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棋罢
“不久,十几年,只学到老师的一两成。”少年笑笑,他浑身白衣都湿透了,“我对你使用了两重幻术,第一重开始于我说你的刀剑总是鸣叫开始,那一刻我给了你暗示,让你忽略刀剑发出的声音。”
“所以其实我们根本没下棋?”
“没有,我只是拿了个棋盘放过来,你就以为我们开始下棋了。棋盘上没有落子,我们下的每一个子都是在脑海里。”少年说,“棋术,我确实不如你。”
“第二重幻术呢?”
“叫做‘那衍心魔’,幻术的极致,‘那衍心魔’不是完全由我控制的,会让人看到自己内心里最关心、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事。我在放下那枚血髓玉的棋子时引发了‘那衍心魔’,之后我们两个都入局了,我没法停止,一直要坚持到结束。”少年长长地出口气,“我犯了个错,没有想到公输先生的心智如此坚韧,在‘那衍心魔’之中,面对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事,仍能拔刀。我那时候全神贯注,自己也动不得分毫,只能动动手指罢了。谢谢公输先生在最后一刻留手不杀,否则我就被杀在自己设下的第一重幻境中了。”
“我不杀你,只是要留着你问一句话。”公输木琼直视少年的眼睛,“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都是真的,”少年打断了他,“我说过,‘那衍心魔’不是由我控制的,会让人看到自己心里最关心、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事。那个幻境在你自己心里,是我进了你的心里,而非我设局让你进来。”
“是么,那就是我的心……”公输木琼低声说。
“公输先生,你是见过那个‘寅君’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为墨者指引道路?你有没有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为了拯救而来?”
公输木琼默然。
“这些你都想到过,所以你在‘那衍心魔’中看到了那一切。”少年叹了口气,“你太聪明了,你所猜的,都猜对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各自低头想着什么。
“好了,认赌服输,棋盘上我是输了,你可以杀了我,再进山,但我说了,你不是我老师的对手。你可以去找‘寅君’,如果你真的还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天下而来的话。”少年举杯,“但我不想死,如果可以的话,留我一条命。公输先生你是一个英雄,我敬你。”
他仰头一口喝干了。
“可以问你借一口酒喝么?”公输木琼问。
“我没付钱的。”少年伸手,“请随意。”
公输木琼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静坐了很久,仰头也喝干了。他站起来把刀收回皮囊里,把皮囊背起,起身出门。
“谢谢公输先生。”少年笑。
“不用谢我,我没什么理由杀你。”公输木琼站住了,并不回头,“你也不想真的对付我。你这样的青天教徒我从未见过,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了啊,我加入青天教并不是想变成什么神的使者。我只是想学习。”
“王道之术?”公输木琼摇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棋罢(贰)
“有啊,”少年笑,“我快要学会了……不过我真的想学的,是怎么当一个人。”
“好自为之吧,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公输木琼大踏步走进了风雪中,很快,他的背影就被雪幕遮挡了,他是去向卢龙塞的方向。
不知怎么的,李长文觉得离去的时候他的背影没有来的时候挺拔了。虽然还是那样步伐矫健腰杆挺直,但是好像很累,很孤独。
少年一个人还在默默地喝酒,直到第四壶酒喝完才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天呐……这个人的棋艺……怎么这么个强法?”他喘着气,“还以为只是个舞刀弄剑的武人而已……”
已经到后半夜了,李长文坐在火盆边,整晚上没有合眼。他觉得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大得让他不敢想像,可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事,因为那件大事透着可怕。他只希望后半夜就这么平平安安过去。
少年倒轻松得很,一边喝着酒,一边哼着歌。
天空里传来了鸟鸣声,有些凄厉。李长文听得一哆嗦,想到了那些被称作“黑鸦”的凶猛鸽子。
“公子,是不是您的同伴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摇摇头,“不,这不是黑鸦的声音,应该是山里别的鸟飞出来了吧?你可以去看看,回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李长文打了盏灯,推开了柴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绿色眼瞳的猫头鹰站在门外那棵老柏上,但它只是略略停了一下,又往山下卢龙塞的方向飞去。
“嘿?这猫头鹰大冷天的也飞出来?”李长文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事。
接下来是一片鸟鸣声从天空里掠过,在李长文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像是有几十几百只鸟跟着刚才那只猫头鹰往外飞。
李长文打了个哆嗦。
再接下来他看见了一只老虎!山里是有老虎的,但是李长文从来没见过,老虎不太敢去人多的地方,只是很偶尔趁夜去镇上偷点小牲口吃。可是此刻一只长毛虎就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狂奔而过,皮毛上的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老虎!”
