕护法召我等,便都在院子里候着。”
薛摩摆摆手:“都散了吧,该做事的去做事,该休息的去休息,我进去看看。”
“好嘞好嘞!”众人连连附和,如获大赦,瞬间做鸟兽散。
人走后,薛摩细细端视了一遍这金乌苑的院落布置,倒称得上一句植被茂密,特别是那一丛丛的竹林,种的又多又密,遮天蔽月,倒把院落给显得阴冷潮湿起来,薛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不喜。
第417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二)
薛摩走过青石板,上了台阶,行至门口,屋内安静得很,他抬起双手缓缓推开了门,里面没点灯火,昏暗得厉害,一缕月光夺门而入,延展开来,地上如铺薄缎。
薛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抑或是看着自己影子里那一片狼藉,抬眸一望,遍地物什杂乱不堪,桌椅碎了的,好着的,四仰八叉,有玉器的碎片在地上莹莹而亮……
薛摩抬脚而入,这里是金乌苑议事的正厅,厅呈狭长状,门口倒是被月光照亮,可走到里面便又昏暗了起来。
堂上敞椅里隐隐有个黑影,自从张旦江淮一行后,他便常穿白衫,今儿个倒是转了性子,一袭黑衣颓颓然瘫在那里。
“唷!啧啧啧!砸了那么多名贵宝器,脂玉白瓷,张护法是一点都不心疼呐?”薛摩大喇喇地往堂侧的椅子里一坐,二郎腿一翘,说话的口吻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好生讨打。
那片黑影没给他任何回应,薛摩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莫名地薛摩就是觉得张旦在盯着他,他倒也不怵,继续道:“我和我哥少时在陇右,说来也苦寒,要是我,倒也真下不去这个手!”
薛摩本以为他会继续沉默,哪不知张旦却是应话了,他冷冷道:“我在雁回宫时,也苦寒。”
“可是能砸不能砸的,你是一点儿都没手软呐!”
“嘁!”
“所以!”薛摩声音倏而凌厉:“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又何必同行那一段?!”
黑暗中,张旦冷嗤了一声:“我和你也许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是我和屈侯琰,那倒未必!”
“呵——别把你和我哥相提并论,他再怎么暴戾,自始至终从没把手中武器对准他看重之人,你俩,不一样。”
“别在这里假仁假义,假模假样的了,你现在来,到底来作甚?!”张旦忽地高了声调,隐隐有怒意,想来是薛摩的话刺到他了。
薛摩斜倚在椅子里,他仰面望向堂上:“我来是想问你,赢了吗?你在我榻前说,你会赢次大的,张旦,我现在问你,你赢了吗?”
“呵,那是你命好!”
“命好吗?被冰火蛊反噬的时候,我是真以为我这次是撑不下去了。”薛摩低垂这头,语气几分感慨,几分喟叹:“真是好生迫不及待啊,我还没两腿一蹬呢,也敢来我榻前说这种话?”
“我就说了又如何,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反正暗地里也已经撕破脸皮了,我张旦也不惧摆到明面上来!”
整个厅堂都黑黢黢的,只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漆黑里回荡,就仿佛一条冰凉的水蛇在沿着人的背脊慢慢探出了脑袋,此时,又忽地一阵沉默,愈发衬得周遭可怖起来。
半晌后,薛摩启口,声音慢慢悠悠:“我知道你在算计我,我甚至都懒得去调查,你是怎么让瑶歌变了心思,把冰火蛊下给我的,但是,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
“景教马上就要回陇右了,我哥也不会带你走,到时候,景教势力一撤,中原武林会是一番什么光景,无需我点明,你残害了雁回宫和丐帮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你看看,你还可否留的一具全尸?”
薛摩说完起身便要走,张旦慌忙起身,道:“你别想的那么简单,你真以为屈侯琰想回陇右吗,你真以为屈侯琰和你就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吗?”
“哪怕不是,他也总是会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薛摩说得理直气壮,他回身看着那道黑影咂了下嘴:“哎呀,越想越可惜,我应该叫着屈侯琰一起来的,来让他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动过这个念头,你一个我哥的男宠,值不得我动手!”
“你!”张旦绕过案几疾步下了台阶,他的动作仓惶得很:“何必费这么多周折,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来杀我啊,你现在就来杀我啊!”
