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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争疯全文阅读

作者:安思源著     谁与争疯txt下载     谁与争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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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玉兔公子

    “十三荡要上学堂?!”

    “有什么问题?现在不是正流行吗,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家小姐都去你那求学了,我家十三荡当然不能和时代脱节。”姚家四少爷的桃花眸笑眯成了一条缝,满心思忖如何让自己的妹妹融入上流社会,丝毫没注意对面的人脸色越来越趋于惨白。

    “姚、姚四爷,不能盲目追求潮流……您难道就不觉得‘十三荡’这名字完全没有知识分子的气息吗?难道不觉得十三荡的手完全不适合捧四书五经吗?难道不觉得硬是把萝卜放在一堆白玉翡翠里很不协调吗?”

    “不觉得。”差一点儿他就要控制不住点头附和,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觉醒。

    “那不如……我介绍个夫子来府上……”

    “不用,我不想有人死在姚府,不吉利。”

    “那……我介绍家更好的书院……”

    “不用,我宅心仁厚,不舍得殃及无辜。”

    “……”卫夫人无语凝噎。想到自己一手创立、苦心经营、终于不再非主流的学府,即将沦为姚家十三小姐的后花园,她觉得痛心疾首,肝肠寸断!

    谁是十三荡?在玄国都城琉阳,这个名号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南堰姚氏为五大望族之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有姚家的份;外戚专政,架空皇权,也有姚家的份。姚家老爷子共有十三个儿女,最小的名叫姚荡,人称十三荡。”

    刚巧与赌坊对脸的茶馆,生意格外兴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侍童正兴致勃勃地转述着刚打听回来的消息,连上好的茶都顾不上喝一口。

    端坐在他身旁,那位一身霜白衣裳的公子,显然就是他家主子。

    他正支着颔,神情看起来呆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的赌坊门口,看起来像是全然没把自己侍童的话听进去。半晌后,他忽然出声了,“是那个姑娘吗?”

    “?”没料到自家主子会突然有此一问,侍童好奇地顺着自家爷的目光瞧了过去。

    那头风景独好。

    姑娘身着火红色的衣裳,亮得晃眼,那双灵动的大眼更是逼人。

    玄国民风开放,向来不讲究那些个男女有别的规矩,尽管如此,但像那位姑娘般当街把男人高举过头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仍是少有。

    “讨厌!都跟你说了,不要把姑奶奶逼急了。不就是欠你点银子吗?你给我睁大双眼好好瞧瞧,我可是人称‘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欠债必还的十三荡’啊,我们姚家还会稀罕这么点银子?姑奶奶正赌得高兴,谁准你来讨债的!”随着她格外嚣张的话音,那双看起来纤细无骨的手臂越抬越高,被她举在手里的人也跟着上升到了一定高度。

    话音落,她的双臂也跟着一落。

    那人生生地被摔落在地,壮硕的身子制造出了重重的声响,也扬起了一地的灰尘。

    “十三姑娘!您要嚣张回姚家去,咱们吉祥赌坊可不是你家后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来人啊,别客气,给我把十三姑娘扔远点。”眼看着她气势占了上风,赌坊里忽然走出一道乌黑身影,书生打扮的男人俊得很,神情却冷得让人直打寒战,就连说话的口吻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场。

    “别别别……我、我自己走,自己走。哎呀,我又没说不还,就、就跟你的伙计闹着玩嘛。”眼看形势不妙,姚荡立即换了副嘴脸,赔着笑,悻悻然地拍了拍衣裳上沾到的灰尘,配合地走人,临行前,还不忘阿谀地送上几句,“魏宁公子,改天我让四哥请您吃饭,顺便把债还清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您可千万别不让我进去啊。”

    这位叫做魏宁的公子,一直是姚荡恨得牙痒痒的。

    也不记得吉祥赌坊到底是什么时候易了主的,原先管账的那位和蔼得很,自从换了这魏宁之后,姚荡想赌个钱,都没办法清净。分明看起来是个书生,怎么就不做些读书人该做的事!

    目送着那道灰溜溜的身影远离,围观人群也跟着散开了,魏宁刚打算转身回赌坊,目光一瞥,对上了茶馆里那道打量的视线。视线的主人一袭标志性的白衣,他没好气地送去一道瞪视,换来的却是那位白衣公子的傻笑。

    见状,魏宁嘴角一抽,不再理会,转身消失在了赌坊门口。

    “爷,回神了,人都走了,您还瞧个什么劲。”侍童伸手在自家爷面前挥了挥,唤回了他游走的神。

    “还挺好玩的。”白衣公子露出一抹浅笑,温润如玉。

    “玩?九爷信里可没让您玩这个十三荡,人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让您帮忙照顾着。”

    “我知道。”白衣公子呷了口茶,认认真真地点头。

    “我还没说呢,您知道什么呀。九爷和十三荡有过婚约,要不是因为被送去替您做质子,兴许他们俩都成亲了。现在信里又特地说了让您帮忙照顾着,这意思您是不是真的懂呀。”

    “嗯,我懂。”他再次认真点头。

    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让侍童眼前一黑,觉得实在无法沟通了。

    刚想再说些什么,一群人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茶馆,走路都带着风的气势,招来不少人侧目。

    无视迎上前伺候的小二,为首的人只顾迈着大步,目标直指那位白衣公子。

    他不请自来地落了座,端起闲置着的茶盏饮了口,甘甜夹杂的清香茶味让他满足地笑了笑,“喂,苏步钦。”

    “太子殿下有事吗?”被点了名儿,白衣公子恪守规矩地回道。

    “也没多大事儿,我听卫夫人说,明儿学府有个姑娘要来,身为当朝太子,我有义务迎接新同学。身为当朝八皇子,你也有义务配合我。所以,我算上你那份儿了。”

    “怎么迎接?”苏步钦一脸纯然地眨了眨眼。

    “我想吧,人家毕竟是姑娘,我们这一堆爷们一起迎接,怕是把人家给吓着了。所以,老规矩,石头剪子布,输了的人听从安排去执行。怎么样,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就是有,他也不敢说。

    目的达成,太子得意地挑了挑眉,挥手把聚在身后不远处的爪牙全都唤了过来,又抬眉看向苏步钦,问了句:“你出什么?”

    “剪子吧。”

    太子会意地点了点头,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向身后的人群使了个眼色。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有人都出“石头”的时候,苏步钦老老实实地出了个“剪子”,还若无其事地摸着脑袋憨笑,回了句,“愿赌服输。”

    这就是当今八皇子苏步钦,一个性子软弱到谁都可以跑上来踩两脚的人。若是其他皇子,即使个性软一点,想来也没多少人敢在皇子头上撒野。偏偏,他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八岁就被送去敌国做质子,年初才回来,原因是身子太弱,得了种怪病,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把姚荡送去最高学府念书,一直是姚家四爷和姚荡都挺盼望的事。

    所不同的是,姚家四爷的目的是让她收收野性,能有点官家小姐的样子;而姚荡只想着学府同龄人多,她的好多姐妹团都在这儿念书,可以野起来更畅快淋漓。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四哥的警告揣在了心里头。

    不准闯祸,不准得罪学府里的卫夫人,要遵守学府里的规矩……可问题是,这学府除了玩儿还能做什么?她完全没概念啊。

    “学府里每天都要做些什么?”姚荡在一堆姐妹团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着。为了这第一天的报到,她可谓花尽了心思。云鼎轩的成衣、花想容的胭脂、琉璃阁的发钗、天路坊的靴履,全城最顶尖的奢侈品牌她全都往身上堆了,压得都快有些走不动路了。

    她的话音刚落,各色答案此起彼伏地飘来。

    “用膳,睡觉,逗玉兔咯。”

    “就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后去调戏玉兔。”

    “我每天做的事很多呢。吃零嘴,看小艳本,研究新发型,逃课去买每季新上架的衣裳,欺负玉兔。”

    谁是玉兔?

    立在不远处将这番对话尽收耳中的苏步钦迈开颀长双腿,突然出现,挡在了众人面前,打算自首领下这娘味十足的粉嫩名号。

    “啊!死玉兔!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山脚下做什么?吓死人了。”

    尖锐的嗓音抢在他前头道出了“玉兔”的真相,他嘴角熟练地抿出无措姿态,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来迎姚姑娘。”

    “哈、哈哈哈哈,你?迎姚姑娘?笑死人了,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迎?”

    “切,姚姑娘跟你非亲非故,轮得到你来迎吗?多事。该不会是为了讨圣上欢心,打算跟姚家套近乎吧?”

    尖酸讽刺夹杂着刻薄讪笑声声入耳,他不动气不反抗依旧笑脸迎人。这些刺骂削不了他的肉扎不进他的骨,自然也就褪不去覆在他瞳间的无力之色,就连嘴缝间溢出来的辩驳声都是足以让人无视的调调,“我可以用唱的。”

    如预料中一样,他这细若蚊吟般的嗓音,轻易就被姑娘们特有的唧唧喳喳掩盖。

    由始至终,似乎是身为整个事件主角之一的姚荡都沉浸在木讷中,顶着一堆珠串金饰的脑袋转来转去,左右视线去跟随那些七嘴八舌笑话眼前这位公子的人。她捕捉不到重点,搞不明白学府派个人来欢迎她有什么问题。若是一定要找些茬子出来,也无非就是这位公子为什么不举欢迎牌,为什么欢迎她的排场如此小。怎么也该夹道红毯吧。

    正一头雾水处于困惑边缘,忽地,一阵惨烈歌声从她身前颤抖着飘来,或者应该说那是惨号,就、就像猪在临死前的最后嘶叫。终于,姚荡后知后觉地悟出真谛了。

    “姚荡哟,我的妹哟,哟喂,我对你的爱哟,浓哟,哟喂,浓得好像你的癸水,哟哟哟哟喂……”他想,干脆还是直接引吭开唱吧。

    噗!!姚荡很难再维持镇定、置身事外,她朱唇微张,傻站在原地,品味那扑面而来仍在持续的号叫声。

    她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竟然被人拦路告白了!

    “玉兔!跟我进暗房!”忽然一道威严中透着庄重、气愤中又不失仪态的吼声响起。

    闻声,“玉兔儿”立刻收了声,众人也一致看向声音的主人,周遭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姚荡吧唧了几下嘴,愣愣地看着来人一步一顿踏得甚为有力地逼近自己。那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绾起的发髻一丝不苟,几乎没有一丝碎发散落在外,修长的身段配上琥珀色长袍,把她衬得好像巫师。

    当姚荡再回神时,“巫师”已经停在了她跟前,眉头聚得很近,目光纠结地上下移动,品评着她的打扮。一声不着痕迹的浅叹后,她拾起威仪,“你也一起来!”

    “我不要。你是谁啊?凭什么命令我?”在姚荡的印象中,暗房就是小黑屋,是用来关人的,又阴又冷,还有蟑螂虱子,她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想要逃。

    “卫夫人。”那位“巫师”露出雪白牙齿,微笑,回道。

    姚荡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想起四哥的再三警告。

    她哭丧着脸,求救的目光飘向身旁方才还和自己一起嬉闹的姐妹团,可那些人却默契地全都避开了她的视线,充分表现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画面。无奈之下,姚荡只好舔了舔唇,视线紧锁住自己那双镶着布萝卜的靴尖儿,认命地跟着卫夫人朝传说中的“暗房”走去。

    一场闹剧落了幕,始作俑者算是完成了使命,还笑得格外开心。

    这刺目笑容看在姚荡眼里愈发觉得他是故意的,说什么欢迎她,就是想让她难堪!

    招谁惹谁了啊?她连这只“玉兔儿”是谁都不知道,这人凭什么要害她呀?

    不知检点,不识礼数,不懂尊卑。

    寥寥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就把姚荡锁进了小黑屋里。尽管这里并不黑,有茶点,有暖炉,可她仍旧觉得不甘,本是带着兴致勃勃的心情来学堂的,谁曾想会出师不利。

    “不得对卫夫人无礼,一日为师便是终身为母。”蜷在角落里的姚荡翕张着唇瓣,不断咕哝着早上出门时四哥千叮万嘱的教诲。唯有如此,她才能压下想发飙的冲动。

    只可惜,怒火还是不受控制地蹿到了喉咙口,既然不能对卫夫人发泄,那总不能放过罪魁祸首吧?想着,她悠悠地转过头,阴森森的目光紧罩住另一边的“玉兔儿”。直至瞪到对方缩手缩脚不敢直视,她才气呼呼地吼道:“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第一天就要这样整我?”

    “对不起对不起……”他颤了颤,双手环住膝盖,露出一丝赧然微笑,“是我不好,跟他们打赌,刚巧输了,所以才被派来对你唱小曲,姚姑娘别误会。”

    “打赌?你们竟然敢拿姑奶奶打赌?!”她猛地站起身,拼命吞咽下的气焰全数释放。

    他居然不怕死地在连累了她之后还残忍至极地将真相全盘托出。什么叫“别误会”?潜台词是想说他断然不会看上她吗?

    “不不不不、不是,是是、是他们打赌,我就看看,我不说话的。”他抬高下颚,丝毫不介意处于劣势仰视她,不断地摆手摇头,企图安抚住这位脾气看来很火暴的十三荡。

    “你丫的,给我把舌头捋直了,不准结巴!前因后果,我要听前因后果!”

    “哦。”他嘴角扯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讨巧点头,深吸了口气,“是太子说十三荡今儿第一天来学府报到要给她一个惊喜,所以硬拉着我一块儿玩石头剪子布,玩之前又问我出什么,我说出剪子,结果他们全出了石头把我砸输了,我就来唱小曲了。”

    匪夷所思是姚荡眼下所有的情绪,原来他讲话不结巴的时候可以如此顺畅,又原来这天下间竟还有人蠢得如此无可救药,人家摆明了耍着他玩,他还一副无怨无尤的死相。

    “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没问题吧?是时辰没挑好抑或是喝醉了?他们没考虑把你塞回炉子里重新打造吗?”她凑近再凑近,难以理解地端详起他。

    分明有张漂亮得令人发指的脸,月白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绾了个髻,用精致的发饰固定住,发饰的尾端还有几抹流苏垂下,盖住了耳郭,像是极为随意的打理,却很清爽;盘扣深衣外罩着皮草大氅,银红丝绦束出楚腰。姚荡暗叹摇头,无奈地感叹起暴殄天物,人物综合平均分偏是被那颗不够聪慧的脑袋给拉下了。

    注意到她毫不避讳的视线,他酡红着脸,不自在地别过头,害羞腼腆的模样当真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舔了舔唇,掩去孤男寡女相顾无言的尴尬后,他轻声回道:“姚姑娘,我没有爹,只有父皇。”

    “啊?”轮到她受了惊,瞠目结舌只挤出一个象征错愕的单音。

    父皇?那是皇子对圣上的称谓。所以,眼前这个看似软弱无能好说话、温吞中庸好蹂躏的玉兔儿,其实深藏不露是当今皇子?没理由啊,最高学府里大多是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姐,还有不少皇子公主,理应都知道他的身份,有谁敢这样欺负皇子,那是搞不好会被诛九族的罪吧。

    思来想去,几番挣扎,姚荡只分析出了一个可能性,“你是八皇子公子钦?”

    “呵,呵呵,许久没人这么唤我了,姚姑娘还是叫我苏步钦或是死玉兔吧,那样我会更习惯些。”他憨憨地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纯然笑容染上眉梢。

    姚荡震了震,沉睡的母性光环在萌动,勉强算是同命相怜的情绪在滋生。她咬了咬唇,郑重点头,扑上前,全然不顾他闪躲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友爱拥抱,还附带着用手掌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往后你不会再被欺负了,我罩你!”

    “……”他不语,任由她像是逗弄婴孩般蛮横地将他挤在怀里。怎么罩?如同这般一直抱着吗?会不会觉得勒得太紧了些?能否考虑换个姿势相拥?

    “放心,没人敢与姚家为敌,也没人敢跟我斗,以后你就跟我混,吃香的喝辣的拉肥的,一样都少不了你!嗯嗯!”

    一辆辆宝马香车停在山脚下,陆续接走了各家的少爷小姐,喧闹了一整天的最高学府归于静谧。浓重的暮霭之色覆盖了学府前的孔庙,几缕轻烟袅绕在殿里,忽地,一阵不太和谐的惊呼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保护您?姚家十三小姐说要保护您?爷,这笑话太冷了点吧。”

    “我没有说笑。”苏步钦略微放慢脚步,转头,漂亮凤眸认真瞪着身旁一惊一乍的侍童。

    闻言,苏又旦蹙起眉心,单从自家主子的神情中很难猜测出他的情绪,他斟酌了片刻,才收敛错愕,反问道:“她凭什么?”

    “姚姑娘说,没人敢与姚家为敌。”他扬起嘴角轻笑,一五一十地复述着姚荡说过的话。

    “得了吧,姚四爷今儿放话了,说是十三荡往后不管闯了什么祸,都与姚家无关。”主子不问世事,他这个做侍童的当然要第一时间掌握各种消息,尤其是那几家望族,哪怕是稍有动静他都能嗅到。

    “咦?”苏步钦眉梢动了动,轻软的音调。

    “生意人不是最重信誉了吗?姚四爷不像是会出尔反尔的人。何况他撂下话就离开了琉阳,说是去各地巡视商铺了。”想了想,又旦带着几分担心,多了句提点,“爷,您还是离十三荡远些吧,太麻烦。照顾她的方法多了去了,再说,她那种性子,谁敢欺负她。”

    “有多麻烦?”一则漫不经心的问题从苏步钦的嘴缝里飘出。

    苏又旦还当真寻思起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多麻烦?这要怎么衡量?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名声臭到连街边乞儿都不稀罕她的施舍;三天两头地打架滋事,前些日还听说在赌坊输了不认账,最后还得姚四爷去赎人;据说还强抢人家小妾拉进府里做丫鬟……诸如此类的事迹,一整夜都说不完啊。

    就在又旦纠结着该用什么词汇一言以蔽之时,有人替他来诠释了。

    “哎哟,兔八弟,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般尖锐讥诮的语调,苏步钦不用抬头也能猜到来人是谁。他恭谨作揖,垂下眼眸不敢直视来人,唯唯诺诺地给出回应,“是啊,太子还没回宫吗?”

    “呵,特地等你。”说着,太子举步逼近他,却被忽然蹿出挡在苏步钦面前的又旦硬生生地截住。太子不悦蹙眉,厉声喝道:“死奴才,我们兄弟间说话,有你什么事,给我死一边去。”

    居高临下的命令并没吓退又旦,倒是苏步钦抬了抬手,轻搭在他肩上,未发一言,却轻易让又旦乖顺地退到了一旁。

    这一幕落入太子眼中,愈发觉得憋气,他说的话还不如苏步钦有分量?斜瞪了又旦一眼后,他暗暗把这笔账记了下来,矛头又一次对准了苏步钦,打算先把今天的账清了,“你以为巴结了十三荡就能把爷吓住?爷会怕了她?!”

    话落,他头一偏,眼风扫过身后那群狗腿。

    众人迅速会意,领头的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手落在了苏步钦的衣襟上。

    砰。

    闷闷的声响在孔庙的大殿里回荡。

    苏步钦只觉得身子被人甩了出去,眼前一黑,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撑,一阵皮被蹭掉的刺痛感自掌心传来。

    “知不知道她刚才跟爷说了什么?她说你是她的人,警告爷往后再也不准碰你,是警告!”怕苏步钦的理解能力不够,太子特地把重点提了出来。边说,他边举步,直至把苏步钦逼到了墙角。

    他抬脚踏在苏步钦的肩边,稍稍弯身,手肘轻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面前狼狈的人,稍稍觉得畅快了些。

    偏偏这只“死兔子”不懂看人脸色,尽挑些太子不爱听的话说,“姚……姚姑娘她也只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以为姚家无所不能,所以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太子别同她一般计较。我经常陪你玩石头剪子布就是了,太子还是别去找她麻烦了。”

    听起来像是求饶,太子却觉得刺耳极了。什么叫“以为姚家无所不能”?姚家那群人平时见了他不行君臣之礼也就罢了,至少个个都还懂得客客气气的,现在算什么意思,连个庶出的死丫头都能蹦到他头上了,他还必须碍于姚家势力忍气吞声,不去找她麻烦?呸!笑话!

    “帮她求情?还真是情深义重啊。想要表现男人气概是吗?好啊,我放过她,就由你代她受过咯。”太子索性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苏步钦身上,说完后,他便放下腿,站直了身子,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手一挥,示意狗腿们可以行动了。

    “太子爷,要怎么玩?”狗腿还是有理智的,苏步钦毕竟是个皇子,没有太子的明示,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今儿玩点新鲜的吧。”露出一抹坏笑,太子的视线停留在了苏步钦身上那件华贵的衣裳上,依稀记得这是父皇前些日嫌苏步钦穿得不够体面,特地赏赐的,可惜这兔子配不上这名贵料子,“把他衣裳扒光,谁拿到衣裳就到爷这儿来兑奖,奖品丰富。”

    可想而知,奖项设置如此诱人,谁会不卖命?

    苏步钦错愕回神,掀开帘,视线涣散的绿瞳凝了凝。皮肉之伤玩腻了?蹂躏人的手段也开始走高端路线,流行起精神鞭挞了吗?

    奉命而上的人挡住了光线,苏步钦被围困在阴暗的角落里,清楚自己逃不开,他们甚至没给他做足准备的机会,顿时就蜂拥而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挡在前头,微偏过头,视线掠过人群落在了一旁的又旦身上。

    淡淡的一道视线,几乎没有夹杂丝毫的情绪,却让护主心切的又旦不得不收住冲动,落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无奈移开,最后索性别开视线。唯有不去看眼前的画面,才能够做到安守本分;也唯有他安守本分,太子爷才不会变本加厉。

    当苏步钦被强行剥去衣裳后,殿里顿时陷入静谧,太子诧异地看着楚楚可怜缩在墙角的目标,并没能如愿见到光着膀子的苏步钦……“死绷带兔!你有没有毛病?大男人居然还在衣裳里头绑布条!”

    “别碰我。”苏步钦忽然出声,仍旧是轻浅嗓音,如柔风过境,只掀起些微涟漪,勾勒不出波澜壮阔的气势,却又似乎不同于以往,一字一顿间的吐纳,透着别样的情绪。

    太子愣了片刻,蹙眉看向面前那个低垂着头的苏步钦,像是颓败的,可又让他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气息。最终,他把一切归咎于阴冷的寒风,反倒对那层布条存在的意义更为好奇,“继续,继续剥,把那些缠在他身上的白布条给剥下来!”

    太子爷意志坚定,自然没人敢进谏违了他的意。

    冷眼看着面前那只“绷带兔”被一层层剥开,太子的嘴角不断抽搐。他到底每天有多闲?可以闲到把自己绑成这样?就算是个娘们,都无须如此洁身自好吧!

    半晌后,手下的人大功告成了,太子的表情却比先前更惊愕了,四周又一次归于沉寂,蓦然响起的清脆声响变得尤为刺耳。

    啪!

    苏步钦猝然抬头挥手,看起来只是指尖轻擦过某只还来不及从他身上移开的爪子,可这“轻擦”制造出的声响足以泄露出实际威力。喉头在他白皙光洁的颈项间轻颤了下,那双向来只承载着天真的眸冷冽得有些突然。

    只是,谁都没心思去在意他的转变。

    除了又旦之外,那一双双眸子全都聚集在了苏步钦赤条条的身子上。试问,一只软弱、没个性、人人随意蹂躏的玉兔,被扒光后却赫然回馈给众人一幅诡谲文身,以线条来看是只正弓着身子的黑豹,栩栩如生,兽瞳间仿佛还散发着危险的光芒,极为传神,这种意料之外的冲击感,让人怎能不惊讶?

    有文身不奇怪,他若是文只兔子,太子很能接受。可偏偏是只性机警、擅蛰伏的豹。

    一道道费解又失神的目光,让苏步钦眼神一沉,思绪变得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有个明黄色的身影就这么立在他跟前,负手而立,含着玩味笑容,带着赏玩之意,用视线便碾碎了他的尊严。

    冷着脸,他抬起手,没人知道下一刻他原本想做什么,因为有块板砖不安分地从殿外飞了进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某只狗腿的脑门,随之而至的是道怒不可遏的娇嫩嗓音。

    “你若是有种就去把均国皇子的衣裳给扒了,欺负自家皇弟,算什么男人!”

    甩出板砖后,姚荡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冲上前拦在了苏步钦跟前,顺手解下身上的大氅塞进他怀里,不怕死地朝着当朝太子爷叫嚣。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教训我?以为顶着姚家的招牌,本太子就不敢动你是不是?”

    “哈,太子爷也需要自己动手?禀告圣上说姚家十三小姐忤逆犯上,意图谋反,诛了姚家九族不就得了。”她极为挑衅地往前迈了一步,瞪大双眼死死逼视着太子,好心地帮他出谋划策。

    “你……”任是目中无人如太子,仍旧知道姚荡惹得起,姚家却动不得,若是真这么做,怕是离改朝换代的日子也不远了,“好,别说爷以权谋私。这只兔子就放这儿,你大可以带他走,但你最好想清楚,领着他跨出这院子,往后在学府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啐。”她不屑地出声,跨步上前,有些吃力地扶起苏步钦。

    见状,又旦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忙。

    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姚荡把苏步钦给带走了,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围观群众,外加脸色难看至极的太子爷。

    “笨蛋!傻子!白痴!被人欺负成这样都不懂反抗!”

    “有权也不懂得用,老天爷让你投胎到皇家,真是暴殄天物!”

    阵阵咬牙切齿的骂声不断从姚荡唇间飘出,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怒其不争远不止于此,她还用力地踏着每一步,恨不得把脚下的阶梯给蹬穿了。偏偏身旁的男人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不爽,竟还能扬起一丝和他身上青紫伤痕全然不符的笑容,他到底是有多习惯这种屈辱至极的生活啊?就哪怕一丁点的反抗精神都没勇气挤出吗?

    “笑什么笑!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活像是倌倌楼里伺候人的兔相公。你好歹是堂堂八皇子啊,就算曾经沦为质子,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架势懂不懂?麻烦拿出点皇子该有的架势啊!”显然,姚荡已经被气得快呕出血了。

    再看向身旁的苏步钦,散漫地把她的大氅搭在肩头,连衣带都不懂得系,任由它敞开着,招摇着惹人垂涎的**上身,简直就跟那些卖艺卖笑兼卖身的男人一个样。

    “姚姑娘,我七岁就被送去均国做质子了。呵呵,还没来得及学皇子该有的架势。”他弯起嘴角,加深笑意。

    “笨蛋,就是像我刚才那样对着太子大小声的架势!”

    “哦。”他露出一脸受教的神情,用力点头。

    却换来了姚荡的将信将疑,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又是不是真的会运用了。转了转眸子,她觉得还是保险一点好,“你现在试着对我吼吼看。”

    “上车。”

    “?”这不是吼,是命令!

    “我说,上、车。”

    “……”她没听错,这真的是命令,是仿佛可以蔑视万物、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口吻。比她对着太子吐出的大小声更具威慑力,比太子张口闭口爷来爷去的更有君上架势。

    “我不想说第三遍。”

    “你你你你……”姚荡转身,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见他已经钻入恭候在山门外的马车里,葱白手指挑着车帘,身子微弓,脸色冷峻,眉梢挑出的弧度甚是漂亮,又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容置疑。

    瞬时,她脑中蹦出了个大胆又离奇的猜测他的柔弱好欺负,该不会全是装的吧?

    很快她就自我否决了这天真愿望,因为马车里的人即刻就被打回了原形。

    绿瞳间的清冽神色涣散开,取而代之的是无措,另一只手搭上了后脑,尴尬揉抚,憨憨笑意跃然于嘴角,他用极不自在的语态,为自己方才的表现而忐忑,“唔,我实在不会吼人,是不是学得很不像样?不好意思,我……”

    “没有没有,很好!贵在神似!保持住!”

    保持?他听话地再次扫去清澈笑容,瞳孔间的不耐氤氲住一缕阴霾覆在了眉宇间,“你若是想冻死在这,那恕我不奉陪了。”

    “啊?等我,等等我……”这杀千刀的死兔子悟性会不会也太高了点?不仅神似还形似,当真就撂下帘子,示意随侍挥动马鞭,弃她于不顾。姚荡咬牙,不知道是该欣喜自己的教导有方,还是该咒骂他的忘恩负义;倒是很清楚她傻乎乎地在山脚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都没瞧见姚府派来接她的马车,若是不搭这顺风车,她是真有可能会被冻死在这儿。

第二章 兔子也要繁衍后代

    自然,苏步钦没敢让姚荡追太久,最终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上马车,送回了姚府。

    透过马车窗户,他凝神静看着那栋巷子深处的奢华府邸。

    门楣上悬挂着的匾额,只简简单单地写了“姚府”二字,不含任何官阶,仅此而已,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忽然,视线范围内的景物被苏又旦那张欠扁的笑脸所取代。

    苏步钦歪过头,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爷,该是瞧够了吧?我们能回府了吗?”

    “哦。”他收回视线,像是乖巧地应了声。

    “爷啊,别怪旦旦唆,我还是得提醒您一遍。这十三荡呢,和九爷有婚约,这九爷呢,是您一奶同胞的弟弟……”

    他是真的唆,同样的话竟然可以不厌其烦地说上那么多遍。

    苏步钦本想拿出耐心,再虚心接受一遍,也算是卖面子给他,可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嘈杂声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怎么回事?”

    “?”又旦后知后觉回不过神,只瞧见苏步钦视线定定地落在姚府门口。

    顺着他的视线,又旦才发现方才还静谧肃穆的姚府门口,眼下简直堪称鸡飞狗跳。

    去最高学府报到的头一天,应该是什么感觉?

    对于姚荡而言,只有一个想法……

    要找四哥抱怨,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哪有第一天就被罚跪的!哪有到处喊打喊杀还剥人衣裳的!哪有累了她一整天还不派辆马车来接她回府的!!

    这种想法在她跳下苏步钦的马车,跨进姚府后,越来越强烈。

    然而,守在院子里的家丁却只给了她一句回答,“四爷去外地巡视商铺了,跟老爷说是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不可能!他都没和我提过。”四哥去巡视商铺是常有的事,一年半载才想到回家一趟也实属正常,但往常他都会先告诉她,还会叮嘱她乖乖的,别闯祸。这是姚荡记忆里他第一次走得如此仓促。

    所以,她绝对有理由怀疑是爹把他逼走的!想着,她转头就往书房走,通常这个点她爹多半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可才刚旋过身子,那些家丁就齐刷刷地挡在了她跟前。

    “走开。”她的声音很轻,比起在外头嚣张的模样,反而对着家里的下人时,是难得露出的怯弱。

    “十三小姐,老爷吩咐了,不准你进府。”

    “……为、为什么?”她目瞪口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她爹从不给她好脸色看,这她习惯了,但赶她出家门……好歹也给个心理准备啊!

    “这个月的衣裳,小姐一共要了三套,赊了人家六两白银;胭脂,小姐赊了五两;发饰,一共是十两;冬靴,是二十两;哦,另外还有您欠下的赌债,连本带利据说是一百两整。这是账本,您要不要过目一下?老爷说,这季度的零花早就给您了,等您付清了这些账,他随时欢迎您回家。尤其是那笔赌债,老爷说一天到晚有人来姚府要债,怪难看的。”

    管家推开了那些家丁,挡在了姚荡跟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笔笔地跟她清账。那些数字听得她晕头转向,只晓得她欠了好多银子,还顺带被扣上奢侈无度、挥金如土的罪名。

    “那……”好不容易,姚荡把话儿给消化了。要她自食其力是可以啦,但也不至于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不给她吧。

    “你们几个,帮小姐把细软拿出去,顺道把小姐送出门。”不等姚荡把讨价还价的话说出口,管家就熟练地抛出命令,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画面会很混乱,率先拔腿闪人。

    “啊喂喂!刘叔,刘叔!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不用那么绝吧?我怎么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啊……要不然你去告诉我爹,最多我以后不吃不喝,上学堂基本靠走的,穿衣裳基本靠打补丁的,哦哦哦,我还可以帮忙做丫鬟的活,辞了个丫鬟让我住吧,睡下人房也没关系……不要推我,让我把话讲完啦……不要丢我的东西哇,所有家当了呀……”

    姚荡的话还是说晚了,又或者即便她说早了也不会有人理,总之,她那点屈指可数的家当,仍是被毫不留情地丢到了门外。

    砰!

    一阵推搡让猝不及防的她绊倒在门外阶梯边,石梯边沿的尖锐刺得她脸颊一阵刺痛。

    砰!

    顾不上去揉抚探视脸颊上的伤口,又是一道声响,姚府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似乎是怕她继续死缠烂打般。

    身旁刚好有个穿着姚家粉色丫鬟服的姑娘路过,扫了她一眼,是居高临下的架势,脚就从她身上迈了过去。姚荡认得那个丫鬟,是六姐房里的。她眼睁睁地瞧着丫鬟叩了几下门上的铁环,喊了声,姚府大门徐徐拉开一条缝,让她侧身钻了进去,很快又合上。

    姚荡眯了眯眸子,瞪着那两扇朱红色的气派大门,多可笑,说是姚府十三小姐,可其实她连个丫鬟都比不上。

    她也没闲情再去顾及形象,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转眸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杂物,之前滔滔不绝的力气全数散尽,这真的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吗?

    为什么连筷子都有?她爹就连她用过的一双筷子都容不下?!那碗呢?也顺道把碗扔出来呀,走投无路时还能扛着家伙去要饭。

    苦中作乐的情绪在她捕捉到落在门边石狮旁的东西后再也维系不下去了,一股酸涩在心尖上梗着,刹那便涌上了喉头。随后的感觉她没有心思去细细品味,走到石狮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块牌位,撩起衣袍下摆,擦拭了几下。

    喜凤。

    深褐色的小小牌位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是她娘的名,并没有姓。据说出嫁之后便要冠上夫姓了,只是至死,爹都不屑给娘添上“姚氏”二字。

    姚荡把牌位藏进怀里,收拾好心情,一点点地把地上那些东西捡起来塞进散开的包袱里。还算好,都是些玉饰金银器,当掉的话应该还能凑合过日子吧。问题是,去哪过呢?

    “姚姑娘。姚姑娘!姚姑娘?”

    “啊?”一声声的叫唤把沉浸于冥想状态的姚荡拉回了现实,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眸,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视线对上的是一只煞是好看的手,指节修长,白皙干净,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就是掌纹错乱了些。那股香气,竟让她鼻间涌起一股暖意,还没瞧清手的主人,就无端生出眷恋,不知不觉地就探出指尖交握住那只手。

    “上车吧。”

    那道好听到惹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嗓音还在持续,她抬起头,当看清眼前的人后,不禁一愣,“兔、兔相公?”

    闻言,他脸颊边泛起潮红,没再说话,腕间力道稍稍加重了些,把她拉上了马车。

    “去哪?”

    “我家。”他答道,视线垂下,落在她怀中的包袱上,溢出一声笑,“或者暂时可以称为我们家。”

    姚荡不知道其他姑娘听了这话会是什么感觉,这平实的话语却让她心头微颤,颤出一股说不清的酸痒滋味。他没有问太多,也没有端着居高临下的同情姿态说要收留她,只是一句“我们家”,让她随时随地处于紧绷状态的泪腺松了闸。

    她背过身子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

    似乎是如了愿,身旁的苏步钦没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那种夹着笑的平缓嗓音,娓娓絮叨着:“姚姑娘爱吃什么?我们家什么都一般,厨子倒是很一流,父皇御赐的……”

    她没心思去细听那些话,只觉得一条帕子被塞进了手心里。

    “不过我们家没丫鬟,都是男人,不知道你住得惯吗?明儿我差人去跟母妃说,让她拨些宫女来。姚姑娘还缺些什么?我让人去置办……”

    话音仍在,他分明是知道她哭了,却又极力想借着唠叨来佯装不知。笨死了,那做什么还要递帕子给她嘛,装都装不像!姚荡吸了吸鼻子,用帕子胡乱抹去了眼泪,原本是打算就此收住情绪,然而,当不经意间嗅到他帕子上传来的味道后,向来算得上牢固的心理防线又一次崩塌了。

    “哇呜……为什么连你都有爹疼……”

    “姚姑娘,我没有爹,只有父皇。”

    “你用的防皲膏哪家铺子买的,呜呜……我就缺这个……让人去置办置办呀……”

    “我不用那东西。”还真当他是女人了?有哪个纯爷们会用这种娘里娘气的玩意。

    “呜,呃……”她已经没什么精力再说话了,只有隐隐的抽噎还在持续。

    原来哭完之后会那么累那么想睡,姚荡把那条帕子捂在了鼻子上,靠在马车上,慢悠悠地合上眼帘,时而又挣扎着想睁开。

    帕子上的味道让她安心。小时候,每到冬天,娘都会亲自用热帕子给她擦脸,然后帮她涂上这种味道的防皲膏,娘的手上一直都有这种好闻的气味。

    娘还常抱着她说:玄国的冬天真难熬,以后娘带你回家乡过冬,娘爱闻家乡冬天的潮霉味。

    至今,姚荡都不知道……家乡究竟在哪。

    随着马车的颠簸,咚的一声,她的头顺势落在了他肩上。他收住话音,从她均匀的呼吸中猜想她该是睡着了。他抿着唇,转过眸,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本是最不想和姚家扯上关系的,能避则避。但偏偏撞上了这么一幕,她若只是因为挥霍无度被赶出府倒也罢了,完全不值得同情。

    然而,瞧见她蹲着擦拭她娘牌位时的神情,苏步钦禁不住泛起股感同身受的无奈感,那双手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把这不该管的闲事揽上了身。

    “咦,这厅堂怎么冷飕飕的,那个谁谁谁,去找些棉褥子铺凳子上。真是的,红木椅子又冷又硬,不铺棉褥子怎么坐啊。”

    “哇、哇哇!书房怎么连本书都没有啊,兔相公,明儿给我些银子,我去给你买些书吧?”

    “啧啧,这院子阴沉沉的,像我这种女孩子阴气重,不适合住。兔相公,不如咱俩换个屋子睡?”

    ……

    精神奕奕的聒噪喊声把苏步钦的钦云府填得满满的,向来冷冷清清的宅子里顿时热闹了不少,待在花园里胡侃的随侍家丁们谁也没逃过被呼来喝去的命运。眼前这突然造访的姑娘,俨然一副钦云府女主子的架势,再看向自家真正的主子,也不过是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不发一言。

    嗯,很显然,这姑娘来头不小,识相的就该听命行事莫得罪。

    于是,钦云府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而苏步钦……万事好说话地收拾包袱,从主院搬去了专给客人住的别院,偏偏某人尤为得寸进尺。

    “,兔相公,我觉得你这边风景比较好耶。你看,好多奇花异草,假山也堆得比较漂亮,不如这园子腾给我晒衣裳用吧,反正你看起来也不像爱赏花赏月赏假山的人嘛。”

    他的确是没那份闲情赏花赏月赏假山,但也同样没嗜好去赏那些悬挂在假山棱角上的肚兜、亵裤和衣裳!她还真是完全不把他当男人,甚至他府上所有人也连带着不需要被当成男人?

    “爷,您后悔了吗?”看着面前“彩旗”飘扬的景象,苏又旦揉抚着皱成一团的眉心,无语凝咽,分明觉得即将有股温热液体从眼角淌下。

    “有点。”闻言,苏步钦嘴角暗抽,伸手抚住那颗正在绞痛的心,对于悔意丝毫不加掩饰。

    苏又旦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主子,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银杏树后站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又旦收起玩心,替苏步钦发问:“王总管,有事禀报?”

    “是这样的,我瞧爷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脸上有伤,是不是该去其他皇子府上借几个能干的丫鬟来,一来能帮那位姑娘疗伤,二来也能伺候她。”

    “好……”总管话音还没落尽,苏步钦就迫不及待地应允。

    神情间看起来分明是觉得这提议妙极了,却被又旦硬生生地打断,“不用了,又不是什么贵客,一些小伤不碍事,爷身上的伤比她严重多了。”

    “可是听那位姑娘说是姚家的,钦云府怕是怠慢不起。”

    “那一会儿就让爷亲自去慰问下。”眼见王总管似是还有话要说,又旦迅速补充了句,“难道王总管觉得皇子屈尊降贵的慰问还不及几个别处借来的丫鬟?”

    “怎么会,那些身份卑微的丫鬟怎么能和爷相提并论。既然又旦有安排了,那我先告退,姚姑娘说肚子饿,我去吩咐膳房做些夜宵。”

    王总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子里,苏步钦勾起嘴角,一丝淡笑染上了眼角眉梢,抬起的指尖落在又旦的脸颊上,用力地掐了掐,满意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再次被该有的稚嫩覆盖,“这才像样,才多大的人,上下都没成形,太老成的表情不适合你。”

    “还不是为了护着您。”又旦微红着脸颊,挥开了他的手。

    “往后不用了,我有姚姑娘护了。”说着,他举步,穿过那一面面随风飘扬的“彩旗”。

    “就她?得了吧,不害你我就给他们姚家上高香了,今儿若不是她去挑衅太子爷,您至于遭这罪吗……”又旦冷哼,恨不得把十三荡从头到脚都贬一下,却发现自家主子完全没心思听,兀自离开了,“,爷,您要去哪呀?”

    “慰问钦云府怠慢不起的贵客。”

    苏又旦收住声,拔腿便追了上去,充分表现出寸步不离的护主之心。

    只可惜,苏步钦并不领情,眼见姚荡住的屋子就在前头,摇曳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似乎穿得很单薄,隐约可见绰约身姿。他停住了脚步,回眸道:“在门口守着,有事叫我。”

    絮叨的抱怨声被苏步钦甩在了身后,他举步跨过幽暗小径,视线锁住那道映在窗上的身影,想到的是假山上的缤纷色彩。

    屋子里足足被塞了四只暖炉,烧红的炭偶尔传来细微的噼啪声。

    如此,姚荡仍嫌不够,小腹上还放着个雕花方形手炉。等到身子觉得暖些了,她才不情不愿地掀开覆在身上的被褥,叠好,垫在背后。身上只草草裹了个薄毯,裸露在外的双肩片刻就冻得发凉,她颤抖着,蜷起身子往卧榻里头挪了挪。

    榻正中的矮几上被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占据,她嘟着微红的嘴,拧干浸泡在热水里的帕子,水很烫,姚荡还是硬着头皮左手右手不停交换着,好不容易把帕子折腾干折好,捂在了颊边痛处。

    她不知道脸颊上的淤痕呈现出什么色泽了,只晓得稍稍碰一下,连牙龈都跟着痛。热热的温度刚敷上,姚荡就倒吸了口凉气,这种消肿方法成效颇微,还会让疼痛加剧,却是眼下唯一能做到的。

    趁着等待帕子变凉的空当,姚荡认真地点算起她的那些家当。

    本是想排除掉四哥送的,把剩下的拿去当掉,很快她发现,若是去掉那些,竟都是些不值钱的。

    四哥……若是他在多好,起码就不会无家可归。不对,若是四哥在,压根儿没人敢把她赶出家门,就连爹都会忌惮几分,对她稍微和颜悦色些。

    “姚姑娘,要不要我想办法找人通知你四哥回来?”她是想得太过出神了,以至于苏步钦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又在她面前杵了些时候,只听闻她嘴里溢出声浅浅淡淡的“四哥”,愣是没反应过来眼前站着个大活人。最终,他索性出声,主动唤回了她的神。

    “啊?”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姚荡一惊,指尖按着的帕子顺势滑下。她匆忙抬头,瞧清来人后才定了定神,重新拾回帕子捂住,挤出灿烂笑意,忙不迭地摇着头,“不用不用,他忙完了总会回来的,你这儿挺好,我住得很舒服。”

    他配合着一起笑,显然,这女人完全没有在关心他是不是舒服。

    苏步钦可以忽略掉那些悬挂在假山上的女人贴身衣服,可他很难忽略掉近在眼前的活色生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床有女人有气氛,不懂善加利用,就枉为男人?他确信自己是个正常男人没错,也确信他房里那张床很适合翻云覆雨,更确信这个香肩裸露、脸色被熏得绯红的东西是个女人。

    “明儿去买书的时候,多买些介绍牲口习性的。”他眼瞳一暗,轻眨的动作打散了所有欲念。

    “做什么?”原来兔相公不爱人文爱牲口?

    “姚姑娘需要了解下,就算是兔子,也懂得如何繁衍后代。”这算什么,善良地提醒这块到嘴边的肉该怎么逃脱?这种善意,有够窝囊。

    “我当然知道,哪还需要看书了解,你当我是白痴吗?”

    “原来你不是啊。”苏步钦颇为感慨地叹了声,不是白痴又怎会如此没有防范意识,以为他钦云府上上下下全是阉人?随着她的动作,很快,他就提不起闲情同她计较衣着打扮这些琐碎事情,口吻也不自觉地被诧异浸染,“哪来那么多伤?”

    他很肯定那些覆在她白皙肩头的淡淡疤痕,绝非今天留下的。烫痕,鞭痕,各种痕迹交织出一幅足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画面。只是,很淡,淡到不仔细看不易察觉到,可见有些年头了。

    “哦哦,只是小时候不小心留下的。你不要乱看啦,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啊……”姚荡颤了颤,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慌乱地把方才刚叠好的被褥又抖开,牢牢把自己包裹住。

    这动作很可疑,她倘若懂得避嫌,早该在见到他时就这么做了。苏步钦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肯定了她在撒谎,却无意多问。好比她被赶出家门一样,她若是不说,他也没有立场多嘴。

    何况,有些事即便了解得不够透彻,他至少也能猜到她的日子绝非表面看来那般光鲜。

    看她那张不停翕张着的唇,逞强地用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掩盖被拨乱的心绪,苏步钦忽而涌起了一丝许久不曾有过的恻隐之心。他伸手,不管那些“男女有别”的教条,堵住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

    “我身子不好,太吵会头痛。”他无力地扯起嘴角,笑容虽淡,却成功盖住所有心思。

    这个借口找得很好,成功地让姚荡闭上了嘴,还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重重点头。关于苏步钦的事,她听说了很多,甚至要比他父皇还多。知道他生性懦弱,做质子的时候受了很多苦,甚至是安逸环境下长大的她无法想象的苦;知道他身子很差,随时可能会一命呜呼,所以才破例被替了回来。

    一个连被送去做质子都被人家嫌弃、迫不及待丢回来的人,要比她可怜多了。

    长久以来,苏步钦成了她最好的参照物,每每听闻关于他的消息,姚荡都觉得自己很幸福。

    只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需要依靠一个比她还惨的人……

    “能把头抬起来吗?”

    居然有一天这个比她还惨的人会用这种酥软嗓音来安慰她。

    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姚荡,没有发现苏步钦在屋子里翻找了阵,又折了回来。客套询问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索性自己动手抬起她的头,拿掉那块已经凉透了的帕子。

    蘸着药膏的棉签轻触上她的脸颊,冰凉沁心的感觉让她神游归来,一回眸,直直地对上了苏步钦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她微愣,头一回享受这种待遇,竟然有个男人亲自为她上药消肿,还是个皇子。受宠若惊的感觉,让她无波无澜的心荡出了涟漪,女儿家的小心思蠢蠢欲动,有破土萌芽的趋势。

    幸好,一道响亮的通传声及时扼杀了这种要不得的念头。

    “爷,冷小姐来了。”

    又旦故意扬高的声音打断了苏步钦的专注,他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像未曾被打扰过般,继续擦起药来,只是唇张了张,算是给出些回应,“知道了,领她去厅堂候着……”

    “我才不要,王总管说暖炉、手炉都搬来你院子里了,厅堂里冷死了,你想冻死我是不是?”没等苏步钦把话说完,一道让姚荡觉得有些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伴着粗暴的踢门声,逐渐飘至了耳边,“十三荡?!”

    来人似乎很诧异她的存在,在她姐妹团里流传甚广的称呼,让姚荡好奇心满溢,愣愣地转头看去,随之也迎来了不亚于对方的惊愕,“淑雨?”

    “你怎么会在这?”冷淑雨的视线转了转,在苏步钦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瞪大眼绕回了姚荡身上。

    “我才比较想问这个问题呢。”姚荡狐疑地皱眉,是错觉吗?为什么淑雨的表情活像是在抓奸一样。

    今儿在学府姐妹们提起苏步钦时,淑雨也发出了不屑的嘲笑吧,害她还以为淑雨同大家立场一致,都瞧不起兔相公呢。以至于她只好掩藏起保护兔相公的念头,不敢同任何人说,怕姐妹团里的人也会连带着瞧不起她。

    “我、我……我……”淑雨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下意识地把求救的目光飘向了苏步钦。

    好在对方笨虽笨了点却很理解她,只是一道眼神而已,先前还不发一言的苏步钦就接过了话茬,“哦,冷姑娘是听说了太子的行径,觉得过分,所以想代太子探望我一下。刚好,我就让她顺道带些衣裳来,好让你换洗。”

    “吧对吧,连淑雨都觉得太子做得很过分呢。我就知道我们是好姐妹,观点一定也会很一致。”姚荡完全不疑有他,像寻获知音般拉住淑雨,分享自己的感受。

    见状,冷淑雨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听着姚荡抱怨太子。事实上,若非姚荡说得够详尽,她当真不知道太子今天玩得那么过火。想着,她偷觑了苏步钦一眼,原本只是道淡淡的扫视,却瞧见他凝神小心翼翼地替姚荡上药,像是呵护珍宝一般,指尖的每一个动作都斟酌着力道。她没能再移开视线,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很刺眼,如同本该是她拿捏在手心里把玩的东西就要易主了。

    针尖悬在冷淑雨的心头,如同一旁忽明忽暗的烛火般,忽进忽出地扎着她的心。终于,在姚荡不解风情的话音落下时,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接过苏步钦手里的药膏,扬起温婉微笑,“我来,你笨手笨脚的,会把十三荡弄疼。”

    “那麻烦你了。”苏步钦没有过多坚持,爽快地把手里的东西全数交出,支头托腮,乖乖待在一旁,欣赏起冷淑雨口中“不会弄疼十三荡”的高端技艺。

    “啊,轻点轻点,很痛啊。”几乎只是片刻,姚荡就以最有发言权的身份,痛呼出声。

    “你懂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就是要痛才能消肿。”是非黑白全在淑雨漂亮的唇瓣间翻来覆去。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愈发加重了手间力道,仍旧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细软嗓音掩盖了姚荡的叫喊,“还没问你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一会儿你四哥急了有你受的。”

    “四哥去巡视商铺了,据说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姚荡痛得龇牙,分神老老实实地给出回答。

    “难怪你无法无天了,可是钦云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这么晚还不走,传出去你就不怕惹来闲言碎语?”

    “别尽说我,你不也是。”姚荡奉上顽劣的笑,反正外头关于她的飞短流长从来都是精彩纷呈的,若是在乎那些,她早就不知道把头往三尺白绫上搁了几回了。人言可畏,那是说给良家闺女听的,她知道在外人眼里她和“良家闺女”不搭界,倒是淑雨,会出现在这里才更耐人寻味。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连骂我都舍不得。你就不同啦,你爹和姚夫人,还有你那些哥哥姐姐,要是知道你又干出什么丢了姚家脸面的事,还不得骂死你呀。四爷又不在,看到时候谁护着你。”

    “这次不同啦,我不是夜不归宿,是我爹他……”

    “她最近暂住我这儿。”若是姐妹之间闲话家常,苏步钦会识相地置身事外不做打扰,可现在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冷淑雨的话里句句含刺,这女人就丝毫都感觉不出,甚至还有闲心对着人家掏心掏肺?

    “哦,对啊对啊,暂住这儿。”这种说法也没错,姚荡点着头附和。

    “暂住?姚家不是就指望着你们几个闺女嫁给权贵,好稳住外戚第一家的位置吗?你爹若是知道你和公子钦牵扯不清,会气死!”一时情急,淑雨没能拦住脱口而出的话,也完全没想到这话不该当着苏步钦的面说。

    倒是姚荡,敏感地瞟了眼兔相公,见他笑容依旧,才稍稍松了口气,刚想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又被抢白了。

    “是姚四爷临走前托我让她暂住一段日子,说是去学府方便些,也好让她收收心,免得闯祸。”

    “你什么时候和四爷那么亲近了?”淑雨没那么好糊弄。

    “呵呵,前些天去他铺子逛了圈,聊了几句,就一见如故了。巧合,纯属巧合。”

    姚荡诧异了,事实证明,纵然是再聪慧的女人,当处于某个特殊阶段时,总会变得愚笨。就好比淑雨吧,算得上是她们姐妹团里最聪明的了,谁会料到像兔相公这样的人,随口几句“巧合”,竟把她糊弄得疑心全无,又寒暄了几句,就轻轻松松被打发走了。

    目送淑雨走后,姚荡才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苏步钦,“喂,兔相公,你认识我四哥?”

    “姚家四爷那么大名鼎鼎,我怎么会不认识。只不过,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罢了。”

    “那为什么不跟淑雨讲实话?”

