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驻马邑对策
“我来此处保护范将军的安全,不为其他的事情,单就是为了燕晋之间复杂的关系。“公输木琼站起身来,心中有些不悦谢防的姿态,故而负手高谈:”我不知道邑主是在与我玩弄些什么样的把戏,可基于谢家一贯在燕国国内所展现出来的政治姿态,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亦或者是,邑主需要我点明了说,你谢家就是天子安插于燕地的一枚棋子?“
“谢公当年从朝堂告老,卸甲归乡之后,你谢家的一切便再与朝廷没有瓜葛了吗?又或者说,你以为谢家如何在燕地拔地而起的?只凭你谢家祖地在燕吗?这可说不过去吧?”
公输木琼俞说语气愈发激烈,可在其满脸涨红的背后,眼神中透露的是清明和试探。
谢防听着公输木琼的发言,却是紧锁双眉,不言不语。他将两只拳头紧紧攥着,隐藏在宽大锦袍之下,不为外人所洞察。
待到公输木琼话毕,他瞪了瞪眼,看着眼前丝毫不为之所动的谢防,心中冷笑一息,转而以手扶额,俯首喘气。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公输木琼开口道。“实在是邑主欺我...好叫邑主以为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儿。”
“哈哈哈哈。”突然,谢防站了起身,仰头大笑。“尊长面前失态,好一个公输木琼,好一个墨家高士,好一个公输长子!这叫我如何评价?是该说你小儿,还是不该说你小儿?”
“小儿不小儿,还请邑主定夺,木琼又怎么能干系呢?”公输木琼低身朝谢防拱了拱手,朗言道...这话中虽是谦卑之语,可语气语调却是掩盖不住地揶揄。
“你是个聪明人,你是个纵横家的料子。”谢防点了点头。
“邑主如此点评犹是令我惶恐,比起扮猪吃虎...我的这点伎俩,不恰巧被邑主识破?”公输木琼抬了起头,嘴角微微上翘,明摆着暗讽的模样。
“识破不识破的...你这小子嘴巴好是犀利。难道你不是狡兔三窟?”谢防全然不似刚刚那般木讷模样,梨涡浅笑,眼神却焕上了凌冽。
“狡兔倒不是,只怕我对牛弹琴,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你小子话中句句带刺,小小年纪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斤斤计较可不好。”谢防拂了拂颚下长须,出言嘲讽...可语气分明是欣赏褒赞。
“既然邑主不是傻子,那么明人不打暗语了...咱们敞开来说,可好?”公输木琼摊开双手便要席地而坐,妄与谢防坐而论道。可谢防反而挥了挥衣袖,摇了摇手。
“不可。”
公输木琼锁住了眉头。
“莫非邑主又要装傻?”
“瞧瞧,果然是公输家长子,只顾占得嘴上便宜。”谢防哈哈大笑起来。“是有你父在齐鲁与墨先生论道的风范呐。”
“邑主莫要再说三道四了...若再不加急,等到燕公率先出手,一切可都晚了。”公输木琼此时却没了耐心与谢防继续打哑谜,他深知此时须尽快敲定燕晋之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驻马邑对策(贰)
“哦?你此前不还要我带兵出关,痛击那西乌桓贼人吗?”反观谢防,自放下伪装之后愈发是恬淡徐徐,不断地拿公输木琼开涮。
“此时不同于彼时,舍本求末非我所求...如今若是让燕晋开启战事,天下必乱...本就压制不住的诸国再起,中原将生灵涂炭...此乃我墨者不忍也,故,我在此向鄙人对邑主的不尊之为道歉,还请邑主莫要与小辈斤斤计较,凡是以大局为重。”公输木琼换下了讽刺之语,画风一转,拱起双手,便要给眼前的谢防大拜顿首。
谢防一见此状,连忙小步上前扶起就要爬下的公输木琼,心中不由感叹:此子情绪变化之快,能屈能伸之节,心系苍生之心,不愧为兼济天下的墨者二字。
“我非是不愿意与你商讨的意思,只是这事情不是你我之力能为之的...此中道理很长,请容许我娓娓道来。”谢防叹了口气,扶起了公输木琼,并向其作了一揖。
公输木琼有些诧异...此中居然还有道理?凭借命阁的情报系统,墨家还少有不能知道的秘辛。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燕公在我辖内下手,而不告诉我的原因。”谢防笑了笑。“无非就是我谢家在燕之地位虽高,但始终不得国君信任...无他,便是我们首先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然后再是他罢了。”
“而他要杀范无期将军的意思,我也十分明了...那也无非就是挑起燕晋战争的导火索罢了。对否?”谢防看了看公输木琼的眼睛,直直地问道。
公输木琼点了点头。
“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啦。”可等公输木琼点了头之后,那谢防反而是摇了摇头。
“何解?”公输木琼闻言一愣,看着谢防,问道。
“这事情根本就不是燕公主导,也不关燕晋战火的事情...它纯粹就是一场对敌的暗谋连环手段,在我的辖境内杀人...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杀人者的逃离路线和地点...”
“什么?”公输木琼盯着眼前这个男人,语气中惊魂未定,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你知道?”
“我知道。”谢防点了点头。
“你知道范将军要死?”公输木琼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位驻马邑主...在此身后,在他的眼睛里,有着愤怒,不甘和不可思议。“那你如何不去帮助他?即算他是你多年以来的袍泽,恩人,朋友?”
“唯一的朋友。”谢防补充道。“是的,我袖手旁观了...”
“这是何意?”公输木琼闻言,并没有再似先前作秀一般胡乱指责谢防,而是仔细想了想,但没有头绪...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谢防,希望对方解答。
“我非是不愿意救他...一是力不从心,二也是无从救起...此事幕后的策划者,更是非你我能轻易制衡也。”谢防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是范将军心甘情愿。”他顿了顿,叹道:“当日我得知有人要害范将军性命之时,便即刻去劝过了...可无论我如何相劝,将军他都不为所动...这时间我就知晓,将军他是心意已决了,我了解将军...他笃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退缩,哪怕是死亡也不会轻易挣扎,而是坦然直面...将军是真的猛士...只是有一点,他们会在我这驻马邑动手,也是想将我拉下马罢了。”
“....”公输木琼闻言默不作声,只是低头沉吟。
“不是很显然吗?我谢家挡住了他们的路,我谢防更是...他们筹虑的便是我带兵出关,协助朝廷摆平西戎,怕的便是凉乱被早些平定。”谢防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是你甫一来与我说道要我出兵的事,我会装傻充愣,非是我谢防有意激你,实在是...此时此刻我须得万分小心罢了。”
公输木琼闻言点了点头,拱手弯腰回答道:“是小子无礼,还请先生不计较。“
“哈哈哈,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知你肚中所想,无妨...“谢防虚扶公输木琼的手臂,直言道。
“也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了那个能让将军无悔赴死之人当是谁了。”谢防扶起作揖的公输木琼,嘴上倒是继续刚刚的话题。
“恰逢当时我邑中新修官寺,须得挖地三尺铸造一间地下储间,不料挖出了一条地道...我的邑丞将此事通报与我时,我便预感不妙。这条地道诡谲多变,形如迷宫,内部错综复杂庞大,连通城外。可我在驻马邑就任五载,不曾听闻这城内有如此工程...我派人仔细查阅了驻马邑的城建图和所有底下排水系统的连转道路...可这一地下之道居然不在其中。”谢防顿了顿,继续道:“我后来又命人奔走前任几位邑主,他们俱不知此事...于是我判断,这卷宗之中都未出现的密道,只有可能是上面刻意的隐瞒...”