薛摩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杀你,又有什么难的?只不过我想了一下,惶惶不可终日,也许比死了更难受!”
薛摩说完,大步就往厅外走,他一脚踢开了拦在路上的一把椅子,动作坚决又狠厉,跨出厅门后,再看不到人影。
张旦脚下一软,竟有些站不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厅侧,弯腰扶着椅子的把手,瘫了下去。
出了金乌苑后,薛摩下颏绷得紧紧的,他似乎也没有多爽利,整个人看上去反而更是焦躁得很!
魑等在院门口,见状忙上前道:“怎……怎么了?你们谈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就谈话了,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一刀宰了他呢?”薛摩面色阴沉得厉害,魑看得心上一颤,期期艾艾道:“他……这……现在,不能杀啊……”
薛摩呼吸愈发沉重了,连魑都知道张旦杀不得,这个关头,屈侯琰已经答应放弃中原武林,随他回陇右了,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去打破这个平衡,徒生事端。
他从前听故事,便觉得这历朝历代怎么奸佞宠臣就死活除不掉,他甚至觉得先人磨磨唧唧,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便是,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了,他才明白,这其中牵扯之广,难以言说,他是屈侯琰的亲弟弟都尚且束手束脚,又何论?
“唉——”薛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魑试探道:“你中蛊的事情,刚才他承认了?”
“说得模糊,但也算承认了吧。”
魑瞪大了眸子:“那你为何不叫上教主一起来呢?”
“呵——”薛摩干笑了一声:“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是我一个人来,还是我和我哥俩个人来,一进院门他便是知道了,你以为我哥来了他还会说那样的话?还不知道要怎么施苦肉计卖惨呢!我才不叫着我哥来呢!”
“呃……”魑望着薛摩这幅嫌弃表情,竟一时间接不上话。
薛摩摆摆手:“我心口闷得厉害,我去后山走走,你去休息吧,不用跟着了。”
魑点了点头,目送薛摩越走越远,他抬头瞥了眼金乌苑那烫金的门楼,叹息着摇了摇头。
第418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三)
后山景色倒也奇绝,山顶处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还搭了一座竹楼,阴冷之地,屈侯琰觉得酷热难当时,他便会去那里练功,于是上山的小径便也修葺得十分好走。
月夜静谧,偶有风过,树叶私语,隐有水声,穿石嬉戏,更显万物寂寂。
爬得高了,薛摩回身一望,偌大的射月坛尽收眼底,玉阶苑西侧,有荧荧光亮,薛摩眸色一凝,那是池笑鱼住的地方,他知道白天屈侯琰见过张旦,自然也知道白天李蔻青找过池笑鱼。
薛摩心上一凉,却也觉得见了也好,他不善离别,更不善和她离别,如今再回首,却是觉得竟像她说的一样,一路走来,他俩之间,尽剩荒唐……
薛摩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山顶走去,爬到山顶,他正准备往竹林里去,却忽而瞥见一旁有火光透亮,薛摩一蹙眉,向着火光走去。
待走近后,薛摩定住了,眼前那敦实的背影不是何信又是谁,而何信身前墓碑清冷,那是王之璧的墓。
何信没有回身,他一边烧纸,一边幽幽道:“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二城主。”
薛摩莫名地不舒服,他启口道:“打搅了,你多烧些吧,我去竹林那边。”
薛摩刚准备走,何信断然开口问道:“二城主,你为什么非要置之璧于死地呢?”
薛摩沉默了一瞬,才道:“是他不肯放过他自己,那时候我要的,是张旦的命,本来就是张旦一手谋划,只要他肯松口,我便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既往不咎什么?”何信站起身来,回身望向薛摩,地上的火还没有熄,烧了三尺高,把何信的脸映得通红。
薛摩上前一步:“你俩助纣为虐帮着张旦为非作歹,草菅人命,难道还不够吗,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你们在雁回宫,在龙头舵,做的那都是些什么事?!”
