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姚荡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旁人看来近乎疯狂……甚至是愚昧的决定。
至少在这个靠坐在主帅帐子里身着一身干练黑袍的男人看来,她绝对疯了。在听闻士兵挤眉弄眼的汇报后,他弯起的嘴角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挥手遣退了帐子里的所有人,他甩开了享受面前那道烤羊肉的心情,屈起膝,坐姿散漫地挑起眉梢,问道:“听说你主动要求来伺候我?”
算不上大的帐子里弥漫着羊肉的膻味,好些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姚荡呆呆地吞咽着口水,饿到发了昏,满脑都想着先前端给爹他们的那两碗红烧肉,听不见询问声,也看不见其他事物。
直到那道格外阴柔的嗓音又把话重复一遍,她才猝然回神,把头压得更低了,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咬着唇,被吓得不敢吱声,只点了点头。
从她不断颤抖的双肩看来,她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挑了挑眉,嘴角微动,像是在强忍什么,片刻后,再次问道:“你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哦?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伺候我。”
她被这话问得脸颊一阵臊红,领兵打仗的人都那么直率吗?打算要她怎么答啊?姚荡揪着眉,支吾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豁出去了,“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陪男人睡过!你想怎样就怎样,哪那么多废话,来吧!”
“……这、这就来?没前奏?”显然,被吓到的不只是姚荡。
前奏,是要做什么的?没有丝毫过往经验的她,只好干瞪着眼,目光定定地落在地上,努力回想从前看过的那些小艳本。可那些个情到浓时自然发展而成的桥段,怎么也没法和现在这种情形联系上。
“啊!”忽地想起了些事,她低叫一声,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小瓷瓶,“有前奏,先吃药,听说男人吃了这药丸会醉生梦死……”话说了一半,当她自以为媚态十足地冲上前,将那个小瓷瓶递给靠坐在软垫上的男人时,呆了,“你你你你你你你……”
“做什么,见鬼了?”相较于她的惊讶,那男人则要冷静得多。
“你怎么会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他好笑地反问。
“你不是吉祥赌坊里那个魏宁吗?对,没错,就是你,就连让我宽限几天还债都不肯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她想起那一晚,他也是这种打扮,手段狠辣而果断地把钦云府的总管摔下楼。
可是吉祥赌坊不是被封了吗,难道他没事?就算没事,他也不可能会从琉阳跑来这边关,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属于主帅的帐子里。
“嘘。”面对她的疑问,对方只是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副轻松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开玩笑,“姚姑娘,我不是很想让底下的人知道我还兼职赌坊管账。为了避免麻烦,或许你可以叫我……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你是镇远将军?!”她完全有权利这样一惊一乍。
“暂时还不是,不过早晚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朝廷为了鼓励将士驻守边关,所以镇远将军是可以世袭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谁会没事去理解这些东西,“等一下……这么说,你爹才是镇远将军?”
“真聪明。”他毫不吝啬地给她夸奖。
可这仍旧未能解开盘踞在姚荡心头的困惑,“你认识苏步钦?”
“认识。”
“可不可以别问一句答一句,麻烦一次性给我多点答案好不好?比如: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会跑去吉祥赌坊?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说来话长……”她才刚到军营,就差点想要献身,似乎不太适合说太长的故事。可当瞧见姚荡瞪大的眸子后,魏宁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我爹驻守边关,我想要溜去均国玩不是难事吧?认识八爷也不是什么蹊跷事吧?他回琉阳了,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想要找些心腹就近保护自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现在你们姚家被他判充军了,想要确保你们万无一失,所以又把我这个心腹找来了,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吧?”
经由他这么一说,又仿佛所有事都在情理之中。
但并不代表姚荡那么简单就被打发了,“你当我傻子啊,既然你爹是驻守边关的镇远将军,你凭什么可以自由出入敌国,还暗中和质子有来往?”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可如果混在商贾里,帮他们做做账赚点零花钱,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吧?”
“难怪……”难怪他打算盘的手势那么娴熟,原来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那这么说,苏步钦当真是没有想要害姚家,他提出充军的意见,实则是在保护他们?
姚荡的问题没再有机会问出口,就被魏宁含笑打断了,比起解释苏步钦的用意,他似乎对她手里的那个瓶子更感兴趣,“这药是什么?”
“男、男、男、男人吃的……吃完会变得好厉害,你尝尝看啊,保准你这辈子都没享受过。”不管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她想起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无论他究竟是谁,只要是在这主帅帐里,就是她的目标。
哄他,用女**他,让他领略极致享受,然后再取他性命……看起来,这才是姚荡主动要求献身的目的。他变得有些兴致盎然,很期待若是苏步钦知道他把这女人逼到这一步了,会不会做出比她更疯的事。
只是眼下这种期待是不可能实现了,既然受人之托,他也只好忠人之事,“哪来的?”
“赢来的,跟押解我们的小兵赌大小赢的。”他那副怀疑的模样,让姚荡放柔了语调,愈加卖力地游说,“真的是我赢来的,安全可靠,你看,少了好多颗了,那人自己有试过。我最近手气好,赢的东西可多了,之前是你们吉祥赌坊的风水太妖邪!”
“嗯,信你。”他看起来很好说话,只是没告诉姚荡,不是赌坊风水太妖,也不是她赌术太烂,而是苏步钦开那座赌坊的目的,本就打算一举两得,笼络各方消息的同时,敛那些贵族的财,无论是谁,都不会有赢面。但,信了她的说法是一回事,会不会跟她一样笨就是另一回事了,“姚姑娘,你以为一个驻守边关随时要抵抗外敌骚扰的人,会笨到吃这来历不明的药丸?还是说,你以为你倾国倾城能彻底迷了男人的心智?又或者……你以为杀了主帅,乱了军心,你还能全身而退?姚家就会有逃的机会?”
闻言,她面色一白,齿关紧紧咬住下唇。很明显,她一心只想着逃,没有多余心思去缜密布局;又兴许这些失败的可能性她都想到了,但以她输不怕的赌性,再危险的赌局只要有赢面,就一定要尝试。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姚荡真的已经到了“谁与争疯”的境界,她根本就是孤注一掷,视死如归。
既然都被看穿了,那她也没什么好藏掖,要她装出风情万种的模样诱惑人,也的确是不太可能的事。
她索性心一横,从袖间抽出那柄早就准备好的匕首,迅速拔出鞘,抵住面前这男人的脖子,“反正我的命已经贱了,死活都无所谓,你……你的命比我值钱,不想死,就放我爹他们走。”
“这匕首也是赢来的吗?”虽是没料她会猝不及防地做出这种举动,他仍是没有太过慌乱,反而对这柄匕首来了兴致。
“对……呸!谁有闲情跟你讨论这个,你放不放?放不放!”
“姚姑娘,你也看到了,我既然会出现在这儿,就代表姚家安全了。虽说这地方气候不太好,不过有个优点,起码天高皇帝远。别总想着逃,姚家能逃去哪?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像八爷一样待你?明知道你手握供词,随时能给他致命一击,还笨到一如既往地信你。”
“供词?什么供词?他在黑白颠倒,握有供词的那个人分明是他!给出致命一击的人也是他!”很明显,姚荡几乎把太子曾经给她的那张供词忘得一干二净了。
“疯子。”他毫不客气地给出对她的评价。
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迅速把这麻烦丢还给苏步钦,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没等来人撩开帐帘,战鼓已经擂了起来。
“怎么了?”还真是个让人不得安生的夜,他极为随意地伸手,看似绵软的动作,却震得姚荡手腕发麻,随着她下意识松手的动作,匕首落在了地上。几乎是同时,士兵撩开了帐帘,他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询问。
“敌军有动静,将军让您领兵去瞧瞧。”
“烦。”他咒骂了声,临走前又看向姚荡,叮嘱了句,“姚姑娘饿了吧?这烤羊肉就留给你吃了,你最好是乖乖待在帐子里享受美食,别乱走动,不要忘了姚家是重犯,若是出了差错,害了我不打紧,还会害了八爷。”
尽管人们常说无巧不成书,可事实是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在同一晚发生。
这些年,玄国国力逐渐强盛,两国之间,已是相安无事多年,纵然是向来凌驾在上的均国,也鲜少主动来犯。有什么可能会巧合得在姚家刚抵达的这一晚,突然有动静?
在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面前,姚荡早就忘了饿的感觉,也注定是不会乖乖待在帐子里寸步不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不需要她动手军营就已经乱了,那不趁着这个时候逃就是笨蛋!
不要忘了姚家是重犯,若是出了差错,你不只会害了我,还会害了八皇子。
至于这话……姚荡连嗤之以鼻的心情都没有。
她忘不了最后见到苏步钦时他高高在上的模样,所有荣耀仿佛都已落在他身上,那样的意气风发。当初被太子逼到墙角扒去上衣的狼狈,像是前世的事了。如今的他大权在握,好似满朝文武的生死,在他眼里犹如蝼蚁。这样的苏步钦,还会被人连累吗?还需要她的顾念吗?
先放手的那个人是他,既然她做不到顷刻斩断所有爱恋,起码能将其转换成恨。
“姚姑娘,你要去哪?”
“我……”她显然低估了这些驻守边关的将士,即便是真的突然遭遇夜袭,也不至于让他们乱到无暇看管朝廷重犯,才刚走出营帐,她就被两个士兵拦了下来。
“上头有交代,你不能出营帐半步。”他们就像是两个无血无肉的傀儡,眼中只有军令。
“可是那边着火咧!”这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告诫,险些把姚荡逼回营帐里。可眸色一转,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不远处的火光后,她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大叫起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啊?去救火啊,那里不是囤军粮的地方吗?”
先前跟随那些个小兵去拿红烧肉的时候,她牢牢记住了那个地方,本想若是杀了他们的主帅仍不够乱,就再冲出去烧了他们的军粮。但现在看来,似乎她想到的事,都有人代劳了。
“自会有人救火,我们只负责看管你。”
“啊,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全身上下只有一根筋啊,懂不懂变通啊?!”
“不需要懂……”
拦在姚荡右边的那名士兵,话才说了一半,就突然收了声。就在她蹙眉困惑时,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那道壮硕身影倒下后,突兀而现的是一抹招摇的紫色身影,以让人猝不及防的姿态跃入姚荡视线内。她张着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呆呆傻傻的模样就像是下颚脱臼。
还没等她回过神,另一波惊诧刺中了她的神经。
她面前的人,仍是穿着最契合他的绛紫色,是他们全家期盼了许久、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人,她的四哥。
可是这个在姚荡心目中向来只与温柔挂钩的人,此时却面无表情,眼中只有嗜血的光彩,只见他手起刀落,先前立在她左边的那名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也已经倒地,脸上仍是一脸的错愕。
死了……她四哥竟然也会杀人?姿势还那么干净利落外加娴熟?她一直以为他至多是个手段多变的商人,杀戮一词与他无关。
“走。”解决完那两个碍眼的人后,他连头都没回,紧握住姚荡的手腕,绕过帐子往后走。
“等等,还有爹……”
“等你想起来,他们早死了。”他依旧没回头,口吻间有一丝森冷之气。
姚荡有些被吓到,讨巧地噤了声,努力把步子跨到最大,追上他的步伐。她不清楚四哥是怎么堂而皇之地混进军营的,但她至少清醒地瞧见他一路畅通无阻地领着她出了军营,不是所有士兵都不敢阻拦,而是沿途只有尸体。
他们避开了那一拨疲于救火的人群,也避开了那些巡防的士兵,她瞧见不远处有许多马车候着,她爹披着白色的大氅立在车边,似乎是在见到她和姚寅的身影后,才转身跨上了身后的马车。马车边还有一队士兵护卫,不是玄国士兵的黑色盔甲,而是均国人才会穿的锈红甲胄。
她在一阵茫然中已经被塞进了一辆较小的马车里,车上空荡荡的,只有她。
“谢了。”姚寅向雪白骏马上那名看似领军的男人道完谢后,便也迅速上了马车。
没有再多耽搁,她只瞧见跨坐在马上的男子扫了她一眼,那是个看起来和爹差不多年岁的男人,眼神很炙热。片刻后,他收回目光,二话不说,只打了个手势,整队人便训练有素地离开。
“怎么回事?”这跟姚荡想象中的逃亡完全不同,没有太多刀光剑影的厮杀,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复杂计谋,只是那么简单,四哥出现,领着全家……离开了?她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为了验证,还特地用力掐了下身旁的姚寅,见他皱眉回瞪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
这儿是边关,离琉阳最快也得一个多月的路程,他是怎么知道姚家被判充军的?
可这话在姚寅听来便成了另一种意思,她在期待一个人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给她希望,那个人是谁,他很清楚。他向来是个不擅长掩藏心思的人,为姚荡,已经藏了太多,想要他继续按捺不表,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倾身挨近她,隔着三寸的距离,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他蓦然顿住,像是不想咄咄相逼。但就在姚荡放松屏住的呼吸时,他突然出手扣住她细白的脖颈,将她拉近,逼迫她直视他的眼。须臾后,伴着一丝哼笑,他不答反问:“难道我不该出现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出现的人是苏步钦?”
姚寅是记仇的,尽管那么多的变故扑面而来,他仍是清楚地记得那晚城楼上上演的戏码。
这话若是在之前,对姚荡而言会是犹如揭开疮疤般疼。然而,在见到了魏宁之后,她开始困惑了。忍不住想起了他那天的欲言又止,是不是真的应该信他?他如果真想要诛姚家九族报仇,那索性判个斩立决,岂不是更干净利落?
“四哥,我想问你一些事……”姚荡显得很犹豫,她知道这些问题会惹得四哥不开心,可她真的很想要个答案。
“问吧。”
在得到首肯之后,姚荡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姚家是不是有人曾经想毒死苏步钦?”