“密道?”公输木琼皱了皱眉头。“有没有可能是邑主民夫所为,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势力?”
谢防摇了摇头。
“驻马邑并非寻常城池...此城建于天元十二年,正是与乌桓之战后防止贼人再次南下所建的钉子,再者驻马邑土质松软,而这密道尽数铺就砖石...寻常人或势力如何来的如此大能量?”谢防笃定地否定公输木琼的猜测。
“可这密道又与范将军之死有个干系?”公输木琼先是不解地问道,待过一两秒,他想了想,缓缓开口。“莫不是那刺客便是在此地遁走的?!”
谢防点了点头。
“而我将此事旁敲侧击于君上...可他浑然不知。”谢防沉默了。“他是真的不知道,我与他君臣数十年,自信这种判断还是有的。”
“邑主之意我已明了...你是说有其他势力介入燕地,杀死范将军,借刀于你,从而引发燕晋之战?”公输木琼皱了皱眉头。
谢防再次点了点头。
“错了,邑主,你错了。”可谁知公输木琼反倒摇了摇头,否定掉了谢防的判断。
“嗯?”谢防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公输木琼。
“且不说这地道与刺客有没有关系,但能够在驻马邑修建这地道的人,只有可能是燕宫之内...我明白邑主的意思,无非就是有外部势力介入庙堂,在兴建此城之时动手脚...可邑主不知,此城正是我父手笔...”
“什么?”谢防惊讶。
第一百三十九章 驻马邑对策(叁)
“邑主之意我已明了...你是说有其他势力介入燕地,杀死范将军,借刀于你,从而引发燕晋之战?”公输木琼皱了皱眉头。
谢防再次点了点头。
“错了,邑主,你错了。”可谁知公输木琼反倒摇了摇头,否定掉了谢防的判断。
“嗯?”谢防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公输木琼。
“且不说这地道与刺客有没有关系,但能够在驻马邑修建这地道的人,只有可能是燕宫之内...我明白邑主的意思,无非就是有外部势力介入庙堂,在兴建此城之时动手脚...可邑主不知,此城正是我父手笔...”
“此事知道之人少之又少,可驻马邑毕竟是为了抵御东西乌桓...当日天子首肯,燕公找到了我父亲...那地道便是我父亲画的。所以,燕公是知道此事的。”公输木琼给谢防放出了重磅。
“这...”谢防哑言。
“所以我说,这是燕公剑指晋国的前兆...不告诉你,估计也是想要把谢家拉下马吧...”公输木琼叹息道。
“你的意思是燕公也想乱?“谢防切中其中要害。
公输木琼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猜测。“
“可...“
“我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很明显了。“公输木琼打断谢防的话。”京畿动乱,天子病弱...诸国强富,在这种情况下,正是野心滋养的时候...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破除燕公野心...这种情况下,范将军的人头价值如何,你我想的应该是一样的...“
“哎...“谢防叹了口气。”无非是使客刺之...“
“所以邑主...当务之急乃是快马加鞭找到陈伯安,再顺藤摸瓜抓到那个还未到达晋地的刺客。“公输木琼眼神狠厉。”邑主可知那刺客可能是何人否?“
谢防想了想,摇了摇头。
“寻常人近不得晋公身前...此人必然是晋公信任之人,也听命于燕公。”谢防回答道。
“这种人很少。”公输木琼得出结论。
“燕晋素来有摩擦...这种人是少。”谢防回答道。“那便只有大公子了。”
“大公子康...我也觉得是他。”公输木琼点了点头。
“他身边的人...亦或者是他留在晋国的身边人。”谢防回答。
“此人难找。”公输木琼回答。
“确实...”谢防回答道。“此人要似为大公子身边人,又要不是他身边的人...最好是晋公的人,被大公子策反。”
“也有可能是大公子的人,却装作与大公子不认识,变成了晋公的人。”公输木琼猜测到。
“当真要找到此人?”谢防问道。“恰如大海捞针...此事如何能够办到?”
“当真要找到此人。”公输木琼回答道。“世上无难事,我们必须得阻止...晋公不论生死,燕晋必战...燕晋战,整个北地便都乱了...凉国,西蜀...整个神州华夏都会乱,届时东西乌桓联手西戎南蛮,你我炎黄之孙该当如何?”
