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后庄养怪物
面对诸多投来的疑问眼神,沙通天笑了声:“不瞒各位,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星海人吹得神乎其神,沙某那是半个指头都不信。”
“不过是鹿头顶上长出来的珠子,至多能拿来当灯照照,怎么就救人性命了?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神药,不存在的。”
“可您猜怎么着,那个带我进山找鹿的老猎户告诫我,从江湖来的乡下人,不要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你,很蠢笨呐。”
神鹿庄主说得众人跟着发笑。
这鹿珍,是星海灵气的证据。
谁都不能笑话他们是乡下人,但星海天然就够资格。
起先众宾客还有些恼怒,但被沙通天话语一带,渐渐就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星海乃造化之地,他们这辈子只听说没去过,江湖不存在奇迹,但星海却犹未可知。这一点无从怀疑。
路逸锐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老猎户发了狠,说,你要不是不信回家找个人,最好是刚断气的那种,你自己一试便是。”
“你怎么说?”路逸锐眼底笑笑,“沙庄主,你不会直接动手杀了他吧,当场验证真假……啧,这可不太遵我们江湖规矩。”
“三公子说的是。”沙通天没有否认,接着说道,“我不服气,正巧鹿珍还剩下半块,自然要用死人一试。这前一脚明明都咽了气,后一脚却自己站了起来,神思敏捷,逛了一圈,整整几天后方才倒下。直到这时,我才确信,这世间或许真的有不死药的存在。不在江湖就在星海,不在一重天,那就在九重天上,云之涯畔。”
越来越肯定,一记记重锤。
“沙庄主,这是真不死药?吃了之后,能多活几日?”
“星海长生宗那些人,没日没夜修炼百年,也难以长生。咱们吃这一颗小丸就能与天地同寿?强人说笑。”
宾客们暗暗点头,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但这鹿珍灵气充裕,具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却是跑不掉的。
“沙庄主你的意思是?”
“各位,试想一下,如果你每天吃的不是饭,而是这东西。不往大了说,每天得一点长生气,涵养五脏,浸润神魂,延寿那么个把时辰,一年下去,十年过来,你的寿命比那些贱民能高出多少?”沙通天一边迈动着步子,眼神落在每人脸庞,“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的鹿珍,足够的耐心,你将成为整个江湖有史以来活得最久的那个人。”
不少人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很难说清一个人对寿命的价值判断,有时候生不如死,命贱得一文不值。但有时候在一些绝境,偏偏使上任何法子,哪怕吃屎喝尿丢掉尊严,也愿多活一天。
对于生命和死亡,永远存在矛盾。
宴厅里陷入了一丝沉默,他们不是外头那些用命换钱的蠢货,或者说他们早过了那个阶段,他们的命比钱更值钱。
远远超过。
既然已经确定了拍卖品的价值,剩下的就是比价,这鹿珍是怎么个卖法,成了众宾客更加关切的事。
沙通天故意挑逗似的,徐徐转身:“诸位,如果有一天,把这鹿角上的东西放在菜市里头,让个寻常小贩叫卖,小拇指头大小半两银子一块,各位路过了可舍得花银子去买?”
“这,这……”宾客们陷入了思索。
有人说道:“这么珍贵的宝物,放在菜市里未免太寒酸了。即便瞧见,我想在场也不会有人去多看一眼,想着,那一定是假货。”
“好东西是要放在配得起它身价的地方。”沙通天笑道,“但沙某却认为,鹿珍最有价值的地方,不是成为极少数人续命的灵丹,而是在不远的将来,它会成为任何人,哪怕一个残废都需要,也都买得起的糖果。闭上眼睛,去拥抱那个美好的未来吧,诸位。”
“话虽如此,这种神药,那些穷人根本没资格享用。”不少人对这个观点表达赞同,这样只能滋生那些人的懒惰。
沙通天及时阻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他所求的是最大程度的利益。
“各位,沙某还要再重申一点,我是个商人,我眼中没有穷人富人之分,只有愿意给我送钱的人。”
这一点大部分人都深表赞同。
路逸锐感慨说道:“死人尚且如此,活人更要如何?沙大师,你不愧是个做买卖的人。真是难以想象,你能在星海发现这样的商机,还想着带回江湖,造福一方。”
“下臣不敢隐藏三公子,这鹿珍其实不单对下臣,对所有在星海待过三年以上的人,都无甚功用。否则下臣也不会这般费尽心机,把这些神鹿带到咱们关北了。”
“原来还有这层缘故。星海人炼气长生,自然用不着这玩意。”路逸锐并不怀疑,反倒更信。
宾客们暗暗嘀咕,这鹿珍对星海人无用,怪不得之前从未听说过。若非如此,那巨鹿怕是早就被杀光。
“好啊。”路天鹰拊掌,站起身来,“沙通天,你这桩生意本领主应允了,走,带我们去看看你那只巨鹿。”
“这边请。”
沙通天方要起身,看见门口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人,看他身上全是脏泥,像是在山道上摔了一跤,却是二公子路高轩。
路高轩见所有人都在,顾不得脸上泥巴,指着他大声说道:“好你个沙通天,父亲,此人包藏祸心,竟在后庄养了许多怪物。”
“二公子,您去过后庄?”沙通天脸色微变。
“就在刚刚,怎么样,打破你的如意算盘了?”
“怪物?沙庄主,那也是你从星海带来的?”路天鹰到没什么反应,说道,“我倒是更好奇了,一起去瞧瞧。”
看见沙通天这般吃瘪的神情,路高轩更是觉得这一跤没白摔。
无论这沙通天是不是他死去的四弟,单这个罪名,便够他难受一阵子。
但一转眼,沙通天又恢复一脸轻松,丝毫不以为意:“二公子若是想去后庄,派人与我说一句便是。误会了。”
在沙通天的亲自引路下,不多时,众人随着路天鹰一起来到对面山峰。
眼前就是后庄的大门。
开门之后,众人才发现原来这后庄中除了有三层结实的院墙,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屋舍,里头空空荡荡,只盖着好几间鹿厩,眼下还是空的,不像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有人把这个山谷圈出一大块,里头还未来得及修建。
在围墙中游览着,并没有看见路高轩所谓的怪兽,
路高轩明显有些乱了:“不对啊,刚刚还在这儿呢,怎么一会儿就……”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道道暴躁的吼叫声响,有什么巨物在进行争斗。
138 鹿珍,换个盛世
“沙庄主,这是什么声音?”
“各位不必心慌,我养的都是些宝宝,兴许是睡过时辰有些兴奋了,一起去看看。”
宝宝?宾客们将信将疑。
等到来到那处林地,广袤无边,星月隐去,只漆黑中藏着许多双血红眸子,大小不一,或圆或滚,一闪闪起伏不定,
隐隐能从风中听见低吼。
宾客们瞧得害怕,再也不敢往前靠近。
倒是两位公子勇敢些,凑近了十几步,叫道:“沙通天,你的鹿呢,鹿跑哪儿去了?”
“畜生,住嘴!”沙通天走上前,不知是在对谁说,
那些血红眸子立刻调转过来,齐齐盯住他,摩擦泥土,大口吐气,
一股强烈的腥味扑面而来。
“快看,在那儿!”众人顺着他视线所指,很快在迷雾中间发现了那熟悉的身影,此刻孤单地占据着一处山石顶端,而四面八方则是不断逼近的红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巨鹿正在面对一个比那绝崖还要严峻的挑战。它似乎也意识到危机,摩擦着脚掌,随时准备飞跃抢步。
“沙庄主,你那些宝宝似乎是饿坏了,要把那大鹿给生吃咯。”
“是啊,你快去拦一拦吧!”
宾客担心地说道。
“不对。”沙通天停了片刻,不待他打断,
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狰狞恶兽突然齐齐发出一声咆哮,暴躁着身躯涌上,
但并未如宾客们预料,上前血盆大口直接将那巨鹿撕成碎片,
而是恰恰相反,
就在暗淡星辉的见证下,
它们用一种极为笨拙的方式,朝着坡上顺从地伏着,向体态远弱于己身的家伙献上忠诚。
你曾见到虎豹般的凶兽,向温顺羔羊下拜?
这一景象着实诡异,众人皆是愕然呆立,谁也不敢出声,生怕吸引来这些恶兽的怒火。
“那鹿,动了……”
巨鹿依旧守在石顶,失去明光的它显得有些虚弱,仍是挺直,转身纵身一跃,雄劲的长角撕破一个口子,蹿入更高的虚空消失不见。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些恶兽先他们一步追随而去,脚下大地都产生了轻微的摇晃。而那雄伟的身影早就在山石间消失,令人空留遗憾。
“不要再追了,休要惊扰到他。”
路高轩二人转头一看,喝止的人竟是路天鹰,目光殷切地看向一旁的神鹿庄主。
后者说道:“鹿王,当地人也称作林王,是那片星海丛林中的王者。我发现它时,它恰好受了伤,否则下臣绝对无法将它带入江湖。”
“刚才那道‘群鹿鸣山’,就是用了这鹿王的珍华?果然是好鹿,不,是鹿中之神。”
“这鹿王所产鹿珍,只有领主大人才能消受得起。”
“那沙庄主,你又选中了那头鹿呢?”
“可惜下臣用不着。”
说话的两人颇有默契地笑了两声,把身后所有人都抛下,来到方才那巨鹿栖身的高石上。
借着火把,抬眼看去,只见茫茫一片,像是什么山林老兽齐齐出窝,轰隆壮观。
路天鹰振臂一指,那是巨鹿在号令百兽:“单此一鹿,就胜过我白鹭城多少将军?哈哈哈,壮哉!”
众人听见皆答不出话,这鹿,怎么能和人比较呢,赢了也不光彩。
沙通天却笑道:“在星海时候,各位是没见过这巨鹿的疯样,一角能把一个大汉顶到天上去。它被称为四锻妖兽,力量极为强大,一点儿也不弱于咱们江湖的武道高人。”
四锻修为?听到这个数字,路高轩和路逸锐都有些发烫,贤士馆里这样的高手都不超过一指头。
真真是,人不如鹿。
路天鹰兴致未了,赞了声:“沙庄主你好大的本事,竟能搜罗来这么多凶兽。这大罗山庄,铜墙铁壁,谁还敢来硬闯?”
“领主大人见笑,这些也都是我从星海特意带回来,花了不少灵石,倒不是爱好,实在是迫不得已。”
“还有什么苦衷?”