    “被赶出家门很光荣?你想要琉阳城人人皆知?若是这样,我可以帮姚姑娘去宣传。”苏步钦头都懒得抬,径自打量着淑雨送来的那些衣裳,目测下来和姚荡尺寸差不多。

    “可淑雨是自己人呀……”

    “旦旦说,最危险的就是自己人。”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边想起了她近乎可怕的混搭技巧,干脆亲手替她挑了件银红色的衣裳递上。

    “是哦是哦,你还真听你家旦旦的话。”片刻后,姚荡才反应过来“旦旦”是他家那位形影不离的随侍。她也丝毫没掩饰话语里的嘲讽,外加一道没好气的斜睨视线,“那你家旦旦有没有跟你说过淑雨的身份?人家是丞相千金,和太子有婚约,你父皇指的婚,是你招惹不起的人。”

    没料到她会抛出这么一句话,苏步钦迅速绷紧了松散下来的神经,“嗯?姚姑娘是不是误会了,冷姑娘她只是替太子来……”

    “得了吧,我能活着坐这儿同你说话,又怎么会看不懂你和淑雨之间的事。她要不是常来你这里,怎么会那么清楚钦云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姚荡知道自己不是聪慧过人的那类,但都说环境缔造个性,在姚家那种环境下长大,她至少懂得看人脸色。

    苏步钦垂眸不语,意识到他低估了姚荡,对她的提防之心也撤得太快了些。

    “你呀你,算了,总之以后离淑雨远点。最好是只待在我身边啦,这样我才能就近保护你。”

    什么叫做就近保护?至少苏步钦只感觉到了自己是在“就近伺候”。

    即便是被扫地出门,又即便昨日还像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一觉睡醒,禀性依旧,她仍是街头巷尾声名狼藉的十三荡。一顿早膳便要求八大菜系齐聚,任伊择选;去学府的马车要暖香四溢,还不能太颠;吵着闹着正午休息时要陪她去买新衣裳,说是不要别人的施舍。

    在踏进最高学府之前,苏步钦认定这绝对是个缺点多到罄竹难书的女人。

    可是在跨下马车和她并肩踏上通往学府的阶梯时,他收回了那些念头。看来,挑剔、别扭、难伺候,是她必须粉饰上的保护色。

    “他们真的一起来耶,果然是住一块儿了。好奇怪,姚四爷怎么会托‘玉兔’照顾十三荡?”

    “有什么好奇怪的,四爷不是说了往后都不管十三荡了吗?那所托非人也没什么,难道还要拜托太子殿下照顾?”

    “好惨,姚家还真是没人管她死活了,她果然连衣裳都没带出门。淑雨真好,那件衣裳上回我出好多银子让她卖给我,她都不肯,就这么送给十三荡了。可惜,淑雨穿着要比十三荡漂亮多了。”

    “这算什么,去年年关四爷没回来,她才叫惨呢。找她出来玩,坐的马车又破又旧,能把人骨头都颠散了,大老远就听到咯吱咯吱声;哎哟喂,身上还有股熏死人的味儿。”

    “哦,我记得我记得,淑雨说是因为那天没人给她留早膳,那味儿是啃蒜头留下的。”

    ……

    各种议论声从四处陆续飘来,似乎完全没人顾及被她听到会怎样。苏步钦默不作声觑了她一眼,捕捉到的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那些话语到了她周边会被自动打散般。她没有在听,没有在意,极力想置身事外,仅仅是行动不受控制而已。

    挑剔地逼着他家御厨折腾出八大菜系,只是为了挑一道不会留下味儿让人嫌弃的?

    非要暖香四溢又不会太颠的马车,就可以不要大老远地又让人听见咯吱声?

    不想要别人的施舍,是早料到冷淑雨会这般添油加醋渲染出去?

    他提不起同情,却也无法将习惯性的漠视保持住。转眸看向不远处聊得正欢的那几个姑娘时,苏步钦没心思去拿捏眼神间露出的情绪,等到成功止住那些聒噪声后,他只觉满意。如果没记错,昨儿早上,也正是那几个人前簇后拥地陪着姚荡来学府的。

    若是姚荡不曾为了他得罪太子,又若是她四哥没有在这种时候对她撒手不管,那些人现在是不是还会待在她身边,说着些谄媚奉承又讨好的话?

    “喂,兔相公。”

    他想得出神,姚荡却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唤道。

    闻声,他讷讷抬头,奉上和煦笑容。

    “你说到底是我穿这件衣裳漂亮,还是淑雨穿漂亮?”她嘟嘴皱眉,见他认真打量,似在斟酌回答,又恶狠狠地补充了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姚姑娘,我哄不来女人。”他抿唇,低语。

    “……”是!他哄不来女人,却很懂得怎么伤人!这回答,要比直截了当更辛辣。

    “你漂亮。”他再次出声,眯了眯绿瞳,丝毫都不觉得自己为她挑的衣裳会差。

    并且深刻觉得这件银红宽袖长袄更衬姚荡明艳逼人的气质,这应该是他头一回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就如同又旦先前所描述的一样,很漂亮。卸去昨日那些繁复的发饰,三千发丝披散而下,配上简简单单的珠串坠饰,粉唇微嘟,鼻尖挺翘,比起淑雨时时刻刻维持着的温婉,他更为偏爱姚荡的张扬。

    他不知道,这般细致打量的目光,搭配上那句言简意赅的夸赞,氤氲出的真实感,足以让自信早就被打击殆尽的姚荡扫去阴霾。

    她不擅长藏掖心情,感动了满足了,就顾不得姑娘家该有的矜持,挽住他的手,“你别听她们乱说,啃蒜头是因为我爱吃,又破又旧的马车也是因为我爱坐。哼,我才没她们说的那么可怜,我爹待我挺好的。”

    “真的?”

    为了加强说服力,她努力点头。

    “那明儿我让旦旦去换辆马车,早膳就吃蒜头吧。姚姑娘,你还爱什么,不用同我客气,直说就是了。”

    “……不、不不不用对我那么好。”

    “要的要的,你保护我,我回报你,待你好,是应该的。”他放松心神,陪她嬉闹,看她舌头打结,气得掐他,生动至极的一颦一笑宛如夏花,带着能燃沸周遭的气息。

    只可惜这朵能灼伤人的夏花绽放得迅速,衰败得更迅速。

    先人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当遭遇了这么一个不甚美好的清晨后,姚荡隐约预料到她会倒霉一整天。

    她的好心情只在和兔相公独处时出现了片刻,转瞬就像这冬日阳光般被厚实的阴云遮盖。

    就因为卫夫人闲了,心血来潮大抽查。她也曾怯生生地为自己申辩,试图阐述像她这种基础颇低,只懂识字、不懂如何把那些字儿拼凑出妙句的程度,就不必参与这种诗词大会试了。

    可人家卫夫人只轻声细语地回了她一句,“必须参加,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程度。”

    姚荡完全有理由坚信,这场临时起意的会试是针对她的!

    “给我。”

    “什么?”正当姚荡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把整张宣纸涂满时,身后飘来了苏步钦的声音。她满脸困惑,不知他的目的何在。

    “把你那张鬼画符给我。”他闭了闭眼,不厌其烦地重复。

    “凭什么!你不会自己答啊。”她像袒护宝贝似的,把那张纸紧紧护在怀中,鼓起眼珠瞪着他。

    苏步钦没好气地赏了她一道干笑,“姚姑娘觉得我的程度会比你差吗?”

    “……”这很难说啊,一个书房里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质疑她的程度。姚荡伸长脖子打量他的桌案,嗯,字迹很漂亮,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喂!”

    “嘘。”没耐心等她做出决定,苏步钦索性自己动手,抽过被她护在怀里的宣纸,迅速递上自己那份。在她溢出惊诧叫喊的同时,他伸出纤细食指搁在唇间,做了个让她噤声的动作,顺势冲她眨了眨右眼。

    姚荡恍惚了半晌,她不懂为什么这种娘气又孩子气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会那么搭调又诱惑十足,更不懂不过是个简单表情,她为什么会脸红。这种彻底处于状况外的心境持续了许久,久到她来不及去审视苏步钦的那份东西是否能帮她过关,却知道,等她回神时,那只笨兔子已经被卫夫人一脸阴郁地揪去了书房。

    真是笨,他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吗?又懦弱,又没用,凭什么反过来帮她顶罪!

    为什么要帮她?

    苏步钦也很难理清看她纠结时忍不住出声的心情,或许更多是习惯,习惯了用这种姿态去对待任何人。

    呆立在卫夫人的书房里,耳边充斥着滔滔责骂,他闭眸不语,出神看着卫夫人手中的戒尺很有规律地落在他的掌心上。错综掌纹映入眼帘,就仿佛他和姚荡之间短时间内扯不开的牵连。既然扯不开,那他宁愿把气氛调整到最佳状态,以免太过痛苦。

    “读出来给我听。”

    一张被揉皱的宣纸塞进了他手心,苏步钦垂眸扫了眼,纵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难掩眉宇间的错愕……她可以试着再离谱一点!

    “读啊。怎么,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读了?还是说这份压根儿不是你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要死也是你先死。”

    “继!续!”

    “只要貌似十三荡,天下谁人不识君……师母,您不如继续打我吧。”那样或许还好受些,至少不用憋笑憋得那么辛苦。

    “读最后那句。”卫夫人满含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爱兔子我不老。”呵,这傻妞。

    居然笑了,虽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可那双凤眸弯出的弧度,清楚表明这笑意是从心间氤氲出来的。卫夫人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收起戒尺,“你师父说,怕是连你父皇赐的御厨都未必能比他更清楚你的喜好,有空就来家里吃顿便饭,他许久没同你闲话家常了。”

    闲话家常?颇为耐人寻味的四个字。苏步钦挑了挑眉梢,点头,算是应允。

    见状,卫夫人觑了他眼,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跨出书房门槛后,苏步钦舒出一口气,渐渐已有些不太习惯和那些太过了解自己的人相处。卫家夫妇,是他的恩师,更像是他的爹娘。就像卫夫人所说的,就连他父皇都未必能比他们更懂他,可那种一言一行皆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

    正想着,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兴奋的语调,钻入他的耳中。

    “不是吧,太子这次玩得那么大?”

    “你怎么那么唆,快点,不然要错过好戏了。十三荡居然会被欺负到哭耶!有生之年,你都未必能看到第二回。”

    “哈哈,得了吧,照现在这局势,恐怕往后只要她还来最高学府,这种场面咱们天天都能看到。”

    十三荡被欺负到哭?

    苏步钦不知不觉就迈开步子,紧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虽不了解她,可他至少知道,连被赶出家门,她都倔犟到不愿在他面前哭,更遑论是在学府这种地方。若非太子这次真的玩大了,她定是不会这般示弱。

第三章 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都怨你,走那么慢,看吧看吧,连个人影儿都没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唧唧歪歪的,还非要学什么淑女风范走小碎步呀。”

    正如那些此起彼伏的抱怨声所描述的,苏步钦还是来晚了,错过了一场“好戏”。面前是座废弃的园子,荒野蔓草,残垣断墙,薄薄的一层积雪上有不少脚印,用来昭显这儿方才的盛况。

    他收回神,环顾了一圈,没有姚荡,也没有太子。

    几乎是立刻的,苏步钦转身朝着课堂的方向走。才刚迈开步子,身后就传来一阵叫声,“喂,兔相公。”

    他猛地停住脚步,震了震,迅速回眸。

    等到看清声音的主人后,绿瞳间淡淡的欣喜之色随即散去,看了眼周遭人群,他拾起礼数冲着眼前人作揖,“冷姑娘,是否能考虑换个称呼?”

    “怎么,只有十三荡可以叫你‘兔相公’吗?我觉得这称呼不错呀,难道你更喜欢听我叫你‘死兔子’?”冷淑雨不悦地蹙起秀眉,对于他下意识里为姚荡保留的那份特权很不爽。

    “呵呵,我的确比较爱听你唤我死兔子。”侧了侧身子,他不着痕迹地挨近了冷淑雨几分,倾身,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补充道,“听着像在打情骂俏。”

    “死兔子!”闻言,她忍不住溢出娇笑,微嗔地瞪了他一眼。

    眼见把人哄服帖了,苏步钦才绕到了正题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

    “都是我不好,昨儿拿来给姚荡的那件衣裳是太子送我的,太子见她穿着,就生气了。本来也只是找几个人想把衣裳剥下来,就吓唬吓唬她,哪知道她会动手打人。太子觉得颜面扫地,就用那边的火把烧她,幸好我及时赶到,也就烧了些头发……”

    “她在哪?”这算什么描述,句句都在邀功,又句句都透着姚荡咎由自取。他没兴趣听下去,索性出声打断了她。

    “不知道,刚才我忙着劝太子息怒,无暇顾及她……喂,死兔子,你去哪呀,我还有话和你说啊!”淑雨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瞧见苏步钦转身要离开,纵然她再笨,也能意识到他难得肯在学府和她说话,原来只是为了打探姚荡的事。

    像姚荡这样的人,受了委屈会做些什么?

    苏步钦几乎是绞尽脑汁去思忖这个问题,这才意识到,他对女人的了解用在姚荡身上全数失效。她不像一般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会气呼呼地离开学府回家告状;更不会呼朋唤友,在一群姐妹的安慰中泣不成声。

    最终,他竟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曾经,刚沦为质子时,被人欺负了,会怎样?

    找间偏僻的屋子把自己锁起来,远离人群,也就远离了一切伤害。

    “姚姑娘,你在里面吗?”他找遍了学府里每一间杂物房,总算是有一间被人从里头落了锁。苏步钦抬手轻叩了几下木门,放低声音询问。

    半晌,正当他以为自己寻错了地方时,里头传来了带着些微哽咽的回答。

    “……不在。”

    他哑然失笑,气势汹汹的叫喊,是她一贯的调调。他松了口气,斜靠在门边,隔着门板和她喊话,“出来。”

    “我不要。”黑洞洞的屋子里,她只能借着窗户微弱的光线,看清里头东西的大概轮廓。姚荡很怕黑,可她仍是蜷在角落里不愿动,因为这儿有股潮霉味,让她觉得安稳。

    “听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

    “你想要我一个人回去吗?太子见不到你,兴许会迁怒于我。”

    “我才不要回去,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丢脸,他们全把我当笑话看。太子要是见到我,一定很得意,我才不要演丑角哄他们笑……”

    她扁着嘴,缩了缩脚,越说越觉得委屈,不自觉地鼻间又冒出一股酸意。为了不让话音里透出哽咽,她停住,吸了下鼻子。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姚荡想要继续抱怨下去的念头,吓得她一阵瑟缩。白花花的光线迎面洒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只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从窗户边跨了进来。

    “呼,原来爬窗也是件体力活。”他长吁出一口气,当真觉得有些喘,平复了呼吸后,才抬步停在了姚荡面前,耐着性子蹲下身,轻笑,“那我们回家。”

    逐渐适应了光线的姚荡放下挡在额上的手,眨了眨眼,愣怔地看着正蹲在她面前的兔相公,歪过头,她看向窗边,是碎了一地的雕花窗户。收回目光,她嘟起嘴,第一反应是伸手挡住他的眼,“不要看啦,头发被烧掉了好大一截,一定很丑。”

    “姚姑娘,我们现在不是在相亲。”他弯起嘴角,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拨开她那只微凉的手。弦外之音,他没兴趣去关心她究竟是美还是丑,纵是被人踩扁搓圆了,能认得出就好。

    “你!”她被这话堵得噎住,他难道就不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

    “我在。”苏步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依稀感觉到脚部有麻木感传来,他站起身,没耐心再同她待在这黑漆漆的杂物房里闲聊,“走了。”

    “去哪?”一听到“走”这个字,姚荡就竖起防备,她有些怕了,原来学府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挑眉,拍了拍方才染上白衣的尘土,自顾自地朝着门外走,“哦,机会只有一次,想走就自己跟上来。我考虑去宫里逛一圈,挑两个像样点的宫女报答你;今儿天气也不错,适合逛街买衣裳,然后好好吃一顿……”

    “兔相公兔相公,那我们能不能顺便去逛逛书斋呀?”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就已经不争气地贴了上去,牢牢攀附住他的手肘,索性把自己挂在他的手臂上,任由他拖着走。

    他忍俊不禁地溢出笑声,斜睨着身旁女子。得寸进尺,没节操,外加好了伤疤忘了疼,着实是个没什么优点可言的女人,偏偏那种怎么都打磨不掉的活力,让人移不开眼。若是凡事都能像她那般,痛得快也忘得快,会不会活得更轻松些?

    是谁说苏步钦没地位的?姚荡深刻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还是挺靠谱的。

    他胆小怕事,一无是处,可仍是当今八皇子,他拥有太子都没有的东西,是他父皇的亏欠。

    只可惜他笨到不懂利用这份特权,提出的要求可笑又可爱。

    替她讨来款式最新质地最好的衣裳、最华贵的发饰,又添置了仅次于太子御辇的马车,还顺便讨来了不少珍贵食材,找人帮她削去烧焦的发尾,折腾了个很得瑟的新发型……

    姚荡不是没尝过有人对她好的滋味,曾有一个人给过她狐假虎威的岁月,让她受尽阿谀,大摇大摆地出入宫门,日子过得比淑雨那位准太子妃更风生水起。包括她四哥在的时候,也从不吝啬给她疼爱。

    她向来知足,认定自己算幸福的;可也向来有自知之明,明白那些好都是顺便的。

    唯独这一次不同,小小恩惠被兔相公说出口的理由诠释成了久旱后的甘露。

    我什么都不缺,倒是缺了点欢乐。所以姚姑娘既然要待在钦云府,就记得要开心。

    这激得心尖酥麻的话让姚荡回味了许久,就连梦境中,都依稀可闻。

    “呵呵……”记得要开心吗?她很开心,连做梦都能笑出声了。

    这笑声虽甜,可听在一旁的丫鬟耳中却是阴森的,她提着件崭新的衣裳,不寒而栗地凑近床边,揪着眉头,俯下身子,打量起床上这位即将成为自己未来主子的姚姑娘。眉儿是弯的,紧闭的眸儿也是弯的,就连嘴角都是弯的,她不禁困惑……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可以笑得那么花痴?

    “唔,兔相公……”

    正想着,便瞧见姚荡翻了个身子,很不雅观地用双脚夹紧被子,腻人地蹭了几下,吧唧着嘴梦呓。

    哦,是春梦。丫鬟了然地点了点头,正打算转身继续忙,一抬眸,对上了姚荡那双大而迷惘的眼珠子。她愣了愣,立即换上欣喜笑容,“姚姑娘,您醒啦。”

    “……你哪位?”姚荡眨了眨眼,伸手轻戳了下近在咫尺的那张陌生脸孔,触感是真实的。她极力回想昨天的事,兔相公带她回家,给了她一堆好东西,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就是没有活物。

    那眼前梳着丫鬟头的姑娘哪来的?

    “是爷让我来伺候您的。姚姑娘,先梳洗更衣吧,这套衣裳,是爷帮您挑的。早膳也准备好了,是去饭厅用呢,还是我给您端进房里?”

    关于自己的来历,丫鬟只随口带过,而后絮絮叨叨了一堆,皆与姚荡关心的重点无关。

    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她,就这么被扶下了床,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丫鬟手脚伶俐地伺候着自己,忙前忙后,似乎不亦乐乎。宫里那些宫女太监都习惯叫她“十三小姐”,而这丫鬟叫她“姚姑娘”,称兔相公为“爷”,显然不是宫里头的人。

    正想着,丫鬟认真地替她系好衣裳上最后一粒盘扣,又匆忙跑开,再次折回的时候,手里头多了盒精致的东西,“爷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您应该用得着。”

    “什么东西?”她垂眸,翻来覆去地打量手心里小小的漆器。拧开盖子,嗅了下,淡淡香气,甚是好闻。

    “说是防皲膏。”

    你用的防皲膏哪家铺子买的,我就缺这个,让人去置办。

    记忆里,她似乎对兔相公讲过这样的话,他还真让人去置办了?想着,她又嗅了嗅,不是娘身上的那股味道,却让姚荡觉得甜得很。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漆盒放进随身的小布包里,没舍得用。瞥见布包上最高学府特有的图腾花式,她猛然回了神,“哎呀,什么时辰了?要去学府了。完了,完了,迟到了又要害兔相公一起被卫夫人罚了……”

    “姚姑娘没听说吗?再过三天就是上元节了,学府最近休息。”

    “休息?”一听到这两个字,姚荡就觉得顿时充满了精神。不用去学府了,也就不会见到太子了,更不会被人欺负了,“那可以找兔相公一块儿出去玩了呢。”

    她歪过头自言自语,说风就是雨的个性发挥到了极致,顾不得头发还没梳,就兴冲冲地往屋外跑。

    “姚姑娘姚姑娘,您要去哪呀?”

    “找兔……找你家爷啊。”

    “可是他有客人,让我嘱咐您,今儿不能陪您了。”

    “他能有什么客人呀,最大的贵客不就是我吗?”她不听劝阻,加快脚步。

    却在靠近厅堂的时候,顿住了,面前景象让姚荡忽然意识到,是他那些铺天盖地的恩惠掩盖了她的自知之明。就算她当真重要,在他眼里充其量也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啐,姚家的人就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病,居然跟我抢衣裳,也不看看她穿着什么样。死兔子,你说,这件衣裳是我穿着漂亮还是姚家六小姐穿着漂亮?”

    “你漂亮。”

    细碎的交谈声不安分地钻进姚荡耳中,她咬了咬唇,直挺挺地站在门外,看着淑雨和苏步钦之间亲昵的姿态。他没有推开,不是不懂拒绝,那神情分明还带着享受。

    他说他不会哄女人,却偏偏很清楚女人爱听什么话,对她对淑雨都那么了若指掌。

    他说他不擅长交际,可是连淑雨那么难缠的人,他都能轻松搞定。

    这个男人……真是她想象中的兔相公吗?

    她想得出神,呆滞木讷的模样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苏步钦的视线中,他定睛,扫去眉间淡淡的不耐,绽开笑容,轻询唤回她的神,“有事吗?”

    “哦,没事,我路过,你们继续。”姚荡抬眸,附上笑意,暗暗警告自己,她只是寄人篱下。

    “要不要一起出门……”他侧过身,柔声询问,口吻姿态都像是在同自家人闲聊,打着外人勿扰的招牌。

    可即便如此,他的邀约才起了个头,不甘被冷落的淑雨便凑了上来,状似熟稔地挨近姚荡,手却自然攀附在了苏步钦的臂弯间,“十三荡,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件衣裳好看吗?昨儿你六姐想买,被我抢先了,哈哈,可精彩了,她整张脸都被气绿了。”

    姚荡忠于本能地蹙起眉头,分明是和身份极为不符的动作,淑雨硬是可以做得行云流水,言谈举止间尽透着钦云府女主人的架势。她并没有太多的家族使命感,听闻六姐被讽,也不觉愤慨,若是换作以前,说不定还会附和几句。

    然而,今天不同,她恨不得能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发泄,“你做什么老爱跟我六姐争?”

    “谁有空跟她争啊,是她自己喜欢跟我比,哪回不是我看上什么她就想要什么呀。”淑雨褪去笑容,没好气地切了声。

    对于这一点,姚荡无从反驳,六姐和淑雨是宿怨,就因为当初长辈们想把六姐和太子凑成一对。大概是因为连君上都不想姚家势力再扩大,总之,最后准太子妃的头衔落在了淑雨头上,这些姚荡也不是很懂。她只知道,六姐说过,女人都这样,和同性争的过程要比最后被异性青睐更重要。

    是不是真的这样?姚荡没体会过,从小到大,她没什么需求,没试过去争抢。在她的认知里,赢是最终目的,之后就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可你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

    “这种事哪有板上钉钉的说法?就说你吧,原先人人觉得你一定会嫁给九皇子,结果呢?有谁会想到比太子还得宠的他会突然被选为质子去换回死兔子?”

    轰。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般,猝不及防地炸开。

    姚荡脸上的血色像瞬间被抽干,只剩惨白。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收起了惯有的盛气凌人,她就这样傻站着,眉宇间的忍让被浓厚阴霾掩盖。

    她是真的被惹火了。至少这是苏步钦第一次瞧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原以为,即便是天塌了,她最多也就哭一场继续笑。呵,还真意外,她的软肋不是姚家,居然是他那位九皇弟?

    “淑雨,方才不是说和人约好去喜乐会吗?走吧。”他改变了刚才的决定,姚荡不需要他陪,也没必要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力。

    “咦,你决定陪我一块儿去了?”这转变有点突然,反倒是淑雨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嗯。”

    “那先说好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找你去充数,被欺负我可不管哦。”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姚荡甩开伤春悲秋的情绪,大张着嘴,忘了合拢,头跟着眸子一块儿转,跟随着兔相公和淑雨的身影。他们就这样把她透明化了?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出门了?!这种排斥未免也太明显了吧,“喂!兔相公,我……”

    “哦,快要上元节了,姚姑娘应该也很忙吧。”

    闻声,他还算有点良心地停住脚步,可那一副像是恍然想起她存在的模样,噎得姚荡喉咙堵塞。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能怎样?也只好硬生生地吞下到嘴边的话,干笑,“是挺忙,挺忙。你们去吧,玩开心点哦。”

    “嗯,姚姑娘放心,我会开心的。”

    ……是有多蠢啊!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感觉不到她的言不由衷?忙忙忙!她能忙什么呀?要真忙,还会刚醒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打理就先跑来找他?可他呢,竟然就回给她一对活像在昭示伉俪情深的背影!

    “姚姑娘,就跟你说爷今儿有贵客嘛,我们还是回房……”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丫鬟!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姚荡泄愤般咬唇,瞪了她一眼,甩甩发尾,做出决定,“走,找王总管去。”

    “做、做什么?”

    “要银子!”

    “要银子做什么呀?府里什么都有……”

    “去、腐、败!”

    对姚荡而言,通常疯狂买东西就能减缓心情恶化,可是今儿这招失效了。滋补品、干货、腊味……她一车又一车地往钦云府里搬,看着侍卫家丁们忙进忙出地归置她的战利品,想着他们家主子任劳任怨跟着女人走的**身姿……她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低迷了。

    第一次,姚荡开始觉得钦云府是个会让人窒息的地方。

    她还能想到的改善这种情况的方法,只有一个了……

    天街街尾的吉祥赌坊一如既往地热闹,大大的“赌”字招幌随风飘着,面前是人来人往的景象,姚荡鼓着腮犹豫不决地呆立在门外。内心泛起两股声音,开始交战。

    那么多人都在赌,多我一个也无所谓吧。

    可是我答应过四哥再也不赌钱的。

    认真就输了,四哥又不在,做给谁看呢?

    可是……

    “十三姑娘,好久没来光顾了,站门口做什么呀,快进来快进来。”这头姚荡还没纠结出结果来,赌坊门口迎客的小厮就抢占先机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她为难地看着对方,又任由着人家把她往里拽,不作丝毫抵抗。

    “十三姑娘是来还银子的?”

    “不、不是。”闻言,姚荡耷拉下脑袋,双肩也跟着一并垮下,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背负着赌债。

    “哦?那是来赌钱的?想翻本了再还?”

    “……”她斜眸偷觑着面前小厮,心虚之情溢于言表。

    “没关系没关系,我懂的,今儿魏账房不在,放心吧。给您安排老位子可好?快上元节了,来了不少款爷,十三姑娘多赢点,手气好别忘了打赏小的。”待宰的肥羊就摆在眼前,没道理推开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把她领了进去,直奔二楼的贵客房,等着看她赌债越滚越大,最好是大到姚家面子上挂不住没法不替她还。

    “好好好!”姚荡双眸绽出熠熠生辉的光芒,用力点头。

    是谁说赌坊没人情味可言的,瞧瞧,她今非昔比了,身边朋友都变了脸,倒是吉祥赌坊的人非但对前账既往不咎,还依旧奉她为上宾。

    感激涕零的情绪让她的心情好了些,果然,赌坊是个能治百病的地方。

    偏偏老天见不得她快活,连“冤家路窄”这种恶俗戏码都编排了进来。上了二楼,通往贵客房的甬道棉帘子刚被撩开,姚荡只顾着做翻本的美梦,还没瞧清眼前画面,就听到一个恶声恶气又满是惊诧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儿?!”

    “咦?”她满是好奇地寻声看去,瞳孔被一张熟悉的脸填满,外加上迎面扑来的嚣张气焰,活脱脱地凑出了一个轮廓,太子殿下是也。昔日恩怨,昨日委屈,也跟着一并涌了上来,姚荡哭丧着脸,没好气地咕哝,“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呀?”

    “……爷这是在执行公务,抓非法聚赌!”他被问得语塞,随即便抬头挺胸,一派正义凛然,掰出了个忧国忧民的借口。

    “哦,太子殿下这是打算从基层做起吗?”呸!当她傻啊,他哪会纡尊降贵来做这种差事。边说,她边横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姚荡的委靡一扫而空,“哎呀呀,你这顶老虎帽子哪买的,可爱死了呀!别动,别动,给我摸摸材质怎样。”

    闻言,他瞪大眼,死死注视着姚荡的举动,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暗想她应该不至于斗胆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最后,他仍是绝望了,“放、放手,放手!”

    “好舒服呀。!你的品味还是很高端的嘛。”她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依依不舍地抚着那顶帽子感叹道。

    “把爪子拿开!警告你,你要是敢把它摘下来研究,爷就把你碎尸万……”

    “段”字还来不及说出,警告未生成,他的预感就已经成真她竟然还真把帽子给摘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姚荡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帽子,一抬眸,当视线对上太子,原先酝酿好的赞美之词全数被夸张大笑取代。笑出了泪,她都没能收敛住,“你你你……你的发型,太潮了,潮爆了……”

    “不、准、笑!”他眯起眸子,气红了脸。

    “哈哈、哈、哈哈哈……”可姚荡仍是不受控制。她也知道这样嘲笑当今太子爷,于理不合,说不定还会让自己遭罪,但她还是忍不住。面前那颗油亮亮光秃秃的脑袋,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的笑点。

    他成功了光头!这是多么具有自娱自嘲精神的发型啊!

    “他娘的。”他垂下眼帘,怒瞪着眼前这个笑得直不起身的女人,她居然还好意思抓着他的衣袖来维持平衡!眼看着甬道尽头的棉帘子再次被撩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礼数,教养,全被太子抛开了,他爆出脏话,大手紧捂她的唇,用力把她拖到了一旁。

    姚荡的笑声被控制住了,但他的怒气仍在沸腾。他侧过身子,等那几个陌生人走远后,才尴尬地压低声音,问道:“这发型当真很潮?”

    “唔……唔唔,唔……”她被捂着嘴,发表不了意见,只觉得快要窒息了,憋红着脸频频点头。

    “那你笑什么?!”他还不至于蠢到辨认不清她笑容中的成分,那是嘲笑!

    姚荡无力地指了指他那只落在自己唇上的手,等到他会意挪开后,她贪婪地大呼吸了几下,在脸色逐渐回复正常的过程中,她做了决定,打死不能说实话,“我这是为百姓高兴,瞧见咱们的太子爷如此敢作敢为、身先士卒地引领流行趋势,这绝对是种常人具备不了的胆量啊!又猛然发现,太子爷不管弄什么发型,都那么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实乃万民之福也!”

    “好说好说,爷底子好而已。”这些溢美之词听起来很假?不重要,太子关心的只是面子能不能保住,即便是奉承,他听着舒爽就好。

    “话说回来,您这头发哪剪的?”一定得问清楚,往后她打死都不去那儿剪头发。

    “剪?开玩笑!你当爷脑子便秘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头发是能随便碰的吗?睡了一觉就成这样了!我也想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剪的,给爷逮到,非剪到他断子绝孙不可。”

    “那你昨儿还不是烧了我的头发。”啐,他居然还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

    这不经意的抱怨,让太子蓦地一震,警惕地转眸打量她,“爷懂了!就是你剪的,你想复仇!”

    “……太子爷,您就这么点分析能力吗?你的头发是睡觉睡没的呀,也不想想你在哪睡,皇宫啊,那地方是我能随便进的吗?我有这能耐悄无声息地跑到你寝宫剪了你的头发?再说了,你瞧瞧这头剔得多光滑,我的手工有那么精致吗?”嗯,真是很光滑,摸着手感极佳。

    “娘的,说归说,谁准你摸的!”他恶狠狠地拍掉姚荡的爪子,警告道,“不准说出去,听见没?”

    “知啦知啦,我是那么嘴碎的人吗?”

    “是。”有哪个女人嘴不碎的?

    “你!”这是求人守口如瓶该有的姿态吗?!

    “不过,你要是肯把爷视作特例,乖乖把嘴封紧了,爷不会亏待你的。”

    “嗯,比如呢?”有利诱驱使才能继续谈下去嘛。

    “比如陪爷赌钱去,不管输赢算爷的,一会儿请你逍遥快活去,这附近知名的粉楼爷都有贵客卡,要什么服务随你挑……”

    姚荡自诩心胸豁达,即便昨儿太子爷把她刁难得够彻底,她也可以不带隔夜仇。重点是,耍着她玩也该有个度!

    从自称抓非法聚赌到拉着她去赌,她不介意,反正大家舒爽。

    完全无视她的真实性别,放话说要领着她逛尽知名粉楼,她也不介意,了不起届时他爽他的,她看直播。

    可是!他来赌坊不带够赌本,那凭什么说“输赢算爷的”?

    输了就抛下一句“你等着,爷回去拿银子来赎你”,随后一走了之,留她受过,还算不算男人了?纵然她再豁达,也没把自己豁出去的理!!

    “你们是瞎的吗?这分明是刚才那个死不要脸输的账,凭什么算我头上!以为姑奶奶好欺负是不是?信不信把我逼急了一把火烧了这儿,血洗!灭门!一个活口都不留!喂喂喂,做、做什么,唔唔,我不嚣张了,不要又来这套吧……”

    看着眼前那几个已算得上脸熟的大汉齐齐朝着自己逼近,转脖子扭手腕的动作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行为预告般,她盛气凌人的姿态颓了。以她的经验来看,一般这样的序幕被拉开后,通常她会被人揪起来,甩出门,冷喝上几句,跟着就是血腥群殴。

    “别这样别这样,怎么说也该懂得……”一切犹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当衣领被人揪起,双脚离了地面,姚荡绝望地闭上眼,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赌坊的人不懂怜香惜玉。”不需要姚荡把话讲完,那几个人就已经猜透了。

    姚荡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提着她的大叔每走一步,连脚下地板都在颤动。衣领被抓得死紧,她就快要透不过气,更别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似乎算准了一切,没再给姚荡废话的空间,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时,切切实实地拥抱住了硬硬的黄泥地。

    熟悉的痛感袭来,她龇着牙痛哼,几道阴影迅速聚向她,挡住了光线。

    完了,进入群殴阶段。姚荡熟练地放声大喊,“快看快看,月儿掉下来了!”

    “十三姑娘,这招用烂了。”

    “……再看再看,连太阳都掉下来了。”

    “哦,那是后羿在练身手。”

    ……

    天象万物都被姚荡挂在嘴边溜了一圈,非但没能顺利让那些人停手,反而觉得他们打得更来劲。不是头一次挨打,姚荡几乎已经麻木到察觉不到痛,她只顾着遮住脸,有那么多群众围观,再怎么着也该把颜面保住。

    可她似乎低估了自己的知名度,分明遮得严严实实,仍是有人认出她,“我们家爷说,十三荡今儿欠下的债,算他的。”

    这位小兄弟,你家爷是哪位,恩人还是仇人?说直接点行吗?

    “明儿来钦云府领。”

    钦云府?姚荡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去,暖融融的感觉促使她的嘴角往上扬起。

    “还好吗?”

    苏步钦特有的温润嗓音覆面而来,她透过指缝看了他一眼,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见状,他放松紧绷的神情,绽出浅笑,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盈盈纤腰在握,他自认不是色迷心窍的人,然而手心切实的触感,仍是让他心头一松,“姚姑娘下次出门打架,记得带点帮手,钦云府的人可以任你差遣。”

    身子失重的感觉让她惊了片刻,继而是他淡而无味的口吻在耳际响起。挨得那么近,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纵容,她本能地伸手挽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窝,撒起了娇,“呜,我就知道,现在也就只有你会在意我的死活了。”

    姚荡没想过这种放肆依赖代表着什么。只觉得,就像小时候和大伙一块玩,到了用膳的时间,看着同伴一个个被爹娘领走,好不容易,她终于也盼来了家人。还是有人记着她的,这感觉好暖。

    这话却让苏步钦语塞,他该说什么好?坦承不过是回府途中凑巧路过这儿,又凑巧瞧见她被人丢出门,再凑巧又旦以为他应该会出手所以替他放了话,以至于被推上虎背的他下不来了,只好站出来。

    真相似乎太残忍了,她不会想要知道,他也没必要解释,“应该的,既然姚姑娘暂住钦云府,那就是我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你的死活呢?”

第四章 太子殿下的老虎头

    姚荡就这么被领回了家,享受他亲自侍候的高规格待遇。上药,煎药,喂药,所有程序他全都不愿假手于他人。直到她压抑脸红,忍耐住频率不断加快的心跳,假装入睡,他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离开。

    在她无家可归时,他为她营造了一个家。

    在她被人欺负连个哭诉委屈的人都找不到时,他适时出现,给她恰到好处的安慰。

    在她任性欠下赌债时,他没有责问,只一味地予以纵容。

    最后,他说:你是我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你死活?

    姚荡不相信所有的好只是为了当初她那一句“我罩你”,谁会有那么高的报恩情操?四哥曾说过,男人对女人的好都带有侵略性。而她一无所有,仅剩这颗心还能被侵略。

    就当是如他所愿吧,总之,她的心蠢蠢欲动了。

    和大部分姑娘家一样,她也曾幻想自己可以邂逅那样一个男人,在她最需要时如英雄般闪亮登场。无论对方有睥睨天下的气概也好,抑或是懦弱如兔子也好,都不重要,出现的时机够精准,待她够好,就是有充足的魅力。

    毫无疑问,苏步钦做到了。于是她自动自发又自作多情地认定,他们之间两情相悦,正处在萌芽阶段。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还不适宜去捅破。

    反正同一屋檐下来日方长,一切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

    只是姚荡不知道……同一屋檐下这种妙不可言的关系,在苏步钦看来却毫无甜蜜感。

    他无语凝噎,只嗅到了一股子咸酸味!放眼望去,整座钦云府,随处可见悬挂在各处的腊味,就连他的房间都无法幸免。

    难怪她的那些姐妹提到她时,总不约而同地蹦出“寒酸”二字。她的爱好,当真很寒、酸!

    苏步钦无暇去询问王总管这一天姚荡究竟花掉了他多少银子,单看这些无处不在的腊味,他就有几分了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就连在钦云府他都会找不到容身之地,竟然还是被腊味挤对的!

    思来想去,唯一的清净地也就只有祠堂了。

    可惜,他还来不及享受这清香袅绕的空气,避之不及的咋呼声不期而至。

    “兔相公!你怎么那么晚还不睡?跑来祠堂做什么?咦,你的表情怎么那么惆怅?”

    他身子一震,为逝去的静谧哀悼了片刻,悠悠转头,无奈地看着那扇被姚荡踹得摇摇欲坠的祠堂大门。用力抿了下嘴角,他换上干笑,反问:“那姚姑娘这么晚跑来祠堂又是为了什么?”

    “哦,麻烦让让,我要给我娘找个安身之所,总不能一直把她的牌位摆在房里。”被点回了神,她抱着牌位大大咧咧地挤开他,在一堆牌位前打量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个空位。

    “……这是我母妃娘家祖宗待的地方。”不是吧,姑娘,就连祠堂也不放过?

    “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已经那么熟了,以后大家一起拜啊。你祖宗就是我祖宗,我祖宗也可以给你做祖宗。”

    他真想抛开涵养,回她一句你祖宗的!

    好在,苏步钦的理智还未彻底败下阵,他定力依旧,噙着淡淡微笑,继续道:“姚姑娘不知道只有拜过天地成了结发夫妻才能共享祖宗吗?”

    “哈?手续那么麻烦?”不至于吧,她不过想给娘找个地方待。

    “是很麻烦。所以,你难道不觉得你娘的牌位更适合放在九弟的祠堂里吗?”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毕,他察觉到原来潜意识里对于姚荡的那个婚约如此好奇,想要知道前因,更期待后果。

    一如他所猜想般,她顿时变得安静,所有鲜活的神情一并从她脸上褪去。

    默不作声,用面无表情来掩藏所有情绪,是她一贯用来伪装自己的表现?真不巧,他很不爽她的反常,“你和苏步高真的有婚约?”

    “嗯。”她眼神闪躲,随意应了声。

    “那姚姑娘岂不是很恨我?如果九弟不是为了替我去做质子,说不定你们现在都已经成亲……”

    “不关你的事。”她张嘴,恢复了些许精神,忙不迭地打断他的话,“他走的时候说了,从没想过要娶我,本以为姚家的势力至少能保他一生安康,哪知道我那么没用,害得他沦为质子。”

    答案与苏步钦先前的臆测大相径庭,不是一出鹣鲽情深却又不得不天各一方的戏码,有的居然只是利用和人情冷暖。

    人和人之间真的就只能用这些来维系了吗?就连九弟那样的人都不例外了?

    他沉了沉气,对自己冲动撩开这个话题的行为有些愧疚,便拾回微笑,轻揉了下她的头,“好了,以后一起拜祖宗。伤好些了吗?还疼吗?”

    姚荡下意识地转了转脑袋,是为了方便他的蹭摸,感受着他手心的微凉,她眨着大眼,轻易被他的笑蛊惑。好急不可耐的兔相公呀,刚说是只有成为结发夫妻才能共享祖宗,转眼就答应把她娘供进祠堂。

    “唔唔,讨厌死了啦。”她身子一偏一扭,伸手捂住烧烫的脸颊,自以为是地娇嗔着他的笨拙,连暗示都那么直截了当。

    “……”苏步钦按捺不住嘴角的颤动和抽搐,挤不出话来回应。就算他不小心揭了她的疮疤,也不该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报复!

    那一夜之后,似乎很多事都在悄然改变,变化最大的不是姚荡,更不是苏步钦,而是钦云府……

    短短一天之内,琉阳城街头巷尾,人人皆知,钦云府多了位女主人十三荡。

    从前的钦云府是出了名的冷清,谁都知道八皇子不得宠,连还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贪官,没闲情来巴结他;清官,不屑把他放在眼里,认定这是个成不了大器的皇子。可是近来,礼一箱箱地往里抬,仅仅是整理那些礼单,就够又旦受的了。

    不只如此,一并被送来的还有无数请帖,什么过府一叙啊,找个日子登门造访啊……

    这还是好的,面前那桌人才真正让苏步钦头疼。不请自来?很好,当他钦云府是市集吗,想怎样就怎样?

    “!八皇子,别客气,喝酒,喝酒呀。”

    “……”面前那位肥头大耳自称是朝中一品大员的男人,状似很会活跃气氛地招呼着。苏步钦弯起嘴角,听话地端起酒盅抿了口,着实想回他一句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

    “八皇子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之前我公务繁忙实在脱不了身,一直没时间登门拜访,还望八皇子见谅。”

    “嗯,见谅见谅。大人忧国忧民,是应该的。”

    “哪里哪里,跟姚大人比起来不值一提。”

    “唔,啊。”对方明显话中有话,被苏步钦含糊其辞的轻哼敷衍而过。

    这反应让人很难再接话,气氛也就此降到了冰点,那些个私闯皇子宅邸的官员尴尬地相互招呼着热场子。苏步钦则始终赔着笑脸,静等着他们意识到没趣后主动散场。

    “兔相公,兔相公,给你尝尝我做的元宵,卫夫人教的。”偏偏姚荡好死不死地在这时候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

    也顾不得满屋的人,她的关注焦点只有自己手里那碗亲手折腾出来的元宵,献宝似的将碗递给苏步钦后,她眨着双眼,等着他把粉嫩白乎的团子塞进嘴里。

    满是期待的目光刺得苏步钦头皮发麻,垂眸看了眼那碗卖相完全不能入眼的元宵,他掩去了心里的真实想法,一脸无辜地抬眸,“姚姑娘,我不饿。”

    “不饿也可以吃吃看嘛,就吃一个。来来,我喂你。”

    丝毫不理会他的意愿,姚荡就这么送了颗元宵到他嘴边,忽闪忽闪的大眼让他像受了蛊惑般,不知不觉地乖乖张嘴。与其说这是颗元宵,倒不如说是个糯米团子,嚼了许久,他才隐约尝到一丝豆沙馅该有的甜味。

    “好吃吗?”

    “还不错。”他硬着头皮囫囵吞下,微笑回道。

    “咦?这不是十三荡吗?”一旁忽然响起假惺惺的惊叹声。

    苏步钦这才想起面前还坐着满桌的人。

    “原来你有客人哪。”姚荡这才算是回过神,也足以证明她先前是有多目中无人,“你们要吃元宵吗?我去给你们煮。”

    “不用不用……”那位一品大员连连摆手,“十三丫头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刘叔啊。”

    “刘叔?”她好奇转头,把茫然的目光丢向苏步钦,什么人啊?她应该认识?

    谁料苏步钦也不过只是回了她一道浅笑,寓意不明。

    “不记得也正常,你刚出生的时候,刘叔还抱过你呢。”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底气不足,指望一个刚满月时见过他一面的女娃记得他,的确挺牵强,“外头都说四爷把你托给八皇子照顾,老夫还以为是传言,没想到是真的。”

    “是呀,公子钦很照顾我。”她不疑有他,笑盈盈地回道。

    “呵呵呵,那看来好事快近了,过些日子该有喜酒喝了?”

    “啊?”好事?喜酒?这会不会也太快了点。起码还得给他们点时间再深入了解发展下呀。

    “不好意思,各位大人,明儿就是上元节里,府里还有一堆事要忙……”这场谈话再继续下去,谁都预料不到会演变成什么样,苏步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颇为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好在这些官员还算识相,没逼他把太生硬难听的话讲出来,自己领会了。

    只是临走前,还一个个别有深意地打量他和姚荡。

    末了,还送上一句

    八皇子,眼光不错,这招够聪明。

    这话,让苏步钦没能再一如既往地维持住客套笑容,他低着头,双唇紧抿,对于这种人人将他视为依靠女人来上位的猜测,实在很难吞下。他们可以说他懦弱、没出息、成不了大器,这些话他早就已经听得麻木了,唯独忍受不了自尊被敲碎。

    “喂,兔相公,发什么愣。他们都走光了,别浪费那么好的菜,来陪我吃饭,饿死了。”

    姚荡吵吵闹闹的声音响起,他不动声色地抬眸,见她依旧大大咧咧直接往那儿一坐,抽出方才元宵碗里的勺子,只顾着大快朵颐,仿佛丝毫没听懂那些官员的言下之意。

    说不清为什么,苏步钦松了口气,他不想……被她误会。

    隔日一大早,钦云府就搞得好像开仓济粮般,只要是路过的人,都可以免费领元宵和腊味。

    转眼,“路过”的人就已经排到了巷子口,争先恐后,吵得人不得安生。

    “往后别叫她十三荡,败家荡更适合。”苏步钦大步朝着膳房迈进,散不开的起床气积聚在他紧皱的眉宇间。

    “十三荡也是为了行善,初衷是好的,是好的……”又旦低着头,亦步亦趋地尾随。

    苏步钦顿住脚步,定睛看向又旦,见其屏住呼吸,足以证明他的威慑力还在,还不至于被十三荡取代,他才放软眼神,“跟着我做什么?冷姑娘不是来了吗?去前厅帮我招呼,让她稍等片刻。”

    “那爷要去哪?”该不会是终于忍耐不住,打算把十三荡搓圆,甩进锅里冒充元宵送出去吧?

    “当然是找些能下肚的果腹!”他咬牙切齿,想到自己在宅子里转悠了半天,连份能填胃的糕点都没寻着,还得直接杀去膳房,这是何等的悲剧。

    一声与苏步钦一贯温润极为不符的低喝,让又旦意识到,他家爷的心情很糟糕。不要多话,更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十三荡,否则,性命堪忧。他默默吞下口水,平复心情,识相地奔去前厅招呼那位矜贵的冷姑娘。

    望着那道满是稚气又有些滑稽的背影,苏步钦没能忍住,轻笑出声,稍有起色的心情在他跨入膳房后,荡然无存。

    脚步刚迈过门槛,他不经意地一抬眸,本能反应便是立刻收住步子,转身离开。可惜,还是晚了。

    “啊!兔相公,你醒啦,我给你煮了元宵,是我自己亲手包的哦……”

    “姚姑娘。”既然避之不及,他唯有去面对,出声唤停了那道忙碌的身影后,积压多日的疑虑也终于被他吐了出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中邪了?为什么最近那么不正常?放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可以去请道士来作法。”

    他语气郑重,煞有介事,认定是她打扰了祖宗安眠,遭报应了。这种猜测很荒唐?错!绝对有理有据,不然如何解释她惊悚的转变?衣裳越穿越少,大冬天的也不怕冻着;视线只要一对上他,就抽筋猛眨;大半夜还会突然出现在他床边,托着腮瞪他,然后痴笑。

    “不要一直叫我姚姑娘,好生分。唔,你可以叫我荡儿。”

    荡儿……他努力了,叫不出口,“还是叫‘姚姑娘’吧。”

    “可是……”她企图申辩,不打算隐藏自己的心事。就是不愿和淑雨一样,在他眼中只是某某姑娘,交集颇浅。

    话才起了头,一道身影无预警地闯入,姚荡烦躁地斜了眼,把眼前这位她极不想见到的人定为了不速之客。

    “死兔子,快!找个地方给我躲躲!要出人命了!”不速之客完全无视姚荡的不善瞪视,紧拽住苏步钦的衣袖,神情慌乱。

    苏步钦慰以微笑,试图让面前的冷淑雨安静些,柔声问道:“怎么了?”

    “太……太子来捉奸了!”即便喘着气,她仍是不忘温婉气质,细密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苏步钦的脸颊。

    “这样啊。”他似是了然地应了声,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反而是姚荡看不过去,虽然不喜欢淑雨,但终究还是朋友,不能见死不救,“什么这样那样啊!笨死了,想连累淑雨陪你一起挂着‘奸夫**’的牌子游街?淑雨,别理他,过来过来,躲这边,我帮你挡着。”

    “可是十三荡,这边好脏耶。”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空关心这些?瞥见不远处那颗戴着老虎帽的脑袋正在急速靠近膳房,姚荡二话不说,用力把淑雨往柴堆里塞,说不清是不是假公济私,总之她还补上了一脚。随后,迅速恢复镇定,冲着苏步钦寓意不明地眨眼,就等着太子殿下跨进来。

    眼睛又抽筋了吗?苏步钦动了动嘴角,敷衍哂笑,转身去迎太子。

    然而谁都没料到,那颗“老虎头”的开场白居然是:“活腻了?居然敢拦着爷!爷找十三荡聊私事,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情节急转而下,转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膳房里顿时陷入静谧,只有柴堆里偶尔传来的细微噼啪声。

    不是来捉奸的?是来找十三荡聊私事的?这真相,让又旦领着的一干侍卫松了口气。

    却让苏步钦和姚荡各怀心事地蹙起眉心。

    他不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已经到了有私事可聊的地步,一把火烧了她的头发,也顺势烧出了暧昧私交?

    而她……只有一个念头,离门边那个衰货远点,每次靠近他准没好事。不管太子的视线焦点落在谁身上,姚荡都固执地不动如山,认定他是在吼淑雨,只不过先天性斜眼珠所以眼神不太好使,着力点错了而已。

    然而当太子不拘小节地跨进膳房后,姚荡的认定不攻自破。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擒住她的手腕,往门外拽。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倒像是寻仇来的。

    姚荡不掩饰依赖,求助的目光抛向了苏步钦。可对方只回她一丝淡笑外加一脸的爱莫能助。她无奈,拉回视线,无助地看着那位风风火火的太子爷。到底是有多“目中无人”?为什么他就瞧不见这屋子里有淑雨,有兔相公,偏偏就要找她的麻烦?前些天都把她整成这样了,还不够吗?

    如阵风般,来去匆匆,这两道身影很快就从膳房消失了。虚惊一场落了幕,反而是疑似来捉奸的人更像是有“奸情”在身。

    “他他他、他们……他们俩……”人走远了,倒在柴堆里的冷淑雨才回过神,半张着唇儿,瞪大眼,看了苏步钦许久,仍没能搞明白这到底属于什么状况。指尖指着俩人消失的方向,她支吾了许久,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

    “嗯?”他回以一声轻哼,似是完全没把那两人放在心上,“冷姑娘不是嫌那儿脏吗?怎么突然不想离开了?”

    “那你还不快来拉我一把!”她气呼呼地嘟起嘴,心里正郁结着,毫不留情地把苏步钦当做了宣泄品。

    他很配合地点头,举步上前,只朝着她伸出手,不愿弯下身子,视线若无其事地扫向外头,看起来只像是不经意的胡乱环顾,却在对上呆立在门边的苏又旦后,眼眸微眯。

    稍纵即逝的凛冽气息划过他的瞳孔,又旦会意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身,朝着十三荡和太子消失的方向追去。没多久,便在院子的角落里瞧见了那两道身影,他没急着上前,在还没确定太子究竟想做什么的情况下,似乎不宜冲动。四下打量了会儿,又旦挑了块独立的大太湖石挡住自己。

    不知道是他挑选的位置太好,还是因为十三荡和太子的嗓门都太大,总之,那头喊话的声音只字不漏地钻进了他耳中。

    “啊!别以为我好欺负,你还就欺负上瘾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把我惹毛了会很惨!”被强行拉到角落后,姚荡意识到靠别人是不行的,只有自力更生才是王道。用力拍开了太子的手,她蹲着马步,煞有其事地摆出防御架势,边说边趾高气扬地扬起下巴。

    “你当爷吃撑了,大老远跑来就为了欺负你?爷像是那么幼稚的人吗?”太子往后退了步,示意他这次真没恶意。

    尽管如此,仍是没能降低姚荡的警觉心,“像!”

    “你这女人真小心眼。”

    “是是是,我就是小心眼,可我不是缺心眼,别以为我会一次次地被你糊弄……”没人为她打抱不平,她就只能自己义愤填膺,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手心一沉。姚荡顿住,皱眉看了眼,是个纸包,捏了捏,软软的,“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哪那么多废话,你没手啊,不会自己打开看?”太子别扭地转过头,没好气地斜睨着她。

    姚荡面露狐疑,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包拆开。过程中,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比如老鼠尸体、一件爬满虱子的衣裳……甚至是一坨狗屎。总之,那些心智未健全的小男生用来吓女孩子的东西,她都想到了,唯独没料到真相会那么……嗯,可爱。

    “老、虎、帽?!”她错愕抬头,动作幅度很大,举高手里那顶帽子,放在了他的脑袋边,一番对比后,她的眼眸瞪得更大了,“呃,太、太子爷,其实吧,私以为我和你的关系还没有熟到应该佩戴情侣帽的地步……”

    “情侣你个头!爷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坦荡,太子立刻把原先尴尬闪躲的眼神转回到了姚荡身上,“那天害你挨了打,这算是赔罪。爷可不是吃软饭的人,不会让女人代我受过。”

    是吗?那她那顿打算是为谁挨的?姚荡咧了咧嘴,咕哝,“说得跟真的一样,还不是把我扔在那。”

    “爷不是把你扔在那,是去拿银子来赎你!只不过回来的时候,瞧见那只死兔子把你接走了。”为了不让自己的人格被误解,他忙不迭地解释。

    “哦,您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啊!”怨不得她不信,这话,换谁会信?