谢防沉默了。
“既然如此,我们得兵分两路。“公输木琼立即起身。”邑主既然已经派人去了蓟城...想必不久便会被燕公召见...所以,还望邑主给我权力,我负责去追查刺客...庙堂之中,还请邑主斡旋。“
“好。“谢防想了想,了断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章 驻马邑与卢龙塞
驻马邑的北面贴着卢龙塞,是依山修筑的城池,有三道城墙构成一个“日”字形的防御体系。外围主城墙高五丈,宽三丈,长一百丈,由石块从里到外整体码堆而成,中心竖有一两丈高城楼,叫望日楼。在主城墙两端,依着山势修建了辅墙,城墙上也各有一楼。矗立在梅山上的叫梅楼,修建在云山上的叫云楼。由两边辅墙开始,向更远的山上延伸。
卢龙塞被修建了一道大约两百多里的城墙,用以防止乌桓入侵。
由主城墙向后一百步,在两山之间,再筑了一座高大城楼,城墙高宽皆与主城墙一样,长五十丈。上有一楼名卢龙。两边以石墙与主城墙相连。两侧是两列士兵营房。再往后,相距一百步,就是面对官道的新月楼。
这道城墙高四丈,宽两丈,长八十步,上有一楼叫新月楼。这里两侧都是堆积粮草的库房,马棚和治疗伤兵的木屋。
濡水又东南径卢龙塞,塞道自无终县东出,渡濡水,向林兰陉,东至清陉。卢龙之险,峻坂萦折,故有九峥之名矣。
自今蓟县东北经遵化县,循滦河河谷出塞,折东趋大凌河流域,为河北平原通向东北的交通要道。卢龙道,亦谓之卢龙塞
自和王东迁伊始,王室对待周围夷狄的政策变化,开始在边疆地区修建防御设施,其中包括八座城池,十二条官道。
卢龙塞便是其中之一,卢龙塞是威王主张,公输大家主持修建,因为战略地位的缘故,卢龙塞并不能完全属于燕国的城池,是王室和燕国共同治理。
于是因为卢龙塞的缘故,驻马邑的位置更是重要了起来,处理政务的各官寺大部分集中在中轴的驻马邑往东边的区域,驻马邑的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或美丽或堂皇的木结构建筑,这些建筑里面就是掌管着权力的分散中心。比如府尹官寺就设在道口,门口放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石制雄狮,每天迎着朝阳张牙舞爪。
而驻马邑真正的权力中心,则是在北城的邑主府邸,谢防的府邸,邑主府的建筑并不比各部衙门高大,除了那个高耸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墙和里面宽宏无比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极为神圣的感觉。
驻马邑的官员其实心里都清楚,作为缓和王室势力和燕国矛盾的邑主,并不会去纠缠于官场上具体的细节。所以对于他们而言,整个驻马邑官僚机构中,最可怕的地方,权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门,也不是邑主府而是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
‘九扇’就设立在这里。九扇拥有独立的调查权、逮捕权,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拥有审判权。
而且没有其它任何一个机构有权力监管它。
这是天子特设的官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只没有缰绳的猛兽。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与狂风
晚风拂过驻马邑,像母亲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轻柔。作为战略要塞卢龙塞的补给城池,驻马邑自建成之初便是坚固的代名词,而后更是被冠上了‘北境外骨’之称。
公输子亲自绘图重新督造驻马邑城防。
乌鸦。
狂风。
“那么多乌鸦?这人得多大的霉运才能招来那么多乌鸦?”李长文想着,觉得一股阴寒之气刺透棉衣。
几千几万双眼睛同时眨了一下眼,李长文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老柏顶上那只最大的鸟儿张开羽翼,扑棱棱地飞起。李长文这才看清楚,那些不是乌鸦,而是鸽子,毛色如墨的鸽子,每一只都有山中的巨隼那么大,爪子上泛着漆黑的铁光。满树的鸽子都跟着它一起起飞,羽翼切开空气的声音就是刚才李长文听见的怪声,活了十九岁,李长文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那么多鸽子,密集得像是蜂巢被挑了之后飞出的蜂群。它们略略拔高之后,平展双翼,滑翔着扑向取暖酒肆的柴门,这时它们不再是蜂群了,是飞翔中的箭雨!
“妈呀!”李长文惨叫了一声,没命地奔回屋子里,一把带上门,靠在门背后直喘粗气。
鸽子坚硬的爪和喙击打在柴门的对面,像是无数铁箭矢,李长文感觉到背后传来的震动,不敢挪动,生怕被鸽群把门冲开了。他庆幸那个多事的老板在雪落之前非逼着他进山找了些上好的硬木树枝重新钉了现在的柴门,原先那张破板门要是还在,会被像纸一样撕裂吧?
“撞邪了?触怒山神了?还是这客人…偷了鸽子的蛋?”李长文脑袋里乱哄哄的。
“快快,看看窗子关紧了没有?”李长文冲着客人喊。
客人默默地站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成群结队一闪而过的黑影,那是鸽群在外面环绕着茅屋疾飞。它们在找路钻进来。可这也不容易,北境,原本天寒地冻的,屋子可以破门窗却一定得避风,一入冬取暖酒肆的窗户就被一块木板封上了,只留了几条缝隙透气。
“你犯什么傻?”李长文急得想跳脚,这些隼一样大的鸽子,给它们找空隙钻进来,还不给啄死了?他四下瞅了一眼,看见墙边靠着一柄草耙,抓过来把门一顶,这才算脱身了,扑过去把窗子上的木销插紧。
刚想喘口气,就听见木板钉的屋顶上传来“咕咕”声,一仰头,看见屋顶上那个忘记修补的洞里露出一只鸽子的脑袋来。那个洞只有拳头大小,鸽子身体太大,一时进不来,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那双眼睛直盯着屋里两个活人,莹莹然碧绿的。
“该死的!”李长文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摸出自己闲来打鸟的弹弓来。这柄弹弓从小帮他解决了不少吃饭的问题,非常趁手。李长文摸了一粒石子,仰头就射了出去。石子打在破洞的边缘,没有命中。以李长文这柄弹弓,要是中了,打碎鸽子脑袋大概不是问题。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鸽子把头缩了回去。这份躲避的本事,完全是只警觉的猛禽。
“还敢把头伸进来?”李长文大喊。
话音没落一滩黄白色的鸽子粪落在他肩膀上。这只是开始,越来越多的鸽粪从那个不大的空隙落下,淋了他一头一身,简直不知道多少鸽子在那个洞口排泄。这些鸽子报复心之强,简直比镇子上的女人更甚。
门外窗外都传来一**的震动,是鸽子集群撞在上面,这些鸟儿像是不怕撞得粉身碎骨也要冲进来。
李长文连弹弓都拿不住了,两腿直打哆嗦,他不知这些鸽子和自己或者这个客人有什么仇,那股狠劲简直就是要吃了他们。
“别抖!别抖!”他低头猛拍自己的大腿。紧要关头抖管什么用?总得想想办法。
“没胆儿就找个角落躲着!”他冲客人喊,“别碍事儿。”
第一百四十二章 鸽子
这时他看见一条足有一掌那么长的蜈蚣,正从客人那边游向自己这边,掠过自己去了门边,从门上一条窄缝钻了出去。他这才注意到远不止是一条蜈蚣,这间屋里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虫子,蜘蛛、蟑螂、臭虫,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游上墙壁,成群结队地从门缝窗缝里往外钻。
酒肆冬天有很多小虫子并不奇怪,外面冷,还活着的虫子都躲到这里来了,李长文打扫的时候看见过一条桌缝里头接尾尾接头一长串蟑螂。但是它们都苏醒了,不顾一切地要离开这间屋子,不管外面是成千上万的鸟儿。
