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桀骜
“那么杨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姬鲂话锋一转。
杨季白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高祖武王?”姬鲂拍案大笑,“我大周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过强攻阳关,虽然攻入洛邑,但伏尸数十万,也折损了锐气。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杨先生以当今天子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武韬打断了姬鲂的话。
杨季白脸色严肃,一手拾起姬鲂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文王武王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王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而武王振拔威武,铁血征战,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杨公子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姬鲂点头,“不!”杨季白一扬手,“当今天子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王,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王。可是在下敬仰当今天子,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成为‘举火之帝’?可他偏能在绝境中每每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
姬鲂和武韬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阵》之乐,雄歌倾世!”杨季白的声音如扣金铁,“当今天子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陆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伏尸几十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的,都做到了。”
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姬鲂首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年轻人,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桀,却还不知道世间的磨难吧?”
“杨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确实是宫内先生们所不能教的,我受教,心有所感。”武韬却微微点头,“杨先生如此的抱负,若有经国之策,我愿为引荐。”
“谢武韬殿下。”杨季白起身离席,伏拜下去。
银帘一响,惊动了内中的人。姬鲂皱眉正要发作,却看见是身着内监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拜伏在地下,脸色涨得血红,气喘不止。他袍子下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你……是掌香的内监?”武韬指着那人道。
“不好……不好了!”那内侍来不及行礼,手颤颤地指着外面,“陛下……陛下召集了内廷禁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推心置腹
“我初去先天子身旁,被前来接待的官员安排在外使驿。在先天子身旁我并没有再受到与在宋作质一样的屈辱,反之人人对我恭敬有加,下人仆役随意使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除了两国盟约之中划定的规矩以外,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随意出入驿馆,也可以随意出入东西二市,甚至能在上元之时欣赏花灯...”申公鹿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旷的广场,盯着屋檐上的一只小雀。
魴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可这并不是我去先天子身旁的目的...我以为这位曾经的至交好友会见我,可事实上,自我入都镐京伊始,直到我离开,其人都未传唤我哪怕一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再见我,既然给了我与其他质子截然不同的优渥生活,就证明他还是念及我二人之间昔日的友谊...我想弄明白,我给他写过无数封拜帖,无数封书信,无数次或是旁敲侧击或是直言地请人带我去见他,可他从来不给我机会...他给我的回答总是拒绝的。”
“人嘛,被拒绝的时候总会是失落的,我也不例外...更何况是无止境地被拒绝?那时我心如乱麻,他不见我的原因其实一点也不多,于是我便往最坏的方面想去了。”
“我开始笼络周围的仆下,替我打听一些我平时听不到的风声...可现在想想,当初真是愚蠢,那些仆下是他安排的,那这些打听给我的风声想必也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野心日渐膨胀...魴公,你可记得东西乌桓共袭北境,侵犯中原王朝之事?”申公鹿回过头来,看着眼前默默聆听自己讲述故事的人,问道。
“当然记得!”魴闻言,拱手称道:“此事我身在前线,如何不记得?”
“哈哈哈,是我糊涂了...当年魴公可是直击乌桓王帐的先锋,是大功臣!”申公鹿笑了笑,继续说道:“便是那次,君父借兵先天子身旁北击乌桓,起初成效惊人...宋申盟军一直将乌桓人打过了兴安山北,惹得乌桓人一时间都不敢再度南下。可好景不长,北地遭遇百年不现的冻土天灾,那时候漫天冰碴,千里冻土,积雪得有一腰之厚。草木鸟兽皆无法生存。大亮农物被冻死,整个北地陷入食物缺乏的恐慌。北境遭此灾祸,申国亦是无法幸免...更莫说再北一些的乌桓人了...即算是被我辈汉人打怕了,他们也要冒死求得一线生机。于是东西乌桓大人握手言和,团结一致,聚兵三十五,决心南下攻入中原王朝。到了那个时候,事情已经不再是一家一国能够做主的了...在得到确切的情报之后,君父书信天子请求相助。”
“到了这个时候,先天子尚且为长君上野心的獠牙终于显现了出来。他亲自入洛,劝说天子此战还须再寻个良机...贸然派兵极有可能大败而归...不知他是如何巧言令色的,天子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于是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们,用血与肉生生地硬扛了三个余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旧事
“哈哈哈,是我糊涂了...当年魴公可是直击乌桓王帐的先锋,是大功臣!”申公鹿笑了笑,继续说道:“便是那次,君父借兵先天子身旁北击乌桓,起初成效惊人...宋申盟军一直将乌桓人打过了兴安山北,惹得乌桓人一时间都不敢再度南下。可好景不长,北地遭遇百年不现的冻土天灾,那时候漫天冰碴,千里冻土,积雪得有一腰之厚。草木鸟兽皆无法生存。大亮农物被冻死,整个北地陷入食物缺乏的恐慌。北境遭此灾祸,申国亦是无法幸免...更莫说再北一些的乌桓人了...即算是被我辈汉人打怕了,他们也要冒死求得一线生机。于是东西乌桓大人握手言和,团结一致,聚兵三十五,决心南下攻入中原王朝。到了那个时候,事情已经不再是一家一国能够做主的了...在得到确切的情报之后,君父书信天子请求相助。”“到了这个时候,先天子尚且为长君上野心的獠牙终于显现了出来。他亲自入洛,劝说天子此战还须再寻个良机...贸然派兵极有可能大败而归...不知他是如何巧言令色的,天子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于是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们,用血与肉生生地硬扛了三个余月。直到君父派遣使臣与其人谈判,再次割城五座让给先天子的藩国,其中包括北地重镇当阳...后又要求和亲...起因是其叔父听得我家阿姊是中原三河之地第一美人的说法。”