李长文还没说完,老虎就没影儿了,似乎李长文这个年轻可口的活人并不引起老虎的兴趣,老虎直奔向山下。
“豹……豹子!”
李长文两腿直弹琵琶,老虎之后是三只满身铜钱花纹的云豹,也狂奔着去向山下。这东西个头不如老虎大,据说比老虎还要凶猛,一旦被激怒就会攻击人。但是它们也无视了李长文,一闪即逝,像是追赶着那只老虎搬家似的。
李长文头顶上大块大块的积雪簌簌落下。李长文抬起头,成群的猴子抓着树枝,荡悠着往上下去,身材臃肿的母猴身上吊着小猴,还有老得不成样子的白毛猴。接下来他看到了狼、狐狸、兔子、山猪,甚至本该在冬眠的蛇、熊,甚至穿山甲。李长文在这座山的山口生活了那么些年,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不同的动物,然而在这个雪夜,它们都出现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下迁移,好像这座山已经被噩运笼罩了。
“快天亮了,希望那时候能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已经起身走到李长文身边。
李长文跟着他看向山中白毛小镇的方向,那里仿佛点绕了盛大的篝火,把乌云密布的天空照得一片通红。
第一百五十四章 紫薇星熄
此时此刻,越过羽渊海峡,远在千里之外,洛邑的夜空晴朗无云。
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山峰凸起于洛峰之上,淡青色的月光洒在古老的观星台上。
观星台里,整个地面是一面蚀刻了星辰、日月和各种复杂标记的巨大铜盘,黑袍白发的道人端坐在星盘的正中央,随之缓慢地旋转。
四周尽是黑暗,唯有星月之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
静得如鸿蒙初开,只闻水滴声。
黄铜制造的观天仪正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数十个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道人淡金色的眼睛开合,观天仪配合星盘,把海潮般的数字送入他的眼中。他的手不断布下算筹,数千条星轨和数百片星野,皆在他的掌握中。
他快要记不得这样观察星辰运行多少年了,似乎这就是他的人生,命中注定。他从未迟疑,大概也不会后悔。
大概……
同样是一身白袍,身为这座观星台的主人,老矣的监天司正却没有学生那么刻苦,躺在一旁沐浴着月光,手把着酒瓶,醉眼惺忪。姬鲂中很少有好酒的,对于睿智的姬鲂而言,借酒发昏是不雅的举动,而且酒力也会灼烧他们略显单薄的身体。但是老师不同,他每个晚上都会喝醉,把记录星图的工作完全丢给了学生。
“你太优秀了,一定会超越我的成就,不如现在就接下我的重任吧。”老师是这么对学生说的,怎么听都像是推卸责任。
“乾礼你困了么?困了可以睡一会儿。”老师抬了抬眼。
“我不困,白天我睡得很够,八十年还是九十年?我一直都这样看着星空,如果闭上眼睛,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名为乾礼的道人淡淡地说。
“西方七宿正在缓慢地上升,越过紫薇,象征战争的太白星将会和它交汇,荧惑将并驾齐驱。”老师摇头笑笑,“其实我们观察又有什么用,那些星辰都是神祗,它们的运行无从干涉,从不因我们的爱憎而变化。”
“是。”乾礼说。他从未怀疑过老师,即便醉得再厉害,老师也能随口说出漫天星辰的变化,像是有一架观天仪就在他脑袋里。
“那你为什么要观察它们呢?”
“想知道运行的规律,就算无法改变。”
“知道了规律你就会想改变它的。”老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夜空下有两个人影无声地悬浮在空中,更远的地方,上山必经的路口,不知道多少人影闪动,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些人都穿着漆甲,箭囊里插着锋利的箭。
“你想过如果有一天,星辰的运行忽然停止了,你该怎么办?”
乾礼一愣,“停止?”
“抬头。”
乾礼猛地抬起头,愣住了,此刻天空中最明亮的紫薇,停止了!