    “你这是什么语气?他娘的,给爷拿乔是不是?那这顶帽子你还要不要?”

    “要!要要要!”

    见她护宝似的把那顶老虎帽捂在怀里,太子不禁笑出了声。他送出过无数礼,多得是比这更大手笔的,但头一回见有人那么当回事。拾回神,压低声音,他想起了正事,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了会儿,用手肘撞了撞姚荡,“喂,你有没有跟那只死兔子说在赌坊遇见我的事?”

    “怎么,你不想让他知道哦?”藏好东西后,她好奇地问道。

    “当然,父皇最讨厌嗜赌成性的人,万一死兔子跑去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怎么办?”

    “嗯,我可以为了你把嘴封紧。不过,往后你不准在我面前‘爷来爷去’的,听起来别扭死了。”要她保守秘密,憋死都不能说,总要有点补偿条款吧。

    “好。”

    “也不准再欺负我。”

    “嗯……”

    “不准怂恿别人欺负我。”

    “……好。”

    “还有……”

    “十三荡!少得寸进尺,别想让爷……让我以后也不准欺负死兔子!那是兄弟私事,你管不了。”

    心思被人点穿了,她奉上傻笑,觉得有些事还是走迂回路线比较切实,“哪有哪有,你欺负,尽管继续欺负,关我什么事,哈哈。我只是想说,下次再去赌坊记得带上我,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其实吧,我技术很高的,上次那一把开豹子的,要不是看了眼你的老虎帽太意乱情迷了,我真打算押豹子来着,通吃啊。”

    “真的假的?我就知道,看你那张荡气回肠的脸,多么具有逢赌必赢的气势。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爷……不对,我今天带够银子了。”

    ……

    故事描述到这里,又旦戛然止住声,敏锐地察觉到他家爷的脸色不太对劲那是一种很纠结的表情,混合了困惑、深思、微怒。

    叮!

    瓷器相叩的清脆声响,自苏步钦手边流泻而出,他没有太在意力道,将茶盖覆上了杯子,挑眉。

    还没等他出声,一旁的淑雨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冷姑娘该不会要我跟着他们一块去赌坊吧。”

    “死兔子!你倒是说句话呀!”无论身边坐着的男人是什么货色,女人到了心烦无措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去依赖。

    闻声,苏步钦眨了眨眼,修长指尖搭在鼻梁上,眉头锁得很紧,像在思忖什么大事,片刻后,才用一声倒吸的凉气来揭开话端,“咝。你们说我像不像冤大头?凭什么前些日他们俩去赌坊逍遥要我来买单?”

    “……”又旦动了动嘴角干笑,望天,无语。

    “这不是重点,好吗?!”显然,淑雨没有又旦那么了解苏步钦,对于他蠢笨到连事情重点都抓不住的行为,奉上一句娇吼。

    “什么才是重点?”苏步钦侧眸,满脸困惑,难道如何支配自己的银子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一早约太子去花灯会,他说没空,可是竟然有空陪十三荡去赌坊!我才是他将来要娶的准太子妃,他有什么理由不陪我去陪其他女人?”

    “我不是答应陪你逛了吗?”获知自己只是个备胎,苏步钦不觉得意外,或者该说这样最好。

    “你是太子吗?跟你一起逛花灯会将来有可能母仪天下吗?啐。”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刺耳的话让又旦不禁倒抽凉气,紧张兮兮地偷睨苏步钦,他知道,冷姑娘戳到爷的软肋了。幸好,较之他的形于色,苏步钦反而支着头,笑得寡淡,“那就废了他,这样就算得不到,冷姑娘也不会有损失。”

    “对!废废废!我爹一点都没说错,他花心顽劣又不成器,跟着他,我往后说不定怎么死都不知道。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这一时无两的风光,还不是全靠我爹替他撑着瞒着,在圣上面前说尽好话。十三荡……十三荡能给他什么呀?不知好歹!”

    “哎呀,冷姑娘,您冷静。在我家爷面前耍耍性子也就罢了,这话可不能出去乱说。他毕竟稳坐太子之位那么多年,你们冷家以后是得仰他鼻息的,万一把他惹火了,一些个莫须有的罪把你爹给治了,我家爷这身份可没能耐保你们。”等到冷淑雨发泄够了,又旦才神情慌张地上前阻止。

    旁观着他的夸张表情,苏步钦原先支着腮边的手挪了挪,自然地落在唇上,挡住笑意。不得不承认,跟了他那么多年,这死小子煽风点火的功力越来越高端了。算是为了附和,他用力点了几下头。

    “我爹才不会怕他呢,等着瞧!”转身,淑雨郑重其事地撂下狠话。

    话落,苏步钦漫不经心地起身,附上浅笑,像是只把她的话当做使性子,“嗯,不气了,我领着旦旦一起等着瞧。走吧,时辰差不多了,陪你去花灯会解解闷。”

    这仿佛在哄小孩子的口吻,激得淑雨横眉冷对,未曾想太多,心底只有爹的话语一直徘徊。

    淑雨,爹至多给你半生荣华,下半生得看自己的命了。

    自己的命……

    自己的命当然得由自己来挑。

第五章 我想和淑雨解除婚约

    在玄国,上元节是个年尾接年头的大日子,从元月十三开始上灯直至十八落灯的花灯会,也渐渐变得愈发盛大热闹。姚荡几乎每年都会来逛,今年注定很不同,因为身旁多了个款爷,包玩包吃还包外带,如此贴心的“三包服务”,害她的购买欲彻底膨胀……

    直到两人都逛累了,随意找了家酒楼歇脚,太子才有闲情去盘点她的战利品,随之发现,原来自己阔绰起来如此豪迈,“我说,同样款式的手链没有必要买那么多条吧?”

    “当然要,你没发现颜色不同啊,道士说每天的幸运色都不同,所以要全都备着。”边说,姚荡边还算体贴地帮他斟了杯茶,算是出于答谢,客客气气地奉上。

    “那这个呢?冬天都快过了,你还买那么多围脖做什么?”

    “抢救经济,拉动内需。”

    “……”真他娘的忧国忧民!他斜瞪一眼,继续探索,“文房四宝?”

    “哦哦,我也是很有文化气息的。来,试试这笔好不好,给我签个名儿。”

    他诧异地看着姚荡把一只靴子放在桌上,蘸了点水,开始煞有其事地研磨,太子抽搐起了嘴角,“签什么?”

    “就签你的名呀,等往后你君临天下了,我留着卖银子。”

    无聊!幼稚!财迷心窍!无数不屑咒骂在他喉间涌动,最终仍是一个字都没能蹦出来,他反而鬼使神差地接过笔,行云流水地在那只粉色雪靴上落了款。见她欣赏着成果,笑弯了嘴角,喜滋滋的模样像是得了幅上好的墨宝般,他有些无奈,跟着傻笑起来。

    “苏步软……哎呀,我今儿才知道你叫苏步软。”姚荡瞥了眼手里的靴子,半晌,才看清那上头的字。自她懂事起,他就是太子,人人都只叫他太子,原来他还有个如此有……有范儿的名。

    “不准念、出、来!太子的名是你能念的吗?!”重点是,这名字忒难听!

    她乖巧地捂住嘴,用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念了。小心翼翼地藏好靴子,她端起茶,抿了一口,难得的安静。

    见状,他才松了口气,继续翻找姚荡的战利品,“霉荡!”

    噗!突然响起的叫声,害得她刚送进嘴里的茶全数喷出,“都说了不要这样叫我,输了也不能全怨我,你也有责任。”

    霉荡,太子刚创造出来的称呼,姚荡有预感,很快会被推广开,原因就是今天他们又输了,一切归咎为她太霉,霉得匪夷所思。

    “谁有空跟你讨论责任。你为什么连这种东西都要用爷的银子买?亵裤啊!还他娘是男人穿的!”他诧异咧唇,指尖还不避讳地挑起一条素白亵裤。

    “这不是给你挑的。”姚荡蓦地红了脸,慌乱抢过。

    他当然不会以为这是为他挑的,并且还清楚知道,只有“兔子”才会变态得偏爱内外一致的白。

    只是显然,太子对“玉兔”的了解还不够透彻,苏步钦最近的变态程度又升格了,除了自身酷爱白色之余,他最近瞧见太斑斓的色彩还很容易亢奋。比如,才刚被淑雨强拉着跨进酒楼,映入眼帘的那两顶缤纷老虎帽,就顺利让他一扫先前逛花灯会的无聊,一声嗤笑来不及粉饰就从他鼻息间溢出。

    “你笑什么?看那两个人偷情偷得那么光明正大,很开心?是预感到我没进门,就要变成下堂妻了,所以提前乐一下吗?!”淑雨气呼呼地鼓起腮,怨怼地瞪着苏步钦。

    早知道她就不该进来,人家小二都明说了,太子爷领着十三荡包下一整楼用膳呢。她偏是做不到眼不见为净的体贴,还以为挽着个男人趾高气扬地上楼逛一圈,可以挣回些颜面,可她竟然忘了,身边这男人非但提升不了她的身价,还会让她行情跌得惨淡!

    “冷姑娘误会了,若真如此,也没什么可乐的。”他敛去笑意,认真回道。一没想过要娶她,二没想过要爱她,她若真被抛弃了,他有去窃喜的理由吗?

    “那你笑什么!”淑雨跺了下脚,嗓音上扬。真是蠢透了,这种时候就不知道说些好听的哄一下她吗?

    在这种一整个楼面只有十三荡他们那一桌的情况下,淑雨这近乎恼羞成怒的叫嚷声,很容易引起目标注意。率先回过头来的姚荡在瞥见他们俩互挽着的手后,皱了皱眉,很快又掩饰了过去,放下筷子,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兔相公兔相公,你是和淑雨一块儿来接我回家的吗?”边说,她边自然地拉过苏步钦,手指暗掐着他的楚腰,还用眼神不断警告他,她是在帮他铺台阶,识相就老老实实地配合。

    好在,他没让她太失望,“是啊,刚好遇见冷姑娘,说是来找太子。”

    “那我们快走呀,别打扰人家小两口的快乐时光。我跟你说,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我有跟旦旦了解过你的喜好哟,你一定喜欢……”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想从太子手中抢过自己的战利品。

    却没料到太子瞪大眼,紧抓着那一大袋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管姚荡怎么挤眉弄眼,他都不放手,“爷跟你们一起走!”

    淑雨不得不默默领教太子那句话的分量,他摆明了,宁愿落荒而逃,都不要跟她独处!

    “太子殿下今晚也打算住钦云府吗?”始终抱着置身事外姿态的苏步钦忽而出声,微笑问道。

    “笑话,那么简陋的地方是人住的吗?”

    “那抱歉,我们不顺路。何况,太子妃找了你一整晚,按理,您该好好陪她。”说着,他趁着太子恍神的空当,轻易地将那袋可有可无的东西收归己有。顺手就拉起姚荡,没再给她多嘴说话的空间,转身就走。

    才迈了两步,淑雨猝然拦在了前头,她很识趣,既然有人恨不得她消失,自然也没必要不识趣地留下。斜睨了眼太子,她张嘴,仍是盛气凌人的姿态,“喂,先送我回府。”

    “冷姑娘,我们也不顺路。”他姿态不变,笑容不变,说出口的话却如同一盆凉水,不留情面地冲着对方当头浇下,“哦,你是还在好奇我方才在笑什么吧。别想太多了,与你无关的,只是觉得太子戴着那顶老虎帽的样子……嗯,很妖娆。”

    “死兔子!你找死!”

    太子的咆哮声很响,可惜仍是不及姚荡夸张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妖娆!娘喂,哈哈……唔,唔唔……”

    苏步钦没想彻底把太子激怒,只是姚荡的笑无疑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他果断伸手,捂住她的唇,迅速将她拖下楼。更深露重,就不要玩什么四人约会了,不如各自归家,洗洗睡吧。

    “放手放手,很痛啦。”姚荡承认自己算不上身娇体贵,没那么容易被弄疼,然而被个以弱闻名的男人当众拽下楼,还要途经大堂,让众人瞻仰,很丢脸!可她越是想挣扎,苏步钦就越是加重手中力道,直到把她塞进马车后,才松了手。

    她转着微红的手腕,哀怨地瞪着他,“你要不要那么没出息,逃那么快做什么,难道还怕太子追出来吗?人家女色在旁,才懒得答理你呢。”

    “他那颗妖娆脑袋很赏心悦目?姚姑娘想留下来多欣赏会儿?”他弓身跨上马车,入座前,抬手抚去了她头上那顶过分喜庆的老虎帽,迅速示意又旦驾车。淑雨或许是挺漂亮,可苏步钦不认为对太子来说是能消化下去的“女色”。

    “噗!你很讨厌!不要一直提他的脑袋啦,他挺可怜的,估计是仇家太多了,被人剃了个大光头呢。哦,好亮好滑的……”说着说着,姚荡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形容起太子“潮爆”的新发型。

    尽管是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可经由她娇嫩嗓音的修饰,倒是透出股让人心静的悠扬。他闭目养神,静静聆听,不知不觉,便张嘴附和,“我知道。”

    “啊?”她突然顿住,敏感地试图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神情。

    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苏步钦的确是放松了所有警惕,是她,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一出再普通不过的场景里夜色降临,累了一天,俩人盘坐在床头,闲话家常,妇唱夫随。等到话出口,他才猛然睁开眼,意识到现实没有那么多温情,必须处处如履薄冰。

    “我知道我很讨厌,所以姚姑娘才会那么不着家,一天到晚往赌坊钻,给人家送银子。”他回神很快,自信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该有的神情。

    她像是也没有在意,继续聒噪,为自己申辩,“才不是,今天是太子出的银子。我发誓,我没有赌太久,就一下,一下下,才那么几把而已。然后,我就去给你买了好多东西……”话到一半,她把身旁那袋东西塞进他怀里,“你看看,喜欢吗?”

    苏步钦没有拒绝余地,被逼着去欣赏那些她为自己添置的东西。该夸她周到吗?从里到外,还真是无一遗漏。归置好那些东西后,他交叠起双腿,温声说道:“姚姑娘,这些东西钦云府还买得起,不需要求助于太子。”

    “可是,上回他在赌坊输了那么多银子,全是我们帮他偿还的,我还挨了打耶,不讹回来点,我心理怎么平衡。”

    她瞪着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瞳,表情夸张得很有趣,斤斤计较的市侩忽然就变得有些可爱。苏步钦歪过头,不打断,打量她身上那股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活力。

    “……打一顿,骂几句,羞辱一番,这些都算了,咱们大人有大量,不同他们计较。可是银子啊,连着筋的东西能随便给别人的吗?那不等于抽我们的筋嘛!总之,以后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我的便宜也只给你占。”

    “呵,你有什么便宜可以给我占?”听她说得慷慨激昂,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有!最近那些达官显贵送来了多少礼啊,以前那些人谁愿意答理你?还有昨儿那些不请自来的官员,什么刘叔的。我是没用,可我姓姚,那些趋炎附势又不明真相的,只以为你同姚家走得近,还不赶紧着巴结你。”

    “姚姑娘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不干不净的礼吗?”

    “我是说那些送礼的人,如果朝中重臣众口一致说公子钦人品端正,圣上早晚会重用你。对了,还有我姑姑呢,琉阳城谁不知道姚妃得宠,我四哥说过‘一阵枕边风胜过一宿忠言’,我姑姑对我很好哟,唔……只不过很久都没去看她了……”

    她转着眼珠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绞尽脑汁的模样。尽管言词间没有犀利色彩,可仍是让苏步钦心悬了起来。她姓姚,宠冠后宫的姚妃是她姑姑……这是一个很清楚自身有多少价值的女人,至少比他清楚。

    这些话仿佛都像在提醒他,这个女人他不应该招惹。

    “你甘心一辈子这样吗?我们不去招惹别人,但至少该有自保的能力吧。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帮你讨回那些八皇子应得的尊荣。”

    苏步钦定睛凝视着她,良久,才开口,“姚姑娘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不在乎那些。”

    “不麻烦,我知道你对我好……”她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很深的笑意,露出了浅浅酒窝。

    她知道,她都知道,因为他一时的口快,姚荡能断定,太子的头一定是他所为。

    是在为她出气吗?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了吧。太子烧了她的头发,所以他找人剃光了人家的头发。

    这种行为对于一个生性懦弱的人来说,不容易吧。可他愿意为她做,不让她白白受委屈,那她挤出自身仅剩不多的那些价值帮他,又有何不可?

    亦真亦假,这是又旦曾经对苏步钦的评价。

    现在,苏步钦发现,这四个字用在姚荡身上也完全不为过。她把话题撩开了,却有始无终,仿佛只是一场闲聊,戛然而止也无影响。随后呈现给他的仍是那个没头没脑的姚荡,只惦着吃和睡。一早还肆无忌惮耍起了孩子心性,多大的人了还企图为了赖床而逃学。

    非得逼着他亲自动手把她揪起来,连哄带骗,才总算把她拐上了马车。

    “唔,兔相公……”即便是看似大局已定,她还是不死心地缠着他的手肘撒娇。

    他含着微笑,脸颊染上一层淡淡臊红,垂眸睨着她。

    “我一定要去学府吗?你就不能帮我和卫夫人扯个谎吗?”

    苏步钦紧抿着唇,转眸,“姚姑娘,天很凉吗?你就一定要戴那顶帽子吗?”

    闻言,姚荡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老虎帽,“哈哈哈,这个真的很暖和哟,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他紧抿嘴角,生硬道出拒绝,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同昨晚一样,再次动手拨开那顶色彩斑斓的帽子。再次审视,苏步钦仍是觉得眼前的女人刺眼,“我记得似乎给你买了不少衣裳?”

    “是……”

    他几乎没需要她的回答,迅速打断,继续道:“那些都比不上昨晚太子给你买的?”

    “不会啊,懒得翻了嘛,这些昨晚丫鬟没来得及放到柜子里去,我就随手拿来穿啦。怎么了?不好看吗?”她关心的焦点很奇怪,苏步钦为什么纠结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对上他的喜好和口味。

    “是不好看,明儿换了。还有,我不会扯谎,更不会对卫夫人扯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计较太奇怪,打住了话端。她爱穿什么是她的事,喜欢享受谁给予的恩惠也是她的事,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教你呀,就说我病……”

    “你向来有病,这不算扯谎。一定要去。”没等她把拙劣借口编造完,苏步钦就毫不留情地打消了她的念头。见她扁起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补了句,“你不在学府,我会觉得无趣。”

    这话对于姚荡来说极具杀伤力,她几乎就要收声妥协了,转念一想,又启了唇,“可是……”

    “怕又被人欺负?”他挑了挑眉梢,大胆臆测,待她用力点了几下头后,才继续道,“你昨儿不是还说得很有气势吗?我们至少该有自保的能力。”

    “问题就在这儿呀,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她撅起嘴,没好气地回道。有时候真希望兔相公可以争气点,也不指望他像太子那样被人供着,但好歹该端出几分皇子该有的范儿吧。

    “我会把你照顾好。”

    她屏息静气妄图聆听出这话背后的意思。下意识地,有很多伤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拿什么照顾?就以这副懦弱姿态挡在她身前,替她挨打吗?他们之间,谁被欺负了,还不是都一样。

    最终,这些话全被姚荡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她扬起傻乎乎的笑,卖起小女人该有的模样,“信你一次。我把自己交给你照顾咯,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就惨了,哼哼!”

    无条件的信任,是因为对他的那股淡淡好感。

    可是,无条件地追随他做蠢事,那就是笨到极限!

    姚荡拒不承认自己笨到那个境界,所以才刚到学府,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收回刚才那句蠢话。这个男人绝对是把她昨晚的话理解偏了,原话分明还有个重要前提“我们不去招惹别人”!

    苏步钦显然完全无视了这句话,一跨进学府,面对人家的招呼声,他一反常态。

    “八皇子早啊,好些天不见,光鲜了不少嘛,是不是油水捞足的缘故?”

    来人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时常与太子厮混在一起。姚荡承认,这清晨问候的确是刺耳了点,欠扁了点,可依照兔相公一贯的个性,不是应该温厚相待、一笑置之的吗?

    结果,他的回答更刺耳,“是捞得挺足。”

    “少得意。你以为傍着十三荡,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别傻了,她得罪的可是太子爷,等到太子放话了,你倒是瞧瞧还有谁愿意给你送礼。”

    针锋相对的局面就此拉开,姚荡紧攥住苏步钦的衣袖,本是想劝他别和这些无聊人计较,只是她明显忘了自己是更容易冲动的那类。望着面前这位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她不禁诧异地嘀咕了起来,“他好神奇啊,比绿豆还小的眼睛竟然还能挤出空间对着我们抛白眼耶,啧啧,这技术……高端!”

    姚荡的措辞和形容成功地把他逗笑了。

    也成功让“绿豆公子”察觉出了不对劲,“你们俩笑什么?”

    苏步钦侧过头,敛去笑意,奇怪最近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他的笑容感兴趣,而他也总习惯据实以报,“哦,姚姑娘夸你技术高,眼睛比绿豆还小竟然还能翻白眼。”

    姚荡瞠目结舌地转头瞪他!不需要用行动来证明他不会扯谎吧?!

    “十三荡!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绿豆公子”被成功激怒,矛头掠过苏步钦直指姚荡,她沉不住气地直起身子想要吼回去,却被苏步钦护在了身后。他随手一抬,漫不经心的动作就成功拦住了那只企图袭向她的手,“想打她?她头上这发饰,脖子上的围脖,手上珠串链儿,身上这衣裳,脚下的靴子……全都是太子爷送的,你千万要找准地方下手,弄坏了太子赏的东西,我们可都担待不起。”

    他只是性感薄唇一张,不动武,不呛声,更没有什么磅礴气势,偏偏飘出唇间的话轻而易举就让那双手僵在了半空,也让姚荡半晌缓不过神。他是有预谋的!从挑衅开始就设定好了这套说辞!

    “切,撒谎也先掂下自己的分量,太子爷会送她东西?”嘴上仍是在固执,可“绿豆公子”那记迟迟没落下的掌掴,足以表示他还是有所顾忌。

    这是什么话儿?太子凭什么就不能送她东西了?姚荡眯起了眼,倨傲撇唇,也顾不得在兔相公的计划里是不是该轮到她上场,便冲动地用力拍向“绿豆公子”身后的爪牙,无预警袭来的力道逼得对方吃痛地向前弯身。

    她抬起腿,盛气凌人地把脚踩在了对方背上,咬着牙施力,不让那人有抬头趋势,帅气撩开袍子下摆,露出靴子,举止间为自己撑足了场面。摆好架势后,她手一勾,把“绿豆公子”拉到自己跟前,“来!瞧清楚了!看看这是不是太子的笔迹。”

    “……”一撇一捺都透着嚣张气息,除了太子还有谁。

    见对方不语,姚荡暗自庆幸自己留了一手。昨儿索要的太子签名往后能值几个钱,她没有预估过,只想到说不定哪天还能当保命符用,果不其然。虽然这场纷争涉及不了性命,但这么一闹,起码够她得瑟一阵子了。

    “我敢惹事,就敢自己去收拾;我说了谁都不准碰八皇子,就有承担这话的能耐。还轮不到你来为我担心后路……”说着,她缩回脚,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斜眼,“瞪什么瞪,我就是狐假虎威怎么了?你若是不爽,也去找头老虎为你的跋扈善后啊。”

    撂下狠话,逞了口舌之快后,姚荡扬高下颚,抬腿走人。

    苏步钦看了眼四周,不发一言地跟上。

    一路上,她气势汹汹,没有答理他,直到课堂就在眼前,姚荡才蓦地停住脚步,回头狠狠地瞪了眼苏步钦,“你刚才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种有权贵替你撑腰的感觉,你不是也很享受吗?”他跟着一块儿停下,掀了掀眼帘,冷眼看她。

    尽管仍是有一丝寡淡浅笑挂在唇边,可他眼神中的温度是冰凉的,姚荡气息一窒,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主动去挑衅别人,以为他永远不会有这种神情,以为……“我以为你都知道,我享受有错吗?有人愿意给自己撑腰,难道要我推开,啐,我没那骨气。”

    以为?差一点苏步钦就想冲她吼一句我从来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最终,他的理智觉醒得很是时候,“那很好啊。姚姑娘既然那么清楚自身价值,那在为我绸缪之前,就该先学会怎么善用资源保护自己,不是懂得假装坚强就能抵御一切伤害。”沉默片刻,他禁不住又补充了句,“我只是不想你有事。”

    是真的不希望她有事。但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盘根错节太复杂,苏步钦不愿细想。

    “所以,你刚才那是在给我上生动一课,为了教会我怎么善用资源?”

    “只是不想看你横冲直撞地逞强。”究竟刚才刹那的冲动是出于什么,他承认起因很简单,就是她今儿的打扮比初识时的“萝卜糕”造型更刺眼!

    “那你也该跟我事先知会下,如果我刚才真的挨打了,你有能力拦吗?”她是真被气到了,甚至怀疑起他究竟是在教她,还是利用她的嚣张个性一劳永逸地挡去那些麻烦。姚荡不敢把问题想得太深,单是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已经让她够难受了。

    若是以往,她说不出那么伤人的话;若是以往,任何人说这种话苏步钦都能一笑置之。可现在他笑不出,目光淡漠扫过她的脸颊,他不再说话,不再亦步亦趋地尾随,侧身擦过了她的肩,跨进课堂。

    很快,几乎人人都看明白了,“玉兔”和十三荡在冷战。

    谁都不愿答理谁,倒是淑雨,忽然和苏步钦黏得紧。兴许是因为今儿太子没来的缘故,两人说笑声都变得肆无忌惮了。

    那些刺耳的笑声挡都挡不住地飘进姚荡耳中,夹杂着围观群众编造的流言飞语,她倔犟地不看不听,一个人生着闷气。只能借由装睡来缓解郁结感,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过了多久,只觉得上头博士的声音越来越具有催眠作用,不知不觉地她还真在案上睡着了。

    醒转的时候,姚荡只觉得腿麻了,脖子僵了,身子倒仍是暖暖的。

    正诧异着,才发现自己身上覆着件大氅,白得有些扎眼的颜色泄露了它主人的身份。

    轻抚过大氅领口处的细腻皮草,姚荡不争气地撅了撅嘴,身子的暖和让她积压了许久的闷气消散了不少。想回头看一眼兔相公,又拉不下脸,想着,她从怀里掏出了面巴掌大的铜镜。

    端坐在她斜后方的苏步钦正看着窗外发呆,直到一抹光线刺到他的眼瞳,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眸,转回视线,寻找那抹光线的来源。没多久,就对上了不远处那面铜镜,他饶有兴致地支起头,看着小小铜镜里姚荡那张鬼鬼祟祟的脸,她难道不知道用这种方法,会让他同时也看到她吗?

    显然,姚荡是真的不知道,瞪着镜子里那张俊逸的脸,她鼓起腮,用口型咬牙切齿地骂着发泄,“笨蛋!傻瓜!连哄女人都不会,我不就是随便生生气嘛,你也随便哄哄就好了……”

    忽然,她的埋怨声戛然而止,只因为填满镜子画面的不再是兔相公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而是一张平整的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傻妞!

    “你才傻呢!”姚荡用力转身,视线迅速捕捉到指尖夹着那张宣纸的苏步钦,顾不得还在上课,大吼道。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上头握着书卷的博士揪着眉心,立刻想起了卫夫人的忠告“千万小心十三荡,谨防她寻衅滋事”。灵验了灵验了,到底是卫夫人啊,料得多精准,“姚荡!你做什么?”

    “我……不是,那个……我……”她臊红了脸颊,挤不出话。这要怎么解释?难道说她上课时偷看男人,结果被对方发现了,人家骂她“傻妞”,所以她反驳?

    就在她怎么都掰不出说辞时,窗外无预警地传来了一阵古怪声音,“咻咻咻……嘘……”

    苏步钦和姚荡几乎是同时循着那道声音转头看去,只瞧见半颗闪亮老虎头在窗外。

    “嘘嘘嘘……”声音扔在持续。

    “我?”姚荡困惑地伸手比了比自己,冲着窗外那颗老虎头问道。

    “嘘嘘嘘……”老虎头用力点了几下。

    他成功了!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成功唤起了她的尿意,“报告,我要拉屎!”

    “那、叫、如、厕!”

    “是吗?报告,我要‘蠕’厕!”

    “不用特意重复一遍,这种事直接去就可以!”博士被气红了脸。

    就这样,苏步钦皱眉看着姚荡蹦蹦跳跳地出了课堂,她是不是真的去茅厕?窗边那颗很快就消失不见的老虎头,已经做出了最好回答。

    “八皇子,你有事吗?”

    博士稍显客气些的声音让苏步钦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呃,我也想如厕。”

    “你今天逃学喂!”

    这是姚荡“蠕”完厕后,见到太子的第一句话。言下之意是,他逃学,应该叫上她!

    可太子却没闲情和她扯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勾住她的肩,一副兄弟俩借边说话的模样,“走,请你喝茶去。”

    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请她喝茶?又为什么既然诚心想要请她喝茶不找家好点的茶馆?

    这种穷乡僻壤、掩人耳目、活像是地下党接头最佳场所的茶馆,会让人精神莫名紧张啊。姚荡睨了他眼,瞧见的不是那个印象中吵吵闹闹的太子,而是个眉心紧锁像是被无数事困扰住的男人。

    她没有答理,紧张兮兮地斟了杯茶,看着茶叶尖儿在杯口沉沉浮浮,迫不及待地饮了口,清香甘味在唇齿间晕开,顿时让她改观了。果然是太子殿下挑的茶馆,品味够高端。

    “啊……”她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叹了声,还没享受够,就被沉默许久的太子的一句话噎住了。

    “我想和淑雨解除婚约。”

    萧瑟寒风吹得茶棚子不断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倒下般。姚荡张大了嘴,吃尽了冷风也顾不上闭上,只因为这消息来得措手不及,她彻底怀疑是听错了,“能再重复一遍吗?”

    “爷要和冷淑雨解除婚约!”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坚定。

    可以看出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只是这关她什么事?期望她给出什么意见?喝彩并支持吗?是很解气啦,就好像当初“步步高”解除婚约的时候,淑雨也是这么表现的,问题是她做不出来。反对吧,她有什么立场?

    姚荡纠结了好一阵,摆正客观心态,从事情真相点出发,“好吧,跟我说实话,你看上哪家粉楼的姑娘了?是打算金屋藏娇吗?”

    “啐,粉楼的姑娘都比那个冷淑雨清楚自己的分量,有谁敢开口要求爷许她终身?”

    烂男人!仗着自己的权势只懂得吃,不懂得负责,还引以为傲了!出于女人立场的愤慨谩骂就要冲口而出,姚荡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她似乎是被抓来聆听心事外加出谋划策的。

    想着,她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示意他先冷静,“那你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要解除婚约?”

    “你知不知道昨晚我送那女人回家,她跟我说什么?她说没有他们冷家,爷就什么都不是!那是什么口气,就差没让爷对她感恩戴德了。还有她爹,仗着自己是丞相,居然堂而皇之地拿太子之位来要挟我,还没成亲就想压得爷抬不起头来,这往后日子还怎么过……霉荡!你点什么头?!”他正说到气愤点,没想换来的却是姚荡频频点头的动作。

    “不是不是。”被吼了,姚荡又欲盖弥彰地赶紧摇头,“我是觉得这亲事是圣上定的,圣上会挑上冷家,自然有他的道理吧,既然你当初应了,现在哪还有耍性子的余地。”

    “我就是在烦这个,你跟淑雨那么好,有没有法子让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反正,我们本来相看不顺眼,何必将就。我也不是全为了自己,想当初九弟临走前和你解除婚约,害你沦为琉阳城的笑柄……”

    “可不可以不要拿这件事打比方!”玩玩闹闹也就罢了,她不喜欢谈及太深刻的话题。

    事实证明,姚荡认真起来还是很有气场的,太子收住立刻转入正题,“我的意思是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由她主动提出的话,也能留住几分颜面。”

    “不可能。你倒是告诉我,有哪个为人臣的敢拒绝君上提议的婚事?”这事哪是她能插手帮忙的,那势必会让她里外不是人,得罪了哪边,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那如果姚家十三小姐突然和太子情投意合,请求姚妃做主呢?”这是下下策,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也清楚这要求有多荒诞。可如果政治婚姻是他必须接受的宿命,十三荡这种大大咧咧没有心计的,怎么也好过冷淑雨那类野心勃勃的。

    他已经不求能得觅心头好,携手一生到老,只期望相安无事。

    姚荡此刻惊愕呆滞的神情,远胜过刚听说他想与淑雨解除婚姻。她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一直凉进了心底。竟然会天真地以为能和他成为朋友,一起玩一起闹,不涉及利益,人家是个立在风口浪尖那么多年的太子啊……

    被人毫不含糊地端上台面来利用,这滋味不好受,姚荡的个性也学不会逆来顺受。半晌,她回过神来,拾回正常姿态,斜瞪了他一眼,“关我屁事!”

    “我还有个办法,成全冷淑雨和死兔子。”

第六章 赏你一粒蜜饯外加一个吻

    这不是什么办法,是威胁,**裸的威胁!

    看不惯她一副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姿态,于是,他精准无误地揪住她目前的软肋。

    只是,他们谁都没把话说穿,仿佛这已经成了各种争斗中的潜规则,只要事情没有闹到必须撕破脸的地步,就仍不妨碍继续做朋友,太子反而更乐意替她撑腰,把银子敞开丢桌面上任她败家。

    又有一个人对她好了,又是一场顺便的利益。

    姚荡没有了败家的心情,就连向来最能把她吸住的赌坊,今儿都失去了诱惑力。

    她几乎是拔腿就往学府跑,却得知苏步钦身子不适回府了,转而又把钦云府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只听闻又旦一句云淡风轻的回答:“爷去宫里了。”

    跑宫里去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能去,非要挑这时候?还一去就是一整天!

    姚荡在厅堂坐立不安地徘徊了一下午,她拿不定主意,搞不明白这把火怎么会烧到她身上,只不过想找兔相公说说。可直至晚膳时分,仍是没见到他的身影。一大桌的膳食,偌大的饭厅,只有她一个人消化。

    实在耐不住了,她也顾不得冷,用完晚膳便跑到大门口,坐在石阶上,傻傻地望着巷子口。

    都说等人总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姚荡深刻体会到了。见她频频打哈欠,冷得直搓手臂取暖,连又旦都瞧不下去了,“爷每回进宫都很晚回来。你别等了,有什么事明儿同他说也一样。”

    “我睡不着。”弄不好等她一觉睡醒了,兔相公和淑雨已经被成全了。一想到这儿,她就更心烦了,侧仰起头,扫了眼背光而立的又旦,“要不,你陪我聊聊吧?”

    “我没那么闲。”这女人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打发时辰的道具,又旦没好气地撇嘴,扬起下颚,打算不予理会。沉默持续了不到片刻,他又一次出声了,“你要聊什么倒是说啊,不说怎么聊。”

    “哦哦,旦旦,你说你家爷会不会喜欢上淑雨?”

    “……”在又旦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除非爷傻了。

    然而,他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一阵马蹄声突然而至,由远及近,渐渐停在了钦云府门口,驾车的人率先跳了下来,恭谨地绕到车后,撩开车帘。苏步钦弓身跳下马车,一抬眼,视线便对上了石阶上的姚荡。

    他颇为诧异地蹙眉,“这么冷的天,待在外头做什么?”

    “当然是等你啊。”姚荡兴冲冲地站起身,拍了拍臀上沾着的灰尘,绽开娇笑,迎了上去。

    只是很快这灿烂笑容就蔫了。

    马车帘子再次被一双纤细素手撩开,淑雨从车内探出头,微笑着冲姚荡点了点头。而后,她的视线迅速绕回苏步钦身上,眼含媚色,“我先回去了,明儿见。”

    “路上小心。”他浅笑低语。

    看起来不过是一句客套,可置身于两人之间的姚荡,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不太一样的气息。

    等到淑雨的马车驶离,她才慢悠悠地转回目光,打量起了苏步钦,“你们……一块儿去宫里?”

    “嗯。”他抬步跨上石阶,跨过门槛,没介意始终黏在他手臂上的姚荡。

    一声浅应让姚荡震了震,他带淑雨去见他父皇了?还是碰巧在宫里遇上的?可按理,淑雨的身份是不能随意出入皇宫的。满腹疑问压在心头,以她一贯的个性,她是会直接问出来的,可今天喉间就像被卡住了似的。

    姚荡说不清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也许是她想太多了,兔相公会不会巴不得太子成全他们?

    “你呢?这么冷的天,就穿这点衣裳,做什么不待在屋子里等我?”边说,他边停下脚步,亲自动手把姚荡的围脖系紧了些,责怪的眼神飘向了一旁的又旦。

    自家主子的意思,又旦当然能明白,可他也只能回以一脸无奈,十三荡坚持要在外头等,他难不成还把她绑在屋子里?

    “我有事想跟你说,太子今儿找我,说是要……”

    “要和淑雨解除婚约?”没等她说完,苏步钦就笑着接了下去。

    “咦?”他居然全知道?该不会太子已经去和皇上说了吧?

    “我猜的,淑雨说昨晚和太子吵起来了,以太子的个性哪受得了这种气。”或者该说即使那两个人没有吵翻,太子也早就在伺机动这脑筋了,只不过淑雨太没耐性,提早把这“爆竹”点燃了,“他是不是还和你说了什么?”

    “说要成全你和淑雨。”

    “只是这样?”这是意料之中的,他想听的是意料之外的事。

    “还有……让我去跟姑姑说我看上他了想嫁他。”

    闻言,苏步钦没能维持住不动声色,挑起了眉梢,哼出一声笑,“他就戴着那顶老虎帽,如此妖娆地诱惑你去主动抢亲?”

    “噗!哈哈哈……”姚荡憋不住笑出了声,用力点头。

    “真不敬业,好歹也该弄个帅气点的造型,让你先爱上他吧。”苏步钦半开着玩笑,想起了卫夫人的忠告能稳坐太子之位那么多年的人,不会是个简单角色。果然不简单,突然和姚荡亲近,也不会当真只为了找个人陪他去赌坊吧?

    可这“不简单”的目的会不会太简单了?花尽心思,只不过是为了解除一场婚约?

    “就是就是。”在苏步钦面前,她几乎是没有任何防范的,即便方才心情乱成一团,见到他之后,所有的结仿佛都解开了。

    见她猛点着头,傻呵呵的模样,他也放松了心神,试探性地问了句:“这么说,姚姑娘对太子就没有丝毫的好感?”

    “当然没有。”

    没来由地,她迫不及待地否认,让他的笑容加深了。不自觉地,苏步钦伸手,包裹住她那双几乎冻僵了的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替她搓着取暖,“冷吗?往后就算天大的事,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我。何况,这压根儿是件不需要你费心的事,我和父皇提了,他会安排的。”

    “怎么安排?你跟你父皇说了什么?啊!该不会是问他要了淑雨吧?”这头一回亲昵举止酝酿出的暧昧,并没让姚荡脸红太久,她的心绪很快就被这个话题牵引了。

    “我问父皇,之前许给九弟的是哪家姑娘,能不能赏给我。”

    不须多说,也无话可说,她咬唇忍住心悸,却忍不住爬上嘴角的窃喜。

    “刚好我缺个伴读打杂伺候起居又偶尔会用铜镜偷看我的丫鬟。”

    “苏、步、钦!!!”

    小小的甜蜜在她的吼声中滋长,虽然明知兔相公没胆量和他父皇说这种话,姚荡还是假装生气,咬牙切齿地掐他。咬得下颚都跟着颤,掐他的力道却只限于打情骂俏的程度。

    她以为这种互相调侃的气氛,是两情相悦最好的证明;她以为兔相公一定是在乎她的,所以才会在意她冷不冷,甚至帮她取暖;她还以为苦尽甘来了,身边的男人虽然笨笨的,但笨一点好啊,太招女人喜欢她把握不住呀,只要懂得照顾她就好,反正他们可以关上门来不与任何人争。

    以为,以为,只是以为。

    所有的以为,所有的甜蜜,只持续了两天,一则消息轻易把一切粉碎了。

    这两天,是姚荡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平静日子,苏步钦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待她的好,也简直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天气有了回暖的趋势,他每晚都会亲自帮她挑选隔天该穿的衣裳,提醒她是该添衣还是少穿点;听说他最近食欲不佳,但还是每天坚持陪着她用膳,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吃两口便干坐在一旁听她聒噪琐事。

    他开始经常若无其事地牵她的手,美其名曰是互相取暖,可直到彼此手心都汗湿也不松开。

    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懦弱胆怯,敢时常拿她开玩笑,等她羞红了脸,就轻掐她的脸颊。

    总之,怎么看都像是恋爱初期的模样。

    过些时日学府就要放假了,姚荡特地在钦云府小范围内做了调查,大家都觉得想要促进感情发展,最好的方法就是两个人一块儿去爬山。等快爬到山顶的时候,就假装扭伤脚,然后稍稍动一下就要喊疼,这种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兔相公背她了。

    再然后……丫鬟说:如果小姐觉得还不够,也可以顺便偷摸爷的胸部啊,偷亲他的嘴啊。

    旦旦说:不许摸!不许亲!爷是你能玷污的吗?你要实在忍不住,亲脸就好了!

    其实姚荡觉得,说不定到时候主动的会是兔相公呢。

    “哈哈哈哈哈……”想着,她就不自觉地爆出了嚣张笑声。

    “十三荡,你在笑什么?等着你出牌呢。”

    身旁,轻轻浅浅的叫唤声,让姚荡回过了神。才想起来,姐妹团里最近流行马吊牌,原本是有固定搭子的,听说今儿放课后淑雨有事,于是她就被找来凑数了。

    “哦哦哦,可是……出哪个呢?”虽然只是凑数的,可姚荡还是觉得很开心,这是不是表示她的姐妹团又一次接纳她了?

    “这个这个。”有人歪过头来看她的牌,给出意见。

    姚荡想都没有想,就乖乖地把对方点的那张牌抽了出来,“好哟,就这个。”

    “哎呀,赢了!”

    “……”很显然,她又被摆了一道,好在兔相公今儿心情好,给了她足够的赌资,“再来再来。”

    当对手是个傻乎乎的货色时,众人反而没了玩下去的兴趣,话题很具跳跃性地被牵引到了八卦上头,“哎,十三荡啊,淑雨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把太子抢走了?”

    “怎么可能?!抢朋友的男人,我十三荡会干出那么没品的事吗?”

    “也是,太子没理由要你不要淑雨的。那你和太子近来走得那么近,倒是说说呀,究竟解除婚约是谁的主意?是太子不要淑雨了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太子的主意。可是转念一想,姚荡还是觉得,毕竟淑雨是女孩子,要留点颜面给人家,“哎呀,大概是淑雨不要太子吧,淑雨那么漂亮,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是吧?再说了,这是人家两个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呀,我们继续玩啊。”

    “怎么会没关系。都说君无戏言啊,圣上居然会突然下旨取消了这桩婚约,你们说,这是不是代表冷家要失势了?”

    “圣上下了旨?”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说?她勉强也算半个当事人吧。

    “你不知道?今儿早上就下旨了。估计淑雨就是觉得丢了颜面,所以才突然不陪我们打牌的,太子也好些天没来学府了,唉,好没劲哟,想打探些消息都难。十三荡,你应该知道得比我们多些吧?”

    “我不……”她连圣上下了旨都没听说,还能知道些什么?

    “少来了,是不是好姐妹啊,分享下啊。都说圣上有意把淑雨给玉兔,你不是住在钦云府吗?怎么会不知道?”

    “圣上要把淑雨给苏步钦?!”一反刚才呆呆愣愣的模样,姚荡忽然激动起来,牢牢抓住说这话的姑娘,“已经给了?”

    “你做什么呀,放手啦,很痛耶。还没给,都说了只是有这个意思嘛。”

    “我看哪,是玉兔想吃淑雨那块天鹅肉,要不是他跟皇上说了什么,皇上哪会突然萌生出这种念头啊。”

    “也不是啊,我爹说,冷丞相似乎也有意让淑雨嫁给玉兔。”

    “真的假的?难道有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啊?”

    “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朝中互相制衡的不就是冷家和姚家吗?可是现在冷丞相想要把淑雨给玉兔,姚四爷竟然也托玉兔照顾十三荡。”

    ……

    她们似乎都忘了她的存在,就这样当着她的面,说着与她有关的是非。

    可姚荡却全然没有了聆听分析的心思,苏步钦说过,这事不需要她操心,他父皇自有安排。这就是所谓的安排吗?解除婚约,继而将淑雨许给他?这就是他要的安排?果然是不需要她操心哪,消息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她竟然连知情权都被剥夺了……

    姚荡甚至无法再去装傻,这一刻,她不得不认真思忖,在苏步钦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仅仅只是一个借住在他府上的人而已吗?

    那曾经说过的“我们家”、“我的人”……

    “你们慢慢玩,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尽管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没人在意她的去留,姚荡还是象征性地吼了句,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她不要胡乱猜,她想听他的回答。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是他父皇一意孤行,又或是太子在从中作祟。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突如其来,闷闷的雷声在天际炸开,冬日的寒意逐渐有些退去,空气里弥漫着早春的气息。苏步钦放下手中书册,看向屋外,雨帘朦胧了外头的风景。

    “爷,该用膳了。”又旦立在廊下看了会儿才跨进屋子,出声唤回他的神。

    “没胃口。”

    “什么?!”他一惊一乍地大叫,“这才刚回暖,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没胃口了?爷!要不要我去宫里找御医来瞧瞧?哎呀,您不要那么漫不经心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身子,随时都会出状况……”

    看着又旦的模样,苏步钦反而事不关己地笑出了声,“我没事,去接她回来。”

    “她?十三荡?哪有那么娇气,还需要人去接?”又旦没好气地抱怨。

    “没听见外头打雷吗?你不觉得她这种人被雷劈的几率会比较高吗?”

    “……爷,您究竟是关心她,还是巴不得她早点死?”

    “我不会想她死。”他眯着眸子,回以一道半含警告的瞪视,示意他耐心已经用尽。

    又旦摸了摸鼻子,识相闭嘴。显然他家爷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换作以前,多半会回他一句“都有,我关心她什么时候死”,可现在,不想多谈的态度,明显掺杂着心虚逃避的成分。

    说不清这复杂情绪是好是坏,很多次,又旦甚至在想,如果爷爱上的人真是十三荡,恐怕最好。关上钦云府的大门,舒舒服服地过小日子。偏偏他很清楚,爷对十三荡的关心不纯粹,要不然那个冷淑雨怎么可能自由出入钦云府?

    越是不待见的人,就越是赶不走。又旦正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那道扰人的声音,“旦旦,你家爷呢?”

    “冷姑娘,我叫苏又旦。”就是不准叫旦旦!难听死了。

    “谁关心你到底叫什么,死兔子在哪,我……”

    “在书房里。冷姑娘认得路吧,自便,爷让我去接姚姑娘呢,那么大的雨,怕她淋到。”

    淑雨横了他一眼,不愿答理,能肯定苏又旦这番话就是故意说来气她的。啐,死兔子就算关心姚荡,也只是碍于四爷的面子吧,受人之托,当然不能怠慢。没等又旦走开,她就兀自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摆足了清高冷傲的姿态,却在跨进书房后,瞬间换了张嘴脸,“死兔子,我听爹说你昨儿晚上又去找过你父皇了。”

    “嗯。”她的突然出现,让苏步钦讶异了片刻,甚至有些烦躁,提不起精力去应付。

    “那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你都知道了?”

    “父皇答应解除你和太子的婚约了?”他不知道,闲言碎语懒得去听,只是看她的表情,多少也猜到了。

    “不止呢。我爹替你说了很多好话,皇上也有意把我给你,不过爹说不急,才刚解除婚约就定下,会给你带来麻烦。”

    是不急,压根儿没有人在急。冷丞相不会那么快就把可以制衡他的筹码放开,他父皇也不会在他没有表态前下任何旨,而他更是没曾想过要定亲。什么东西可以给,什么东西永远给不了,苏步钦有自己的底线,还不至于为任何人破例。

    “你怎么了?该不会是怪我爹不愿那么快把我给你吧?这很正常,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冷姑娘,你误会了。是因为冷丞相不希望你嫁给太子,托我帮忙去父皇那儿求情,我才一再插手这件事。我对你,并无其他意思。”为什么要插手?仅仅因为冷丞相所托吗?那如果太子不曾想到利用姚荡的馊主意呢?

    突然,屋子里陷入了静谧,只有淅沥雨声不断传来。淑雨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半晌,冷笑道:“我知道。”

    “嗯?”

    “你以为我喜欢你?啐,我放弃太子选择你,无非是因为你够听话。我要你记住冷家的恩情,他日若是我爹扶你坐上储君之位,我们家对你就是有再造之恩……”

    “可是,我从未觊觎过储君之位,恐怕要有负你的厚望了。”苏步钦眨着眼,仍是一派无辜。话,却是句句属实,他没有那么磅礴的野心。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是你亲口答应我爹会照顾我的!”淑雨没能继续维持住温婉表象,她以为只要是人,都不会对权势说不。

    “是答应过,我会履行。”这一点,他不置可否,“照顾”的含义,似乎因人而异了。

    是你亲口答应我爹会照顾我的。

    是答应过,我会履行。

    姚荡干立在门外,抬起的手正要推开书房的门,这番对白却抢先飘进耳中,让她所有的动作定了格。本还抱着几分侥幸的心,凉了一大截。她咬住唇,被风吹得直哆嗦,也因此稍稍回了些神。

    她倔犟地吸了吸鼻子,想起了从前。

    她总是自以为把自己保护得极好,哪怕只是感知到一丁点危险气息,就会缩成一团。

    步步高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娶你,本以为姚家的势力至少能保我一生安康。哪知道你那么没用,害我沦为质子。

    那时候姚荡是真被气到了,二话不说,紧捂住自尊转身就走。是,她没用!她就是这么没用!弱到连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勇气都没有,如果当时问了呢?是不是他们之间或许还能留一句聊以安慰彼此的鼓励?

    “姚荡!不要断章取义!也许只是误会,要问清楚,不是每次生气离开都还有机会再见面的!”想着,她舔了舔冰凉的唇,暗自嘀咕,手腕轻推开书房的门。

    看着面前的兔相公和淑雨,她牵强地拉扯出一道笑容,“呵、呵呵,淑雨也在呀?”

    “旦旦没去接你?”苏步钦蹙眉打量全身湿漉漉的她,发间还在不断滴着水,显然是淋着雨跑回来的。

    “你让旦旦来接我的吗?没遇见呢。我见外头快要下雨了,就自己跑回……”姚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步钦强拉进书房。

    他环顾四周,本想找条干帕子先让她擦擦头发,可惜一无所获,索性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亲自动手替她擦起发尾。

    一举一动,都很轻柔,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她那颗本就已经不安分的心。姚荡转眸,捕捉到他眼底的关心,是真的在关心她,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也就是这道眼神中透露出的信息,给她的勇气加了筹码,“兔相公,我……我有话想问……”

    “我要回家了。”被遗忘在一旁的冷淑雨忽然开口,声音不算响,只是刚好截断了姚荡的话。

    “嗯,路上小心。”苏步钦没有抬头,敷衍地嘱咐了句。

    “我要回家了!”她不甘,再次重复,神情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不会打算让我冒着这么大的雨自己回家吧?

    “我让旦旦送……”

    “你已经让苏又旦去接十三荡了,他还没回来。”她微笑,好心地提醒他。

    闻言,苏步钦面有难色地瞥了眼姚荡。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看懂他神色中的为难,又为什么偏偏不舍得看他为难。即便满心的不愿意,姚荡还是扁了扁嘴,打破这僵局,“你先送淑雨回家,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膳哦。”

    “嗯,有话要问我对不对?”即使没听清她刚才的话,苏步钦也隐约能猜到她冒着雨冲回来的原因。见她用力点头,他溢出轻笑,“先去洗个澡,让丫鬟去通知膳房做碗姜汤,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用膳。”

    “好。”她歪过头,笑脸盈盈,还记得向脸色难看的淑雨挥手再见。

    直到他们的身影相携消失在了书房,她的笑容才褪去,眼眶不自觉地热了。

    还以为不会难过的,消息还没有确认,是她自己推他去送淑雨的呀,还有什么难过的理由?可心里还是涩涩的,多想说,她不是真的想让他送淑雨,卖弄体贴,只是因为不想听他把选择说出口;她也最讨厌等人用膳,等待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她也不爱喝姜汤,那种辛辣刺在心尖上,抵得住风寒,抵不住酸涩。

    可是,没有人放纵她的任性,还不如不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始终懒得动,委屈被压得越来越深,直到她不想再去捡起。

    “小姐,你在里面吗?”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丫鬟小心翼翼的询问声飘了进来。姚荡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倒也没有泪水,只是干涩得有些难受。吸了下鼻子,又咳了声,确认声音听起来不会泄露太多情绪后,她才开口,“在。唔……我不要喝姜汤。”

    “好难喝的,我不要。”

    “赏你一粒蜜饯外加一个吻呢?”

    忽然飘来的话音,让书房外的丫鬟噤了声,偷瞄了眼身旁的男人,羞红着脸站到了一旁。书房里顿时没了声音。

    半晌,只听到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随之而至的,是一道惊呼,“四哥!”