“那巨鹿毕竟是星海的种,平日就待在大沼泽里,这江湖山林住得不惯,必须要有这些妖兽来吐纳,才能为它创造修养的地方,否则,它的脑袋上就再也长不出鹿珍,成了废物。”
沙通天说出其中根由,宾客们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想到饲养这巨鹿如此麻烦,环节层层相扣,少一节便要全盘皆输。
“这养鹿的法子,下臣花了三年时间,好酒好茶伺候着,这从当地人口中问来……个中艰辛,眼下想来,真是叫人感慨啊。”
鹿珍的好处,路天鹰一句句听着,沙通天说得越发详细,宾客们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一抬头,才发现天空中黑雾散尽,是黎明的到来。
“若是有足够的鹿珍,将来但凡我白鹭子民,每日只需在水中泡上一小块,如同盐巴,就能解一日的饥渴,再也不用休息,夜以继日地劳作耕耘……”
“真到了那个时候,许多人就不需要再幸苦地种地种菜,也不必担心老天爷不赏饭吃……星海人便不干这样卖力气的活,他们自己挣饭给自己吃。”
“说来惭愧,我沙通天也有一个小小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我们江湖关北,我们白鹭之地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过上星海人那样的富足生活,没有战火,太平相安……”
沙通天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人人如不知疲倦的牛马,永远也不会抱怨,不会劫掠,富足地生活在一起,
那正是所有在场宾客曾经期待过的,也被他们亲手毁掉。
他们陷入了短暂的哀悼。
“到时候我们白鹭城将会是何等的繁盛。”
这副勾画出的美丽图卷,激动人心。
路高轩几人跟着附和,赞颂起来:“百姓不饥不寒,人人安乐,此乃百年未有之盛世。”
“父亲将是白鹭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领主。”
路逸锐觉得心口在跳,不论如何,他确实从那鹿角上看到了少有的奇迹。
沙通天仍恭敬地挽着手,
他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也许路天鹰早已识破了他的伪装,
他小觑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熟悉,那种血脉间的感应,哪怕这个父亲从来都在疯癫,玩弄自己。
“原来沙庄主是想用鹿珍,给白鹭之地一个太平盛世?”路天鹰飘飘其身,按着袖子幽幽开口,“是我小觑庄主的雄心了。”
139 群寇杀王
明月洒洒,鹿王的吟啸从远方传来,坠入深谷。
所有凶兽追随而去。
沙通天送路天鹰下峰,往前庄去,说起他养鹿的前前后后,心酸苦衷,却仍是谈笑自若。
众宾客听得有泪,一个江湖人到星海去,举目无亲,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
沙通天谢了众人的劝慰,接着道:“下臣是老羊人,在星海常常想起家乡,有时也起过念头,做什么生意,抛妻弃子又何必?庸人碌碌一生,瞧个热闹,实则一事无成。”
“没想到这次回来……悲痛之余这些日子也常常思索,为什么老羊城会打仗,像下臣这样失去血肉至亲的又有多少人,谁该为这些人而负责,谁是罪魁祸首,谁是下臣的仇人……”
一个个问题,便是一句句叹气,越发显得低沉彷徨。
宾客们听得都怕了,悄悄收起眼神,谁也不敢接话,谁又敢说这样的话?这么好的夜晚,刚刚见识过绝妙风景,不该用血来收场。
有人轻轻扯了扯沙通天的衣袖,示意他休要再开口。
神鹿庄主仍是我行我素。
路天鹰终于放慢了脚步:“这些问题沙庄主想得够深,可你想出答案来了?你要向谁报仇,哈,拿谁的人头来为你家人祭奠?”
在列的侍从皆是跟随白鹭领主多年,听到他突然变幻了这样阴晴的口吻,闭上半支眼,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好凉的夜色,林子里一片鸟雀扑腾。
一前一后,枝叶斑驳,作响,
其余所有人退散,两人漆黑的影子在地面上厮杀一处,像是有一根长绳,他们彼此都捆着对方的命脉。
谁先动一下,对方便死。
后一个开了口:“领主既然问了,下臣也不敢隐瞒,窃以为白鹭之地这些年的仗,最大的根由就是人心不足。先得温饱,后求立身,闯明堂谋千金,人人都要做那最高的一个,胜为王,败为寇。群寇不服,便要杀王。”
路高轩听了许久,忍不住说道:“既然如此,王便不能心慈手软,凡是寇,全都杀尽,看看谁还造反。”
路逸锐道:“二哥,天下人这么多,你怎知道哪个是寇,哪个是民。便是那四族,当年也是追随白鹭王的忠臣。”
“一时是民,一时是寇,真是麻烦。”
宾客们活稀泥似的讨论几句。
路天鹰握着手,笑了声:“人心不足?沙庄主错了,哪怕人心足了,也不见得一直太平。”
“下臣只是一个商人。”
“整个白鹭之地的人心,你难道要杀了所有人?你有这个本事?”
“下臣只是一个商人。”他依旧重复。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当年那些星海使者就曾下过预言,白鹭百年必有一乱,大乱小乱之分。你们以为白鹭之地是什么,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安分久了也想摔摔跳跳,流点血是免不了的。”
众人纷纷拱手称是:“领主大人英明。”
路天鹰再说道:“沙庄主,你觉得那星海使者说的有无道理?”
沙通天沉默片刻:“那些星海使者,也是商人。”
“哈哈哈……”路天鹰快然片刻,对今日也满意起来,转头问道,“沙庄主,你这里后庄一共有多少只神鹿?”
“领主大人已经见到了。”
“一头。”
一盆冷水淋过头顶,不止路天鹰,所有人都惊愕住。
包括所有的溢美之词,也全都卡在喉咙里,
路高轩直接跳起来:“沙通天,你鬼鬼祟祟这半天,原来才一头,这和没有有什么区别?你打算用一块鹿珍来救济白鹭人心?”
路逸锐道:“二哥,别这么急躁嘛,沙庄主定还有后面的计策。”
沙通天向路逸锐点头一谢:“自然有区别,二公子。既然已经存在一,那我们就可以按着葫芦去创造二,乃至三。”
他故意用一种商量的腔调,他的话如同引诱,从头到尾都在强化鹿珍的奇效,此时才释放出那个讯息。
越是昂贵,必得用珍稀来配。
众宾客一下子警醒过来,他们似乎明白了这个沙通天的用意,这个贪婪的老羊人不惜血本把他们请到这儿,就是为了拉他们入伙,一起来经营这家神鹿山庄。
他没有多余的钱,或者说,自己也没有胆子承担倾家荡产的风险,
他此番只有春天的种子,并没有将秋天的收获一同带来。
“这数目未免太少。沙庄主,那鹿珍的产量呢?”路天鹰并不满足,难道说刚才那小鼎里的就是全部?
沙通天请罪道:“什么都逃不过领主的眼睛。若是培育得当,这巨鹿的鹿珍一个月能长一小块,半年就有六两。为了准备那道群鹿鸣山,鹿王最后的一块也被挖了下来。”
照这样计算,一个月最多才能有一两,一年下来才能攒出一斤多。
众人心底皆在盘算,恰巧从一座鹿厩前经过,看见上面有一副画,高大的巨鹿,只是两只角中间没了光彩,空空荡荡,贫穷可怜。
有人惋惜说道:“沙庄主,你这鹿珍卖相好,本事也大,在白鹭城定是有市无价,只是这产量未免也太少,怕是成不了气候呀。”
“各位的疑虑,沙某明白,今日是带着诚心来的。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买足够的鹿,到时候鹿珍的产量自然而然就跟上来了。”沙通天用眼神肯定,一切都不是问题。
宾客们仍是满脸狐疑。
一头鹿需要多少本钱,除了小鹿崽,从星海千里迢迢带来这儿,这个花费才是重头吧。
“沙庄主,眼下两界的大门几乎全被那四族破坏了。到时候你还要租借中州,乃至江南的界门,这一点你考虑进去了?”
“界门之事,沙某在星海经营多年,多少还有一两个说的话的朋友。这押运之事,各位不必操心,你们看看,我现在不是就回来了。”
“这,倒是……那巨鹿也是星海的种,江湖绝对没有。”
沙通天说了许久,这才将众人安抚住。
没有金刚咒,不揽瓷器活,宾客们对沙通天的信任即便不深,这几日接触下来也是不浅,是个神通广大的家伙。
路天鹰忽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他祖上传下来两块稀世美玉。他过得很困苦,想把玉卖掉,但总是卖不出价钱。直到有个人告诉他一个法子,他果然发了财。沙庄主,听过这个故事吗?”
140 气和借口
“他将两块中的一块砸碎了,剩下一块卖出了天价。”沙通天一拜说道,“下臣多谢领主指点,也罢,就此绝了增购鹿匹的打算。有这头鹿王,一个俗人,余生能够混吃混喝就行了。”
“沙庄主,你这可不成啊!”宾客们一下着急起来,若真如他所说,那这鹿王的鹿珍就是江湖最珍稀的药材,日后无论被炒到什么价钱都不会奇怪。
可如此一来,他们想跟着分点钱,也是难如登天。
沙通天沉吟不语,表现得极为坚决。
宾客们只得转头向路天鹰求情,这是件多赢的买卖,还请领主大人三思。若是真成了,白鹭城的声威也是一个极大的提升。
“沙通天,你若真这么简单心满意足,恐怕就不会来敲我白鹭城的大门了。”路天鹰长声说道,“如你所说,是个商人,商人就和赌鬼一样,眼睛总盯着桌上的筹码,没有赢光之前绝不肯罢休……恰巧本领主最喜欢这种人。”
“希望领主大人能给下臣这个机会,鹿珍出世,将来不止是一个北境,中州,江南想买的人也多的是。生意做起来,大伙儿一起发财。”
“但你要记着,沙通天”路天鹰一下子抬高声调,转喜为怒,“白鹭城不会为看不见的东西掏钱。你若是想让在场各位入伙,就得先拿出真金白银。”
“下臣懂这个规矩。”
沙通天的下拜,带着所有人都行礼,“领主大人英明。”
宾客们心头也跟着开阔,白鹭领主开了门,那这生意也算是成了一大半。这个美梦即将开始。
“你明白那就最好不过。路恩,连夜下山,回城。”
“恭送领主。”沙通天一怔,太过匆忙,等着眼见那背影要消失,拔足上前追问道,“大人,难道没有什么话打算留给下臣了?”
路天鹰冷看了他一眼:“我身为领主,岂能与子民争利?你这买卖自个儿玩去,老二老三你们谁都不可参与,今后这神鹿庄没有我的吩咐,你们也不许来打扰沙庄主。若是发现,严惩不贷!”
“孩……孩儿遵命……”
路高轩和路逸锐脸上一白,齐齐说道。全没料到,不由得面露一丝愤恨,若是能这桩买卖能成,定然是获利匪浅。有了钱才能养更多门人,收买更多权贵……
即便不成,结交这星海大商,将来不愁没有合作机会。
但眼下路天鹰一句话就把他们之间的连接全部斩断,仿佛是在防范,这沙通天也是他们两兄弟请来的帮手。
宾客们匍匐在地,有喜有忧,这两个长公子的门路不通,那不全都便宜几个小的?
“是。谢领主大人开恩。”
沙通天脸上一阵抖动,没有白鹭领主,二路掺和,买鹿这件事就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噱头。
路天鹰一行人在一片称颂中离去。
夜色落满整个山涧,
宾客们拍拍尘土起身,转头一看才发现那沙通天也早走了。
今日在场无一不是白鹭城中的富贵人物,遇上这样有趣的买卖,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不由得有些失望,领主离去,他们本想再深谈,但这神鹿庄主却高傲的很,完全没有这个念头。
第二日过了正午,
宾客们再次汇聚在前庄中,两位长公子早早就下了山,他们遵领主之命,不得在此逗留。
但沙通天也没有亲自到场,只是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坐在巨鹿的背上,将这前前后后的账目,一笔笔算给众人听。
“这里……那里,哦,原来如此……”
按照沙庄主的本意,并不想与领主之外的人合伙,但眼下领主都开了口,不得已只好照做。
“还望沙庄主多多指教。”
“大家发财。”
听完之后神鹿山庄完全没有留客之意,宾客们识趣,也相继下山。一路上没人再提起去星海买鹿之事,只说这一路山光林影,好不美丽。
这一次来对了地方。
一头鹿,价值千金。
这个前期要投入金额实在太大,大得他们一时也拿不出来,必须回去在各自家族兄弟中好好商量一番,
卖一卖,凑一凑,说不定还有机会。
出乎众人意外,快到山脚,突听身后一个声响,却是神鹿庄主沙通天亲自来送,在山腰亭上遥遥送气:“买卖不成仁义在,各位好走,来日白鹭城再会。”
“沙庄主盛情,我等汗颜。”宾客们感动之余,也都多了点心思。这一次如有可能,一定要赚他一笔。
随着最后一个宾客离开大罗山,神鹿山庄缓缓关闭山门,再次恢复了冷清与寂静。
沉寂百年的山野别居,没有任何人踏足的痕迹。
“人都走光了。”
“是,庄主。”沙通天挥退仆从,让这些山民都回家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两日天再在这里见面。”
仆从们领命而去。
只有那神鹿八鬼,还留在庄子里看门。
他们本是在西方大沼修炼的真德教弟子,一折之境,肉身六锻修为,中了圈套险些丧命在其他炼气士手中,幸得长生宗赵玲珑前辈的恩惠才逃过一劫。
前辈有命,才来此报恩。
“庄主,没有发现奸贼进犯。”
“好,你们继续守候。”神鹿八鬼所说的歹人,江湖没有气龙,至少也得是四锻以上的高手,否则与蚊虫何异?