李长文额头上直冒冷汗,他有种感觉,这屋子已经被什么不祥的东西笼罩了,比如死兆,所以连这些虫子都嫌弃屋里的两个人了,宁愿死在鸟嘴里,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哪怕一刻。
“你你你……”李长文颤巍巍地指着客人。他看清了,这些虫子逃离的轨迹没有例外地背离客人,虫子们是要远离这个人。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掀掉了客人头上的兜帽,他的整张脸暴露出来。客人慢慢地侧过头看了李长文一眼,李长文头皮发麻,一股恶寒从背脊直冲上脑。
他没有眼睛。那张脸是没见过的人永远不能想像的,只有下半张脸是正常的,上半张脸上五道诡异的凸起,以鼻梁为中央展开,像是一面打开的小扇,又像是有人把五指伸开按在了客人的脸上,经过太久之后指骨和面骨长合在了一起,眼睛被那五条骨棱遮住了。
“不必怕。”客人低声说。此刻他不再是无家可归的野狗了,他的气度威严沉凝,如同皇帝。
“怎么可能不怕啊?”李长文都快哭出来了。
外面传来了“呜呜”的哨音。那些围绕着屋子疾飞的鸽子忽然不再躁动了,也不叫了,嘈杂的声音消失,朔风吹雪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屋里只有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微响。
李长文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屋顶,听着那个清越孤寒的鸽哨声从破洞里钻进来。他只能等着了,不知道下一刻什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果从取暖酒肆的屋顶往下看去,落满雪的屋子被一片黑暗笼罩了,成千上万只鸽子落满整个屋顶和屋子周围一片,它们的漆黑的羽毛把什么都挡住了。白雪覆盖的大地像是一张白纸,以取暖酒肆为中心,是一个极其突兀的墨点。墨点上千万点萤光,同时闪亮,同时熄灭,那是鸽群同时开合眼睛。
“时间到了。”客人轻声说,扭头看着李长文,沉默了很久,“就这样吧,谢谢。”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李长文根本没法阻止他,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看不见的力量如同海潮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奔涌着咆哮着,穿透了李长文的身体。李长文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战栗,这时连“皇帝”二字也无法比喻男人给他的感觉。那是
壁立千仞的威仪。
门前的鸽群被客人惊飞而起,在半空中略微盘旋之后,一起探出铁一样的爪子,抓向客人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客人凭空挥手。没有鸽子能够触碰到他的身体,在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鸽子们纷纷坠落,黑羽冉冉地落在雪地中。客人在雪地中狂奔起来,沿着进山的路。
雪落如狂。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外乡人
门前的鸽群被客人惊飞而起,在半空中略微盘旋之后,一起探出铁一样的爪子,抓向客人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客人凭空挥手。没有鸽子能够触碰到他的身体,在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鸽子们纷纷坠落,黑羽冉冉地落在雪地中。客人在雪地中狂奔起来,沿着进山的路,去向那个聚居着老人的、不吉利的白毛小镇。
雪落如狂。
鸽哨声越来越近了,伴着沉雄的马嘶声。
李长文大着胆子凑到门边往外张望,反正客人走后鸽群就不再注意他了,那些碧绿的眼睛无一例外的看向哨声的方向。
大雪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站在了屋外,马背上的人披着纯黑的大氅,打着火把,风帽遮头,几乎和刚才那个客人是一样的装扮,嘴里衔着银色的哨子。李长文心里一寒,想着别是送走了一个怪客,又来一个吧?
马背上的人把兜帽掀了,用心地吹着哨子。哨音变得急促起来,像是某种命令,鸽群整个起飞,升入空中,一只不剩。李长文四下张望,不由地敬佩那个训练鸽子的人,能把这些鸟儿训练得和战士一样。他不太怕这个来客了,因为看清了来客面容。这是个清俊的年轻人,眉眼细长,目光润泽,额头箍着银饰,披散一头漆黑的长发。
更多的马嘶声逼近了。
三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黑骏马,拱卫着一乘肩辇,出现在取暖酒肆的门前。雪太深了,几乎能淹没马腹,但是这些经过训练的北陆纯血马敏捷优雅地跳跃着,远不同于拉车的夜北马。更让人惊叹的是扛着肩辇的人,那显然是四个夸父,足有普通人两倍高,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铠甲,腰间佩着足有六尺长的刀,沉重的面甲把他们的脸完全遮住。前面的两名夸父武士中,一人举着一面长幡。
黑色的幡上用银线绣着李长文不能理解的花纹,在风中猎猎飞动。
这是一支近乎纯黑的队伍,除了最后一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在黑暗中月光般明媚。
“取暖酒肆。”一名骑士凑近肩辇,“是进山的路,按照地图,通往白毛镇。”
“他来过这里,刚刚离开,我能感觉到。”肩辇上传来苍老的声音。那个人盘膝坐在上面,从头到脚披着黑色的厚毡御寒,看不清面目。
“鸦都聚集在这里,应该是追上过他,但是没有追下去,不知为什么。”衔着鸽哨的骑士说。
“这说明他已经接近最后的阶段,此时万物都会畏惧他,包括我。”肩辇上的老人淡淡地说,“问问酒肆的主人,通往白毛镇的是否只有这条路。”
一名骑士策马走近李长文,也摘了兜帽,和衔鸽哨的年轻人一样,他面目清雅,只不过目光凌厉,唇角锋利。
“只有这条路去白毛镇刚才是有一个客人来过他没有眼睛他就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就进山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李长文不喘气儿地说了下去,巴不得赶紧说完这些外乡人赶紧走,他不可想被卷进什么诡异的事情里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漂亮
队伍的最后,那个穿白衣的人轻轻笑了两声。
“好,我想抽一袋烟。”肩辇上的老人说。
立马在他左边的骑士从马鞍上的革袋中抽出一杆烟袋,填好菸叶,点燃之后递给老人。老人就在夜风之中慢悠悠地抽烟,烟锅的红点一亮一暗,整队人迎着朔风等他。菸叶燃尽了,老人把烟袋扔进雪地里,“好了,碧城、碧海、碧空。”
靠近李长文的骑士、衔着鸽哨的骑士、刚才点烟的骑士,依次答应了。
“你们和我一起进山,空月。”
“在呢。”队伍最后白衣的人应了。
“你留在这里。”
“我留下?都是老师的学生,四个人为什么只有我留下?因为我不是教长么?”白衣的人的话里透出小孩一样的固执来,他的声音也嫩一些,看身量还未成年。
“守住山口,不许任何人进山,也不许任何人出来。所见者,皆杀。”老人淡然地下令。
“所见皆杀?那这个伙计呢?”少年指了指老瓢。
“自己决定。”
李长文的腿又开始哆嗦。他今晚上不知道是倒什么霉了,才离虎口又如狼窝,这个淡定儒雅的老人听声音还有几分慈祥,却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毛头少年了。可李长文不敢多嘴,就凭那些魁伟夸父武士,那些六尺长刀,一刀下来把他纵劈成两半也不是难事。
“可我还是想去看。”少年坚持。
“我可以保证,”老人叹了口气,“一会儿将要发生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想看。”
“还有什么要交代么?”少年屈从了。
“没有了。”老人对着那些夸父武士挥挥手,“出发!”