“二城主!”何信遽然间义愤填膺起来,这个杀王之璧的理由,他无法信服:“你混迹中原武林八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要一统武林,喝喝酒,吃吃茶便能一统吗,哪一次武林更替没有流血牺牲,哪一个胜者脚下不是白骨森森?你用这样的理由搪塞我,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何信接着断言道:“这根本不是你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你历经江湖几多凶险,我不是没有听说过,你怎可能有如此妇人之见?况且以你那天的行径,不论之璧最后供不供出张旦,你都不会放过他的!”
薛摩静静听着何信这一番控诉,他说完的时候,火舌已经只有丈高了,他瞥了一眼王之璧的墓碑,不准备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
“薛摩!”何信立即喊住了他,随后,语调却是软了下来,隐隐有恳求的意味:“看在我还喊你一声二城主的份上,看在之璧也是从碎叶城跟过来的份上,你爽快点,给我们个明白……”
薛摩没有转过身,却是定在了原地,半晌后,他幽幽启口:“因为他杀了袁方年……”
何信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当初焕年镖局的事情,行成镖局已然全盘拖下来了,看样子当初的解释薛摩并不信,并且已然暗中调查了些许日子了。
薛摩转过身来,望着何信,见他怔忪,问道:“你初入碎叶城的时候,那日子……不好过吧?”
何信闻言垂了眸,他也算武学卓绝,可是刚进碎叶城的时候,不得人信任,不得人重用,后来薛摩、秦英、鬼骨、柳无言都相继前往中原了,情况才稍稍好些,但无论如何,你心里明白,你就是个外人,人家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你怎么会问我这个,好像……无甚干系吧?”
薛摩嘴角一弯:“我和你说说我的事吧,十七岁那年,我孤身一人,初入中原,我以为,以我之能,定会平步青云,可后来我才发现我想错了,在中原武林,势单力薄之辈,武功卓绝又怎样,无非一颗棋子,人家会正眼看你一眼吗?!幸得袁兄待我赤城,暗地里牵线搭桥,那些年帮了我许多,结果呢,景教统领中原武林之际,王之璧却带人,去屠了人整个镖局……”
“这……”何信满脸疑惑地质问:“二城主,你明明知道王之璧只是听命行事,他一个杀手,难道不是教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吗?”
薛摩闻言,眼眸一眯。
“你杀了他,就能告慰袁方年的在天之灵吗?!你不过是在拿他泄愤,你不过是在拿他遮掩你良心的不安,你明知道是教主下令屠了焕年镖局,因为你没有办法对你哥哥下手,所以你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对付刽子手握在手里的那把刀,薛摩啊薛摩,你就不觉得自欺欺人吗?”
“你在说什么?!”薛摩紧蹙着眉,他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屈侯琰坐在他床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没有设计焕年镖局,说得那样真诚,那样恳切,让他都以为是他自己心眼太多,所以误会了他,结果,现在何信在说什么?!
“你说是我哥下的命令?”薛摩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害怕自己听错一般,所以要再靠近些,这时候火盆里的火苗已经彻底熄灭了,只余月光铺照下来,一地冰凉。
何信依旧是满脸疑惑,他不解道:“我说过了他只是一个杀手,只是景教的杀手,二城主曾经也当过雁回宫的杀手,甚至他都不像你身负血海深仇,有名扬九州的抱负,什么是一个单纯的杀手,不需要我来做解释了吧?”
薛摩紧紧咬着唇,他往后后退了两步,双瞳没有再看何信,而是落在了王之璧的墓碑上,而后他一咬牙,旋身疾步跑下了山。
屈侯琰正在玉阶苑的暗室练功,他练功时一般不允人打扰,薛摩也从不去打扰,是以,门前的守卫见到阶下正在急冲冲而来的人是薛摩时,一时都慌了主意。
在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思绪牵扯下,两名守卫还是齐齐抬臂去拦薛摩,薛摩疾冲而上,直接掀开了两人抬起的手臂,双手径直破开了门,疾步而入。
第419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四)
不似碎叶城的寒魄室一样,有那般得天独厚的条件,为了凝寒气不散,是以暗室狭小,空间逼仄,屈侯琰居中而坐,下半身全都隐在了白茫茫的寒气里,薛摩也顾不得体内火蛊不适,直走到屈侯琰身前。
屈侯琰抬眸看清进来的人时,他有些诧异,见他紧紧抿着唇,眸光寒锐,他虽是疑惑,却也知定是有事,他起身朝着跟进来的守卫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不要在门外,去阶下候着。”
待守卫走后,屈侯琰才问道:“怎么了,你几乎不来我练功的暗室找我?”