听到这个名字姚寅并不觉得诧异,他早猜到她的问题多半和那个人有关,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犀利。他顿了顿,半晌才点头,供认不讳。
“是爹吗?为什么?”苏步钦没有撒谎,姚荡却高兴不起来。这么说来,他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质子的事,他母后的死……这些都是姚家所为?他有无数个理由要姚家死。
“人在位高权重时,总会有迷失的时候,爹不是圣人。”他从不否认,他爹贪恋权位,野心也曾膨胀过。爹能有当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势必会踩过无数尸体,这也是他宁愿经商也不想踏上仕途的原因。
他怕有一天会重蹈爹的覆辙。
“可当时苏步钦都已经是质子了,说不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为了避免种下祸根。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祸根,姚家沦落至此,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
“就算是,那也是爹逼的。”
“听好了。当年我们都还小,如今听到的也都只是片面之词,事实真相,也许永远都还原不了,孰是孰非,自然也无法断言。我不想再去追溯那些陈年往事,就当姚家现在是自食恶果,该报的仇他也报了,是时候两清了。从今天起,我要你忘了他,最好是忘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剩。”
忘?谈何容易,尤其还是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之后。
一个好端端的皇子,八岁就被送去敌国做质子,领受屈辱,毫无尊严地活着。唯一可以依靠的爹娘,一个死了,一个告诉他“活得太累就别硬撑了”。换作是她,也许会养成比苏步钦更阴暗的个性。
他日若是有能耐,她兴许会毫不留情地把仇人赶尽杀绝。
然而,苏步钦没有,他给他们生路,或者他的确不够磊落参了姚家,可也是他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
如果当日晚一步,先出手的人是太子,姚家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吗?是,也许太子并不算坏得彻底,偏偏他是个为了自保在所不惜的人。如果姚家被诛九族,能换来长远安稳的太子之位,怕是他会毫不留情吧?
太子……这个人,也让姚荡后来猛然想起了魏宁所说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那日太子所说的证据,她慌忙之下带走了始终没有交还,一直放在书页里,具体是哪本书,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现在想来,苏步钦恐怕早就见过了,就像魏宁说的,他还是信了她……难怪他会说那道免死金牌还承载了他的信任。
就在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后,四哥却逼着她忘记这个人。
“我做不到,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这是她给姚寅的答案。
可想而知把他气得不轻,但如果要继续维持住和四哥的关系,就必须以无情无爱作为代价,她真的做不到。
那晚之后,四哥鲜少再同她讲话了,更准确地说,她几乎很难见到四哥,他忙着沿途打点,好确保姚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全都万无一失。
赶路,修整,再赶路……这成了他们不变的生活模式,日复一日。
就在姚荡以为这种日子不会再有尽头时,姚家终于暂时有了落脚之地,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只能从来往路人的打扮上猜测是均国,是座比琉阳还热闹的大城。
他们落脚的这栋宅子很大,丝毫不比以前的逊色。
可让姚荡意想不到的是,她眼看着宅子的管事挨个替所有人安排好了房间,唯独轮到她的时候,管事的顿了顿,上下打量她许久,才问:“是姚荡姑娘吧?”
“嗯嗯。”她用力点头,卖起最擅长的乖巧。
“哦,您就先暂住在这间屋子吧,不好意思,有些简陋,时间太仓促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您就将就个两三天吧。”
“两三天?”姚荡皱起眉端,很快就捕捉到对方话里的重点。
“嗯,这栋宅子是拨给四爷住的,里头都是姚家的人,您若是在这儿久住,恐怕多有不便。”
“……”她被这话说得脸色一白,多希望自己能像从前一样厚着脸皮继续装傻,可人家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儿是四哥的宅子,是给姚家人住的,没有她的份……他当真是对她失望了吧,是没办法原谅她害得姚家倾家荡产吗?打算赶她走了吗?
姚荡回过神,费力地朝着那名管事挤出笑,目送那人离开后,才失魂落魄地推开房门。
可就在跨进屋子后,她以为能忍住的眼泪,还是失控了。
屋子里的摆设彻底让她的泪腺崩断。
书桌、妆台、衣柜、床,甚至是书架子上她买来的那些小艳本……全都和琉阳姚府里她住的那间屋子如出一辙。四哥是早就料到了姚家迟早会有这一天,所以未雨绸缪把这宅子准备好了吧?原先,这儿也有她的份,可现在他气她,恼她,不愿再一如既往地待她好了。
“哭什么?”就在她瘫坐在凳子上、眼泪决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姚寅久违的嗓音传了进来。
平板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语调,让姚荡蓦然一震,在全身僵硬的状况下,她颇为艰难地慌忙把眼泪抹干,刻意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没事。”
“是吗?”显然这种明显透着敷衍意味的说辞,很难让姚寅信服,他确定这女人在哭,还哭得很伤心,活像天塌了似的。可她若不想说,他也不愿问,“那我有事,有空聊聊吗?”
姚寅没想到,姚荡听到他的话反应竟然会那么大。她猝然起身,身下的凳子因为这过大的动作幅度被撩倒在地,发出的剧烈碰撞声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背着身,微颤的肩头和嗓音间载满了倔犟。
“别!让我先说……”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没有倔犟的资本和能耐,就该像以前一样,随波逐流,不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刻就一直装傻。可她装不下去了,尤其受不了最在乎的人轻易将她那些为数不多的骄傲与自尊齐齐碾碎,与其让他开口,还不如她自己说,“我过些天就走。”
“走?走去哪?”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地自她唇间飘出,击得他猝不及防。
“……”姚荡无言以对。去哪?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她连这儿是哪都不知道,要找个容身之处谈何容易。
面对她的沉默,姚寅两眼微眯,密睫阴影遮盖住了瞳孔间流泻出来的情绪,目光定定地锁住桌上那个属于姚荡的包袱。他迈开脚步,靠近她,指尖挑开包袱的结,很快就在一堆她沿途胡乱买的小玩意里,找到了那个刺目的东西。
他深呼吸,原以为能够稳住情绪,冷静面对,结果心里的抽痛感仍是让他失了理智,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很想去找苏步钦吗?”
“我没有。”她没有犹豫,断然否认。他要她信他,可她没有,执拗地逃了,还要怎么去找他?
“没有?”姚寅冷笑,气息间弥漫着愤怒。忽地,他手腕稍一用力,强迫姚荡转过身,指尖穿过她的发,紧紧扼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桌上包袱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买这个做什么?睹物思人?”
脖颈处传来的酸痛感让姚荡直皱眉,却又不敢反抗。看着面前那尊兔爷,她紧抿着唇发不出声。买这个做什么?因为一模一样,和当初苏步钦送给她的那尊兔爷一模一样。不是睹物思人,因为物是人非了,她无非是在缅怀。
“我没其他意思,就、就想留些回忆。”痛也好,涩也好,她不想刻意去避开,或许藏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慢慢熬成甜的。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最好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剩。”也许,仅仅只是口头警告,远还不足以让她感受到他有多在意。他不介意再重申一次,同时付诸行动,粉碎掉一切与苏步钦有关的东西。
随着他的话音,那尊兔爷摔落在地上,姚荡瞠目以对,想要伸手去拦,却被他的瞪视吓住。不是她没那个胆子去抗争,而是……苏步钦没有给她这份和家人叫板的资本。即便四哥的做法蛮横,强硬,可他在理,撇开那些个情有可原的仇恨,她是姚家人,就该站在姚家的立场去恨那个害得他们倾家荡产的人。
厚实的门板阻挡不了瓷器碎了一地的清脆声响,当这非同寻常的声音传到门外后,原先就焦虑不安候在外头的那些人躁动了。
“十三,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是啊,姚寅,你先开门,好好跟她说。”
“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
一声声莫名其妙的规劝声伴着敲打门板的声响传来,姚荡有些惊恐地看向四哥,他是真的打算来赶她走的?就连爹他们都知道,所以才劝他好好说吗?
“都给我闭嘴!”这种突如其来的吵闹,让姚寅愈发沉不住气,用一声低吼喝停了门外的人,继续把矛头对准姚荡,“还想走吗?”
很明显,所有话他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只等着她服软。
偏偏这一回姚荡的执拗超乎了他的预料,她固执地紧闭双唇,死活不愿像以前那般说些讨他欢心的话。
“你离开我活得下去吗?靠什么活?”
“……”是啊,卖身都不一定有人要她这种累赘。
“这里是均国,不是琉阳。没有人还会看在姚家的面子上,任你跋扈。你要耍个性可以,找个角落自己玩去,别拉着我消遣。我也会累,挤不出精力一次次不惜回报地替你善后,护你周全,哄你开心!”
“是!我是没用!以前我就是信任你,依赖你,甘愿仰着你的鼻息活!就是闯了天大的祸,受了天大的伤,都觉得还有你在……可是这样也错了吗?你是我哥,是我的亲人,我只不过希望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受了委屈能回家,就算那些残局你收拾不了,只要你在,我就会觉得安心……我只想要一个避风港,累了倦了想哭了,可以有家人陪在身边给我勇气,可是除了你,其他人都不理我……我不想让你开口赶我走,宁愿自己走,起码还能保住些自尊……”一反方才的沉默,她忽然挣开了姚寅的钳制,把压在心口的话一股脑地倒出。
这些话,是姚荡第一次对他说,堵得姚寅心口刺痛。他没想要这样伤她,也没想过这些年原来她活得那么如履薄冰。是啊,有错吗?他对她而言,的确一直就是哥哥,她不过只是放纵依赖自己的亲人。
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要得到更多。
可是已经收不住了,对她的感情早过了能扼杀的阶段,他必须让她从此明白他可以给她很多很多,唯独不想再做哥哥。
“我怎么会舍得赶你走?有我在的地方,永远会是你的家……”话到一半,他顿了顿,片刻后,才继续补充道,“是夫家。”
“……”他的意图一次比一次明显,逼得姚荡无路可退。
姚寅学乖了,他不需要再聆听她的回答,也不想再给她时间去适应,无论她接受与否,他的爱都覆水难收。
他忽而迅速将她压在墙上,在她错愕之际,不容她有丝毫逃避余地地攫取她的唇。这个吻是没有理智的,姚寅在刻意放纵自己的欲念,任由它们吞没他这些年坚持秉承的君子之道,他探出舌,蛮横地勾缠住她的舌尖。
感受到她逐渐从愕然中缓过神,用力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他愈发加重力道,借着力量的悬殊单手禁锢住她那两只不够安分的手,炽热的唇总算舍得暂时放过她略显红肿的唇瓣,转而移至她细白的脖颈。
“不要!”得了空的嘴发出声嘶力竭的反抗声,“四哥!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呵……”他弯了弯性感的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实在爱不了,就恨吧。”
越是瞧不见房里的画面,就越是能开拓出发散性思维,砸碗摔杯般的破碎声再加上姚荡呼天喊地的叫唤声,让门外以姚家老爷为首的众人脑中浮现出一幕幕血腥场景。这两个人会不会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姚荡显然不是姚寅的对手,姚寅会不会打得兴头上来了,索性把能用到的凶器一并尝试?
想象是很可怕的,足以支配人的举止。
于是,为了避免脑中的画面上演,姚家老爷沉不住气了,难以再保持旁观等候消息的姿态。
“踢门踢门!儿子是我生的,我最清楚,再等下去会出人命!”
砰!
在他一声令下后,房门被强行撞开,进入众人眼中的场景完全脱离了想象范围。
出人命……的确,再晚一步真的很有可能会折腾出一条新生命。
吵闹的打扰不请自来,及时拉扯住姚寅就快要一发不可收拾的**,他撑起身子,蹙眉看着身下不停颤抖的女人,片刻后,懊恼地侧过头,唇间吁出薄叹,看似无力地伸手扯下一旁的帘幔,把衣衫凌乱的姚荡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可她开始怕他了,他的靠近,他的每一个动作,只让她的瑟缩加剧。
“姚寅,你疯了是不是!她是你妹妹,就算是发情期的禽兽还懂得挑对象……”姚老爷子略显苍老的嗓音率先打破了尴尬。
他的话还没说完,姚荡就逃似的从姚寅身下钻出,躲到了她爹身后。
“没事了,有爹在。”他难得展现慈父该有的模样,尽管轻拍姚荡背脊的手势看起来很是笨拙,还是顺利地让她情绪稳定了下来。
“很好,那干脆趁现在把话说开了,我忍得够久了。”怀中的空落,让姚寅不爽地皱起眉心,她的闪躲像是利刃,狠狠刺中他的要害。他颇为自嘲地哼了声,从地上爬起,视线自动无视掉不相干的人,直直地锁住姚荡,“我不是你哥,从来不是,我不要你的兄妹爱。”
分明是句犹如平地惊雷的话,可除了姚荡被惊得没反应,其他人全像是松了口气般。
静谧中,谁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就等着她给出点回应。
姚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四哥这么说了,上一回是在他的铺子里。
所以,这不是句玩笑,也不是他信口胡诌的,而是事实?
“你……你是野种?”憋了半晌,她终于大致理清了这句话的意思,给出回应。
“你才野种。”姚寅没好气地横了她眼,压下想把她脑袋剖开看看里头装了什么的冲动。
“我?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爹生的,是野种?”
“还有其他可能吗?”既然他们不是亲兄妹,那自然只有两种可能了,姚寅很确定他身上流着的绝对是姚家血脉,问题显然在姚荡身上。
“那我……”她神情呆滞地眨着眼,搞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说谁野种?我和她娘是堂堂正正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何来野种之说?!”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了。
闻言,姚荡慢悠悠地转过眸子,看向声音的主人。她认得这个男人,是上回和四哥一块儿来军营救他们的人,还记得他有匹很俊的白马。
“神经病,不准乱认闺女!小心我爹揍你!”许久后,她挤出一句谩骂,是一贯的嚣张口吻,吼完立刻跑开,以为这样就能掩藏乱成一团的心绪。
整件事听起来太过荒唐,甚至还是没凭没据的。姚荡甚至想,会不会是他们都想赶她走,才串通好了掰出这傻子都不会信的事。要她走,直说便是了,凭什么要她去接受一个突然蹦出来的爹!
第十九章 现在你有两个爹
据说,在十多年前有个故事,一个不会被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被岁月淹没的故事。
可总有一些人刻骨铭心地记着,想忘都忘不了。
故事里玄国和均国连年征战,可国力的悬殊,玄国屡战屡败。
直到玄国南堰出了名武将,他的青羽骑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均国百姓都知道“姚家青羽,所向披靡”。
他们说他制造玄国内乱,篡改遗诏,亲手辅佐新帝登基。
他们说新帝允诺他,若是拿下边陲重镇,从此帝在姚家在。毫无悬念,他做到了,从此南堰姚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最后他们说,他野心膨胀,位极人臣,权势遮天,纳了玄国皇帝看上的女人为妾。
“那个女人是我娘?”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姚寅没有再说下去,尽管如此,姚荡也猜出了个大概。见他不多话,只是点头,她诧异地瞪大双眸,“那……苏步钦该不会是我哥吧?”