驻马邑之中,白衣少年把最后的酒倒入盏中,高举过顶,而后泼在火盆里。熊熊烈火照亮了他尚显稚嫩的脸,漠无表情的脸:“哀哉尚飨,魂兮归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关栈
越过两侧连山如犬牙的晋北走廊,向东跋涉了五百里,最终达到了这个名叫“有马”的小镇。
早些年,这里繁华过,一条商道从山中经过,商人们在这里换掉疲惫的驮马,在小镇酒馆里小酌两杯,和妩媚的老板娘**两句,又赶着大车出发,去往晋国的都城“秋叶山”。镇子上的人就靠养驮马为生,所以有了“有马”这个名字。
不过现在这里已经败落了,大周天子体恤晋北交通艰难,征集五万名河洛,在连山中开出了一条直达秋叶山的官道,从此商人们再也不必赶着大车在山中逶迤。镇子上的人渐渐搬走了,最后剩下的只有些恋着故土的老人。
走在进山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如蛇,两侧的茅屋空荡荡的,风吹柴门咿呀咿呀地作响。让人觉得这个镇子就想那些老人似的,正在慢慢地死去。
在一尊石摩陀的旁边,寻到了那间早已无人光顾的酒肆,风中酒旗呼拉拉地飘着,上面是“关栈”两个字。
名为关栈的酒肆,公输木琼下了马,终于到达了这里。
酒肆过去的主人还活着,跟镇上那些老人一样,满脸的斑,说话起来缺牙的嘴漏风,眼神也很不好,但是感觉得出,他年轻时曾是个伶牙俐齿的伙计。
他很高兴,说很久没有年轻人来拜访他了,邀请公输木琼在火盆边坐下,加了一把柴。
“我是洛邑都国史晟长史,公输木琼,就是个史官。”公输木琼自我介绍,“天子下旨修《夏史》,让我们这些史官奔走各地寻访老人。”
“天子?”老人的眼睛亮了,“那该是和王陛下咯?”
“和王陛下是四代之前的天子了,如今的天子是威王的儿子。”公输木琼说,“我听闻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大事,事关圣人的生平,所以不远千里赶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老人摩挲着烟袋,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这样一个等死的人,有什么资格劳动洛都里的大臣来看我?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过那件事,我就是个死了埋进土里也没人记挂的老头子而已。我今年九十七岁了,一辈子都跟人讲这个故事,可是很多人都不信我说的。我快死了,还是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我不想带着这个故事埋进土里啊。”
“老人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相信。”
“真的?你会都写进史书里么?”
“真的。”公输木琼直视他的眼睛,微微点头。
他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那可好,因为见过那些人,我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他竖起大拇指,“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了不起的大人啊!他们个顶个的都是…英雄!”
能感觉到他苍老的血在血管里热了起来,汩汩地流淌。
“我复姓东余,没有大名,小名叫冬瓜,因为脑袋大脖子细,有点像个冬瓜,年轻人人家都叫我冬瓜。”老人说,“那一年,我才十九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将平
“你叫什么名字?”
“将平。”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王道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站在古松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满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随时都能像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面前漆黑的深谷里。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不畏惧。
两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朔风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锡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站起来,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砰地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拾起脚下的坛子。坛子里的水已经封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那道悬桥。
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从门缝里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和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
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地开放,在皑皑的银白中红得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地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有细琐的轻红飘落。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布条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血迹渗出来把它染得通红。山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地飞扬着。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少年人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万籁俱寂
“一天吃一张还能撑两天,一天吃半张就是四天。”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早已没有水了,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积雪,合着面饼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地咀嚼着,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面饼和冰雪,都像是些细小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地对着悬桥,天渐渐地黑了。
“你真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王道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王道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王道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了多久了,你就要死了。”
老人扬了扬手,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抬着扛轿出来。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设油伞小桌和温酒,天气愈发的寒了,狂烈的大风从深谷里面急速地穿过,像是北方大山中野兽的吼叫,而后倒卷起来。那株红梅已经零落了,花瓣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只剩下残枝横在那里,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后半块面饼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地切着。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现在不敢站着不动,总是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脚。他知道不揉的话也许手脚就冻掉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
他努力地想要再笑一下鼓励自己,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他的面孔痉挛着,面颊的肌肉在寒风中已经僵死。
老人扬手,黑衣侍从们把扛轿止在屋檐下。
“一个孩子,知道得太多了,”老人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带着刺人的寒光,“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他,黑衣侍从们默默地扛着轿子进了茅舍。
大海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再次听见涨潮的海浪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雷鸣。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要触摸温暖的海潮,海水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他侧过头去就枕上了沙滩,被海浪冲来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着泡泡,有人抚摸着他的头顶,熟悉的笑声如此的遥远而又清晰。
“我昨天看见她的城镇。”
“真害怕,很多年以后是不是我也会那样?但是真奇怪,她的笑容还是像年轻时那样,那样的快乐,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想要追着她泅泳,她对我说洋流在大海的深处咆哮着冲过珊瑚洞,比天上最强烈的风都要强烈许多……”
“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来?”