“我最后再问一遍,袁方年,焕年镖局,是你下令让王之璧动手的吗?”薛摩单刀直入。
屈侯琰瞬间眉峰骤起,俊面如土色:“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不可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出来烦我?!”
“那你呢,你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诓我,骗我吗?”
两人相视而立,皆是咄咄逼人之姿,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气氛僵得和暗室里的寒气相得益彰。
事实上屈侯琰看起来还要更生气一些,他不喜欢这样,他不明白,区区一个镖局,怎么就能让他这般横眉竖目和他大动肝火?
“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薛摩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见薛摩这么不依不饶的,屈侯琰焦躁地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第一次觉得他当这个亲哥哥当得毫无任何分量,路边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在他屈侯瑾眼里,也许都比他来得要重要的多!
愤怒从来都只会使人丧失理智,更何况像屈侯琰这种,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人,他好奇,好奇薛摩会做出什么反应,好奇到直接朝着薛摩伸出了锋利的爪子。
他眉一挑,冷笑道:“是我,是我下令让王之璧屠了他整个焕年镖局的,敢在武林大会上如此出言不逊,是什么后果,不是都应该受着的吗?!”
从屈侯琰第一字出口时,薛摩便红了眼眶,他一抿嘴,嘴角便往下坠,显得有些委屈,想是不愿意示弱,便低垂了头。
屈侯琰继续道:“所以,你现在是要怎么样,为他报仇吗?和我动手吗?”
薛摩双拳捏的死紧,体内血液沸沸而燃,他第一次觉得就应该把自己烧着了,就应该把眼前人烧着了,然后一切化为灰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薛摩的焱火掌蓄了足力,然后他一抬眸,眸光坚毅,一掌朝着身前人拍了下去……
屈侯琰自然看到了薛摩眼里杀伐的光,以他的武学造诣,自然也可以轻松应对薛摩提手的这一掌,可他就是丝毫未动,甚至都没有运气来抵,他只觉得心口寒凉,寒凉到他已然不想再作任何反应了。
然而想象中的不适并没有来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闪过,然后正正地挡在了屈侯琰面前……
刹那之间,屈侯琰仿佛都听到了身前人骨头尽碎,筋脉尽断的声音,张旦一撇头,一口鲜血,喷在了薄有寒气的地面上。
屈侯琰急忙给他点了穴,护住了心脉,张旦却是勾着腰,仰面望向薛摩,艰难道:“二城主……教主向你承诺的……都是真的……你要怪……那便怪我……是我初入景教承蒙教主厚爱……想回报教主……又急着建功立身……是以才私自决定杀了那口出狂言之辈……替教主出这口恶气……直到事成后他才……他才知道这件事的……你不要……不要怪他……”
薛摩眉一挑,眼眸眯了起来,他细细凝视着张旦,愈发觉得他可恶了,于是唇角一勾,笑道:“这苦肉计,倒是用的不错!”
“你!”张旦站不稳,腿一软刚要瘫了下去,屈侯琰连忙搀住了他,张旦艰难抬头道:“那你要如何才能解恨呢?”
“要你死。”薛摩皮笑肉不笑,说得跟玩笑一般,却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二城主……”张旦挣扎着还要说什么,被屈侯琰泠声喝断:“不要说了,我带你去疗伤!”
说着屈侯琰蹲到张旦身前,拉着他的双臂往背上一耸,背上了他,站起身和薛摩擦肩而过,便是跨出了门,薛摩跟了出来,就这么站在阶上,望着他急急下了长阶。
突然置身这样的场景,薛摩先是一愣,随后便是眉眼微垂,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他嘴角一撇,有泪意盈睫,当年在昆仑山,阿娘也是这样背着屈侯琰,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站在峰顶,望着他们疾步下阶梯的身影,形单影只……
如今又复如是,他突然就不喜欢这些长长的阶梯,他想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薛摩侧首望向东方,天色渐渐泛鱼肚白,原来月将沉,日将升,天竟是快要亮了……
一大早,尹榭便要回岭南了,这事只有紫苏知道,所以紫苏来送她。
“不和教主和二城主说一声,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不大妥?”紫苏望了身边人一眼。
尹榭摇了摇头:“薛摩也康复了,池庄主那边也没事了,我这个老婆子走不走于他们也无甚影响,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倒是你……”尹榭停了脚步,望向紫苏道:“以后还是要留神一些,冰火蛊虫卵被盗,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个人闷着,不向上禀报。”
紫苏秀眉一挑,眸光狡黠:“谁说我没有禀告的,我是没有告诉教主,但是我告诉了二城主了啊!”