“我家阿姊自幼与我最是亲密...什么都让给我,我还记得当年每每被父亲罚不许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偷偷给我带一点我最喜欢吃的糕点,还在我吃的时候替我放风。要知道,先天子的叔父,自然是天子之弟,已经年过五十,妻妾成群...为了讨好其人居然也敢厚着脸皮奢求我家阿姊嫁之为妾...堂堂一国之长公主,居然沦为他人妾氏,若是如此做了,我中原申氏公爵之姓,当真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可是...父亲他同意了。当时身在先天子的藩国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被他派到我身边的人哄骗,天真地以为外界海晏河清...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申公鹿突然狂笑,晶莹的泪珠在其眸中流转,然后顺着脸颊流淌,划过嘴唇,落在地上。
“我家阿姊她啊,嫁过去不到一年,便死了哟。哈哈哈哈哈哈,死啦!”申公鹿眼中凸显疯狂,笑得更加诡异桀骜了。
姬魴没有被申公鹿的笑声所吓倒,反而是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走上前去,轻轻替这位申国长公子,这位受尽屈辱,失去至亲的孩子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对不起,魴公,我有些失态了。”申公鹿察觉到了帕子摩擦皮肤的质感,他看了看眼前的姬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忙口称道歉...然后抬手接过姬魴手中的帕子。
“魴公此时倒也不讲究礼数了...是觉得我太悲惨了吗?”申公鹿一边替自己擦拭泪水,一边问道。
“不是...”沉默了一会儿,姬魴摇了摇头道:“只是公子的悲伤,我能有同感罢了。”
申公鹿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倒也没有追问姬魴话中意思。
“先天子得偿所愿,还主动与天子请缨,当诸侯军的联合长,统帅诸侯,持节,代天子战。自此之后,先天子的储君地位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了。”
第一百七十章 申戎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灯会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马钱。
一个金马钱,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新历八年冬,腊月初九,这是晋公袁靖的叔父,上史大夫袁奎的生日。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王都洛邑,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但代表着晋国朝廷一半势力的武夫们却纷纷沉默。王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市面上透出了非常繁华的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周王室衰败的事实。
当今周朝天下有诸侯十六国。而其实天子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洛邑为中心的一片浩大的“王畿之地”罢了。王畿是整个周帝国权力的心脏。
往时诸侯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周天子号令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周王室就面临了崩溃。
秦戎,周王室永远背负的痛,永远也解除不掉仇恨的敌人。
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西蛮族,却出了一头颔首望关的头狼。秦戎王苏喀戎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以一己之力统一内分崩裂的秦戎六部。不惜放弃沃土也要扩军备战。灵王二十年,烽火戏诸侯后,苏喀戎凭借申公鹿的策应和一万戎狼铁骑开道,直逼镐京城下,掳掠财富。
从此,苏喀戎以霸主之姿威凌中原。
申公鹿的背叛却是另外一个打击。
王畿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王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苏喀戎带剑入宫,在大殿上逼死灵王。
大臣们知道这位秦戎来的蛮夷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苏喀戎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苏喀戎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晋公的叔父,袁奎,他是当时朝中青年一派的代表。。
灵王二十年,也就是苏喀戎占领洛邑一月之后,申侯拥立自己的外甥,和王即位,诸侯响应,十万甲兵围城,苏喀戎困死洛邑,天下神器重归于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因为侄子得国不正。申公鹿必须要借助姬鲂在王室中的影响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姬鲂也靠着这申公鹿,隐然成了朝臣中的第一人。
姬鲂五十岁生日,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姬鲂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申国公申公鹿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长剑,姬鲂将长剑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长剑就如申公鹿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姬鲂刻意地不设桌椅,排下烧羊大宴。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吴越购来的绣织,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姬鲂府中的女怜作赋中歌舞。舞姿狂放,姬鲂府上的舞姬十分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轻纱,**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首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首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幕府的长史梁谋,原本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她是姬鲂亲自指定的客人。
周朝立朝四百年。
,而梁谋是陇右梁氏的女儿,也是梁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梁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梁谋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梁谋无可退缩。为了梁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王室禁军的幕府,希望续写梁氏的辉煌。
不过梁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姬鲂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王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姬鲂偷眼看去,笑意越发地浓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叫什么名字?”