    雨,越下越大。马车冲破雨帘,穿梭在夜色笼罩下的街上,马蹄不断踩踏在水洼里,溅起水花,伴随着沉闷又有节奏感的声响。

    姚荡呆若木鸡地靠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潮湿中又含着些微暖意的空气,让她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很快,就恢复到了呆滞的模样。至今,她都还没缓过神,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的那只包袱。

    去钦云府时,就带了这么点东西;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么多。

    可是……就这么离开了?

    她近乎迷惘地转过眸子,终于把视线移动到了那道刺眼身影上。即便四周很昏暗,他仍旧能脱颖而出,一袭藏蓝色的修身劲袍上嵌着招摇的绛紫色花纹,那双永远让人瞧不透的眼眸很魅惑,又似是透着隐隐的疲态,几缕血丝悄然覆上眼白。尽管如此,他仍旧噙着轻松的几乎玩世不恭的笑。他笑的时候最诱人,兴许就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大部分时候,他的嘴角总是挂着弧度精致的笑容。

    就是这个男人,很多人谈及就会萌生敬畏的姚家四爷,她的四哥。

    说了要一年半载才回来,结果,这才多久?他就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地把她塞进马车。

    “四哥?”一阵凉风从虚掩的车窗边钻入,姚荡回过神,试探性地唤了声。

    “嗯?”他懒懒地掀了掀眼帘,轻哼,又顺势将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大氅盖住她。

    姚荡鼓起腮,狐疑地皱眉,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轻戳了下他的脸颊。软软的,很舒服,很温热,是个生命体,她来了精神,“还真的是你!你不觉得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接你回家啊。”他回得理所当然,指尖在她的耳郭上若有似无地徘徊,似乎丝毫都不觉得这举动对于兄妹而言太过亲昵了。

    “谁问你这个呀,我是说,你为什么突然又回来了?”

    “哦,想你了。”

    简单直率的回答,让姚荡僵住,清晰地感觉到潺潺暖流在胸口扩散开,她垂下头,含糊不清地呜咽了声。近距离感受着面前这熟悉的宠溺,久违的味道,让她只想狠狠握住。

    没有犹豫太久,姚荡就伸出手圈住他的腰,钻进他怀里蹭了几下,踏实的气息让她安下心放下所有防备和伪装,“唔,人家也很想你。你都不知道我被欺负得多惨,下次不要这样说走就走了,好歹事先通知我一下,让我有点准备啊……”

    “起来,别把脏东西蹭我身上。”他震了震,喉头不自在地滑动。并非第一次享受姚荡的投怀送抱,但偏偏每次他都会有难以自持的冲动。这种念头要不得。或许从前是,但现在他只是想维持住理智,让她明白一些事,“没有我在很惨吗?”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个可以给予足够温暖的怀抱,用力点头。

    “那是谁说要去学府挑个好夫婿,然后就能彻底摆脱姚家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你记错了吧,我怎么会说出这种数典忘祖的话?!”她是说过,可是现在后悔了。反正是在四哥面前,她大可以死皮赖脸地推卸掉。

    “是吗?”满意地看着她谄媚又任性的样子,他的笑容加深了,“以后要不要乖乖待在我身边?”

    “要要要!当然要!你不走了吗?这次要留多久?”

    “看你表现。”如果她够乖,那即便是要走,他也愿意带着她;可如果猎物继续不着家,他似乎也没理由永远为她开着一扇门。

    只是这话飘进姚荡耳里后,引发了无数纠结。她的表现?四哥想要的无非就是她可以像其他姑娘家一样,戒赌戒躁戒嚣张,知书达理懂温柔,这很难啊!她要是不够嚣张温柔成淑雨那样,还怎么保护兔相公……

    “啊!”想到这里,姚荡忍不住惊叫出声。

    “怎么了?”害得他心跟着一揪。

    “四哥,我答应了兔相公要等他回来一起用晚膳……”

    “嗯?那又怎样?”言而有信吗?他不记得自家妹妹有这种君子节操。

    “你不知道,兔相公好笨的!我答应他了,他就一定会当真,回来发现我不在了,就会不肯吃饭……”

    “你太高估自己了。”兔相公?是苏步钦吗?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心,试图去回想那个只见过几次的男人。卖相上乘却毫无存在感,这是他唯一能想起的评价。

    “不是啦!兔相公……唔,唔唔……”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个影响力,她拔尖了嗓音,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漂亮的手封住了嘴。

    “如果用手没办法让你安静,那就让你尝尝四哥的嘴。”

    “……”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无聊!这种把戏,他竟然还没玩腻!

    让人脸红的暧昧话语,第一次出现时,姚荡是真被吓到了,甚至严重怀疑她家四哥是不是变态。

    可是久而久之,不断重演,她逐渐发现,那些容易让人想象成兄妹**的对白,隔天立刻会上演在他和他某个“女性友人”之间。所以,谁让她是他妹妹呢,活该牺牲自己让他做试验,如果连自己妹妹都会被逗得心跳失常,那显然任何女人都可以手到擒来了吧。

    也的确是变态,变态的恶趣味!

    沉湎于自己思绪中的姚荡,没有注意到风大雨大的夜里,鲜少还有马车出没的街上,偏偏就是有辆马车从反方向驶来,同他们擦身而过。

    而对面车上那道素白色的身影,则始终闭着双眼假寐,直到在一阵阵的马蹄声中,隐约传来了一声“兔相公”,是他熟悉的调调,清脆好听的嗓音。他倏地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寂静的车厢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是这马车颠簸让他不知不觉睡觉了?半梦半醒间,居然会幻听到姚荡的声音?愣了片刻,苏步钦自嘲地笑笑,大概是那个女人实在太吵,吵得连他的梦都霸占了,等往后把那个麻烦送走了,一切也就如常了。

    如常?逆了常理,还能轻易归于原点?

    很快,苏步钦就找到了答案。

    没多久,身下的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驾车侍卫的提醒声,“爷,到了。”

    “嗯。”他轻应,自己动手撩开车帘,没在意这动作间的迫不及待。

    “爷,您怎么才回来?”苏步钦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见又旦匆匆忙忙地撑着伞,迎了上来。

    “怎么了?”他敏感地皱眉。

    “十三荡被接走了。”又旦边把伞移向苏步钦,边开门见山说出重点。

    “谁接的?”

    “姚四爷。”

    他回来了?比预料中的要快。苏步钦面无表情,却不自觉地停下步子,“有没有留什么话?”

    “有。说是多谢您帮他照顾十三荡,改天会派人送函来邀您过府一叙,设宴答谢。”

    “……我是问姚荡有没有留什么话?”

    “呃。”显然,又旦没料到他家主子关心的会是这个,想了些会儿,只记得十三荡的呆滞模样;可见到爷仍旧固执地等着他回话,便又一次绞尽脑汁回想,终于有了点收获,“哦,有有有。说是‘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嗯,对,就是这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下她?”

    “爷,十三荡这话不是对您说的,是对姚四爷说的。”

    “……”他到底养了群什么人?看着人被接走不懂拦!传个话还胳膊肘往外拐!

    “咦?爷,您要去哪?晚膳还没用呢,膳房都热了好几回了。”

    “没胃口,撤了!”

    他要去哪?苏步钦自己都找不到答案,任由双腿为自己引路。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立在主院的卧房里,眼前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这屋子曾经他住了不少时日,只是后来被姚荡霸占得很彻底。

    他以为很彻底,甚至一度还觉得钦云府上上下下都满是她的气息,以至于他只能跑去祠堂寻清净。可现在看来,所有摆设还是他住着时的样子,偌大的屋子里,甚至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苏步钦抬起步子,绕了一圈,指尖落在了樟木衣柜上,他吸了口气,拉开柜门。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色彩缤纷的衣裳,是他之前精心为姚荡挑的。没来由地,他顿觉松了口气,还是有痕迹的,她并没有消失得太过彻底,也许明天,就又能在学府遇见了。

    这心间起落的感觉,让苏步钦意识到了就好像有些事发生过便擦不掉般,有些人出现过便也不可能再抹杀掉。成功褪下质子身份回国的那天起,所有事,难以如常了。只是,这一回为了应付淑雨,连声“再见”都没能同她说,那下一回呢?

第七章 昨儿晚上偷人偷得开心吗

    也许明天,就又能在学府遇见了。

    这想法让苏步钦莫名地期待起“明天”,他没有认真去想过,如果见到该说些什么。

    什么时候有空把你的那些衣裳拿回去?这话似乎有点贱。

    麻烦要走就走得干净点,别把你娘的牌位还留在祠堂里。不行,更贱了。

    其实,无非是想知道她住回姚府了吗?有她四哥在,她还会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吗?早膳还会啃蒜头吗?

    可惜,这些琐碎到可有可无的问候,丝毫没有从他嘴里溜出的余地……

    “爷,今儿就您一个人吗?十三荡已经被接走了?”放课时分,又旦驾着马车在山脚下等了好一阵子,急得差点上山去瞧瞧,才终于见到苏步钦姗姗来迟的身影。

    “她没来。”他牵出一道浅笑,若无其事地回道。

    “没来?好端端地怎么连学府都不来了?啊!该不会其实姚四爷才是最会欺负她的人,趁着夜深人静,把她接走,杀人藏尸……”

    “卫夫人说是病了。”这种想象力,若是让他继续发挥下去,桥段会很离谱吧。

    “哦,病了呀,也对,昨儿淋了雨,又折腾了大半夜。”

    苏步钦弓身钻入马车,却在闻言后,动作顿住,“折腾什么?”

    孤男寡女,大半夜,折腾……一连串的敏感词语飘进他耳中,苏步钦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想象力比又旦更离谱,即便人家是兄妹,他依旧能想歪。

    “从钦云府到姚四爷的府邸,这路途也不短,她还穿着湿衣裳没来得及洗澡换下,这不是折腾是什么?”又旦没有多想,径自回道。

    侧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后,瞥见自家爷略显恍惚的样子,不由得冒出了句,“爷,我查了,姚四爷没有带十三荡回姚府,是去了他的别院。既然她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不用了,难道你还怕她四哥照顾不好她?”他唇动了动,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姚四爷可以庇佑她那么多年,让她一见到就能信心十足地奉上一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太子可以领着她逛花灯会、泡赌坊,给她底气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狐假虎威怎么了”;他呢?软弱无能不得势,可以给她什么?

    况且,他们之间本来就该保持距离。

    “旦旦,府里是不是还有些从均国带回来的治风寒的药?”

    “有啊。”

    “回去拿点,看姚荡去。”是不宜操之过急,但她病了,去探望下,也算是合情合理吧?!

    又旦很想恭谨地应一声,可憋在喉间的笑随时都有钻出的可能,他只好忍住,体谅自家爷内心挣扎的过程,紧挥马鞭。

    可当马车真正停在了姚四爷的府邸门口后,又旦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多事?为什么要提议来看十三荡?若是老老实实地做好侍从的本分,直接把爷接回钦云府,也就不会领受这难堪了。

    “听说姚家四爷回来了!”这消息昨晚从城门口的守卫那儿传出,未经证实就不胫而走,沸沸扬扬飘了一整天。

    以往,他每次回城,排场都很浩大,即使是不问政事的百姓,都能从浩浩荡荡的阵仗中感知到姚家的声望。可是这一回,根据传闻,他回来得格外低调,甚至连姚府都没回,马车直接停在钦云府门口,逗留了片刻,又迅速去了别院。

    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人说四爷不过是去接十三荡的,也有说是去夜会八皇子密谈的。

    总之,不管是哪种说法,都足以证明,姚四爷和八皇子的关系匪浅。

    可就在不少人自以为洞悉了时势变幻,决心投入八皇子麾下时,剧情急转直下了。

    按照几股势力派去四爷别院的探子回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八皇子刚离开学府,就十万火急地赶往别院。孰料冤家路窄,今儿别院门口热闹得很,太子和八皇子这对莫名其妙的冤家撞上了。

    “死兔子!为什么跟踪爷?”既然遇上了,那**味自然是少不了的,毫无例外,太子率先沉不住气撩开了争端。

    “呵呵,巧合,纯属巧合。”后者与世无争的个性依旧,只淡淡抛去一道注视,敷衍回应。

    “去他娘的巧合,哪来那么多巧合。”

    “太子殿下,您失态了。”

    “失态也比你变态好!”

    “别激动,小心气坏了身子。我只是听说姚姑娘病了,所以来探望她;您若是病了,我也会来探望您。”

    “你居然敢咒爷,你才有病。”

    “我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被送回来呢?太子能治?”苏步钦噙着笑,恍若事不关己般。

    “你是脑子有病,爷来看霉荡,你也来看。这不是跟踪我是什么,你见不得我和姚家亲近是不是?”

    “太子爷果然厉害,连望闻问切都省了,我最近的确时常觉得头疼,你有良方吗?”

    那副置身事外、活像是在陪他练嘴皮子的轻松模样,把太子的火全都勾了起来,“死兔子,爷警告你,别以为装疯卖傻爷就瞧不出你心里头在谋算些什么。冷淑雨那种货色,你想要就拿去,爷还看不上呢。至于其他东西,给爷断了念想,一早就注定了没你的份儿!”

    宛如小孩子赌气斗嘴般的争吵声,随着别院大门缓缓被拉开,只字不漏地飘进了前来通传的总管耳中。看起来不过才刚过弱冠之年的总管皱了皱眉头,视线落在了苏步钦身上,那是一道探究的目光,没有丝毫掩饰。

    “太子殿下久等了,我们家四爷让我来迎您。”由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没有转开,声音是故意扬高的,顿了些会儿,又道,“八皇子,想必您也听说我们十三小姐病得不轻,四爷照顾了她一宿,身子也有些扛不住了。今儿实在没法子招待您了,您先请回吧,若有怠慢,还请多担待。”

    “……”闻言,苏步钦眼眸一转,抿唇不语。很显然,对方是摆明了不想给他台阶下。

    话音落下后,那位总管很快就变了脸,恭恭敬敬地把太子迎进了姚府,就差没亲自弯下腰,让人家踩着自己的背下马车了。

    眼看着别院大门合上,他就这么被挡在外头,借口甚至刻意被修饰得极为拙劣。纵是聋子,看管家的脸色,也该知道在姚四爷面前孰轻孰重。

    “爷,这不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吗?什么叫身子扛不住没法子招待咱们?呸!那怎么就有法子招待太子?!”方才还气定神闲待在一旁看自己主子陪人斗嘴玩的又旦,眼下耐不住了。

    “旦旦,你可以喊得再响一点,要不我领你去城楼上喊,那样效果更好,不出一个时辰,琉阳城人人皆知。”

    “我……我这是在为你不平,他在故意给你难堪啊!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要提议来看十三荡了,简直是自讨没趣。外头的传言果然没错,十三荡就不是个东西,忘恩负义!”

    “不关她的事。”他相信,这不会是她的主意,或许她压根儿是不知情的。

    “人家都把你面子拽下来丢地上踩了,你还为她说话。”

    “我也不是头一回丢脸了,还有什么面子可言。”他无奈一笑,放下车帘,“回府吧。”

    “这就回府了?也对,不回去做什么,难道留下来继续丢脸吗?”又旦摸了摸鼻子,气仍是没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阵,迅速将车驶离这尴尬地。心里暗自将自己怨了个彻底,都怪他,多什么嘴,直接让爷回府,也没这事了。

    夜阑人静,香炉冒着缕缕轻烟,本该袅绕在姑娘家闺房内的婉约味却被墨香覆盖。

    桌案上铺着一张宣纸,沉黑的镇纸压住一角,几缕晚风从虚掩的窗外钻进,扰得纸角不断飞起。姚荡披散着未经打理的发,穿着一袭轻薄的葱青色窄袖丝袍,难得有气质地端坐在案前,手执上好的狼毫笔,腕儿轻抬,连力道都没有拿捏,便信手在纸上挥毫。

    一个个“寅”字,错落不一地在笔尖下生成。

    一气呵成,她几乎是把行书的精髓拿捏到炉火纯青了。

    神情看似格外地专注,漂亮的嘴角紧抿着,可实则,姚荡心思漂移得很。

    心事不安分地从心口不断往外冒,心里头惦着的全是兔相公。傍晚的事,他一定觉得很丢人吧?就连姚荡都能猜到,四哥别院外头一定有不少被自家主子派来打探情况的人。这么一闹,是不是很快人人都会知道其实姚四爷和八皇子并非那么亲近?

    为什么要把兔相公拒之门外?

    这问题,她纠结了许久,最终只换来四哥一句无关痛痒的回答“我喜欢”。

    对,就是“我喜欢”,没有任何理由,全凭他个人喜好。

    最后,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她问自己,是不是可以为了兔相公和四哥吵架?答案是否定的。苏步钦在她心底的分量很重,但重不过和她流淌着同一血脉的四哥,所以她识相地闭了嘴。

    可她闹不明白,为什么别家姑娘可以让爱人和家人相处得那么好,她就非要向其中一方妥协呢?于是,姚荡试着找个平衡点,既然四哥最爱看她练字时的模样,那她就乖乖待在房里练字,目的很单纯,就为了讨好四哥,盼望他高兴了,能和颜悦色地把兔相公邀进府里。

    “为什么要写‘寅’字?”

    头顶忽然飘来一道询问声,仍旧处在神游中的姚荡手不曾停,想也不想就回道:“因为四哥叫姚寅啊。”

    “你爹和你们俩有仇吗?一个寅,一个荡,凑一块儿真曼妙。”

    “对呢,四哥也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声音消失了好一阵,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呼吸声,半晌,才又一次响起,“所以姚姑娘这是在思春?关上房门,偷偷想自己哥哥?”

    客气又疏离的一声“姚姑娘”,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分明是该生气的话,却让她绽开了灿烂甜笑,手里的笔被丢开,她蓦地转过头,充斥眼瞳的素白色,让难掩兴奋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兔相公!”

    “笑那么开心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比较想见的是姚寅。”

    姚寅?这两个字让姚荡迅速提高了警觉,赶紧跑去门边左右张望了下,屋前回廊是空旷的。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松了口气,“你怎么进来的?”

    “认识你之后,爬窗技巧长进了不少。”边说,他边瞟了眼不远处那扇打开着的窗户。只是匆匆一瞥,却见姚荡紧张兮兮地跑去把窗关好,落了锁。一举一止,活像他是前来偷情的奸夫,他是有多见不得人?

    “没撞上四哥吧?”确认不会再有人闯进来后,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桌边,为他斟了杯茶。

    苏步钦接过茶盏,扫了眼,便放在了一旁,“我倒是想撞上。”

    “不行!不能撞上!他会把你赶出去的。”

    看她一惊一乍的模样,他挑起眉梢。这么说,他被挡在门外的事,她是知道的?甚至是放任她四哥这么做?

    “你别生气。”察觉到他表情越来越不对劲,姚荡忙不迭地先安抚,“我一定会在四哥面前为你说好多好话,很快他就会对你改观的。其实四哥很好的,只是特别护着我,总担心我会被人欺负。他把你拒之门外也没有恶意的,唔……就是还不了解你,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外人防心比较重……”

    “我怎么觉得你是想在我面前替他说好多好话?”苏步钦没在意他有没有恶意,更没在意他是怎样的人。为什么大半夜突然闯入?也许,真的只是想知道她身子有没有大碍。

    “都一样,我也不想你讨厌四哥。”

    “他很重要?”

    “当然。”姚荡答得爽快,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我呢?”

    那我呢?

    这间屋子分明不大,可苏步钦却觉得这话仿佛带着回音般,不断在他脑中回响。他蓦地愣住,被自己的话震到了。他们只是兄妹,再亲昵也是理所当然,他在计较什么?又即便她是真的依赖上别人,与他有关吗?应该是无关的,他们远还没有到需要彼此牵念的地步,偏偏他能感觉到自己真的在期待她的答案。

    越是期盼,也越怕听到。或者,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她随手捡到的兔子,境遇可怜,便激起了女人都有的保护欲,如此而已。

    “姚姑娘,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用回……”

    “你也很重要,除了四哥,就是你最重要了。”他想扭转局势和气氛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姚荡坦率的回答打断。

    她不是犹豫,只是被吓到了。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那层纸,会是由她先捅破。他不是懦弱吗?不是连被人打了都不懂得反抗吗?那是哪来的勇气问出那三个字的?

    于是,寥寥数语,成功让气氛再次升至不该有的调调。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一脸清澈笑容的女子,恍惚了许久。这些年,苏步钦身边来来回回途经过不少女人,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带着目的,彼此清楚那是各取所需。他几乎不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他以为是自控力够好,可当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后,苏步钦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最容易被撩拨的那一个。从未领受过甜言蜜语,所以,即便那句话如同橘子般,酸味盖过了甜味,仍是让他弃械。

    复杂的心理纠缠氤氲在他的眉宇间,姚荡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看懂了些什么,却又深入不了。她就这么傻傻地站着,感觉着他手心灼热的温度渗入她的皮肤,一寸寸,随着他指尖的游移,最后落在她的颈间。

    他只是稍稍施力,力气不大,她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前倾,被他带入了怀中。

    这并不是个能给女人踏实感的怀抱,不够暖不够厚实甚至称得上羸弱,但她还是红了脸颊,觉得契合。

    为什么突然抱她?他什么解释也没有,她也不问。

    只觉得像兔相公这般性子内敛的人,应该是不擅长言辞的,问多了,怕是他会因为羞赧,硬掰出些她不爱听的回答。何况,她好歹是个姑娘家,总有那么几分莫名其妙的矜持和坚持,就是想等着他先开口说喜欢。

    “漂亮的姑娘,我深深爱上你……”

    鸟语花香,和风暖日,忙碌的丫鬟,外加惹人心躁的小调,构成别院的清晨。

    宫商角徵羽,全都和那声声不断的小调无关,很显然,那压根儿是首没有固定节奏的词,哼它的人几乎每一次都能赋予它全新的生命。放眼整个别院,能如此有创新精神的,非十三小姐莫属。

    “小姐早啊。”

    随着那歌声慢慢靠近饭厅,门外奔走的丫鬟停下脚步,暗抽着嘴角问安。

    “漂亮的姑娘,我……哦哦,早啊。”姚荡放慢脚步,和颜悦色地做出回应。瞥见一干丫鬟抱着满怀的东西匆匆而过,她好奇地蹙起眉心,“怎么了?要搬回家了吗?”

    “不是,昨晚别院有贼,我们点下有没有少东西。”

    “贼?!”丫鬟的回答让姚荡吃惊地大叫,四哥府上竟然也会遭贼?

    “小姐别紧张。四爷说了,贼是来偷人的,只是难保临走时不会顺手牵羊。所以,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查一下比较好。”

    “偷……偷、偷人……”这贼她熟啊。

    她呆立在饭厅外,看着丫鬟挤出阵阵干笑,试图想替“贼”申辩的话卡在喉咙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他们是多么光明正大啊!无非就是她病了,兔相公送来个爱的抱抱,抱完连声再见都没说,他就急着走了,这是纯爱啊纯爱!

    偷人?四哥!那么损的词儿你是怎么想到的!

    在恍惚中游走的姚荡,就这么不加掩饰地把内心独白吼了出来。她依旧发呆,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直到腰间一紧,微暖的怀贴上她的背,一句戏谑话语在她耳中响起。

    “秋千妹,这词很损吗?”

    秋千妹,这独一无二的称呼,四哥说过那是属于他的专利,由来很简单,“荡妹”太难听,“十三”太通俗,于是“摇荡”让他联想到了秋千。她反射性地揪起心,企图用傻笑来粉饰一切,“不损不损。妙!对对对,是妙,多妙的词儿。”

    “哦?”姚寅挑起眉端,故意拉得很长,意味深长的调调,“在我眼皮底下偷人,是挺妙。”

    一旁众丫鬟格外默契地偷睨着姚四爷的那只手。在别院内部传了好些年的谣言,近来愈发有可信度了四爷有恋妹情节!好吧,哥哥宠妹妹那是常理,就算妹妹不止一个,四爷爱搞专宠,谁也奈何不了,可是,勾肩搭背能理解,搂腰贴背要怎么往寻常关系上理解啊?

    “都下去。”这头还没欣赏够,四爷就脸色一沉抛出了命令。

    没人敢违,可卑躬屈膝的退场,并不能遮掩掉那一双双探究暧昧的眼眸。

    只可惜,独自纠结的姚荡什么都没在意,把语言组织了半晌,确认无误后,她才开口,“那个,四哥啊,其实吧,我们做主子的也不能太主观。人家也不一定就是偷……偷人啊,兴许是两情相悦,也就抽空见个面随便聊聊……”

    两情相悦?她不知道对于他而言,这词比“偷人”更损吗?他转眸,看向她的目光褪去了一贯的纵容,默然收回搁在她腰间的手,他兀自理了理窄袖口,收回视线,抬步跨进饭厅。

    姚荡迅速跟上,单是从那道背影里她便觉得四哥生气了,可他在气什么?

    “今儿不用去学府?”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怀揣着满心莫名,姚荡下意识地摇头,“休息啊。”

    “嗯。”淡淡一声浅应后,他伸手,招来静立在一旁的总管,“去钦云府,接八皇子来吃顿饭。”

    闻言,总管只是安静地领命退下。倒是姚荡,激动地紧攥住他的衣裳,“你愿意见兔相公了?”

    他垂眸,细细打量着她那一脸兴奋至极的神情。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就像个嗜好古怪的长辈,没事就爱拿门当户对的借口棒打鸳鸯。这错觉很不好,谁允许她和别人凑对扮鸳鸯的?

    “不对。”见他没反应,神色还隐约透着不悦,姚荡警惕地扭转了想法,“你该不会是想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吧?”

    “怎么会?你四哥是这种以多欺少的人吗?”他转身,微笑,反问。

    只是……她可以说是吗?

    “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请人家吃顿饭答谢,不是吗?”他显然不在意她的回答。

    “可是,你昨天还把他拒之门外,会不会转变得太快了点?”虽然四哥说得很冠冕堂皇,可姚荡还是狐疑。

    “我喜欢。”

    又是这句话!他喜欢,他喜欢,所以任何事都得看他心情。兴许今儿天气好,那个来偷人的贼没有顺手牵羊偷走其他的东西,于是她家四哥心情好了,突然心血来潮要答谢兔相公了。这种蹩脚理由,放在别人身上是离谱,可对于四哥而言再正常不过。

    就这样,姚荡收起了疑心,也跟着心血来潮了,“那我去膳房,卫夫人有教我们厨艺哦,今儿我做饭给你们吃。”

    看她满心欢喜,连早膳都顾不得用就一蹦一跳地跑开,姚寅嘴角的笑容也跟着一块儿散开。她有没有好好学卫夫人教的厨艺,他不在乎,在乎的是她究竟是想煮给谁吃;别院里的东西昨晚有没有遭窃,他也不在意,可他很在意那个“贼”偷的人!

    无论是多豪华的宅邸,膳房总不会是个干净地方,任是再亲民的主子,也不爱没事往膳房跑。

    可是今儿姚四爷别院的膳房,当真是热闹异常。

    先是十三小姐兴致勃勃地乱入,不顾旁人反对地挽起袖子,号称要亲手煮一桌菜式招待客人。别院的老厨子被推挤到了一旁,瞪大眼看她手势生涩地埋首搓着鱼丸子,生怕她不小心抓一把毒老鼠用的砒霜当做淀粉来勾芡。

    光是盯着这头已经够戗了,孰料,又有个不速之客忽然杀来。

    “冷小姐,您还是去客堂坐会儿吧,让咱们小姐折腾就好。”一旁领着冷淑雨进来的丫鬟见她似是落地生了根,这才急了。

    “没关系,十三荡一个人哪忙得过来,我在也能帮她打打下手。”话是这么说的,可淑雨只负责立在那里监督,坚决不让自己的十指沾半点阳春水。

    尽管如此,可原本只要府里一有客人就会忙成一团的膳房,眼下多了两尊骂不得碰不得的神,谁也自在不起来。丫鬟瞥见老厨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刚想再尝试着劝说下冷淑雨,就见自家小姐冲着她猛使眼色。

    那种抽筋般眨眼的动作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丫鬟不解。

    姚荡却以为自己表达得够清楚了,淑雨是个难伺候的主,保不准把她惹火了,就会拿丫鬟出气。身为主子就要有帮自家丫鬟挡麻烦的自觉性,于是,边忙着,姚荡边分神问道:“淑雨,今天难得休息,你不出去玩吗?”

    “玩啊,这不是来别院找你玩了吗?我昨儿晚上才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这算什么玩啊!四哥的别院既不是市集也不是赌坊,哪有跑这来玩儿的理。

    “你别放葱花,死兔子不吃葱。”

    “还有,为什么要做鱼丸子?你在钦云府待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死兔子不爱吃鱼?”

    “……”谁规定待在钦云府就要知道这些了!

    再一次,姚荡的唇儿嘟得更高了,腮帮子也不自觉地气鼓了起来。面前那些挑了刺剁成泥精心搓出来的鱼丸子,忽然变得扎眼。她转而抓起一旁的萝卜,握着雕刻刀,拿捏好力道,刚要下手,淑雨那存心不让人安生的声音又飘来了。

    “他最讨厌吃萝卜,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砰!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的确不知道,不知道他那么挑食,不知道他和淑雨已经熟到分享过彼此喜好的地步。她只知道拥抱过就是拥有了,竟然忘了他和淑雨之间还有一个悬而不决、等他表态的婚约。他没说过要接受,可也没说过会拒绝,是她以为这只是他父皇胡乱点的鸳鸯谱。

    他不是“玉兔”吗?为什么这只兔子那么有悖常理?哪有兔子不爱吃萝卜的!哪有兔子还敢学狮子左拥右抱的!

    手里头的雕刻刀被用力拍在了桌上,极大的动静惹得膳房里猝然安静。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得出答案小姐要发飙了。

    偏偏冷淑雨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哎,他很挑食很难伺候,对不对?都不知道往后我若是嫁给他了要怎么办。我娘说啊,出嫁了就不比在家里了,夫君的事也不能都丢给丫鬟伺候,有些事亲力亲为才有情趣……”

    “他说了要娶你吗?”轻易就被激出泼妇气质似乎太掉身价。姚荡强迫自己冷静,抿起嘴角,既然淑雨想要她扮演知心闺蜜,那就配合吧。

    “皇上有意把我给他,只是……”

    “只是他还没答应,对吧?既然如此,淑雨,你会不会太杞人忧天了?人家都还没说要娶你,你担心那么多,意义在哪?”没等她把话说完,姚荡就语重心长地搂住她的肩,一副好姐妹互相开解的模样。

    “不是,他……”

    瞥见众人在偷笑,淑雨尝试着想要为自己扳回些颜面,可惜又一次被姚荡蛮横地打断,“这种烦恼在我面前说说也无所谓,千万别去外头抱怨哦。万一他拒绝了婚约说自己心有所属了呢?那你岂不是要沦为笑柄了。啧啧,那多丢人啊。”

    “他才不会,他答应过我爹……”很不幸,她的话再次只说了一半。只不过这回不是姚荡打断的,而是外头匆匆忙忙跑进来的丫鬟。

    没注意到膳房里不太对劲的气氛,那丫鬟只顾着边叫嚷边往里冲,“小姐,小姐,出事了!”

    “小姐没出事!小姐好得很!”姚荡扮着鬼脸故意逗她。

    “不是啦。”丫鬟喘了片刻,才贴近姚荡,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去市集买东西,听说吉祥赌坊的人知道四爷回来了,要来别院催债呢。你要不要先去避避难,若是让四爷知道你又欠了赌债,你就完了……”

    “你怎么不早说!”没错,她完了。

    四哥很少严格限定她的喜好和行为,但是,赌,是他的大忌。

    撂下吼声后,姚荡拔腿就往外奔,临走前还不忘叮咛厨子看紧了她正在炖的汤。

    她的想法很单纯,赶在那些讨债鬼杀来别院前拦住他们,那笔债能拖多久是多久,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和四哥打照面。

    于是乎,这场本就只有姚荡在期待的饭局,偏偏只有她缺席了。

    午膳时分,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到了场,望着身边的空位,姚寅并不觉得惊讶,苏步钦也一脸的若无其事,就恍若那个位置本就该空着般。反而是淑雨一脸的茫然,剪水瞳游移在两人之间,感受着尴尬气氛,自不量力地试图打圆场,“十三荡兴许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我们再等等吧。”

    然而,这听似贴心的话,却未得到丝毫理会。

    苏步钦笑眸凝着姚寅,客客气气的模样里还透着些生分。

    相较之下,倒是四爷表现得格外熟稔,既不忙着布菜,也不客套。

    就连开场白都像是蕴藏着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秘密,“八皇子,昨儿晚上偷人偷得开心吗?”

    昨儿晚上偷人偷得开心吗?

    这开场白含义颇深,耐人寻味。即便是不明真相的冷淑雨,也能嗅到明显的**味。这像是两个传说中一见如故的人重逢后该有的场景吗?

    淑雨本就藏在心底的疑窦也随之越来越大。

    姚四爷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的印象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爹说过商人眼中是没有朋友的,只有利益,可是显然这只死兔子给不了他任何利益。反而是姚家这股势力,对于任何一个皇子来说,都是块想吞入腹中的肥肉。

    半晌,饭厅里出奇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被抽离了般,让人窒息的感觉笼压而至。

    淑雨不自觉地蹙起眉心,视线转向苏步钦,人家都已经丢出下马威了,他就算不懂应对,好歹也敷衍性地笑几声吧。可跃入眼中的画面,却让她气得牙颤。

    桌下精致细巧的雪靴恶狠狠地踩在了苏步钦那双霜白的靴子上,他吃痛回神,淑雨忙不迭地边冲着他使眼色,边凑近他压低声音斥责,“死兔子!你是这辈子没吃饱过还是怎样?像个饿死鬼似的,这些菜有那么好吃吗?没听见四爷在同你讲话?”

    不可否认,苏步钦长得够帅,所以即便是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也丝毫不损气质。

    可问题是他来这儿难道真的只为吃饭?!

    “哦,的确挺好吃。”他停箸,奉上微笑,这夸赞倒是说得很由衷。

    “你之前不是说不吃葱,不吃鱼,也不吃萝卜吗?”淑雨清楚记得,他刚回国时,她爹特地设宴款待,一桌的好菜,却全被他那张挑剔的嘴给否决了。可回想他刚才若无其事地嚼着那葱花鱼丸……

    这算什么意思?其实他并不挑,当初只是故意刁难她爹?

    “冷姑娘,人是会变的。”他笑着用模棱两可的解释盖过了这话题。事实上,他并没有挑食的权利,能咽下的东西他都咽;至于不能咽下的,那抱歉,是他的胃太刁。

    “你还吃!”见他漫不经心地丢下话,又一次想举箸,淑雨用力拍掉他的手,附上轻瞪,“四爷在跟你讲话呢!那么爱吃,下次有空我做给你吃就是了。”

    “这桌菜是你做的?”面对提点,苏步钦仍是选择忽略,仿佛饭厅里没有姚寅这个人般。他关心的只是这桌菜出自谁的手。

    那种目不转睛的希冀目光,惹得淑雨脸颊一阵臊红,她不是有意的,只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是……是啊。”

    “呵,手艺不错。”他弯起嘴角,加深笑意,不掩饰赞赏。

    姚寅有些好笑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人,听闻这桌菜不是出自姚荡之手,他顿时失了些食欲。倒也不在意自己完全插不进话的境遇,反而庆幸起姚荡的缺席。可又有些想知道,昨晚还拥着她的男人,今儿却对别人做的菜赞不绝口,如果她在,会怎样消化这一切?

    沉默半晌后,他忽然开口,“八皇子,见了女人就打情骂俏,是你一贯的姿态?”

    苏步钦慢悠悠地转过视线,笑容依旧,心里却全副武装,应对眼前这男人,不是装傻扮弱就能糊弄过去的,“嗯?待人好有什么不对吗?”

    “也对。”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看来,当初托您照顾姚荡,还真是选对人了。”

    “举手之劳而已,应该的。”苏步钦轻抿杯沿,呷了口杯中清酒,目光淡淡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姚寅眯起眸子,用再自然不过的方式打量着苏步钦。他很清楚一点,照顾女人决不能假手他人,否则随时都会演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他很肯定自己从未把姚荡委托给任何人,包括苏步钦。可既然谣言已经沸沸扬扬,连琉阳城外的百姓都略有耳闻,那也就没必要去辟谣了。

    虽还不能断言苏步钦此举目的为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八皇子成功引起他的注意了。严格来说,他们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是两三年前。还是和当初一样,这个男人,一言一行都宛如与世无争的浊世清流般,朝堂的硝烟暗涌似乎是与他无关的。真的这样吗?想来,未必。

    只是有些事儿,还没到能开诚布公聊开的时候。

    姚寅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把话题过渡得极为自然,“对了。这么看来,八皇子和淑雨是真的好事将近了?”

    难得地,姚寅也会说出让淑雨暗喜的话。她含着一丝浅浅笑意,略显羞赧地低下头,等着苏步钦表态。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渐渐地,她愈发在意的是被承认,而不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总定格在互相利用上,又尽管他从不承认对她有利用的成分。

    可是片刻后,当苏步钦终于出声,她迎来的只是更彻底的失望。

    “姚四爷,你误会了,我和冷姑娘并不熟。”

    “不熟?”原来不熟也可以闹到这个地步,那如果很熟呢?姚寅禁不住挑起眉梢,语带兴味,“太子和淑雨忽然解除婚约,与你无关吗?”

    “那恐怕太子殿下对我也有些误会。”苏步钦也的确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充其量他不过是被人硬按上去的***。

    “误会?呵,我想太子殿下应该很感谢八皇子才是。若不是你,他又怎能那么顺利地解除婚约?又若是解除不了这婚约,他又怎能跑来问我要姚荡。”世间的事就是那么玄妙,这些年他每次都必先为姚荡铺设好所有安排,才放心离开;偏是这唯一一次的不告而别,竟然就生出了那么多事端。

    八皇子的猝然闯入,是意料之外的;太子登门求亲,那就更是意外之外的事了。甚至,差一点,他就被这鲁莽要求杀得措手不及。

    “他想要姚荡?!”很显然,太子的那份执拗,也同样没在苏步钦的预料中。

    “八皇子那么激动做什么?难不成是对我那位秋千妹照顾上瘾了?”

    “……”是不是上瘾,他不知道。但很清楚一点,他不想姚荡继续被卷入是非之中。

    “放心,我比你更舍不得她。”

    这话似是玩笑又似是忠告,为这气氛特殊的饭局,更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其实一早,设宴的,赴宴的,就都清楚这不会是场愉快的见面。揣度,博弈,试探,自然都是少不了的,就连之后旁人听似互相揶揄的闲聊,也免不了机关重重。倒是无论苏步钦还是姚寅,都默契地没想把这场虚伪演绎太久。

    有那么一刹那,姚寅觉得,眼前的八皇子是不是真的太过单纯?他甚至临走时,还不忘那满桌的剩菜,“姚四爷,这些菜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能不能让我带走?”

    “……请便。”会不会也太夸张?姚寅皱眉瞥了眼那桌卖相口味皆属于下乘的东西,险些被他的古怪喜好逗笑。

    如果苏步钦不是处处透着向姚家示好的意图,他或许真的会以为多年的质子生涯已把八皇子磨折得没了脾气,淡漠了名利。

    为了尽待客之道,他一直将苏步钦和冷淑雨送上了各自的马车。客套地道了别后,他举步正要转身。明知道“敌不动我不动”的理,可他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住,“八皇子。”

    “嗯?”闻言,苏步钦放下车帘的手一顿,覆在眉宇间的纯然之气依旧。

    “往后来这儿,记得走正门。”

    “好。”走正门还能抱你妹妹吗?

    “还有……”他话语一顿,微微倾身,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说道,“照顾姚荡是我的事,你该物归原主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有求于人就不该夺人所好。”

    “我知道。”

    这是苏步钦的回答,无波无澜无错愕,恍若一杯温水。

    他是知道有求于人的时候当然应该乖乖地言听计从。问题在于,他并不求任何人。

    姚寅变态,恋妹,凭什么苛求他配合?!

    “爷!冷姑娘在问你话呢!”

    他想得太过出神,完全没注意到身下马车骤然停下,直到又旦出声提醒,苏步钦才察觉到马车边站着的那位丫头,“怎么了?”

    “我们家小姐问你要不要去府里坐坐。”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丫鬟,主子盛气凌人,丫鬟也跟着颐指气使。

    “不了,我还有事。”

    丫鬟转身去传了话,又迅速地跑了回来,“小姐说,有什么事比她还重要!”

    “的确是比她重要。”他堆起亲和微笑,却不再顾及面前这对眼高于顶的主仆,转而冲着又旦抛出命令,“旦旦,走。”

    “哦,好。”又旦很听话,看懂了自家爷藏在眼瞳深处的不耐,反正他也不必讲究什么礼貌,索性连声招呼都懒得打,立刻挥动马鞭,快速驶离,由着身后冷家的丫鬟吃了一嘴的尘土大呼小叫。只是还没跑多远,他就没了方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

    “吉祥赌坊。”

    车厢里抛出轻声的回应,惹得又旦一阵惊愕,“该不会是您故意支开十三荡的吧?”

    “呵,八皇子的威仪能比得过姚四爷吗?”

    “在外头是比不上,可是在吉祥赌……啊!这么说,是姚四爷支开十三荡的?”话说到一半,他才察觉到不对劲,苏步钦没有再搭腔,他便自言自语了起来,“为什么呀,他不是很疼这妹妹吗?做什么还要对自己妹妹耍心机?”

    “是挺疼,疼得近乎变态。”有几个哥哥会像他那样,恨不得能把妹妹占为己有?

    “咦?”

    “因为变态,所以不愿让我和姚姑娘碰面。”这也是苏步钦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那您跟四爷应该很谈得来啊,您不是也变态吗?”

    “旦旦。”

    “嗯?”

    “看来你很怀念我用变态的法子来赏你?”

    “啊!爷,您快看,今儿天气真不错啊……”

    今儿天气是不错,适合身心一块儿解放。

    所以大街上多了道独特的风景线,钦云府那位一直贴身伺候着八皇子的侍从,边喊着“我变态”边徒步拉着四匹马儿组成的马车,一步一顿地朝着吉祥赌坊迈进。

    百姓是见怪不怪,反正钦云府从主子到下人,丢脸的事都已经数不胜数了。

    又旦也已经没有羞耻心了,想当年爷还是质子时,别说拉马车了,就是一起被马拉着满街跑的事儿都常有。

    但!都已经到了吉祥赌坊了,好歹也让他进去喝杯茶,来个中场休息啊,没道理还要把他丢在门口继续“我变态”吧!

    “爷!旦旦知错了!我下次绝对不会再说出事实了!赏盏茶吧……”

    哀怨连连的叫声,被苏步钦无情地甩在了身后,他噙着一抹颇为愉快的笑,兀自撩起袍子跨进赌坊,环顾了圈眼前的乌烟瘴气后,笑容渐渐从他嘴角褪去。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皆没有姚荡的身影。

    “哎哟,这位爷,赌钱啊?头一回来?要不要小的给您安排个上等座呀?咱们这儿的规矩是这样的,上等座有包厢,免费供茶水,畅饮……”

    小厮迎上前来招呼,那套词儿说得很溜,苏步钦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眼,默不作声地转身。

    “哎哎!您别乱闯啊,那里头是禁地!”

    “滚。”他薄唇一张,轻喃出的话音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满堂的赌桌他没兴趣,二楼上好的包厢吸引不了他的眼球,苏步钦目不斜视,加快脚步直直往角落那间仅用一条帘子遮挡的隔间走去。

    先前的那位小厮吃了瘪,本能地把苏步钦定为前来闹事的,机警的眸子迅速转向徘徊在赌坊里的几位打手,却见大伙都像没瞧见似的继续到处晃悠。

    不对劲,以往那些打手一瞧见有人闹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

    于是,直觉告诉他,这位看似羸弱斯文的爷,来头不小。

第八章 我喜欢,我喜欢你

    人声鼎沸的吵闹声中,仍能清晰听见刷的一声,角落那条藏蓝色的棉布帘子被苏步钦用力撩开。不顾小厮尽忠职守的阻拦,他兀自跨进了那间通常只有吉祥赌坊管事才能进的屋子。没人在意他在里头待了多久、说了什么,只瞧见他出来后时常挂在嘴角的笑容不见了踪影,满脸阴郁地朝账房走去。

    “谁说我想赖账了?我警告你哦,别侮辱人,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姑奶奶可没一句怨言。我只是说晚点还,总得给点时间去筹措银子。还有,一人做事一人当啊,我欠的银子就来找我,不关姚家其他人的事……”

    还没踏进账房,苏步钦便已听到姚荡熟悉的嗓音。

    呵,没有一句怨言?他怎么觉得她怨言挺多的。

    “十三小姐,我们已经给了你不少时日去筹措银子了,结果呢?”

    “再多给几天,就几天。千万不要去找我四哥,万一他生气了,又不管我一走了之,你们照旧一分也拿不到啊。”

    “这笔账不能再拖。赌坊规定不准赊账,看在姚家的面子上才为您破了例,已经月底了,若是有烂账,上头会责罚。难道十三小姐以为我们会为了你害自己受罚吗?”

    “……”呸!就忽悠吧!以为她不知道,哪个达官显贵来赌坊不赊账,只不过人家还得比她迅速了点而已。

    那位叫做魏宁的账房先生始终面带三分薄笑,言辞轻缓,气势却不容小觑,成功把姚荡给堵蔫了。

    苏步钦斜靠在房门口,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模样,他可以继续冷眼旁观,这笔账今天也势必会清。

    “我替她还。”只是,最终,苏步钦仍是跨进账房,插嘴插手。

    甚是好听又酥软的声音,让魏宁脸上虚与委蛇的笑容僵了片刻,“爷……”

    “嗯?”苏步钦弯起嘴角,挤出了声听起来像是没任何意义的轻哼。

    “爷……爷不管谁替十三小姐还这笔账,只要账清了就好。”

    先前还一身书卷儒雅气的魏宁,竟然耍起了“爷来爷去”的权贵腔。这转变让姚荡下意识地蹿到苏步钦身前,一脸护犊表情地倨傲仰头,用蛮横霸道的表象来捍卫身后的人。

    苏步钦好笑地垂眸看她,心头虽暖,却很难苟同她的行为。打算怎样?倘若眼前的人真要伤他,从她的身上踏过来吗?是觉得她伤了,他会好受?

    眼下似乎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又一次抬起眸,继续道:“今儿晚膳时分,带着账本来钦云府取银子。”

    “好……”魏宁别开了视线,口吻里隐隐有丝不情愿。

    没待姚荡想明白他为什么快要收齐账了还给人脸色看,苏步钦就已将她拉出了门。

    他步子迈得极大,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地方。

    那种犹如逃跑般的姿态,与他先前跨进赌坊时的气势截然相反,紧锁的眉头也仿佛藏着些难以说清的情绪。

    姚荡费力地追上他的脚步,还要分神探头探脑地打量他的神情。生气了?为什么?

    “姚姑娘,往后别来这种地方。”将她塞进马车后,苏步钦才恢复如常,率先打破沉默。

    “为什么呀?这是我唯一的乐子。”原本酝酿好的感谢被姚荡吞回,就算他是兔相公,也不能因为施了恩,就要求她改变喜好。姐妹团不爱带她玩,王公贵胄的圈子她融不进,难不成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这里太鱼龙混杂。”赌坊,向来是最能看清人性丑陋的地方,不适合姑娘家待。他以为这理由足够带过话题,可见她嘟着嘴不愿答理的模样,只好无奈补充了句,“姚姑娘,你就不怕继续赌下去还会再欠债,早晚会被你四哥知道?”

    “……好啦好啦,以后不来就是了。”

    她妥协了,听话了,可他丝毫感觉不到满意,反倒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噎得慌,“你就那么怕你四哥丢下你?”

    “当然。”姚荡想也不想地回道。

    “你不觉得太过依赖他了吗?”这女人是瞎子吗?看不出她家四哥显然没把她当妹妹,只把她当做女人看?

    姚荡知道太过依赖一个人不是好事,患得患失的感觉不好受,随时要担心会被丢下,从此一无所有。然而,如果那个人是四哥,放纵自己去依赖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她没有女儿当自强的心志,没有运筹帷幄的手腕,没有交游广阔的人脉,只是一个平凡小女人,贪婪攀附着自家兄长的庇佑,以期不被人欺负罢了,有何不可?

    何况……

    “这天下没人会像四哥那样待我,也只有四爷可以依赖。”

    他被这话堵得一窒,心如针扎般泛起刺痛感。

    四哥,有兄长般的疼宠;四爷,有替女人挡风遮雨的气魄。

    无论姚寅端着哪个身份,都是任何人所不及的?他揣着一丝侥幸,脱口问道:“没有人能代替你四哥吗?”

    “废话。”有人可以代替他父皇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吗?这问题很没逻辑耶。

    “那太子呢?他也可以保护你,许你荣华安康,给你依赖……”

    “太子?他给的依赖,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可付不起。”

    “我刚才听闻他来过赌坊,想替你偿还赌债,可是你拒绝了?”这本是个多余的问题,他还是问了。话出口后才意识到,竟然隐隐有些想听她亲口说出他是不同的,她可以拒绝太子的好意,却能毫不客气地欣然接受他的好。

    “别说笑了,老虎头的银子啊,那是能随便拿的吗?搞不好我这头才收下,他转身就说我拿了聘礼。啐,这种有预谋的好,我才不稀罕呢。”姚荡散漫地撇了撇嘴,神情间有一丝少有的淡漠,是看透人情冷暖后才有的色彩。

    “姚姑娘就不怕我也是在利用你吗?”

    她看不透,看不透苏步钦说这句话时心里的挣扎,她只知道这话听着很好笑,“哈哈,得了吧,就你那笨脑袋瓜子,少让别人利用就该偷笑了。”

    他凝眸不语,有个声音在心底默默提醒着他,该端正局外人的身份,不该让自己搅进这场混沌里。只是渐渐地,那个声音越来越弱,直至被压到无踪。他意识到已经引火上身,眼下她的信赖有多深,往后的恨便也有多深,这恨会是他咎由自取的,想要如原先设想般不去在意是不可能了。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没用。”在她毫无心机的笑靥中,他回过神,“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收起笑容,鲜少看见兔相公那么严肃的模样,也跟着配合起来。

    “往后不管遇上什么麻烦,都不要像今天这样挡在我跟前。呵,这种时候就该像个女人,乖乖地待在男人身后,懂吗?”

    ……

    懂!

    甚至从那一刻,姚荡就开始懂得,原来有种依赖只是一种感觉,躲在一个人身后,哪怕只是看着那道背影,就会觉得踏实。

    他可以无权无势,哪怕挡在她跟前也无非是逞强挨打,不懂吼人不懂还手,也够了。强者自有强者去惺惺相惜,她太平凡,配个呆呆笨笨的刚好。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姚荡那股莫名的信念越来越坚定。

    她想,他们是天作之合,他们心里都偷偷藏了彼此……

    便是这样,她把沉迷恋爱中的女人都有的诟病发挥到了极致,不听不看不想。即使他出现在赌坊的时机很蹊跷,那是缘分;即使外头都在说他替她还了赌债,是为了讨好姚家,那是旁人不懂;即使他至今都没拒绝冷淑雨,这桩圣上玩笑性质提及的婚约仍是悬着,那也是她没用,不能助他安立于纷乱的朝野,所以他才不敢公然得罪冷家。

    偏偏就是有人不识相,爱泼她冷水。

    “你别傻了。爷算是看明白了,我和苏步钦的最终目的都一样,无非就是想借助四爷的声望。区别只在于,真小人和伪君子。”

    刺耳话语让姚荡蓦然顿住匆忙奔离学府的脚步,转过头,鼓起包子脸愤愤地瞪着尾随在后的太子,“那你说,他巴结四哥有什么用?”

    “夺权篡位。”他字字加重语气,生怕她听不出其中利害。

    “哈……哈哈哈……”姚荡微仰头,翻着白眼送上几声讽刺意味十足的干笑,“太子爷,您请尽情地敝帚自珍,但别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不是人人都爱弄权玩术。”

    吼完后,她匆忙加快离开的脚步,一心只想着尽快去钦云府看看。从不无故缺席的兔相公,今儿忽然缺席了。只怪这人人缘太差,消失了一整天,也没人在意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就没有丝毫消息传进她的耳中。会是病了吗?可也不见旦旦来替他知会卫夫人。

    “喂,你个死女人这算什么态度?居然敢嘲笑爷!我他娘的是不想让你被骗!是啊,我承认我动机不纯,可是我敢作敢当,把心思敞开了给你看,无欺无瞒。那只兔子呢?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你拿得准?”没瞧出她离心似箭的心思,太子坚持不懈地继续追上前。

    “不用拿捏,我信他。”她甩出义无反顾的回答。

    太子险些被她堵得缓不过气,都说女人动了心就发蠢,果然没错。像姚荡这种原本就挺蠢的,一旦动了心,更可怕,那心智简直还不如十岁孩童。

    顺了顺气后,他不气馁,继续游说,“你想想,均国曾和我国交战,当年南堰一战还是你爹领的兵。虽说均国胜了,但也是惨胜,死伤无数,这才订下休战盟约,由我国送上质子。这样的情况下,均人会善待质子吗?像他那种懦弱任人欺凌的性子,就算均人碍于盟约不敢把他弄死,他怎么也该被折腾掉半条命吧,可他竟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吉人自有天相,天佑我玄国皇子。太子不服?找天理论去啊。”

    “你……好!那你告诉我,古往今来,有几个质子还能活着归国的?”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找史官问去。”

    “你难道不觉得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体弱多病的人吗?”

    “你自己去问大夫。”

    “那冷淑雨呢?他要不是有心招惹,父皇怎会萌生把淑雨给他的念头?”死兔子压根儿就是脚踏两条船,妄图姚家、冷家两手抓!卑劣!

    “去问君上,我哪敢揣度圣意。”

    “什么事都让我去问别人,我还缠着你谈什么?”