万籁俱寂。
他睁开眼睛,银一样冷的凄寒的圆月挂在老梅树的梢头,他半身埋在雪里,没有笑声,只有风声,没有海水,只有刺寒的雪。自己刚才睡了过去,少年人惊恐起来,他知道自己睡了就会死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只有心底的热气似乎还剩那么一丝,他仰面躺在那里,看见夜空中漆黑的大鸟掠过,似乎是看中了他这份僵死的食物。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季白
“如果那样死,也好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又要醒来?”
笑声响起,他惊讶地侧过耳朵去。确实是笑声,但是并不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像是夜风穿过树林,或者笑的是枭鸟。那种怪异的笑声像是某个人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远的笑声最后汇集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扭头去看,却看不见人。恐惧爆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围住了,他们要拉扯自己的灵魂,然后把自己分开吞噬。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他拼命地要动,身体里又有种疲惫让他想永远地躺下。
几道银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一动,终于看见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从们,此刻他们都蜷伏在地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发现。他们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却不是白天忠诚默然的模样,而满是对于杀人的喜悦。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的眼神,三个侍从蜷伏着身子,手持邪异的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要将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明白自己的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深山的小镇,而是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发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地,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邪刀!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将平!”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奉先生箕帚,从先生学王道之术!”
“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象这个将死的人还能这样说话,那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刀,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将平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地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地坐在门内。
“你叫什么名字?”
“将平。”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王道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将平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将平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很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
“从今以后,撇开将平这个名字,你叫杨季白,你是我的徒弟,是凉国之主的儿子,可否?”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洛邑民俗所谓的“灯会”。那边楼上则有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都是描金画红的。看过了灯会的人们一窝蜂地去抢那些纸花。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苏喀戎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灯会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马钱。
一个金马钱,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新历八年冬,腊月初九,这是当今天子的祖叔,监天司司正姬鲂的寿诞。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王都洛邑,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但代表着朝廷一半势力的武夫们却纷纷沉默。王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见的繁华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周王室衰败的事实。
当今周朝天下有诸侯十六国。而其实天子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洛邑为中心的一片浩大的“王畿之地”罢了。王畿是整个周帝国权力的心脏。
往时诸侯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周天子号令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周王室就面临了崩溃。
秦戎,周王室永远背负的痛,永远也解除不掉仇恨的敌人。
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西蛮族,却出了一头颔首望关的头狼。秦戎王苏喀戎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以一己之力统一内分崩裂的秦戎六部。不惜放弃沃土也要扩军备战。灵王二十年,烽火戏诸侯后,苏喀戎凭借申公鹿的策应和一万戎狼铁骑开道,直逼镐京城下,掳掠财富。
从此,苏喀戎以霸主之姿威凌中原。
申公鹿的背叛却是另外一个打击。
王畿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王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苏喀戎带剑入宫,在大殿上逼死灵王。
大臣们知道这位秦戎来的蛮夷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苏喀戎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苏喀戎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灵王庶出的长子,姬鲂。
灵王二十年,也就是苏喀戎占领洛邑一月之后,申侯拥立自己的外甥,和王即位,诸侯响应,十万甲兵围城,苏喀戎困死洛邑,天下神器重归于周。
第一百六十章 往事
因为侄子得国不正。申公鹿必须要借助姬鲂在王室中的影响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姬鲂也靠着这申公鹿,隐然成了朝臣中的第一人。
姬鲂五十岁生日,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姬鲂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申国公申公鹿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长剑,姬鲂将长剑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长剑就如申公鹿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姬鲂刻意地不设桌椅,排下烧羊大宴。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吴越购来的绣织,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姬鲂府中的女怜作赋中歌舞。舞姿狂放,姬鲂府上的舞姬十分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轻纱,**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首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首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幕府的长史梁谋,原本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她是姬鲂亲自指定的客人。
周朝立朝四百年。
,而梁谋是云中梁氏的女儿,也是梁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梁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梁谋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梁谋无可退缩。为了梁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王室禁军的幕府,希望续写梁氏的辉煌。
不过梁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姬鲂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王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姬鲂偷眼看去,笑意越发地浓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宴会
梁谋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她双眉竖起,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桐木琴压住了场面,令乐师们不敢造次。
梁谋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操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梁谋微微欠身,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梁谋第一次和琴中绝弦尚乐姬相遇,此前她只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前有青莲如水,后有芙蓉如面,乾士子青眼何者?”