“将平。”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王道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站在古松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满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随时都能像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面前漆黑的深谷里。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不畏惧。
两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朔风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锡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站起来,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砰地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拾起脚下的坛子。坛子里的水已经封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那道悬桥。
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从门缝里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和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
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地开放,在皑皑的银白中红得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地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有细琐的轻红飘落。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布条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血迹渗出来把它染得通红。山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地飞扬着。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少年人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说着杨季白已经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外人看去杨季白就是那么柔情蜜意地怀抱着佳人,梁谋心头也有如鹿撞,不过她却清楚地感觉到杨季白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发颤。她微微抬头看杨季白的眼神,那双眼睛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杨季白挥手向着不远处的一个下人高呼起来,“我要送梁女士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
下人们还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洛邑名士的气魄,不敢怠慢,凑过来看见梁谋面颊上满是酡红,这些倒是根本不必伪装。
“我欲睡眠,尔等且去!”杨季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手不轻不重地箍着梁谋的腰肢。
下人犹豫了一下,招呼几个使女上来扶着杨季白和梁谋,从后门廊送了出去。
后园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桥,暖阁里的喧闹声已经远去。杨季白忽地止住脚步,扶他的使女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重重的一拳击在后脑。梁谋此时才确信他真的全然不会武术,那个使女不但没有被击晕,反而惊叫出声来。
梁谋一抬肘击中使女喉间让她闭过去气去,而后瞬间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快走!希望大门尚未封上!”杨季白一拉她手,顶着朔风大雪急奔起来,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已经被姬府中的武士发觉了。
梁谋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的陌生人冒这样的大险,就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两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鹅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杨季白不由分说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钱就和梁谋一起上马。梁谋策马,他跨坐在后面,低喝了一声:“快,去南门大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姬魴真地是去死谏?”杨季白在她后脑上拍了一巴掌,“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天子,只有你我。”
“为什么?”梁谋一惊,直到刚才她还深信姬魴正在劝谏的路上。
“我听到了。”杨季白只好说。
“你……听到了?”
“他想要杀了我,把你困在他府中。如果他此刻是要去死谏天子,他还有心思做这些?他是要你我两人都闭嘴,因为他刚刚以拥护王室的名义招揽过我们两人。此时天子若死,申公鹿必然铁腕镇压王室余党。如果被我们暴露出他表面亲近申公鹿,暗地里是个帝党,他只有死路一条。他这是在灭口。”
“你怎么听到的?”
杨季白愣了一下,“那你别管了。”
“这种证据……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梁谋被他气得噎住了。
杨季白看她生气了,急忙摆手,“唉……笨!你仔细想想,内侍来的时候,四百多禁卫已经,虽然还没有杀到申公府,可是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帝都。申公鹿需要的无非是个听话的傀儡,可如今陛下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这个傀儡就没用了。赢无翳不杀陛下,无以立威。姬魴去劝谏,未必能成功,即便成功,陛下不去冲申公府邸,未必申公鹿就会放过他。你明白了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啊……那可……怎么办?”梁谋发现原本混乱的局势在杨季白几句话里就忽然清晰了,但她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只能接着问。
“姬魴表面上依附申公鹿,背地里是天子党。他就是要悄悄保住宗室的地位,以图将来。如果还没有事发,他一定会劝谏天子,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他去劝阻天子,他就得在四百多人前暴露他天子党的身份,也是死路一条。姬魴是个什么人?那是个杀伐决断的老贼,关键时刻,他大可以牺牲天子,保住他自己。如果现在他跟着天子去送死,他才是最傻的,什么用都没有!”
“你……你这么有把握?”
“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带走天子的弟弟,封锁消息,任凭天子被杀,而后继续辅佐新,新没准就是天子的弟弟,谁知道?”