他爹抢了皇帝看上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是她娘,可现在他们又说她不是姚家的血脉,不会事到如今想突然告诉她,其实那个险些灭了姚家九族的白痴皇帝才是她爹吧?!
“当然不是。”她究竟是多想要个哥哥,死活都要认个吗?姚寅耐着性子继续道,“你爹姓何,均国丞相的嫡子,当年跟你娘还在新婚燕尔时,就受命前往边关迎战……”
她娘意气用事,忍受不了两地相思之苦,只身跑去边关找爹。
那一战何将军输了,成了战俘。
所以……
“为了换回你爹,两国达成休战协议,玄国奉上太子为质子,每年按时纳贡,而均国则奉还一座城池还有你娘。”
“为什么是我娘?”她听得云里雾里,被一堆待解的问题缠绕。
“因为圣上要你娘。”
“那为什么我娘又去了姚府?”
“以你娘的身份想进宫为妃,是不可能的。皇上要她暂住姚家,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后来爹才知道你娘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也就是我?”见姚寅点头,她皱起眉头,大胆揣测,“若是让皇上知道我是敌国将相之后,一定会没命。所以,爹为了保全我和我娘,才纳她为妾?宁愿让皇上误解他是横刀夺爱?”
“不,我爹是真的爱你娘。他曾说过,当初决定那么做的时候就知道埋下了祸根,如果不是很爱,他不会这样做。”
“是吧。”那娘算得上幸福吗?爹那么爱她,爱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若是以往,她一定会觉得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可是现在,她逐渐明白爱是相互的,如果她真的幸福,便不会还心心念念要带她回家乡过冬。想着,姚荡挤出一丝苦笑,不想去思量,可潜意识还是绕到了她最想避开的那个他身上,“那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苏步钦原先是太子?”
当这问题从姚荡口中问出时,姚寅震住了。他低估了她对苏步钦的喜欢,理应心境杂乱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想到他。或许并非刻意的,但也就因为那种仿佛根深蒂固的随意,足以证明,想让她忘记苏步钦恐怕不可能了。
“原本也的确该是。不过既然送去做质子,那就改立了。均国也算得了不少便宜,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在百转千回的思绪下,他还是给了她回应,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瞟了眼姚荡,见她呆愣着,才说道,“何况均国的皇帝很喜欢苏步钦。”
很喜欢?一个皇帝很喜欢敌国的质子?这话里满是惹人遐思的歧义,只是姚荡无暇去深究。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烂,牺牲我娘这种馊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你爹。”
“我爹?!”哪个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连姚荡都已经理不清了,“那个何某某吗?”
她的措辞引得姚寅抑制不住地轻笑,何某某?那股陌生感溢于言表。
“他还是不是男人?我娘当时已经怀了他的种了啊,他居然还能狠心把她拱手相让?去他娘的爹,他怎么还好意思自称是我爹!别以为救了我们全家,就是施恩,呸!我没这种爹,我姓姚,生是姚家的人死是姚家的鬼!”
“冷静点。”见她激动地站起身,满屋子地绕圈子,嘴里不断飘出粗俗的叫骂声,姚寅颇为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方才费了不少精力才总算把她安抚下来,眼下看来,又要重演一遍刚才的戏码了吗?
“我不要冷静!你们如果一定要赶我走,让我去哪都好,别把我硬塞给那种人。说不定哪天,他又成了战俘,会把我推出去换条活路呢。”
“傻瓜。”姚寅无奈地轻揉着她的头,感受着那头青丝在手心里摩挲出的酥麻感,他弯起嘴角,有些恍惚地笑。她果然是个心防很重的女人,也只有对他才会心无嫌隙,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急功近利这招不管用,眼下,他必须先让她认清一些事实,“我没想赶你走。只是,在均国,何将军也算得上有权有势的人物了,跟着他,总比跟着姚家好。”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有没有权势都无所谓。”姚荡迫不及待地回道。
“在当初那个情况下,国仇面前儿女情长的确显得渺小,也许放开你娘,他比谁都痛。他毕竟是你爹,认了他,对你来说百利无一害。既然他想要把这些年亏欠的全都补偿给你,那为什么不要?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我……”她舍不得姚家,也不能贪恋安稳而弃大家于不顾。
“听我说,现在你有两个爹,他们都很疼你,你只要享受就好,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在。纵然未必能让姚家恢复昔日荣耀,但总有一天姚氏会在均国立足,我不求位极人臣,只求不愧对我爹,不愧对姚家列祖列宗。到时候……你想走我都不会让你,我会如了你的愿,让你生是我姚家的人,死是我姚家的鬼。”
故事听完了,她需要时间去整理消化接受。然而,姚寅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时间。
或者说设身处地这种事当真是很难做到,即使是姚寅。这是姚荡刚得知的消息,却是他在心底藏了许久的,终于到了可以尽情把一切说开的这一天,不用再费心去扮演哥哥的角色,于他而言是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甚至没顾及到她的愕然。
听闻他的话后,姚荡抬起头,眨着眼盯着他猛瞧。是第一次,用一种别样的视角审视他,这个人不再是她的四哥,她是不是该改口了,像旁人一样唤他四爷?
可一想到方才那个强硬霸道又陌生的他,姚荡觉得害怕,“你能先出去吗?”
他等了良久,却等到这样一句话,无法不心凉。
那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姚荡能懂,却无法给予他回应,去安慰他,她扁了扁唇,解释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可以吗?”
“嗯。”这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让姚寅意识到,即使把话都说开了,即使不再是兄妹了,也不代表他们之间就能走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她的确是不再把他当哥哥那样放纵依赖了,但她也开始怕他了。
玄国的春仍旧透着刺骨的凉意,外头呼啸的风盘旋出的声响宛如狼嚎般骇人。
御书房里,肩负着玄国社稷的当今圣上立在桌边,颇有闲情地握着上好狼毫笔,单手熟练地书出“民”字。一旁太监见他写完将笔搁下,赶紧递上圣印,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眼,挥手遣退了身边的人。
闲杂人等散尽,他才看了眼已经杵在御书房里许久的苏步钦,没好气地哼了声,“知道朕找你来什么事吗?”
“还请父皇明示。”苏步钦依旧低着头,让人难以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少装傻。姚家不见了,逃了!这消息,恐怕你要比朕更早收到吧。”
“儿臣的确听说了。”
这一板一眼毫无差错的回答,并未让皇上消气。他只是在恪守为臣者的本分,君上问了,他便答,可做儿子的本分呢?他就连多一句都不愿同他这个父皇说,“苏步钦!你就没其他话和朕说吗?连个解释都没有?”
“儿臣无话可说。”
“你……”他被激得气结,怀疑自己大概会是历代以来亲子教育最失败的皇帝了,“要不是你替姚家藏着掖着,又是维护又是求情的,朕断然不会饶他们一死!现在这种结果,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该罚?”
“是该罚,儿臣知错。是要杀了我,还是再幽禁一回,或是把儿臣打回原形贬去均国继续做质子,都可以,随父皇高兴。”
“你想得美!朕就是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生不如死。”
很快,苏步钦就领略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
“要我去均国?”
“是。”
“去谈废除质子协议的事?”
“是。”
“找那个死变态皇帝谈?!”
“是。”
难得又旦会如此认真,言简意赅连丝毫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苏步钦绝望了。
的确,这和生不如死没差别。
他父皇明知道均国对他而言是场不堪回首的噩梦,而均国那个死变态皇帝更是他拼命想要挥去的梦魇。可结果,就是因为父皇太清楚,所以罚得如此精准,二话不说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可以拒绝吗?”他不死心,皱眉问又旦。
“爷,原则上圣命难违。”
“那我可以弑君威胁吗?”
“爷……皇上说了,您要是把这事办成了,他可以答应您三件事,任何事。”
很好!他父皇不仅罚得准确无误,连诱惑条件都毫无误差!
以至于他怎么看都觉得整件事似乎全在父皇的计划之内,答应他的要求判姚家充军,姚寅劫人逃往敌国,以此为由罚他前去洽谈废除质子协议……这一环扣一环的局,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
诗词、刺绣、琴棋书画、礼仪妆容……这些全都是姚荡最为深恶痛绝的,现在却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全部重心。每个人都要求她做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包括四哥,或者应该说尤其是四哥。
这段时日里,姚荡唯一放松过的两天,是因为将军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对其他人来说是不速之客,但对姚荡来说是绝对的福音!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被送来均国替代苏步钦的步步高。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段很让姚荡心花怒放的话,“听别人说何将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闺女,这姑娘从小在玄国官家长大,眼睛又大又漂亮,性子直率得很,那身段比例别提有多匀称了,简直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别家小姐都羡慕死了。最重要的是,她那张小嘴甜死人,见谁都懂得讨好……我一听就觉得,这不是十三荡吗?哈,果然还真是!”
后来姚荡冷静下来才知道,如此抽象的描述怎么可能具体到她身上?!
他分明一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她,掰好了说辞才来的。
隔天,他又一次准时报到,以让她熟悉均国为由,带着她溜出将军府,逛市集去了。
细细算来,这还是姚荡来了均国都城后,头一回认认真真地逛。
兴许是因为陪在身边的是步步高,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还在琉阳。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苏步钦,也不知道天下间有人带着那么多仇恨活,更预料不到这个人往后会和自己有那么多的交集。
“怎么样,均国的市集很热闹吧?”
趁着她走神,苏步高把她拉进了就近的茶馆里,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询问的话传进了姚荡耳中。
她定了定神,看小二兴冲冲地迎上来,豪爽地送了两杯试饮的茶。品了口不知名的香茶,她心情颇好地打量起这家茶馆。的确热闹,在玄国,有兴致这般聚成一团品茶的人不多,大伙更喜欢凑一块儿大碗喝酒。
茶馆正中有个大方台,台子的正上方还悬挂着偌大的棋盘,零星错落的黑白子构成了一盘残局。姚荡不太懂围棋,目光也就没逗留太久。
“这地方除了供人饮茶,还会有不少士子来这儿下棋。若是遇上好的棋局,那头大棋盘上会有人同步摆子。”
“哇,这里的人娱乐生活好丰富。”姚荡只是随口赞了声,事实上,这种文绉绉的娱乐项目,她一点都不觉得欣羡。男人嘛,就该像他们玄国的,闲来无事唱唱小调,喝喝小酒,打打小架。
“丰富?你若是见过一次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苏步高哼了一声,显得有些孩子气,“这种大棋局,被这儿的人称作国杀。开局前要抽签,一方代表均国,另一方代表我们玄国。据说这些年已经没这种事了,早些时候,代表玄国的那方如果输了,质子会被拉出来遛街。”
“什么叫遛街?”又不是狗,怎么遛?
“绑在马车后头,被拖着跑……”
“早些时日……那也就是说苏步钦那时候……”见步步高点了点头,姚荡嘴一扁,没声了。一直知道他能活下来不容易,没想过会如此的艰涩。人家皇子含着金汤勺锦衣玉食,而他却腹背受敌,难熬的不只是那些个皮肉之伤,是眼看着自尊被一次次践踏,却无能为力。
“唉,来了这儿我常在想,如果当初被送来的人是我,恐怕我绝对没办法像哥那样撑下去。”他感慨地叹了声,这些年玄国国力强盛了,连带的质子待遇也全然不同了,他没领教过苏步钦当年的日子,但从市井的一些流传间所拼凑出的大概,也够他心惊肉跳了,“你看对面那家赌坊。”
“该不会也是苏步钦开的吧?”前车之鉴,让她不自觉地往这方面联想。
闻言,苏步高赏了她一道白眼,“如果是我哥开的倒好了。那家赌坊的老板呀,曾经还逼我哥吃狗食呢。”
“那他吃了吗?”
“又旦替了他。”
姚荡松了口气,她仿佛能从苏步高的描述中看到当初的场景,也终于明白旦旦为什么会那么护主,这两个人当真是一对共患难过的主仆,那时候的他们天天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可还有很多事,是又旦替不了的,等你有机会见到他,自己问他吧。”
“或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姚荡怅然地垂下眼帘,自她从军营逃出那一刻,他们就错过了吧。他会不会以为她辜负他的信任,开始认定当初他被幽禁的事与她有关?
“未必吧,我哥倘若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还能认识他吗?”
是啊,他的确有一股仿佛任何力量都动摇不了的信念。然而,对仇恨如是,对她也会如是吗?
“他一定没和你说过吧?我先前在信里叮嘱过他几次,让他帮忙好好照顾你,免得我不在,四爷又刚好行商去了,你闯了祸也没人收拾。结果,他竟然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还信誓旦旦地在信里跟我说……”他顿了顿,开始模仿起苏步钦的语气,“亲兄弟明算账!你要什么我都让,但是那个叫姚荡的女人,我要了。”
姚荡很诧异,印象里步步高和苏步钦就算真见过面,次数应该也不会多,可他竟然能把苏步钦的口吻拿捏得如此炉火纯青。更让她诧异的是苏步钦的那番话,至少,他从未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过。
即便她曾经在城楼上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逼供,他给的回答仍然很伤人。
“咳!我说,你有毛病是不是,一边和我说你哥性子软弱,会被欺负,要多照顾他;一边又把我说得好像只会闯祸,还托他照顾我。你是想怎样啊?”姚荡不自在地咳了声,掩去了那些个动容后的小心思。她不敢去想,怕想深了,会发了疯似的想见他一面。
“你对我来说就像最亲的妹妹,他又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不在,很多事顾不过来,当然喜欢最亲的两个人能互相扶持了。”
“互相扶持?难道你不知道你哥有多恨姚家吗?”