“那为何二城主竟还……”尹榭一脸疑惑,以薛摩的心思细腻,他又岂会?她连忙望向紫苏,见她笑得意味深长,尹榭惊诧万分:“你们难道?”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也别瞎猜。”紫苏说完了继续往前走,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尹榭后知后觉地摇头笑了出来,她走上前,拉住紫苏道:“行了,老脸老嘴的了,就送到这吧。”
“行吧,我也懒得走了。”紫苏笑着摊手。
第420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五)
尹榭细细凝视着紫苏,想她在外漂泊那么些年了,去过西域边塞,到过江南水乡,不禁感慨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岭南蛊寨呀?”
紫苏长吁了一口气,目光极眺远方,幽幽道:“快了,待我回去,我来和你做邻居。”
“行吧,好邻居,我在岭南等你。”尹榭说着还拍了拍紫苏的臂膀。
紫苏道:“等我回来时,应该还能再带回来一个邻居。”
“哦?”尹榭虽好奇,但是见紫苏没有打算明说的样子,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笑笑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道了别,紫苏望着尹榭远行的背影,满目期待,她已经开始预想回到岭南时,那深居简出,钻研蛊术的日子了……
她送尹榭这条路,是小路,所以,等她折回到射月坛门楼前时,发现聚义山庄的人,车马备齐,已经准备出发了,池笑鱼正要上马车,见到紫苏过来,便又重新下了车。
紫苏见她面色不佳,遂道:“何不再多留几日,待完全康复了再走。”
“我病已经痊愈了。”池笑鱼笑笑:“倒是有些始料不及,你我之间本有仇恨嫌隙,临到要离开了,最后见的人竟然是你。”
紫苏垂了眸,其实到如今,她也颇为介怀,到底是从前跟在屈侯琰身边久了,有些耳濡目染,如今再想来,无冤无仇的,当初的手段,终也是残忍。
人命可贵,无可重来,应当慎之,重之。
见紫苏面有愧色,想她学医出身,终行夺命之事,有时候世事终难如人愿,池笑鱼也说不出原谅的话,只道:“此一别,想来后会无期,漂亮姐姐,你多保重!”
紫苏一脸释然的笑了,她想起她初见池笑鱼时,她便是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向她讨饶,如今当初一脸懵懂天真的小姑娘,终是长成了眼前利落干脆的女子,时间如流水匆匆而逝,原来,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池笑鱼也笑了开来,随后她直接跨上了马车,掀起车帘那一瞬,池笑鱼愣了一下,然后她回身望向了射月坛,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池笑鱼眸一垂,深吸了一口气,回身钻进了马车。
紫苏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空空荡荡,她自然知道她想见到谁,可紫苏也明白,依着薛摩那脾气,他不会来的。
天意磨人。紫苏觉得可惜,竟不觉上前一步,想去掀马车的窗棂帘子,可她最后也还是没动,有些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又何论她们这些旁观者。
一辆辆马车次第而走,紫苏目送他们离开,忽地一辆马车的帘子掀了开来,探出来的脑袋,明艳逼人,那是花照影。
花照影朝着紫苏使劲摆了摆手,紫苏便也抬起手应和了她,然后,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消失在了拐角处。
紫苏抖了抖肩膀,忽觉一身轻松,她步履轻快地回到了青竹苑,走在路上都会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想着,她的那些蛇若是回到了岭南,那里湿热,它们必定十分欢喜。
正神游,忽然眼前一抹雪白,倚在她院门口,扎眼得很,紫苏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薛摩面前,薛摩难得见到她蹦蹦跳跳的,他第一次在她的脸色寻到了似是豆蔻少女才有的那种神色。
薛摩疑惑起来:“紫苏,你究竟多大了?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般模样,我都长大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嘻嘻~”紫苏掩嘴浅笑:“要不是我得叫你一声二城主,我还真当得起你叫一声姐姐。”
闻言,薛摩紧紧抿了嘴唇。
紫苏见状笑得更欢了:“你和你哥哥什么时候回陇右呀,待你们回陇右的时候,我可就回岭南了哦!”