“可姬魴已经答应了天子的弟弟。”
“多动动脑子,如果姬魴真要死谏,应该当场一呼,看看宾客们中还有没有效忠天子的,一起前去。那样胜算岂不大很多?可他刻意封锁消息,独自前去,为什么?他不希望这件事任何人知道!天子的弟弟是个小孩子,很好骗的,你看我随便扯了几句‘灰中燃火’他就信了。”
梁谋脑中嗡嗡作响,难道什么“灰中燃火”、“以不可能为可能”都是这家伙编出来骗小孩子的话?可是听到的时候……分明感觉到那种震撼的啊,跟一起跳舞的时候一模一样。
“要是我,我就会带着天子的弟弟出发。反正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有多难?”杨季白接着说。
梁谋吸了一口冷风,沉默了。她忽然回忆起了姬魴离去时的眼神,杀伐决断的眼神,瞳孔中弥漫着致命的铁灰色,那根本不是什么“大人”,不是朝堂上的老好人,而是一只正在缓缓张开羽翼的老鹰!
姬魴在那个瞬间必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某一个可怕的决心!
“梁长史,我这些话可不是胡扯……”杨季白扭身看着梁谋的侧脸,有些小心翼翼。
梁谋回身一把狠狠地抓住杨季白的衣领,目光森然。
“真不是胡扯!”杨季白急得声音都高了。
“别废话了!陛下绝不能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梁谋大喝。
梁氏数十代英魂仿佛在她身上苏醒,这一刻的梁谋脸颊煞白,剑眉飞射,震得杨季白一时没说出话来。
“赌一局咯。”杨季白耸耸肩。
“说话说完整!”梁谋烦透了这人在关键时刻的好整以暇。
“赌赢了,就彻底光复王都,赌输了,你我这两颗人头就为室送葬。”杨季白拉过梁谋的手,看了一眼她的掌心,“看掌纹,梁将军你将来姻缘上不好诶,你看手掌中央的纹路隐约汇成一个方框,这就是所谓的‘牢纹’,是说姻缘不利,如坐苦牢……”
梁谋冷冷地看着他。
“好吧,我其实是说画个图,”杨季白说,“你想像这方框是天子都,如今申公鹿在王都里屯驻的军队接近三万人,我们手中没兵,申公鹿就稳操胜券。唯一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虎牢的武伯侯。”杨季白点点梁谋的小指尖,“武伯侯是忠于天子的,他的位置大概在这里,他手下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士卒。从虎牢出发到这里,大概要半日的时间。”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们哪里有半日?”梁谋急得冒汗,“陛下已经出发,决战就在今晚!”
“不是半日,算上信鸽飞到虎牢关的时间,明天傍晚前武伯侯才能赶到。”
“这些不是重点!”
+“我们需要争取大约一日的时间……那么只有劫持天子!”杨季白握拳虚空一击。
“劫持天子?”梁谋愣了。
“别无他法。蒋夫士都劝不回天子,他能听我们的话?”杨季白摊手,“我们现在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持陛下,退守王城。申公鹿闻讯必然带兵逼宫,王城的地图我看过,城高墙厚,易守难攻。陛下手里算起来还有三千人的金吾卫……这些人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世家子弟,除了当箭靶子用处不大……一百人的虎贲郎……这些人确实是精兵,只要坚持一天,坚持到武伯侯赶来。”
“你有把握?”梁谋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筹划前一时反应不过来。
“以前研究过,那时候读先天子故事,想像天子以狮牙会为羽翼,重兵围困王城,为什么不干脆打进去算了,还要等待武王宣布降位给他。”杨季白说,“所以我就潜心数月,在地图上以棋子布阵,思考怎么才能攻陷王城。你猜结果怎样?”
“怎样?”虽然明知道不是问这话的时候,梁谋还是不由的自主地接了一句。
“王城根本就不是作为天子寝宫来设计的,它原本就是座堡垒!想攻进去,申公鹿只怕也得费一番功夫!”
“然后呢?武伯侯的军队人数虽多,可申国的甲士相比,完全不是对手!”