“我当然知道,你爹确实可恨,可你没罪。所以我才会特意跟我哥这么说,期望他对你能留情吧。若说姚家还有干净的人,那就只有你。”
“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呀,好像我们姚家个个都是从淤泥里钻出来似的,我四哥也很干净啊。”
“哈!”这话,让苏步高冷不丁地溢出一声笑,“你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就仗着姚家的气焰,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罢了。可真正得你爹真传的,非姚寅莫属,这一辈里头,就他最不干净。”
“呸……”能让姚荡坚持的东西不多,除了对苏步钦的喜欢,就是对姚寅的崇拜。基本上正常人都会受不了别人辱没自己的崇拜,这一点上,姚荡很正常。
“那你告诉我,商人有几个干净的。如果他够干净,会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勾结均国救出姚家?我哥心思那么缜密,都没料到姚寅有这一招。还有,如果他行事够磊落,我哥也不至于被他逼得骑虎难下,以至于兵行险招。”
“慢点,慢点,这话得讲清楚。什么叫逼得他骑虎难下?”姚荡很快就在他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
她隐约能感觉到,不该刨根究底地问下去,结局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这还用问吗?姚寅是什么头脑,他会不清楚你爹开口说要定了我哥的罪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知道又怎样?”这连她都能猜到。
“不怎样,只是与其等我哥做足准备再对姚家下手,不如他先行一步,这边部署好了一切,那边刚好事发。我哥忍了那么久,差点就要把这仇恨压下去了,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幽禁的事儿还没彻底闹完,就迫不及待地参姚家?因为他若不参,那个没脑子的太子就会先下手。到时候,就算他有三头六臂,都保不了你。”
这话说得过去,不是苏步钦参的奏折,他就没权利干涉这件事,皇上也没理由不把这事交给太子办。而事实上,太子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了。
但这也不能证明跟四哥有关,“太子又不听命于四哥。”
“那位爷的确不会听命于任何人,可他冲动,经不起怂恿。只要有人告诉他,皇上不过是想借他人之手除了姚家,为了哄父皇开心,他就会按捺不住。”苏步高说得很冷静,对那位太子殿下,他是比谁都了解,那压根儿就不是个做太子的料。
“四哥怎么会犯这个险,如果苏步钦诛了姚家九族呢?皇上那么想让姚家死,又万一他独断专行呢?那他就算部署得再精密,到时候也救不了。”
“你难道就没想过,姚寅当初连夜离开琉阳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你吗?他不是对你最好吗?况且,当初你又不在姚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你连夜出城,不是难事吧?”
“我当时在太子府,他根本找不到我。”她不信,仍旧想尽办法替四哥找借口。
“别傻了,姚家四爷是什么人,在琉阳城他就算想找只蚂蚁,说不定都能找到。留下你,我哥会心软,就算父皇再坚持,他也总有办法帮姚家铺条活路出来。反之,一旦发现你被带走了,我哥会发疯,他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连我都猜不到。”
好个屁!你该不会是还在想只要姚寅没事,就会回来救你?得了吧,他就算有这个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么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
你还真不爱计较。即便是被利用,你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便感叹下不行啊。
姚荡猛然记起了临出琉阳时,和又旦之间的对话。
其实不是什么随便感叹,他是意有所指,似乎所有人都看穿了姚寅的意图,只有她,还在天真地以为四哥仍旧是一心待她好。
如今,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她有资格恨吗?即便他真的是打马而过顺手把她一块儿救了,她也无话可说。旁人眼里,看得到姚家的辉煌荣耀,看不到姚家的罪孽深重,都以为是她一场错爱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无论四哥怎么做,她似乎理应配合,想来,当时的情境下,那或许是唯一能保证全家都平安的办法,相比之下她被严刑逼供受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三岁孩童都会计较的得失,即使是最珍贵的金枝玉叶之躯,也比不过上百条人命。
而她,不是四哥的血亲,又凭什么奢望他不计回报地付出?
所以姚荡选择一如既往地装傻,没有人提,她也不去问,真相如何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将军府突然将苏步高列入拒绝往来户,她没有发言权,只能认了。
可是他们对她的要求越来越不切实际,形同软禁。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排了一堆课程,闲暇时间就只准待在园子里练练字,绣绣花。讲话要轻声细语,走路不能带风,坐个位子只能沾半张凳子,读书再也不能抛头露面去学堂,还要玩什么一对一教学,简直去他娘的!
哦,对,“去他娘的”这种粗鄙脏话,也是坚决不准说的,据说在均国讲脏话已经上升成为不知廉耻的罪行。
“去他娘的!”突然,这一声与良涵养完全不搭调的咒骂,还是从姚荡腹腔中酝酿而出。
她受够了,为什么非要过这种日子?
想着,她把顶在头上的碗拿下,用力摔在地上,任它碎了一地,清脆声响惊醒了一旁手握戒尺正在打瞌睡的嬷嬷。
打了个惊战后,富态的嬷嬷猛地站起身,还没搞明白状况,眨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了姚荡一会儿,才终于恍然大悟。顶着活像怀胎六月的肚子朝着姚荡走去,还没等她站稳,手里的那柄戒尺已经狠狠地挥向了姚荡的手肘。
“痛痛痛!啊,我、我我我我警告你哦,我其实没那么好欺负,你再打,我就翻脸了!”
“将军大人和姚四爷都说了,你如果不服管教,我就能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不就是让你顶着碗站两个时辰吗?你还耍性子摔碗了?摔给谁看哪。两个时辰算什么,想当年我待嫁学礼仪的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天……”
“谁有空陪你想当年啊,你爱站那你来站啊!”这些天的经历让姚荡明白,只要这嬷嬷一想当年,那就真的是可以一整天不停休,必须赶紧帮她打住。
“呸!你这是什么话,我还需要站吗?你瞧瞧我这身段,这举手投足间的姿态,连将军大人都夸我仪态万千。你要是不想让将军夫人她们看笑话,就给我好好学着点。将军大人已经帮你办好户籍了,你就是真真正正的均国人了,过些天还要办个认祖归宗的庆典,到时候你要是丢了脸,那可怎么行。”
“我不要学了。将军夫人关我什么事,被她们笑话我又不会少块肉。还有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认祖归宗,谁想认谁认去,姑奶奶不玩了!!”姚荡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多一批祖宗对她来说有多大的好处?犯得着把自己逼成这样吗?
撂下话后,她粗暴地捋起袖子,丢开那一堆繁复冗杂的规矩,大步朝着门外走。
然而,才跨了几步,眼看着门槛就在面前,体形壮硕的嬷嬷忽然杀出,不仅拦住了她的去路,还肚子一挺,撞得姚荡措手不及跌倒在地。
没给她破口大骂的机会,嬷嬷倒是先横起来了,“我可没求着你学,教你这种朽木我还觉得浪费精力呢。你去打听打听,要不是将军大人和姚四爷求着我来教,全城有谁愿意来教你啊。你不想学?可以啊,我还求之不得了,去找姚四爷说去。这要是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就只管完成自己答应的事。”
“那你闪开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巨大啊,挡在那儿,要我怎么去找四哥?”她不甘处于下风,可又无奈于这身形力道的悬殊,只好爬起身,过过嘴瘾。
“不用找了。”这头姚荡话音刚落,姚寅就以“说曹操曹操到”的姿态现身了。一道眼神支开了嬷嬷后,他蹙着眉,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姚荡,“又在胡闹什么?”
“我哪有胡闹。那些什么规矩啊,刺绣啊,音律啊,诗词啊……压根儿就不适合我,我不想学。”
“那什么才适合你?”他不再像以前般一味纵容,反而正起脸色问。
“我……”姚荡被问得语塞。她适合什么?她适合的那些全都是寻常姑娘家羞于启齿的。
“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在街上滋事?还是隔三差五去赌坊消遣?又或是打算在这儿也组个姐妹团,闲来无事就跑去书生聚集的地方,调戏良家妇男?”就连去书院那种地方,都不能安分,在他猝不及防时,就领着苏步钦走进他的视线!
“你也不用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吧……”
“你可以反驳,我并没有把你的嘴堵上。”他借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冷觑着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唯有如此,才能强忍住想将她拉进怀里藏妥的念头。
压抑得极深的心事,姚荡看不懂,她所看到的只有最近四哥所表现出的冷漠。他把她送进将军府,如同丢弃个沉重的包袱般,迫不及待地把她丢给别人,甚至很少会来探望她,仿佛她过得好也罢坏也罢,都已是与他无关的事了。偶尔遇见,他也没什么话同她说,就连敷衍寒暄都没有。
他们的关系会僵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姚荡并不觉得奇怪,也知道自己没权利贪心地要求他像从前那样,可至少他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刻薄不留余地,“对,你说的全是事实,我没办法反驳,满意了吗?”
她倔犟地别过头,轻哼,开始怀疑他今天心血来潮地突然出现,目的就是为了挫光她为数不多的锐气。调匀了急促的呼吸后,姚荡才继续开口,“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胸无大志,不求让任何人刮目相看,我活得自在,改变不了。你如果实在看不顺眼,大可以不看!还有那个将军大人,他要是觉得我这种模样会丢了他们何家列祖列宗的脸,那就别认我!我不是非要他这个爹不可的……”
“我告诉过你,这里不是琉阳,姚家也不再是从前的姚家,没人有义务纵容你耍个性!”
分明想说的不是这些带刺的话,为什么偏偏经由唇齿的过滤就变了味呢?姚寅不动声色地站着,实则却恨不得毁了自己那张不争气的嘴。他不过是想结束冷战,想让她乖乖听话,在这非常时期老老实实待在将军府里,甚至想求她尝试着为他改变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
可只要一触碰到固执又倔犟的眼神,他便会抑制不住地想到那一晚,琉阳的城楼上,她是不是也曾用这种目光,豁出自尊与骄傲,对苏步钦说出那些话?
她到底还是把他太过神化了,那样的场景之后,她还要奉送上一次次的婉转拒绝,要他怎么继续维持住君子气度,忘记尊严,依旧甘心做她受伤时才会想到的避风港?
“不想纵容就不要纵容,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管我!刚好我也承受不起任何利用了!”
姚荡气呼呼地吼出这番一直憋在心底的话,摔门而出。
姚寅傻愣在当场没了反应。利用?这两个字让他背脊发凉,本想将那些难堪的无奈之举永远深埋成秘密,结果,她还是知道了吗?
所以,他不再是姚荡曾经放纵依赖的四哥,或者在她眼里他变得比苏步钦更可怕了?以至于她抹杀掉了他过往所有的好,最后毫不稀罕地回他一句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管我。
“姚四爷?姚四爷!”边上丫鬟满含担忧的唤声越来越响,“小姐跑出去了,您快追去看看吧,她从来都没出过府,万一出了什么事……”
去他娘的!狗屁!一堆疯子!
一堆平日里被压抑着不敢飙出的脏话,此刻,仍旧只是悄无声息地在姚荡肚子里翻滚。
她不假思索地奔出了将军府,冲动得只想逃离这种被人掌控限制着的生活,哪怕她很清楚根本就逃不远,很快就会被揪回去继续那种刻板乏味的日子,放纵呼吸片刻也好呀。
在这种时刻,姚荡所能想到的全是委屈。
她不懂为什么会有“惊喜”这个词儿存在。分明,近来她的日子只有惊全无喜可言。抄家,非她所愿,可面对六姐他们的指责与埋怨,偏又无从驳斥;在她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又忽然说她非姚家所出。认爹,搬进将军府,顶受着如今那位将军夫人可怒不可言的眼神生活,这些她全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因为她在乎的那些人希望她这样。就算明知道和四哥之间已经很难回到从前纯粹无瑕的关系,她也认了。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学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把她身上所有的利用价值榨干了,最后就不能顾及下她的意愿吗?他们纯粹是按照均国大家闺秀该有的调调,自说自话地在她身上炮制。
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不需要有血有肉有感情,她只要按照他们的意愿按部就班便好。
口口声声为她好,事实呢?他们想要的不是真正的姚荡,而是个不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笑的时候不笑、出门不会丢脸落人口实的傀儡。
如果这一切只是那位将军大人的想法,她不置可否,毕竟对她来说那本就是个没有感情成分的“爹”。
偏偏最卖力想将她扭曲成理想形象的人是四哥,一个她以为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
第二十章 故人叹
芙蓉街是均国都城里较为知名的街市,恰逢早春赶集的日子,无数小摊井然有序地沿街排列,阵阵吆喝声交汇成独特的市井气息,也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连同周遭的酒肆、书坊、成衣铺……生意也好了许多。
一阵踢踏马蹄声由远及近,驾车人急速挥鞭,不做任何停留,冲进人头攒动的巷子里。
沿途惊扰了不少路人,也招来了不少非议,可那个驾车的随侍就是视而不见。
直到车里忽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停一下。”
“嗯?”虽然有疑虑,随侍还是急忙勒住马缰,受了惊的马儿抬起前蹄嘶鸣了几声。
是个很不漂亮的停车动作,不过好歹还是停住了。
“我想逛逛,你先回吧。”被黑色窄袖包裹住的手撩开了车帘探出,紧随而至的还有道不急不缓却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勒令。
“可是爷,时辰差不多了,还是别耽误了……”
闻声,他兀自弓身钻出马车,漂亮的指节抚平黑袍上的褶皱,举止间透着股散漫又不易亲近的气息。那是张很漂亮的脸,精致的五官搭配得甚好,恍若名家画中走出的少年。然而身旁那家赌坊里传来的细微抽气声,却并非因为他足以让人屏息的容貌,而是源自他那头招摇的银丝。
恐怕再过几年均国都城都仍会有百姓记得,玄国曾送来一名质子,他长得煞是好看,性子柔弱,街上时常会上演他被人欺负的画面,传说他思乡情切,一夜白了头。
后来,听说他快死了,均国不想惹麻烦,答应了玄国更换质子的要求。
而此刻倨傲立在街口的人……
“那个人不就是苏步钦吗?”
“像!可又不像。脸的确是一模一样,可气质……差太多了。”
“可是你们看那个随从,不就是那个什么蛋吗?”
“还真的是,该不会是玄国又派皇子来了吧?朝廷也真是的,我们要那么多质子做什么?”
“也不一定是质子,之前不是说玄国要派特使来谈事吗?皇上还大肆铺张为那名特使修葺官邸呢。”
……
“呵。”分明是围绕着他的议论,主角却选择了充耳未闻,报以一声凉笑。本欲兀自离开,在感觉到身后随侍投来的忧心目光后,他抬起的步子还是停了停,“旦旦,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愿再见到的人是谁吗?”