沙通天回到后庄鹿厩,巨鹿跑了一夜刚刚回来,显得有些疲倦。他伸手想拍拍鹿头,发现够不到,就往石阶上跨了一步。
说起和这巨鹿的缘分,还和接印师兄有点关系。
沙通天想起那个拘谨的家伙,不由猜想,这会儿他是在河边洗手,还是在用手来洗河呢?
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呀。
自己爱干净算了,他还喜欢外头干净。
“怪人。”
沙通天沉浸在巨鹿柔滑的皮毛触感,
身后响起黄雀的叫声:“沙大爷,你这鹿是哪儿捉来的,能让我骑着玩玩么?”
“这鹿能生钱,你要是骑坏了可怎么办。”沙通天怀疑地打量她上下。
“小气鬼。我,我比你轻多了。”
141 糊涂
骄傲的巨鹿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黄雀又惊又喜,得意地对沙通天扮笑脸,柔声道:“大头鹿儿,你被人挖了脑袋,好疼吗,是不是变笨了?都怪你可怜,碰上个残忍主人。”
沙通天装耳聋。
苏星魁也来了,恻恻道:“小子,你这点手段以为路天鹰会上当?我可告诉你,白鹭领主看上去糊涂,实际上精明得很,否则他岂能在这宝座上一坐就是二十年?”
“他路天鹰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老羊人,卡夫将军,四大家族早已经占领了白鹭城。”
“那又是谁提拔了卡夫这个死囚犯?曾经像你这样轻视他的人,是他的兄长。”
“这又能证明什么,眼下他就是一个糊涂的肥猪。”
沙通天并没再开口,苏星魁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快,当年这对师徒强加在他身上的曲折,他想讨回来了。
直接杀了,太容易,
起码也得是徒儿为了求生,手刃师父的画面。
必须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才算解气。
他心底的转瞬变化,有些没藏好,苏星魁察觉到一点杀气,不由得有点怂了。
“路天鹰是用他的又一个儿子的人头巩固了他的宝座。”
“我从没想过要赚路天鹰的钱,他是个穷鬼领主,又抠门又自私。”
“我要他帮我挣钱,这是他欠我的。越聪明的人越愚蠢,他要是自作聪明,就一定会上当。”
沙通天一脸说了好几句,苏星魁才结巴答道:“总之这件事,你一定不能大意。你懂的大道理,白鹭领主一定也都听过。”
“苏先生,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所有真正的胜利都是大道理的互相碾压,大道理,战无不胜。”
“不错,深得我心,咦,你怎么也会这句……”
“天下人都会。”
沙通天说完便放鹿离开,在广袤的山林间驰骋疾走,他也跟着去了,
在一处飞瀑下休息养神,空气清爽,让魂神一清,
半晌睁开眼,看见不远处溪水里有个少女,提着裤脚,正勉力朝着他这边涉来。
“喂,你不要命了,被水冲下去还得我去救你。”沙通天站起来,叫道,“懂事的,赶紧回去。”
少女没答话,还是穿了水流,爬上了岸,笑着道:“你不让我过来,可我还是做到了。”
“无聊。”
“沙大爷,你可是要下山去?”黄雀见他要走,又问道,“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这山庄里虽然好玩,可一直这样呆着,实在闷得慌……求求你了……”
“我去卖我的鹿珍,你去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的忙。”
“呵呵……你懂什么是鹿珍吗?”
“你从星海找来的不死药呀。”
“那是骗骗外面的人,让他们假装信了,再去骗骗其他的人。”沙通天轻蔑地看过来,“小丫头,这鹿珍,说白了,乃是一口长生气。即便卖到千两,万两银子,常人吃下去也多活不了三年,心情愉悦,多活三日到还可能。”
“那为什么死猫吃了,下地能跑?”
“你说呢?”
在这少女面前,精通伪装之术的神鹿庄主,意外坦然,
为何那么巧,偏偏他前脚鹿珍送到,后脚十公子的猫儿就摔死了?
“因为那猫根本没死。”黄雀想了片刻,越发离奇,惊讶道,“我二师叔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大骗子。”
沙通天笑道:“无商不奸。眼下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若能多骗点钱,能救济百姓,如何不好。”
“那么多钱你都要捐出去?”
“我就是百姓。”
“啊,我又被你骗了。”黄雀把眼神里的敬佩丢光,低声说道,“你拿你要做好事当借口,就算被戳穿了,也不会有人真的怪你,恨你,反而会赞你一声仁义心肠。”
“你倒是机灵。星海炼气士修炼靠一口气,这江湖人活着看一个借口,他们要,我给他们便是。”沙通天从溪里舀了一捧,胡乱洗了把脸。
黄雀跑过来,哀求道:“沙大爷,我不说你骗子了,那鹿珍你能给我尝尝吗?我二师叔说……我喜欢气……”
“你难道又要发病了?”
“我……我觉得很难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一天能睡……十二个时辰。”
“你是个猪啊。”
沙通天眼前晃过当年在界门口,那小女孩昏厥过去的场景,果然还是装的么?
用力打住她的手,斥道:“你个年纪轻轻,吃什么不死丸,暴殄天物。真想吃,叫你师父去骗银子来。”
黄雀顾不得手背发红作疼,只缩回来揉了下:“我二师叔其实是个好人。他在七圣山的时候,常常救济山中的人家,大家都很爱戴他的。”
“好人,会去当人锻贩子?”沙通天笑了一下,用刺骨地眼神揪住她,“别忘了,我为什么答应你们进庄。从此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可以离开一步。否则你们体内的蛊虫就会发作,咬断你们的肝肠。”
黄雀慌乱地捂住嘴,一脸惊诧,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那家伙应该被仙人抓走,炼成器灵,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沙通天读透了她的心思:“人知天知地知,这件事自然是赵玲珑仙子告诉我的。我和她是星海中的好朋友。”
少女表情更加僵硬,她被看穿了,她最大的秘密,丢掉的良心……在这神秘的神鹿庄主面前,完全没有一丝遮挡。
“是朵惹人怜惜的花儿,却又是条七步蛇……”沙通天本想用更恶毒,更丑陋的字眼羞辱这个女人,说着自己先怔住了,
他忽想起那片云海,他对那个女子许下的誓言。
他又良心到了哪里去呢?
如果那天是一道选择题,那他就是一连错了三个答案。
“对,对不起……”黄雀愧疚地低下头去,眼睛红着掉泪,“都是因为我,不然二师叔也不……”
“我不需要借口,我有自己的气。而你,要付出代价。”
沙通天说完,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他把所有杂念都抛掉,这些东西,眼下的他并不需要。
142 天地万物,皆有价码
鹿珍,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故事。
饱满的光华,晶莹的温度,没有人嫌弃,失去兴趣。
离神鹿庄主的晚宴,半个月过去仍是风头不减。
当那个被验证的消息传回,整个白鹭城都引起了轰动。领主府虽然避而不谈,但每个参加过晚宴的宾客就是最好的传声,孜孜不倦地重复他们的见闻,
或添油加醋,或自由发挥,一传十十传百,
长出脚,生出腿,
大罗山有个神鹿庄,神鹿能说人话,头上长出珍华,能让白骨生肉。
白鹭领主当场就杀了一个侍卫试药,头颅飞过山涧,半日后找回来,一小块鹿珍竟就给接上了,还完好无损,神智清醒……
诸如此类的荒谬故事,甚至更为夸张,街头巷尾却是无人不谈,无人不晓。
还没影子的鹿珍,甚至黑市里先走了货,有人高价拍卖,这是绝对的真品,当日晚宴厨子偷偷留下一瓣,一个夸张的价格……
也有许多人慕名前往大罗山,想求见神鹿庄主,
但无一例外,哪怕拿着公子们的信函,也只能吃闭门羹。
无功而返。
比起寻常小民的好奇心,前去赴宴的宾客们显然焦灼得多。神鹿庄主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所给的时间很短,
按照公布的计划,第一批他只打算添置三头神鹿,这还得他亲自去星海找,花钱雇人,一来一回也得不少时间。
这仅仅三个名额,许多人直接选择退出,正好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样慎重的做法获得了家族中最多的称赞,毕竟领主府虽说是不与子民争利,但未免也太安静了。
可见就连白鹭领主,还在试探着鹿珍的真假……贸贸然踏进去,很有可能摔成碎片……
也有人持着强烈的反对:“沙庄主乃是领主大人的贵客,到时候鹿一养成,钱财滚滚,你们就等着后悔吧!”
“哼,到时候你把钱赔光了,一文不剩,看你怎么回来交待!别想着我们会可怜你!”
“做生意就是有亏有赚,哪有什么百分百,像你们这样目光短浅的家伙,完全讲不通。”
很快,就有三个宾客在城门口集合,带着整整一车的财物去了神鹿山庄。他们起初都是在一片嘲笑和不理解中,选择坚持自己的眼光。
为了这“鹿珍”,赌上全部的身家。一人卖掉了他在城东的十三间房子,一人则是借遍了所有亲族,硬生生凑出了千把两,还有一个算是打通了诸公子的门路,求贤择士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冒险家。
许多人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这种刺激反让他们备受鼓舞。他们只担心的是,在第一块鹿珍出世之前,这些钱够不够支撑。
但结果来的比所有人期望都早。
十三天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他们在后庄远远瞧见了那三头新来的神鹿,吃着地上的嫩草,有专门的驯养师为它们擦背。
模样好看,只是还显得很幼小,不到那鹿王的一半高。头上的角初露端倪,离完全长成还隔老远,那团迷人的光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
对于沙通天的办事速度,三个宾客无一不是又惊又喜:“这才短短几天,沙庄主,您就把星海的鹿带来了?您,仙人都做不到吧!”
“我之前一个月就和星海的朋友们打过招呼,要他们帮我留意大沼泽中的鹿兽,这回算是帮了点小忙吧。”沙通天谦虚的口吻。
“小忙,何止啊。这是救了命了。”三个宾客心底盘算着,这么快小鹿就到位,按照正常的成长速度,最多三个月就该能看见鹿珍的影子。
鹿再生鹿,鹿珍加倍,如此下去,前景一片光明……
“三位放心,有我沙通天在一日,绝不会辜负了你们。”
“沙庄主您的为人,连几位公子都是赞不绝口,我们自然信得过。”
“沙某不喜欢许诺,一向都用事实说话,三位回去大可告诉你们的家人,这笔买鹿的钱太快沙某不能保证,但只要一切进展顺利,最多一年半,绝对就能赚回来。”
“我们全指望庄主您了。”
神鹿庄主并没有带三人去往后庄的念头,宾客们虽然有些急切,但也没有开口。不小心冒犯了这星海大商,总是一件愚蠢的事。
沙通天用他宝贵的时间,将三人送下山门,礼数不失。
“几位慢走,沙某就不送了。”
“庄主止步。”
这一次造访神鹿山庄,三人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这才算是落地,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百倍,言语间也多出了轻松的笑意。
就在前几天晚上,他们几乎是彻夜难眠,担心钱打了水漂。若是再没有什么消息,几乎是要带着刀来砍门。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天助我也,沙通天所言非虚,一年半后,我们除了能够得到为数不小的鹿珍,也许还能鼓捣出几个小鹿崽,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这鹿不但能下钱,下的崽也可以,简直就是一劳永逸的生意。”
“哈哈,老兄,十八个月后,我们说不定还是亲家,以后可要多多关照。”
三个买鹿人越说越得劲,兴冲冲地纵马去了,他们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带回去白鹭城。那些曾经看不起,说风凉话的家伙,一个个可都在等着他们呢。
这天晚上,白鹭城中因为这件事又起了许多风波。如果说半个月前,还有人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笑话,此刻都不得不擦一擦眼睛,
之前那个传闻,那只是一块假玉而已,借了鹿珍二字就在黑市拍出了天价……
神鹿庄主并不是骗子,他真的去星海买来了鹿……
他是真心诚意把这件事当成买卖来做,而不是骗一次就跑路。
“呀,难道这鹿珍真能发财?”人人心头有个疑惑,到底鹿珍值不值得,要花上那么多银子,才能买来短短几个时辰的命?