杨季白的手移出了梁谋手掌的范围,在远处虚虚一点,“大概在这里,他想和申公鹿决战,想了很多年,等的就是直捣王城的一天。接到这个消息,他还不欢喜疯了?一定立刻来援,大概是……嗯,快马三日的距离。此外,南方的卫国、宋国也会起兵呼应。到时候申公鹿把我们围在王城里,诸侯联军把申公鹿围在王城里,这场仗谁胜谁败,可很难说了。”
“你这计策……结果只是很难说?”梁谋瞪着他。
“还有什么办法?若是这王城是张棋盘,盘面上黑压压的都是申公鹿的子,我们只是小小的两枚白子,我方唯剩下一条大龙,还在不要命地往黑棋势最厚的地方冲去。要在这局面下面做活盘面,不冒险怎么成?”杨季白说,“要么你听我的,我们一起试试,要么我们一起去看弑君,想必场面也是相当地壮观。”
梁谋低下头,沉思了很久。风雪扑面而来,一片铜钿大的雪花黏在她的眉心,慢慢地融化成珠。
杨季白看着那粒水珠,“想好没有?时间可越来越少咯。”
“你这计策,必须执掌金吾卫的仆射、武伯侯、申公鹿、卫国、宋国均按你的想法行事,你凭什么有把握?”梁谋抬起头来,直视杨季白的眼睛。
杨季白挑了挑沾满雪花的长眉,“就像我有把握梁长史会配合我。”
“我未必会配合你!”梁谋逼到两人面颊只隔一寸,呼吸相接,她的目光狞厉。
“我知道,我就是说,我没有把握,”杨季白淡淡地说,“但是我是个赌徒,赌徒上了赌桌……就得相信自己的赌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这一刻的凝视漫长,梁谋从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轻轻一推杨季白的胸口,转身抓起马缰,猛夹马腹,“驾!”
“南营啊!”杨季白在她身后大声说。
“知道!闭嘴!”梁谋说,“抓紧我!摔下去你就死了!”
马还未停稳,杨季白就提着袍摆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跑,边跑边喊,“阎隋!阎隋!”
南营是军营,驻守的是守卫城南几道门的军士。虽然没有离**营那样的杀气腾腾,但好歹也是军营,时时有人巡逻,杨季白这样大呼小叫的,绝无仅有。
有巡逻军士拦住了他,“阎都统已经睡了,杨祭酒找都统是有公事?”
“事急,要死人了。”杨季白说。
“死人?”军士一愣。
“死天子!”
“杨祭酒说什么笑话?这话可是犯禁的!”军士脸色变了。
“跟你说也没用,叫阎隋起来!”
“杨祭酒!你虽然是我们都统的好朋友,可这里毕竟是军营重地!你说着该杀头的话,还不把兄弟们放在眼里,别怪我翻脸!”军士也是一股横劲儿。
杨季白从背后被梁谋抓了出来,“这位是北河骑士幕府将军长史,你的职级比梁长史低了几级?梁长史没治我的罪你废话什么?”
梁谋无声地叹口气,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她腰带上挂着北河骑士幕府的徽记,是堂堂正正的军官身份,一眼看得出来。那个军士看着这么一个明**人的女孩,这么一身红甲,又是这样的身份,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杨祭酒在哪里结交了如此有力的人物。
“阎隋!”杨季白又喊。
“什么人?”有个粗豪的声音从一处亮着灯的营房里传来。
杨季白拉着梁谋的手,冲过去,二话不说,一脚踹开营房的门,“阎隋,有场脑袋换富贵的好赌!你赌不赌?”
梁谋往里看了一眼,“呀”一声,把眼睛捂上了。
她立刻后悔了,在这些男人面前,终究还是露了女孩的怯。
营房里是一种叫人作呕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肉味、酒气和男人的汗臭。火盆上一只大锅里是褐色的浓汤,咕嘟嘟地不知道炖着些什么,一张桌上几杯残酒,地下扔着几件红裙绿袄,满是油污的帐子后,**的一男两女惊得坐起。那两个女人显然出自什么下等的女闾,姿容说不上美,满脸铅白粉因为害怕簌簌地往下掉。
“杨季白你发什么猪头疯?”男人怒吼。
杨季白根本不回答,上去几步把那两个**的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抓起地下的衫裙扔在她们身上,而后一脚踩在床上,消瘦的身体前倾,直欲凌压熊虎般的男人,“我才是头猪!我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要和你分享!你却在这里睡女人?”
“建功立业?”阎隋一愣。
杨季白也不回头,竖起拇指往门边一摆,“我和北河骑士幕府的梁长史刚刚听闻一件大事,是为宗室建立功勋的好时候!要不要听?”
阎隋看了一眼梁谋,眼睛立刻就圆了,目光在梁谋身上上上下下巡了几遍,“杨季白你哪里认识了这么绝品的女人?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没时间了!听我说!”杨季白大喝。
阎隋愣了一下,杨季白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阎隋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忽然瞪大,仿佛被雷击。直到杨季白说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季白,你这局赌,是要用我的头赌你的富贵吧?”阎隋回过神来,瞪着杨季白。
“可笑!你阎隋是个武士,我杨季白连刀柄都抓不住,要死,我比你容易死!”杨季白冷笑,“我是把我们三个人的头捆在一起,赌我们三个人的富贵。看着梁长史,她受武伯侯的手令,坐镇王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甲士一夜之间就可以从渭河口回援。只要你集合人力跟我去守一天!一天而已!你阎隋平日里不是跟我吹嘘,说如果你为将,嬴无翳的雷骑赤旅你都不怕么?一天你守不住?”