    “是啊,谁知道你做什么非要缠着我谈哪。”

    “……”

    一路争吵,一路的相持不下,姚荡的装聋作哑与太子的激愤剖析形成了强烈对比。两个极端撞在一起,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高下。

    越吵越欢的气氛,在姚荡瞥见钦云府熟悉的大门后,戛然而止。

    “先休战,我要探望兔相公,你要不要一起?”她投降了,边喊了暂停,边抬手握住铜质门环轻叩了两下。

    听闻这提议,太子不屑地别开目光,“探望他?爷才没那么闲。”

    “那你还不快走,别以为戴个老虎头看起来凶神恶煞就能留着扮门神。”

    “走就走,你以为爷想留啊,还怕他钦云府的地儿脏了爷的靴底呢。”他憋气地哼了声,转身就走,只是才迈了几步,又迅速折了回来,“不行,不能让你们独处,万一他先发制人把生米煮成熟饭了怎么办?我陪你,看着他。”

    趁着等门的空当,姚荡哭笑不得地摇头,实在难以评定这人究竟是心思直过了头还是弯过了头。

    正想着,府门缓缓拉开,里头的家丁探出大半个身子,见到姚荡后递上颇为亲和的笑容,视线瞟到一旁的太子,又迅速收起笑容,转而一脸的警惕,“姚姑娘有事?”

    “兔相……呃,你家爷在吗?我来看看他。”

    “哦,爷有事出门了,姚姑娘过些时日再来吧。”

    “过些时日?”她咀嚼着这字眼,困惑地皱起眉心,“出远门?”

    “是、是啊,出远门。”

    家丁吞吞吐吐的回答,越发让姚荡生疑,“好端端地怎么会不说一声就出远门呢?去哪了?几天回?”

    “不清楚。总之爷交代了,若是有人找他,就让过些天来,有急事便留个口信。姚姑娘是有急事?”见姚荡摇头,那人也不再唆,“那姚姑娘就先请回吧……”

    话音都还没落,府门就已经合上。

    姚荡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喂,你做什么?刚才不是还气势汹汹地说信他,眼下不过是出个远门,你就摆出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哪?”察觉到她有些不太对劲,太子伸手推了她一下,虽说语气仍是冲的,言辞间的担忧却很明显。

    “我……”姚荡回过神,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方才好像看见淑雨在里头。”

    纵然太子认定苏步钦心术不正,但那只兔子显然不是高调沉不住气的人。有什么理由把冷淑雨接进府中,又把姚荡拒之门外?如果是想两头讨好,那他原先不表态不偏颇的策略很好,没理由突然那么大动作。

    所以,思来想去,太子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你看错了吧。”

    “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她没有去固执地认定那些尚未得到证实的事,只抛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按理说,这种类似于结束语的话,可以为这件事画上句点了。正常剧情,之后他可以乘虚而入,体贴送她回别院,沿途挤出些安慰,或者干脆借个肩膀给她靠靠。

    可为什么事态发展偏要那么出乎意料!

    想他堂堂当朝太子爷,竟然卑躬屈膝地蜷在围墙边,任由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女人踩在自己背上。

    “扶住墙,我站起来咯。”老虎帽下有薄汗沁出,他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抹去,感觉到那股踩在背上的重量慢慢移动到了肩上。

    姚荡扫了他一眼,这视角只能瞧见那顶老虎帽的顶端。有多少人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踩在太子肩上?拽拽的感觉让她嘴角爬上一丝得意忘形的笑,还夹着一声轻佻的口哨,“好了,你慢点,再敢让我跌下来,我就在你的光头上画乌龟。”

    “嗯。”他边小心翼翼地渐渐直起身子,边无奈低语,“霉荡,今天开始减肥吧。”

    “呸!四哥说,姑娘家就是要肉肉的才舒服。”姚荡故意跺了下脚,加重了踩在他肩上的力量。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回,她的头顶顺利越过眼前的围墙。紧抓住那层灰瓦后,她屏息打量起面前的场景。

    居高临下的视角,让她能轻松把钦云府主院的风景全数纳入眼底。

    “啐,你四哥又没有享用权,你再舒服关他什么事。还是应该听我的,减肥。”不清楚她瞧见了什么,太子只顾靠着身后的墙,站稳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胡扯。

    “谁要听你的,只有粉楼里的姑娘才会把自己弄得瘦盈盈的,活像是风一吹就会跟着跑。”

    “你别说,粉楼的姑娘的确个个都是上品啊。啧啧,那个身段,那个狐媚相……我就不信有男人见了能把持住……”

    “淑雨。”

    “冷淑雨?得了吧,谁会想要一个比娘还唆的女人?假清高,爷最瞧不上这种自以为是的,还真当自己能回眸一笑百媚生了。她啊,连你都比不上,差远了。”

    “真的是淑雨。”

    “……”太子收了声,感觉到情况不对劲,肩上的姚荡没了刚才的平静,“喂,你别抖,别抖啊,该不会是内急了吧?”

    他用玩笑的语气装傻,不着痕迹地蹲下身,让她安全着地。瞥见她眼神空洞洞的模样,便猜到了一切,“爷警告你,不准哭,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了。就算冷淑雨真在钦云府,也没什么。刚好啊,你可以清醒了,早就跟你说了死兔子没那么简单。”

    “想太多。”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手心上的灰尘,拿眼横他。

    “什么?”

    “我才没有要哭!”是,她没想哭,只是想到刚才真真切切瞧见的那一幕,便觉得心梗。

    那抹鲜艳的品红色身影的确是淑雨,不存在她看错的可能性了。

    还有又旦,她亲眼看见又旦急急忙忙地跑进主院,将淑雨从兔相公的屋子里拉出来,俩人又急忙跑出了院子。

    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如果真的是出远门了,旦旦怎么会不跟着他。

    如果是有什么事谁都不想见,淑雨又怎么会从他的屋子里出来?

    “算了,你还是哭吧,憋得难看死了。”眼前的姚荡格外沉默,脸色越来越难看,紧咬住的唇已经泛白。如她所说,她没有哭,可是那种极力忍住的模样,让人瞧了更心烦。

    “我要回去了,四哥还在等我用晚膳呢。”她总算是松开了唇,转身,试图遗忘刚才看见的一切。

    “这样不干不净地拖着,有什么意义?你宁愿伤口溃烂,也不愿治?”

    太子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字字击中要害。她握住拳,发不出声。要怎么治?去承认如果她不姓姚,这天下便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待她好?

    “如果不敢去质问他,那有没有胆子跟我打个赌?”

    这话让姚荡好奇地转过身,“打什么赌?”

    “不知道是谁出了馊主意,总之父皇打算求贤,不问出身,不计往日功勋,天下名士庶民,只要有才学都可以。四爷经商那么多年,足迹遍布天下,交游广阔,让他推荐些人才给我,就这样。”

    “这关我什么事?”

    “四爷若是公然帮我哄得父皇大悦,让我稳住太子之位,外人会说他力挺当今太子。你猜,这样的话,兔子还会不会对你好?你对他而言还有没有周旋的价值?”

    姚荡皱眉,细细咀嚼这听起来极为别扭的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压根儿都只是在为自己谋划,用这种烂透了的激将法,企图让她去怂恿四哥卷入朝堂之争?

    “怎么,不敢吗?试一下又何妨……”

    蓦地,没等他把话说话,姚荡就气势汹汹地折回他面前,贴得极近,抓住他的衣襟,“第一,我不爱自作孽,不觉得这种试探他的方式有什么意义,如果他需要我去试探,那我宁愿即刻放弃,远离这个男人。第二,很重要的一点!你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即便姚寅一无所有,身败名裂,依然还是我的四爷,我看不懂他身上的价值也不在乎,所以别天真奢望我会把他当做打赌的筹码!”

    “吼什么吼,以为吼得比较大声,爷就怕了你啊!你等着,等爷去找证据!到时候看你信不信。”

    姚荡啐了声,懒得再答理他,她身体力行地证明了,盲目不一定就是傻。她还不至于糊涂到去用最在乎的人赌一场让自己生疑的爱。

    铿锵话音字字清晰地飘进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里,车里的紫袍男子弯起嘴角,目不转睛地透过车窗看着姚荡激动的模样。

    “四爷,要把车驾过去吗?”驾车的随从恭谨问道,捕捉到主子唇边显而易见的笑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用,我怕被那只老虎缠上。”他收回目光,想到太子,便觉得有股秀才遇见兵的无力感,“去问她,要不要跟她的四爷回府。”

    可想而知,当随从将这话传给姚荡后,答案自然是“要”。

    她不想再继续留在钦云府,去回想那些会让自己心烦的事;只想找个真正可以给予她安全感的地方放松呼吸,没有利用,没有钩心斗角,她不信,这天下会没有这份纯粹。

    是夜,嵌着云石的红木小方桌配上无数珍馐美味,雕花方窗刚好框住天际那轮弦月,家丁丫鬟们全都识相地不作打扰。适合谈情说爱的气氛很是浓郁,可里头上演的场景却截然相反。

    姚荡只用一根竹筷随意地将长发拢起固定住,几缕碎发自然地散落在颊边,仅穿着一袭白色单衣,极不优雅地盘腿坐在凳上,双颊已经隐隐浮出酡红,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后,她再次举起杯子,自说自话地碰了下对面的酒盅,“四哥,来,干杯。”

    显然,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本还坐在自己对面的四哥,早就没了踪影。

    就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姚寅眼眸半眯,意兴阑珊地单手支着头,侧躺在贵妃榻上。听闻她的话后,他眼帘微动,问道:“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天气很好,月亮很圆,身体健康,风调雨顺……差不多所有与她完全攀不上关系的借口都被她使用过了,他好奇,姚荡还能掰出什么。

    “为了、为了……唔,为了国泰民安。”

    又一个蹩脚至极的理由,她甚至不管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继续给自己斟满。这顿饭,他们用了快一个时辰;这个动作,她也差不多重复了一个时辰。

    很明显,姚荡醉了,他不爱去伺候一个为别人而醉的女人。于是,在她掰出下一个干杯借口前,他终于忍不住了,“是不是喜欢苏步钦?”

    “喜欢!”

    明知这坦率回答是酒劲作祟,可世人不都说酒后吐真言吗?他眯起眸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间一抽,连着筋痛。曾笃定以为她永远会是那个视他为天的秋千妹,只会肆无忌惮蹭着他的。

    当初是无法更进一步,便觉拥有那层谁人都无法替代的兄妹情,足矣。现在,思前想后地总是担心会吓到她,耐着性子循序渐进,她却给了他当头棒喝他**队了。

    “有多喜欢?”姚寅沉了沉气,继续问。

    他想,即使没有先来后到之说,也该有岁月沉淀。几个月要如何胜过十几年?

    “不知道……”姚荡晃着本就已经晕乎乎的脑袋,寻不出一个精准回答。爱,要怎么去衡量?天下没有任何一国统一过爱情的度量衡吧。

    她的茫然,在他看来是种庆幸。不知道,那就还有救,总比她想也不想就回他一句“很爱很爱,无可救药”好。

    见姚荡再次举杯,他眼睑一动,拍了拍榻边空位,“别喝了,过来。”

    “做什么?酒都已经开封了,不要浪费。”

    灌醉自己,也得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已经醉了,也不忘撑住坚强表象。呵,还是姚荡,他所熟悉的姚荡。想着,姚寅弯起嘴角,“不做什么,过来陪你的四爷说说话。”

    “哦。”她乖巧地不再废话,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晃到他面前。

    方才坐着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一起身,她便觉得难受的感觉汹涌而至。仿佛有一层层来历不明的黑雾挡住她的视线,姚荡甩了甩头,以为这样就能赶走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却不料反而把脚上力气一并甩掉。

    没等她攀住支撑物站稳,一双手就蛮横地将她拽下,随即,贴上她背脊的那个胸膛,是她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她没有挣扎,哼了几声,没了动静。

    “秋千妹?”姚寅垂眸,瞥了眼安心靠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均匀的呼吸拂面而来,他试探性地唤了声。

    “嗯?”她有气无力地挤出回应,证明自己还没睡着,还能陪他说话。

    “不要爱他。”

    “呃……”她身子一动,打了个嗝,混混沌沌的感觉愈发浓重,“为什么哟?你还是不喜欢他吗?唔……就算兔相公真的很坏,我想……他也不会伤害我……你忘了爹说过我和我娘一样是傻子,谁害我们谁他娘的更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连自己都整理不清的话,偏偏都不是重点,没有一句能顺利飘进姚寅耳中。他只是自顾自地沉默屏息片刻,忽然打断她,“不为什么,我不准。”

    “……”

    “别再问我为什么不准,我喜欢……”

    “……”

    “我喜欢你。”

    嗯,就是这样。

    从前关乎她的事,他总是给出相同的答案,模棱两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我喜欢”。

    姚荡也总是一次次地认定他霸道,只以自己的心情来判定事情。

    其实,那句话从来都没有说完,不是“我喜欢”,而是“我喜欢你”。

第十一章 我没打算放你走

    所谓的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全都是装的。想来,必定是这八皇子为了回来用的伎俩。

    苏步钦被替回国也快大半年了,诸如此类的揣测纷至沓来,他一直都不加理会,身为侍从,又旦也始终不作辩解。更多时候,只觉得讽刺,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有几个跟在爷身边享受过质子的“待遇”?又有几个亲眼见过爷为了活下来,熬过多少关?

    有时候,他宁愿那些揣测是真的,若爷的病当真是装出来的多好,也不用每年都这般提心吊胆地过。

    可事实呢?大伙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又或许所有人都同又旦一样,不愿去记住人间炼狱般的那一年。总之,有一年,年关后,天气渐渐回暖,本是万象复苏的光景,而他家爷却开始食欲骤减。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心情不好的缘故。逐渐地,年复一年,这情况越来越严重,发病期也越来越提前,近几年就快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回国后,大夫只诊断为脾胃不和,相比之下,倒是均国的大夫更直接些,“厌食”二字便直叙出病情,只是均国开出的药方子,爷不敢用。

    皇上闻讯后,一直都很紧张,会集所有御医,想尽一切办法。

    前些日听说爷想吃葱花鱼丸,皇上还特地派人去南堰请了个厨子来,据说此人做的鱼丸天下第一。

    然而……又旦亲眼见证了天下第一惨败给一盆“狗食”。

    没错,把面前桌上那个铜盆里的东西形容成“狗食”一点都不为过。有谁会用这种东西装食物?又有谁可以把鱼丸煮得如此黏稠!

    只不过这些全都不是重点,在又旦看来,重点是他家爷吃得很欢。失望了太多次,以至于见到这种现象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满脸纠结地愣了许久后,他颤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这、这、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看他家爷此刻大快朵颐的模样,他只联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这是谁做的?”苏步钦总算舍得稍稍暂停片刻,扬眉,不答反问。

    “……呃,该不会那天你在四爷别院吃的鱼丸就是这个味道吧?”虽然是疑问句,可又旦联系前因后果,几乎已经肯定了这猜测。事实也果然如此,见苏步钦点了点头,他颇为激动地怪叫起来,“那个姓冷的女人怎么好意思说那天的菜是她做的?!真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这盆狗食……哦,不对,这盆鱼丸分明是十三荡亲手弄出来的!”

    他就是爱计较,先前若不是冷淑雨谎称那日的菜式全都出自她手,他也不会替爷去冷府把人求来。当真是求来的,好说歹说,要不是最后皇上下了旨,那女人还端着婚事威胁呢!最气人的是,来了钦云府后,还得像菩萨似的供着。又旦承认,她照顾爷的时候很尽心尽力,至于进膳房做菜,别指望了,人家大小姐说了……“这几天没心情,等心情好了才能做得出!”

    这头又旦愤愤不平地嘀咕咒骂,那头苏步钦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夹在筷子间的那颗不成形的鱼丸啪地掉落,他微张着嘴,怔了许久,回神后,有种哭笑不得的滋味。他竟不觉得自己能吃下东西是件多大的事儿,反而想到了她还在,心底不自觉地发烫。

    “姚荡?”须臾后,他动了动唇,问得很轻,试探性地想要确认,生怕只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琉阳城里还有几个十三荡。”

    “她在哪?”

    “哦,南堰来的那个厨子说她做菜的手势不对,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皆差,简直侮辱了神圣而光辉的食材。我把鱼丸端来的时候,膳房里头吵得鸡飞狗跳的,估计现在还在吵吧。”

    “你把我的病都同她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瞒的。连冷淑雨都知道的事儿,为什么不能让十三荡知道?”

    “因为冷淑雨怎样,我不在乎。”可是她的反应,他在乎。

    想着,苏步钦抿唇苦笑,喉间哽出一股涩味。这些年来,他在乎过的人不多,心上那几道擦不去的伤却毫无例外都是那些人刻下的。

    他不确定,倘若再多一道,会不会真的被逼疯?

    见苏步钦沉默不语,又旦也不敢再多话,隐隐有些猜到他家爷想起了什么。直到门上传来的轻叩声打破了安静,又旦才回过神,咳了声,把声音粉饰到若无其事后,才出声回应,“谁?”

    “姚家四爷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门外的通传声让苏步钦紧了紧神,在又旦想要回绝前,率先开了口,“领他去厅堂候着,我一会儿就来。”

    “万紫千红、明媚春光及不上钦云府厅堂里这道独特风景。”某位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丫鬟如是感叹道。

    虽然围观者众多很难真切感受到现场气氛,可视觉享受也是种享受,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文景观哪!几缕刺目阳光从厅堂大开着的门边洒入,隐约还能清晰看见阳光下有细小尘埃在浮动,八皇子含笑负手立在门边,仍是一身霜白,被阳光刺得眯起的双瞳里覆着一层恬静神色,让他愈发像只无欲无争的玉兔。

    视线掠过他,便能瞧见传说中的姚家四爷一袭艳丽紫衣,慵懒靠坐在椅上,侧低着头。听闻门边有动静,眼眸漫不经心地一斜,扫了眼甫进门的苏步钦,骨瓷般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拨弄着一旁案上的杯盖,制造出一声声瓷器相叩的清脆声响。声音虽小,却极具震撼效果地撩拨着门外那群从宫里被调派来的丫鬟。

    早前大伙就常听一些常出宫办事的太监提起过,八皇子美得很阴柔,姚家四爷帅得很有气场。当那些浮在旁人唇间的肤浅形容词被真真切切摆在面前时,看热闹的心态随即被欣赏取代。

    “都不用干活了吗?要不要我让旦旦去给你们搬几排长凳来?”苏步钦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轻柔话音搭配上含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威力倒也不容小觑。

    一旁的又旦匆匆瞥了眼聚在门边的人群,暗自在心里预估着这得搬多少凳子啊?为了不加剧自己的工作量,他及时出声,把围观人群赶去各就各位。

    “你也出去,把门关上。”眼见人散得差不多了,苏步钦把矛头对准了又旦。

    “可是爷……”姚四爷可不是那么容易周旋的,何况他家爷身子还弱得很,又旦犹豫着,想要劝阻。

    可惜只换来苏步钦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出去。”

    满腹的担忧被又旦生生吞下,只好摸摸鼻子识相地转身,替他们关上房门。

    较之先前私语不断的吵闹,眼下这突然而来的安静,让姚寅挑了挑眉梢。软弱、无能、没主见、任何人都可蹂躏之……好像外头所有人都这么形容八皇子。然而,亲眼见到的一切却给了他截然相反的感觉。

    旦旦?没有记错的话,他始终跟随在苏步钦左右,不像是个只会愚忠的侍从。所谓贤臣择主而侍,如果真是个难成大器的皇子,留得住贤臣?有能耐让那个小侍从对他不敢有异议?

    很快姚寅就收回心思,他今儿来钦云府不是为了试探八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确切地说他根本不关心。想着,他手指一松,把玩着的杯盖落下,人却应声站起身,踱步至苏步钦跟前,目不转睛地打量会儿,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接姚荡。”

    “她不是你妹妹吗?不是应该在你的别院才对吗?”苏步钦笑着反问。

    “八皇子是想要我用行动来诠释她的重要性吗?”

    “想要搜钦云府?”一声闷笑从苏步钦的胸腔间溢出,“来者是客,四爷若是想好好参观下钦云府,我不介意。”

    既然如此,那最好,达成共识了,也不需要再浪费口舌。姚寅没心思再理他,举步朝着紧闭的厅堂大门走去。

    就在他的手刚碰到房门还没来得及拉开时,苏步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飘来,“我身子不好,就不奉陪了,你自便。不过四爷,钦云府可不比你的别院,你可没法子把那些不想见的人都拒之门外。”

    仇,原来可以记那么久。姚寅发誓,苏步钦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小心眼、最能记仇的!

    “比如我父皇派来的那些宫中侍卫,又比如冷丞相擅自调派来的人手,那些都挺讨厌。四爷若真像外头传说的那么有能耐,那请帮我把他们都弄走。唉,一堆堆的人看了心烦,害得我近来心神不宁,睡都睡不安稳,劳烦四爷了。”

    禁宫侍卫,冷家势力,足以硬生生将姚寅的冲动逼退。

    如果他不姓姚,也许仍能硬闯。然而,就像他很难在朝夕之间消除掉姚荡脑中根深蒂固的兄妹关系,他也不可能摆脱掉姚姓。硬闯的后果,他扛得起,可是他背负在肩上的整个姚氏却扛不起。

    他不得不停住所有动作,旋身,看起来像是已经收敛了“参观”钦云府的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苏步钦的打扮,那种倨傲的气焰仍在,可言辞间的口吻却明显掩了锋芒,“啧啧,果然啊,想要俏一身孝。”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蕴藏的意义更让人难以捉摸,苏步钦愣了愣,好笑地回过神,“过奖了。四爷这是打算留下来陪我讨论怎样才能更俏吗?”

    “嗯?”姚寅含着三分笑意轻哼了声,抬起的指尖划过他围在颈上的皮草,这看似与世无争的皮相下到底藏着怎样的野心,很难预估。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用这张脸,让冷淑雨乃至整个冷家为他倾巢而出了,“我以为你应该很关心这些才是。若是不够可口,诱惑不了女人,你还有什么筹码信手玩弄朝野势力?”

    “呵,我这个质子曾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恐怕四爷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狗要活下来,并且活得像个人,靠女人能做到吗?”的确,如同狗一样地活着,这形容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如果可以,苏步钦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记不起那些日子。

    这话让姚寅眉心一紧,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做了那么多年质子还能安然回国,就不会只有吃软饭的能耐。只是,那关他何事?转过眸,姚寅笑得有些玩味,“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做什么,都与我姚家无关。如果处心积虑接近姚荡,是想要姚家拱你上位,那抱歉,即使握着她,我也无法如你的愿,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的确够清楚了,他只差没有明说姚荡这枚筹码没有任何意义,没必要再浪费力气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卫夫人、旦旦……不止一人告诫过苏步钦别和姚荡走太近,那是个麻烦,还是个毫无用处的麻烦。

    但,那又如何?如果回来,也无非是换个环境做傀儡,他还用得着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抿了抿唇,苏步钦转过头,不着痕迹地叹出一口气,“你想太多了。你该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姚家,我要来有何用?”

    “是吗?那姚荡,你要来又有何用?”姚寅不是鲁莽行事的人,若不是确定了姚荡就在这儿,他不会冲动地领着人胡乱闯入。

    “不瞒四爷,我只是想活下去。每年回暖之际,我会厌食,刚巧曾到贵府拜访时,能咽得下姚荡煮的菜……”

    “你的生死与她无关。”装可怜,啐,他死了更好,清净!

    “你是想要我去请示父皇要了姚荡?何必呢,这样走来走去,我都嫌麻烦,况且这话说出口,我就真的很难再把她送回了。倒不如我们私下商妥,如能熬过这一关,姚家便有恩于我,官职也好,爵位也罢,只要是姚家所要,我会让父皇全数奉上。”

    “这算是威胁吗?”姚寅不爽地蹙起眉。他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这些年,也从未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

    “算利诱,我给了你选择余地。姚家荣辱,在你一念。”

    威胁利诱在苏步钦的话中尽显,姚寅踌躇难定,凝眸冷觑着他。这个在别国长大的皇子,却比任何人更清楚眼下朝中局势。姚家想要的,他了如指掌。皇上对他是心怀愧疚的,这份愧疚给了他些许嚣张气焰,所以他许诺的一切,到底是否能兑现,这一点姚寅不存疑。

    他的犹豫只在于,南堰姚氏几世基业和他对一个女人十多年的守护,孰轻孰重?

    听闻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后,姚荡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搓了一半的鱼丸子,也懒得再和那位自称专业的厨子吵架,提着长袍直奔前头的厅堂。

    虽然距离那一场兄妹间擦枪走火的意外没多久,但历经了那么多事后,她反而想不起那些尴尬了,心里头惦念着的全是些单纯至极的事,譬如四哥会不会担心她?又譬如四哥会不会知道她又偷偷去过赌坊了?会不会因为她任性离家,也像爹一样不愿再管她死活了?

    这是仅剩的亲情温暖,她不想失去。为了握住,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倘若四哥想要看她笑,她就一直笑;想要她哭,她就一直哭;就算是想要她终身不嫁,天天待在别院里写“姚寅”二字,她也能强迫自己应允。反正不管嫁给谁,对方也定不会像曾经的四哥那样不求回报地待她。

    嗯,就是这样,那种感情就跟传闻说的“父爱如山”一样,任谁都取代不了。

    然而当她把所有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诚惶诚恐地推开厅堂大门后,却愣住了。她眨着眼,木讷地攫取眼前的画面,确认真的只有苏步钦在。和他对视了许久后,她才回过味来,“我四哥呢?”

    “走了。”他回得很是简洁。

    “走了?!”姚荡难掩惊愕,夸张地重复道,气势汹汹地冲到苏步钦跟前,攥紧他的衣领责问,“他不是来接我的吗?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你是不是骗他说我不在钦云府?!”

    “姚姑娘,我说过我不会撒谎。”相较于姚荡的激动,苏步钦意兴阑珊地挥开她的手。她就在眼前,谁也没能把她带走,可他却无法真心挤出笑容,“四爷让我转交给你的信。”

    姚荡安静了下来,垂眸,略显狐疑地顺着苏步钦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

    与其说那是一封信,不如说只是匆忙下留下的字条,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宣纸,纸上混乱的褶皱是被人在掌心揉捏过的痕迹。她困惑地指着那张纸,看着苏步钦,见他点头,才撇了撇嘴好奇地拿起来端详。

    是四哥的笔迹没错,但绝不是他说话时一贯的口吻。

    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股冷漠。他说有急事这两天要出远门,有什么就和八皇子说?他说苏步钦毕竟是八皇子,姚家得罪不起,要她安心待在钦云府把八皇子的脾胃照顾好?他说救了皇子一命是立功,爹会松口让她回家?还他娘的今天的分离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相聚!

    “放他的屁!!”不能怪姚荡粗蛮,完全是因为这封活像打发不懂事孩子的信,实在很难让她平心静气地对待。

    要出远门没关系,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没有四哥的生活,有自保的能力,他犯得着全然不顾她意愿地就把她寄存在钦云府吗?好歹她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不是包袱!

    要她照顾苏步钦也没关系,在听完旦旦的叙述后,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为什么要把她形容得好像一件替姚家谋取福利的工具?照顾苏步钦只是为了立功?去他的!姚府,呵……以为那地方她还会心心念念着要回去?

    如若不是这割不断的血脉,她早就恨不得彻底脱离姚家。

    “他没有留其他话吗?”在经过了一番无奈纠结后,姚荡仍是无法相信这会是四哥做出的决定。

    “没有。”苏步钦回得草率,那双灼灼双眸紧凝着她。这对兄妹之间的牵扯会不会也太深了,深得远不像单纯的血脉相连。他可以理解姚荡迫切想抓住这唯一依赖的情愫,但很难理解在她面前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和姚寅并论后,立刻会相形见绌。

    又如果当真那么在乎,以她识相又懂得卖乖的个性,那晚怎么会一个人狼狈地跑来赌坊?猛然间,他骤然想起那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后的那句梦呓四哥!你吃了我吧!被你吃总比没命好!

    吃?这词让他心上一紧,顺势挑起眉梢,“姚姑娘,你和四爷……”

    “我让旦旦扶你回房,你身子那么弱,就乖乖躺着,别乱走动了,四哥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我去给你做晚膳,我手脚慢,要做好几个时辰才能折腾出来。”他想问什么,姚荡隐约有些猜到,可她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是能言巧辩的人,扯开话题的技巧也很拙劣,最后这生硬话语就不自觉地从唇里迸出,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怕这又笨又死脑筋的男人看不懂脸色,她说完就匆忙将信收好,几乎是逃出了厅堂。

    望着那道背影,他紧抿着唇,没有再多话,也没有阻拦。并非是因为笃信这些天她跑不掉,而是……她的照顾,只是因为姚寅的嘱托,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在她看来,他就该好好配合躺在床上哪也不去,别添麻烦了?

    至于她和她四哥之间的事,显然,他是没资格去过问的。

    兴许是因为八皇子的病情已有起色,上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三缄其口,反而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皇上为了八皇子的病不惜重金网罗了玄国所有名医和名厨,最终传闻姚家十三荡竟能煮得一手好菜,把八皇子的脾胃哄服帖了,姚家自然也乘势哄得皇上龙颜大悦。

    然而,生活在皇城里、打滚在朝野纷争中的人都知道,传言只能听一半。如何证实?眼见为实。

    于是乎,无数达官显贵打着探病旗号频频出现,都快要把钦云府的门槛踏平了。

    钦云府的人丁兴旺,只让他更觉得屋子里的冷清。望着桌上那一摞旦旦送来的礼单,喜庆的红色看久了有些刺眼,他仍是没移开目光。没有人过问,他是如何紧闭双唇、双眼换来这一切的;也没有人记得他当初为什么要走,而后又为什么能回来。

    那种冷清是从心底氤氲出的,即便山呼在耳,都不可能赶走。

    “发什么愣,该吃饭了。”

    甜腻又带着几分熟悉的招呼声传来,他一下子就被唤回了神,抬眸却换来失望,“放着。”

    “怎么了?不是姚荡煮的菜,你不吃;现在连不是姚荡端来的菜,你也不吃了?”她将手中托盘用力丢到桌上,随即人也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甜甜糯软的嗓音,仍不是她一贯的调调。

    苏步钦皱着眉看了眼身旁的冷淑雨,那种生气时大咧咧的张扬也不是她寻常的模样,“好端端,做什么去学姚姑娘?”

    很快,他就认出了那种熟悉的感觉,确定冷淑雨是在刻意模仿姚荡的姿态。他有些不悦,很想说,这是在丑化!

    “你不是就好这口吗,我都已经放下身段来讨你欢心了,你还想怎样?”淑雨是真的被激怒了,只差没指着苏步钦的鼻子骂一句“不识好歹”。

    “你不必这样……”没人会放着原汁原味的正版不要,去退而求其次。

    “那你要我怎样?”冷淑雨有一身傲气和放不下的姿态,可是最近的苏步钦让她看见了些许非同一般的东西。她不去细想这种极力去争取他的行为有多少爱的成分,总之,人不可能不为己。

    她的低声下气让苏步钦定睛望向她,“冷姑娘,我以为已经跟你爹把话讲得很清楚了。”

    “心有所属,不愿娶我吗?”淑雨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和她爹达成了共识,甚至不管她怎么闹,她爹都毫不动摇。可就算如此又怎样,她不甘愿随波逐流,“你心里那个人是十三荡吗?所以最近才向姚家频频示好?”

    “这与你无关。”他冷着声,不觉得有向任何人交代的必要。

    无关?当初急需她这块跳板的时候,他怎么不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早该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她太自以为是。比起太子,这只兔子更难掌握。想着,淑雨不怒反笑,她清楚地知道不该和苏步钦撕破脸,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不会好看。

    “你不必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爹都已经在你身上孤注一掷了,就算天下人都与你为敌,我必须也必定会站在你身边。”她放缓声调,收敛气势,拿捏好分寸,女人该有的娇滴滴配上小鸟依人的姿态,总不会太让人讨厌,“至于姚荡,你别想了。你那点野心连我都看明白了,四爷会看不懂吗?他会把自己最疼的妹妹许给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说不定若真把他逼急了,索性把姚荡给了太子。”

    苏步钦凝着眉头,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不愿多做解释,只想让她闭嘴消失,图个清净。

    “话说回来,姚荡和太子也挺配,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倒是觉得他们挺情投意合的……”

    “冷姑娘,你眼睛没毛病吧?”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们情投意合的?!

    “就算我眼睛瞎了,都能感觉到。太子说是来探望你,可每天一进钦云府就去找十三荡;你的姚荡就更好笑了,说什么照顾你,每天就煮些菜,剩下的还不都是我在做,倒是有空陪太子胡闹……”

    “你可以闭嘴了!很吵!”他突然褪去伪装,爆出低吼,情绪游走在失控边缘。

    还以为她仍在为姚寅的事心情不好,又或是当真手脚比较慢大部分时间都在膳房里消磨掉,所以才会连陪他说句话甚至见他一面的空隙都没有。他没有咄咄逼人,每天咽下她煮出来的那些东西就觉得心满意足。但结果!她很闲闲到可以天天陪别人!

    充斥在眼眶里的是蔚蓝天际,很宽很广,像是触手可及,又像是遥远得让人不敢奢想。这样躺在屋顶看天空,总觉得很惬意,好像什么烦心事儿都会消失殆尽。只是每次,她都拼命想睁大眼,又频频被阳光刺得泪腺松动。

    和缓的春风拂过,撩到她的额发,几缕发尾时不时地划过鼻尖,制造出的微痒感让她不耐烦地挥手拨开扰人的发丝。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懒得动,反正最近的钦云府就像市集般,常有陌生人走来走去。

    “哼!一对狗男女!”

    直到耳边传来太子愤愤不平的咒骂声,她才好笑地转过头,看向屈膝坐在身边的老虎头,“怎么了?”

    “你刚才就该跟我一块儿去死兔子房门外偷听,可惜啊,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戏。”他不屑地撇了撇唇,伸手把那顶帽子摆正,继续道,“你猜,那个冷淑雨有多恶心。”

    “我怎么知道。”姚荡嘟起嘴,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就是不想听不想看,更不想心烦,才假装高尚地不愿去偷听。

    “也对,那种恶心你这辈子都模仿不来,怎么可能猜到。我学给你听……”说着,他侧过身子,清了下喉,捏住喉结,故意装出那种能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娇细嗓音,“咳咳……就算天下人都与你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边……哎哟,我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啊,赶紧的,赶紧让雷公把这女人给劈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并不好笑,甚至让姚荡觉得心在抽痛,可是太子那样子,却还是成功把她逗笑了,“你、你你这是嫉妒吧。”

    “对啊,爷就是嫉妒。你说那只死兔子到底哪里好,怎么就能把冷淑雨迷成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眉头深锁,仿佛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

    姚荡定了定神,也跟着坐起身,颇为诧异地看着他,“你喜欢淑雨?”

    在她的理解中,只有喜欢才会嫉妒。

    “怎么可能?”很快,太子就用大呼小叫的方式让姚荡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怎么连这都不懂?对于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有些东西即便丢了也不可惜,但绝不能让敌人捡去!那多没面子。”

    “东西?”姚荡自言自语地重复。她的确不懂,可现在有些明白了,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只是东西?是他们用来向敌人炫耀自己胜利的道具?

    “算了,你智商太低,跟你说不清楚。爷只是觉得有些憋屈,不过怎么也比你好。辛辛苦苦地把死兔子照顾好,又怎样?他懂感恩吗?人家忙着跟冷淑雨山盟海誓呢!你就是个傻蛋,替他人作嫁衣的傻蛋!”

    “你才智商低!你才傻蛋!他们还说了什么?”骂不还嘴,不是姚荡的个性,她抬起手,自然地冲着太子的后脑拍下去,也不管这种打骂是否违了君臣之礼。

    “你不是品德高尚,不屑偷听吗?”太子没好气地回了她句。见她瞪眼,又一次举起手,为了避免再次挨打,在那只手落下前,他改了口,“我哪知道。就听到冷淑雨那句话,够恶心的了,怎么还能撑着听下去?不过,你想想,如果死兔子没野心,会有与天下人为敌的那一天吗?”

    “这可说不定,他是个皇子啊,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惹人怨的。”

    “想太多,你以为满朝文武那么闲?谁有空去跟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子较真。”太子蹙了蹙眉,一咬牙,突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信,给你看这个。”

    一张薄薄的纸被递送到了姚荡面前,她好奇地垂下目光,纸上的字迹是她所陌生的,然而提及的内容有些却是她熟知的。

    譬如“吉祥赌坊”、“冷丞相”、“苏步钦”……

    “什么意思?”就算这些字她都认得,可就这么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捏在手里,用意何在,实在让她很难理解。

    “你白痴啊,这还看不懂吗?就是说,吉祥赌坊是苏步钦开的,因为那地方龙蛇混杂,是套取各路消息最好的地方。还有,苏步钦和冷丞相早就串通好了,那死老头会想办法让父皇废除我的太子之位,由苏步钦取而代之,届时,他能继续稳坐他的丞相之位。顺利的话,冷淑雨还能做皇后,母仪天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凭什么要信这些片面之词啊!”

    “什么叫片面之词,这些证词可都是爷花了好一番工夫弄到的,吉祥赌坊养着的那些打手亲口供出来的!画了押的!你是不是怀疑爷严刑逼供?得了吧,爷和苏步钦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把那些打手全都弄来一个个屈打成招?”

    “谁知道啊,你也可以让你的人冒充吉祥赌坊的,然后嫁祸。”

    “好!爷下回直接带你去见人,你被他们打过那么多次,总不会认错吧。”

    “……”姚荡抿了抿唇,垂下头,无话可说了。她不想去怀疑苏步钦,但愿他可以像她最初认定的那样,只是个笨笨呆呆不受重视的平凡皇子,没有心机,和这官场上的人不同。可是,现实却让她没办法不去正视那些猜测,她总不能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主观构想里。

    “想什么呢?都跟你说了,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出去,看看谁还敢欺负你。”

    “我才不要。”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相敬如宾,我闲的时候就陪你去赌坊玩玩,忙的时候呢,你也只需要多陪我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行,比如太监暗恋宫女啊,或是谁家小姐几天没洗澡啊……”

    “你还真没抱负。”

    “有,我当然有抱负,但那些不需要说出来让你心烦。你看看百姓家的寻常夫妻,女人只要负责洗衣煮饭带孩子,受苦受累的事交给男人做就好。嗯,我们要稍微深奥点,你照顾我,我照顾天下……”说着说着,他陷入沉默,天下究竟要怎么照顾,这是个难题。

    这话让姚荡为之一愣,从未想过老虎头也会说出这种市井哲学。

    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身下传来一阵震动,她下意识地把那张供词藏妥,然后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爆出一声和整体风格很不搭调的咒骂,“他娘的!谁在戳我腚!”

    太子有些茫然,很快也感觉到了那种异样。他站起身,险些忘了自己这是在屋顶上,好不容易才站稳,扶住摇摇欲坠的姚荡,探头朝下看了眼,瞧见苏步钦正领着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站在屋檐下。

    这是什么情况?他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冲着下面喊道:“死兔子!瞎了是不是?没瞧见爷在上头吗?!”

    底下的交谈声停了下来,苏步钦仰起头,用手遮在眉间,往上张望了会儿,恍然大悟般开口,“太子殿下,姚姑娘?光天化日的,你们怎么偷情偷到屋顶上去了?”

    “你才偷情!”这回没等太子反驳开吼,姚荡就忍不住了。什么叫贼喊捉贼?就是他那样的!自己偷爽了,还跑来污蔑她。他也懂光天化日?那还喊得那么大声,让不让她嫁人了!

    “是!你才偷情,爷这是光明正大领着女人来**!”

    处在盛怒中的姚荡没细听太子的话,就傻乎乎地跟着频频点头,等发现不对劲后,才转眸瞪他,“调你个头!你当我是粉楼里的姑娘吗?可以随随便便就被你拉着调一调。”

    “你怎么内讧了,我们现在不是应该一条战线一致对外嘛。”

    “有你这样毁我清白对外的吗?”

    “啐,你的清白值多少银子?爷一会儿赔给你就是了。”

    “你……”

    上头两人吵得挺欢,底下那群光着膀子的人在屋子里捅屋顶捅得也很欢。被排挤在外的苏步钦不悦地蹙起眉毛,向一旁的又旦交代了几句。领悟到了自家爷的怒意和醋意后,又旦极为贴心地代为喊话,“我家爷说,‘让姚荡滚下来’!”

    “……我没让你只字不差地传话!”

    对于他家爷的申辩,又旦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悠然自得地看着无数灰瓦在外力之下滚落。姚荡和太子似乎也意识到了,继续待在屋顶上是没有优势的。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瞧见两人从后头的梯子上下来了。

    最先气势汹汹冲向苏步钦,攥住他衣襟粗暴责问的,毫无疑问自然是姚荡,“你有病是不是?好好的,找一堆莫名其妙的人来捅屋顶干吗?!”

    “哦,这屋子闲置太久了,我不过是找人来修葺下。”他一脸无辜地冲着她笑,“你在上头做什么?没人跟你说这是危楼吗?”

    姚荡用力松开手,鼓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他,“我就喜欢待在危楼屋顶跟人谈心,关你什么事?”

    “姚姑娘要跟人谈心?那何必舍近求远,刚好我也挺寂寞的,一堆心事找不到人聊。”

    “您是大忙人,身子那么弱还要忙着陪淑雨,我哪敢叨扰。”

    带着浓烈酸意的话,让苏步钦弯起了嘴角。

    见主子恍神,又旦连忙接上去,“十三荡,你没听说吗?近来客人太多,爷疲于应付,都养不好身子了。皇上体恤,规定往后没有内侍监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钦云府。哪还有冷姑娘,早就被侍卫请走了……哦,对了,太子爷,时辰不早了,您也该走了,若是明儿还想来探望我家爷,别忘了先跟皇上请示,咱们钦云府里的侍卫呆得很,只认令牌不认人。”

    “放屁,什么时候定的规矩,爷怎么没听说过?”

    “刚定。太子殿下若是有疑问,去问父皇,我没力气解释。”

    “苏步钦!你……”显然,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父皇定的规矩,分明是他打算先斩后奏,并且还有十足的把握父皇一定会准。

    “等一下,那我岂不是也不能随意出门了?”被夹在中间很是疑惑的姚荡左右张望了会儿,很快捕捉到了她该关心的重点。

    苏步钦噙着笑,分神看了她一眼,没打算继续逗留,一改先前好脾气又温吞的个性,握着她的手腕,转身便走,把太子的叫嚣彻底抛在了身后。

    莫名其妙地修葺危楼,看来是有意图的;突然而至的规矩,也来得猝不及防;甚至他突然强势起来的姿态,更是让姚荡摸不着头脑。被拉扯着跑了一大段路后,她才回神,边试图将步子迈到最大追上他,边调整呼吸问话,“喂,你还、还没回答我呢。万一我四哥要是回来了呢?没有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令牌,我……我也不能回去看他?不是吧,我应该有特权的吧。”

    “有。”

    “哦哦,那就好……”

    他猛地停住脚步,看她因措手不及狠狠撞进他怀里。没有退也没有让,苏步钦只是垂下视线笑看着她,待她站稳后,才继续补充道:“旦旦是不是忘了说,往后我的屋子,任何人都不能进?”

    “啊?”皇上要把他幽禁?

    “除了你。这算特权吗?”

    这算个屁特权啊,分明是逼着她以后全日无休地端茶送水,“那我……”

    “你什么?等姚寅回来了想去看他?也对,兄妹情深嘛,你那么照顾我,我的确不能太不近人情。”她重重点头,漂亮的双瞳间还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在他看来,刺眼极了,“不过可惜,我没打算再放你走。”

第十二章 留住你,即使无所不用其极

    “啊,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去给你准备膳食了。”

    “我刚吃过。”

    “是、是吗?那那那、那我去换件衣裳,一身油烟味,好难闻。”

    “我闻不到。”

    “……哎呀!没水了,我去给你倒些热水。”

    “回、来!”

    寥寥两个字透着让人胆战不敢轻举妄动的气势,姚荡握着柄茶壶,刚触到门板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吞了吞口水。僵硬的背脊致使她连转身都困难,就这样,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唯一出口发愣。

    苏步钦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想不起从何时开始,已经习惯了她的吵闹。直到有一天,她就站在面前,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滋味很不好受。他绷紧唇线,踱到她身后,越挨越近,胸膛和她的背脊间只隔着一指的距离,“姚荡,我会吃人吗?”

    “不会?会?”微热的气息自身后飘来,扰得她心绪混乱。他的确不会吃人,可会吃了她的心。

    “为什么躲着我?”眼看着她的局促和紧张,他深吐出一口气,问得同样无措。

    “啊,呵呵,我哪有,是你想太多了吧?”

    他也但愿只是自己想太多,可显然不是。曾经她会吵吵闹闹地徘徊在他身边,唠叨着教他该怎么拿出皇子气势,该怎么去推开那些踩在他头上的人;而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着太子聊心事,却不愿见他。这不是躲,是什么?

    “是吗?”想着,他漫不经心地哼了声,手撑靠在她的耳边,目光也同时落在她绯红的耳郭上,“那为什么不肯亲自把饭菜送来?是我太卑微,配不起你的贴身照顾,嗯?”

    “当然不是!您是堂堂八皇子,我只是一介草民,我不配照顾您才是……”这话把姚荡惹急了,她忙不迭地转过身,想要解释,猛地对上他满含不悦的双瞳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有些被他眉宇间的警告气势吓到。

    离得那么近,看着她那张不断闭合的性感唇间飘出伤人话语,他不自觉地皱眉,无数情绪开始脱离掌控,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他喉头一动,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不要听那些官话,也不保证如果她继续虚伪下去他会不会索性用唇封住她那张嘴。

    “是啊!我就是不想见到你,那又怎样!”事实证明,苏步钦对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姚荡是禁不起威胁的人,他阴沉难测的警告,宛如在她压了许久的火上浇了油,“反正你也不想见到我,这样不是更好嘛,谁都不用为难。”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见你?”

    “你当我是傻子啊!要不是因为我煮的那些狗食你刚巧能咽下,现在我还被你挡在钦云府外头呢。反正淑雨每天都会把你侍候得很好,我很知趣,我不打扰,我只做到自己的本分,离得远远的,把八皇子您的脾胃服侍好,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啊?啊!你还有什么资格不满?!”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嚣张起来就全无尊卑观念,边吼还边用纤细手指戳着他的肩胛,一下比一下用力,最后索性握成拳,直冲他的胸腔挥来。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害得他溢出一声闷咳,还伴着一丝笑意。

    “好了,别闹了。”他迅速擒住那双不安分的手,“我以为那天在四爷那儿吃的菜是淑雨做的,所以旦旦才把她请来,告诉她一切。我没有选择权,我只想活下去,即使能让我下咽的饭菜是出自仇人之手,我也必须吃。”

    她顿了顿,为他心酸了片刻,但很快又拾回了气势,“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不让我进钦云府,人命攸关,我又不会无理取闹。在粉楼里遇见时,你也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跟淑雨一块儿走了,你就没想过我会怎么想吗?”

    她几乎以为苏步钦已经做出决定了,要娶淑雨,要从此和她划清界限。

    闻言,他闭上眼苦笑。怎么会没考虑她的想法,就是考虑得太多,以至于把最坏的打算都罗列在前。就像常言说的那样,倘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也不会失望了。

    沉寂了些会儿,就在姚荡以为他又一次打算三缄其口时,苏步钦忽然开口了,“知道我为什么会得这病吗?”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有一年,发色突然开始变白,身子也越来越无力,旦旦他爹发现我的饭菜被下了毒,一种噬人心肺的慢性毒,据说会让人提早衰老,正常死亡。”

    原来,他那头很张扬的白发是这么来的?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却让姚荡心紧揪了起来,屏息等他继续往下说。

    “后来旦旦他爹猝死,死因不详。旦旦去求特使,希望他回国后能帮忙传个话。我们都知道,回去是奢望,只求父皇能派个懂医术的人陪在我身边。可是,父皇只回了一句话给我……”

    “什么话?”

    “生死由命,活得太辛苦,就不用硬撑了。”

    “那、那你母妃呢?”姚荡倒吸了口凉气,几乎能想象到,当时他有多无助。可就算皇上狠得下心,做娘的总不会也坐视不理吧?都说孩子是娘十月怀胎疼出来的啊。

    “死了,也在那一年。”

    “原来……你母妃是在那一年死的啊。”

    “你知道她的事?”姚荡的口气,让苏步钦略显紧张地蹙起眉心。

    “不知道,只听说她殁世后被皇上追封为皇后。”关于苏步钦娘亲的事,姚荡偶尔从苏步高口中听说过些,但也只是一些,仿佛那是很禁忌的事,就连坊间流传都没有。

    闻言,他弯了弯嘴角,连眉眼都晕开笑意,先前那些沉重的话题,好似轻易在他这一笑间淡去了,“所以,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很想,有你在总觉得安心,只是怕你不愿见到我这副病鬼样。”

    所有话都说开后,姚荡多少能体会到他的感受,是怕她会像当年的皇上一样,无所谓他的生死,甚至是嫌弃他吗?再思及那天盛怒之下对他吼过的气话,她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了。让他去见鬼,说他死了也活该,她连同情都不屑……现在想来,这些话该有多伤人哪。

    可问题在于,姚荡太过倔犟,即使明知自己有错,也不愿承认,“呸!亏你还号称学识比我好呢!连我都知道有句话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认定我的想法?苏步钦!你连知情权都不给我,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啊?意味着我连选择余地都没有,就他娘的被你决定了思想……”

    他偏过头,安静地看她撒野,许久,突然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容不得她有半丝挣扎的念头,就这样牢牢地禁锢住,“给你机会,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就、就是不嫌弃你,会照顾你啊。”她仍是没习惯这突然亲昵起来的姿势,挡在胸前的手,硬是想撑开距离,可惜只是一再证明这种挣扎有多徒劳。

    “永远待在我身边陪着我?”

    “你这叫软禁!”她想起他用皇命压下来的各种规矩。

    “就算是吧。”他难得坦白,对压抑在心头的情愫供认不讳,“张嘴。”

    “啊?”她反射性地挤出一声满含诧异的单音,还在困惑着莫名其妙的命令意图为何时,一道阴影已经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属于苏步钦的软唇覆住她微张的唇瓣,一丝苦涩药味顺势充斥在她的唇齿间。

    她手脚僵硬,迷茫地眨了几下眼,不同于上一回被四哥突然袭击时的震撼,这一次姚荡醒悟得很快。感觉到他温暖舌尖带着股生涩蹿入她口中后,她下意识地推开苏步钦,也很清楚,这种推拒通常起不了什么作用,下一刻她索性用咬的。

    血腥味冲淡了原该有的甜蜜,姚荡以为他吃痛了会退开……可他丫的出息了!顶着压力也要上?

    “你别、别这样,还有好多话没说,不该这样……”趁他唇舌辗转的空隙,她立刻抗议。印象中的流程不该是这样走的,他没说过喜欢她,甚至连对她是否有好感都没提及,哪有跳过这些直接就吻的道理。

    就算她对苏步钦的感觉是有那么些不一样,但也不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女人啊!

    “那我现在说。”他及时收住吻,怕会一发不可收拾,转而把唇移到她耳边,报复性地啃咬了下,才开口。

    “嗯?”她只是好奇他想说些什么,没料想自己一张嘴会有这般软糯的**声飘出。

    “说我软禁也好,卑鄙也好,或是装可怜博同情都好,我想留住你,即使无所不用其极。”

    姚荡恍惚地望着不远处桌案上跳跃的烛火出神,感受着他带着粗喘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一缕缕呼吸紧扣住她颈间脉搏,一字一句沉沉敲在她的心口,篆刻出酸甜的痕迹。她应该感动,应该像个被爱情冲昏头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他。

    然而常年牢牢套在自己身上的保护壳,让她在感动酥软之余,仍存着几分理智。

    她想起了太子给的那张供词,因为方才的混乱,还没来得及交还给太子,此刻正静躺在她怀里,仿佛氤氲出阵阵炙热,不断地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或许……他真的瞒了她好多事……

    这想法足以让姚荡瞬间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全身血液都集中在手腕施力处,忽然奋力将苏步钦推开,“……你别乱来,我受不了那么快的!我们都还不够了解对方,要是四哥知道我还没嫁人,就把那摊血给搞没了,会把我吊起来抽的!”

    她想,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她就是个俗人,要名要分要他坦诚才敢毫无保留地给。

    把话全吼完后,姚荡静静看着被自己推开的苏步钦,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什么都还没等来,身后门板上却猝然传来一股力道,要比她方才挣扎时更猛。害得她措手不及,挥着手极力想保持平衡,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眼看着就要倒趴在地上,幸好苏步钦及时伸手将她拉住。

    跌在他暖暖的怀里,她安心吐出一口气,回眸想要搞明白情况,就瞧见旦旦站在门边,手还保持着用力推门的姿势,一双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面前抱成一团的两人。

    “爷,我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很好,亏他还问得出!苏步钦眯着眼,瞳间迸射出的光芒吓得又旦不敢直视。

    “是、是是、是有急事要禀报。”

    “最好是真的很急。”他丢出警告,微笑等着他把事情说出来。

    又旦干笑了两声,才道:“刚才派去宫里跟皇上请旨给钦云府设禁的人回来了,说是皇上允了,还说明儿要带着姚妃来钦云府看您。是急事是急事,皇上驾临,得准备呀。”

    边说,又旦还顺势瞟了姚荡几眼。顺着他的视线,苏步钦回过神,压下怒气,“知道了,去前厅说。”

    “那我先去膳房了。”姚荡低着头,尴尬地将有些凌乱的衣裳拉好,一溜烟地往外逃。

    这一回,苏步钦没有再拦她,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阴霾覆上了他的眉间。

    姚荡有心事,他几乎可以肯定,可她却不愿对他说。

    火辣辣的明黄色日光经由园子里繁密枝叶的过滤,稍显柔和了些。倒是那抹被无数侍卫前簇后拥着跨进正厅的明黄色身影,很是刺目。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姚荡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烈如火的气势。

    她鬼鬼祟祟地从花瓶门后探出头,打了个哈欠,又认真眨着眼看向不远处的场景。

    “十三小姐,你做什么那么偷偷摸摸的呀?想一睹龙颜,就直接过去行个礼呗。”

    “……”闻言,姚荡略显气馁地扁了扁嘴。没人通传,难不成要她就这么杀到皇上面前去,告诉他老人家就是我救了你家那个兔崽子一条命?