“……知道。那爷您慢慢逛,我先回去打点。”
知道,但就算他忠心,哪怕每次爷受难他都宁愿以身相代,有些事仍然阻止不了。那个人,这次他们必须见。
他想爷现在的心情应该很复杂,那栋官邸会带给他太多不愿想起的记忆,或者是该平复了心境,才能重新去面对。
他所不知道的是,对于苏步钦来说,那些不仅仅是不愿想起的记忆,而是不堪回首。
比起过往在均国挨的打、受的骂……这才是真正烙在他身上这辈子都擦不去的耻辱。肮脏,恶心,催生出他心底所有恨意的罪魁祸首。
甚至,他曾想过,若非金戈铁马攻城略地,绝不会再踏入均国;做不到直取首级,万不要再见到那个人。结果,雄心壮志抵不过儿女情长,为了那个女人,他放下了恨放下了执念。不计较任何利用,不再去想讨回他日被碾碎的尊严,他只想见她,想把一切还给她,让她甘愿待在他身旁笑。
可惜,这份从最初就不够纯粹的感情,她还会愿意要吗?
现在的她还会想起他吗?
“凭什么不可以?我赢了!我就是要个男人!”
苏步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念太深,深到形成了幻觉,但这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分明是姚荡的口吻、气质、嗓音。他循着那道声音,迅速转头,哪怕是幻觉,也急于想要捕捉住。
抢先撞入他眼帘中的,是个背影,均国女子的打扮,即使瞧不清脸,他依旧觉得像极了那个祸害。
“姑娘,男人我们这儿多得是,但就是没你要的那种怪胎。你再闹事,就别怪我们不客气。”立在她跟前的壮汉负着双手,满脸的鄙夷,神情里只透着股想要迅速把这麻烦打发走的气息。
“谁闹事了,谁说我要怪胎了!我只不过要个笨一点、呆一点、傻一点的男人,不要管我,不要逼我学琴棋书画,也不要硬把我掰成大家闺秀,是有多难?!”
“懒得管你的男人有,还要同时又笨又呆又傻很难。”
“我……”某祸害似乎觉得还没闹腾够,在惹来阵阵讪笑后,她非但没有无地自容的概念,还怒气冲冲地撸袖抬手,看那架势,是打算掀桌干架。
可惜她没能如愿,一道阴影忽然挡住她身后的光线,自耳边传来的话语,让她的动作僵硬下来,背脊一紧,嚣张气焰顷刻散尽。
“姑娘,像兔子的男人要吗?”
许久没人这么唤我了呢,姚姑娘还是叫我苏步钦或是死玉兔吧。
笑什么笑!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活像是倌倌楼里伺候人的兔相公。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喷涌而出,姚荡才意识到尽管分明是些痛多于甜的记忆,她却始终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她脸色苍白地呆立着,周遭鼎沸的声响仿佛都不存在了,路人甲乙丙丁们也都形同虚设,唯有那股紧贴着她背脊的炙热感赶都赶不走,丝丝扣住她的脉搏。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悠悠地转过头。
进入她瞳孔里的那张脸,和她先前设想的几乎无差。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不再有那种纯净的眼神,也不会再有那股柔弱的气质,甚至他不再穿着一成不变的霜白衣裳。
现在的他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恍如睥睨着万物,自信满满的笑容里容不下她的自负。
她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想哭的冲动,逼着自己用淡漠目光将他审视个彻底,才默默地转开视线,不发一言,与方才判若两人地侧过身,肩轻擦过苏步钦,径自往赌坊外走。
“回来!”苏步钦料想过与她重逢的场景不会太美妙,她哭也好,骂也好,甚至是怀着恨指责他也好,这些他都能忍受,唯独承受不起她的视而不见,形同陌路。
想也知道,即使苏步钦这句话吼得气场十足,就连那些个不相干的人都禁不住打战,可身为当事人的姚荡就是能当做没听见,反而愈发加快脚步。
既然用喊的没办法让她乖乖听话,苏步钦索性选择噤声,直接走上前扣住她的细腰,比起从前更为纤细的触感,让他颇为不悦地蹙了蹙眉。把她控制在了无处可逃的境地后,他拉起她便走,只留下满屋的瞠目结舌。显然只要是还认得苏步钦的人,都料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会在他身上上演。
“苏步钦!放手!”挣扎无效后,姚荡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附送上自以为能有效的警告。
“嗯?原来还记得我是谁。”他自嘲似的低哼,眸色往下一移,落在怀里那抹不安分的身影上,“你再扭一下试试看,我不介意扛着你走。”
“我警告你!你少嚣张,别以为我会怕了!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主场,你客场,你到底在得意什么?”她就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人,怎么可以完全若无其事地再次出现。
“客场?你是忘了我在这儿待了几年吗?”为了增加信服度,他继续补充道,“这条巷子口有个卖臭豆腐的老太婆,那家的臭豆腐还不错,闻起来够臭吃起来够香;再后面有家卖烧饼的,没记错的话,还欠我两文钱,你要是缺钱花了,可以打着我的名号去问他要,不过要做好心理准备,通常认识我的人也会挨打;哦,倒是那边那家当铺的老板娘不错,人好身段好姿色好……”
“你怎么不去死啊!谁要听这些啊,给我滚远点,我才不认识你这种人。”他竟然还有闲情夸那个什么当铺的老板娘?!姚荡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没好气地啐了口,拔腿就往前奔。
还没等苏步钦追上前,她自己停了下来,呆站在原地好半晌。
“怎么了?”他有些担忧地凑上前。
片刻后,才见姚荡尴尬地看向他,支吾了会儿,才道:“喂,这鬼地方你是不是真的很熟?”
“比琉阳还熟。”他是故意的,偏要把那些与过去有关的东西摆放在她面前。
如果是以往,“琉阳”两字多少会在姚荡心底掀起些涟漪,但现在……她不服输地撇了撇,别扭地命令道:“那你带路,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说完,她不死心地环顾了眼周遭,之前还以为没跑多远就会被将军府的人逮回去。没想到,她都误打误撞跑进赌坊逍遥过了,仍是没有任何认得她的人出现。闹过,叫嚣过,她冷静了,是时候回去了。何况,比起面对苏步钦,她宁愿选择回去顶着碗再站两个时辰。
“你家在哪?”送她回家?他更想直接将她带走,只可惜如今他的状况不允许。
“我怎么知道,知道的话我不会随便抓个人来问啊。”她回得理直气壮,可转念一想,想要人家带路,怎么也该提供点信息吧,“将军府。”
“……你知不知道这鬼地方有多少个将军府?”至少够他们当做景点逐一游览个一整天的。
“何某某。”
闻言,苏步钦微侧着头,思忖了会儿,“何将军?脖子上有疤的那个?”
“有吗?”她怎么知道,谁会没事去盯着人家的脖子研究。
“先走吧。”看起来想从她嘴里问到关键信息是不可能的了,这女人显然完全没在意自己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住一块儿。与其立在街头继续耗,苏步钦还是决定先领着她去看了再说。
均国留驻都城的将军很多,单单姓何的就有三位,偏巧姚荡既说不出全名也记不全官职,苏步钦陪着她挨个试。本打算从最没可能的那位下手,这样就能和她独处久一些。然而,天不遂人愿,单纯的奢望很快就幻灭了,还就那么巧,姚荡要找的就是他以为最没可能的那个。
“你真的确定是这里?”他还是不死心,也许所有将军府的门楣差不多,她会搞错呢。
“嗯,就这里,那个匾额上……将军府下面还有个金色的脏东西,我认得。”
“……”那不是脏东西,是均国先帝的金印。满朝百官,能得先帝金印的唯此一个,足可见宅子的主人地位卓然。这也使得苏步钦心中疑窦加深,“你怎么会住这儿?”
“关你屁事。”需要求着他带路的时候,姚荡都没好脸色,何况现在目的达成,更别指望她还会配合地有问必答。
苏步钦没有再刨根问底,在碰了钉子后,他不指望姚荡会如实作答,但他总有办法知道,“走,送你进去。”
“不要!”开玩笑,他是什么身份,是害得他们全家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要是和四哥打了照面,这场面岂不是彻底乱了。
“由不得你说要不要。”他抬步拾阶而上,用行动证明现在的他谁都拦不住。
“这儿是我家,我不欢迎你!”
理直气壮的叫嚣,被苏步钦彻底无视,他甚至连眼都没抬一下。
干瞪着那道不为所动的背影,姚荡气得肺叶直痛。直到守门的侍卫挥手拦下苏步钦,她才稍稍觉得气顺了点,得意地走上前,冲他挑衅扬眉。
“均国使者拜访何将军,你们也要拦吗?”苏步钦仍旧看也不看她一眼,扫去先前挂在嘴上的笑容,眸色一凛,喝问。
“那也得等我们先通传,将军大人有请了,您才能进。”
听闻此言,姚荡笑呵呵地跨过门槛,没走几步,还故意回头冲着他冷笑。
“那如果有这块腰牌呢?两国邦交这等大事,可耽误不起,我没时间等着你们通传。”
在苏步钦请出那块来历不明的腰牌后,侍卫们凑上前打量了许久,又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异口同声道:“请。”
“……”这下轮到姚荡震惊了,这什么情况?那是个什么鬼牌子啊?意识到事情已经过了小打小闹的地步,姚荡收敛起方才的得瑟劲儿,赶紧又折了回来,“你们俩疯了是不是?他不能进去!会出事!出大事!”
“回小姐,那……那腰牌是皇上御赐的,见牌如见君,卑职不敢拦。”
“你!”想要指望侍卫把他堵在门外是不可能了,姚荡只好把矛头对准苏步钦,期望他自己能识趣点。
“姑娘,我们认识吗?能否让一下,恕在下有公事在身,不奉陪了。”
姚荡可以怀疑自己的耳朵,却没办法同时还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从苏步钦嘴里说出来的。没有了方才纠缠不休、死不放手的模样,他就像是真的不认识她般,丢下话后,就自顾自地转身朝着院子里走。
这熟门熟路的模样,多少有些让姚荡讶异,可她很快就回过神,追了上去。方才她那么莽撞地跑出去,四哥定是会在将军府等到她回来的,如果真的让他们俩遇见了,会怎样?有没有可能直接挥刀相向?
“苏步钦!你给我站住!到底从哪偷来那狗屁牌子的?!”
他没有理会,步子依旧迈得很大。直至绕过回廊,眼见姚荡还是不愿罢休,苏步钦才抿了抿唇,眼色一沉,“用尊严换来的。”
“……谁要听你瞎扯。”很明显,这种答案指望她能听懂,绝对不可能。又转了个弯,厅堂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了,既然硬的没用,姚荡只好用软的,忽地攥住他的衣角,“你能不能别进去了,我不想看你和四哥打起来。”
“我找何将军真的有事。”熟悉的口吻和眼神,准确无误地踩中了苏步钦的软肋,在心放柔的同时,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那也不急在这时候吧?或者……或者你可以晚些来呀,四哥不住这儿,见到我平安回来就会走了,你等用了晚膳再来吧。”
“真的那么怕?”他已经配合地顿住脚步了,可眼看着机会难得,又不愿就此放过她,“你是怕我伤了姚寅,还是怕你四哥伤了我?”
“你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嘴还真硬。”他嗤笑,挨近她几分,伸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料准了这种时候她不敢叫出声。
是,她在嘴硬,这点不需要苏步钦提醒姚荡也知道。她都怕,一个是她最亲的人,另一个是她……总之,这家仇是改变不了了,四哥若是又见到苏步钦和她一块儿出现,就算未必会演变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也绝不会相安无事收场。
“要我走也可以,听我把话说完。”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闭上眼,贪婪汲取着她额上真实的热度。
姚荡想退开,他却像早就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动作,手上力道加重,还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逼不得已,她只好甘拜下风,“说啊。”
“真的要祝我孤独一生不得善终吗?”
“是!”
“呵,我若是终老一生,那谁和你结发为夫妻?我如果不得善终,那百年之后谁为你送终?”
“……我不稀罕!”分明是极为动听的甜言蜜语,甚至让姚荡有了刹那的恍惚,可为什么它不在当初两人单纯倾慕时出现?如今,彼此之间夹杂了那么多的恩怨,她连问一句“此话当真”的勇气都不复存在。
“我稀罕。我必须亲自陪你一辈子,假手于人,我不放心。”
只要是还相信所谓“爱情”的女人,在听到这句话后都会动容。但是不巧,姚荡已经不信了,尤其对象是苏步钦。她没办法不去怀疑现在的他,之所以会这么说,是不是又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价值?
“讲完了吗?我已经不需要你陪了,现在的我很好,只要你别再打扰。姚家没有东西可以再让你掠夺了,你可以走了吧。”她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再做一次傻瓜。
他苦笑着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如她所愿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没有再为难她。
姚荡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也放松了紧绷的背脊,她以为该结束了,这辈子最深的那道伤是这个男人给的。而现在,她没办法恨到想他死,但起码能保证不再信他,不再同他纠缠,甚至或许还能自此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她忘了,她的人生总有太多意料之外在前方等着。
比如……她这辈子最深的那道伤,才刚要烙下。
“要我放姚荡走?姚四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年我的确负了她娘,她若一时接受不了或是难以适应均国的生活,我理解,我愿意给她时间。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只要她愿意认祖归宗。但是,放她走,这绝不可能,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
“何将军,她不适合这里的生活,您如果硬要她成为供人夸赞、惹人称羡的大家闺秀,那她就不再是姚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在玄国什么样子,难道你要我也这么放任她?这不可能!我是她亲爹,不舍得她在外头丢人现眼。”
“对她而言,那不是丢人现眼,是自在。”
“别说了!我们有过君子协议,你帮我找回女儿,我助你重振姚家。现在来跟我说这些算什么?后悔了?”
“将军大人,看来不太明白自己处境的人是你。倘若我想抛开一切带她走,恐怕以我爹现在的个性也不会有意见,至于姚荡……你说她会选择留下还是跟着我?”
“是吗?那如果我让她知道你当初连夜离开琉阳,分明可以带上她,却故意选择将她留下用以牵制苏步钦,她还会信任你这个四哥吗?”
“……我相信,她会明白我的无奈。”
见硬的行不通,何将军只能改用软的,姿态也比之前放低了不少,“姚四爷,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要姚荡,这我知道,老夫也答应过你,时机成熟就跟圣上开口要求赐婚。我这闺女虽说是认祖归宗了,可早晚还不都是你们姚家的人?”