“坎士子品花鉴玉之术名震天启,难道反倒问我?”
“得青莲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莲之雅意,各擅胜场,越是赏花人,越是难舍。”
“那么各折一枝,一同品鉴,可否?”
“不枉我和乾士子志趣相投。”
梁谋和尚乐姬遥遥对视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不远处有这样的低语。酒至半酣的两名世家士子牵着衣袖对坐,礼节一丝不苟有如谦谦君子,说的却是这种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来,此时东倒西斜的堂上,唯有梁谋身形挺拔,和远处尚乐姬操琴的姿态相呼应。尚乐姬修乾婉约,眉清如水,梁谋却明丽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就由乾士子先骑出阵,坎淼在后压阵,乾士子选哪一阵?”年纪略小的士子笑道。
“洛邑谁人不知尚乐姬的‘凌波惊鸿曲’是我父亲的兵马守护,我若被挡回来,也丢不起这个人。我选梁长史那一阵。”
“好好,那么掉脑袋的一阵就由坎淼随后为乾士子拼杀,乾士子先请。”
“梁女士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么?”
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遥的面前,惊动了出神的梁谋。名将世家的女儿都不会荒疏武艺,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两尺,切肉的银刀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备的姿态。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个青色华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比暖阁里其他客人,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黝黑,服饰却又华贵了许多。
“是武侯府上的武士子么?”梁谋记起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我的名字能入尊耳,”武韬倒也喜欢这种效果,“今日长者家宴,梁女士容色冠绝,却没有精神,是否这里的食物粗糙,难以入口?我在旁边坐看许久,不由得担心呢。”
“不敢称女士,”梁谋对于武韬的谦卑并不感激,“我是禁军长史,军旅中吃得简陋,我早已习惯了。何况长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见的佳肴。”
“记得随父亲宫内阅兵曾匆匆见过梁长史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啊。”武韬毫不避讳地凝视着梁谋的脸蛋。
武韬的父亲是童县侯武良伯,是带兵勤王的第一人。
便是武良伯战得秦戎人节节败退,先锋夺士气,间接逼死秦戎王的头一号人物。
武韬没有父亲的骁勇,喜欢各国的女乐,素来仰慕王都士子们的风雅。他跟着父亲杀入洛邑,立刻就和豪门少年们交好起来,沉迷于逸乐,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时常招呼朋友,摆酒夜宴,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打
梁谋对这样的传说也有耳闻,微微一侧头,并不回应。
“梁长史……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武韬挨着桌子蹭了过来和她贴着并坐。
以武韬的想法,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梁谋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梁……”
“嬴公子还有什么要说么?”梁谋忽地打断了武韬的话,她一抬头,目光如刀,惊得武韬一时哑了。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梁谋,一杯塞给武韬,“梁将军也说得过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何须动劳云中梁氏名将之血。就算从军,纤指遥点,决胜千里,才是梁氏的风骨,何须梁长史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载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原来坎淼看着武韬上来就不曾讨好,觉得他是蛮之地来的,言语无味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武韬却比大醉的坎淼更要敏感些,看见梁谋的脸上冷色越发的凌厉,急忙摆了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不能尽兴而归,岂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饮下那一杯,却看见坎淼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梁谋指上用力,几乎要把那个锡杯捏碎,却终于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她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坎淼和武韬也不再纠缠她,只在旁边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换了一拨,先前那些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武韬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地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梁谋一眼,梁谋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发的诱人。
武韬心里暗喜。坎淼那个眼神,是说给梁谋的酒里下了药。坎淼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春药,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娇吟,梁谋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梁长史,”武韬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梁谋的腰,“梁将军醉了,我送梁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梁谋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梁谋忽地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武韬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梁谋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惊的不仅是梁谋敢扇武伯侯的儿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梁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武伯侯的儿子?