这支不大的队伍打着黑幡向着山中进发,他们去的时候逆着雪风,黑色的大氅在马后扬起,那些被称为“龙枭”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着,隐隐约约形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漩涡。
少年目送他们直到消失,这才挥了挥手。
他跳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一手打着火把,一手牵着缰绳走向李长文。李长文不敢动,双腿弹琵琶似的抖,像是等着宣判自己是斩首还是流放。他完全被那群人的气势镇住了,老人下令的时候口气里透着绝对的信心,就算对方是个少年,自己大概也没胜算吧?自己的武器只有那柄打鸟的弹弓罢了。
“喂,店里有没有酒?”少年把马拴在门前,把一张御寒的毡子铺在马背上,拍了拍老瓢的肩膀。
他居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刚才那三个年轻人要用“清俊”来形容,这个少年却得用“漂亮”了,叫人如仰望月空般,心里疏朗明亮。行商的人里也颇有几个出色的世家公子,自负什么面如冠玉神清气朗,可若跟这个少年比,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偏偏这个少年还没有一丝倨傲,简简单单地一笑,叫人油然而生亲近。
“什么女人能逃过这种人的毒手啊?”
“喂,店里有没有酒?”少年把马拴在门前,把一张御寒的毡子铺在马背上,拍了拍老瓢的肩膀。
他居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刚才那三个年轻人要用“清俊”来形容,这个少年却得用“漂亮”了,叫人如仰望月空般,心里疏朗明亮。行商的人里也颇有几个出色的世家公子,自负什么面如冠玉神清气朗,可若跟这个少年比,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偏偏这个少年还没有一丝倨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年轻人
少年选了靠火盆的桌子坐下,李长文畏畏缩缩地,离开三五步站着,等着人家发话。
“别怕,我像是那种会杀人的人么?”少年懒懒的,“我老师就这样,严肃有余,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大事,我可不想像他那么累。要最好的酒,我得一个人打发不少时间呐。”
李长文心里又定了几分,吊了几勺老板最得意的“火烧春”端了上去,斟在仿雪羽瓷的小盏里。闻见酒香,少年的眼睛就亮了,微微眯起眼睛,一口就把一盏喝空了。
“是本地自酿的土酒?有股甜味,热起来喝真好。”少年满意地舔舔嘴唇,“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李长文远远地站在墙角里,摇摇头。
“酒钱都算我的。”少年又说。
李长文还是摇头。
“唉,都怪老师说那句话,搞得我好像是个煞神似的。算啦,我自己喝,”少年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酒,我得谢谢你……这样吧,今晚我在这里喝一盏酒,我就保你一岁不死,我要喝了五十盏,我就保你到五十岁,我要喝了一百盏,我就保你到一百岁!”
他把第二盏酒满满地饮下,瞥了一眼疑惑的李长文,大笑着拍手,“我可不是开玩笑,保你到五百岁不能,一百岁我还是能做到的。”
李长文心里嘀咕,觉得这许诺简直荒诞可笑,这里土酿的酒酒劲不小,要是喝到第十盏少年就醉倒了,那就是保他活到十岁,醒来是不是就一刀宰了他?
少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对了,你今年贵庚啊?”
“小的十九了。”李长文小声说。
“嗯,那先保个底儿,以后加的,都算赚的,这一壶也就倒二十盏吧?”少年抓起酒壶摇了摇。
他打开壶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把整整一壶酒倒进嘴里,而后闭上眼睛品着那酒中甘辛相融的滋味,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恭喜你可以活到明年了。”少年哈哈笑着把酒壶扔给李长文,“再添酒!”
也不知怎么的,李长文真的有点信那个少年说的话。所以每上一壶酒,他的心就放宽一点。少年确实善饮,连着三壶下去,丝毫不见醉。他喝酒不用菜,一边饮酒一边歪着头琢磨什么事,有时候自己笑笑,有时候轻声地哼着一支歌。似乎对于他的老师进山这件事毫不担忧。
两个人在一间酒肆里,相安无事。
李长文还想着那个怪客和那对人进山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觉得那些人是追杀那个怪客来的,可是真的需要四个夸父武士去杀一个野狗般流窜的人?那个怪客一身破破烂烂,就算是欠钱也不至于欠得那么多,惹得人家千里追杀吧?不过看起来后面那队人的神色比怪客还要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他没看清怪客的表情,也不知道怪客爹妈怎么生出这个没眼的孩子来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太惊悚了,不过想起那个怪客端着水杯呜呜地抽泣,李长文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走到怪客刚才蹲着的屋角,想把怪客用过的杯盘收了。
触到那个铜杯的时候,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对着手直吹气。他被烫到了。
李长文呆呆地看着那个铜杯,不敢相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倒了一杯温水送过去的,但是此刻,在怪客离开了一阵子之后,那铜杯中的水还在微微沸腾!他再看向地下的半块冷馒头,留下齿痕的地方,焦黑一片,像是在火中烤过一样。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怪客会被噎到,这样的馒头,根本是无法下咽的。可是李长文记得也很清楚,这是自己晚上吃剩下的蒸馒头,绝没有烤过。
李长文想到客人身上那股让人不安的热气。
什么样的热病会叫人这么热?能把水烧沸,能把馒头烤焦?这样的热度,人不是早该死了么?