真可以,倒不如用那几个时辰来换些钱。
便是多活,又能如何,活着没钱,生死不如……
对于吃力气奔波的人来说,这鹿珍就是个鸡肋,但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眼底,却是个少有的好东西,多多益善。
城中最大的书舍中,许多读书人抬起头来,
他们的老师放下书卷,对这件事做了答复:“鹿珍鹿珍,至少这三四十年里,都与寻常百姓无关,你辈接着读书。”
“是。”他们遵师长教诲,用书中文字压制心底的躁动……
当晚,
三个买鹿人都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中下起了东西,充满灵气,
那是源源不断的鹿珍……
目光从白鹭城来到神鹿庄,
有人用他的鹿珍告诉所有白鹭人,
天地万物,哪怕人命,皆有价码。
买得起则活,买不起则死。
143 鹿珍竞拍会
两个多月后,一个平静的早晨,
白鹭街头飘起食物的香气,许多行人互相打着招呼,又是美好的一天。
一派安宁,忽瞧见一个小伙计飞奔过去,手中抱着厚厚的一沓,一边叫嚷,一边往后抛洒。所过之处,便是黄纸齐飞。
“哎哟,小子,看着点路!”
小伙计不小心撞着了人,顾不着道歉,抱起黄纸继续跑,继续洒。
被撞之人又气又怒,骂道:“这孙子,跑得倒是挺快。”
“发生什么事了,这样咋咋呼呼的。”旁边有人俯下身,捡起地上那黄纸,发现上面有字有画,还没看仔细,
听见有几人聚着,大声说话,手里也拿着一样的黄纸。
“陈少爷,江老哥,你们还没听说呢,鹿珍,神鹿山庄的鹿珍出货了!”
“啊,这么快,不是刚刚才买了鹿崽,就算那小鹿再怎么能吃,头上这一胎少说也得三个月吧?”
“三个月,那是最保守的算法,神鹿庄主是个老实人呐。这不,那三头小鹿崽的头胎鹿珍,后天就要拍卖了。”
“白鹭城惦记这玩意的人,不少。足足三块鹿珍,怕是一场腥风血雨呀……”
“这桩热闹,一起去瞧瞧?”
“就这么说定了,两位,两日后,金玉堂门口,不见不散。”
那说话的人走远了,
被撞之人凑过来,捡起地上黄纸看,用力揉成一团:“好啊,敢到白鹭城招摇过市,今日被我小军师蔺知遇见,算你倒霉。”
便大步朝着领主府而去,连自己这蓬头垢面,满身破洞的装束也不在乎。
……
宛如一场快雨而过,一下就是整整两天,
印着鹿珍图腾的黄纸,飘飞在白鹭城的大街小巷,十个人打扫也不够,每个时辰至少有近百人到处发放。
在坑上蹲得久些,也能离奇地瞧见一只手,送来充满爱的纸,不止两张。
那种感激,足以让人涕零。
传遍白鹭城的鹿珍竞拍会,在一股有力力量的操控下,如期开始。
刚过午时,城中最大药铺金玉堂便提前驱散闲人,关闭了大门。赶来瞧热闹的人实在太多,里头已经没有了多余的位置。再放人进去,势必会冲撞到贵客。
大部分人只能守在街上,听听里面叫价的声音,对吹脑补。一想到这是鹿珍的第一次公开,更是无尽的遗憾之情。
“呀,开始了啊,你们说这鹿珍能叫到多少?”
“三十两,有点少,就给那老羊人一个面子,一百两吧!”
“依我多年经验,应该是两百六到三百一之间才对。”
“什么,才一两鹿珍,你说值三百两?我辛辛苦苦在外跑一年兽皮,也才这个数。”说话的是个衣着不俗的男子,说话也有点神气,今日若非睡过头,他怎会和这些贱民一起在外头吃土。
他本也该进去举个牌子耍耍,有些不悦道:“那鹿珍就是个鸡肋,傻子才出这么多钱呢。我要是有这银子,不如多买几个女人。”
“唉,白鹭城这样的傻子就是太多了。”
“是啊。”不少人纷纷感叹,“我也想当这样的傻子。”
根据事先放出来的消息,这一批鹿珍,一共三小块,每块一两半,没有底价,三次落锤,价高者得。
门外等得着急,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形,都是谁把三块鹿珍拍了去。几乎都要跳到屋顶上,扒开瓦片来偷看。
“怎么还没消息,还不出来……”徘徊不定,堵着门不走。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金玉堂的朱门才缓缓打开,人群涌出三三两两被抓住,怎么样了,鹿珍怎么样了?哪个傻子得手了?快说,说啊……
“你再说一遍?”
听到最终的结果后,众人都是陷入呆滞,转身好笑地离去,“这不是傻了,这是疯了!哈哈哈,这帮疯子,疯子!”
根据这些见证者所说,整个竞拍会一波三折,普通席只有做表情,两三个回合之后,交锋就只发生在二楼那几个贵宾黑间里,他们从头到尾也不敢再碰嘴唇。
黑间里的人物身份神秘,必须出具领主府的文书,即便是药铺也无从知晓。出手阔绰,每次加价至少也是百两。一来一去,眨眼间那价格就飚得不可思议。
超出贤士馆众多豪杰的预测,就算是第一次有些加成,这一两鹿珍的价值,至多也仅该在五六百两之间,但事实还是打了所有人的脸。
这三块鹿珍最后无一例外,全部被663号的神秘豪商收走,没有一块低于千两,最贵的一块也最大,品相最饱满甚至逼近两千。
“立刻给我去查,这663号是谁!他拍鹿珍有什么用,我一个时辰内就要知道!”失败的其他黑间人物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拍裂了木桌。这样的失败,让他们倍觉颜面无光,无法忍受。
轰轰烈烈的鹿珍竞拍会,白鹭百姓只有远远观望,越发觉得那小小的珠子,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关乎金钱的数字夸张到这样一个地步,骤然之间便失去了所有意义,一千如何,一万又如何,都是无从触碰的无用之物。
他们可以自然地谈论起鹿珍,再也不必存什么嫉妒的心思。还可以嬉笑怒骂,都是些喝多了的,吃撑了的玩意……
而先前曾经大肆嘲笑,打击过那三个买鹿人的人,立刻吃瘪。因为单单这一次竞拍会,那三人就赚到了大笔的银子,这都是现成的利益。
按照之前划分好的利润,三个买鹿人和神鹿山庄除去饲养费等杂项后,五五分成,一下子回了一大口血,之前买鹿的银子也回来了五分之一。
“这才两个月呢!”看得旁人眼红不已,这钱生钱的速度可太快了。几乎就是杀了七八个头的利滚利,简直把他们老娘都给杀了。
“照此来看,一年半就是回本大赚。到时候就算是转手卖鹿,也很容易。”
买鹿人得意洋洋,笑吟吟地喝茶:“之前叫你们跟着投钱一起买鹿,你们没胆子,现在知道后悔了?”
“这还只是第一波,接下去还有呢,三个月一次,沙庄主是个最讲信誉的人。”另外两个买鹿人也来了,这样装逼的时刻他绝不会错过。
144 快,快拿来
“诸位,最后给你们个忠告,这买鹿要趁早。沙庄主前天与我们透露过一个秘密,这星海神鹿只长在星海大沼泽里,因为肉质鲜美又滋阴补阳,被星海人大肆捕杀,眼下是死得死伤得伤,数量极为稀少,不超过一百头咯……”
“这么少,这么好的鹿不是立刻要死绝了?”有人骂骂咧咧,这些挨千刀的星海人,从来没为他们这些江湖同族考虑过。
“谁说不是呢,所以沙庄主才花大价钱从星海猎人那儿买鹿,养在江湖也是功德一件。不过这毕竟是星海的种,这神鹿来了江湖第一代还可以,后面几代就很难再下崽了。照此下去,神鹿的数量会越来越稀缺,按照他老人家估计,未来十年内,如果没有办法解决神鹿退化的问题,鹿珍的最终产量,将不会超过1300枚。”
养鹿人说得煞有其事,众人都听得入迷,最多就一千枚,那用一枚少一枚,剩下的不就更值钱了,这鹿珍说不定还能涨价,变成传家宝的前途?
“这鹿珍不是种庄稼,里头的门道杂着呢,沙庄主也是潜心研究了将近四十年,这才找出一点诀窍。换了别人,谁敢把星海的魔兽捉到江湖来?”买鹿人毫不脸红,就给沙通天吹上了,这无形中也是在吹他自己。
众人纷纷点头,听说沙通天是个百岁神仙,现在看来,这是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啊。
剩下那两个养鹿人愣了一下,并不知情,也只能跟着道:“不错,沙庄主乃是不世处的天才,如果没有他,这鹿珍的秘密就要永远消失在星海沼泽中。咱们也见不到这么美丽的兽灵了。”
“可恶的星海人,为什么要吃这么可爱的小兽。”在场的一些贵妇人留下了悲伤的泪水。
氛围一片肃穆,这是一个江湖人向星海人抗争,捍卫生灵性命的故事。
就在赞叹感慨声里,突有一人挤进人群,大声叫醒所有人:“各位你们冷静一点,这什么狗屁鹿珍就是个天大的骗局,要是真有这样的长生药,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说过?老子祖上也去过星海,就没见过这样好笑的玩意。”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相貌甚至有点猥琐的汉子,脸上有些青肿似乎刚刚被人揍过。
蔺知见都看向他,又叫道:“你们听我小军师一句,不要跟着掉进钱眼,最后亏得一文钱都不剩。这件事我已经向领主……”
“哪来的臭乞丐,忒得碍眼,滚开!”三个买鹿人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呀,别打了,要死人了……”
蔺知痛腹背中招,得打起滚来,嘴巴里满是血糊。
“等等,他好像是领主府的人……”
“哼,一条快饿死的狗,能落到这步田地,定是被领主府撵出来了。”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脏乞丐,说,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没偷!”蔺知大叫一声,“刚才谁说我是狗,我刚刚才去找领主进谏。领主忙着没来得及见我,我等等还要再去。”
“一个傻子。走,去花楼品茶。哈哈哈”
谁都投来耻笑的眼神,买鹿人将他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还不忘踢上几脚。
过了很久,那些指点的眼神才散去,
蔺知挣扎着起身,咳出几口血,脚步也有些颤抖……
路上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
“哈哈哈,那些有钱人,真是没有底线。”
“为了几个时辰,舍得出千把银子。瞧我们,一年到头还挣不到一个零头,这又怎么了,我们活得开心呐。”
“算起来,老子一辈子都不值别人一个多时辰。”
“哈哈哈,我只值得半个时辰……”
“要不咱们也去那神鹿山庄走一趟,看看?”
“拉倒吧,那巨鹿比你全家都值钱,谁能买的起这大宝贝?”
两个菜农谈论得热闹,一个狼狈的家伙走过去,轻蔑瞪了他们一样:“你们,都是帮无可救药的饭桶,这么拙劣的骗局都看不出来。”
“你骂谁呢?”