    “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能为皇上分忧,为八皇子解愁,是姚家的荣幸。微臣也不过是教女有方,不求赏赐,只求众皇子身体安康,国运昌隆。”

    听听,有人用不卑不亢反差出了姚荡的俗气,施恩不求回报,这才是该奉行的民族精神哪。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姚荡不禁嗤笑,这种刚正不阿,她很熟悉,一如既往的严厉中又多了些奉承。就算是还在梦游,她都能记得这时常训斥自己的话音,是她爹,被外人暗地里称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姚氏大家长。

    “真好笑……”在听完那席话后,姚荡终于没能继续沉默偷窥下去,暗暗嘀咕了起来。她爹变得还真快,当初赶她走时,眼都不眨;现在有功可领了,话倒是讲得溜。教女有方?呸!

    “好笑什么?”尖锐嗓音无预警地自姚荡身后飘来。

    当这声响飘进她耳中,姚荡就像被蛊惑了般,身子猛地一僵,顿时转过身子,脸色很是难看。

    来人姿态妖娆地摇着手中绢扇,扇柄尾端系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划出漂亮的弧线,绢扇的主人有着一双即使不笑都是弯着的明眸,与她嘴角那道讪笑很不符。打量姚荡半晌后,她冷哼了声,身子一动,莲步轻移到姚荡跟前,“哟,我说是谁那么大胆,竟然敢躲在暗处非议我爹,原来是十三妹子呀。怎么,你对爹的话有意见?”

    一改外人面前天地无畏的嚣张模样,眼下的姚荡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般,低着头,紧抿着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就是不出声。倒是看得一旁的丫鬟替她抱不平,干着急。

    “四哥果然是把你宠坏了,这才离家多久,见了六姐都不知道打招呼了?”

    “六、六姐好……”姚荡,你可以再没用一点!不就是打个招呼嘛,舌头打什么结呀!她会吃了你不成?拿出点志气来!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姚荡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困惑了,不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吗?难不成她家六姐还指望她给个大大拥抱,以示久别重逢后的想念之情?

    “啧啧,看来四哥把你养得不错,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像你娘了,一脸的狐媚相。”姚家六姑娘先是眯着眸子,边说边伸手捏住姚荡的下颚,一番寓意不明又极为刻薄的话后,她用力甩开姚荡,目露凶色,“听说太子跟四哥提亲了,说想要你?你倒是嫁啊,不是一心就想着早点脱离姚家吗,这会儿倒是拿乔了。啐,还是说看着八皇子也挺有潜力的,你犹豫了,想再观望下?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以为碰巧立了点功劳就拽了,这辈子永远都是个庶出的,送去给人做妾都不过分,还想脚踏两条船,你配吗?”

    “关我娘什么事。”骂人就骂人嘛,还牵带着人家祖宗,有病啊。

    “你娘当初不就仗着几分姿色抢了我爹嘛。十三荡,我警告你,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冷淑雨还没嫁就下堂了,太子也不会是你的。”

    “你要太子你就去拿呀,我又没要跟你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吗?”

    “……”他娘的!她什么都不说了,简直就是有代沟。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姚荡谨言慎行,她家六姐仍是能从她的沉默中挑出刺。

    眼见那张膻口悠悠微启,酝酿好了情绪打算将刁难进行到底,姚荡一撇唇,收拾好了情绪,打算不管她说什么,不理会就好。没料,等来的却是苏步钦轻柔的声音,“六姑娘,你打扰我静养了。”

    不仅仅是姚荡,就连她家六姐对于苏步钦的突然出现也没能回过神。到了嘴边的话,立即被她吞了回去,回身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八皇子,然后便愣住了。先前对八皇子是早有耳闻的,通过那些旁人口中的词汇,她曾勾勒过八皇子的样貌面黄肌瘦,羸弱佝偻,说两个字就要咳几下,还会咳出血,就算是皇家御用的衣裳料子穿在他身上也该像是借来的……

    这些想象在这一刻全数破灭,面前的男人在一袭霜白的衬托下很是清爽,身段看起来的确有些纤弱,却很是颀长,将那一身绫罗绸缎衬得愈发矜贵。弧度精致的薄唇微微上扬,带着让人安心的淡淡笑意,那双毫不避讳直视着她的绿瞳,更像是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般,让她哑了声,光顾着欣赏他那张脸了。

    “我还以为姚大人当真是教女有方,培养出来的子女理应都像姚荡一样知书达理才对。看来,六姑娘是来拆你爹台的,见了皇子都不知道打招呼吗?”

    “八皇子好。”她很快就震回神,绽开笑意,道出问候。

    倒是一旁的姚荡仍在纠结,知书达理……这四个字与她有关?

    “就这样?”苏步钦笑容不减,抬了抬下颚,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女人,刻意重复她方才对姚荡说过的话。

    比起刚才姚荡的后知后觉,姚家六小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没有多心,赶紧欠身行礼,举止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姿态。她想,也许所有皇子都一样,就喜欢看女人匍匐在他们脚边,给足他们面子。

    可苏步钦却丝毫没闲情享受这种待遇,他只是淡淡地扫了眼,突然丢出个不相干的问题,“六姑娘识字吗?”

    “嗯,虽然没像十三妹子一样去过学府,不过自小爹爹便请夫子来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会一些。”

    “是吗?那看来是不存在不知者无罪的说法了。”说着,他侧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丫鬟,命令道,“去,掌她嘴。”

    丫鬟们点头领命,不敢多问缘由,只懂执行。姚荡则张着嘴,满脸的诧异,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停在了苏步钦身后。他好笑地看了她眼,以为她是圣母心态萌动打算替自家六姐求情,不料她二话不说,只不过是找个安全点的位置冷眼看戏罢了。

    安全……姚荡没有想过该怎么定义,只知道,目前躲在苏步钦身后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等一下!”姚家六小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主,眼见丫鬟的手就要落下,她转过头挣开,“八、八皇子,我犯了什么错?罚我,总总总、总要有个理由吧。”

    “继续,别停。”苏步钦加深嘴角笑意,斜眸看向姚家六小姐,哼了声,“六小姐想要理由是吗?既然识字,就该看懂外头写的是‘钦云府’,不是‘姚府’,我这里没地儿给你撒野。你若是要管教妹妹,回姚府去教;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爱护短,在这儿姚荡就是我的人,打不得,骂不得,辱不得。谁敢给她脸色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说我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这形同绕口令般的话语,险些没把姚荡给绕晕了,外加上耳边还充斥着六姐的哀号声,她的思维更加杂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兔相公这些话给消化了。

    望着身边的苏步钦,她突然感觉到一丝害怕,不是因为他近来越来越浓的皇子威仪。

    而是因为她确信没有看错……

    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说我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她分明瞧见苏步钦说这话时,笑容里有着不择手段。这层发现就像是为太子的话添了筹码,颠覆了她对兔相公自以为是的了解。

    是害怕将他越来越明显的改变看明白。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利用,她该如何审视这些时日来的自作多情?

    真的懦弱吗?那之前是谁仗着皇上的愧疚连太子都敢压?

    又真的只想安稳度日与世无争吗?那当初究竟为什么会收留她,又频频对她示好?不要说什么报答她的保护之恩,姚荡知道自己的分量,事实上那段时日她似乎只有给他添麻烦的份;更不要说什么一见钟情,她清楚摊不上这等风花雪月的好事。

    这一场闹剧,最终是在惊动了皇上后,在他老人家几句状似轻描淡写的玩笑中戛然而止的。可姚荡能感觉到,如果苏步钦执意要罚,皇上也不会阻拦。他之所以会乖乖停手,既是想给足皇上面子,更是本就无意将事情闹大闹僵,无非只是想给六姐个下马威而已。

    只是,这下马威是给谁看的?他们姚家?可按照太子的说法,他不是应该极力讨好姚家才对吗?又怎么会和爹最宠的六姐杠上。

    又或者……猜测仍旧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他只是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

    姚荡压根儿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她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站在局外去冷静审视一切,只能任由这一团乱麻去自生自灭。之后的时间里,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一股官方的虚伪气息,她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君臣其乐融融的画面。

    所有人都堆着笑,爹甚至还满脸慈爱地告诉她待在外头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想家人了就抽空回来看看。

    呵,就像四哥之前那封信里说的一样,她把兔相公伺候好了,立了功,爹松口了,就连那些兄弟姐妹也全都因为方才六姐的事对她和颜悦色的,只差没直接唤上一声“姑奶奶”。她有些迷惘,如果连血亲都可以这样,那这世上究竟还有谁是能挖心掏肺去对待的?

    她走神得太厉害,几乎是彻底把自己抽离在了场面之外。大伙儿笑,她也跟着笑;大伙儿跪,就跟着跪。直到所有人都走了,钦云府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姚荡依在神游。

    “姚姑娘,我家爷在同你说话呢!”眼见十三荡从下午起就不太对劲,这会儿都已经用晚膳了,还像是丢了魂般,又旦忍不住了。他家爷都已经不厌其烦地唤了她好多声,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连吃个饭都是一粒粒地挑着米粒往嘴里送。

    伴着叫唤声,又旦顺势轻轻推搡了她下,幸好,总算是把她唤回了神。

    “啊?说话?说什么话?”

    她傻乎乎地咬着筷子,扑闪着眼瞳看向苏步钦,那模样透着几分娇俏。他没太计较她的走神,反倒是支开了又旦,刻意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还在想你六姐下午说的那些话?”

    他以为是因为下午姚家六小姐那些不留口德的话刺伤了她,才会害得她一整天都那么恍惚。苏步钦亲眼见过她蹲在姚府门口,灰头土脸的,含着泪擦拭她娘的牌位。他想,她娘亲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那个啊……没事啦,反正也习惯了。”姚荡颇为牵强地拉扯出一道干笑。怎么会没事?她常觉得,如果不是她那么没用,说不定娘的牌位就能被供奉进姚家祠堂,又说不定娘也不会那么早死。

    “他们常这样对你?”

    “唔,其实也还好,只要不挑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就好。”她嘟着嘴,回得很认真。

    苏步钦不自觉地摇头笑道:“傻瓜,谁心情不好还会写在脸上?”

    “会啊,我们家的人都会。像我爹,他只要心情一不好,眉头就皱得能夹死蚊子,看见绿色眼睛还会充血;六姐呢,就更容易分辨了,她讨厌人家跟她抢东西,生气的时候会斜眼看所有人,还喜欢撕衣服……”

    她越说越兴起,滔滔不绝地,像在跟人分享这些年收集来的秘籍般。然而,仅仅只是聆听,苏步钦便觉得心在暗暗抽搐,是要经历过多少次的迁怒,才能总结出这些?他眯了眯眼瞳,不想再听她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下去,打断了她,“那你身上那些伤也都是他们弄的?”

    “咦,什么伤?”

    “刚住进钦云府那天,给你上药时,瞧见的那些伤。”

    经由他的提醒,姚荡的记忆才慢慢复苏,犹豫了片刻后,她仍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小时候打闹时留下的……”

    “我会让他们还的。”

    “啊?”很显然,不管姚荡怎么掩饰,他心里早就有了认定的答案。让他们偿还,曾几何时她也那么想过,只是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没这个能耐,那些仇恨也就不再去想了。可当被苏步钦提及,那种透着阴森仿若宣誓般的话语,却意外地并未让姚荡觉得受宠若惊,倒是有些害怕。

    他的眼睛向来都只承载着纯净清澈,不适合这种阴沉沉的色彩。

    可是很快,姚荡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再次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仍是让人一览无余的清澈,他就这么坐在她跟前,支着头,噙着笑,像是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她想探究清楚,苏步钦却无意再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不着痕迹地就绕开了,“太沉重了,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姚妃娘娘下午说的是真的吗?你和苏步高是两情相悦才定下亲事的?”

    “不是啦,我和步步高只是青梅竹马,所以长辈们就自然而然地想把我们凑合在一起了。”她当初会答应,不仅仅是因为圣命难违,还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这样,那就顺理成章吧,也没什么不好。和步步高在一起很轻松,可以一起闯祸一起玩闹,只觉得就算生活一辈子也不会太痛苦。

    “是吗?”虽然是否认,可那一句“青梅竹马”的威力并不小,他以为名门望族与皇家通婚,通常只是些政治因素,但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单纯,“那他对你呢?”

    如苏步钦所料,姚荡略显呆滞地摇着头。

    他有些哭笑不得,明白就算想把问题深入化,也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更何况……

    外头突如其来的吵闹声,也让他没办法冷静地去理清一些事。

    “旦旦!吵什么呢?”他没好气地转过头,眸色略沉。有多久没和她一块儿用晚膳了?不过是想安静地吃顿饭,都要被打扰?

    良久,没有回应,喧哗声倒是有增无减。

    他认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一探究竟时,又旦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幸亏及时收住脚步,才没结结实实地撞上苏步钦。伴着粗喘,片刻后,他才言简意赅地阐述起外头的情况,“爷,姚四爷又来了,这、这回……还组团来了,带了好多人、好多东西,像搬家!”

    搬家?

    眼前场景让又旦由衷地发出感叹,刚才跟爷形容的时候用词实在是太含蓄了。

    就算是搬家,都不见有这种阵仗的。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又旦这才明白爷为什么要先差遣他来前头招呼着。打头炮的明显比较容易被透明化,别说试图阻挡姚寅的行径了,人家连用眼神打下招呼的空闲都没有,忙着招呼那些不明真相的苦力把无数东西往里搬,瞬间厅堂就被占满,还有不少正在陆续入侵。

    累了,姚寅索性往厅堂里一坐,还自备茶水,一派悠然自得地品茗,有下人问话才会懒懒地答上一句:“哦,那个东西和那些盆栽一起放院子里就行了。”

    盆栽、院子、那个东西……待瞧清门口那个庞然大物,旦旦实在忍不住满腔的惊诧了,“四爷!您这礼太贵重了,咱们府里没人爱玩秋千架这种诗意的东西!”

    “我家秋千妹很爱玩。怎么,她没跟你家爷说过吗?”

    秋千妹?什么烂称呼!又旦龇牙咧嘴,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冷哼道:“十三荡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家爷都会摘给她,别说是个秋千架了,明儿给她买就是了,四爷又何必亲自送来?”

    “没什么,顺道而已。”说着,他呷了口茶,就像在自己家般自然。

    “姚四爷,您该不会是想来钦云府小住吧?”

    “呵呵,旦旦,你比你家爷贴心多了。”姚寅放下茶盏,毫不吝啬地给出赞赏。

    可惜不是任何夸赞都能让人听着舒心的,又旦咀嚼着这话,总觉得听着别扭,半晌才吼回去,“我叫苏又旦!不叫旦旦!何况,皇上说了,爷要静养,没有内侍监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钦云府……”

    “是这牌子吗?够了吗?要多少尽管说。”那头话才说了一半,姚寅便从兜里掏出了三四块一模一样的牌子,意兴阑珊地往桌上一丢。

    见状,又旦像忽然失了声,张大着嘴盯着姚寅看了许久,活像面前坐了个三头六臂的妖怪似的。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他跑上前拿起块令牌端详了许久,还放进嘴里咬了咬,牙被硌疼了,又碍于面子不能叫。

    不能怪他见识太少乱了方寸,实在是面对这一堆令牌,就算他叫旦旦,也没办法淡定。

    “四爷什么时候贩卖令牌了?”气氛正古怪,又旦思忖着不知该怎么应付时,苏步钦走了进来。他含着一丝疏离客套的笑意,扫了眼姚寅,兀自从旦旦手中接过令牌,把玩了会儿,便随手丢开,“生意还行吗?”

    闻声,姚寅撇了撇嘴,视线直接掠过苏步钦,落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画面让他有些失望,刚想收回目光,意外捕捉到了那只抓着门板的手,门边人探头探脑的模样,让他自肺腑间溢出了一丝笑,“进来。”

    那颗脑袋往里伸了伸,颇为哀怨地瞪了姚寅许久,才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尽管还算听话,可跨进屋子后,姚荡就别过头,故意不看他,抿着唇,没有了平时吵吵闹闹缠着他撒娇的模样。姚寅支颔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不打算理我了?”

    “我哪敢?”他不是有急事要出远门吗?不是习惯性地不问她的意愿就随便把她托付给某某某吗?不是号称姚家得罪不起兔相公,要她好好照顾吗?那还突然杀回来做什么!她很不爽,有一堆牢骚不吐不快,可偏偏当真正面对四哥那张脸时,所有委屈似乎都散了,最后说出口中的话仍是带着往日的撒娇意味。

    “那想我在这住多久?”她的回答让姚寅足够满意,连笑容也不自觉地放柔。

    “住?你要住钦云府?不走了?”这话让姚荡瞬间放亮双眸。

    很显然,当她四哥一出现就被排挤在外,已经让苏步钦很不爽了。当话题被牵引到这一步后,他更是没理由继续保持缄默,“四爷,钦云府不养吃闲饭的。”

    “吃闲饭?钦云府的饭菜不都是姚荡在做吗?”姚寅摆出一脸不解的样子,转而又故意问向姚荡,“你不愿给四哥吃?”

    “怎么会!吃吃吃,大量吃。”她很配合地猛点头。

    “你当我们很有钱吗?”苏步钦蹙起眉,想气,可她俨然一副可以当家做主的女主人架势,又让他气不起来。

    “唔,那也不至于穷到招待不起我哥呀。”她嘟起嘴,完全没发现两个男人间弥漫着的**味。

    “你很想让你四哥住下?”要跟这个完全状况外的女人较真,会把自己活活气死,想了想,苏步钦问道。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索性顺着她的意,“那好,我明儿去找父皇问问……”

    他的缓兵之计才执行了一半,就被姚寅硬生生地否决了,“不用了,我请示过皇上,他也觉得姚荡在钦云府待久了怕是会想家,所以让我搬来陪她。八皇子,如果皇上口谕还不足为信的话,那明天我去讨张圣旨来?”

    这话成功把苏步钦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暗叹自己的轻敌,用灼灼目光瞪视着对面的男人,试图泄掉心头那团火。而那头,姚寅只抽空回以一抹挑衅眼神,摆出实际行动告诉他,不是只有他才懂得用皇上压人的。

    姚荡感觉不到厅堂里暗潮汹涌的气氛,只顾着消化刚听来的消息,很快就咀嚼完一切,溢出感叹,“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外头,去为姚家博什么乱七八糟的功劳。你还没用晚膳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等着哦。”

    说完后,她蹦蹦跳跳跑开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丢下的那句话是否会伤到别人。

    所以,她之前生气,听闻姚寅来了,又别扭着不想见,是怨她四哥把她丢在这,害她必须为了姚家的那点功劳照顾他?说不嫌弃他,会照顾他,只因为那天同情心泛滥?她没想过要心无旁骛地留下,如果一开始就给她选择的余地,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姚寅走?

    呵,又或者,现在问她,她会选择留下,只因为他需要被照顾。

    “八皇子很介意我住下吗?”沉默了许久,姚寅挑了挑眉梢,撩开话端。既然姚荡都走了,那他们也无须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相较于姚寅的坦荡,苏步钦仍是懒得说太多,回过神后,他起身冲着又旦吩咐道:“去给四爷准备间屋子,随他爱挑哪间。”

    “那当日说的话还算数吧。你让我走,我走了;让我留信给她,我也留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八皇子应该会一诺千金,哦?”

    对!只不过他少说了句“走了之后,不准再踏进钦云府”!苏步钦握拳,意识到在姚寅这样的对手面前,没有运筹帷幄的可能性,所以只能认了,“放心,四爷那么用心良苦,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

第十三章 听不出我在提亲吗

    夏日的夜来得有些晚,直到姚荡用完膳、洗完澡,天色才真正暗了下来。一长条的银色星带横亘在黑色幕布般的天际,月儿高悬在一旁,煞是好看。

    可她没什么心情欣赏这夜色,本想来院子吹吹风消消暑的,但即便是入了夜,风仍是掺着黏稠的热度。姚荡只穿了件桃红色的单衣,还是觉得闷热,拼命摇着手里那柄从膳房里拿来的大蒲扇,依旧不抵用,她索性扯松衣襟。

    刚想把抱在手里的小竹凳安置在河边,庭院里猝然多出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直起下弯的腰,困惑地走近,确认那真的是个秋千架没错,借着月光,还能清晰地瞧见秋千凳上她曾刻上去的字。

    伸手轻推了下,秋千跟着前后摆动了几下,她溢出笑,兴冲冲地坐了上去。

    其实,姚荡并不爱荡秋千,她畏高。

    所以坐上去后,她也不敢乱动,很是拘谨。忽地有双手自她身后伸出,她受了惊,想回身,却发现那双手并无恶意,而是替她将那头披散在肩侧的长发绾起,熟练地盘了个髻。

    “热了就把头发盘起来,别扯衣襟,是觉得钦云府里那些男人平时没什么美景看,让他们饱下眼福吗?”熟悉的话音伴着一股热气拂过她的脖颈。能那么熟稔帮她绾发的人不多,能仅仅只是听到嗓音就让她安心的人更不多,大概目前为止也就只有四哥了。

    她被惹得一阵战栗,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调整如常,笑着回道:“有什么嘛,我这院子平时只有丫鬟和兔相公会进来。”

    “苏步钦是太监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他也一样是男人,有哪个男人不沾荤的。”

    “……”的确没有不沾荤的男人。曾以为苏步钦是,但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打破了她所有的认知。想到这,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脸颊边的酡红蔓延到了耳边。

    这反常让姚寅敏感地蹙了蹙眉,感觉到她和苏步钦之间该是发生过什么事了,不然以她的个性,定会理直气壮反驳他方才的话。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以便捕捉她脸上每一个表情,“他最近身体好些了吗?大夫有没有说过什么?”

    “有个御医说是心病,能咽下东西,就会慢慢好的。只不过他之前太虚弱了,得好好补补。”

    “嗯,那我们过些时日再走。”

    “走去哪?”姚荡隐约在他的口吻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仿佛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所以要等所有事都办完,了无牵挂时再走。

    “坐过去点。”蹲久了腿有些麻,姚寅站起身,陪着她一块儿靠坐在秋千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潜意识里一步步越来越靠近她的动作,“还记得我送这东西给你时说过的话吗?”

    “记得啊,怎么可能忘记。”

    这秋千架是她十五岁生日时四哥送的礼物。那天他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就为了陪她庆生,所以即使畏高,她也不敢说。

    很特别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她这辈子都很难忘记的事。

    就在那一天皇上把淑雨许给了太子,把她给了步步高;也是在那一天,她头一回看见六姐发那么大的火。

    因为她和淑雨走得近,所以活该被迁怒。自她长大以后,懂得看大伙脸色了,很少再受欺负。然而那天,六姐对她动了鞭子,起因只是她的丫鬟走路时把头抬得太高。

    爹在事情快要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时,才动手拦下,甚至还语重心长地说她不懂事,吃姚家用姚家穿姚家却不知回报,步步高当时那么得宠,她就该吹几下枕边风,让他去皇上面前替六姐美言几句。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不用丫鬟,变本加厉地赊账嗜赌,甚至曾经阴暗到恨不得放把火烧了姚府。

    四哥回来后,家里大闹了一场,领着她搬去了别院,后来爹说一家人闹成这样会让外人看笑话,又把他们劝了回去。

    她肯乖乖回家,便是因为四哥在送她秋千架时曾说过再忍忍,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离开姚家。

    多少年了,姚荡几乎以为那不过是句戏言,就好比那些艳本里头说的警句一样,男人口中的“总有一天”便是永远无法到来的那一天。可现在,他突然提起她不愿多想的往事,是不是只有一种可能……

    “你要带我走?离开琉阳?”

    “带你去一个你一直很想去的地方,有你娘味道的地方。”

    “可是……”听起来是很诱惑没错,但是为什么活像是趁着三更半夜商讨私奔事宜?何况,她是想离开姚家没错,也的确是想去家乡看看,可是没必要走得那么彻底吧。不是都说落叶归根吗?总还是要回来呀。

    万一……万一兔相公旧病复发了怎么办?会被活活饿死的。

    “不舍得了?”他几乎很快就看穿了她的犹豫。

    姚荡不好奇他的一语中的,对于被说中了的心事,她也没敢再继续避讳下去,或许说穿了能阻止他之前超乎兄妹的暧昧,“他跟我一样,甚至比我还惨,没爹疼没娘爱,还要陷在皇家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的旋涡里,很容易会被欺负。身子又不好,搞不好最后被害得死于非命都有可能。”

    “姚荡,我是允许你照顾他,但没允许你服侍他,你懂吗?”他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想太多了,以苏步钦忍辱负重多年的能耐,说不定有一天,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旁人说再多也比不上主观的执念。

    “有什么区别?”

    他侧过身,脸色凝重,打算义正词严解释给她听这两者的重大区别。

    然而,当一抹阴森白影不期然地闯入他的余光后,他立刻收了声。

    苏步钦?对,就是苏步钦!姚寅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区别在于……”他转过头,试图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被打扰到,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话题。然而,当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姚寅按捺不住了,“八皇子!你在做什么?!”

    夜色浓重,他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来姚荡的院子里……解裤头?!

    “内急。”面对姚寅近乎咆哮的询问,他回得若无其事,声音平静如水。

    “内急?你怎么又内急!”为什么是“又”?因为用膳时苏步钦已经内急了无数次,借口走不动路,需要姚荡搀扶。无奈,姚荡还就吃装可怜这一套。好不容易用完膳了,他还内急上瘾了?

    “唉,我也很无奈,四爷没有这种体会,不明白的,药喝多了就是这样。”苏步钦端着一脸的委屈、自卑,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恸,各种情绪交织在眼底,酝酿出了楚楚可怜的色彩,不偏不倚地投向姚荡,“姚姑娘照顾了我那么久,她懂的。”

    “嗯嗯,药喝多了是这样是这样……”那道眼神激发了她潜在的母性,忙不迭地跟着附和。

    “不准点头!他肾亏尿频,你也跟着脑子瘫痪?”姚寅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这种蹩脚借口,白痴才信,偏偏他身边就是不缺白痴,“八皇子内急爱跑到姚荡院子里来发泄?”

    “哦,习惯了,不信你问姚姑娘。”

    “是是是,他习惯了……习惯了……”就是姚荡再后知后觉,也感觉到了夹在这两人中间的无力感。

    明显透着偏袒的态度,让姚寅不爽地眯起眸子,他可以假装不在意她的偏心,但没办法纵容这种随时会擦枪走火的习惯,“你就让他培养出这种没品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八皇子单纯,万一往后他上街,一见到姑娘就拉袍子解裤头怎么办?哎,秋千妹,听四哥一句话,你不能这样纵容他,这是误人子弟。”

    “对对对,你不可以这样啦,什么烂习惯,那种……那种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看……”

    “是吗?那该给谁看?”他弯起嘴角,眨着眼,摆出虚心求教的神态。

    “当然是留给你未来娘子看。”笨蛋,这还用问?

    闻言,他侧过头,像在思忖些什么,神情看似很凝重,“你直说留给你看就行了。”

    姚荡的直觉反应是倒抽凉气,在还没理清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时,至少给出了女人最直观的反应惊讶,回不上话,只能瞪大眼呆滞地看着他。

    “苏步钦!”倒是姚寅,嗅觉和感官都要比姚荡敏锐得多,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低吼,严正提醒着苏步钦别把他当摆设。

    “嗯?突然直呼名字,算是承认了我的身份吗,大、舅、子?”他加深颊边笑意,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看起来,你是很想看看我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姚寅站起身,比肩直视着眼前的苏步钦,黝黑瞳孔中迸射出的光芒仿佛在说:别逼我立刻把姚荡给吞了。

    这清楚明白的潜台词,恐怕除了姚荡,人人都能看明白。苏步钦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唇,颇具挑衅意味地轻笑出声,凑上前,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音调在他耳边低语,“你有的,我也有;你会做的事,我也会做。倒是,你觉得她更能接受谁?”

    她更能接受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即使不论姚荡对苏步钦究竟是同情还是喜欢,姚寅都清楚地知道不可能以哥哥的身份去占据她身边男人的位置。

    “哎呀!那么晚了呀。四哥,你累了一天了,还是早点去睡吧。”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人提醒后,最有发言权的当事人又突然出声捅他一刀,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忽然唤他一声“四哥”!

    姚荡不知道这话会具有杀伤力,她只是感觉到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想为难,更不想看他们吵起来,所以胡言乱语地打下圆场罢了。

    尽管不悦,可姚寅还不至于冲动到在姚荡面前与他闹开,便索性顺着她的话点了下头。

    “那你明儿早膳想吃什么?我先给你去准备食材,我现在煮的东西比以前好吃多了。”说着说着,她忘了初衷,得瑟了起来。

    讨巧卖乖的模样,多少让姚寅消了些气,也笃定了些,“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好哦,你比这只兔子好弄多了,他可挑了,我还是比较习惯服侍你。”

    一句无心的感叹,让姚寅整颗心被暖意包裹住。她也许并不懂照顾和服侍之间的差别,但越是不经意,越是能撩拨人心。他被这话震得酥麻,恍惚地傻站着,脚下像生了根般。

    那头,苏步钦扯了扯姚荡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嗫嚅道:“我还没喝药。”

    “啊?那去喝呀。”

    “没人端给我,你忘了我的屋子别人是不能进的吗?”

    “……那走啦走啦,我刚好要去膳房。”那道哀怨的眼神,害她不自觉地泛起愧疚,活像她是只顾着陪四哥,彻底忘了他的存在般。

    “好。”

    “对了,你不是内急吗?”

    “缩回去了。”

    “……”这也可以?!

    等到姚寅回过神时,院子里已经悄无声息,他没有觉悟到那丝悄然靠近的危机感,仍在品味方才的甜蜜。

    事实上,姚荡也的确没有让他太担心的必要,她还不至于被苏步钦的冲动之言冲昏头脑。那一丝尚存的理智告诉她,即便是开诚布公后的感情,都还有着无数不确定因素,何况,她和苏步钦之间,只是他偶尔一句戏言般的“大舅子”。

    如同太子曾说过的那样,男人会抢会有占有欲,并不代表就是喜欢。

    她看得出,苏步钦只是喜欢挑衅她四哥,可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画面。亲眼看着他一口气把药灌下后,她才嘟着嘴,咕哝着:“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是我哥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你做什么老爱气他,知不知道我夹在中间会很为难啊!”

    “刚才?什么话?”他视线落下,恍惚地望着面前那只空荡荡的药碗发呆,没兴趣去听她描述有多在意那位哥哥,反而故意装傻,逗着她,想看到她因为他而脸红不自在的模样。

    姚荡没有让他失望,当真红了脸,支吾了许久,才挤出话,“就是……就是那个什么留给我看啊,大舅子啊……之类的……”

    “别装傻,听不出我在提亲吗?”他拉回眼神,直视着她。这坦率来得有些突然,但既然他把话说开了,就不准备让她继续逃避。

    “提、提亲?为什么?!”今年到底是什么年?她的桃花是不是也开得太红火了?

    “因为你想走。”

    “你偷听我和四哥聊天!”

    “我没偷听,都说了是内急。”他别过头,打死不承认自己会做那种没品的事。

    “等一下……就这样?就因为我想走,所以你才提亲?”她皱着眉,神情纠结地看他点头,忍不住吼道,“这什么狗屁逻辑啊!你就没个听起来像样点的理由吗?因为内急,所以顺便跑来提亲,已经很奇怪了,你你你、你还不带说点好听的!”

    就算不是“我爱你”,起码也得有句“我不想你走”,她才能考虑考虑吧。

    “很奇怪吗?是你自己说要罩我,不嫌弃我,照顾我,结果因为你四哥一句话,就动了抛下我离开琉阳的念头,那之前只是心情好耍着我玩?”

    “不是不是……”生怕他误会,她迫不及待地想解释清楚,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般,“你搞什么啊!神经病!这样的话,你还不如滚去娶个奶妈!”

    “不一样,你会和奶妈舌头碰舌头吗?”

    砰。

    姚荡自认虽然暴力,但也从不滥杀无辜,尤其一直觉得苏步钦是需要被保护的。她没料到,有一天会被他气到随手抄起锅子就往他头上砸,砸完还丝毫不带道歉和悔悟地离开。

    是把她当什么了?会罩他、不嫌弃他、照顾他、又刚巧可以让他亲亲的东西?既免费又不需要悉心呵护,如果放走了还得重新去找个,很浪费力气,所以才尝试着要留住。过分!她不是没血没肉没期盼的,也会有想要的生活,想去的地方;她更不是不求回报一味付出的,没有等同回报的浇灌,凭什么指望她一相情愿照顾到底,又没工钱拿,当她冤大头啊!

    又旦近乎不敢相信地瞪看着眼前的苏步钦,目光划过他绑在头上的绷带,出于护主心态,他应该表示同情和愤慨。然而,当听完事发原因后,他的同情心全都奉献给了十三荡,对于自家爷,他只能发出怪叫,“您真的就这样跟她说?!!”

    倚靠在马车上的苏步钦斜了斜眸子,默不作声,只是神情间清楚地写着“不然呢”。

    “别说是十三荡了,就算是我都不会甩你!”他没想过自家主子会那么笨,哄不来女人也就算了,情敌都已经登堂入室了,他竟然还主动帮人家制造机会。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这哪是提亲,简直是骂人廉价……”

    “我是说我不可能跟你提亲。”苏步钦放松身子,冷着声补充道。

    “……”噎得又旦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缓过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没人这样追女人的。”

    “那要怎样?”总算是有句话,让始终爱理不理的苏步钦分出些神。他没试过追女人,是以往的生活给不了他这种闲情雅致。他甚至没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对姚荡的感觉又能不能称之为喜欢。

    之所以提亲,不可否认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因为听闻姚寅要带她走,而她没有拒绝,甚至犹豫着想要答应。他不懂该怎么去留住一个想要留住的女人,过往的经历,是他连自己的去留都决定不了,现今,他能想到的只有娶她绑住她。这念头,是来不及过滤就脱口而出的,挣开了他向来隐忍的性子。

    “大概……可能就是想要说什么就说出来,想要做什么就赶紧做。你看那个姚四爷,十三荡是他亲妹妹,他都表现得那么不避讳,谁都看得出他对十三荡有非分之想,你含蓄什么?”

    “呵,我倒宁愿可以是兄妹,偏偏她姓姚。”兄妹,可以有谁都替代不了的地位,有共同的回忆,有朝夕相伴的守候。他可以陪着她一起长大,像她四哥那样庇护她,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地让她养成依赖的习惯。

    可惜,这些筹码他全都没有,甚至还有无数障碍横亘在他们之间。

    “爷,您这回是认真了?”苏步钦一句若有似无的感叹,让又旦不禁一阵心惊。原以为打打闹闹玩玩而已的戏码,似乎已经演变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忍不住又唠叨起来,“您别怪我又唆,九爷最近寄回来的信里,提及十三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可见,他对十三荡并非是毫无感情的,您……还是收敛些吧。女人多得是,何必非要这一个……”

    话还没讲完,苏步钦一道横视扫过去,堵住了他的话尾。这些都是事实,可他不想听,甚至带着一丝侥幸,“这种事不是讲究两情相悦的吗?姚荡如果不爱九弟,那也勉强不来。”

    “可如果她爱呢?”

    “时辰差不多了,再不去学府就晚了,去催下姚荡。”他又一次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结束了方才的话题。

    又旦识相地应声,打算转身回府去催,就瞧见姚荡跌跌撞撞的身影从里头奔了出来。

    要不是一旁的侍卫身手敏捷地扶住,她险些就被门槛给绊倒。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让她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似乎还嫌自己不够狼狈,嘴里还不停地忙着,边咬包子边骂:“天杀的,昨儿怎么都没人提醒我假期结束了,今天得回学府了,害得姑奶奶手忙脚乱的,不贴心,都不贴心……旦旦!你干吗愣在那不动,瞎了啊,赶紧来帮我提东西!”

    又旦想回嘴,他的主子只有一个,全然没必要对十三荡言听计从。

    可结果他还是在苏步钦一道轻柔的瞪视下,认命地跑上前接应。尽管如此,总能发表下意见吧,“这都是些什么?又不是第一天去学府,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这个是早膳,这个是午膳,拿给那个人去。哦,还有,这个是药……告诉他,该吃的吃光,该喝的喝光。”边交代,姚荡边弓着身往马车里钻,故意像是没瞧见对面坐着的男人。

    被夹在中间的又旦只好摇头,多此一举地把那堆东西递给苏步钦。

    本以为自家爷至少不会那么无聊,结果,他竟飘来一句,“告诉她,我吃不下。”

    “姚姑娘,爷说他吃不下。”

    姚荡倨傲地仰着下颚,回道:“跟他说,吃不下会饿死,饿死了找奶妈陪葬去。”

    “爷,她说饿死了得找奶妈陪葬……”又旦再次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怨气冲天的目光看向苏步钦。

    “要陪也是她陪,明儿我就去选址定个合葬墓,让她别急。”

    “姚姑娘……”

    “娘的,听见了,传什么传,你当我聋的啊!”她气呼呼地打断正要转话的又旦,从大大的随身包里掏出个小锅,敲了敲,“苏步钦!我有带凶器,在我不想跟你讲话前,你最好闭嘴,不然继续砸你,砸晕你!”

    甚是无辜的又旦指了指那口看似迷你的锅,又看向苏步钦,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跑去驾车前,还用口型丢下句警告,“那锅我摸过,很结实,您闭嘴吧。”

    苏步钦当真没有再做声,不是畏惧那口锅,只是意识到昨儿的话当真把她惹恼了。女人需要哄,这他懂;可是该怎么哄,书上没教过!

    来了学府后,姚荡竟有种再次踏入红尘的无力感,兴许是先前那些时日过得太无忧无虑,她第一次感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看似堆着友善笑脸的人。

    从旁人讨好的话语中,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今非昔比了。

    琉阳城人人都知道她立了功,把八皇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龙心大悦,也使得姚家再次成为圣驾面前的红人,皇上一赏再赏,惹来了不少非议。

    据说,如果她爹去其他县,当地县令得举三条欢迎横幅才能写满他现在的官职。领侍卫内大臣啊,步军统领啊,兼管吏部兵部啊……好多,可拽了。

    反倒是身为当事人,姚荡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些信息。尽管一直都知道皇上对兔相公充满了愧疚,可她没料到这愧疚竟然会氤氲成如此浩大的皇恩。也许,对姚家来说这真的是皇恩,只是这些看似和她捆绑在一起的荣耀,让她觉得讽刺。

    就好像……

    “现在看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那只死兔子的价值,算计好了能从他身上捞到些什么好处,从头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吧?”冷淑雨忽然走到她面前,把她心里想着的那些话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没错,姚荡知道,一定有很多人都在这么想,可她不想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和任何人撕破脸,“淑雨,胡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你还真谦虚呢。那你倒是说说,太子,苏步钦,哪一个不是你从我手上抢过去的?还真是低估你的手段了,让男人看得着吃不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这么被人围着抢的感觉很享受吧?又能顺便替姚家抢功劳,让爹对你另眼相看,摆脱掉庶出的阴影。十三荡,你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妙。”

    “你凭什么就认定我没拒绝过?我跟太子什么关系都没有,连朋友都算不上!”姚荡自认始终很把淑雨当朋友,甚至宁愿装傻也要保住这份旁人看来可笑的友情。凭什么到最后,被退婚都要怪到她身上?

    “那死兔子呢?”

    “他又不是你的。”她嘟嘴,咕哝着。

    “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我的?”淑雨略微提高了嗓音,咄咄逼人的姿态,“谁不知道我和他只差一步就要订婚了!”

    “可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答应,也没说过喜欢你啊……”

    “如果他说过呢?”

    “……”一句反问,让姚荡瞬间闭嘴。

    的确,她没有底气去替苏步钦表态爱或不爱。也许,他真的说过呢?他们之前走得那么近。

    “我从未因为你是庶出而瞧不起你,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你跟你娘一样,抢了人家的男人,还要摆姿态。”

    啪。

    连姚荡自己都没想过,她会对淑雨动手。

    百姓都说她恃强凌弱,为非作歹,可至少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比谁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事情不到说穿的那一天,她宁愿保持鸵鸟姿态。然而,她受不了那么如履薄冰去对待的人,却可以毫无顾忌地扯开她的伤口。

    这一巴掌,不仅让淑雨闭了嘴,就连整个吵闹的课堂,都顿时静了下来。

    姚荡呼吸有些急促地瞪着面前的淑雨,片刻后,才开口,“不要以为你姓冷,全天下就只有你最清高冷傲!不要以为你叫淑雨,全天下就只有你最贤良淑德!你稀罕,你去找他啊!去啊去啊,找我有个屁用。他要是真说过爱你,那最好,麻烦你把他给拴紧了,别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这是苏步钦闻讯赶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麻烦你把他拴紧了,别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他被震惊了,分不清这是她的气话还是肺腑之言。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只是种打扰?

    然而,容不得他去思忖太久,在淑雨反应过来,举手想要把那一巴掌奉还回去的时候,苏步钦不得不立刻回神,上前拉住她的手。

    淑雨不甘地转过头瞪向来人,扫了眼被他钳制住的手,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就不信他可以绝情到一寸面子都不留给她,“放手!”

    “放手可以。不过冷姑娘,动手之前,先搞清楚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你……”她不敢置信,连舌头都打了结。何止是面子,他连里子都不愿给她留。

    “没错,是我。”他眨了眨眼,竟然还有心情佯装出羞赧的姿态认下这身份。

    “苏步钦!是她先动手的!”

    “我看到了。”看到是一回事,但显然他不是什么帮理不帮亲的君子,“我说过,我没什么优点,就是爱护短。”

    “你那么护着她有什么用?期待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吗?得了吧,我比你更了解她!当初苏步高比你更护她,结果呢,人才走,她就傍起新的护身符了!”

    “你个死女人!关步步高什么事!要不是你爹提议送他去,他会走吗?!”原本已静下心打算保持沉默的姚荡,又一次被这句话给激怒了,“苏步钦,你走开,让我去拿锅子,要不然我连你一起砸……放手,放手!你要带我去哪?”

    苏步钦没再给她继续留在课堂撒泼闹下去的机会,直接动手把姚荡揪了出去。动作是近乎粗暴的,他能耐住性子不管她的话有多伤人都坚持站在她身边,已经够反常了,没理由要求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懂得温柔体贴。

    手肘被抓得开始泛红,姚荡耍赖般地紧抓住一旁的廊柱,死都不愿再被他拖着走。

    “放开。”他半眯着眸子,沉着声命令。

    “不放!”换来的是她理直气壮的反驳。

    “你想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算账?”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才不怕人看。”

    那很好,他也迫不及待想向群众昭告所有权。

    苏步钦没再说话,抓着她的手心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入怀中,垂眸看了眼怀里那张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甘的脸。他松开手,转而双臂撑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将她困死在他的气息里,低下头,带着惩罚和负气的意味,轻咬了下她的唇。

    很快,这不痛不痒的啃咬被加深,他伸手掐住她的下颚,逼她不得不张嘴让他的舌尖蹿入。他闭上眼,品着她唇间只属于彼此的气息,才稍稍觉得安心。没有太子,没有苏步高,更没有她的四哥……他要她脑中只汲取他的味道。

    “你……你、你……”这一次,她压根儿没有抗争的机会,就被那股近乎疯狂的气息吞噬。

    姚荡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却能由他炙热的舌尖感觉到一丝心痛,是那丝味道,让她忘了去躲避。

    “刚才只是气话吧?”最终,是苏步钦的理智自动觉醒,喊停了这个很容易让事态转变成少儿不宜的吻。

    “什么?”显然还沉浸在那片激情中的姚荡,彻底蒙了。

    “不用管什么,只要回答是。”本想把话问明白,却发现患得患失让他连这份勇气都提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也跟着被抽痛,最终说出口的话是被蛮不讲理包裹住的害怕。

    “……是。”云里雾里、莫名其妙,齐齐朝着她压下,她的思维跟不上节奏的转变,只是傻乎乎地跟着回答。

    原来人是可以那么容易满足的,他不着痕迹地吁出一口气,嘴角渐渐上扬,“那就好,没事了。”

    嗯,没事了。看他松开禁锢,她也跟着松了口气。等一下……凭什么无端把她按在这儿强吻,吻完还能若无其事说一句“没事了”!姚荡回过神,用力推开他,“你做什么又亲我?”

    “突然很想亲。鱼丸吃腻了,现在比较爱吃你那张嘴。”

    “……”这是什么烂借口!又烂又让人无从反驳。姚荡心有不甘地咬着唇,比起方才放低了姿态,也放轻了嗓音,“那你吃不下淑雨做的饭菜时,有没有试着吃她的嘴?”

    “看起来就没胃口的东西,谁会去尝试。”

    “那你有没有跟她说过喜欢她?”

    “你觉得呢?”

    “我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啦……”

    “没有。”

    那有没有做过什么容易让人家误会成喜欢的事?

    姚荡终究还是吞下了这个问题,没敢继续刨根问底下去。如果有,她该怎么定位这个男人?该怎么把明显在一点点沦陷的心拉回来?她也想要理智一些,可惜心早就不争气地在被他一次次吻过后弃械投降了。

    “姚荡。”

    他粗哑着的声音很性感,从喉间挤出的压抑调调很撩人,一声寻常至极的“姚荡”带出了阵阵酥麻感,轻易把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哼应声,仰起头,“嗯?”

    苏步钦嘴角动了动,眼瞳捕捉到的那张脸有让人很想咬一下的**,酡红未散的脸颊配上那双还透着些许迷离的眼,无辜地冲着他笑,惹得他胸间灼热,喉头轻颤,“我……”

    旦旦说:想要说什么就说出来,想要做什么就赶紧做。

    这是苏步钦唯一接到过的指点,他毫无怀疑,严格执行。想做的做了,想说的……词儿卡在齿关,正要飘出时,身后却传来了道不太和谐的轻咳声,让神经彻底紧绷的他立刻紧张兮兮地转过身。

    “咳……咳!”卫夫人本是想尽量含蓄些打断他们,没料到苏步钦会有那么大反应,对上他的视线后,她当真被口水呛到,咳嗽了声。

    “你在这做什么?”不同于以往对她的毕恭毕敬,很显然,这一次的打断足以惹恼苏步钦。

    “亲好了吗?八皇子,我不得不提醒您一下,这儿是学府,可不是钦云府后院。”很快,卫夫人就拾回冷静,用刻板到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

    “我问你在这做什么?”他不再维持好脾气的逆来顺受,有哪个正常男人可以容忍这难得的甜蜜气氛被破坏殆尽?尤其感觉到面前的女人羞红着脸,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甚至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他愈发装不出好说话的模样。

    以往的经验让卫夫人知道,还是不要太挑战他的底线为妙。她没好气地别过头,斜睨着苏步钦,冷声道:“四爷来接姚荡,替她请了假,说是有事。”

    “没空,姚荡很忙……”

    “我不忙我不忙!这就可以收拾东西走,卫夫人,转告我四哥等我,我马上就好。”仅仅是“请假”这两个字,就让姚荡的双眸瞬间放光。她大声表态,掐断了苏步钦自作主张的拒绝。

    “回来!我还有话没说完!”他伸手,却抓了个空,指尖的失落感聚拢在他的眉端。

    姚荡脚步顿了顿,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看了眼卫夫人,才低声咕哝,“又不是见不到,晚上再说也行呀。我不想再进去了,我怕……”

    她怕等太久,这“假期”就失效了。并不是想躲苏步钦,而是她处理不来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很难想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淑雨闹开后,该怎么回去面对。

    “我陪你走。”尽管那话讲得含糊不清,好在苏步钦总算还是会意了。想到方才的画面,再进去,的确尴尬。

    “你不行。”无奈,卫夫人又一次不识相地出声,“你师父一会儿要来,说是想见你。”

    一堆不爽积在了苏步钦的喉间,他甚至差一点想飙脏话,可最终在听完卫夫人的解释后不得不全数压下。

    “等我……”他苦笑着看向姚荡,想说些什么,可话才起了个头,就被他自己吞下。

    等我回来陪你用晚膳。不过是句很简单的话,他不敢讲,只因为曾经讲过,可是那一晚,她未留只字片语就跟着姚寅走了。

    “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膳,这次天塌了都等你,真的!”似乎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当真会有灵犀,看他欲言又止,她依稀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尽管或许没能猜对,姚荡还是郑重其事地许诺。

    他点头,笑容一直刻入了眼瞳深处。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难以形容,只觉得心又刺又酸,梗着,却不难受。

第十四章 够用来爱我了

    从山脚下看,通往山顶学府的那条阶梯很长,看不见尽头,民间有人把它形容为天阶。

    姚寅微仰着头,出神地看着天阶,过分耀眼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仍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抹银红色的身影,蹦蹦跳跳的,连走个楼梯都不安分,非爱两阶两阶地跨,随意垂在肩侧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晃着,她玩得很认真,连头都不抬,只顾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那种俏皮里又透着几分妩媚的感觉有些冲突,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靠近,定格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姚寅才回过神。

    “看什么呀,看得那么出神?”姚荡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呵……”他轻笑,没急着让她上马车,忽然把手伸出车窗,指尖穿过她的发,落在她的后脑勺,一用力,就将她拉近。近得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睫毛轻划过他的脸颊,他恶作剧般地张嘴,用力咬了下她那张脂粉未施的脸颊。

    “啊!啊,很痛耶!”这完全不是逗着玩的咬,而是活像跟她有仇般,姚荡挥舞着手怪叫,好在力道虽猛,持续时间并不长。她气呼呼地鼓起腮,看面前的四哥笑得格外餍足,“讨厌,你多大了,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恶趣味。”

    “哪有你恶趣味,喜欢盯着人家的臀咬。”

    “因为咬那边最痛啊!”她回得理直气壮,要咬人当然得挑最痛的部位下嘴。很快,听到前头驾车的随从抑制不出地喷笑,她才意识到太旁若无人了,“四哥!你很过分哎!做什么把人家六七岁的事拿出来说啊!”

    “好了,不闹你了,上车。”因为六七岁的时候她最乖,只知道天天抓着他的衣袖,死掰都掰不开。哪像现在,大了,眼睛里能容下的人也远不止他一个了。

    姚荡听话地绕到车门前,边往里钻边问道:“要去哪?”

    “陪我巡视商铺。”

    “啊?为什么?”她从来只知道自家四哥是个商贾,其他信息,他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以至于她逐渐也养成了不多问的习惯,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甚至直接带着她一起巡视。会不会很拽?老板的妹妹耶!

    “因为有些老掌柜太关心我的私事了,说我该娶妻了,所以……”他突然一顿,看向窗外。

    半晌,都没再有动静。还是姚荡先沉不住气,“所以什么?”

    “所以有必要把老板娘带去给他们看看。”

    所以有必要把老板娘带去给他们看看。

    姚荡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一种很无聊偏偏他从小到大特别爱开的玩笑。以至于,她自以为配合地一笑而过,并未太当回事。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开玩笑是不需要那么大排场的。

    她端着老板妹妹的身份,跳下马车,大摇大摆地尾随四哥跨进面前那间充满书卷气的铺子,享受到的却是地地道道老板娘的待遇。

    一路夹道被人奉迎进铺子,为了她的造访,掌柜还特意赶走了客人,门边儿挂上了“当家有喜,歇业半天”的招牌。

    丫鬟把她扶到了主位边,殷勤地摇着扇子替她祛暑。

    掌柜屈尊亲自跑来伺候,唠唠叨叨得生怕把她给怠慢了。

    “十三小姐,听四爷说你最爱吃丰裕楼的点心,我特地让人去买来的,趁热吃。”

    “好……”她是爱吃丰裕楼的点心没错,但并不喜欢被十几个人伺候着用。

    “十三小姐,喝点冰镇酸梅汤消暑,四爷说您爱吃酸的。这是我夫人特地为您调制的,加了不少山楂,味道更酸些,还有薄荷叶,比外头买来的清甜。”

    “谢、谢谢。”在四哥手下做事真累,不仅要把铺子打理好,还得动用家眷伺候主子的妹妹。

    “十三小姐,要不要带您参观下铺子?看上什么您说,我找人替您包起来。”

    “……”不用了吧!一家**文房四宝的铺子,她能看上什么?完全和她的气质不搭啊!

    姚寅一眼便看懂了她那一脸纠结的表情用意何在,忍不住出声,“不用了,这些东西她不会爱的,你就算给她一方镇店砚台,她也会用来垫桌子。”

    “拜托,谁要用那么厚的东西垫桌子啊?”