难道……那根本就是个死人?李长文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剑柱
“他还活着,但是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桌边饮酒的少年看都没往李长文这边看,却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喝完三壶,你六十岁了,不过我得先招呼招呼客人。”
少年推开了柴门,袖着手站在风里,以白衣为衬,漆黑的长发如一条墨龙般在夜空中飞舞,李长文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之长,堪比那些以一头长发而骄傲的女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狗吠的声音,大群的狗。
火光随着狗吠逼近了,一群黑背白腹的长毛犬,拖着一具爬犁,爬犁上站着一个孤峭的黑影。狗拉爬犁是冬季在晋北雪原上最快的,骏马都比不上。按说雪地里只有取暖酒肆这一处亮着光的屋子,这么深夜赶路没有理由不停脚休息一下,但是爬犁上的人丝毫不停,长毛犬全力奔跑,爬犁从门前一掠而过。
李长文记得那个老人说的“所见皆杀”的原则,原以为爬犁经过的瞬间,少年会从不远处的马背上抽出什么兵刃,高呼一声直扑过去,挥手斩落。可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放行了。
直到爬犁快要消失在视线里,少年才拍了拍巴掌,掌声清寂有力。
狗群忽然狂吠起来。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长毛犬就是遇见马熊也不会失控,可此时它们明显是想要四散逃走,但是捆在身上的带子束缚了它们,爬犁停在雪地上,长毛犬们逃窜不成,扭头猛咬自己身上的皮带,一片混乱。
爬犁上的男人没有试着吆喝狗群让它们安静。沉默片刻之后,他从背后的革囊中拔出一柄弧刃的长刀。刀光在黑暗中一闪而灭,切断了所有的皮带。狗群四散而去。
男人走下爬犁,望着狗群逃离的方向,“就放了你们吧。”
他把长刀收回革囊中,转身走向取暖酒肆,站在少年面前不远的地方,“你在青天教中是个什么地位?非要这样留住我么?”
“只是个学生,没什么地位,但是我的老师是教宗本人,”少年打量男人背后革囊中露出的刀柄和剑柄,“公输木琼先生?”
“是我。”
“公输先生不愧是墨家的人,我们自以为有了绝品的名驹,能够领先一步,但是在这种地方狗拉爬犁却比什么马都更胜一筹。不过,公输先生也该明白这些狗是没法把先生带到目的地的,现在它们是畏惧我,再往前走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畏惧启示之君。那种恐惧,只会更大。”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走前歇一步,喝一杯吧,我有些话想跟公输先生说。”
“这时候?在这里?我的时间所剩不多。”男人眉峰一挑,冷笑,“你想拖住我?”
“我虽然自负,却不至于想凭喝一杯酒,就留住墨宗的剑柱。”少年淡淡地笑,“但我说的,我想公输先生会有兴趣。”
“你和其他青天教徒不同,”男人说,“好,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墨
名为公输木琼的男人和少年对坐,李长文添了一个新的酒盏上去,识相地躲在屋子一角里,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不去掺和。但他不能不多看这两个人几眼。
少年如白玉,男人如名剑。
看得他自惭形秽。
公输木琼全身乌钢重铠,外面裹着紫貂裘,一头夹着雪片的黑发披散下来半遮着脸。他的脸有着刀削般的凌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冷的光。他沉默地看着少年,转动着拇指上一枚铁青色的扳指,桌上搁着他的背囊。暗褐色的皮背囊,露出一对刀剑的柄,刀长五尺,剑阔如手掌,从和少年对面的一刻开始,那对刀剑就在不停地鸣响。
龙吟虎啸般鸣响着,震动着,震得桌脚都移位了。
“能不能叫它们别叫了?”少年说,“我没恶意。”
“它们不是因我而鸣,是因为你。”公输木琼手指扫过剑柄。
“直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还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啊。”少年叹了口气,“可是老师有令,我镇守这里,不让任何人出入。”
“你是说你怕了?”公输木琼冷笑。
“不是,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要活到梦想成真的那一日。”少年说,“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心愿,你这样无与伦比的人应该成就一番大事业,死在这个小镇上,值得么?”
“看来你很有把握杀了我?”
“不,但是如果你杀不了我,等我老师出手,你就绝无生路,因为我知道我距离老师有多远。”
“多远?”
“好比黄果树和溪流的差别。”少年笑,“公输先生,你知道黄果树么?黄果树是北邙山里的一道大瀑布,去看过的人说离地数百丈,宽也数百丈,从两山中直泄而下,如同数百条白色的巨龙吐水,距离那瀑布还有百丈,就会觉得置身狂风暴雨中,远看去,水面上总有一道数百丈的长虹。而溪流呢,”他起身,提壶给自己对面的酒盏斟酒,清清亮的细流,“这就是我的溪流。”
酒盏中泛起微微的热气和酒香,在斟酒的瞬间,冷酒就暖了。少年一口饮尽。
“我进来不是看你喝酒。”公输木琼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下盘棋吧?”少年忽然说,“我很喜欢下棋。”
公输木琼的眼角微微一条,手背上的青筋蛇一般凸起。连李长文这种一辈子没握过刀柄的人也看得出,他被少年漫不经心的话激怒了。
“山里是个常设赌局的小镇,来这里的都是赌徒。我也和你赌一局。”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接着说。
“赌什么?”公输木琼身体微微前倾,如豹子进攻的前奏。
“天下。”
“天下?”公输木琼一愣。
“墨者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号称守护天下么?”
公输木琼点了点头。
“我听说公输先生在众多墨者中,锐意革新,力主招募更多的成员,以战止战,卫天下平安?”
公输木琼再次点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棋
公输木琼再次点头。
“公输先生想要天下,我也想要天下,”少年摊开双手,“其实公输先生想要的天下,和我想要的天下,大概没什么差别,只看最终是成于你手还是成于我手。都想当英雄的两个人,与其在战场上以别人的血赌输赢,为什么不用棋盘?”
“我没有空和孩子玩游戏。”公输木琼提起背囊转身离去。
少年淡淡地笑,看着他的背影,“公输先生急着去查范无期的死因?可你若真的走出去,只怕就不是守护天下,而是毁掉天下了。”
公输木琼停在门前,他脚下就是门槛,最后一步,他却没有跨出去。
“公输先生寻踪数百里追到这里,却舍得花时间和我说话,并不只是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青天教徒吧?是为了拯救众生于战乱而生。”少年顿了顿,“是为了毁灭!”