薛摩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刚才紫苏会那般欣喜,岭南是她故乡,当初沈天行身死,她大仇得报后,她便曾和他提过,她想回岭南,只可惜那时候屈侯琰想壮大景教,甚至他想当武林盟主,自然不会放她走,而如今,他们要回西域的消息,想来,整个射月坛怕是都已经传遍了。
想到这些,薛摩黯然神伤。
紫苏见薛摩变了脸色,忙道:“你这什么眼神啊?”
薛摩不回话,只是愣愣望着她,紫苏愈发紧张了:“二城主,你可答应过我,要放我走的,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事情好像被我搞砸了……”薛摩一脸泄气相:“可能全部都要功亏一篑了……”
“什……什么意思?”紫苏正满脸惊慌,忽地旁边一声急吼,吓得紫苏耸了一跳。
“紫苏护法,教主急召,召你速速前往金乌苑,张护法身受重伤!”
“什……什么?就呆在射月坛内,还能身受重伤,这……受的哪门子的伤啊?”紫苏眸里难掩不可思议,却见来禀报之人,抬眸偷偷扫了薛摩一眼,小声小气道:“中……中了焱火掌……”
霎时,紫苏高挑了眉回望向薛摩,薛摩还是倚在院门口,一副我早就知道会有人来召你的表情,耸耸肩道:“喏……”
紫苏气急,朝着那人连连摆手道:“你先去回禀,说我马上就到。”说完,那人便一阵风来,一阵风去了。
紫苏秀眉紧蹙,不解道:“这个关头,你为何去动张旦啊,你再忍一忍,你还怕中原的人收拾不了他?”
“忍不了了。”薛摩说得有些面无表情,可也隐隐透着无奈,紫苏本还想听他说说其中细节,见薛摩闭口没有要再细谈的意思,她忙道:“无碍无碍,有我在,我也能把他医得好,这样,你去和你哥服个软。”
薛摩闻言,斜瞅着紫苏:“你现在是要我低声下气地求他和我一起回陇右吗?”
“嗯!”
“我才不要。”
“二城主!二城主!薛摩!”
薛摩说完,起身便走,任紫苏连声喊他,他也丝毫没有要停顿意思,紫苏无奈只能连忙喊上医师,拿上药箱,急急往金乌苑赶去。
第421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六)
一连三天,屈侯琰都没回玉阶苑,不管是睡觉,抑或用膳,今日早膳也是这般,薛摩望着桌上的粥,食欲全无,他起身,直往金乌苑而去。
金乌苑的人自然也不敢拦他,薛摩径直来到后庭,穿过小院,刚要上台阶,门嘎吱一声开了,似是两人都没意料到对方的突然出现,于是怔然相望。
屈侯琰应该是才起身,长发垂悬,就懒懒系了一袭里袍,相比之下,薛摩穿戴得十分整齐,一丝不苟。
气氛有些尴尬,薛摩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你还随我一起回陇右吗?”
“嗯。”屈侯琰声音很轻,轻到薛摩都有些怀疑是他真的听到的,还是只是他想听到的,于是,薛摩继续道:“那我着手去准备了。”
“先不用准备。”
“为什么?”
“等张旦身体康复了,再准备也不迟。”
“等张旦身体康复后,又会有别的借口了吧,你根本不想随我回陇右,对不对?”
你一言我一语后,又是沉默,薛摩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做了那么多,都是没有用的啊……
屋内张旦咳嗽的声音传了出来,屈侯琰侧了身子探头去看,薛摩终是不再挣扎了,他表情平静,道:“那我就先回陇右去了,你是要回去,还是留在中原,就都随你意吧。”
薛摩说完,转身便欲离开,没走两步,屈侯琰冷冷的声音传来:“你别逼我,把你困死在射月坛。”
薛摩停了下来,眸光倏而冷冽,他回首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屈侯琰,似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薛摩笑了起来,笑得自嘲又疏离,最后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归于平静,直视着屈侯琰道:“你试试看!”