这番对话,毫无错漏地传进厅堂外的姚荡耳中。
即便很多事早就听步步高提过,可当四哥亲口承认的时候,一字一句带给她的冲击,仍是不容小觑的。她甚至忘了苏步钦还在一旁,脚底如同生了根,寸步难移。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大起大落了,要她怎么在短短几月间,去接连接受那么多的变故。
等她逐渐领会到那些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全身发软,任由身体瘫倒,很想就此睡去,再也不要醒来。这肮脏的世界,有谁还像她这样蠢到去在意真心。
“原来他是你爹。”苏步钦没让她倒下,撑住了她的身子,揪着眉心问道。
“……很好笑是不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淑雨。”在亲爹眼里,除了帮忙攀附权贵,就没有了其他价值。
“淑雨?呵,何大将军和冷丞相比起来,差远了。”
“还不是都一样,眼里只有利益。”她冷哼出嘲讽。
“你误会了,冷丞相是忠臣,一心为国,他之所以想要除掉姚家,也是因为你爹自视甚高,视皇权为无物。他知道官场如战场,怕自己有什么意外,所以才托我照顾冷姑娘,仅此而已。”如果冷丞相如同这位何将军一样,他同冷家也不会走得那么近,为了除去佞臣,而放任奸臣上位,这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事。
“那你和淑雨……”从来就没有外界想象的那层关系?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当初淑雨才会理直气壮地质问他说“你答应过我爹会好好照顾我”?可为什么这些误会从前他都不说?“你之前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宁愿让人家误会你靠女人?”
“你从来没问过,我以为你并不在乎。”
“我……”她在乎,在乎极了。可这些话一旦在心里藏久了,反而说不出口了,何况在这种时候,她哪里有谈情说爱的心情。想着,姚荡颇为生硬地拉开了话题,“你的关注焦点好奇怪,你该在意的难道不是四哥利用我牵制你的事吗?”
“不在意,早就猜到了。”这并不难猜。姚寅是什么人,当时的姚家仍未落败,以姚家四爷的名号想要在琉阳城里找个人,还是大名鼎鼎的姚荡,并非难事,纵然是被藏在了太子府,他要是想,仍然有能耐将她带走,可他没有。
对苏步钦而言,这是个心思太过缜密的对手,甚至连他的感情都把握得分毫不差。
当日姚荡若是被带走,他会疯,会失去控制,对姚家非但不会手软,还会变本加厉。
“为什么?”姚荡转过头,是在知道这个男人的本性后,头一次这般认真地打量他。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我手握重权,权倾朝野,你永远都是我的弱点。”
“谁问你这个了。”她的确没想问,因为多少有些看明白了,“我是说你为什么猜到了,不告诉我。”
“你不知道会更好。”苏步钦本打算永远不提及此事,至少能让她活得开心,看不见人心的险恶。
“是吗?”的确,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会像以前一样,坚持认定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很好。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给我个解了?”
“什么?”
他别过头,艰涩地问道:“你打算嫁给姚寅?”
“我……”她可以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吗?这种听起来天衣无缝的安排,身为当事者的她,却从未被人告知过。
“好了,不用回答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也不在乎。
因为,不管答案如何,他的反应都是不变的。
“喂!你做什么?你答应过我不进去的!”姚荡眼睁睁地看着他话音没落就朝着厅堂走去。
那种任是谁也拦不住的气势,让她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画面。
“何将军,最近可好?”
当这道招呼声响起时,厅堂里的人着实诧异了许久。所有的猜想与不确定,在见到了门边那头霜白的刺目发色后,都有了答案。
“苏……八皇子,您怎么会在这?”最先回神的是何将军,神情间满是愕然。
“你很不想见到我吗?”不是客套也不是寒暄,苏步钦的开场白,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听说你是她爹?那麻烦你听好了,除了我,这个女人不准嫁给任何人。否则,你就等着我血洗将军府。”
“有空聊聊吗?”撂下警告后,他转眸毫不避讳地迎上姚寅的视线。
“好。”另一边,姚寅也不闪躲,直接应允了这邀约。
“等一下,你、你们……”聊?这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怎么聊?姚荡的担心不无道理,她认为自己也有足够的权利阻止混乱场面的发生。
“男人说话女人最好别插嘴。”
意料之外的,姚荡得到的回应是这两个人异口同声的低吼。
她张着嘴,表情呆滞,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地挤到了局外,完全插不了手。
仇家见面,兵戎相见。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些个常人熟知的场景,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的都没在苏步钦和姚寅之间上演。
他们只是面对面地在亭子里干坐了许久,这画面显得格外的安静,仿佛两个至交闲来无事一块儿小酌,欣赏早春的风光。
“姚四爷想要重振姚家吗?”直到苏步钦转回视线,率先开口。
“嗯。”关于这一点,姚寅从不避讳,即使对着姚荡,他也曾坦诚说过。他不想爹一生的心血,到头来断送在他这一代手中。
“在均国?”闻言,苏步钦挑了挑眉梢,“四爷也是个明白人,你以为均国那个变态皇帝当真心胸豁达,能容得下昔日玄国的宠臣?”
“八皇子,需要我提醒你吗?是你亲手把姚家逼到无路可走。”
“是,我能让姚家亡,就也能让姚家兴。我可以让父皇下令赦免姚家,只是有个条件……”
“想我让出姚荡?不可能。”
“四爷,姚荡是个人,有血有肉有感情,并非你想让我就能得到。”事已至此,他怎么敢拿权势追回她?若是让她知道,恐怕只会死得更惨,“我只是想让你答应,往后姚家由你主事,但凡涉及玄国政事,我不希望你爹再干涉。”
“仅此而已?”姚寅狐疑地蹙眉,很难相信,之前的种种仇恨,苏步钦会就此罢手。
“不然呢?你身上可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他弯起嘴角,笑得张扬,继而又附加了句,“不过,我是要定你那个秋千妹了。”
姚荡不知道他们俩究竟聊了些什么,本以为这场闹剧会僵持很久。
最后,倒是苏步钦先退场了。
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又走得很是匆忙。
换作以前,一个质子说要血洗将军府,何将军会把这话当笑话。
现在,他也明白今非昔比,现在的苏步钦有多少能耐,谁也料不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上对他的来访很是重视,不仅特意修葺了官邸,还让当朝丞相亲自相迎。
高规格待遇的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谁也难以预估。何家有先帝的庇佑,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君上在位也已十年之久了,羽翼丰满后,他这种倚仗先帝恩宠的老臣,本就有可能会成为眼中钉。
姚荡的婚事,最终因何将军的一句“再议”而无限期搁置。
但并不代表大家都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至少姚寅很难再若无其事。
关于这一点,姚荡也能猜到,所以当叩门声响起时,她问都不问是谁,直接轻声咕哝了句:“进来吧。”
姚寅进门后,没有丝毫闪躲,而是直视姚荡,头一回觉得这个被自己宠惯了的小女人有些陌生,他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话想问我吗?”
她摇头,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已经听说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呵……”见状,姚寅似叹又似笑地哼了声,“恨我吗?”
“刚听说的时候有点,现在不恨了。”她据实以告,没有丝毫的隐瞒,“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的。”
“你不用再活得那么压抑了,事实上,你压根儿不欠姚家的。爹的所作所为,迟早会让姚家走到这一步的。而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亲人。你如果想恨想怨,那就说出来,别再藏在心里了。”
“真的不恨。对我来说,你永远都会是我四哥,这种亲情不是拦路跑出个亲爹就能改变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姚荡至今都没办法把那位将军大人视作爹。
不管旁人眼里的姚家老爷究竟有多坏,贪赃枉法也好,目中无人也好,甚至是十恶不赦也罢,那才是她认定的爹。养她,育她,给了她十多年衣食无忧风雨不侵的庇护。比较下来,当年那个为了自保弃她们母女于不顾的将军大人,凭什么配得上“爹”这个称谓。
“那告诉四哥,你想留在这儿,还是回琉阳?”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转过头,掩去眼里的期待,不确定地问。
如果回得去,那答案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琉阳才是她的家,那里飒爽的生活才适合她;可若是回不去了,她也可以逼迫自己随遇而安,兴许总有一天,可以习惯均国这规行矩步的日子。
“只要你想,就可以。”这是姚寅唯一还能为她做的弥补。仕途、官场,一直都是他不愿去涉及的。经历了那么多,连爹都说了,姚家还能不能回到当初,已经不重要了,他可以继续经商,游历。
可他更不舍得让姚荡如同鸟儿般锁在笼子里,他知道她的执拗,如果姚家不回去,哪怕琉阳对她有再大的吸引力,她也不愿意走。那就当是他做出的最后弥补吧,带她回去,还她平静生活。
“我……”我想我想!偏偏姚荡不敢说,她怕会打扰现在这看似平静的一潭湖水,怕又会因为这一句无心的话连累周围人一同付出代价,“我无所谓,只要大家都平安,在哪都一样。”
“我知道了。”言尽于此,他若还不懂,怎么配做她的四哥,“看来,我真让你心死了。”
诚如苏步钦所说的致命一击,是他赐的。
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放纵地信任他,依赖他,学会了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这样如履薄冰的姚荡,他并不陌生,只是她从未这般对待过他。
“四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对我来说已经是种信仰,你会让我心凉,但永远不会心死。”
她爱他,很爱很爱,是与男女之情无关的爱,比之亲情更甚。
被他伤害,会痛会难受也会不想理他,但似乎注定积累不出仇恨。
这和情人间会有的打打闹闹不同,天大的事,都没办法让他们决裂,是无形的,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却又注定是被捆绑在一起的。
“那你打算怎么对待那个让你心死的人?”
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姚荡的回答,他也没有追问。想来,这重逢来得太过仓促,她善于逃避的个性在作祟,让她不愿意去面对这种沉重的问题。
然而缘分这种事,顺其自然何尝不是最好的方法。
姚寅认了,即使没有了血缘的牵连,这些年早就形成的兄妹感情也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想要她如同爱一个男人那般来爱他,今生看来是无望了。
心里那丝空落的感觉退去后,反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
也许是因为姚荡的那句话,他想,这辈子她应该不会再把第二个男人当做信仰,也未必会有第二个女人把他视作信仰。这种唯一,让他觉得庆幸。
第二十一章 终成眷属
供玄国特使暂住的官邸,位于城北,十分偏僻。
这实在算不上太高规格的待遇,比邻皇城的城南,有不少豪华府邸。
但让人意外的是,皇上在做出那样的安排后,却又表现得格外重视那名特使。非但特意找人将城北官邸修葺一新,就连接待事宜都委任丞相大人亲自去办。官邸的格局摆设充斥着玄国的气息,负责接送的马车用的都是玄国才有的胡种马,更别提地地道道玄国风味的三餐。
在各种猜测和议论中,皇上再次做出惊人之举。
没有按照国制礼仪等着玄国使者前来朝拜,反而纡尊降贵、大张旗鼓地去了城北官邸。
就连开场白都丝毫没有君临天下的气度,“苏步钦!你到底是有多饿?朕都在这儿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了,你吃到现在,看我一眼会死是不是?”
“是很饿。”他眼都懒得抬,唯独钟情于面前那盘香喷喷的烤羊排。
“身为一个患有厌食症的人,你会不会吃太多了?”这种画面,让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苏步钦当初是在装病,只为了逃离。
“哦,我没跟你说过治好了吗?还是说你比较想要看我死?”
“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朕什么时候想过要你死!”他如果真想这个男人死,那就算苏步钦再会装也活不到今时今日。这个问题,他重申了不下百遍,但苏步钦每次都能充耳不闻,他也习惯了,索性问起了正事,“你一早去哪了?”
“皇上是太久没接待过玄国的使者了吗?连规矩都忘了?昨晚刚到,一早自然是该先去探望玄国质子。”
“是吗?你们玄国的质子什么时候住进何将军府了?朕怎么没听说过?”他灰瞳一凝,挑起眉梢,咄咄逼人,“让朕想想,那块腰牌……应该是朕五年前给你的吧?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用?朕的何将军究竟怎么刁难你了,会让你请出那块牌子,还放话要血洗人家府邸?”
“何将军府里当然不可能有质子。”面对暗讽的话,苏步钦主动把一切挑明,“但是窝藏了玄国的重犯。”
“这么说,你是追逃犯追到均国来了?”
苏步钦点头,他若是真能这么理解当然最好,只是显然这位皇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如此大费周章,看来那个‘重犯’把你得罪得不轻啊。”他太清楚了,天下间,能让苏步钦在乎的事能有多少。可他竟然会放着正事不管,抓逃犯?啐,还真是冠冕堂皇。
“的确不轻。”想要嫁给别人,这罪,罚一辈子都嫌短。
“呵,还以为如今的玄国八皇子今非昔比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骑在你头上撒野?”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倾下身子,指尖熟练地穿过苏步钦的发,略施力道,牢牢扣住他的后脑,在他猝不及防时,已将他拉近自己,隔着些微的距离,他浅声嗤笑,“放心,既然是在朕的王土上,那就无须你烦忧了,朕一定帮你把她解决得干干净净。”
久违的暧昧调调让苏步钦不悦蹙眉,那话里的潜台词更是让他难以再隐忍不发。
他以为苏步钦会倨傲推开自己,然而没有,他只在那双深邃绿眸里捕捉到锐光,随即,熟悉的冰凉触感落在了他的颊侧,让他蓦地绷紧背脊,甚至不敢喘息。苏步钦的指尖仿佛永远都是那么凉,如冰玉般,他屏息看着葱白指尖轻柔顺着他下颚的轮廓而下,扰得他心间刺痒。
直至停在了他脖颈喉结边,带着薄趼的拇指若有似无地抚了下,宛如带着股无形的蛊惑力量,他喉头不自觉地跟着滑动了下。
难以形容的暧昧气氛被引爆到沸点,苏步钦却突然指尖一扣,不留丝毫余力地紧扼住他的喉,眼神沉得仿佛一潭死水,让人窥不出任何动静。
“我要她。”片刻后,苏步钦启唇,一字一句,吐纳清晰。
寥寥三个字涵盖了太多言下之意,他要她,所以自此往后,不再容许任何人伤她,哪怕代价是他的……尊严。
“她要你吗?据朕了解,她似乎根本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
“你了解错了。”他没好气地一脚踹开眼前这个挨得极近的男人,举手投足,丝毫都不像在对待一国之君。
而这位,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调调,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角,相较于那些个只懂对他阿谀奉承的人,他显然更喜欢苏步钦那副永远不愿配合就范的模样。扯了扯已经微微敞开的衣襟,他漫不经心地哼了声,“真搞不懂女人有什么好,敷衍,无理取闹,啐,想到就心烦。”
“她不同。”话一出口,苏步钦就后悔了,他竟然会有闲情陪这变态皇帝瞎扯,还把气氛调节得好像久违的朋友在聊心事般。
“是吗?”可这位变态皇帝却显得很享受这种好兄弟似的气氛,“那如果让她知道了你身上那头雪豹是怎么来的,你确定她不会觉得你脏?”