公输木琼默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下完这盘棋,我就解公输先生一切的疑惑。”少年起身出门,从自己马背上取了一张榉木棋坪,两盒棋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黑的是黑曜石雕刻而成,白的是软玉。
他从两盒中各抓了一把,双手把黑白棋子混在一起,而后让双掌中出现一道缝隙。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坠落在棋坪上,一瞬间李长文有种错觉,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冰冷的雨滴敲打着一片生铁的声音。这声音结束的时候,所有棋子静止在棋坪上,一个残局已经成形,每一枚棋子都准确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
“下残局?”公输木琼问。
“这就是天下九州十三国的疆域,是我和老师经常摆的残局。如今王权旁落,诸侯各怀鬼胎,偌大九州,怎么不是残局?”少年大袖在棋坪上凌空一扫,“请执白,我知道公输先生出身名门,棋艺师从国手,我年幼,不如让我先行。”
“年幼?我听说青天有驻颜的秘术,你眼里的光可不像少年。”公输木琼低头看着棋坪,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残局,在纵横各十九线的棋坪上,真的有一幅九州大陆的地图隐约浮现出来,大河和秦山从中央割裂了这片土地,河北的晋国,吴州的越国,幽燕的燕国,荆湘的楚国,诸强国一一呈现出来,而最大的劫材位于棋盘中央,王畿,王都,洛邑。
“老师和我下棋也总是让我执黑的。”少年笑。
公输木琼把白棋的盒子拿到自己面前,棋子在手,他俨然有了一股世家清贵公子的气质。
“赌注是什么?”公输木琼问。
“如果我侥幸赢了,就请公输先生好好休息,睡个觉,其他的什么都别管。如果我输了,那我交出我的命,公输先生杀了我,再去追老师,应该还来得及。”少年轻描淡写地说,
“这局棋开始之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公输木琼看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挠了挠脑门儿,笑了起来,“名字不重要。如果我输了,公输先生会杀了我,如果我赢了,公输先生也活不到我纵横天下那一天。我们应该不会成为朋友,也不会成为敌人,就当一次棋友好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棋(贰)
“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其实你把自己的名字看得很重。”
少年不笑了,“是,我还不想对世人说我的名字。因为我还未踏足天下,等我踏足天下,我的名字会震惊万里。”
淡淡地说完这句浑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捻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
公输木琼凝视棋盘许久,神色肃穆起来,李长文不懂棋,但是显然这一步落子让公输木琼不得不正视少年的棋艺。
“这是你们的策略?”公输木琼轻声说着,落下一枚白子。
“还有王都中的逆臣作乱,公输先生守护得住么?”少年一边饮酒,一边微笑,落子如飞。
“那就斩逆臣!”公输木琼跟着落子。
“凉国,强攻凉关。”
“断掉凉关,北上挡住你秦戎盟军。”
“我秦戎势厚,你吃得下来么?”
“势虽然厚,棋形有缺。”
“被公输先生从中斩我长龙,这一招从未见过,有名目么?”
“这是‘大雪崩’的前奏,和一般棋谱上的有些区别罢了。”
“不得不出,出云骑射,跨河西走廊,直击。公输先生,你三面受敌,乌桓,秦戎,凉都是摧城之势,王都危急,你的棋数够么?”
“我还有三步棋。”
对局前双方没有约定什么,但是不约而同地,下的都是快棋,落子之间没有丝毫的间隔。少年的手法行云流水,公输木琼则每落子都发出清锐的爆响。双方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连在了一起。连李长文也能感觉到棋坪上杀气弥漫,双方都用尽了心中一切的敌意。可是偏偏两个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背靠椅背坐得笔直,眼帘微微下垂,好像输赢全然不在心上。
窗外的风声越发地大了,大雪把所有脚印都抹去了。
“我闻山中风雨声,杀气横空作阵云。”少年忽然停手了,悠悠然一声长吟。
“认负么?”公输木琼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不答话,从腰带中摸出一个东西捻在指间。那是一枚深红近乎黑色的棋子,似乎是血髓玉打磨而生,天长日久地被摩挲,表面流淌着水滴般的润泽。
“武氏菩帐下名将李将军的一件玩具,李将军精通‘庙算’之学,棋艺精绝,每次沉思的时候都握着这枚棋子。”少年淡淡地说,“这是我最大的宝贝,也是我总是执黑的原因,因为我落下这枚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之极,“天下底定!”
他几乎是以手掌把那枚棋子“拍”在了棋坪上,立身而起,“公输先生!你的棋数尽了!”
公输木琼大惊。
一瞬间,这个懒洋洋的少年变了,精气神提升到了绝顶的地步。他大喝声中,目光如电。对于下过千百盘棋面对过千百个对手的公输木琼来说,这股“气”是绝不可能伪装的,这股“气”散发出来,刀剑般锐利。
但是公输木琼的棋力已经可以算到七步以上,他在“庙算”之学上有二十年造诣,自信绝不可能还留了机会给少年翻盘。
但在少年的“气”面前,他犹豫了一瞬,低头看向棋盘。
血髓玉棋子在棋盘上燃烧起来,化作燎天的烈焰。
公输木琼站在山巅上,俯视大地。大地中央,一堆燎天的烈焰。
凉蜀燕晋,全部被他收入视野。他以神一般的高度扫视东陆,手中提着重剑,山下铁骑结阵,骏马嘶吼,等待他的军令。
“不再是孩子的游戏了吧?”极遥远处的云雾中,另一座高山矗立,有人在云雾里大笑着说。
“幻术而已,还是孩子的游戏。”公输木琼冷笑,“怎么?不敢在棋盘上争夺胜负了?”
第一百五十章 棋(叁)
“不,只是换个棋坪罢了,这个才是我和老师下棋用的棋坪,我跟你说了,我们的赌注是天下,要赌天下的人,也只有天下能当他的棋坪。”少年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渺渺茫茫,“点一点你旗下军马,可别说我对你不公平。”
公输木琼低头扫了一眼,“西凉的天水骑士、王畿的三河骑士、幽燕的燕赵骑士,你敢给我?”
“也给你看看我的。”
远处山巅的云雾忽然散了,少年白衣胜雪,嘴角含笑,手持一把白纸扇正扇着那些云雾。他的脚下,是一色赤红色的皮甲,那些武士的前方是一面赤红色的军旗,军旗上是无数雷电组成的花环。
“晋国的军队?”公输木琼问。
“是,还没有名字,不过以晋国现在的样子,不用二三十年,一定会出现一支足以震动神州的强兵。我和老师分析过,如果神州分崩离析,会从晋国开始!”少年摇着纸扇。
“那么这一局,还是你们青天主攻,我们墨家主守?”公输木琼对着山下挥剑。他的命令在无声息间被下达,强兵急速地变化阵形。
“别想着守了,你们墨家守了几百年,这一次你们绝对守不住。如果公输先生你还想有所作为,只能进攻,在我还未进攻之前击溃我,那样你还有希望。”少年也平挥纸扇。他的脚下,武士们也在变化阵形,赤潮般翻涌。
“如你所愿,我和其他墨家武士不同的地方,”公输木琼挥剑,“就是我是个会主动进攻的人!”