    她很卖面子地用反驳间接证明了姚寅对她的了解。一旁伺候的老掌柜紧抿着唇,生怕稍稍动一下,就会有笑声溢出。尽管已经忍得很辛苦了,不安分的笑依旧从鼻间冒了出来,招来四爷漫不经心的瞪视后,他赶紧没话找话地为自己圆场,“我、我我没有嘲笑十三小姐。我一直很景仰十三小姐,见过她的墨宝后,我深信十三小姐的涵养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墨宝?”虽然她也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很有涵养的,但完全不记得有流传于世的墨宝。

    “十三小姐不知道?四爷手下每个掌柜天天都是对着您的墨宝干活呢。”说着,他身子挪了挪,眼神状似不经意地瞥向身后那堵墙,又拿捏得当地及时收了回来,偷睨身旁脸颊微红神情极不自在的四爷。

    噗!看清墙上那幅大作后,姚荡控制不住地将口中的酸梅汤喷了出来。见状,候在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帮忙拾掇,她任由着别人忙碌,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眼里尽是愕然,“四哥……难道你一天到晚逼着我写‘寅’字,就是为了挂到铺子里证明这家店是你开的?你如果想要我帮你设计招幌,明说呀,我就可以把字涂得更漂亮些了嘛。”

    “是吗?那回去继续涂。”他不停地呷着茶,用来掩饰尴尬。

    “不要了吧,很久没涂了,一定很丑。”她渐渐看懂了他的局促是缘何而来,只是还在天真地以为装傻能把一切都糊弄过去。

    “十三小姐,您就算涂只王八出来,四爷也会当宝。”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调侃,却让姚荡唇边笑容一僵。她没有演戏的天分,很难继续假装不懂掌柜话中的弦外之音。不安舔唇的动作将她彻底出卖,她不敢去看四哥的表情,干笑着想将一切粉饰过去,“呵、呵呵,这就跟子不嫌母丑一个道理啦,哥哥当然疼妹妹,哪有嫌弃自家妹妹的道理……”

    “不是每个妹妹我都会那么宠,我没那么博爱。”语无伦次又欲盖弥彰的话语,被姚寅一句话,轻飘飘地打断。

    辛苦圆场,结果仍是不抵用,姚荡沮丧地扁了扁唇,硬着头皮继续装傻,“我知道你是对我特别好啦,那就像一个窝里生出来的,爹娘也都会比较偏心其中某一个嘛……”

    “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偏心你。”

    “咦?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上他的视线后,又匆忙低头避开,回过了味来。扫了眼周遭那一群陌生人,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竟然会蠢到往自己拼命想逃避的问题里跳,“那个……你不用回答我。不是说要我陪你巡视商铺吗,不要一直坐在这边啦,巡视不是都应该走来走去的……”

    “因为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妹妹,而是我想要的女人。”

    “都说了让你不用回答我!”她拼命岔开话题,极力不让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摊放在台面上,可他却无视她的苦心,旁若无人地捅破那层窗户纸。

    懂不懂什么叫隔墙有耳?就算这里全是他的人,这种事也有可能会被渲染一番传出去。又懂不懂什么叫人言可畏?就算他们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做过,仅仅是一条有悖伦常的罪,或许也能压垮他在琉阳城里的英名。

    这样坦率,以后大家都还要不要做人啊!

    “你如果还要继续装傻,我不介意以后每天都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他用一种格外坦荡的眼神紧紧锁住她,思及她的顾虑后,挥手遣退了屋子里的所有人。

    看着掌柜识相地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出,姚荡松了口气,可仍旧觉得他那股视线烧得她脸颊灼热、手心冰凉。一遍遍的深呼吸后,她才有勇气抬头,正视起这个话题,“不要再讲这种话了好不好?我们是兄妹,这么多年你对我来说……就一直是哥哥啊。”

    “如果不是呢?如果我们不是兄妹,你会不会爱上我?”

    “这种如果不可能存在。琉阳城里,谁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又怎样?你也看到了,即便我在那些人面前说爱你,他们也不觉得惊讶,男欢女爱,原本就是寻常事,为什么我们不行?这本来就是我们之间的事,和琉阳百姓无关。”

    经由他的提醒,姚荡才察觉到,掌柜也好,丫鬟也好,真的全无惊愕之情,仿佛所有人都早看明白了四哥的心意,只有她还在为极力粉饰出来的太平沾沾自喜。他不怕接踵而来的流言飞语,她自然也不会怕。但问题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议论就能爱?

    她的沉默,让他领悟到,也许该换种方式,别再像上回一样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想着,他变换了口吻,循循善诱地逼出她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待在我身边开心吗?”

    “……嗯。”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你心里,有比四哥更重要的人吗?”

    她想了想,摇头。有片刻,脑中浮现出苏步钦的模样,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是那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但至少眼下还不是。

    “有没有想过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当然会想,有谁会希望离开亲人无依无靠啊,就算是嫁出去了,也要有个娘家。

    “那就够了。”可姚寅的想法显然和她不同,亲情抑或是爱情,他觉得没有必要去区分。

    “够?够什么?”

    “够用来爱我了。”

    “四哥……”她近乎无力地低唤,绕了那么大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所关心的似乎与她所介怀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姚荡只好不气馁,坚持把话说穿,“你这样跟掩耳盗铃有什么不同?就算那些路人甲不议论,也不代表我们就不是兄妹。”

    “我们的确不是。”

    几缕暮色从门边射进屋内,昏黄色调下,男人举止优雅地交叠着双腿靠坐在厅堂主座上,神态慵懒地支着头,修长指尖搭在颊边轮廓上,把本就精致的脸庞弧度衬托得愈加诱人,带着几分迷离气息的眼瞳落在他手边的案上,那种聚精会神的目光,让人着实好奇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会发现案上摆放着的不是茶盏,远远看来,有些模糊,似乎是尊……泥娃娃?!

    “咳咳!”这是又旦跨进钦云府绕开照壁,视线直对上厅堂后,率先钻入他眼帘的一幅画面。

    总的来说爷的模样看起来很俊逸,可案上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地胸口一闷,咳出了声。

    “回来了?”听闻到咳嗽声后,苏步钦总算舍得移开视线,扫了眼甫进门的又旦。

    “嗯。”他应得心不在焉,脚步不断挨近,试图瞧见那尊怪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料还没看出什么眉目,苏步钦的声音又一次飘来,“旦旦,这是什么?”

    “哈?”这是他该问的问题吧?收敛起错愕,他凑上前,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那东西巴掌般大小,脸儿圆圆的,有两只很招摇的长耳朵,耳上还描绘着精致的纹路,裹着喜红色的袍子,一派福相。很快,又旦就有了答案,满是不屑地移开了目光,“是兔爷呀。快中秋了,百姓用来祭月的,十三荡买的?”

    他很确信只有十三荡才会买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家爷不信这类怪力乱神,何况自小在均国长大的他,更是不懂玄国的中秋风俗。

    “我买的。”

    偏偏苏步钦脱口而出的答案,再次掀起了他的诧异,“啊?您买的?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它给请回来?爷!您……您该不会是脾胃没病了,病到脑子里了吧?”

    “听路人说是给家里那口子买的,所以我也买了。”他眨着眼,缓缓道明原因。没人知道,在听闻那位路人口中飘出“家里那口子”时,他想到了姚荡,心尖儿不自觉地悸动,鬼使神差地掏了银子抱了尊回来。

    他甚至没有问这东西有什么用,还觉得那三瓣嘴儿怪惹人嫌的,买它,仅仅因为它长得像兔子,而她叫他兔相公。

    “您不是吧?中秋祭月这种事,都是女人做的,人家家里有那口子,您又没有,买来摆着看?”

    “有姚荡。”他歪过头,笑得很满足。

    却招来又旦没好气地斜睨外加一盆当头浇下的凉水,“得了吧,瞧她那样也不像会尊重传统乖乖祭月的人,她哪会稀罕这个呀,您要哄她开心,还不如给她点银子让她去赌坊。”

    “我没银子。”他想也没想就回道。出银子让她去赌?他可以是兔爷,但不是财神爷。

    “您也知道您没银子呀,那还乱买东西!您都把领来的俸银全给她了,剩下那点零花还要给她买东西,您是自己没嘴吃还是自己没身子穿衣裳?真是的,穿来穿去就那几套,还全都一个色一个款的,哪有皇子像您这样节衣缩食追女人的。”

    “我不缺什么,她比较爱打扮。”他不需要天天扮成孔雀去街边招人爱,穿什么目的还不都是把自己包住就好。

    “您是不缺,那九皇子如果缺了呢?”又旦边怪声怪调地冷哼着,边从手上那只装满各种杂物的包袱里掏出三个竹筒,递给苏步钦,“喏,我刚去了趟赌坊,有九爷的信,大概又是缺了什么吧。”

    趁着苏步钦拆开竹筒拼凑那些被故意打乱的竹简时,又旦自顾自地把一肚子不满倒了出来,“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做质子的,怎么生活就差那么多?想当年,您天天活得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哪像九爷,吃好的穿暖的,还有人全年无休地保护着伺候着,蚊子都近不了身。这质子当得真逍遥啊……爷,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那么难看?信里头说什么了?”

    又旦正念着,一抬眸便对上了苏步钦略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

    满是担忧的叫唤并未引来他的注视,又旦愈发觉得不对劲,提高了嗓音,“爷!”

    “嗯?”终于,他抬起头,淡淡地扫了眼又旦,随手点燃一旁的火盆子,将那些写着娟秀字迹的竹简一并丢了进去。那头,竹简烧得噼啪作响,逐渐化作灰烬;这头,苏步钦抬手轻抚着眉心,试图将眉端褶皱抚去,“没什么,报下平安而已。”

    平安?不用报都知道九皇子哪还有可能出事,爷的反应……更像是他自己有事。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旦坚持不懈地追问,“只是报平安吗?就没说其他事?”

    “姚寅年初去过均国。”深知瞒不过旦旦,他随口提了些。

    “年初?十三荡刚来学府那会儿?难怪突然走得那么急,原来又去均国了,这回去做什么?”

    “我若是什么事都知道,要你们有何用?”他回过神,眸间一反常态地覆上了一层凉意。

    “我这就去找人查。”

    “等一下。”苏步钦微点了下头,揉着眉心的动作停了,叫住他,片刻后才继续,“如果一个男人,即使远在异国他乡,都格外留意某个女人的动静,这代表什么?”

    “还能代表什么,他很爱她呗。”又旦就是这么率性理解的,不相干的人,谁会花心思去关心。

    “爱?有多爱?”

    “很爱很爱吧,不管去了哪,心里都会记挂着的那种。”又旦继续分析着,却发现他家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爷,您怎么了?”

    “没事,去忙吧。”苏步钦回过神,颇为无奈地苦笑。

    不管去了哪,都会记挂着?那苏步高对姚荡算不算这种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质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即便现在形势不同了,苏步高的日子仍然不会像又旦形容的那么好过,得处处谨言慎行,大多时候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可他竟然还有心思在信里警告一句姚寅不单纯,看紧姚荡,离他远些。

    均国与玄国隔着千山万水,若非刻意打听,又怎会知道姚寅对姚荡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可如果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会花这份心思?

    即使没有体会过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本能使然,他至少也懂得任何东西都能拱手相让,唯独这个想留在身边的人,他不愿放手。他可以偶尔自私,不问别人是否也想要她,只问自己是不是非她不可;却没办法不去理会她的意愿,如果她一早就心有所属,他真能把那些人逐一代替?何况,那些人不仅有她的四哥,还有他唯一的胞弟,要他如何心无旁骛一意孤行将她强留?

    四哥,这个称呼对姚荡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辈分而已,是习惯,是依赖,甚至是信仰。

    这层关系是自她出生起便打上的烙印,根深蒂固篆刻在她脑中、血液中,满心认定一生不会变。

    可是现在四哥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送上一句:“我们的确不是,不是兄妹。”

    不是兄妹,那是什么?

    她有惊诧有茫然有费解,最后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种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吧,是与生俱来的呀。”

    姚荡极力在一片空白的脑中拼凑恰当的说辞,脱口而出的话还是显得语无伦次。她没有余力去思忖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无数让她消化不了的信息接二连三袭来,压得她胸口闷热,连正常的呼吸频率都抓不到。

    “为什么不能说了算?你不觉得为爱摧毁血缘,也不失为壮举吗?”姚寅侧过身,打量起她的慌乱和无措,忍不住就想逗她。

    “我……”他三言两语摧毁的不是彼此间的血缘,是她吧!这样的四哥让姚荡觉得陌生,她猜不透他哪句真哪句假,上一次可以当做是失了分寸的玩笑,这一次她连继续装傻的余地都没有。

    想说的话卡在喉间,她近乎无力地想求他别玩了,像从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还未组织好的话语也没机会说了,先前那位老掌柜忽然又折返回来,笑看了眼姚荡,随即附在姚寅耳边,轻声咕哝了些什么。

    姚荡听不清,只瞧见四哥的眉梢挑了挑,等老掌柜交代完直起身,他才看向她,“在这等我。”

    “嗯?”她不自觉地仰起头,视线跟随着他移到门边,不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事要办。”姚寅一语带过了所有解释,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咛了句,“乖一点,哪都别去,我的话还没说完。”

    闻言,姚荡下意识地点头,神情有些呆滞。

    若是换作以前,只要四哥一句话,多久她都会听话地待在这儿等。她能去哪儿?从前在她的认知里,哪都比不上待在四哥身边安心,哪怕他每次忙起来都顾不上她。可是现在,她害怕,如果方才他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呢?她该如何去应对?

    拒绝?那是一定的啊,她没勇气去配合他的壮举。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她最不敢得罪、最不想失去的亲人。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闪躲的目光偷睨着姚寅的背影,他走得匆忙,没有再回头看,姚荡暗暗松了口气。

    当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捕捉到等候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后,她面色倏地一白。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整个钦云府里仿佛到处充斥着姚荡的气息。即使她不在,那股无形的味道依旧浓得散不开。

    即使是在他的屋子里,仍能感觉到她的无孔不入。架子上全是她扫荡回来的书册,据说是书房摆不下了,挪了些过来。他甚至只需要扫一眼那些排列整齐的书册,便能联想到她当时半天花完他一个月俸银时撒娇的模样。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滑过书脊,随意地停在了某一本上,指节微曲,书册被随意地拉了出来。

    中庸。

    书封上那两个大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苏步钦微诧地挑起眉端。没料到那个看起来完全没有文化修养的女人,竟然会买四书五经。又或者,她只是觉得这样摆着好看,以为待在书堆里就能沾些书卷气?

    苏步钦没有多想,随意翻看起来。

    “……”跃入眼底的画面和词句,让他脸色忽红忽白,如鲠在喉。

    “中庸”什么时候会配这么香艳的插图了?图中那对男女的姿势居然还是如此高难度的?!

    “中庸”又什么时候起会出现“想要?想要就喊出来”这类的对白了?

    他半眯起眸子,把目光放到了架子上的其他书上,才发现,每一本的书封上都中规中矩地写着“中庸”二字,唯一的不同点大概只是字体。

    他的素养实在很难让他继续欣赏那些艳词儿,苏步钦调匀呼吸,动作略显粗暴地把手里的书放回架子,却有一张纸随着他的动作从书页中飘了下来。

    苏步钦没有多想,弯下身捡起来,懒懒扫了眼,便想继续把它夹回书页中。

    然而……仅是这一眼,纸上的内容就成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这不是姚荡闲来无事的涂鸦,而是一张供词,内容全都围绕着他。画押招供的人,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吉祥赌坊是如何存在的,幕后老板是谁,甚至清楚他和冷丞相的关系不单纯。

    他该庆幸,这猜测多过真相的供词,足以证明出卖他的人招认的并非他最重用的那些。

    可这纸出现在了姚荡的屋子里,这让他面色苍白,怎么也缓不过神来。

    她在怀疑他?或者可以说得更难听些,由始至终,她就从未信过他,甚至在暗中调查他。

    目的呢?想一举将他扳倒?

    而他,竟然傻兮兮地在纠结那些个风花雪月,幻想她对他是存有好感的。

    “兔相公,兔相公!”

    吵吵嚷嚷的叫喊声无预警地传来,苏步钦蓦地一震,绷紧了全部神经,迅速把那张供词放回了书中,还没来得及把书塞回架子上,姚荡就全然不顾礼数地破门而入。兴许是因为奔得太急,脸颊有些泛红,她喘着粗气顾不上先喝口凉茶定定神,那抹灵动的目光就落在了苏步钦的手上。

    他清楚瞧见她脸色一变,显得很不自在,半晌才出声,口吻里夹杂着的却是羞赧,“你你、你做什么随便动人家东西!不要看啦!这个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的确,还真不是他能看的。如果不是太好奇,他至少还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偏偏他还是看了……他不想把所有话都揭开了说,也许她也只是同样在好奇,并没想要害他呢?想着,苏步钦嘴角挂上了一丝笑,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似无害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声音很轻很柔,对于压根儿忘了那张供词存在的姚荡而言,像种蛊惑。她挪了挪步子,移到他跟前。

    “看小艳本到底是件多中庸的事,你需要一再在封皮上强调?”

    “才不是咧,那些封皮都是四哥写的,我的字哪有那么漂亮,我连中庸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哥说这样就能在学府光明正大看了,卫夫人说不定还会夸她好学。

    “是吗?”闻言,苏步钦牵强地扬了扬嘴角,想笑,可脸部的线条却是僵的。

    在听她说出这些话后,他居然顾不得她的欺骗,心头萦绕着的反而是股失落感,他赶不走吞不下,任由那种无奈感将自己淹没。曾信誓旦旦地以为,即使参与不了她的过去,至少来得及陪她当下。然而,她总是能无意识地让他领悟到,姚寅已经填满她的世界、她的记忆。

    她的喜好他不明,她的习惯他不懂,似乎一早就该注定像个局外人去看她如何依赖她的四哥。

    “哎呀,不说这个了。我有事要跟你说,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姚荡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只心心念念着自己急匆匆跑回来连四哥都来不及等的原因。

    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过是个他庸人自扰的小插曲罢了……姚荡的反应,让苏步钦涌出了这样的念头。

    苏步钦藏掩掉了所有情绪,“谁?”

    “是王总管。”

    边说,她的视线边被一旁案上的那盘糕点吸了去。眼前一亮,喉头动了几下。是丰裕楼的!那一团团白嫩糯软的东西,勾得她味蕾躁动,惋惜地想起了老掌柜端来的糕团,都没来得及尝。

    “嗯?王总管是谁?”他轻哼了声,一派泰然自若,看她鬼鬼祟祟地把爪子伸向一旁,他眼眸一垂,手中书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这是买给你的,没人跟你抢,洗了手再吃。”

    苏步钦向来清楚自己在人前是戴着面具活的,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佩服过自己的演技,竟然还有心思如往常一般关心她。或许,对她的感觉真的是烙印在了深处,成了习惯,擦都擦不掉了。可她呢?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王总管这个人,是什么用意?

    “王总管就是之前钦云府的那个总管啊!”

    “在哪见到的?”装傻总不能装得太过,他状似恍然大悟地问道。

    “在四哥的铺子里,我看见他来找四哥呢。”

    他抿了抿唇,细看她眉宇间的纠结之色,想问她,是真的今天才知道那个王总管是姚寅派来的人吗?还是说,猜想他应该是瞧见那张供词了,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索性抖出点东西来证明清白?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仍旧不舍得把话讲开,怕这些话一旦说了,他们之间就会到此戛然而止,“这很正常,兴许是去四爷那儿当差了……”

    “可是上一回我在赌坊听见那个管账房的说要把王总管毒哑了送回他主子那儿去,那这么说……他的主子不是你就是我四哥。没理由啊,你们俩怎么可能得罪赌坊的人?”他的话,在姚荡听来是安慰,她没有多想,自顾自地分析着。

    “有你在,得罪赌坊很正常。”

    “喂!你现在长出息了啊,居然敢损我!我能得罪他们什么,不就是欠点银子嘛,再说了,当时你不是都已经帮我还清了……”

    她手舞足蹈,说得很兴奋,大有打算集合一群人好好剖析下这件蹊跷事的趋势。苏步钦则完全不为所动,她四哥得罪了谁与他无关,那个王总管是死是活是聋是哑他不关心。准确来说,他很累很无力,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姚寅的生意你懂吗?”他声音微凉,很轻,却有足以让姚荡闭嘴的气势。见她摇头,他哂笑,“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就别自寻烦恼了。去洗手,准备用膳了。”

    “咦?那是什么?”她听话转身,正打算离开,一抹不该出现在苏步钦屋子里的亮红色狠狠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走近那尊小小的泥娃娃面前,想拿起来瞧,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地摔坏了,索性弯下身子,歪着头,定睛端详了起来。

    “旦旦说是兔爷。”他看向那尊“兔爷”,忽然觉得它的存在是种讽刺。

    “兔爷?!你买的哦?买这个做什么?这是人家姑娘家中秋祭月用的吧。”不得不说,这个兔爷做得真不地道,他要不说,她还以为是只彩色团子。随口问出的话,很快堵住了她自己,顶着心口那股窒闷感,她狐疑地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干笑着问:“……该不会是要送给哪个姑娘吧?淑雨?”

    “送你的。”

    “啊?”他的回答,成功让她呆滞了。

    偏偏像是觉得还不够,他非要再补充上那么一句,让她深刻感觉到什么叫受宠若惊,“我……第一次送女人东西,不懂怎么挑,你若是不想要……”

    “要要要!当然要!”她护宝似的捧起那尊兔爷,笑弯了眉眼,毫不掩饰那股子爱不释手。左右环顾了圈,找不到布把它包起来,她索性扯松衣襟,把那东西塞进怀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你送兔爷给我,是想说把自己送给我?”

    “……”姚姑娘,你想太多了。要是从前,他可以淡定地回她这么一句,现在,他几乎脱口就想承认。

    然而,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是”,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来,视线所触及到的景象,让苏步钦硬生生地吞下所有冲动。

    他抬起指尖,撩开她松垮的衣襟,半眯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细白的脖颈。原先上扬的嘴角弧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唇线和近乎凛冽的眼神。

    “怎么了?”感觉到不太对劲的气息,姚荡愣了愣,放低声音试探性地询问。

    “姚寅带你去哪了?”良久,他缩回手,也拉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颈上那抹不太寻常的红印。

    “就巡视商铺啊。”

    “仅此而已?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咄咄逼人的问话,让姚荡心虚地移开视线,以为掩饰得足够好,可一张嘴打结了的舌头还是出卖了她,“没、没有啊,能有什么、什么特别的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苏步钦伸手拉过她,动作有些蛮横,一直将她领到铜镜前,他扳过姚荡的身子,逼着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忽然动手撩开她的衣襟,让她的视线可以清楚瞧见自己的脖子。

    “你应该不会想说这是蚊虫叮咬出来的吧?”他也不想满口呛酸之意地质问她,然而,那道显然是经由吸吮造成的痕迹,狠狠刺着他的心房,他连呼吸都觉得肺叶在抽痛。

    苏步高没有说错,这对兄妹都不单纯,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他们俩拿捏在手心里玩弄。

    “不是,这个是……是、是四哥他……哎呀,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很正常的兄妹关系……对!很正常,你不要乱想也不准乱说……”

    “不准乱说?怕坏了姚寅的名声?的确,和自己妹妹做那档子事,是不该张扬出去。”他很叹服,她急不可耐地解释并不是生怕他误会,而是担心连累姚寅的盛名。

    “都跟你说了不是!”

    “你可以不用解释,我没兴趣知道了。”他承认是没勇气去听她详细赘述。

    这算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自行将她定了罪。她有无数烦躁想要尝试跟他讲,可他根本就不屑听。姚荡眨了眨眼睛,干涩的眼眶刺得她眼睑泛酸,呆看着苏步钦撂下话便抬步离开,那丝从背脊里透出的冷漠气息,让她惶然。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从前认识的苏步钦,不会莫名其妙生她的气,不会无端对她耍个性,更不会想走就走丢下她不管不顾。

    “你要去哪?我陪你用晚膳呀。”她回过神来,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尝试着放低姿态去撒娇。

    他是有脾气的,没办法宽容大度到不去介怀,可他更没办法在面对这样娇嗔讨好的她时表现出无动于衷。衣袂间的拉扯,困住了苏步钦的脚步,他垂下眼帘,瞥了眼她那只紧紧攥成拳头的手,衣料在她掌心被捏出了褶皱,就仿佛他那颗蠢蠢欲动不再安分的心,被她随意把玩,甜味总能盖过痛感,让他盲心盲眼地甘之如饴。

    “当初真不该把你接进钦云府。”他低叹了声,掰开她的手,用掌心牢牢包裹住。

    如果没有那个开始,也不会有现在的后续,免去为难免去纠结,他可以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苏步钦。但现在,他再也无法否认他在乎她,很在乎。

    这感慨在姚荡听来满是悔意,他在后悔招惹了她,就像外头那些人一样,都把她视作麻烦,是该避之不及的。

    卡在彼此之间的言辞误会没能解开,姚荡本想把话问明白,神出鬼没的旦旦忽然闯了进来。

    “呃,爷……打扰您了?”又旦急匆匆地没有敲门,眼见门虚掩着,便索性直接跨入。眼前的画面让他收住了脚步和莽撞,皱起了眉头。

    “还好,有事?”

    “是有些事。”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姚荡。

    “去书房说。”苏步钦立刻会意,“你先去用晚膳,那些糕点拿去房里吃。”

    “哦。”姚荡闷闷不乐地应了声,同样是因为有事而抛下她,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她不会生四哥的气,可以体谅他的忙,懂得自娱自乐不去打扰他。可她气苏步钦,气他每次都把话讲得云里雾里,让她摸不到猜不准,若即若离的姿态,让她想入非非却又不敢轻易深陷。

第十五章 我打心底里讨厌你和你全家

    对姚荡的在意是该放纵还是收敛,苏步钦还没来得及拿捏好尺度,就被旦旦带回来的消息搅得胸口窒闷。如果她不是姚家的人多好,明知不可能,这种念头仍在他脑中不断滋长,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多希望她仅仅只是苏步高提过的十三荡,一个没头没脑、爱闯祸、又总是自以为可以保护任何人的傻瓜。

    如此,他们之间便不会存在利益和对立。

    他或许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她禁锢在身边,任她撒野。

    然而……苏步钦沉了沉气,调匀呼吸,才再度开口,“他去均国只是面圣?还有没有其他动静?”

    “不清楚,姚四爷很谨慎,据说面圣也是为了进贡,皇上是知道的。不过……”又旦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回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思忖,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到底还是起了头,很难再吞回去,即使有丝悔意在流窜,他还是继续道,“前些日子九爷被人行刺,好在只是皮外伤。”

    如又旦先前所料,闻言后,苏步钦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先前怎么不说?”

    “九爷让那边的人瞒着,说怕你担心。”

    “我没空担那么多心。”话虽这么说,可他瞳间倏然透出的森寒之气分明表达了另一层意思,“查出是谁做的了吗?”

    “还不能确定,但……”

    “好了,我知道了。”这脱口而出的话,苏步钦没有给他机会说完,其实心里有了答案,可他不想让旁人来确定,存着些许侥幸,认定自己还可以站在局外,过些悠然的小日子,每天最大的烦恼至多是为情所困。

    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他起身跨出书房,余光瞥见旦旦不识相地尾随在后,他无奈地溢出声感叹,“让我安静地陪她吃顿饭。”

    “……”活像是句近乎无力的请求,让旦旦跟着喉间涌出苦味。

    他收住步伐不再打扰,却依稀能从爷的背影里看到那丝风雨欲来的前兆。

    这样相安无事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那顿饭真的是很安静,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连丫鬟上菜都是轻手轻脚的,仿佛生怕打搅了这种沉默。

    就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姚荡,都只是埋头扒着饭,偶尔偷睨苏步钦,猜测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气不知消了没有,会不会还在后悔当初把她接进钦云府。一肚子的疑问,她没胆问出来,生怕一旦把话说开,连这种面对面一起用膳的场面都会不复存在。

    那些糯香的饭粒嚼在嘴里是酸涩的,仿佛卡在喉间下不去,她动手为自己盛了碗汤,囫囵吞咽,以为这样能把那种有东西梗着的错觉冲淡。

    结果却烫麻了舌尖,惹得她下意识地痛呼,即便如此,苏步钦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叮嘱了句:“吃慢点。”

    “哦。”她闷闷点头,听话地开始细嚼慢咽。

    这是他们整顿饭唯一的一次交谈,之后彼此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苏步钦在享受这种恬静,甚至满足于两个人共用一餐饭的滋味,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在他品来则是难能可贵的安稳。也许有一天,等到他们之间不再横亘那么多闲杂人等,他可以笑着告诉她姚荡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是种萦绕着甜蜜的麻烦,她存在的意义是让他知道原来所谓幸福就是他人眼中的平淡无奇,原来所谓爱情就是跟一个人在一起时可以对其他任何事都心如止水。

    只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闲杂人等……对她来说或许会是一些分量重过他的人。

    如他那般百转千回的复杂心思,姚荡没有。她有的只是女儿家的小烦恼,比如……她开始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是这般如履薄冰的。多说一句怕他会嫌烦,不说话又想念他的声音;多看一眼怕惹他不高兴,不看又忍不住……

    而在姚荡看来,这些纠结苏步钦似乎都没有,甚至在那顿饭之后,他们鲜少再有独处的机会,他变得很忙,又像是在和她冷战。至少姚荡是这么想的。

    以至于,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

    起先这样的安静并没有太惹人注目,持续了两三天的沉默后,察觉到她不对劲的人却是她四哥。

    “似乎你没什么资格摆脸色给我看,要我提醒你吗?那天爽约的人是你。”他一直没舍得去责怪她的落跑,倒是她,还好意思见了他连笑容都吝啬给。

    “哼!还说呢,你那天做什么假装咬我,结果偷偷吸我脖子。还吸得那么大力,三天!足足三天那个小红印才褪掉,害我大热天的还得把衣襟系得那么紧。”

    嘟起的唇落入姚寅的视线,他满不在乎她的瞪视,只回了句,“我喜欢。”

    “是有多喜欢啊,这种恶作剧很无聊,会害别人误会呀。”其实,时至今日,姚荡已没底气去用“恶作剧”来诠释他的种种行径。在她脖间留印儿,任是笨蛋都能瞧出,这不会是兄妹之间的单纯玩笑。

    “很喜欢,已经很难用简单词语来形容的那种。”姚寅挑了挑眉,话中有话,看向她的目光别有深意,“至于误会……秋千妹,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让你有路可逃吗?”

    的确,在他把压抑在心里那么多年的话倾倒而出时,就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他可以不介意她诚惶诚恐的逃避和拒绝,重要的是结果,而他要的结果就是不允许自己输。即使手段必须是封杀掉她所有的选择,让她从此没得挑,只有他,也在所不惜。

    面对姚寅的强势,她拧着眉头不说话,怕说出的话会很伤人。

    她承认自己的自私,很享受有哥哥疼爱的日子,她不想失去。

    但姚荡也很清楚,这样的模棱两可持续不了多久,有一天,她必须选择,而答案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们之间,就算是无人反对或是议论,她也跨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好了,不说这些了。”多年的了解不是假的,只需一眼,姚寅就能读懂她眼中的为难,“今儿中秋,爹让我晚上带你一起回去吃饭。”

    “唔……可不可以不要?不想回家。”所有节日里,她最讨厌的便是中秋,就因为姚府的团圆气氛始终让她觉得格格不入。

    她也不是没渴望过中秋一家人团聚的滋味,却渐渐发现,其实有没有她都一样。

    “不行。”姚寅想也不想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为什么呀?你明知道我最不爱那种场合了。”

    “因为我要回去陪爹,而你必须跟我一起。”

    这答案很简单,但包含了他这些年来一直的坚持,让姚荡忍不住鼻头泛酸。逢年过节,四哥再忙都一定会赶回来,听说对于商贾来说,这可是能大捞一笔的好日子,偏偏他总是执著地不愿让她一个人过。

    往年,这份来自四哥的宠,她会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而如今,她皱了皱鼻子,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用担心啦,今年我不会一个人的。我的姐妹团啊,她们今年终于约我一起去拜月呢,学府很多人都会去,我都已经答应了。让我去让我去嘛,好热闹的呀。”

    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姐妹团重要,还是他重要?是跑去瞎凑热闹比较有乐趣,还是陪他团圆更有意义?

    推掉!不准去!

    他就该不为所动地回她这么一句。然而,那些杂乱的往事齐齐涌上,以至于强硬的拒绝经由齿关过滤变了味也变了词,“……什么时辰结束?我来接你。”

    语末,姚寅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眸,明知道他抵御不住她的撒娇,她还偏爱玩这一套!

    “好呀,亥时末……”

    “亥时初,再晚就不准去。”妥协,也是要有个度的。

    “好啦好啦。”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拜月活动参与者名单里,最好不要有苏步钦的名字。

    最重要的警告来不及说,门外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阵仗很大很**,随之而来的通传声更添肃穆,“圣旨到。”

    圣旨?给谁的?干什么的?

    仅仅是三个字,就让姚荡整张脸皱成一团,无端排斥起这种繁文缛节。

    尽管如此,满屋的人齐齐下跪,连四哥都不得不屈膝,她也只好傻乎乎地跟着一块儿跪。

    那头在宣读些什么她没兴趣听,滴溜溜的眼珠在眼眶里滚得欢,偷觑着四周人的表情,当瞧见四哥忽然一白的脸色后,姚荡方才察觉到不对劲。想要认真去聆听圣旨内容时,只听闻头顶飘来太监颇为和缓客气的提醒声,“姚姑娘,谢恩哪。”

    “啊?哦……民、民女叩谢圣恩。”是这样说吗?

    也顾不得对与错,姚荡看见那太监笑眯眯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也跟着回以一笑,伸手接过那份明黄的丝帛卷轴。

    “嗯,小的也谢过姚姑娘的恩惠。”

    “谢我?我没给过你恩惠呀……”她不懂官道也不懂人情,满是茫然的话语在见到四哥递给太监的赏银后打住,已然顿悟。原来传圣旨也是个美差,他应该恨不得皇上天天有旨要传吧。

    领了赏,又说了几句恭维话后,太监识相地领着大批人马离开。

    再次恢复平静的厅堂里,气氛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轻松。丫鬟和侍卫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散开,各忙各的;四哥则兀自眯着黑瞳,侧头询问身旁的随从,“八皇子不在府里?”

    “嗯,一早就没瞧见。”

    闻言,姚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这反应让姚荡愈发觉得费解,“这道圣旨说了什么?”

    “没什么,说你照顾八皇子有功,赏你而已。”

    “咦?赏了什么?”她被圣上打了赏,这不是好事吗?多少人求之不得,四哥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大约相当于给了你一张免死金牌,无论你犯了多大的事,都能免去死罪。”因为姚荡,爹的官职一加再加,朝野已有不少非议。皇上却在这时候再次重赏姚荡,想来,多半还是苏步钦提议的。可人人都知道姚家虽然有个时常闯祸的十三荡,但那些小打小闹触犯不了玄国律法,更不可能谈及死罪,这样的赏赐背后藏着太多意义。

    “哇!那岂不是很拽,杀人放火都可以免死?”见四哥点头,姚荡仰起头,笑得格外嚣张,在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情况下,她没有多余的思绪去考虑太多。

    这直接导致了她一整天心情都显得格外雀跃,面上带光走路带风,绝对相信自己开始转运了。

    中秋是个好日子,而今年的中秋更是一个会让她牢牢记住的日子。

    在朝为官就像深陷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中,稍有风吹草动,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开。

    那道圣旨自然也不例外,就在那些官员纷纷揣测圣意的时候,身为当事人的姚荡则浑然未觉,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摆在事外,甚至只忙着把自己打扮得契合节日气氛和姐妹需求,时辰一到,就赶着出门。

    途经苏步钦院子的时候,她控制不住地投去注视,捕捉到房内透出的昏黄光亮后,眼眸也跟着放光了。这些天,那间屋子始终都是黑洞洞的,他回府的时候,她睡了;他走的时候,她还未醒。她几乎都快要习惯了,却没料到今儿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会在家。

    “十三小姐,马车备好了。”见她忽然顿住脚步没了动静,丫鬟不明就里,轻声提醒。

    “哦,让他们等我下。”撂下话后,她提起红彤彤的繁复袍子,迈着大步,直杀进苏步钦的院子。

    等到那扇房门就在眼前时,她反而踌躇了,抬起的手久久没有落在门板上,瞪着那道被灯光映出的熟悉剪影,她咬了咬唇,很想见他,可是否代表他也会想见她呢?

    “穿成这样做什么?”还没等姚荡整理好心情,面前的门板突然被苏步钦从里头拉开,显然是没料到会对上傻站在门边的她,他愣了愣,审视起她那套实在很难用言语诠释清楚的装扮,不禁皱起眉头发问。

    “呃……要跟朋友一起去拜月,你今晚不出去?不用进宫过中秋?”被问得回了神,姚荡用力掐了下自己,尽量想要表现得正常些。

    可苏步钦仍是将她脸上写着的紧张表现看得一览无遗,他转身关上门,冲着她弯起嘴角,“我不习惯过节。”

    “这样啊。”不管那道浅笑是不是仅仅出于习惯,对姚荡来说仍像是一种鼓励,轻易扫去了她的紧张,对他的同情在暌违多日后卷土重来,“一个人待在家里不会孤单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她们本来就让我邀请你来着,可是最近我都见不到你。”

    “我……”他向来不喜人多的场合,何况还是那些原本就没好感的人。

    仿佛是看明白了他的拒意,姚荡挤出干笑,抢在他把话说完前急着开口为自己圆场,“算了,我也就刚好看见你房间灯亮着,就顺便叫一声,你如果有事就忙吧,我不打扰你。”

    “我没事,一起吧。”应允之声不受控制地钻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惊愕。

    可当看见姚荡闻言脸上绽开的灿烂笑容,他明白了自己情不自禁的缘由。是不想看她失望,更不想她在相处时突然端出那种防备而小心翼翼的姿态。

    如果不是因为姚荡,苏步钦是万万不会那么想不开跑来玩什么拜月。

    可是那个把他骗来的女人有什么理由如此不负责任?洒脱地把他往热闹人群里随手一丢,笑着旁观那群如狼似虎般的女人强行把他扮成玉兔。

    她说:“这样看起来真可爱。”

    他把这句话视作夸奖,鬼使神差地任由别人摆布,倘若这样能让今晚那个有些反常的她开心些,他忍。

    可即使周围的人笑作一团,姚荡的笑容依旧还是清浅的空洞的,仿佛只是为了应景。

    “喂,兔相公。”正想着,姚荡忽然挪到他身边,轻扯着他的衣袂。

    他回过神,没有说话,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你可以命令那些守城门的护卫让我去城楼上吗?”城楼是禁地,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她尝试过不止一次,端着姚家十三小姐的身份,照旧被人不留情面地揪下来。所以,这要求姚荡也知道过分,问得小心翼翼。

    “去那儿做什么?”他皱眉,最好是别无聊到说那儿会离月儿比较近,祭起来更方便!

    “没什么,就去看看,你帮我一次嘛。”

    她没有多说,但执著依旧,眼神里露出的渴求,让他不忍拒绝。

    苏步钦不发一言,直接用行动回答。趁着没人注意,他拉起她,朝着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才刚靠近城楼,就瞧见那边的护卫很是警惕地迎了上来。姚荡尴尬地撇了撇嘴,顿住脚步,把苏步钦推到前面,自己则躲在他身后,鬼头鬼脑地探出头看他和护卫周旋。

    本还以为这种事需要游说许久,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丢出命令,“让开,在下面守着,不准任何人打扰。”

    “……”那名护卫揪着眉心,张口欲言,在借着一旁灯笼的微弱光芒瞧清眼前的人后,立刻吞下话端,改为恭谨的应承,“是,八皇子有事就放心办吧,卑职帮您看着。”

    这样就好了?眼见护卫如此轻松地放行,姚荡惊诧地瞪大眼,不禁溢出感叹,“我就知道带你来会有用,果然有权有势比有钱更有用啊。”

    这话一出,苏步钦有种上当的错觉。好似叫他一块儿拜月是假,想借他的身份上城楼才是真!但问题是今儿是什么日子?中秋。以她的性子来说,不是应该更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顿团圆饭吗?那种习惯了看人脸色行事的个性,就算那顿团圆饭人人都套着面具,她该是也能吞下,又怎会不跟着她四哥回府,反倒看似兴致勃勃地跑来拜月?

    很快,姚荡给了他答案。

    尽管是个需要靠他去猜测的答案,但至少足以让他错愕。

    有谁会在中秋夜穿着一身喜红跑来城楼上撒纸钱?!

    “这算是拜月的仪式?”

    “哈哈哈,怎么可能?”她干笑着,连自己都觉得这笑容有多假,只好扁了扁嘴,从实招来,“昨儿是我娘的忌日。”

    他略微一愣,打量起她的神情,在她极力佯装出的淡漠中捕捉到了一丝苦涩,“那为什么不和你四哥一起回姚府?”

    “回去做什么,连四哥都不记得是什么日子,难道还指望家里其他人记得吗?”说着,姚荡倾身靠在连绵的垛墙边,目光定定地望向不远处。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瞧不清,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声,“他们大概都以为我那时候还小,只要四哥不知道的事我也就不会知道了,但是人真是很奇怪呢,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城楼有什么意义?”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奈,那是种恨自己无能为力去改变任何事的无奈。

    “爹以前常会带我和娘来这儿,娘就爱盯着那儿瞧,能瞧上好久。唔,其实我爹那时候还是很宠我和娘的,娘站久了,他还会替她暖手呢。”边说,姚荡边伸手指着远处的那片漆黑,歪过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瞧什么,都没东西可看啊。”

    “那儿是均国。”这一点,苏步钦比谁都清楚。

    “啊?”姚荡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过这层。

    “一会儿买些祭品陪你去你娘坟前看她。”原本也就是种猜测而已,苏步钦无意去做详细解释,扯开了话题。

    没料到苏步钦会突然这么说,姚荡转过头,愣了半晌,苦笑着摇头,“不用了,我娘没有坟,我不清楚爹是怎么处理她的灵柩的。”

    “……那去钦云府祠堂。”他庆幸当初没有太过坚持,让她把她娘供进了他家祠堂,至少,也算是个容身之处。

    “也不用了,我昨儿已经在祠堂供奉过了。”

    她似乎已经面面俱到,轮不到他来插手。娘的忌日,该是多大的事?姚荡却像是习惯了自己来处理,丝毫都不假手于他人,就连她四哥都没劳驾。她不是独立的人,也唯有在无助之下,才会这样,“恨他们吗?”

    “当然恨。”她直言不讳,“那时候姚夫人说中秋了,团圆饭得照吃,就算我吃不下去也得硬吞,不准哭,哭了会晦气,就算装也要装得很开心。我娘前一天才死,连灵堂都不配有,灵柩只能停在院子里,我却还要坐在那里假装开心,不恨才怪。只是后来我想过了,爹只有一个,他也许也有他的无奈吧,不管怎样血都浓于水,何况有四哥在,我恨不起来,最多也就中秋的时候任性缺席一下,免得触景生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看来姚寅对你来说还真的是很重要。”重要到,连她娘被这样对待,她都只是小小任性。

    “我能偿还给他的只有这些。”她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何止……”意味深长的两个字,只有苏步钦明白。她手里的那张供词,只要利用得当,对现在的他而言,会是种打击。

    姚荡最多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解读,“你是指我照顾你的病为我爹争取到的那些功劳吗?”

    他默不作声,没有否认却也没承认。

    “也对,看得出爹很开心,对我也不同了,说不定哪天还会答应让我娘进姚氏祠堂。不过我也有赚啦,你知道吗?今儿我有接到圣旨哟,据说是张免死金牌,可拽了。”

    她笑得很开心,仿佛收到了莫大恩惠般,苏步钦有了片刻恍神,“开心什么?”

    “这样以后谁还敢欺负我……”姚荡想也不想地回道,在瞧见他不太对劲的脸色后,话锋忽然一转,“呃,你别误会,我照顾你才不是为了那些功劳。”

    “是吗?那做什么才认识第一天就会说要罩我?”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有谁会自身难保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罩着别人?那时候的他们,非亲又非故,既不为功劳,那难道真的是为了接近,降低他的防心,好方便她调查吗?

    “那是因为步步高走的时候说过你性子软,容易被欺负,叮嘱我如果有机会遇见你的话要帮他照顾你。”她答得有口无心,丝毫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劲。

    “……你说过他临走时说从没想过真要娶你,只是利用。”他不清楚这究竟是她未经思考就急于拿出来应付他的借口,还是真正的初衷。总之,这句话刺中了他的软肋,苏步钦脸色一白,每一个从唇间钻出的字眼都变得艰涩。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为了不让我因为他离开而难过,才故意那样说的,自以为我会好受些吧。”或者这是她一相情愿的臆测,但总好过去相信人与人之间只存在利益。

    可在苏步钦听来却全然不是这番滋味,苏步高当时怎么想,他不清楚,倒是姚荡似乎比他更了解这个胞弟。他别过头不想再去看眼前的女人,也发现自以为看透的人,原来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她有太多他不甚了解的过去,在她的世界里有姚寅有苏步高,唯独没有他。

    她是自私的,可以为了保护自己去忍耐很多事,却未必懂得付出。

    “你爱苏步高?”即使心里有答案,苏步钦还是想问。

    闻言,姚荡坚定摇头。

    这否认并没让苏步钦好受些,的确不爱,因为她未必懂得爱和付出,只是依赖,一如对姚寅。但凡能给她庇佑的人,她都清楚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去讨好,哪怕让人误会,也是佯装不知,如何全身而退那是往后该思忖的事,眼下的救命稻草她绝不会放开。那些过往的经历,让她过早识得世态炎凉,不会轻易给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她没有错,想要活下去,那就没得选,嗟来之食也得吞。

    本质而言,他们是同一类人,他没有去责怪的余地,若真如此,那他甘愿倾尽所有,护她余生周全,换她一心一意相待。只可惜,他们之间不只是一场他肯不肯给、她愿不愿要的戏码。他怕,怕最后的结局远比他想象的可怕。

    然而,于姚荡而言,不是不会付出,如果爱,她也会奋不顾身,去勇敢尝试主动跨出那一步,“你很介意我和步步高吗?”

    模棱两可的暧昧调调姚荡受够了,既然他不愿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她来。最坏也不过是痛一场,总胜过这般裹足不前的刺探。

    “你觉得呢?”他冷哼,多想不在意,可惜已经收不住。

    “我觉得你特别在意。”他已经不止问过她一次了,仿佛她和步步高的那场婚姻,是长在他们之间的刺。可如果他对她从未有过好感,会有这份在意吗?“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有,很多。但在听完她的那番言论后,他很难再有底气去坦白。

    他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僵持,姚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多盼望他可以稍稍坦诚一些。不必是轰轰烈烈给出爱的宣言,哪怕只是一句浅白的示好,远还未达到爱至深处的程度,都好。

    可他没有,不管她的眼里藏有多少期待,他仍是吝啬得不愿赏赐只字片语。

    记不清就这样耗了多久,姚荡认输了,总之她爱了,不管如今这爱是深是浅,她都需要一个答案。终于,她动了动唇,不理会城楼下那些被她的纸钱招来的观众,暂且容自己放纵一次,“你喜欢我?”

    “呵……”苏步钦嘴角微动,溢出声冷笑,更像是在笑自己。对,他喜欢,还是无可救药的喜欢,在瞧见那张供词后,仍旧处处在为她着想。

    “你喜欢我!”姚荡皱眉,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反应算什么?是或不是,那么简单的回答,都给不了?

    “啐……”她在陈述事实,可带给他的却是难堪。

    他没有资格去在意她带着顺水人情拉开序幕,可如何不去在意他们该如何旁若无人地谢幕?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喜欢我!一天到晚偷偷瞄我,只要我一跟你说话,你就脸红,还把每个月领的俸禄都交给我让我买零嘴吃,这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字字句句把他剖析得够透彻,甚至逼得他无所遁形,只差他一个点头结束这场暧昧。他就是在忘乎所以地对她好,野心大到希望有天可以取代姚寅烙在她心底的印。他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有多少情敌前仆后继,结果只被她冷眼看过,视作理所当然。爱情无须计较得失,肝脑涂地也无非是咎由自取。

    偏偏她要在让他知道那么多事后,再来逼问他答案,该如何回答,才能换来所有人的满意?喜欢又怎样,他们之间就能单纯地爱一场?她又凭什么让他相信,一旦松了口,没志气地承认了一切,不会换来更惨痛的代价?

    “是讨厌。”思绪尚未整理好,他的嘴已经快了一步。

    “嗳?”

    “听清楚,我打心底里讨厌你……和你全家。”他坚定了口吻,却没能坚定自己的心。

    如果真能始终如一地去恨,倒也免去了纠缠,偏偏他有血有肉有凡心,当她还在小心翼翼求一个答案来换取义无反顾时,他已经乱成一团拿不出半分理智去较量。口是心非的拙劣伎俩,没能让他找回从前的绝情果断。

    她那满是绝望的灼热目光,仿佛是在凌迟着他。苏步钦别过头,几乎是落荒而逃。之前他想过,如果姚荡是毒药,那他就饮鸩止渴;然而现在,当其中还夹杂着苏步高时,他就连饮下这瓶毒药的资格都没有。

    城楼上两个人演绎出的热闹比不上城楼下一群人凑出的欷。

    当事人的挣扎与纠结入不了观众的眼,历来就鲜少观众会带着心看戏,唯有那一句句隔着距离听不真切却能隐约猜到大概的对白,依稀能让底下的围观群众看明白这出戏码。

    主角儿已有散场之姿,下头自然就散得更快,留下姚荡傻傻地站在城楼上,神情呆滞,费解也好,痛也好,那是没人会理会的心思。这样闹一场,究竟是为自己的傻气买单,还是为了让琉阳城百姓茶余饭后多一份谈资?

    却总有那么一些人,看戏时沉默不语,不惊不喜,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散场时,留到最后,隔着距离也能读懂其中滋味。

    这样的人多不多?姚寅不清楚,至少他是其中之一。

    “四爷,要不要我去叫十三小姐下来?”见四爷始终不语,也没要走的意思,驾车的随从多事地探出头,问道。

    “随她去,回别院。”人去楼空,那抹银红身影显得愈发招摇,落入他的眼里,如血般刺得瞳孔生疼。他手指一动,撩起的车帘顺势落下,紧抿的唇线动了动,撂出的话冷得让人心惊。

    可城楼上那个女人又能否看懂他的心冷?他总是为她设想得太过周到,恨不得去做全天下最懂她的那个人,那谁来了解他?她甘愿送上门去被别人伤,后果就该自己吞。即使他适时出现给她一座避风港,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这不是他要的。

第十六章 你们有给我其他选择吗

    朝野之事瞬息万变,一个夜晚,足以让一条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惊爆消息在早朝时被人甩出。

    八皇子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寥寥几个字,涵盖当诛之罪。这不是小打小闹的告状,而是想让对手永无翻身之日。向来待人和善看似无欲无求的八皇子会谋反?这就像是天方夜谭。可太子殿下号称人赃并获,无数看似强有力的证据,杀得一干人等措手不及。

    这种时候聪明人就该三缄其口,静观其变,免得站错队。

    但还就是有人一脸正义,摆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姿态,语出惊人。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位劝谏皇上不要姑息的是向来能在一片混沌中看清局势、仕途平步青云、逐渐被群臣视作明灯的姚大人。

    连受了八皇子那么多恩惠的姚家都站到了太子那一边,还有谁会替苏步钦求情?

    “查封吉祥赌坊,幽禁八皇子,是您建议的?”外头闹得满城风雨,姚家也不见得能有多太平。收到风声后,姚寅便立刻赶回姚府,等不及下人通传,兀自冲进他爹的书房,免去寒暄行礼的过程,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时候回家回得那么勤了,昨儿不是才来过吗?”姚家那位名义上的主事人继续专注临帖,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不答反问,显然姚寅的问题引不起他的兴趣。

    算是默认了吗?姚寅挑了挑眉梢,没什么闲情同他爹瞎扯,“那卫大人和卫夫人呢?逼得他们辞官连夜离开琉阳的人,也是您?”

    “这似乎都是些和我们家无关的事。”闻言,他放下笔,抬眸,冷着声提醒。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跑来质问自己的爹,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爹,您在惹祸上身。”的确,谁生谁死谁笑到最后手握大权,统统与他无关,可姚家呢?姚家的事他可以不管吗?见爹不动声色,他继续道,“位极人臣,你还嫌不够?自古唯有黄裳、元吉方能得以善终。”

    “你以为我想站在这风口浪尖吗?是皇上逼的!就算这是惹祸上身,对我对姚家来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去看看十三丫头手里那张免死金牌!八皇子想诛姚家九族,只留十三一个活口。他许我高官爵位,无非是想捧杀,官位越多,就越容易让人栽赃,树大招风,到时候恐怕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多得是人想扳倒我。呵,逼他早点动手也好,免得大家都提心吊胆。”说着,他抿了口茶,神情淡漠。

    “那您好自为之。”从冷笑间钻出的话语透着冰冷,转身之际,姚寅多希望自己可以置身事外,远离这潭浑水,任他人去为那些虚无的权利和荣耀争破头。

    可,真能做到吗?

    “等等。”唤停了正欲离开的姚寅,他顿了顿,清咳了声,颇为尴尬地问,“十三呢?”

    这话成功地让姚寅顿住步子,眉心紧皱,“她暂时很安全。”

    “昨儿夜里城楼上的事,我听说了,你带她一块儿住回姚府吧,免得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您多心了。有我在,她恨不起来,我也不会再让她做任何傻事。”姚寅也不清楚这份自信是哪来的,而事实上……

    事实上,他跨出姚府后冲着随从丢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有姚荡消息了?”

    “嗯,在太子那儿。”

    “太子?”这答案让姚寅诧异了。

    “就住在太**外的别院里,要派人接她回来吗?”

    “不用了,再等等。”犹豫了半晌,姚寅才开口。

    等什么?他没有说,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多嘴问。

    砰!

    重重的声响从宅院深处那扇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守在门边的丫鬟缩了缩脖子,隔着厚厚的门板都能感觉到里头的人怨气冲天。

    没多久,好不容易停息的叫喊声再一次响起,“我不要吃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诸如此类扰人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门外的丫鬟,在已经持续了一整夜的前提下,恐怕就算是只徘徊的苍蝇,都觉得习以为常了。倒是把人丢下后就消失的主子赫然出现,吓得丫鬟们齐齐下跪。

    仿佛是因为听闻了外头的动静,那个吵闹的声音更来劲了,门板被拍打得不停颤动,声嘶力竭的吵闹声掺杂其中,“老虎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把人敲晕了锁起来算什么啊,亏你还是太子,懂不懂私自软禁犯法!有种你就开门,姑奶奶拍死你个光头!”