“你敢!”
“你第一天认识朕吗?有什么事是朕不敢做的?倒是你……”话到一半,他顿了顿,留意起苏步钦的神情变化,看得出从前的记忆对他来说就是不堪回首的屈辱史,他不愿再被提及,更不愿被那个女人知道,可他偏想最后耍次性子,“敢不敢跟朕打个赌?”
“什么赌?”
“废除质子以及每年纳贡的协议,朕可以答应;往后放你自由,再也不提曾经,不纠缠,朕也可以答应;想带走你们玄国的重犯,也行。前提是,两天之内,你必须让她点头嫁你。朕想过,只有你尽快成亲,朕才能对你死心。”
这是什么烂赌约?
听起来似乎处处都是苏步钦占了便宜。
可他比谁都清楚,这变态没那么好对付,皇帝显然不会那么爽快地成全他。
富丽堂皇的马车帘上,写着个大大的“何”字,那张扬的笔锋仿若在向所有来往路人宣告何家正得势。
可里头的气氛却截然相反。
仅仅只是“沉闷”远还不足以形容那种静谧,向来气场逼人的何大将军,此刻看起来像是蔫了。紧皱的眉宇间刻着满满的担忧,时不时地还会溢出几声薄叹。这叹息声背后的寓意是难以说清的,就连他自己都拿捏不清。
皇上突然连夜急召他进宫,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身为朝中重臣,自然要随叫随到替君上分忧。然而,这一次非同寻常,只因为传话的太监还特地叮嘱了句何将军,听说您寻回了沧海遗珠,皇上想让您带进宫瞧瞧。
当真只是瞧瞧吗?
所有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皇上的确是在很认真地瞧,还步下高台,特意凑近,目不转睛地看。
那种犀利又明显带着恨意的眼神,让姚荡不明就里,只觉得背脊发凉,心里得慌。
“姚荡是吗?”打量了许久后,他终于舍得出声了。
“嗯。”姚荡始终低着头,视线定定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就算是不对上那个皇帝的视线,她都能清晰感觉到逼人的气场。就连答应声,都没有她一贯大大咧咧的口吻,而是透着明显的唯诺。
“玄国南堰姚氏……”他侧过眸,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似是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忽地,脸色一沉,“是玄国的重犯吧?何将军,朕记得好像整个姚家都被判了发配充军?”
姚荡愣愣地眨了几下眼,仍旧没敢抬头,不太明白他提起这事是为何。
“回皇上,是这么判的,可是……”倒是何将军,立刻吓得跪倒在地,企图解释。
可皇上全然没给他这个机会,厉声打断了他,“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何将军,难道你也不清楚现在的形势?朕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更换质子人选?如今又为什么盛情款待玄国使者?”当然,得先撇开那些私人因素,其次才是江山社稷,“现在玄国已非当年,就算是当年……你也没拿下!难得两国关系趋于和缓,你窝藏重犯,是想挑起战事吗?”
“可是皇上,姚荡系末将所出,非姚家子嗣。”
“朕不关心这些,想必玄国也没闲情来关心。你借口练兵,趁乱劫走玄国重犯,是事实。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你们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这颇重的话撂出,就连何将军都不敢再多说话,赶紧拉着姚荡一起跪下。在还不明白皇上的意图时,只能先求他息怒。
“何将军,你放心,何家世代尽忠职守,这些朕明白,朕怎么舍得斩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呢。不过,朕总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若是开了先河,姑息了这一次,那往后朕要怎么服众?”
“是是是,皇上说得是,那按皇上的意思?”
“把姚家送走。”
“……送回玄国?”
“随你,总之这事交给你安排,朕不想再听见玄国使者追重犯追到想血染我们均国将军府的事!”其实,这么做不为私,只为公。若是有得挑,他恨不得杀了姚荡,哪怕会招来苏步钦的恨,他也在所不惜。
可他没得选,身下坐的是龙椅,手里是均国广袤疆域,他必须谨慎地做出每一个决定,姚家留不得,苏步钦一旦被惹急,那两国间相安无事的局面也随时可能被打破。
想着,他叹了声,他不想与苏步钦为敌,而均国也无法与现在的玄国为敌,“何将军,你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跟姚姑娘说。”
“是。”
“啊?跟我说?”以为这莫名其妙的面圣结束了,姚荡刚想松出的气,硬生生地被这句话给顶了回去。
相较于她的惊讶,皇上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直到何将军担忧地看了眼姚荡后默默退下,他才出声,开门见山,“你喜欢苏步钦?”
“……”
她的沉默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答案,他凉凉笑了声,继续道:“女儿家最忌讳的是所托非人吧?苏步钦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爱上他不会有好下场。”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爱他是什么下场,家破人亡,无处安身。
“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他卖关子似的顿了顿,成功在姚荡脸上捕捉到好奇的色彩后,才说,“想必你也清楚他做质子的那段日子不好过吧?他被送来时,玄国变法,内乱不断,是均国攻打的最好时机,如果质子死了,玄国咽不下这口气吧,这也无疑会给均国最好的迎战借口。可他没死,直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的确是姚荡从未深究过的事,她以为无非就是他太会隐藏实力,轻易让人掉以轻心,被忽略了。
“因为他把朕哄得很开心。”
“哄?怎么哄?”
“你若真想知道,这个时辰去城北他暂住的官邸看看,就会有答案了。”
好奇心会杀死猫!
姚荡后悔了,她不想要答案了,确切地说,将她送往城北官邸的那名护卫,沿途也已经把答案抖得差不多了。
公子钦和皇上的事,我们这些当差的也不怎么清楚,只是大伙都知道他们俩……嗯,挺暧昧的。
按理说,当差的不该议论主子的事。姚姑娘,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听过就忘,千万别传出去,要是传到皇上那,奴才犯的可是杀头的罪。咱们皇上啊,好那口……就是,那口,你懂了吧?
听说只要是皇上的人,身子都会被打下烙印的,会逼着他们文个身什么的,我就亲自帮皇上压着人文过。
所有的话都指向一个肮脏不堪的答案,苏步钦能活下来,不仅仅是城府太深,他们在暗示她,这个男人还会用身体来达到目的。她不想相信,更不想遵从任何人的安排去确认。可上了马车,就容不得她后悔了,不管她说什么,那名护卫只管驾着车将她送到官邸,给了她一道好自为之的眼神后,便离开了。
看着面前那栋黑漆漆的有些简陋的官邸,姚荡却步了。
她犹豫徘徊了许久,抬步想要走。
偏就是那么巧,姚荡才跨出一步,面前那扇紧闭的大门上就传来了剧烈的撞击声。在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巷子里,沉沉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持续着,很是惊悚。
她害怕地吞了吞口水,强忍住想逃跑的**,鼓起勇气慢慢挪动脚步,靠近门边,隔着厚实的门板,颤抖着问:“苏、苏步钦?”
里头的动静戛然而止,持续的静谧,更让人觉得心慌。
“十三荡!”就在姚荡坚定地以为制造出这声响的人不打算回答她时,里头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吼声。
“旦旦?”这嗓音听起来很压抑,可姚荡仍旧很快便认了出来。
“旦什么旦,谁有空跟你旦,你快进来。”
“哦哦。”虽然还没搞明白什么事,可在姚荡记忆里,鲜少听见又旦用那么紧张的口吻说话,她想也没想便伸手推门,纹丝不动的大门让她领略到了一个事实,“那你开门啊!把门锁了,要我怎么进来啊?!”
“我要能开门,还要你进来做什么?爬墙,你想办法爬进来。”
“……”
姚荡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绕着围墙转,在找到突破口后,还当真开始往里爬。为了让行动更方便,她甚至索性撕了繁复的裙摆,脱了鞋,顾不得形象有多狼狈,只想知道这栋官邸里头到底正在演着哪一出。
“啊!啊啊啊啊啊!”震耳欲聋、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在姚荡从围墙上跳下时,同时自她口中飘出。
她不是被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爬墙这种小儿科的事还不至于让她发出这种惊恐叫声,诱发姚荡失控的是脚底下传来的软软触感。以她当年在琉阳叱咤风云时时把人踩在脚下的经验来说,此刻,她自以为称得上玉足的脚下躺着的是个人!
“大半夜的,你乱叫什么。”
阴森森的声音从姚荡身后飘来,她又打了个哆嗦,好在很快就认出是又旦,没再喊出声,“到底什么情况?”
定下神后,她往后退了步,借着月光和不远处那间屋子里昏黄的灯光,隐约瞧清了院子里的现状。真可谓是惨不忍睹,满目疮痍,一堆穿着均国护卫衣裳的人七倒八歪地昏睡在地上,姚荡尝试性地踹了踹身边躺着的那位,没反应,隐隐还能瞧清他脸上挂着伤。
“你把人家大内侍卫打晕了?”姚荡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又旦,按照那位皇帝的说法,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挑起两国纷争。
“那当然,没这个身手这些年我怎么护爷周全。哼,打晕他们算是客气了,要不是因为我被绑着……”一提到这事,又旦来了兴致,正打算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又忽然想起了正事,“谁有空跟你讨论这个。先过来,帮我把绳子解了。”
“哇!你好厉害,被绑着还能撂倒那么多人。”姚荡这才看清,眼前的又旦属于五花大绑的姿态,双手被紧紧捆缚在背后。她自觉地收起好奇心,想要帮他解开。但很快就发现,绑他的人一定跟他有深仇大恨,不然何至于绑个人还要用三根绳子、打上三个死结。
“你怎么那么笨,解个绳子需要那么久?!”
折腾出了一身汗,姚荡都没能光荣完成任务,火气开始上扬,再被又旦这么一撩拨,她也火了,“那你自己解啊!”
“我要是能解开,还需要你做什么?!”
“呸!求我帮忙,还这种态度!不解了,你就这么被绑着睡吧。”
“算了算了,你到那些人身上搜搜,看谁有钥匙,去把那扇门打开,爷被锁里头了。”
“啊?”这句话,要比又旦脖颈爆出青筋地吼上十句骂人的话都管用。姚荡连问清缘由的心思都没有,立即付诸行动,认真地在地上那群人身上搜索。很快,还当真就找到了又旦所说的那把钥匙。
她晃了晃手里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定定地看着又旦,等待他下一步的指示。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开门啊,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得陪葬!”
“那扇门那扇门,你倒是说清楚点!这里有那么多房间,那么多扇门,难不成要我一间间去试啊!”
“……就那边,有灯光的那间。”
“哦哦。”
“等等。”眼见姚荡拔腿就往那间屋子跑,又旦又忽然一反刚才的慌乱,叫住了她,“一会儿不管看见了什么画面,你都要记住,爷是被逼的!”
又旦这句说在前头的警告,让姚荡想到了很多,分明心里很急,可手就是抑制不住地打战,钥匙对了许久,都插不进那个铜锁里。
到底会见到什么画面?她心里泛出无数种假设。
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会不会正在做那档子见不得人的事,对象还是个男人?
两个男人交叠在一起缠绵的身影,对姚荡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太美好的画面。所以,当好不容易弄开了门锁,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她别过头,紧闭着眼睛,清晰感觉到脉搏跳跃的频率在加快,越来越快,像是随时都会窒息……
“你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吗?”
没有预期中该有的吟哦声,良久,在姚荡耳边响起的是一道有些虚弱又有些阴沉的开场白。
绝对是苏步钦的声音没错。
她猛地睁开眼,转过头,当视线真正对上他那一刻,原先想象中的惊诧还是上演了,“你……”
覆在他身上的衣衫已凌乱不堪,难以想象它原先到底是什么款式的,没有了昔日缠在他身上的那些白布条,在他胸前若隐若现地除了完美无瑕的肌肉线条,还有那只诡谲的雪豹刺青。他渗着血丝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笑意,可这笑容里透出的阴狠却让姚荡不寒而栗。
“爷……你没事吧?”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又旦,他暂且无视自家爷那一身的伤,绕到了苏步钦身后,目光渐渐下移,刚好落在了苏步钦的腰下,认真打量探究的视线掩都掩不住。
“你在看什么?”
“就、就想看看你有没有被……被那个……那个啊。”这种话即便让他说都觉得不自在,他不敢想象若爷今晚真的经历了,会怎样。
“我没事。”苏步钦脸颊一红,闷咳了声,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姚荡,给出了个极为肯定的答案,阻断又旦那一堆奇思妙想,“把那些杂碎弄走。”
说着,他身子一偏,跨出了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屋子。
姚荡这才瞧清,屋里的画面要比院子里更震撼,外头那十多个无非只是被又旦打晕了,可里面这五个……是不是还活着,姚荡很难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活着也注定四肢不全、瘫痪在床一辈子了。
一旁雪白的墙上,还留有不少溅上去的血迹。
没等姚荡把那种惨不忍睹看清,一双手就忽然覆住了她的眼帘,苏步钦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别看了,走。”
纵然是像姚荡这样的野丫头,深更半夜看过这种画面,都会留下心理阴影。
他不想她见识到他失控后的杰作,更怕她会因此而怕了他。
“啊,爷、爷,要我收拾这些杂碎也得帮我把绳子解开啊……”
眼看着自家主子眼里只有十三荡,就这么毫无怜悯之心地拖着女人走了,又旦赶紧边追上前边叫唤。
总算被松了绑的又旦,忙着清理屋里屋外的那些个杂碎。
姚荡只好扮起贤惠,小心翼翼地替苏步钦打理起那些伤口。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瞧清,留在他身上的那些并非小伤,有重拳留下的淤青,还有匕首划下的刀伤。那道一直从手腕脉搏处延伸到手肘内侧的刀伤,很长,她边吸着鼻子,边认真地一层又一层缠着绷带。
“好了,别缠了,缠那么多层做什么?”瞥了她一眼,苏步钦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
闻言,姚荡背脊僵了僵,停下了动作,负气般把苏步钦的手用力推开,“不弄了,我弄不来这些,你自己来。”
她在撒谎,就算再没经验,不过是缠绷带,这种小事她还是做得来的,可她看不下去了。
苏步钦费力地牵起嘴角一笑,兀自接手,折腾了起来。
可明显不顺手的动作才持续没多久,姚荡又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看不过眼地起身,又帮忙弄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她的音量在上扬,怒气值就快要涨到顶峰,连带的手上力道也开始变猛。直到听见苏步钦微微的抽气声,才想起他手上还有伤,垂眸看了眼,像烫到了般,立刻松开手。
“的确不知道,只是听说皇上在厅堂里候着,我刚进厅堂,门就被落了锁,那些杂碎就出来送死了。”
为了怕旦旦救他,所以他们连旦旦也绑起来?