“杀!”在公输木琼号令之下,天水骑士为前锋、三河骑士为翼护、燕赵骑士为中军,三支劲旅齐出,旌旗遮天。
“在战场上,你的实力看起来可要超过在棋盘上啊!”少年赞叹一声,白纸扇平伸出去,缓缓打开。
赤红色甲胄的武士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分散为五支,穿越了连接王畿和晋北的要冲“风洛官道”,直扑王都咽喉“虎牢关”。两军在那里相遇,这里无人畏惧,也无人怜悯,所有武士都带着残酷的杀心。灰尘飞扬起来弥漫在神州的天空里,太阳在灰尘后变得昏黄,喊杀声震天,血腥气弥漫在低处。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公输木琼和少年都不断地下令,奇袭、突进、斩切、包抄、迂回、诱敌……
双方胶着在一起,更多的兵力被投入战场,每一次重剑挥动或者纸扇开合,就是几千几万人死去。
“公输先生,你杀过多少人?”隔着不知多远,在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少年依然能够和公输木琼慢悠悠地对话。
“记不清了。”公输木琼冷冷地挥剑,指挥一支奇兵切入敌阵。
“公输先生是杀人很多的人吧?否则看见这样血流成河,不会那么平静。”少年淡淡地说,挥扇。箭岚覆盖阵地,把公输木琼的奇兵连同己方军队一起钉死在原野上。
“以天神的使者自命,把人命看作草木,青天没有资格来说墨家心硬吧?”公输木琼再次挥剑,不畏箭雨的山阵枪兵再次推进,“何况这只是你设下的局,你觉得一点幻术就会让我不知所措?”
“我和其他青天不同的地方,”少年笑笑,“就是我还真的没以神的使者自命啊!”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青天?”公输木琼的天水骑士包抄了少年占据的大城“宛”。
“因为我好学,而有些东西,在这个世上只能跟教宗学会。”少年的赤色骑兵反过来又把公输木琼的天水骑士包抄在城里。
“你想从青天教中学会什么?”公输木琼挥剑,骑兵的决胜开始。
“比如,霸道之术。”
“霸道…”
“就是改变世界的术。”少年仰首看着天空,露出淡淡的、悲伤的神色,“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世界不该是如此的。它应该远比现在这样好……看看你脚下,看着那些尸体和那些血。公输先生,几百年来,墨家武士和青天教隐藏在各种势力之后,拼死斗争,不都是把天下当作了棋盘么?可是归根结底,你们和我们都没能胜出,只是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真的是你们墨家要的结果?”
“不是,可是数百年来你们没有停止过进攻,战争和混乱不就是青天教所信奉的真理么?只要还有一天你们信奉这条真理,我们就不会放下武器。”
“为什么我们要下棋?为什么要玩这种杀戮的游戏?”少年看着公输木琼。
公输木琼愣住了。
“是谁把战争和混乱作为教义交给我们的?又是谁把守护和平安作为教义教给你们的?为什么我们从信仰深处就是敌人?公输先生,你不觉得我们也像是两枚棋子么?对于你脚下这些人来说,你是下棋的人,他们是棋子;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对于某些人来说,”少年又仰头,看着天空,天空里居然有星辰闪烁,“我们又是棋子,是他们在下棋。”
不知不觉间,公输木琼额头沁出冷汗。
“公输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世界的真相,并非你想的那样。你之所以疑惑,是因为你从来都不愿意相信,其实我们自己,根本就是棋子!”少年指着天地正中央的火柱,“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谁在掌握棋盘!”
公输木琼看向烈火中,他看见了那个没有眼睛的男人,和另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两个男人都是光和火焰组成的影子,顶天立地,飘渺虚无,但是公输木琼能看清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嘴角带着淡然的笑,时而沉思,时而向着虚空伸出手去。
他们……是在下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棋(肆)
公输木琼觉得他们在下棋、。立刻他发觉了一件更可怖的事,其中一个下棋的影子,每一次他伸手向虚空,公输木琼就会不由自主地挥动手中的中间,把更多的血肉之躯投入战场。冷汗却泉水一样涌出,他试图挣扎,但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就是这样的,公输先生,我们的斗争,不过是另一些人……不,不能称他们为人……的棋局。”远传山巅传来少年的声音。
公输木琼抬头看过去,少年悬浮在半空中,歪着脖子,双手伸向前方,抓着下达命令的白纸扇。少年背后腾起的光焰中,站在另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他把巨大的双手伸在少年的头顶,仿佛每根手指上都悬挂着丝线,吊起了少年。没有眼睛的男人眼角带着从容的笑,随着他活动手指,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白纸扇,赤色盔甲的军士嚎叫着冲上战场。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少年看着公输木琼,目光呆滞,“傀儡!”
“啊!”公输木琼咆哮起来,他压抑不住心底的惊慌了,世界的真相即将在他面前揭开,那真相令人绝望。
“看看你背后,”少年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你也是……”
公输木琼猛地回头,另外那个没有眼睛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背后,正向他的头顶伸出虚无缥缈的巨大手掌,嘴角带着冷漠的笑意。
“不……不……不!不能!”公输木琼退后几步,狂吼。
他伸手到背后,拔出了皮囊中的长刀,双手刀剑,在空气中暴出龙吟。他狂奔向前,自山崖上起跳,向着那些光焰组成的男人扑去。片刻之后他将坠落大地粉身碎骨,但他在生命的最后仍旧大吼,“杀!”
刀光闪动。
公输木琼赫然发觉自己仍旧在那间小酒肆里,对面是默默按着棋盘的少年,旁边是端着酒壶的李长文,火盆里是火焰。
少年没有动,李长文的动作也停止在某一步前进中,甚至火盆里的火焰都是凝固的,一切都静止,闪动的只有他的长刀。
长刀将在瞬间中割断对面少年的喉咙。
这时少年终于动了,他只能挪动唯一一根手指,在棋盘上一磕。黑子白子和深红色的棋子一齐升起,阻挡在长刀前面。
刀光弯曲为弧形,熄灭了。
那枚深红色的棋子在空中分为两截,片刻之后,浮空的棋子劈里啪啦落了下来,打在棋坪上,如同无数铁珠落入铁盘中。公输木琼和少年都跌坐在各自的椅子里,都浑身冷汗,喘着粗气。公输木琼手中提着五尺长刀。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火盆里的火动了起来,李长文呆呆地看着两个客人,把一壶酒放在少年面前,棋子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枚,深红色的,落在棋坪的正中央,完好无损。
片刻静止之后,棋坪化为黑色的灰烬,慢慢地坍塌了,深红色的棋子落在冒着热气的灰烬中,颜色越发地艳。
“都是……幻术?”公输木琼坐直了,缓缓发问,“都是你的把戏?”
“不,是真的。我说过无论你是输是赢,我都会解你的疑惑。”少年端起酒盏,一口喝干。
“你入门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