“我骂那沙通天,你们还不配我骂!”蔺知没稳住,被一脚踹进从臭水沟里,顿时头破血流,伤口遇水火辣辣的疼。
这一次,他晕倒,直到黑夜才爬起……
……
城东,一处华美宅院,姓何,
这里躺着一位重病的垂危老人,围城一战前深受领主倚重,被尊为城主师。当年一个念头决定多少人的命运,眼下却是拂袖木偶般唯有瑟瑟。
“鹿珍,鹿珍……”在孙女的帮助下,老人从病榻勉强伸出一只手掌,嘶声叫道,“都这么久了,鹿珍怎么还没来?叶儿,快去催催你爹,把鹿珍买来……无论多少钱……咱们何家……都出得起……”
“爷爷,竞拍会应该刚刚结束,爹一定带着鹿珍回来了。您在等等……”
“等,等,我等了多久了……等不起了哟……”
老人早该瞑目,全靠着最后一口执着才能苟活,神智却是极为清醒,丝毫不弱于壮年。
桌上摆放着一个食盒,里头已经空了,这是上回何家家主好不容易从领主那里讨来。还是念在何家这多年的功勋,能赐下一颗鹿珍,让本已经脑瘫的何老祖能够恢复神智,最后向儿女道别。
但出乎所有儿孙意料,清醒过来的何老祖没有急着交代后事,却有了更大的奢望,就是活下去。
“给我……鹿珍,再给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老人的呼唤越发微弱下去,小孙女看得都掉下眼泪:“爷爷,别说了,疼。”
终于,门口脚步声响起,
“鹿珍呢,鹿珍买回来了?”瘫软的何老祖一下子兴奋,但看见三个儿子都是两手空空,明白一切,“什么……没买到,你们可是带了整整两千两!你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爹,这不能怪大哥,对方……对方势在必得,我们,根本没有反手之力。”
“是啊,爹,我们拼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你们兄弟都是一条心,舍不得……再给我这老头子花钱了……”病榻上发出一声阴森森,不给解释机会,“咳咳咳,看来我命就在今日。”
“爹,您别动气。今日的罪责,做儿子的万死难恕。”三个儿子愧疚地就要上前,被那眼神狠狠打开。
何老祖突然挺直,戳着指头:“你们这几个不孝的东西,不得……不得好死……哇……”口吐鲜血,飞溅当场。
“爹!”
“爷爷!”
儿孙们急忙扑上去,才发现何老祖眼睛怒瞪,气却咽了下去,心脉跟着寸断。
顿时屋子里充满了一股悲痛,哀嚎地哭叫声,
一两鹿珍下肚,何家老祖这样要下棺材的人,硬是多扛了一个月,一口气撑到鹿珍来之前,足以证明鹿珍的奇效。
孙女呜呜哭道:“可恨鹿珍太少,不然爷爷定能活到明年。”
“立刻去把那663号查出来,敢和我们何家作对,他是不想在白鹭城混了!”
“若非此人,爹也不会死。”
噩耗传出,整个何宅上下一片哀号,毫无疑问,那663号,就是他们的杀祖大仇。
145 去星海买鹿
白鹭何家在城中有头有脸,和领主府也说得上话。
这老祖宗仙逝的消息很快就成为附近的热谈,
一些有心人自然而然,就跟前几日的鹿珍会联系在一块,私底下议论着:“呀,怪不得喊价那么狠呢,原来家里是等着死人。”
“果然是买命啊……”
“等等,这鹿珍都买到手了,老头子的命怎么还是没留住?”
“这还不简单,若你是何家家主,你舍得?这么多钱财,通通丢进窟窿眼里去?”
“唉,还不如丢进去呢,起码还能有个回来的声儿。”
“作孽啊……”
几个人三言二语,就把那神秘的663号扣在了何家头上,
这样的“内幕”渐渐地就传开。
还沉浸在悲痛中的何家人,反倒是最后几个知晓,一开始都是非常生气,把那胡说的人打了一顿。
但很快才意识到,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的拳脚对于澄清无用,只能是“仗势欺人”。
何家家主变得非常困扰,
光这一下午就来了许多客人,表面上是吊丧,实际都是为了鹿珍而来。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客人们都脸色愠怒,反倒是越描越黑。
“既然何兄不愿相告,那我们就告辞了。再会。”客人俱是面色阴沉离去。
何家家主最讲究名誉之人,短短几日之间就成了不肖子孙,无情无义:“啊,这到底是谁在造谣,可恶啊!千万不要让我揪出你!”
若是何老祖还在世到罢了,受些委屈也无妨……
可查来查去,仍是没有半点那663号的影踪,他仿佛根本不存在。
何家家主越想越气,当晚怒极攻心,差点就随着到天上去了。
这件事也在风声之中,但很快就被白鹭百姓公认为是一场演技,非常拙劣和卑鄙。
为富不仁的何家,在白鹭城的声望顿时一落千丈,哪怕是偷馒头的贼也瞧不起。
贤士馆那边,二公子路高轩毫不留情,直接让门人借着这件事在领主府狠狠地告了一状,罪名就是大不孝。
这个季节,一件小事也变得微妙起来,何况是带了“鹿珍”二字。
一树压死千株草,任你一高斗一高。
“何大头这次是自取死路,要么就缩头,可笑偏偏又想出风头,又舍不得荷包,糊涂啊……”择士馆里惋惜着抄录字帖,写下一个孝字,“父亲最看重这伦理天理,这一次也怨不得我了。”
即便是与何家素来交好的三公子,这一次也选择明哲保身,不再与何家来往,遑论其他……
鹿珍竞拍会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人再怀疑鹿珍的价值和功效,那光明的前景在冲着白鹭城招手。
口碑就是最好的宣传。
接下来,短短一个月内,
出城前往神鹿山庄的人便是络绎不绝。
人人都知晓,若没有诸公子的引荐书信,断断见不到沙庄主本人。还是那个规矩,这生意他只和白鹭领主一家做。
贤士馆成了第一个发财,诸公子中尤以两位长公子,赚得盆满钵满。
“去星海买鹿!”
即便是再穷的人,哪怕连饭都吃不上,也奔走着凑份子,十人不够,那就百人千人,一定要去认购一头神鹿,将来鹿产鹿珍,鹿再生鹿,子子孙孙真就无穷无尽,钱财亦是无穷无尽。
有一头神鹿在,后半辈子根本不必再干活,白鹭城里有的是钱多人傻的老不死,他们躺着就能吃饭。
刚刚从战火中脱身,迎来了这样一个命运转折点,是一种天赐的激励。
感谢白鹭王!
没人知道在这个夏天,到底有多少人搭上金银,在神鹿山庄买了鹿。
就像是一声声蝉鸣,初听时都是极美极空灵。
蝉鸣足以心醉,谁还会记着,要去找到藏在树叶里的那只丑陋的昆虫呢?
只能看到前往大罗山本是一条荒凉小道,最最凶恶的无人地,沿途一夜之间春笋一般开了客栈,茶棚,野物铺,各式各样的小店。
山脚下撞见人五句里,必有三句就在谈论这鹿珍,难得一见的不死神药。那是围城时从没有过的希望,生命的热切,让人感到白鹭城恢复了昔日的荣光。
有一种“木头鹿雕”吉祥物卖的最好。店门口挂着神鹿山庄的牌子,负责招呼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据说这些木雕都是她的手艺,颇见心思。
去神鹿山庄的人,许多运气差点没寻着诸公子的门路,托了这小姑娘的福,可以买一个鹿雕进山庄参观游览。倒是发了点小财。
但凡人气鼎盛的地方,恶鬼便不敢出没,大罗山脚云气腾腾而上,宛如一座仙家福地。一日之内云龙三道吐息,引来许多惊骇的注视眼光。
“沙庄主真乃神人也!”
……
领主府最近有点热闹,大约是沾了发财的,喜气虽比不上神鹿山庄,可府上也是客来礼往。
就在上个月底的同一天,三公子新得了一个女儿,二公子添了一个儿子,白鹭城双喜临门。求贤馆为此整整庆贺了三天,赏赐无数。
路恩躬身走进书房,瞧见路天鹰还在看镜,犹豫片刻说道:“领主,神鹿山庄那几个巨人方才送来贺礼,一两鹿王珍,一株半人高的长生树。”
“老二做的不错,该赏。将鹿王珍给本领主的孙儿送去。”
路天鹰对孙辈的看重,在白鹭城不是个秘密。他失去了严父的面具,变成了怜惜慈祥的爷爷,这种剧烈的反差常常让路高轩二人面露不适。
“大人,最近城中有些风声……”
“说。”路天鹰半只耳朵听完,旋即打断道,“那些贱民怎么可能……路恩,你多心了。”
“毕竟是许多人亲眼所见。”
路天鹰一笑道:“顶多就是想想,那星海神鹿那么贵重,要多少人家合在一起才能买到?那沙通天不敢做这样风险的买卖。到时候出个万一,一场瘟疫鹿养死了,地震悬崖塌了,有人眼红报复……几百人涌上他山庄,一人一脚,还不把他给急哭咯。他顶多就欺负欺负那些富家纨绔。”
“领主言之有理,老奴才也去城外瞥过,始终没搞明白这神鹿庄在搞什么名堂。看他的样子,能建得起这般奢华的山庄,不至于连十头鹿都买不起。”
“他胆子小啊。”路天鹰话锋一转,“啧,你的意思是?”
“领主,老奴怀疑他是别有用心,卖鹿是假,实则收买人心。他要赚白鹭城的钱,就把整个白鹭城都变成他手底下的伙计。”
“他想要卖,当然要先买,像鹿珍这种买卖,他一个外来人,单枪匹马决计做不成。”对于路恩的怀疑与担忧,路天鹰始终自在得很,视线从头到尾不曾离开镜子。
“现在沙通天本人,还有那座山庄无时无刻不处于咱们的包围之下,他人能走,钱得留下,想带走钱,先留下命。”
路天鹰叹息般说道:“鹿珍,可真是个好东西……今日倒应了苏星魁这老家伙,当年那句大道理,任是什么人,一旦贪了心,就离上当不远了……路恩,这沙通天最大的破绽,就是太真。那日在后庄,他竟能诱得本领主都黑了心,立刻把那巨鹿占为己有……”
“贪婪是人生大忌,所以领主您才让苏先生去教三位公子,是想教他们明白。”
“可惜那两个混账半点都没悟透,什么万人敌剑术,经济时局的韬略,统统都是放屁,被骗了整整四年才悟了一丝。你说说,真是饭桶。”路天鹰一提起还是生气。
苏星魁不学无术,白鹭领主早就知情。
对于这件事,路恩算是仅有的知情人,颔首说道:“若是鹿生小鹿,小鹿生鹿珍的故事为真,那神鹿庄的法子可行,这些鹿迟早都是领主大人您的。若是个骗局,除了那鹿王其他神鹿一无所用,您再出面揭露,将此人拿下,既可取信百姓,又能壮实空虚的内库,可谓是一举两得。”
“四族早就不成气候,这卡夫哪来的底气,又差人来要粮饷。本领主自己都饿着肚子,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若是能让城中那些肥猪吐出来一些……”路天鹰颇有怨气,“那些家伙竟比本领主还要富裕,路恩,你说这还有法理可言?”
“这些人在围城的时候发了大财,领主您顾全大局,为了稳固人心,才没有对他们动手。眼下时机成熟,确实该打压打压。”
“如此说来,这沙通天来的真是时候。”路天鹰露出一丝胜利,“对了,他是不是又要回星海买鹿?立刻派人去,传他来府上见本领主,我要好好慰劳这功臣一番。”
路恩立刻吩咐下去。
146 财神入城
大罗山脚,三骑轻骑呼啸破风,眨眼便上了山门。
外人看来,又是从白鹭城而来的买鹿人。但实际上,这三骑都有神鹿山庄的令牌,早有巨汉在庄门口接应,畅通无阻。
进庄之后,三人立刻前去庄主书房复命:“庄主,遵您吩咐,那鹿珍我们给买回来了。”
“你们做的很好,没有让我失望。”
三人将663号玉牌呈上,恭敬说道:“一切如您所料。”
为了躲风头,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在城中一处地窖藏了几日。
“花了多少银子,才这么点?”
沙通天听到数字,并未惊喜反倒有些失望:“把这三块鹿珍放在盒子里装好,明日给路鸿羽送去。”
“是。六公子?”三人一愣,还是照做,“属下遵命。”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沙通天这才卸去肩头的重担,靠着椅子闭眼休息了会儿:“这些白鹭人可真是贪心得厉害,想赚大钱又不肯出本,就等着天上下金子雨……”
“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懊丧,一切的美梦,全都变成一个泡影。”
“真正的地狱之门,在那时才算是徐徐开启,大劫之下,无人可逃……”
这些天他实在是太疲倦,每天见不完的买鹿人,要把同样的说辞重复上百遍。自从回到江湖,他几乎没有时间好好练功,连掌教让他寻人的事都不得不耽搁。
这样值得吗?他会说,值得。
自从他知道了那一件事,他这次来江湖就只剩下一个目的……绝对不可以原谅,沾染不义鲜血之手,必要遭受蚀骨的折磨……
因为之前的谋划有了成效,第二批买鹿的数量早就凑够,或者说第三,第四批也够了……
就这一点上,沙通天尚且满意。
一直拖延,是因为去星海买鹿的日子早就确定,星海那边也要准备,提前也不现实。
“走吧。”沙通天稍作休憩,便准备出发,这里不能使用飞天梭,他必须靠真气赶路才能在最快时间达到界门。
这也是一个极大的消耗,能坚持下来更多的是靠长跑的意志力。
刚要下山,就看见白鹭城的使者赶到,硬生生将他拦下:“神鹿庄主,领主大人有命,请您立刻入城。”
“领主可还有别的话?”