薛摩的目光像冰凿一样,把屈侯琰给击得清醒了过来,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他这是在干什么?
屈侯琰疾步上前,挨得近了,他才发现薛摩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他本来就还在气他动了焕年镖局,肯前来问他一句,‘一不一起回陇右’,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结果他还说了这么混账的话,这么一想,屈侯琰懊恼地巴不得把舌头给咬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是我说错话了,是我混账,你别往心里去,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回陇右的啊,你我,鬼骨,柳无言我们大家都回去,一起来的,一起回去。”
一起来的,一起回去……屈侯琰这八个字,让薛摩的神色柔和了下来,见状,屈侯琰娓娓相劝道:“可他现在被你给打成了重伤,我总不能这种时候,丢下他就跑了吧,更何况,他这伤还是替我挨的,我……”
“我明白了,那就……再等些时日,他好了,我们就走。”
闻言,屈侯琰一展笑颜,道:“好。”
张旦倚在门后,他们兄弟俩的对话虽是不甚明朗,却也听得他心上清清楚楚了,他兀自摇头轻轻一叹。
薛摩出了金乌苑,正巧遇上了紫苏,她身后四个医师,拿了各种各样的药,紫苏瞥见薛摩就来气,但到底他是主,她是属,也只能怨怼地望着他道:“二城主啊,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道理,我以为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那打都打了!”薛摩摆摆手:“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打爽了。”
紫苏气得脸都绿了,薛摩继续道:“他究竟伤得怎么样?”
“你都打爽了,你觉得他能伤得怎么样?!”紫苏翻了个白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薛摩不好意思道:“那……有什么好药都给他用上。”
“这还用你说,我比你还巴不得他能早点好,我能早点回岭南,二城主你可别再给属下惹出什么妖蛾子了,我现在那可当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紫苏说完,没等薛摩回话,摇了摇头正准备往金乌苑去,薛摩拽住她道:“你准备些上好的养身的药,让人给聚义山庄送去。”
紫苏愣了一下,薛摩眼眸一眯,讳莫如深道:“说到底又救了我一命,当送大礼,以示恩谢。”
紫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是,待两人都走远了,紫苏回眸望着薛摩的背影直摇头啧声道:“惹不起,惹不起……”
当天晚上,奇丹异草便被送到了聚义山庄,除此之外,补血养气的药参,玉器珍玩银锭子,整整两箱摆到了池笑鱼面前。
“属下奉二城主之命,略备薄礼,敬谢池庄主救命之恩,还……”
“退回去!”来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池笑鱼给厉声喝断了。
池笑鱼垂眸瞥着这两箱物什,气到整个人都不自制地在发抖,薛摩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是的,他在羞辱她。
来人坚持道:“还请池庄主不要嫌弃礼薄,就还是……”
“我说了!退回去!”池笑鱼这一声是动了怒的,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体内内力一阵激荡,池笑鱼强忍着泪意,一字一句道:“还是,要我亲自给他送上射月坛去?”
“不劳烦池庄主了,我这就去回禀。”来人一摆手,两箱物什又被抬出了聚义山庄,他出了山庄门,看着门口站着的魑,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夜,池笑鱼坐到屋顶上练功,只可惜气息紊乱波动得厉害,哪怕她不去想,有些画面都会自动地跃然眼前,折磨得她心力交瘁。
突然一声低沉的马啸传来,池笑鱼垂眸去看,是葡萄酒,它被栓在院里的树下,看着它,往事纷至沓来,杂糅在脑海里,让人烦躁不堪。
池笑鱼飞身而下,解开绳子,拉住马缰就把葡萄酒往聚义山庄门外带,葡萄酒乖巧地跟着池笑鱼走着,完全意识不到,池笑鱼这是要赶它走了。
门外街道上空空荡荡,池笑鱼拉着它走了一段,然后乍然停住,手耷拉了下来,她看着前方道:“我养着你无甚意思,你走吧,爱去哪去哪。”
理所当然的,葡萄酒站着没动,它自然听不懂池笑鱼的意思,大抵会以为是主人带它出来遛弯儿,可池笑鱼不一样,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不想看到一丝一毫有关于薛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