“武伯侯?”阎隋将信将疑地看着梁某。
“我是王宗亲兵,一旦出事,一定戮力勤王!”梁某说。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因为杨季白所说的手令根本不存在,以她的资历,还没到能接受武伯侯密令的地步。
“快!去不去!说!”杨季白往锅里看了一眼,满脸鄙夷,“卤猪尾巴?我刚从太傅上夫府的大宴上逃出来,那里美人跳着艳舞,衣服一件件地往下脱,我都舍得了,就你这锅卤猪尾巴,你就舍不得?”
阎隋把一件衣服系在胯间勉强遮挡了一下,“杨季白,你要的无非我这南门大营的三五百人,是不是?”
“是,你有这三五百人,你又认识我,是你的运气。今夜是你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阎隋你以前喝醉了跟我说,从军十二年了,还是个小小的都统,恨生错了时代,不能跟武天子北征,不能跟文天子打江山。现在机会来了,看你要不要,天下之乱已经开始,天子和申公鹿,两者必死其一。拥天子,拥申公,你选一个。”
“可我们也只有这几百人,”阎隋低声说,“这王都里,手下有几百人的可远不止我一个。”
“所以我找上你,喊你和我们一起去建立这番功业,你不该开心死了?”杨季白笑。
“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杨季白往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仰慕文天子、武天子的男人,所以跟你结交。你不九死一生你还想怎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这样了此一生?”
阎隋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平静,“杨季白,今晚上我卤了一锅猪尾巴,找了两个身段不错的粉头,本来玩得很开心,还想着可惜雪大,要不然该叫你一起来喝一杯的。”
这回杨季白不解了,挠了挠额头。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志大,看看你自己,翩翩贵公子,任哪个女人都会喜欢你,读过书懂谋略,将来出将入相,什么不行?你看看我,一个大老粗,就一身力气,上过战场,可战书都写不利索。你看不起我的猪尾巴和粉头,可这是我能有的,今晚我跟你出去勤王,明早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了。今晚我缩在南门大营里关了门玩粉头,开开心心,明早起来,城头插谁的旗我就听谁的。我没你那么大本事,我也不玩你那么大的赌局。”阎隋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杨季白被阎隋噎到了。
“你走吧,今晚就当你没来过。”阎隋把两个优伶拉回自己身边,看着杨季白。
“你吃多猪油把脑袋糊住了?”杨季白无奈。
阎隋上前几步,把杨季白推得转了个身,而后把他和梁谋一起推出营房,在后面用力关上了门。
“我们喝酒!别理那个疯子!”里面传来阎隋瓮声瓮气的声音。
梁谋和杨季白默默地相对,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头顶。梁谋忽然发觉,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杨季白长叹一声,移开了目光,“没他这盘棋盘不活。得另外找兵力,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其实你也可以回头跟他一起喝酒玩优伶,”梁谋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梁家的人,却是不能躲的。”
“再见。”她转身走向了风雪深处那匹瑟瑟发抖的马。
其实她又冷又累,也想好好歇歇,其实想起来就算天子死了她也不会多么悲伤。
可是梁氏的女儿就是梁氏的女儿,百年的“军道”,百年的忠诚,绝不能在她身上结束!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杨季白是否在背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喂!”杨季白在背后喊她。
杨季白喘着粗气跑到她身边,忽然一把抓着她的手。
“阎隋你这个废物!”杨季白对着茫茫风雪大喊,“你的一生难道就是睡那种水泡眼的女闾,吃卤猪尾巴,住在这种满是男人汗臭的军营里么?你就只能在世上活一次!看我!你看着我!你的一生难道不该是凭临绝境俯瞰天下,和梁女士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携手看云么?这是你选择的时候,你乌龟什么?缩头什么?”
梁谋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孩子一样叫跳,任凭他拉着自己的手。
凭临绝境?俯瞰天下?携手看云?
她想像那幅场面,云雾笼罩的山峰,俯瞰千里大地,山下十万甲兵,山上一男一女拉着手。云雾簇拥着他们,他们的身影朦胧,长衣在风中飞舞。山下的人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猜测那天下之巅,那两个人,大概是该相视微笑吧。
这是这个男人的理想么?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男人,会有这样幼稚的念头?
可也许……会很美的吧?
“阎隋如果你能活几百年……你会觉得那真可笑……太可笑了!因为你活了几百年,只不过比别人多吃了几倍的猪尾巴,多睡了几倍的丑女人!”杨季白还在大喊,“你不会知道那种怀着一个心愿,咬牙切齿,不惜一切,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感觉!你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心愿,完成的那一瞬间叫你咽气你都不后悔。你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被人笑被人骂被人折辱被人鄙夷,你什么都能忍!但是当你要破阵而出!谁也挡不住你!”