使者只带了这一句,沙通天也作罢,让他先回去复命。
神鹿八鬼只有四个还在庄中,走过来道:“庄主,这么突然,会不会有诈,要不要属下先去试探?”
“无妨,那领主府我去得多了。大鬼,劳你替我走一趟,去沼泽找我师兄,捉鹿的事请他卖我个面子。他要是没空……呃,你就求求那四岁……不,五岁小孩子,他拳头也蛮硬的。”
“属下遵命。”
“八鬼,你随我走一趟。”
“多谢庄主。”八鬼欣喜答道。
当下沙通天也就改变了行程,主仆二人快马扬鞭,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白鹭城下,看见城门口熙熙攘攘,许多脖子伸得高高,像是在特意等什么人。
八鬼年纪最轻,警觉不小:“庄主,这情况有点不对。”
“人确实太多了。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沙通天挽住马鞭,并未急着进城,一个人提前下了马。
他混入人群,听到人语议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不知谁提前走漏了风声,神鹿庄主沙通天受宣入城,要与领主商讨白鹭运数。
在白鹭心中,神鹿庄主早就等同于财神,财神驾到这消息引发轰动,城门口不是人满为患,而是几乎要挤塌。除了热情的白鹭百姓,还有不少来自封城,甚至飞狐,枫叶两城的人。
“唉,至于吗?”
沙通天这才知晓,原来他百岁神人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关北。若是放到前世,也是个一个草根白手起家,一夜涨粉百万的励志故事。
“怎么都是些大姐大妈,歪瓜裂枣,粉丝质量堪忧啊……”
眼见着暴露身份,就是要被淹死。沙通天无法,只有让八鬼冒充他引走百姓,自己遮住下巴悄然入城。
到了领主府,沙通天有贤士馆令牌,通报之后很快便被请入。
“沙庄主,领主大人在书房等您。”
“有劳带路。”
头顶太阳毒辣,便是这一阵,就是满手的汗。
进府的大院子里,沙通天看见有个人影,
侍从见他慢下来,弯着腰解释道:“这人呀,在这儿跪了整整一个月了,每天早上来,晚上去,还怪坚持的。可领主压根没有见他的意思,就让他在这儿跪到死。”
沙通天看这人眼熟:“他是不是姓蔺?”
“这样的小人物,庄主竟认得?”
“听说过,是个不回头的憨人。”
“了不得,了不得。”侍从随口道,“他以前的主子领了差事办砸,没能回来。这小子就像条狗一样四处流窜。其实他也算聪明,若不选那位公子,他根本当不了领主府的门人。”
“哪一位?”沙通天特意问道。
侍从伸出一个手掌,慢慢压下来一根,见没人瞧见:“庄主,咱们还是快走吧。”
沙通天赞同。
快走到头,回身看见那身影依旧没起来,双腿大约早就麻木,眼睛在失水中完全失去功能。最多一个时辰,重重栽倒。
……
“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自从得了星海宝物,路天鹰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看见什么人,就会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你看见了,镜子普普通通的……”
他终日看镜擦镜,其他什么都不干,美女白骨全都抛掉,有时入迷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这个架势只有在他娶新夫人的时候,下人们才侥幸见到过,一个个都是敢害怕不敢抬头。
这期间不论什么人求见,即便是路恩走到跟前,路天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喃喃自语,那是一个人的青春,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能在这镜子里看到……
“想当年,与兄长放马南山,何等潇洒,说将来要一同执掌白鹭,统一北境,哈哈哈,快哉……”
“想当年,与吾大头儿鞭指江潮,哈哈哈,看大流横出,英雄断头,一个个全都是鸡犬落汤……”
“想当年,大敌兵临,城破只在朝夕,人人都吵着开门投降……若非吾当机立断,拔剑杀贼,焉能有今日,今日……”
当年,也不过就是昨日……
再多个昨日,也不过是一个个相似的梦境……
无数个当年之后,路天鹰忽然站起身来,脸上一片赤红,大喝道:“来人啊,来人啊!”
待到侍卫们如临大敌地冲进来,听领主怒斥道:“立刻把这妖镜砸碎,一块都不要留下!现在就砸,你们倒是砸啊!”
147 小军师的抱负
这可是领主心尖上的东西,哪个敢动就是醉昏了头。事后算账,也不是第一回发生。
“领主大人,您……”就在侍卫们犹豫不决,“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路天鹰眼睛一下暗了,变成一个泄气的圆球,俯身抱住地上那面镜子,语气里竟带了点哭腔:“兄长,大头儿……”
转身伏在榻上,长久都没爬起来。
就当众人以为他悲痛欲绝,那哭声止了,变成一种强烈的嫉恨:“命,命……为何不多给我一些,再给我一些……”
一对赤红的眸子腾得闪烁起来。
侍从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裸的杀气,全都面如土色。
“刚才,是谁要打碎本领主的宝镜?”路天鹰阴沉着起身,所过之处人人连退,目光就是一剑。先刺倒一个,再刺下一个,剩下的全被撵出大门去。
一个人影刚巧进门,众人找到了救命稻草,赶忙道:“沙大师,您可算是来了。领主,领主他发……发怒了!”
“天威雷鸣,并不奇怪。”沙通天伸手说道,“你们退下,这里交给我就是。”
侍从们略一犹豫,退至门后。
“领主,是下臣来了。”沙通天一人进屋,高笑说道。
路天鹰仍未清醒,用一种极为陌生和敌意的眼神,嘴里嚷着:“就是你要打碎本领主的宝镜?来人呐!”
沙通天用更高的声音打断他:“领主,你看得太深了。这镜子不该这样看,得放得远些。”
这嗓音仿佛有一种魔力。
“你,大胆……”路天鹰听得入迷,气势先弱了,身子跟着都轻飘许多。再一晃神缓缓醒转,手中镜子已经被夺走。
前边的人影渐渐清晰,却是沙通天一手将镜子扣在了房梁上,反面朝上。
“我……失态了,让庄主见笑。”路天鹰擦掉额头冷汗,呼着气坐回到软椅上。对于刚才做过的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沙通天不露笑声:“领主,这古镜跟随一位星海仙子,照的不是人的貌而是心,心的美丑。”
“果然是照心之镜。”
“您方才看见什么了?”
“我……本领主看见,我父亲……”
“老领主?”
路天鹰陷入了回忆之中:“是他临终前一刻,躺在床上,用力挽住我的手说,日后若是你兄长残暴无道,你也不必顾念什么兄弟之情……我难以答应,但迫于父命,不得已还是点头……我们都是白鹭王的血脉呀……”
连连的摇头,此时的白鹭领主露出了少见的脆弱一面,他还想着那镜子,起身,手朝着房梁伸去。
沙通天上前阻止了他:“领主的苦衷,下臣相信,后人自会给您一个公断。”
“真的吗?”
路天鹰稍稍镇定,近乎恳求,
沙通天再次肯定:“一定。”
出乎他意料,路天鹰欣慰之下,毫无预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隔着两层皮肤,同样流动的血缘如有感应,原主的记忆腾得跳了一下。
距离上一次这样亲密的动作,不知多少个年头流去了。
路天鹰脸上恢复神气,大声说道:“沙庄主当是白鹭忠臣。哈哈哈……”目光再次落到镜子上,却也不敢轻易拿下。每每回头看一眼,就觉得无比安宁。
二人在书房中相谈甚欢,整整大半个时辰,常常有笑声传出。
守在外头的侍卫皆是暗暗吃惊,这沙庄主一来,领主便不再乱杀人,也不折腾了,神鹿庄主的本领果然高明莫测。
入城一路上碰见的事儿,上到守城的卒,下到赶车的牛,沙通天说得惟妙惟肖。
路天鹰笑了一下:“这才短短一两个月,比起庄主的名声,倒是我白鹭城门太矮小了。”
“那都是借了领主大人您的威望。”
“庄主谦虚。”
“来书房的路上,下臣还看见一个怪人,头顶着烈日暴晒,却是长跪不起,凭着一股劲硬生生撑着……听下人们说,他已经跪整整一个月,这般坚持倒是少见。”沙通天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是说蔺知那小子,他竟然还没死?”路天鹰早就忘掉了他,此时有些好奇,一招手,“来人,去把那蔺知叫进来。”
院子里。
脏兮兮,臭烘烘的破烂粗衣晃动着,像是一个被抽取根基的木塔:“我……要……见……”
两眼不能视物,耳朵几乎也聋了,剩下所有感觉丧失……
根本意识不到有人接近,身体还在,意识下线……
咕咕咕咕咚……被拖到阴凉处灌了半天井水,勉强清醒过来,眼睛是两个煮熟的生鸡蛋。
“什么,领主……大人肯见我了?”蔺知得了口气,立刻挣扎起来,“我去,我现在就去!”
“就你这个乞丐样子,也配见领主?”
“你们懂什么,这身破衣是我的护身甲,都让开。”
他兴冲冲地奔进书房,旁若无人大叫,“大人,那沙通天蛊惑人心,罪大恶极,千万不要纵容了此人。”
“但凡是鼓吹要去神鹿山庄买鹿的人,都该下大牢!”
“若是大人信得过,属下愿意效犬马之劳,将那骗子的把戏全部拆穿。”
“蔺知,你想了整整一个月,这回还是要劝我吗?”路天鹰余光扫去,沙通天一旁默立,眼也没抬过。
蔺知喊得太用力,此时胸口喘不上气来,他强忍住道:“不论多少次,哪怕再来一个月,属下同样是这一番话。对领主,对白鹭城的一片赤心,不论多久都不会改变。天地可鉴。”
“好,难为你了,那你就再去外头跪上一个月吧。也让关北人瞧瞧,我白鹭城忠臣风骨尚在。”
“属下遵……领主大人?!”蔺知腿软在地,一脸绝望,万没想到路天鹰叫他进来,只是想确认他的生死而已。
他这时才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人,却不认识,本想求求那人帮自己说话。
听路天鹰的呼唤,显得极为亲切,带着“庄主”二字……
蔺知不由大吃一惊,叫道:“难道你……就是那沙通天!”
顿时面色通红,知道中了设计,手也不拜了:“你要杀我,就给我一个痛快,吾乃国士,可杀不可辱。”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领主大人,不会杀你。”
“沙庄主,这碍眼的小子就交由你处置。要打要罚,都遵你的愿,且不可再让他出现在领主府。”
“领主大人!”比蔺知求情更快,沙通天先谢过。
148 四公子的义随
穿过花园的时候,沙通天瞧着群芳芬芳,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良久,折下一枝来:“这些花都是新栽的吧,以前都没见过。是我当时太匆忙?”
蔺知双手被捆,嘀咕着道:“就会装模作样,总共都没来过两回。是新栽的,三年前围城之后。”
“怪不得。”沙通天笑声,转身将手里那枝花插在蔺知头上。
蔺知暴怒起来:“你在做什么?快拔了去!”
“这花养了些灵气,你戴着对身体痊愈有好处,小心急火攻心暴死。”
沙通天随口说完,迎面遇上一个鲜艳绿影,
却是路高轩提着木剑大步赶来,举手叫道:“沙庄主,沙庄主……听说你躲开城门早就进来了,果然在此,哈哈哈,咱们又见面了!”