    这不够安分的喧闹,这嚣张的称呼,就算是不明真相临时被调派来守门的丫鬟,也早就猜到里头的人一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十三荡。

    也只有她自己还在虚张声势玩神秘,“喂,外头那群守门的笨蛋,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撑住墙,站好了,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死你们……算了,不说了,反正就是等我出来了,你们全都给我等着,我一个个揍过来,揍到你们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放我出去我就饶过你们……”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姚荡的吵闹声忽然打住。望着忽然被人拉开的门板以及笑脸盈盈立在门外的人,姚荡愣了许久,自己都没料到这种毫无威慑力的警告会生效。

    看她呆滞的模样,太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垂眸扫了眼被她摔了一地的饭菜,他侧过身,向身旁的丫鬟吩咐,“再去给姚姑娘端份晚膳来。”

    “不用,我不饿,我要回家。”姚荡气势强硬地拒绝,顾不得那丫鬟充耳未闻地领命离开,自顾自地伸手想推开太子。

    他却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唇梢带着一丝讥笑,“你还有家回吗?没记错的话,昨儿我是在客栈找到你的。”

    “那是我的事。”她咬着牙,神态倔犟。

    那双眸子仿佛就像在说……

    “你无德无能,需要仰赖着别人生存,但也不是任何人的恩惠都愿意接受的?”深看着她的眼,太子不经意地便把自己读懂的意思说了出来,见她沉默别开头,他嗤笑,“爷也没要给你依赖,只是要走一步险棋,不想你坏了事。”

    “什么意思?”姚荡这才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今天的老虎头看起来特别开心。

    他开口欲言,却见丫鬟已端着餐盘回来,索性伸手接过,示意所有人退下,望向杵在门口的姚荡,“我也没用晚膳,一起用吧,很久没跟你一起喝茶了。”

    姚荡撇了撇嘴,乌黑的眼珠子在眸里来回转动,犹豫了须臾,侧过身子,又退回屋内。

    她的配合让太子又扬起了笑容,抬步进屋后,他随手将餐盘置放在一旁桌上,习惯性地摆出太子架势,“给爷泡茶去。”

    “……”她是欠了他的还是怎样啊!可思来想去,一介草民给太子泡茶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姚荡吞下不满,挪到了桌边,粗手粗脚地摆弄起桌上的茶具。

    太子没有入座,只是扫了她一眼,忽视掉她的不情不愿,然后走到窗边拔了暗处的插销,随手推开窗户撑靠在窗棂上,怔怔看着天际那轮比昨儿更圆的月儿。

    不经意的举止,险些让姚荡咳出血。原来这窗那么容易就开了?亏她还研究了许久,甚至还动用凳子去砸。她没有蠢到把这种丢脸的事说出口,反而把泡好的茶递给他,咕哝了句,“你真不像个男人,还一天到晚‘爷来爷去’的,男人都爱把酒言欢,喝茶多没豪气。”

    “酒会误事。”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重重捶向姚荡胸间。这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老虎头会说出的话,她知道能在人人觊觎的位置上安坐那么多年的人不会简单,却不知道他竟也一直活在自律中,逼着自己清醒。

    “我答应你爹要娶你六姐了。”

    “啊?”他突然开口,这转变太戏剧化了,超乎了她的理解范围。

    “想要拉拢姚家,你六姐比你有用多了。”

    姚荡偏过头,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他的头发已蓄出了些许,头上没了那顶可爱的老虎帽子。站在跟前的人是太子,是个过分冷静在审视利弊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插话,只能用没出息的角度去说些什么,“我六姐其实挺喜欢你的,当初跟淑雨争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应该会很珍惜。就算是为了利益,说不定你们以后也会挺幸福的。”

    “我不在乎。”他没有余地去在乎婚姻是否幸福,“你在乎过嫁给谁、会不会幸福吗?只要那个人可以庇佑你就可以了吧。”

    她被堵得无话可说。从前是真的没有去在乎过,嫁谁不是嫁?算不上讨厌,可以相安无事就好,一个不得宠的庶出没有挑选的权利。而今,她开始在乎了,可那个人却对她的爱嗤之以鼻。她默然低下头,甚至不太敢去回想昨晚的事,如果只是不喜欢,她可以铆足了劲去往他心里钻;然而他说的是讨厌,讨厌她和她的家人……

    姚荡很清楚,姚姓是外人眼中她身上唯一的闪光点,他连这都否决了。

    她至今都闹不明白,是什么让苏步钦连她的家人也一并讨厌了,就因为姚家人重权重名吗?即使一直很难苟同家里那些人的价值观,但姚荡知道那不是错,置身官场没有这些会死的。

    “霉荡啊。”她的安静,让他刚好可以难得心无旁骛地赏月。有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他不知道今天是了结了一场仗,还是一切才刚开始。就当是享受平静吧,他不自觉地叹出一声。

    “嗯?”

    最终是他自己用一句话轻易打破了平静,“苏步钦被幽禁了。”

    “……”她身子颤了颤,捧在手里的茶盏随着轻晃溢出不少浅褐色的茶水。虽然还没能闹明白幽禁是什么意思,可她联想到了太子方才口中的“险棋”。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我举证,你爹怂恿父皇定的罪。”

    “你……你居然真的举证了?他是你弟弟啊!”

    “皇权之争没有兄弟,时机成熟我就必须下手,如果我留情,死的就是我。”

    “他从来没有想要加害你……”

    “等他想的时候,我再下手,那就已经晚了。”

    “太子这个位置,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她逼迫自己沉住气,冷静地问。

    “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位置而已了。是我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打上的烙印,长年累月,我尊享着属于太子的荣耀,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个光环或是沦为阶下囚时,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控制,就像你生来就是姚家的人一样,不管他们怎么待你,都洗不掉你骨子里的血脉。在外人眼里,姚家荣辱就是跟你系于一身的东西。”

    “别把我扯进来,至少……我不会为了所谓的荣耀去伤害别人!”她撂下茶盏,转身就走。

    利欲熏心,真能把所有人都逼疯,不过是芸芸众生,却可以为了“权”之一字,六亲不认。难怪他会说怕她坏了事,高估她了,她会闹,但闹不出任何波澜,不过是条鱼儿在池里无济于事地扑腾。

    “回来!”没等姚荡跨出半步,就被太子强硬地拽了回来,“听清楚,是幽禁,现在的钦云府容不得任何人踏入。”

    半晌后,她动了动唇,忽然出声,说得很轻,“我想见他。”

    “帮不了你,幽禁期间,谁都不能见。”他别过头,不去看她固执的眼神。

    可惜阻挡不了那些固执的话语钻入耳中,“那你能不能帮我去跟皇上说,我不要那个什么免死金牌了,我要见他。”

    “姚荡!你能不能有出息一点!”为了个连当众哄骗她几句都不屑的男人,她竟然蠢到把那道保命符往外丢?

    “我就是没用没出息,除了患难与共,我做不来任何事了!我要见他!”

    “……再等几天。”他眼眸一闭,承认自己拿她没辙了。

    真是个傻瓜,还以为她够冷静够清醒,懂得明哲保身。说怕她坏事,何尝不是想把这个女人推到是非之外?她和他们毕竟是不同的,没有争权之心,更不会懂这种在只字片语间毁人于无形的生活。

    结果,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一头热地往里栽。

    任是谁都没料到,事态会在瞬息之间发生那么大的转变。

    太子是真的打算娶姚家六小姐了,皇上亲口允了这桩婚事,街头巷尾都在说姚家女儿生得好,随便挑个都懂得如何见风使舵,让整个家族地位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算什么?国舅爷加上未来国丈爷的身份,那才叫一时无两,赢得漂亮。

    吉祥赌坊也是真的被封了,那两张惨白工整的封条赫然出现在门板上,往日辉煌荡然无存。听说重要的人一个都没抓到,只收押了一批无关紧要的小喽。

    至于苏步钦……

    原先以为毕竟是皇子,何况还有皇上的愧疚在,即便是幽禁,至少也好吃好睡,最多不能随意出门罢了,而他原本也就不太爱出门同人打交道。

    可眼前景象分明是另一幅光景。

    一抹橙红色的身影穿过花瓶门洞,颇为诧异地微张着唇看着面前的院子,没有人费心去打理那些奇花异草,枯黄落叶积了一地,踩在上头都能明显感觉到地是松软的,倒是满园的桂花香飘不败,闻起来有丝凄凉的味道。

    所有侍卫都被撤了,连旦旦都不见了,只有零星几个丫鬟在偌大的宅子里插科打诨。被拨来照顾一个已经失势的皇子,自然是没必要像供佛似的供着他,那扇紧闭的房门,几乎没人会去主动推开。

    她手里正端着的那份比阳春面还简单的面食、几碟没什么油水的配菜,是苏步钦的晚膳。不清楚一个厌食的人,这些天是怎么咽下这玩意儿的。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心中的忐忑,正打算叩门,身旁传来一名丫鬟狐疑的询问声,“咦?你是哪来的?生面孔啊。”

    “是太子让我来的。”她微微偏过身子,回给对方一道浅笑,随后便从腰间掏出块刻有太子金印的红玉牌子,递给守门的丫鬟。

    对方接过后只随意扫了眼,又递还给了她,“进去吧,那个半死不活的病鬼可饿不起。”

    “嗯。”她应了声,没再多说话,兀自抬手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细微的交谈声还是穿过门板钻入苏步钦,的耳膜,这显然不是个普通丫鬟。他凝眸看向逐渐被推开的房门,当招摇的橙红色跃入眼眶后,他不禁屏住呼吸,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想见姚荡,想听她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哪怕是谎言,他也愿意去信。

    然而,看清来人后,他的期待也随之落空,“你来这做什么?”

    冷淑雨,这是个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儿的人。

    “来看你死了没。”他脸上的失望之色未加掩饰,全数落进冷淑雨眼中,想要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她难掩**的口气,将手中餐盘重重摔在桌上,又不甘地补上一句,“我做不到像十三荡那样没心没肺,你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都可以坐视不理,我可按捺不住。”

    “她还好吗?”事已至此,他该清醒了,可还是禁不住去打探关于她的事,或许能从那些旁人的只字片语里捕捉到误会的成分呢。

    沉默了那么久,就迸出这么一句话?冷淑雨气得涨红了脸,不知究竟是该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苏步钦!她再怎么也不会比你差!她就算是把天给捅破了,都有姚四爷替她兜着,你有这闲工夫担心她,还不如想想怎么翻身。”

    “哦?你有好的建议?”他收敛游走的心绪,抿唇似笑非笑地问道,静候她的下文。想来,这女人绝不会是为了看他活得好不好而来的。

    “皇上说了,你若肯娶我,乖乖听他安排,他自有法子扭转局势……”

    他支着颔,不动声色,静静地聆听着冷淑雨那番据说是在救他的说辞。那个老头子还是这样吗?总觉得无论谁的生死都该交由他来掌控,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可以毫不留情,想要苏家天下连绵不断,就必须有所割舍。

    该庆幸风水轮流转,现在的他不再是被割舍掉的那一个,而是被选中的傀儡?可惜,他庆幸不起来,做不到去为百年之后的事深谋远虑。半晌,他溢出寡淡凉笑,“冷姑娘何必特地跑来游说,你们给我其他选择吗?”

    所谓的“再等几天”究竟是什么概念?最终,太子将它视作了一句戏言。

    对他而言,让姚荡去一趟钦云府并非难事,在她的坚持下,有那么一刹那他确实心软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就能成全她,有何不可?然而……

    无毒不丈夫。如果是苏步钦会心软吗?会善待在意他的人吗?

    以苏步钦的个性,他只会杀无赦,不给敌人丝毫反击的机会,甚至可能会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这想法让太子收敛住不该有的心软,顺势把姚荡软禁在他宫外的别院里。他想,必要时,也许她会是道保命符。手握姚荡,苏步钦说不定就会手软。可要藏个大活人在宅子里,还得瞒过姚家,并非易事。

    直到姚寅几天前没了动静,不再满城寻找姚荡的下落,甚至忽然带着商队连夜离开了琉阳,他才松了口气。

    可惜很快他就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相较于姚大人,姚家四爷的嗅觉更加敏锐,他的突然离开,预示着一切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太子殿下,您……您要奴才认罪?”书房里,穿着侍卫服的男人满脸的错愕,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没听错。”相较之下,太子则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在闲话家常般。

    “可您当初让奴才办这事的时候,说过能保我周全的……”

    “我现在也没有推你去送死。姚家已经这样了,我和六小姐又刚订了婚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你懂不懂?现在父皇要姚家死,所有和他们有关的人都逃不掉。我只有先下手,撇清和姚家的关系,才有可能保住权力保住你。”

    “可……可是太子,奴才犯的不是小事啊,刺杀九皇子,一旦主动认了罪,您要怎么保我?”

    “这不需要你担心,你只要乖乖照我说的做,把幕后指使说成姚家,我就有办法帮你脱罪。”

    “恳求太子饶过奴才一命。您、您手上不是还有姚家十三姑娘吗?八皇子和十三姑娘那么亲近,也许……”

    “也许让十三荡去求苏步钦,姚家和我都会逃过这场劫难?我自然会让她去求,可生死攸关,我必须有万全的把握……”

    这头太子的话音还没落尽,房门就突然被人用力踹开。

    姚荡冷着脸,双手握成拳,气势汹汹地呆立在门外。

    见状,太子无奈地拧起眉心,愈发觉得眼前的局面混乱不堪,让他无从下手去处理,挥手先打发走了那名侍卫,他才扬起嘴角干笑着看向仍旧立在门外的姚荡,“怎么了?有话进来说。”

    “你怎么还好意思问得出口?是我该问你怎么了才对吧?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为什么要找人刺杀步步高?为什么嫁祸给我家?”

    “你不会懂……”为什么?这些事对太子而言已经不需要理由了,而是本能。

    他就像护犊一样,护着太子的头衔,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是,我是真的不会懂,也不想懂。我宁愿你只是个嚣张跋扈的太子爷,也没办法想象你会为了权位,那么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我所做的,还不及苏步钦一半狠!那正好,既然你都听见了,我也不需要藏着掖着,就把话跟你说开了。”她的这番话把他给惹火了。他若够心狠,就不会留她一条命在,献给父皇或许还能立功,“我不知道你们姚家到底做了什么,让父皇如此容不下。总之,现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这话什么意思?”

    “父皇当年说过‘帝在姚家在’,所以,他需要借他人之口,让你们姚家一个活口都不留。谁在这时候出手对付姚家,就是帮父皇解决了心头大患,势必能哄得龙心大悦,往后荣华富贵大权在握。很不巧,急着邀这份功的人是苏步钦,他参的奏折,我这儿有副本,你要不要看?”

    听起来还在客客气气地征询姚荡的意见,事实上无须姚荡点头,太子就已经把那份奏折的副本塞进了她手里。

    那满纸的官话入了姚荡的眼,只有茫然,她废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话解读明白,“他娘的这算什么狗屁东西啊!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恐怕没有人在面对自己爹的无数罪名后还能保持冷静,何况是姚荡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素养家教被她全数抛到了脑后,一溜儿的脏话不加粉饰地从她丰润的唇间钻出,与颇为悦耳的嗓音极不协调。

    尽管如此,她仍没觉得事情已经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固执地挤出干笑,近乎语无伦次地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什么叫‘家藏大珠,胜于御用冠顶’?家里有颗珍珠比皇上脑袋上的还大,也算罪?那采珠人岂不是死一万次都不够!还有还有,管理吏部和兵部,任人唯亲……这又不是我爹抢来的官,是你父皇硬赏给他的啊!”

    “这是贪赃枉法的罪,如果父皇定了,姚家上下多吉少。”

    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晴空霹雳,不偏不倚地打中姚荡,让她白了脸色,心里一空。

    来不及让混乱的思绪有理清的机会,她的身子已经做出本能反应,拔腿就往外跑。太子一把拉住她,可她的力道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比起上次听闻苏步钦出事时的执拗,这一回她像是疯了一般,居然挣脱了他,他只能招呼一旁的护卫一同出手去拦。

    “要去哪?”她那股不知打哪来的蛮力,闹得场面一团糟,太子逮到空隙,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声音。

    “回家!”倒是姚荡仍然气息平稳得惊人。

    “别发疯!父皇还没定罪呢,你就算现在回姚府也无济于事。去钦云府!想帮你爹就去钦云府找苏步钦,求他或许会有用……”他不否认,现在怂恿姚荡这么做,仍是为了自保,如果父皇对姚家手下留情,那他也能逃过这一劫。

    这话就像魔咒般,让姚荡忽而冷静下来,停止了挣扎,“我不明白,他不是被幽禁了吗?不是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钦云府吗?他哪有机会弹劾我爹?”

    “冷淑雨去过钦云府,转达了父皇的意思,只要苏步钦愿意娶她,谋反的罪就能洗去。这种能让自己翻身的好事,他有可能会拒绝吗?”

    “……”这话很有说服力,让姚荡找不到论据去反驳。的确像是皇上做出来的事,就像之前他没有选六姐而是让淑雨和太子订婚一样,皇上从来就没想让姚家做大,他需要制衡。

    “百姓富足,天下太平了,功高盖主的人父皇是不会留的,冷丞相比你爹听话。”他恨自己在最后关头才看明白这道理,偏偏有人早就懂了。在苏步钦小心翼翼傍着冷家的时候,他却傻乎乎地避之不及,只看见那些表面的光鲜,还以为自己运筹帷幄。

    呵,要说君临天下的能耐,他显然比不上那只处心积虑的兔子。那好,愿赌服输,他只是不想死得太难看。连姚家都落败了,乱了阵脚的太子只能把姚荡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去找他,也许他会看在你的分儿上劝父皇息事宁人。”

    “娘的!那你倒是让他们放开我啊!”姚荡没有把握,她不清楚在苏步钦心里自己究竟是一枚棋子还是……一枚稍微有些感情的棋子,可如果这是唯一能帮爹的方法,她愿意着脸去求他。

    但是连太子都没料到,这一回父皇的动作要比幽禁苏步钦时更迅速。

    他刚命令禁锢住姚荡的那些护卫松手,一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从他们的打扮和井然有序的阵仗看来,是宫里的人。

    领头的人像是也没想到太子的别院会这么热闹,他环顾四周后,目光落在了姚荡身上,颇觉好笑地哼了声,“这不是姚姑娘吗?难怪我那几个去抄姚家的同僚说搜遍整个姚府和姚寅的别院,都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你和姚寅一起潜逃了呢,原来是在太子这儿呀。”

    这阴森森的话,让姚荡喜忧参半。诚如太子所言,姚家还是被抄了吗?“还以为你和姚寅一起潜逃了”,这话是不是代表四哥幸免于难了?

    “来人啊,把姚荡带走。”这是皇上特地叮嘱一定要找到的人,眼看着功劳在前,没人会错失。

    “不准!她是爷的人!”

    即使太子这声负隅顽抗般的阻拦只是想保住她,让她有机会去找苏步钦,仍是让姚荡眼眶一热。她愈发觉得人与人之间,果然是没有信任可言的,只有利益才能维系一切。

    “太子殿下,卑职劝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皇上请您即刻进宫,姚家的事儿您还是别再插手了,免得被殃及更深。”

    他是否该庆幸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太子总算还不太失败?至少到了这种时刻,还有人恭恭敬敬地提点他该如何做。然而,现在抽身还有用吗?倘若这事真与苏步钦有关,他会放过他?

    太子闭上眼,别过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生路被带走,阵阵脚步声仍是不可阻挡地飘入他耳中。他咬唇,握紧双拳,指甲扎得掌心肉生疼,却疼不过那份生在皇家必须去同自己父亲和兄弟拼无情的心境。

    “姚家敛了那么多财是不是想谋反?”

    “姚寅三天两头往均国跑是不是叛国?”

    “你为什么会在太子府?太子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姚寅在哪里?”

    勾结太子谋反叛国……这何止是抄家的罪。

    可面对那一条条审问,姚荡却连驳斥的力气都没有,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严刑逼供。

    她不记得是怎么被人从那间摆满刑具的屋子里带走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晓得最开始带着倒刺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她皮开肉绽,刻骨地痛。渐渐地,痛到麻木,无力痛呼叫骂,更没精力去理顺前因后果,她只想丢出免死金牌,好好睡一觉,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姚荡只晕了一阵,很快又醒了,四周不断会传来沉沉的咳嗽声,时不时会有人跑来逼问他们四哥的下落,还有面前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互相指责、哭喊的声音。

    “想喝水……”她揪着眉头,动了动干涸开裂的唇,就算是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仍是轻若蚊吟,被所有人忽略了。

    意识到不会有人答理她,姚荡索性闭嘴省下力气,空洞的双眸睁得很大,黝黑瞳孔茫然地转着,直到落在自己的指尖。

    食指指腹残留着些许朱砂,这不太寻常的印记,让她像被人当头浇了盆凉水般,瞬间清醒。

    他们趁她不省人事时强逼着她画押替姚家认罪了?!

    背后的主事者早就想好了该如何让这场戏落幕。他们想废了太子灭了姚家,他们给她免死金牌要她去做大义灭亲的那个人,活着去指证姚家和太子。

    整件事已经无关她的意愿了,事实上,被人从太子府带走的那一刻起,姚荡就失去了自主权。

    她突然想起太子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你看看百姓家的寻常夫妻,女人只要负责洗衣煮饭带孩子,受苦受累的事交给男人做就好。嗯,我们要稍微深奥点,你照顾我,我照顾天下。

    说这话的人是谁,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姚荡羡慕的是这种平淡。若真有来生,多希望可以洗衣煮饭带孩子,她不需要她的男人照顾天下,只要能照顾她和一家老小就好。

    可问题是,她要怎么活过这一辈子?

    “我都跟你爹说了多少回了,要懂得收敛,要进退有度,不愁吃穿就行了,何苦非要权倾朝野,功高盖主。他非说我妇道人家不懂,成不了大事……现在好了!大事成了,收尸的都没了!”

    姚夫人的叫骂回荡在偌大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悲恸,伴着声嘶力竭的抽泣。

    姚荡收回思绪,不敢看他们,生怕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可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烧了过来,六姐一道怒瞪后,便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娘!你怪爹做什么,爹何尝不是为了姚家兴旺,爹都说了这事一定跟苏步钦有关,都怪这个扫把星,引狼入室!要不是她和苏步钦牵扯不清,把爹拉下水,我再过些时日就是太子妃了!”

    “……”真的和苏步钦有关吗?从前姚荡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一边,无论旁人说什么,她都会替他辩驳。她把这种行为视作保护,没办法带他吃香的喝辣的拉肥的,能做的也就这些。

    可是这一次,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看着潮霉的墙壁发呆,还可以信他吗?

    “你不说话算什么意思?你不是跟苏步钦很好吗?他不是很袒护你吗?那你去求他啊,求他放过我们家啊!这些年你吃姚家的用姚家的,爹把你养那么大,你不想着回报,还拉着我们做你的替死鬼?!”

    啪。

    随着六姐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牢房里,听起来格外人。

    比起先前的严刑,这一巴掌对姚荡而言已经是不痛不痒的了,反而是那些话,直刺她的心腑。

    如果真是苏步钦做的,那他对她从头至尾都只是利用吧?利用她让爹放松警惕,以为他不过就是个只识风月有些谄媚的皇子;利用姚家丰满自己的羽翼,让朝中属于他的势力渐长。那他的好他的袒护,也不过只是种手段。

    她奴颜婢膝地去求他,他就会罢手了?若真如此,那她这辈子非他不爱,就算没有回报,她也甘之如饴。

    可是姚荡知道,他不会。

    一个苦心把自己伪装了那么久的男人,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坏事?

    “他不会的……”她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绝望又带着些许侥幸。

    他不会的,不会罢手的。

    他不会的,不会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娶了淑雨又灭她九族的。

    也许是爹和太子猜错了,又也许他也不过是被他父皇利用了,也许……

    她绞尽脑汁想为苏步钦找借口,然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关着姚家女眷的房门被衙役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那道身影,轻而易举粉碎了一切。

    苏步钦,他依旧满身霜白,纤尘不染,松垮披在肩侧的发间嵌着流苏发饰,是他之前鲜少会去触碰的灿金色。不理会旁人的奉承,他快步跨进牢房,脸色阴沉,脚步停在了姚荡跟前,如天神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眉宇间的那股倨傲,分明是掩都掩不住的,她之前怎么就会视而不见?

    “八皇子,十三姑娘都认了,您看……要不要从轻发落?”当差的就要善于察言观色,尽管皇上交代了要严审姚荡,可瞧着八皇子一来,只顾询问姚荡的下落,那位负责审问的官员便知道闯祸了,没等苏步钦开口,先急着献媚。

    “认了什么?”苏步钦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视线始终紧锁着姚荡。

    “姚家勾结太子谋反叛国。”官员抬了抬眉,偷觑苏步钦,可又实在很难从那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里瞧出什么端倪,他只好硬着头皮老实回道。

    “哦?”闻言,苏步钦挑眉,瞳间闪出一丝凉意,“做得不错,白纸黑字认的?”

    “是、是。”一听到夸赞,那人松了口气。

    “拿来看看。”话还没落尽,一张字迹工整的纸落在了苏步钦的手心里,他垂眸扫了眼,不动声色地折好,放进兜里,“呵,还真认了。看来要论功行赏了,谁审的?”

    “就只有微臣……”

    “旦旦,带下去,好好赏,赏到他下辈子不敢投胎做人。”没等那人把话说完,苏步钦就撂出了命令。

    “是。”对方还在满脸错愕搞不懂爷话中的意思,就被又旦揪了出去,丝毫不留给他求情的机会,反正求了也是浪费。

    苏步钦瞧见姚荡颤了颤,看向他,黑瞳里有绝望。

    他以为她是不打算理他了,到底还是低估了姚荡的韧性,她忽然伸出手,像是费尽了全身力气般,紧紧攥住他的长袍,那双惨白的唇颤了许久,似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声。

    倒是一旁那些姚家人抢着替她说出“心声”……

    “八皇子,我十三妹是想求你放过姚家,就算要她以身相许或是终生为奴做牛做马,她都甘愿。”

    “对对,我们都是她最亲的人,若是我们都不在了,要她一个人怎么活。”

    这吵闹的声音苏步钦没空理睬,他自顾自地弯下身,审视起她身上的伤,眉头揪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见她仍在挣扎着想要说话,他瞳色一暗,态度强硬地帮她打消了念头,“别为这些人浪费唇舌。”

    姚荡吁出一口气,果然闭了嘴,也闭上双眸,任由他抱着她跨出这阴暗牢房。

    是痛晕过去了吗?他凝眸,唇线紧抿,加快了脚步。

    “我……不知道四哥在哪……”她说完这句后,才真正放纵意识流失。

第十七章 祝他孤独一生不得善终

    这一觉,姚荡睡了很久,久到苏步钦以为她醒不过来了。

    他逐渐明白了旁人常说的“关心则乱”,就算所有大夫都一再保证她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但不见她醒来,苏步钦仍是寝食难安。他甚至想过,这辈子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会不会就是那句“我不知道四哥在哪”。

    直到五天后,傍晚时分,他照旧亲自把膳食端到她的床边,靠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地守着她。

    如同所有昏迷多日的人醒转时一样,她的指尖颤了颤,随后是眼皮,能清晰瞧见眼珠子在眼皮下滑动的弧度。苏步钦不敢动,屏息,死死注视着她。

    片刻后,姚荡尝试着睁开眼,兴许是还没习惯刺眼的光亮,瞳孔被刺得生疼,隐隐觉得有灼热的泪慢慢从眼角滑落到枕间,出于自我保护,她反射性地立刻又闭上眼。

    她的意识开始一点点地回归,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

    “爷,皇上让您立刻进宫。”一声通禀,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姚荡仍旧闭着眼,只是背脊一紧,似乎不用眼看,听觉会变得更加敏感。她清楚地听到身旁有沉沉的呼吸声,是苏步钦吗?

    “去找大夫来,她醒了。”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疑虑,苏步钦开口道。

    “可是爷……皇上说是想跟您商量下如何处置太子,宫里都派人来接了,在正厅候着呢……”

    “把大夫找来!”

    “……是。”苏步钦格外坚定的口吻,让那位前来传话的侍卫意识到不要做无用功,别说是处置太子了,就算现在泰山崩了也没有姚姑娘重要。他应了声,迅速跑去把那一班候在议事厅的大夫全都找来了。

    很快,算不上大的屋子就挤满了人。

    姚荡觉得气息有些窒闷,那些围着她的身影替她挡住了外头白花花的日光,她再次尝试着睁眼,眼泪仍是被刺激出来,视线还很模糊,只瞧见一道道黑影聚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撕裂般疼。

    “快,先给姚姑娘喝点水。”

    “应该先让她喝药!”

    “你懂什么?庸医,空腹用什么药!依我的经验,先让她吃点东西。”

    大夫们七嘴八舌的交谈声扑面而来,吵得她皱眉想骂人,但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奈地翻着白眼……笨死了!没看出来她想说话吗?当然该先喝水!

    “不好了,翻白眼了。快,快,八皇子,快命人去煮些粥来……”

    “去煎药。”苏步钦抚着额,在他们丢出更刺激的话前,用淡淡的命令遣退了所有人。

    他无非是想听一句“姚姑娘没事了”,他们偏偏给出些不着调的回答。

    等到所有人散去后,苏步钦扫了眼床上的她,脸色依旧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唇费力地翕张着,偶尔会发出几声哑音。他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坐在床上,又斟了杯茶,亲手喂她喝下。看她活像是刚从沙漠里走出来般,就着杯沿猛灌,他好笑地翘起嘴角,叮嘱了句,“喝慢点,府里不缺水。”

    “渴、渴死了……”终于找回来声音,尽管那调调还飘忽得很。

    他起身又倒了杯茶,继续回到床边喂她,举止间流泻出的疼和宠是不由自主的,可并不代表他解开了心里那个结,“为什么会在太子那里?”

    “从你被幽禁那天起,我就一直待在太子那里,没见过我四哥,我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的话唤醒了姚荡所有的警觉,她几乎是斟字酌句后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会害到更多人。

    只见苏步钦眉心一紧,瞳间透着不悦,“我对姚寅的下落没兴趣,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她总可以在不经意间寥寥数语就刺得他遍体鳞伤,若是满心满脑只有她的四哥,又何必要在他心底激起涟漪?

    “……”心头骤然翻涌出的酸涩感,哽在她的喉间,让她失声了片刻。为什么这种惹人心悸的话,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她没有心思去分辨真假,就当是真的,她能不能得寸进尺一次……

    “那你能不能求你父皇放过我爹?那道免死金牌,我可以把它让给我爹。我不懂什么朝野之争,只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爹如果有事,我也别想幸免。”

    “你有我。”他可以给她的庇护,远胜过现在的姚家。

    “可你代替不了我的亲人啊!”

    “那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他眯着眸子,语调很是低沉。

    “是……”

    她的犹豫像根刺般狠狠扎进他心头,也让他顿时失去理智。

    苏步钦突然倾身,有些蛮横地用唇堵住她的嘴,舌尖却是小心翼翼地掠过她的唇瓣,紧紧缠住她的舌。她没有反抗,他吻得愈发用力,不去想她究竟是无力反抗,还是发自肺腑地顺从。在唇舌的缠绵间,他极力寻找那丝想要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她心思飘移,不够投入,似乎就连深吻都在刺探他的用意。

    “如果我说,想要你爹死的,不仅是父皇,还有我,你会恨我吗?”他投降了,草草结束了这个吻,眼神却依旧没舍得放开她。一字一句,他说得格外沉重,是从未有过的坦白。

    “什么意思?”姚荡为之一震,害怕那些不敢相信的猜测,都将要被他亲口承认。

    “会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冷笑了声,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事一并倾倒出来,这些年,他忍得够累了,“对于我而言,也一样。当年姚妃怀孕,在还不清楚她腹中究竟是男是女时,你爹迫不及待地扫除障碍,如果不是他逼父皇,我不会被选为质子;姚妃小产,他一口咬定是母后所为,生生把她逼死;其实在均国,没人要我死,他们更想看我生不如死,而真正用毒想让我客死他乡的,是姚家。”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恐怕这句话都难以形容苏步钦的仇恨。可这些姚荡全都是第一次听说,那些个陈年往事,她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信。

    “你如果还有机会见到姚寅,大可以问他,我在均国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四哥?”在姚荡的认知里,他们以前分明是两个扯不上关系的人。犹记得她还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真的认识他四哥,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姚家四爷那么大名鼎鼎,怎么会不认识?只不过,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罢了。

    对,就是这么说的。那为什么反而四哥成了最清楚他过往生活的人?

    “还有,往后别再想要把那道免死金牌让出去。对你来说,那或许不算什么。可我告诉你,那道金牌承载的不只是你的命,还有我对你的信任。”或者用“信任”两字都概括不了他当时的情愫。

    那是在明知道她手上有那张供词后,他仍旧费尽心机替她求来的。

    代表着,无论姚荡对他做了什么,他都认了。确有其事的话,他信她是逼不得已;纯属误会的话,他猜,她对他是深信不疑的。

    “那……真的是你参了我爹?”

    “我要你一句话,还信我吗?”他不答反问。

    “信……”她的话音在颤抖,明显的底气不足。该怎么信?他有那么深的仇恨,她何德何能,难道有可能斩断他的执念?

    “无论如何,记住这句话……”苏步钦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才起了个头,门外就传来了又旦的低咳声。

    “咳!”

    在旁人听来,这咳嗽声很自然,可在苏步钦听来,是种警示。他的钦云府仍旧在父皇的监控之下,即便想要坦白说句话,都是难事。那一双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言行,稍有差池,姚家或许真的会万劫不复。他只能忍,忍下那些压抑在心头的话。

    他长吁出一口气,硬生生把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转过身背对着姚荡,望了眼窗外,刻意扬高了音调,“别浪费唇舌了,姚家逃不过这一劫,我也不可能因为你而心软。”

    苏步钦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姚荡依然执拗地觉得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无奈。

    就是那份无奈,让她存着一些侥幸,也许他能力挽狂澜呢。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女人对爱情的盲目在作祟,致使她的天真不断发酵,她尝试说服自己……苏步钦是不同的,他或许有能耐让皇上放过姚家,他或许会手下留情让这场浩劫草草收场,他或许……

    她就是瞎了眼盲了心,听得再多看得再多都抵不过苏步钦那一句“还信我吗”。

    可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却让那些冷血无所遁形。

    伤还来不及养,很多事还没机会去弄明白,姚荡就被又旦郑重其事地请到了钦云府的正厅。

    戒备森严的正厅内,端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淡淡的茉莉茶香溢满厅堂,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然而,普天之下能穿着明黄色大摇大摆出入钦云府的,唯有一人,所以姚荡自跨入正厅起,便紧悬着心,安分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屏息享受静谧的短短瞬间,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也许等下皇上一开口,姚家又能一如当初,她要回家,要陪爹吃顿饭,还要洗个澡,去掉一身的晦气。

    她的心事并不是那么难猜,那副准备好随时松口气的模样落入苏步钦的眼底,他偏过头,不期望她能领会他的用意,只奢求别在她心底烙下恨。

    “看来没什么好审了。”皇上忽然开了口,是不少旁观者听不明白的话,可他知道苏步钦懂。又顿了半晌,迟迟等不到他要的结果,他冷着脸,毫不留情地为这场闹剧画上句点,“你来替朕宣吧。”

    “把她带走,和姚家所有人一起充军,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事态的发展是姚荡料想不到的,她更没猜到这一字一句会从苏步钦的口中说出来。愕然,远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那双紧锁住她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有的只是淡漠,就好像他们只是两个没有丝毫交集的陌生人。

    他变得高高在上,无数王公贵胄渴求的功名利禄仿佛在一夕之间全落在了他头上,于是,她成了他的累赘。她的死活,姚家的死活,全都与他无关。

    意料之外的结局让她乱了阵脚,在一片空白的头脑中,只有一句话不停在回荡这不是逆来顺受的时候。

    “可是按照律法女眷不必充军,贬为奴即可。”

    “律法是人定的。朕要你充军谁敢有异议?你敢吗?”说着,皇上转眸,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向苏步钦。

    姚荡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转到了他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明知道事到如今这种期待很不争气,可她还是盼着……盼他能说些什么,哪怕那些求情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哪怕他仍是像从前一样软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她要的不过是他那份肯定。

    肯定他之前说过的爱是真的,对她的那些好也是真的。

    但结果,苏步钦仍是一句话都没有,选择用沉默来回答,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答案了。

    他不在乎,他技巧娴熟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早就设计好何时该毫不犹豫地丢开她。是她太笨,被他看似柔弱的外表蒙蔽,对他的野心视而不见。

    “不用看他,充军是他的提议。朕果然老了,不如年轻人想得周到,那些将士常年驻守边关,朕怎么能不体恤呢,也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了。”

    皇上的话无疑是下了批语,一切真的都是苏步钦所为,真正要姚家垮的人,是他。

    “等、等一下,你……不对,皇上,您能不能把话讲明白些?”姚荡猛然从自怨自艾里回过神,什么叫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所谓女眷充军,是要姚家所有不带把的全都充去做军妓?!

    “听不懂吗?没关系,你一会儿可以问你爹。朕向来都是赏罚分明的,他最清楚了,当年他领兵打仗,想要什么女人朕都允了,如今驻守边关的那些将士比起他一样功不可没,朕不能厚此薄彼。”

    放屁!全他娘的放屁!有功自有赏,有罪自要偿,这道理姚荡懂,可是百姓都懂说罪不及妻儿,她爹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会让这疯子皇帝毫不留情地迁怒整个姚家。

    “十三荡,快谢皇上不杀之恩哪。”

    旦旦的提醒自耳边传来,姚荡一脸呆滞地看向他,顿觉哭笑不得。这就是王法?被这样对待,还要感恩戴德?她不甘地抬起头,死死瞪着正厅主位上那张和苏步钦颇为相似的脸,为数不多的傲气,几乎全用在了这一刻,“谢皇上不杀之恩。姚家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会垮。”

    “爷总会有法子救你的。”又旦听不懂她话中的恨意,仍在一相情愿地安抚。

    “等他救我,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嗤笑,笑自己那一身的傻气。

    曾经,她得过且过,只要是能依赖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姚荡总是相信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待她好,那些好是害不了人的。偏偏这个她爱着的男人,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领教到了所托非人的滋味。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赖的,有些温暖是不能轻易汲取的,如同饮鸩止渴。

    短短几天,姚荡看透了很多,她唯一没能看透的是转身被又旦押走时,苏步钦眼里的执念。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等她出了城门,朕的成命就收不回了。”亲眼看着姚荡被押上囚车,皇上才开口,听起来很和缓的口吻,如同闲话家常。

    “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忘了当初是谁逼着朕把你送去做质子的吗?忘了苏步高为什么会步你后尘?忘了你母后怎么死的吗?!只差一步,你为了个女人心软?朕再说最后一次,把姚荡认下的那张供状拿出来,朕放过她。”

    “父皇,君无戏言,成命难违,烧了的供状您要儿臣怎么拿出来?”他的回答再清楚不过,就是心软了,很没志气地为了个女人功亏一篑。轰轰烈烈地配合父皇闹了一场后,他逐渐明白,想让所有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终究不过是个傀儡,那些仇恨或许本可以一笑而过,偏是有人刻意灌输不断放大,而他极其配合地钻入这个牛角尖,以至于最后作茧自缚。这怨不得谁,姚家基业到头来仍是毁了,想来母后也不会想要人家九族殉葬。

    直到被又旦请上囚车,如同重刑犯般押往城门口,姚荡仍是一脸不愿接受现实的神情。

    这一路走了很久,又旦始终默不作声跟在一旁。沿途,时不时会冒出些百姓煞有介事地拦囚车,表情看似比她还悲壮。

    “旦旦,他们在做什么?”在又一次被拦停后,姚荡终于缓过神,问道。

    “为姚家求情,望圣上网开一面。”又旦直视着前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口吻很刻板,透着浓烈的不爽,像是巴不得姚家的人都死绝。

    “求情?!”她的惊愕是有理有据的。按照姚家一贯的名声,落马后,百姓应该是恨不得举国欢庆,称颂皇上的英明。

    “很奇怪吗?这还算少的了,若是你爹肯早些散尽家财,想要煽动整个琉阳城的百姓都轻而易举。”

    那她爹到底是藏了多少银子?可是姚家不是被抄了吗,她爹不也一样深陷牢狱吗?哪还有办法用银子去煽动百姓?她皱着眉,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这个可能性,让她不禁抽了口凉气,“四哥回来了?”

    “没有,至少没人见过他。”

    “那就好……”她身子往后一瘫,松了口气。

    这下意识的举动招来了又旦一道白眼,“好个屁!你该不会还在想着只要姚寅没事,就会回来救你吧?得了吧,他就算有这个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么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救姚家,不就是救她,救了所有人吗?

    “你还真不爱计较。即便被利用,你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

    瞧见姚荡不太对劲的脸色,又旦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打住,“没什么,随便感叹下不行啊。”

    “……苏步钦真的是在利用我?”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纯属感慨。其实事已至此,这种问题大可不必追根问底了,答案再清楚不过,偏偏她竟然还不死心。

    是不愿相信她所认识的兔相公真的下得了手,她把自己仅剩的荣耀倒贴给他,而他却用来覆灭她全家。这何止是傻到可笑,简直傻到罪无可赦。

    “关爷什么事!”护主心切,让又旦彻底口没遮拦,“你是镶了金还是镀了银,有什么利用价值?旁人不了解他妄下论断也就罢了,可你待在他身边那么久,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爷要不是为了你而不愿娶冷姑娘,不愿赶尽杀绝,早就全身而退逍遥快活去了。”

    “是!今天之前,我还真不知道你家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娶冷淑雨,不是因为我,是他不配,连那样的女人他都配不上。”

    “你……”又旦险些不合时宜地和她吵开,好在清醒得及时,“我家爷让我转告你,记住那句话,无论如何,都要信他。”

    “那麻烦你也帮我转告他,我祝他孤独一生不得善终。”信?呵,这就是信他的代价。她赔上了整个家,仅有的一切。

    她知道那是咎由自取,没资格怨任何人,同样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的人也没资格来责问她不够了解,不懂领情!

    见到爹的那一刻,姚荡几乎不敢认。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往那一站,就算不开口,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总有一堆穿着朝服的官员跟在他身后转,他只需要皱下眉头,就会有无数人献媚讨好。虽然有些发福,可硬朗的脸部线条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边的人一身沾满血渍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压得他身形佝偻,花白的发散乱着,仿佛在几日之间老了好多岁。看向她的时候,他眯着眼瞳,紧抿着皲裂的嘴角。

    半晌后,从他嘴边钻出的话,让姚荡心头猛地一酸。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她是姚荡,有皇上亲自给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军不会死人。”回完话,又旦颇为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兀自走上前向负责押解的人交代起来。没多久,又折了回来,“皇上顾念你年迈,沿途特赐马车。姚大人,上车吧,时辰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闻言,他一愣,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个手段毒辣至极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还体恤他年迈、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车。”

    “我?”又旦再一次开口,被突然点了名的姚荡则是一脸的茫然。见他点头,她更是困惑,“做什么?我也年迈?”

    “从琉阳城到边关,少说也得一个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顾吗?”

    “明白了。”姚荡不再废话,识相地钻进马车。

    言尽于此,就算是姚荡都看明白了,更遑论她爹,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皇上体恤,而是苏步钦的打点。

    可相较于姚荡的欣然接受,她爹则不适时地摆出了铮铮傲骨,傲慢地冷哼了声,“你看不出这全是苏步钦的安排吗?我是老了,但还没老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动!跟我下车,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准稀罕他的施舍。”

    驾车的人似乎也无意听取他们的意见,自顾自地挥鞭。眼看着马车渐渐驶离琉阳城,熟悉的景色在姚荡的眼瞳中倒退,连同那些记忆被她一并甩在了身后。她吁了口气,放纵自己瘫软在马车上,语调间透不出一丝情绪,“为什么不要?我们心安理得,做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她没兴趣管苏步钦这么做是为什么,心怀愧疚想补偿也好,借机羞辱她爹不复当年也好,总之,几天的牢狱之灾已经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事实。她也想有骨气,但现实不允许。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摆脱姚家吗?你敢说从没想过要姚家死?现在还来得及,去找苏步钦献媚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等着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这儿装孝顺。”

    “我……”这话让姚荡憋红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一样,受了委屈被爹误会了还可以娇蛮地顶嘴。然而,她没这个资格,她咬住唇,压抑着不敢哭,“爹,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骗我,以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您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以、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不爱了……”

    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组织,虽然语无伦次却是她全部的心声。她忍住了泪,没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会被至亲的人视作仇人,怕被赶走。

    半晌,只有马车轱辘碾过黄泥地的声音,姚荡许久都没能等来她爹的回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对上的是她爹目不转睛的视线。

    那道灼灼的似是闪耀着别样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时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后,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对不起,别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只是不会爱了……

    曾经,那张和姚荡如出一辙的嘴里说出过类似的话。是不是人在疲惫的时候,特别容易遥想当年?那些尘封的记忆,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呈现。在那些片段里,他看见自己耗尽毕生感情去爱一个女人,爱到她的好她的坏他全数接受,而她留下的遗憾则成了他用来惩罚自己的东西。

    他颤抖着闭上眼,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费力地抬起,落在姚荡的后脑轻拍了几下,伴着一声沉沉的轻叹,他低语:“好了,别说了,好好睡一觉,爹不会赶你走。”

    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始终没人知道,众多子女中他最疼爱的是姚荡,因为她像极了她娘,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对她娘的恨也一并延续到了她身上。

    他总是斥责她,巴不得她一步登天,成为官家小姐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把她赶出姚府,是不想放任自己袒护,却又太清楚姚寅不在,她在姚府的日子不会好过,还不如在外头逍遥。他像个爱好八卦的妇人般,听同僚偷偷议论她和苏步钦之间的事,心底萌生出的是窃喜,吾家有女初长成,开始思嫁了啊。他倾尽阿谀奉承之术只求陪同皇上去钦云府探望,带着那么一份迫不及待审视乘龙快婿的心情,甚至在外总是与有荣焉地夸赞自家闺女有多争气。

    他到最后还是言不由衷地想激她走,哪怕她会一辈子背负自责,总好过去边关受辱……

    种种父爱,他不敢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怕旁人在看穿一切后会用眼神提醒他即使被辜负,他还是甘之如饴地爱着那个女人,爱到连她的女儿都一再包容。

    然而事到如今……他低头,审视着撒娇般趴在自己怀里的姚荡,手势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哄她入睡,看她闭着眼仍是眉心紧皱的模样,想着她方才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一阵阵心酸在他鼻腔翻涌。其实怎么舍得怪她,是他这个做爹的没用,才会让自己闺女爱得如此委屈。

    罢了,别回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共患难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何况还有姚寅那一丝希望在。

    想着,他重重一叹,望向窗外。

    这溢满沧桑的沉重叹息,直直刺进姚荡心里,她动了动眼帘,装作沉睡。事实上,这种情况下怎么还睡得着,感受着爹难得才会展现的疼爱,她绷紧身子,动都不敢动。

    想到娘还活着的时候,爹会抱她,尽管那姿势总是让她很难受,还有他下颚的胡茬总是扎得她脸颊刺痛;想到那时候爹会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想到爹会讲故事哄她睡觉,即便都是些战场上血雨腥风不适合孩子听的事儿……

    因为有这样的记忆在,她深信爹爱着娘也爱着她。不管姚家给过她多少不甚愉快的记忆,她姓姚,骨子里流着南堰姚氏的血脉,这是事实。所以,她不能让姚家再有事,不能容忍任何伤害她爹的人!

    在姚家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姚寅没有落网,他们还有逃过一劫的机会。

    就是这层信念支撑着他们没有寻死觅活,一路乖乖配合。

    然而,直到被押解到军营的那一晚,姚寅都没有出现,置身在这顶破旧不堪的帐子里,感受着丝毫不受阻挡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谁都清楚,已经指望不了任何人了。

    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帐内的气氛必定是不会好的,一股浓浓的怨气弥漫在这并不算密闭的空间里。但凡是个正常人,脸上的神情也必定是苦大仇深的。

    但又总有那么一些例外存在,比如姚荡……

    姑且把她的反应算作乐观吧,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她还能如此“乐观”,包括大灾之后猛然顿悟、一心想要补偿她的姚家老爷子。放眼天下,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被发配充军,甚至会沦为军妓时,沿途还有心情和押解他们的小兵们赌钱的?

    依照她的解释是看着他们赌会手痒。

    她的顽劣似是已经根深蒂固,哪怕是突遭变故,都改变不了。姚老爷子已经没精力再如同以往那般训斥她,只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其他人可忍不住。

    环顾四周,没能捕捉到姚荡的身影,姚夫人率先把矛头对准了她,“十三荡呢?怎么不见了?该不会又跟那些人赌钱去了吧?!”

    “切,这还用问吗?她除了会赌钱,还会什么。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肝,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

    “她有什么做不出的?现在是姚家遭殃,又不是她,我看她高兴都来不及吧。”

    “呸!最好等下第一个抓她去伺候人,看她还笑不笑得出。一看见她笑,我就想杀了她。”

    “我看她之所以那么悠闲,多半是出不了什么事。这一路上,那些人对她多好,她身子不舒服,还会特意放慢脚程,也不怕耽搁,又有马车代步。说不定苏步钦早就安排好了,倒霉的是咱们。”

    ……

    猝然出现的姚荡看似漠然地立在他们身后,那些非议近日来她都快听得耳朵生趼了,可要说全无感觉已然麻木,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想说些什么反驳,最后却还是一言不发地上前,弯下身,将手里那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塞进姚夫人手中。

    因为她这个动作,各抒己见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在一堆甚为不解的眼神中,她抿着唇兀自起身,换上一脸笑意,兴冲冲地跑到了她爹面前。见他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地蜷在一旁,她试探性地推了几下,伴着轻唤,“爹,爹?”

    “嗯……”他动了动身子,懒懒地掀开眼帘,见是姚荡才撑起身子。

    “有肉吃了。”她举高手里的碗,献宝似的递到她爹面前。

    “哪来的?”他伸手接过姚荡递来的碗,又瞟了眼不远处那堆还在瞪着另一碗肉发愣的人群,狐疑蹙眉。尽管帐外的守卫并不森严,他们看起来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可跑去拿两大碗肉,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前些天跟那些小兵赌的时候赢来的,老天爷一定是突然开眼了,我最近手气可旺了,他们赊了一堆账,说好到了边关就还的。”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坛巴掌大小的酒,“还有这个,也是我赢来的,给您喝,我尝过,味道还不错呢……哦,对了对了,这个毯子也给您,一会儿睡觉就不会凉了。我看看还有什么……”

    姚家老爷颇为好奇地瞪大眼,诧异地看她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搞不明白那单薄的衣裳下怎么能藏那么多东西。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孩子在向长辈展示成就,可瞄到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后,他忽觉心中酸涩,“一块儿吃,那么大一碗,爹哪吃得掉?”

    “我吃过了,好撑,您吃吧。”她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推拒,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但又知道她爹没那么好打发,迅速地转开话题,“对了,我听说过了关就是均国,还听说若是到了均国,皇上就没法子管我们了。爹,我们逃出关吧。”

    “别犯傻!逃出关哪有那么容易,你知不知道边关有多少重兵把守?会没命的!”

    “就算死,也比让姐姐们留下来做军妓好,你领兵打仗那么多年,大哥他们身手也都不差,说不定趁乱有机会逃呢?”

    “趁乱?趁什么乱?”姚老爷子很快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些许不对劲,今天的姚荡眼里有丝不太寻常的坚定。

    闻言,她摸了摸脑袋,干笑道:“呵、呵呵,总会有机会的,那么大个营,说不准哪天就会出些乱子的呀。总之,只要有机会,您就带着大家逃,只要过了关,说不定就有转机了。以您的能耐,或许还能在均国东山再起呢。”

    “好。”他挤出勉强的笑意,应了下来,不想打击她。

    事实上,这想法实在太天真,先不论守株待兔般等着军营出乱子有多笨,就算是到了均国,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当年他领兵时,没少杀过均国的人,孽造得太深,如今还能留住一命已是侥幸。

    可姚荡完全看不懂那么深的道理,她以为逃出这儿就能柳暗花明了,届时,天高皇帝远,谁奈何得了?天下那么大,总有容身之处,只要大伙都好好活着无灾无病,哪怕再也回不到大富大贵的日子,也无所谓。

    听到爹应了她的想法,她弯起嘴角,笑得很开心,“那您先好好休息下,养养神,我睡不着,趁着手气好再跟他们赌两把,明儿一早他们就要走了,往后我再也没得赌了。”

    “……去吧。”他叹了声,纵容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姚荡蹦蹦跳跳跑出营帐的身影,他不自觉地溢出轻笑,这笑容刻在眼角的纹路里,是满满的涩。

    候在帐外的那些小兵正聚成一团,搓着手跺着脚取暖,见她终于出来了,赶紧迎上前。领头的人瞟了眼帐子,里头的人吃得很欢,连个出来关心她去向的人都没有,他收回目光看向姚荡,替她觉得不值,“十三姑娘,您真的决定了?”

    “哪那么多废话,不是说当兵的从来不唧唧歪歪的吗?走啦走啦。”

    “可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没那么好伺候,何况……何况您、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怕什么,还能把我折腾死不成。”

    “你爹坏事做尽,就生你生对了。”

    听闻此话,她抿着嘴角,难得地,笑得很含蓄。

    姚荡也不知道爹至今有没有后悔过生她,那么多子女中,她是最拿不出手的一个,还常常闯祸,琉阳城里好多百姓都不待见她。可她但愿,今晚之后她爹可以当做从未生过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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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争疯介绍:
学府里每天都要做些什么?用膳,睡觉,逗玉兔咯。就是这只该死的玉兔,害她去学府第一天就被关进小黑屋!可是看着他一脸可怜相,她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好歹也是个皇子,虽然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可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他就没有一点脾气吗?不过兔子也有优点,在她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是兔子把她带回了家。冷冷清清的皇子府变得鸡飞狗跳,他躲进祠堂总行了吧。很不幸,“麻烦让让,我要给我娘找个安身之所。”她努力在一堆牌位中找到一个空位。谁与争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谁与争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谁与争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