阎隋从窗缝里看着那个叫跳的男人,两个优伶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胳膊。白茫茫的雪幕里,那个身材修长的梁将军始终默默地站在杨季白背后,不动,也不离去,离杨季白很近。
“真是个绝品的女人,怎么叫杨季白碰上了,没给我碰上呢?”阎隋嘟哝。
“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适合把手拉在一起的两个人啊。”阎隋在心里说。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这是一支大约四百人的“城门兵”,阎隋连伙夫都叫了起来。城门兵多半是老弱,呆在城里图个轻闲,不必整日操练,却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阎隋这种“城门长”出身的都统就算升到顶了。
因为是潜行,所有没有打火把。街边的灯光照在他们背上,与其说是支军队,倒更像是逃难的。
“凭这些人要截住陛下銮驾可也不容易。”杨季白跨坐在梁谋背后,叹了口气。
“不满意另请高明,我就不伺候您了。”阎隋立马在旁,抚摩着刀柄。
“买菜的总要说菜烂嘛。”杨季白笑,“劫驾这件事,你是什么计划?”
“按照你的情报,陛下召集的禁卫也有四百人,我们也是四百人,禁卫中还有虎贲百人,那是精兵,我们打不过的。只好智取,我们以护驾为名,陛下想必一定召见。到了车驾旁,我一把抢了陛下就跑,梁长史指挥人马挡住道路,等我跑出几百步了再跟禁卫们解释。他们若不听解释,只有动刀了。”
“你单骑劫驾?靠得住么?可不要弄伤陛下。”梁谋问。
“我带的兵不行,那是原本配给我的就是人家不要的人,若论我自己,洛邑朝廷上站着的武官里我还真没怕过谁,陛下驾前的白子默我也跟他对练过,不堪一击!”阎隋冷笑,“我担心的惊动申公鹿,四大高手一出,就毫无胜算了。”
“四大高手?”梁谋说。
“杀过一万人的四个人!”阎隋说,“杨季白,怎么这么安静?”
“越是安静,越叫人不安,申公鹿在自己府邸周围,居然没有埋伏眼线?”杨季白皱眉,“申公鹿若是铁了心弑君,现在收缩兵力藏在府里,等到陛下持械逼到门前,证据确凿了,再倾巢杀出。之后还可以昭告天下说天子无德,意图滥杀有功大臣,死不足惜。”
“绝不能逼近申公府行事。”阎隋说。
杨季白点头,“不错,从太庙过来,在四大高手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立刻撤回王宫,封闭宫门坚守。”
“就这么办!加速行军!”阎隋看了一眼共骑的两人,咧嘴笑笑,给战马加了一鞭,直奔队伍前方。
梁谋心里恼怒起来,用手肘捅了杨季白一下,“现在不缺马了,你还赖在我马背上干什么?”
“我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跟你们这帮习武的出来,总得叫个强手保护我一下吧?”杨季白义正词严,“我看梁长史你‘坐剑杀人’练得不错,跟着你我安全些。”
“见鬼!”梁谋骂了一句,这个家伙有时候简直像块粘糖。
前军忽然传来骚动。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了高扬在半空的旗帜,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转过街角,忽然在前方出现。两拨人在菱花道的街口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长翎。
“金吾卫!”梁谋低声说。
重重护卫下的战车也转过了街角,驷马拉车,黄金笼头,马头上插着黑色的雉尾,浑身黑铁重铠的人扶着车轼,扶着腰间剑柄,车夫拄着长戟,左卫持鎏金的礼钺,右卫持弓箭。
“吓!这哪里是去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迎亲呢!”杨季白低声说。
第一百八十章 马
“你懂什么?”梁谋瞪了他一眼,“这就是天子銮驾,车夫掌‘御’,左卫掌‘刑’,右卫掌‘射’,这些礼仪我大周朝已经沿袭了几百年。”
“这是天子銮驾,你们中何人为首,出来说话!”人喧马嘶中,披濯黑铠的人拔剑指向前方,半透明的剑上仿佛有血色流淌。
“乱世之剑啊!”杨季白叹了口气,忽然高呼,“南营都统阎隋、金吾卫长史梁谋、京都制防司杨季白参见陛下!”
“陛下?”
“是……天子?”
“真是陛下?”