第一百六十三章 舞剑
正给人劝酒的姬鲂也被惊动,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梁谋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梁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姬鲂拖长了声调。
“大人,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金吾卫长官沈万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陇右梁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也不知姬鲂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武韬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梁谋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嬴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你都求情了,”姬鲂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梁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正是,”沈万忽然想起,谄媚地笑着,“梁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大人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沈将军!”梁谋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梁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梁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梁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的艳舞相比。
姬鲂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陇右梁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梁将军!”沈万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沈万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陇右梁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梁谋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发。
陇右梁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大人当真要看,也是扬我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已久,尚乐姬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梁谋一抬头,看见尚乐姬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梁谋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破阵子?”
“不才略能模仿,”尚乐姬淡淡地道,“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与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尚乐姬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梁谋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灯火照得乌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剑舞(贰)
杨季白堂而皇之地踏入相府暖阁,全然没有遇到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相府堂迟到的贵客。
他踏上相府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发,拂过梁谋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说:“好!”
梁谋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梁氏剑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女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梁谋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尚乐姬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杨季白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个起身的贵族少年:“《破军》第一节又名《伐》,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谋》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杨季白颇有好感。
杨季白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这舞是申太公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伐》,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谋》,是申太公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兵》,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军》,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杨季白羽扇平挥,“《伐》已过,琴声入破,这是《谋》。”
梁谋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挥剑指天。
“壮哉!”杨季白击节赞叹。
而尚乐姬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兵》,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梁谋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杨季白反而皱眉:“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
在场的也只有尚乐姬、杨季白和梁谋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梁谋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第一百六十五章 《威》
对于士子们所用的东西,梁谋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梁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尚乐姬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渐渐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梁谋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梁谋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尚乐姬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
梁谋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伐》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濮阳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梁谋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梁谋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梁谋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威》?!”梁谋惊呼。
传说真正的伐之舞只有濮阳梁氏还有流传,不过梁谋自己也知道,梁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作者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威》删去。
有传说后来作者喜欢在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其人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伐》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尚乐姬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伐》的残谱,终究拼不出《威》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痴醉。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姬鲂身边的申小侯,已经起身站立。申小侯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
“好!”姬鲂不愧为“皇宗重臣”,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王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红一白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席上的尚乐姬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直到走廊里,尚乐姬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笑文武
暖阁中,早有姬鲂身边侍酒的姬妾下来,引着杨季白和梁谋到银帘后入座。酒又重添,舞姬们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
姬鲂吟吟笑着给梁谋杯中斟上甜醴:“陇右梁氏,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壮志,有什么舞姬配和你共舞?禁军幕府一个小小的长史,怎么能让你施展抱负?”
梁谋有些惊讶,此时姬鲂全然换了语气,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静静地看着她。她只得顿首,一口饮尽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梁将军以为我昏聩,梁将军却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阵之志。”姬鲂坦然笑笑,“王都有难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发的时代。我亲点梁将军来此饮酒,可不是仰慕一个陇右梁氏的威名。”
“大人……过誉了。”
梁谋忐忑不安起来。原先对于姬鲂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在这种参政数十年的权贵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进入王都,竟是踏在一个悬崖的边上。
“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身份下令给运筹帷幄的人才?”姬鲂话锋一转,“不过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要小心。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梁将军不知么?”
“谢大人。”梁谋起身要拜。
“不必。”姬鲂伸手拦住,忽地转向了一旁的杨季白,“名家士子,风流贵胄,可是今夜寒舍下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阁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姬鲂的眼睛。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杨季白,非喜非怒,心意难测。
“在下杨季白,没有请柬。也曾在堂下以薄礼贺寿,可惜难见大人尊容,于是冒险进入后园,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姬鲂理须大笑,“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
“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
“经天纬地之学?”姬鲂收起笑容,“你刚刚歌中说的‘笑文公长生何须吞白玉;笑武公挥军难渡雪河西’,周文武公都被项士子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
周朝天子数十位,文王武王是其中有名的雄主。文王在战乱后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周的户册上人口从七百万户猛增到二千三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王北征蛮族的基础。而武王天生就是一个霸主,周朝历代的王,没有不怕北陆蛮族的,只有武王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战役,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和蛮族订城下之盟。
而杨季白的歌中,文武王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
“文王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大军终不能打过狼居胥,也是遗憾。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兄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一旁的公子低低说了一句。
杨季白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王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致被噎死了。而武王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北蛮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狼居胥以北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