态度温和,与当日在山庄中大为不同。
沙通天受宠若惊,寒暄了几句。
路高轩握住他的手,掩口低语道:“庄主,借一步说话。”
“自然。”
沙通天让侍卫将蔺知看好,与路高轩来到假山背后,荫凉遮住他们影子。
还未开口,就见路高轩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个小锦盒,半开一条缝,露出晶莹玉气。使人一眼可知,这里头藏着件不可多得的灵物。
沙通天不动声色:“二公子,这是何意?”
“听说庄主将赴星海,请为我留意。”
沙通天低头瞧了眼,路高轩依旧将锦盒塞进他的袖子:“二公子也要买鹿?可领主……”
“天知地知,庄主知我心。”
“那下臣,就谢过公子了。”
送走路高轩,沙通天一人从假山绕了出来,从侍卫手中将蔺知领走。免不得一些打点,侍卫们欢喜地走了。
从领主府出来,蔺知怀疑地看着他:“你与二公子也有交情?”
沙通天并未回答,反问道:“蔺兄,听说你以前做过公子的义随,敢问是哪一位?”
“真没想到神鹿庄主还对我感兴趣。”
“不敢,蔺兄小军师之名,大国士之才。”
“白鹭领主不在,你这些话免了……是四公子,就是捅了大篓子被领主砍头的那个蠢猪。”蔺知直言不讳,口气渐渐变了,“我是曾经追随过他,可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一次喝醉酒从城楼上摔了下去,反连累我受罚被赶出了领主府。该死。”
“那四公子在时,你就是这样的态度?你们主仆之间倒是有趣。”
蔺知自嘲一笑:“我哪敢啊?这混账东西自从拜了苏星魁为师,便脱胎换骨,心思变得比蛇还阴。过去我还能和他喝几杯,这之后只能跪在地上吃饭……为了自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讨好他,给他洗脚盆,舔床板,做各种各样肮脏的事……哈哈哈,本以为他能让我一展才华,没想到一下子就死了……死得好!”
“蔺兄,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悲痛了。”
沙通天咀嚼片刻,大约当年的蔺知乃是个极为温和的书生,这将近六年落魄时光,消磨了他的才气,给了他无穷无尽的戾气和怨气。
这种邪恶的滋养,他体内的骷髅真气极为享受。
“你哪里听出我难过?”蔺知越说越生气,一拳打在胸口,“我只是可惜我,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为了那蠢猪,什么前程都断送了……”
“从四公子身边离去,这些年,蔺兄又怎么样了?”
“你管得可真够多的。能怎样,活着。围城那会儿,老子还冲上去扛过十几具血尸,上阵杀敌,那才叫痛快呢……”
说话间两人到了落脚的旅舍,沙通天叫了几个菜,两个杯子,两人边吃边说。
“你这人真是古怪。”蔺知见沙通天意外客气,平日本就少有人说话,此时神情也缓和些,“是六公子收留了我。”
“六公子?这么说,你现在是六公子的人咯。”
“你住口!”蔺知愤怒地冲直身躯,一拍桌板,“我是领主府的门人,一辈子只能选一个主子。那路路沙虽然对我不义,可我这辈子也只追随他一人。你这种铜臭狗商,哪里懂得这些,不吃了不吃了,恶心……”
起身就要走,还是沙通天拉住他,才回到桌子旁。实在是饿坏了,一动筷子就咔擦擦停不下来,嘴巴边全是油星子,边吃边骂:“这也是人吃的?”
沙通天看着他吃,没动筷子。
蔺知反应过来:“你怎么不吃,这菜里头你下了毒?”
“哪能,只是这菜太难吃了呀。”
“对吧,我刚就说了。”蔺知把大肉片吞下去,“难吃到这个份上,根本连咬的资格都没有。”
沙通天笑了声,问道:“蔺兄,听说当年领主本来打算立六公子为继承人,这件事可是真的?”
“领主的心思,谁猜得到?就算有,那一场意外害六公子成了残废,也没可能了。”蔺知不满脸不开心,“六公子可比那蠢猪强多了,要是他能继位,才是白鹭城之福。可惜天意弄人呐,去年六公子为了避嫌,把所有门人仆从都遣散了……”
“蔺兄,你在白鹭城游戏人间,何等潇洒,怎么这个节骨眼寻思跳出来要以死相谏?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大胆说出来,我去为你解释。”
“你真肯为我去向领主求情?”
“老羊人说一不二。”
蔺知听完,思索了许久,不防备打了个饱嗝,脸一红道:“再不去进谏,我都要饿死了,在领主府跪着起码……还管饭啊,混账!”
“就是为了两顿饭?”
“不然你以为什么?”
沙通天不由哑然,原来蔺知这法子还是迫于无奈。失望地起身:“我本以为你是个忠义之士,没想到我错了,小子,你滚吧。”
蔺知见他翻脸,这饭钱也不知付不付,猛地拍下筷子:“我……我对白鹭城忠心耿耿,你凭什么羞辱我?”
沙通天将路高轩给他的锦盒推到蔺知面前:“就凭这个。我给你钱,你替我做一件事,咱们既往不咎。”
“休想,我蔺知是白鹭城的铁骨好汉,岂会……”蔺知手在锦盒上抚摸而过,“你给点蝇头小利想收买我,你心虚了。沙通天,你的鹿珍果然是假的!”
149 六公子
“是真是假,你说了可不算。”沙通天将桌上的菜扣在他脸上,碎瓷四裂,顿时五颜六色。
蔺知向后摔倒在地,捂着脸上的血:“你疯子!”
“古人有云,窃钩者诛窃国侯,真如你所说,我这星海神鹿的买卖做不成,那我也不是你一句随便骗子可以调侃。”
“那你……你分明就是骗子!”
“我是梦术师。这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就是人人都想着发财,我是帮他们做梦的人。”
蔺知找来白布想擦掉脸上的酸辣,一转眼领口被整个提起,
沙通天的眼睛盯着他:“蔺知,我要你去一个个说,逢人就骂,沙通天是个大骗子,鹿珍就是颗好看的破石头,一无所用。直到有一天,你被人打死才可以停下,听清楚了吗?”
蔺知暴怒无比:“你这是什么用意,你看不起我?我告诉你,你今天放我回去,明天你的骗局就天下大白,你完了沙通天,我告诉你,你和你的山庄全完了!”
“只要你需要,我还会给你更多的钱,给你手下,专门来宣传揭露我的骗局。”沙通天轻松将蔺知丢在墙上,掸去袖子上的灰,“白鹭领主喜欢听到忠臣的声音,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蔺知破口大骂:“我不可能拿你的钱,即便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做!但是……你既然让我做这样正确的事,一不违背公道,二也遵循我的原则。我就答应了,别以为我会蠢到中你的激将法,我一定能击穿你的阴谋!”
“很好。不愧是四公子的义从,连无耻都能解释得大义凛然。”
“我要钱,为了戳穿你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去哪里找你?”蔺知喊住离去的身影。
沙通天头也不回:“大罗山脚,哪里有个卖木雕的小姑娘,你买了她的木头到山庄换钱。”
说完就消失在大街的人群之中。
蔺知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
城南一处幽静小院,
草庐中透出一缕草药的苦涩香气。
门口栽着两竿万年竹,平添一丝绿意。
有爱干净的鸟兽来此栖息,充当守院的门童。
一个木轮不住滚动的低沉声响,让人从午睡中慵懒醒转。
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他衣着一件寻常旧衣,藏在竹影月声中,一走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此间偏少此一闲人。
忽有客来,携着两壶清酒,脚步疾徐交错,远近难闻。
近了,轻轻叩动篱门,
笃笃……
主人梦觉。
抬眼看见来客面容,不由得一怔,怎会是他?
来白鹭城短短三月,便搅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一座山庄,是半个城池。
两位公子盛情相邀,此人却是迟迟未决,没有选中求贤,择士任意一馆。若只是求财,不必担这样大的风险。
眼下的白鹭领主,虽然还年富力壮,但离那白鹭王留下的“三十载”传位之年已不到一个手掌。五年之后,谁是白鹭城的下一个继承人?关北以之为密谈。
真正的商人早就下好了赌注。
街头传言,此次他入城,便是要从二公子,三公子中选中一位辅佐,运筹帷幄,方是长久之计。
拉拢,是他今日的目的?可一个残废又能有什么用?
轮椅行动,路鸿羽接近,还剩下遥遥十步,勉强支撑着:“寒舍生辉,沙庄主久违了。”
“六公子,快快坐下。”
沙通天将酒留在篱笆上,跑上前将他扶稳,目光瞥见草庐中一角,甚为冷清,“六公子这些年,就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这儿多好呀,安静,比府里舒坦。”路鸿羽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久经伤痛折磨之人。
神鹿山庄的晚宴上,路鸿羽算得上最沉默,也最冷静的那个。对于沙通天不期而至,此时的他同意表现出最大的耐心,就像是遇见了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
“沙庄主,里面请。”
沙通天被他的笑感染到,替他把车推进屋内:“领主大人知道吗?”
路鸿羽顿了顿,自然答道:“自从断了这两条腿,头一年父亲常常来,后来便少了,其实他不来也好,免得伤心落泪。眼下我一人也自在惯了。”
沙通天随意参观着,路鸿羽自去烧水泡茶。
“这架子上的小鼓好看,是六公子你亲手做的?”
“这个呀,当年我四哥送我的,他走了,我留个念想。”
沙通天来到他身后,两人一时无声,还是路鸿羽先打破:“沙庄主在想什么呢?这鼓太老,可敲不得了。”
“我愿意帮六公子您”沙通天故意伸手,“做一个新的。”
“什么……”
“六公子答应吗?”
沙通天转过头去,轮椅上的男人低着头,视线压住脚尖:“沙庄主不去求贤,择士二馆,来我这破草庐,只为了说这一句?”
“难道六公子就甘心?那些人已经夺去了你的双腿……”
“那下一个就该是庄主您的命了。”路鸿羽抬起整张脸,声音也变得锋锐,“来白鹭城你不是求财,更不是求权,你是来复仇的……你是牧疆,牧家的什么人?”
沙通天拊掌,并不惊讶:“无怪人人都说六公子天资过人,是诸公子中最聪明的,可惜就是太迂腐了些。”
“你不必在这儿挑拨我和二哥,三哥的关系,没用的。当年那辆马车,我已经完全没有兴趣。”
“牧城主也没有兴趣,可领主是怎么对他?每一个老羊人都死得太冤了。”
“沙通天,如果你是想以我为傀儡,来为你的阴谋开道。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我不会背叛白鹭城。”
“我也不会。”
“沙庄主,单凭你这句话,你眼下就从这个门出去。”路鸿羽调转轮椅的方向,“咱们就当从没见过面。”
“六公子,我不会相信,你也不可能忘记……因为这是一个不会醒的噩梦。”
“他们是我兄长,我父亲。”路鸿羽咬着声音,竭力控制放在大腿上的双手,“请沙庄主休要再咄咄相逼,对谁都没有好处。”
“沙某告辞了。”
沙通天见话不投机,也没必要再浪费口水。临出门说道:“我就住在旅舍,最近这半个月都在城中,六公子若是想通了可派人去那里找我。”
路鸿羽并未答应。
等到那老羊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屏风后转出一个佝偻身躯,带着长辈独有慈祥与关切。俯下身,一下下替路鸿羽把护膝盖好:“六公子,此人是个变数,还是得早做提防为妙。”
路鸿羽犹豫片刻:“路伯,你看他的背影像不像一个人。”
“谁。”
“罢了,一个已死之人。”
路恩半懂非懂,
路鸿羽朝屋内而去,手推轮的力道,跟过去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一点不差。
150 路凝竹,正当年
走进来瞧见桌子上多了件东西,是一个扎了丝帕的食盒。里头六样点心,各色花瓣,一个个团子。也不知是托谁送来,散发着一股淡香。
沙通天尝了口,嘟囔道:“小丫头,真不懂礼貌……不过这回味道居然还挺不错。”又吃了一个,舔指头。
“庄主,出事了!”有人进来太快。
沙通天连嘴都顾不上擦,生生噎到,风度全无:“噗……什么事?别走了,说。”
“大街上有个穿得脏兮兮的家伙,举着块木牌,到处在说庄主您,说咱们山庄的坏话。”
“很好。那牌子上写的什么?”