如果苏步钦拗不过那些人,那她今晚见到的画面或许就是他乖乖就范配合?
好贱的狗皇帝,渣子!
可是那个狗皇帝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苏步钦身上那个清清楚楚的刺青又算什么?
“你和均国的皇上……”她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口。
话才说到一半,苏步钦忽然转眸,眯着眼凝视她“你听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在那种眼神之下,就算再给姚荡十个胆,她也不敢把话问下去了。
但即使不问,苏步钦也猜到了,今晚她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显然是场刻意的安排。幕后黑手是谁,昭然若揭。可他更关心的是……“你信吗?”
“我……”她该说什么,潜意识是不愿相信的。可从头至尾,对于苏步钦的过往,她完全不了解。那些没有参与过的事情,要她怎么表态?
“是不是在想,这个男人很没用很肮脏甚至让人反胃,幸好还有机会彻底逃离?”
“没有,我没有!”她相信苏步钦是心狠手辣的人,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可她不信他会做到那一步。如果那个狗皇帝说的是事实,就不会用计把她骗来这儿,妄图让她亲眼见证最不堪的那一幕,好彻底死了心。
“我不逃了!也不要把你让给那些男人玩,你只准给我玩!”
“……”在她吼完那段话后,苏步钦险些呼吸无能,这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女人,他不该太早开心,因为她随时可能会变卦,哪怕是在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刻。所以,他必须耍点小伎俩,把她逼到无路可退的位置,“你不用这样,想嫁就嫁吧,我的确配不上你。放心,我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受了点外伤,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我没有在安慰你!”有哪个女人会把这种话当成安慰的?
“那,你想怎么玩?”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姚荡的想法是不能用正常思维去揣度的。玩?也许他们俩对这个字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
他谨慎的询问,让姚荡语塞,这种话要怎么讲出口?
她皱眉歪过头,极力想把话组织好说出来,偏又怎么也讲不出口。最后,她放弃了,豁出去,直接用行动表明。
绵软的触感重重压上他的唇瓣,无预警的偷袭让苏步钦倏地放大瞳孔,全身僵硬着,垂下眼帘,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姚荡。她笨拙地伸出舌尖,顺着他的唇舔舐而过,这扰得他心里搔痒的动作,像种蛊惑,不知不觉地张开唇,迅速含住她不安分的舌。
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姚荡略微受了惊,可她没逃开,反倒闭上眼,把主动权交还给他,任由他带领自己把这个浅显的吻变浓变深。
“嗯……”不过是个吻,就让姚荡险些意乱情迷,溢出轻吟。
这舒服的一叹,夹杂着淡淡的喘息声,把苏步钦的理智彻底摧毁。那双缠着绷带的手,不自觉地抬起,紧箍住她的纤腰。
他还想要更多,她却突然打住,结束了这个吻,还往后移了移,拉开距离,顶着涨得通红的脸颊,咕哝着,“就这样。”
“就这样?”他轻哼地挑眉,反问。硬生生地把一团火给撩拨出来,她还想“就这样”?
“是…是啊……”
“你的确是在玩。”她那种好像给小孩子一颗糖,就能哄得对方乖乖听话的举止,还真像是在办家家,“可我是认真的。”
语毕,他起身扫开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将姚荡压在桌上。
厚重的阴影阻挡了光线,眼看着他就要覆身而下,姚荡忽然张嘴大叫,“等、等一下!”
苏步钦不爽地剑眉一蹙,含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她最好别在这个时候还指望喊停!
“我有话要说……”在捕捉他那道仿佛写着“有话快说”的眼神后,姚荡扁了扁嘴,开口道,“那张供词是太子给我的,我没有想要害你,我是真的爱你!”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嗯?”
“我爱你,爱到无药可救,爱到无人能争锋。就算所有人都怀疑你,我还是信你;就算所有人都弃你于不顾,我永远都在。”
对,就是谁与争锋,他对她的爱,已经到了没有人可以匹敌的地步。
姚荡抿着唇,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嘴角不自觉地开始往上扬,笑容越来越压抑不住地跃然于脸上。她不再说话,无声地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再次咬住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先前的草率,她倾付了所有的感情,庆幸这伤及筋骨的爱,总算是得以善终。她用力吸吮住他的舌,牢牢地与他十指相扣,但愿能就这样相携到老。
她想,如果苏步钦对她的爱是谁与争锋;那她,就是爱他爱疯了,已然到了谁与争疯的境界,这辈子都休想戒掉了。
深夜均国的皇宫大殿内一片肃穆。
探子回报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后,识相地噤声低下头,绷紧的神经领受着山雨欲来的气氛。
诚如他所料,大殿之上,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后,猛地一掌拍向身下龙椅的扶手,猛然起身,“过分!这对狗男女竟然深更半夜在均国一片和谐的王土上做这种事!成何体统!”
“皇上,冷静冷静,龙体要紧。”
“闭嘴!朕的龙体关你个死太监屁事!”喝骂后,他拉回目光,遥望着大殿外,尽管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可他分明觉得自己瞧见足以让他吐血的那一幕……那一幕缠绵的画面,“来人,备御辇,朕要出宫。”
“禀告皇上,宫里有茅厕,您出恭不用坐辇那么麻烦……”
“出宫,是出宫!朕要去捉奸!”
“皇上,万万不可啊,君无戏言,愿赌服输啊。”
随着这位总管太监的话音,一群大内侍卫及时出现,委婉地拦住了他们的皇帝,免得他为了一己私欲大半夜跑出去丢人现眼。
“朕不要!休想朕成全那对深更半夜在均国一片和谐的王土上做这种事的狗男女。”
“回皇上,夜深了。您要实在不爽那对深更半夜在均国一片和谐的王土上做这种事的狗男女,也得先养足精神,从长计议,以便伺机而动,给他们致命一击。”
“有道理!来人,去给我守在官邸外头,明儿一早只要八皇子一出来,就替朕转告他,这次算朕愿赌服输,但这事还没完,他别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抱着女人回家,让他给朕等着!”
可想而知,原本已该皆大欢喜收场的局面,有了这位姚荡口中渣皇帝的一句话,又该乱了……
番 外 比亲人更爱,比爱人更亲
他要姚荡做他的女人,比亲人更爱,比爱人更亲。
这是姚寅曾经一直积压在心头的念想,只是后来,他逐渐明白,原来无奈要比无情更折磨人,那些想法……终究还是他自己背离了。
姚家四爷,这个名字再次回到了玄国琉阳百姓的口中,距离姚家被轰轰烈烈抄家充军已过去了两个月。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以功臣的姿态重归这方故土,只可惜熟悉的一景一物间都不再有故人的身影。
外界传言姚荡在充军途中死了,八皇子在那些个皇家兄弟阋墙的纷争中消失了,恐怕也凶多吉少。而事实上,姚寅也只知道他们有个终成眷属的结局,至于这两个人的下落……他不是没尝试过去找,结果证明,外人只知没有姚四爷找不到的人,却不知道更没有苏步钦藏不住的人。
苏步钦把她藏得很好,以至于就连他都休想打扰。
姚寅想,也许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才是最适合的。远离纷争,忘却仇恨,找个偏远的地儿,盖间小屋子,守着一亩三分地,生一堆孩子,唠叨些家常琐碎。一眨眼,就白头偕老了。
至于他……
世人把他传得神乎其神,即便姚家落败被判充军,他依旧能戴罪立功,只身独闯均国,废除了很多年前订下的协议。从此,玄国不用再每年向均国纳贡,也不用再送质子去。
他高调地陪着苏步高回国,陪着他继承皇位,平步青云踏上仕途顶峰,位列三公。
姚寅庆幸没有重蹈爹的覆辙,至少在百姓眼中,姚太尉是个好官,他爱民,爱妻……
他的妻,他的确爱,是敬爱。
虽说这场故事的开头并不算太美妙,不过是苏步高见不得他仍旧对姚荡念念不忘,硬塞了个女人给他。姚寅知道他早晚是要娶妻生子的,那场得不到的感情他无法去悼念一辈子,所以,到头来娶了谁都无所谓。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一点一滴皆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她把家操持得井然有序,时刻牢记着太尉夫人的身份,不吵不闹,有时候安静得就像不存在。
只是偶尔,她会苦笑着叹上一句:“十三姑娘的性子一定比我讨喜吧?我也想像她那般张扬地活,或是缠着你撒娇。可惜不行,她是你的爱,有本钱予取予求;而我是你的妻,必须得体,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去照顾天下。”
这话,每每听到,都能让姚寅氤氲出欷,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个张扬的女人,一直到了十三岁,还会缠着他的脖子毫不避讳地表现亲昵。
那时候姚寅十六岁,他开始发现只要姚荡一靠近,他的心跳就会乱了节奏;听她娇嫩地唤上一声“四哥”,他会一直酥到骨子里。见不到她的时候,会疯狂地想念;见到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想要躲。
他明白,这是爱。却不明白弱水三千,他为什么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他拼命压抑住这种见不得人的情愫,强迫自己牢记哥哥的身份,守着她长大。
之所以会选择经商,除却本不想涉及仕途的原因,便是因为只有这样,每年才能合情合理地躲开她一段时日。还曾天真地以为,渐渐地,这种不该有的感情便会淡去。
可事实证明,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他的爱也跟着愈发浓烈。
当皇上把她许给苏步高后,姚++寅不得不承认这爱已然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他承认自己卑劣,为了阻止这桩婚事,竟会让爹提议把苏步高送去均国替回苏步钦。
事后,他常反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有后来那些事,还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吗?
苏步钦回国的那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姚寅收到一则连他自己都震惊的消息,事关姚荡的身世,他借口替玄国纳贡,任何事都来不及交代就匆忙赶赴均国。然后见到了何大将军,听说了那个很多年前的故事。
说不窃喜那是不可能的,原以为必须把对姚荡的爱埋掉,一辈子都不能提及。可当被告知他有资格去爱后,他只想马不停蹄地立刻赶回去,告诉她一切,从此把她绑在身边,光明正大地爱她。
“不能说!你难道不清楚你十三妹是什么德行?她要知道这事还不闹得满城风雨?这要是传到了皇上那儿,一旦知道她是均国将相之后,还有命吗?!”
爹的警告,于他而言如同醍醐灌顶,要顾全大局,就必须暂且忍耐。至少,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确保她不会太冲动太难接受,才能和盘托出。
彼时姚寅当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可以忍住,可苏步钦的出现,让他彻底乱了阵脚。他藏住了真相,却藏不住对姚荡的感情。
他自负自己的爱不会输给任何人,尤其是意图不明的苏步钦。
甚至可以骄傲地说他爱到谁与争锋,爱得纯粹。
偏偏老天似乎就是想挫挫他这一身的锐气,摆了道最难抉择的问题在他面前。
姚寅认输了。
苏步钦孑然一身,无论他的初衷究竟是否单纯,而今他的爱只有姚荡。
可他呢,他没办法自私,对姚家的责任,远重过儿女私情。他的确利用了姚荡,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最终能保住她周全就够了。事实上,他忘了,对姚荡来说,心头的伤才是最难痊愈的。尽管她口口声声说不恨他,但到底是回不去了。
这些遗憾都是自出生起便注定的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偶尔想起,遗憾是有的,可他不后悔。
只是,时常想对那个自称没有姚荡讨喜的女人说句话。
“已相忘于江湖的人怎么比得上相濡以沫,姚荡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而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比亲人更爱,比爱人更亲。”
这是姚寅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不过他想,说与不说都一样了。因为,等到他们都老了,还能依旧牵着对方的手回味来时路,她到时候自然会明白,只有陪着彼此慢慢变老的人,才是最难以割舍的那一个。
她如是,他也如是。
相信苏步钦和姚荡亦如是。
后 记
哈喽,又见面啦,跟新老读者一起问个好,诚心地感谢大家的支持。
深呼吸!撒花,欢呼!终于,把这篇文给写完了。
要感谢下连载期间一路支持我的读者,让你们久等咯。虽然你们一次次地逼宫,妄图想让四哥上位,凑成美妙的“寅荡无双”组合,把兔子给发配边疆。必须承认,中途我的确有动摇过,四哥的后援会实在太强大了,有点超乎预期。之前设定全文构架的时候,星野樱就有提醒过我,四哥这个角色一定会很讨喜,结果还真被那个霉嘴不幸言中了!
最后还是坚持让兔子坐稳了第一男主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觉得兔子这个角色更人性化,一个受了很多苦被仇恨吞噬被环境缔造出的人物,活灵活现的。他或许不尽完美,却是我花了心血去塑造的。而四哥,或许会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都很想遇见的一个人,完美无瑕,像神一样,总能在自己最无助最彷徨甚至是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可是这样一个零缺点的人,当真正出现在身边时,却会让人觉得好遥远。
当然还要隆重感谢下编辑古月珊同志。这本书能顺利出版,少不了她的功劳哟,说好要请她吃肉肉的,结果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时间飞去北京调戏她,还要辛苦她帮忙校稿、排版,其实这篇文原定的交稿时间是3月初,结果我整整拖了大半个月,很感激她没有催稿,给了我足够多的时间去精雕细琢,大么下。
宝贝们,我要养足精神开始发奋写下篇文啦,还会是古代,不过类似《争疯》这么耗尽心力纠结的文,自己也写怕了,新书应该会是轻轻松松的小甜文,一定要继续支持我哟!大爱你们。
安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