“这……这……”
城门兵中窃窃私语。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当兵汉平生见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阎隋这个都统,阎隋却并未告诉他们今夜为何出动。如今忽然要朝拜天子,他们都有些不信。
“何人敢不拜见天子?”禁军把指天的长戟端平,一步一步逼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城门兵。
“圣天子陛下躬安,”杨季白向前面的阎隋使了个眼色,“那就是你们的天子,大周朝当今的天子,我们就是为他护驾而来。”
“圣天子陛下躬安!”阎隋大喝。
城门兵们再无犹豫,一个个哆嗦着,山呼着万岁,跪倒在地上,只剩下立马的阎隋、杨季白和梁谋。
“不跪的是什么人?”天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远比预想的淡定。
“臣南门大营都统阎隋,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阎隋在马背上抱拳躬身。
“臣金吾卫长史梁谋,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梁谋也一样。其实她所穿是软甲,并非无法下跪,可她也是第一次觐见天子,紧张得忘了礼节,杨季白又挺直腰杆坐在她背后,一时间她没有想到要下马。
“草民……杨坚……不擅鞍马,下马比较慢,见到陛下心中紧张……请陛下恕罪。”
“你!”梁谋猛地扭头看着杨季白。
“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多几个名字并不稀罕吧?”杨季白把声音压得极低,却满脸义正词严,“我们萍水相逢,梁女士你这么在乎我名字干什么?”
梁谋沉默了,不是没话说他,是对这种厚脸皮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谁都明白此刻来勤王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同是冒风险,说好把脑袋捆在一起,杨季白却堂皇地报了个假名。阎隋狠狠地看了过来,也没法说,天子面前,谁能说自己的同伴张口就撒了谎?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天子淡淡地说。
梁谋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杨季白、梁谋和阎隋被带到距离黑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天子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天子说。
梁谋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阎隋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天子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天子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杨季白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天子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杨季白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天子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天子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想杀申公鹿么?”天子淡淡地问。
梁谋和杨季白对视了一眼,要说全天下最想杀申公鹿的,大概就是天子。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今天早晨,我听说申公鹿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天子摇头。
梁谋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天子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天子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申公鹿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先祖北征时坐骑的后代,申公鹿说要和凉州来到的大宛马比比血性。”
天子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先祖的那匹追星驹以前是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凉州的大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天子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杨季白说,“这样的马就不是马中之王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申公鹿说得一模一样。”天子轻声说,“有人对我说,申公鹿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梁谋从天子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天子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幼稚天子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杨季白说。
梁谋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天子语气中的辛酸所动,阎隋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杨季白这话恰好是个劝阻天子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阎隋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士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天子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他。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梁谋茫然不解。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梁谋惊得抬起头来,直视天子那张悲戚的“天颜”。
“大周宗裔,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能当天子。这么多年来,我自负才华,认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可以和祖宗一样建功立业。可今天我才看清楚,我只是个无能的子孙,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我不是像英伟王君们那样拔剑而起,而是听从那帮懦弱臣子的规劝,说些什么忍辱负重的话。”天子笑笑,“说什么忍辱负重……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试想如果我父亲如今仍在帝位,他会怎么做?他会忍辱负重么?哈哈。”
“当然不会……”杨季白小声嘀咕。
梁谋瞥了他一眼,没法理解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就敢这么三番五次打断天子的话。
“对!他不会!”天子双目灼灼,“他可以把命押上去赌王位,可以杀掉挡住他路的弟弟和父亲,绝不会低下头!”
“这兄弟阋墙,弑父夺权的往事好像不甚光彩吧……”杨季白低低地叹口气。
“是,不甚光彩。”天子眼睛看的是拜伏的几百人,嘴里却是跟杨季白一问一答,“可是国之将崩,还有什么帝王家的尊严可谈?如果我此刻有一个儿子,能如君父那样雄才伟略,他要拔剑插在我胸口,夺我王位,我会心甘情愿!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当了九年天子,今日才想清楚,我只是‘一个’天子,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如果死了,还会有下一个天子。我无才无德,已经把大周的山河治理得摇摇欲坠,让民生涂炭,丢尽了祖宗的脸,应该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好吧?一定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但是!”他一顿,“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为大周朝做一个天子该做的事。”
“敢问是什么事?”杨季白问。
“你很大胆,你很好。”天子下视一眼,微微点头,“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现在我去杀了申公鹿,或者让申公鹿杀了我。如果我侥幸得手,是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我势必重整王室威严,弹压诸侯,再造河山!如果我死在申公鹿手里,那也好,就让下一任的天子知道,我无愧于天子之位,无愧于列祖列宗,而他申公鹿是个敢弑君的狂徒,引天下民心诛杀之!”
他冷冷地一笑,“也给那些怯懦的诸侯一个讨伐申公鹿的理由,他们早就不满申公鹿当这个诸侯霸主了,却又不敢公然讨伐他。现在,他们就将有绝好的起兵理由,因为,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