“骗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混账。”沙通天一拍食盒。
八鬼抱拳道:“庄主,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多嘴的小子。”
沙通天喊住他:“不必了。我恰巧比你了解的多些,此人在白鹭城声名狼藉,没人会搭理他,除了我以外。你偶然遇见,吐他几口唾沫就是。”
八鬼这才明白过来,佩服不已地道:“原来这小子也是庄主您布下的棋子。属下愚钝,刚刚差点就把那小子踢残……”
“咳咳……你可知道,你差点毁掉了一个国士。”
“属下知罪。”
沙通天不置可否,注意到八鬼的眼神,这才从容地把嘴边的芝麻吃掉。
为了这鹿之珍华,神鹿山庄早在入白鹭城的一个月多前就开始落子。也算是苦心天不负,经过这些日子的经营,神鹿王在白鹭城威望已成,接下来将是真正的收割时刻。
而有那面镜子悬于梁顶,料敌机先,沙通天便如多了一只眼睛。时时刻刻,领主府内的动静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包括路恩与路天鹰的主仆密谈,要对付他的图谋,亦是一声不落。每听到这两人的话,总是会被逗笑:“今日这棋盘上,没有谁猎杀谁,只有互相的暗算。”
在白鹭城宅了两天之后,沙通天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扰他似乎被疯狂的仰慕者们盯上了。不敢把窗户开得太大,楼下有太多狂热的花痴美脸,在朝这边看。
“这又是何苦呢?唉,都散了吧。”
但很快他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他实在隐藏得太好,根本没人察觉到他住在这儿。那些人另有所图,她们都是为了对门那个小白脸而来。
于是让八鬼下楼打探了一下消息,原来是求贤、择士二馆这两天热闹,带动了整个白鹭城的百姓。
一场门客风采的大比试,由二公子、三公子亲自主持评判。所有门客,无论入馆前后,都将统一进行全方位考察,结果划分为上下五等,等级越高日后享受的月前越高,不合格者直接被取消入馆资格。
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一些滥竽充数的混子,一开始贤士馆开张是头狗都要,眼下确实也该整理整理。最关键的还是,养门客比养狗费钱。
白鹭领主只意思意思,就全丢给馆主自负盈亏,这日子一长,哪怕是两位最好面子的公子都撑不住了,再大的家业也得合计着过。
而对门那位凭借着过人的剑术,出众的容貌从一干门人中脱颖而出,夺得了最大的彩头,成为了寥寥无几的一等门客。从楼下的动静来看,他真是火了,大约从窗口倒盆洗脚水出去,都有人拼命张大嘴巴来接。
“真是过分!”
“让庄主您白高兴一场,此人不想活了!”八鬼愤怒起身,“属下这就替庄主去砍了他。”
“你……”沙通天一结巴,一脚踹过去,“你到是去啊。”
晚上他美滋滋地泡了个凉水脚,心飞扬,
突然之间窗门暴碎而开,一个人影直挺挺,低头一看却是八鬼鼻青脸肿地倒插在地板上,差点就通到一楼去了。
还好沙通天反应及时,直接把洗脚盆带水泼了过去,毫发未损。
八鬼再遭重创,奄奄一息:“庄主……别动手,是我。”
“我知道是你。”
对面凶恶的关门声,一直震到这边脚下:“哪里来的采花贼,也敢动你太岁爷爷的土!滚,不送!”
吼声打得屋顶瓦片齐齐发抖。
八鬼耻辱无比地把头拔出来:“庄……庄主,属下没有气龙,竟……奈何不了他。”他是星海炼气士,这江湖贴身近战,技巧方面确实弱了些。
沙通天跳下床,蹲下来可怜地摸摸他的脑袋:“你辛苦了。”
若换到平日这件事兴许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利益冲突。但沙通天想起白天那些奶奶,侠气勃发:“这些白鹭的曾经花朵,可不能让这小子糟蹋了。”
“庄主,您要亲自出手?不行啊,这小子不配!”
沙通天有些不悦,他想了想还是迈了出去。几个呼吸,便攀上了对面屋顶,本想气沉丹田酝酿几句,最后决定先看看虚实。
方才揭开一片屋瓦,下方灯火融融,一团温暖的水气带着玫瑰香味扑上来。
像是一碗舀来的琥珀光,
素手皓腕,凝尖出水,一幅端庄清丽,美人入浴夜绣图。
“什么情况?”沙通天连忙遮住左眼,用剩下的眼睛思考,
屋内怎么只有个女的,他有点害怕,方才打得八鬼满地找牙那小子去哪儿了?
他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思考得太入迷,不由得呆了片刻,瞥见浴桶旁边架子上放的男子青衣,美玉佩剑。
这才醒悟过来:“好啊,原来这家伙也是个骗子。一个女剑客夺了贤士馆榜首,这件事传出去不得羞死一大片人。”
“怪不得方才那声采花贼喊得那么响亮。也罢,让我来替八鬼报仇。”
“等等,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咦,那块玉佩……”
“她,她不会是路……凝竹吧?白鹭领主唯一的女儿……”
一个带着温度的名字在心头复活,连带着许多少时朦胧的回忆,领主府的花园密径,假山通道,永远停不住的柳木秋千……
沙通天踏出去的半只脚立时收住,他沉浸住。
她,印象中,来自陈巢、来自路恩,还有这些日子得来的情报……这个五妹素来乖巧懂事,她与大公子又是同一个母亲,不说路天鹰的偏心,领主府的老人都赞许有加,
路二和路三也都不敢惹她,当成个小祖宗。
兄妹和和气气,唯独例外,路凝竹很是瞧不起路路沙,两人过去就势同水火,又是相仿的年纪,什么都要争个高低。
当年路路沙城楼上出事,兄弟多少有些反应,只有路凝竹完全没有任何表示。
冷漠,狠心,就像是消失了。
151 圆竹节
沐浴的女子像是察觉到什么,往上边瞧了眼,幸好沙通天提前把瓦片盖了下去。他紧紧伏着,听到屋里出浴水滴,穿衣带剑的连串声响……
“这么晚不睡觉,她还要出门?”沙通天没等多久,看到下面窗户动了一下,一个黑衣人影便风似地闪了出去,眨眼就在三四个屋顶之外。
等到路凝竹气息完全消失,他才下了屋顶。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他刚才看见的那张脸,已经完全不是她。
这江湖的易容术也忒邪门,几乎和前世的化妆**有得一拼。
若非今日偶然,路上碰见沙通天还真认不出来。想来那路高轩和路逸锐,坐在高高的观看台上,喝几口酒,自然也不会发觉这个英俊潇洒的剑手会是他们的妹妹。说不得还要赞叹几声,这男的,怎么生得这般俊俏,怪哉……
“路小五女扮男装混入贤士馆……”沙通天思索着,“她这一身武功,能胜了最弱的八鬼,少说也得四锻往上,又从哪儿学来。难不成自学成才,呵呵……”
路凝竹,并不曾学过什么武道,路天鹰也肯定不会允许。
有一种奇异的感受,这路路沙和路五妹似乎……有些奇怪的感情……超过兄妹,至于恋人……
细细回味到最后,让人不寒而栗,这具**在害怕……
一种被伤害后本能的逃脱。
沙通天更加好奇了,他有种直觉,路凝竹和路路沙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都怪那城楼上一摔,都记不得……
“庄主,你得手了?”八鬼眼巴巴地走出来。
“你在屋内等着,我天亮没回来,立刻回山庄去。”
“属下遵命。”
找准路凝竹的行动路线,层层脚印,沙通天很快就跟上了她。
她对白鹭城的地形显得非常熟悉,即便是再黑暗的角落也能……
完美避开。
“开车慢点呀!”
沙通天听见前面的噗通声,才发现原来是只迷路的猫,跳下去捉老鼠。
白担心,差点跟丢,绕了一大圈没看见人,才发现景物熟悉,已经到了求贤馆,这般深夜,馆内宴客大厅灯火竟还亮着,人语声热闹非常。
路凝竹有一等门客令牌,直接亮出:“我来见馆主。”
“剑手,馆主等您多时了。”
路凝竹很自然地从大门入馆。
“她是来赴宴的?”沙通天自然也可以刷脸,那些侍卫不敢拦他。一番犹豫,还是找了个偏僻翻墙而入,为此不得不多走了几步。
大厅主座上,路高轩兴致颇高,他今日又胜了路逸锐,求贤馆无论在门客数量还是质量上都碾压择士馆。
他算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宴请所有三等以上门客,一是炫耀,而是拉拢,不醉不归,还未散去。对于路凝竹的姗姗来迟,路高轩非常不满,但也没有多加怪责,让她多喝了三杯酒。
酒宴继续进行,路凝竹找了个借口悄悄退了出来,厅内几乎无人察觉。
“馆主,我肚子有些不适,去去就回。”
“剑手,你可不要让大家久等。来,咱们接着喝……”
只有伪装成仆人的沙通天看见,她借着倒酒的间隙,用一种极快的手法将路高轩搁在案几上的令符掉了包。那块令符足以乱真,今日她是有备而来。
沙通天微微惊讶,她的身法有点长生宗的影子,但她不可能去过星海。
大厅里还在杯酒交错,路凝竹一人穿过月门入了内馆,她的目标是馆主藏兵室。这里也是求贤馆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明哨,只有隐藏的伏击。
路凝竹脚步刚刚过了院门,一个声音从树顶喝下:“前方禁地,来者留步。”
“馆主今夜酒酣,想看舞剑,特命我来取,这是令符,速速开门。”路凝竹老练,不失沉稳。
“取剑,那你腰畔又是什么?”
“我这剑只杀人,不得取乐。怎么,你要试试?”路凝竹一扬左手大拇指,剑光顿时雪亮。
五个戴着黑斗笠的守卫从阴影中齐齐闪出,借着手中的萤火石,一时陷入了犹豫。
“队长,是那剑手。”有人认出她的身份,这位一战成名的一等门客,眼下求贤馆中谁人不识?风头大盛,把他们全都压过。
路凝竹又在催促,队长听她说得逼真,也不敢搪塞,一伸手喝道:“既然是馆主的令符,快开门吧。”
“多谢。”
“二公子的剑就在最中间那排架子上,你可……”
不待声音说完,路凝竹突然动手,呼啦啦几下,一股真气随着剑鞘拍击横溢四侧,那几名守卫全未防备,一下子被打倒在地。
“原来你是奸细!”
队长率先反应过来,一掌拍出却被躲开。他毕竟浸淫武道多年,经验和判断俱是非凡,一个虎绕背直拉三个身位,三重真气凝于肩头硬抗了一记,吐出一小口黑血。仍是不死心,使出一套小猿猴拳,想要再周旋几个回合。
可真气铠甲瞬间破散,队长知晓不敌就要破口大叫,不料对方更快,一脚正中他的额头,整个人轰得一声栽倒在地。
方才还站得整整齐齐,一眨眼只剩下路凝竹一个。她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没人察觉,也不管地上撬开锁便入了藏兵室。
沙通天从树后绕出,伸指一探发现那队长功力大破,受伤极重,这个饭碗算是砸了。心底一时凛然,这路凝竹的武道修为至少也在四锻巅峰,竟然只比当年离开江湖前的他弱上一筹。
真动起手来,若他只用一道真气,破她的真气成甲也得费些功夫。不由赞了声:“这路小五这些年造化非凡,难得。”
踏着融融月色,循着脚印而进。
“啊,终于找到了!”藏兵室中响起一道喜悦。
路凝竹在海量纷杂的收藏品中寻觅了半天,才发现暗格所在,
轻轻一扭,墙壁中吐出一块空缺,里头盛纳着一个类似信封的圆竹节。打开节口,里面是一张丝帛文书,落款印章俱全。
“太好了。路高轩,我看你这次如何向父亲解释!”路凝竹确认再三,眼底燃烧的火越发明亮,这信封就是她要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