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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祢处士     世蹉跎兮自逍遥txt下载     世蹉跎兮自逍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 请战

    “我生的时候,未能尽好天子的责任!我死的时候,当以我血,凝聚天下的人的心!”天子高举“帝剑”承影,仰首天空,“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是,大周天子!”

    他的眼睛明亮,没有决意赴死的人的戾气,却像是少年人的眼睛那样充满了渴望。

    “也许……他真的明白他该做什么了吧?”梁谋想。

    “你们愿意,追随这样的天子,去做一番功业么?”天子淡淡地问。

    寂静,无人回答,兵卒们抬头看着彼此。他们只是些老弱病残,原本只是要一辈子守城门混口饭吃,从没有想过自己要被卷进什么国家大事中去。对一群原本该憋屈地老死在床上的人来说,在飞黄腾达或者为国尽忠的路前,根本不敢选择。

    “愿意跟随我的人就来,害怕的人回去,好好睡一觉,挡我路者,斩立决!”天子挥剑,“前进!”

    兵卒中自然而然地裂开一条道路,供天子的车驾通过,禁卫们的长戟在车驾两旁护卫,阎隋根本没有半点接近的机会。

    梁谋默默地眺望天子挺拔的背影,又看着自己腰间的长剑。

    “臣阎隋!自命忠臣,为救驾而来,劝不住陛下,就当为陛下杀敌!请以臣为前驱!”阎隋站了起来,这个粗豪的男人两条浓眉飞扬。

    “阎隋你傻了么?”杨季白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劫驾!劫驾!去冲申公府,你十个阎隋也没用的!”

    “杨季白,我信服陛下的话,这就是我建功立业的路。”阎隋低声说。

    “阎隋,你就是我的先锋。破敌之后,我授你校尉之职。”天子头也不回。

    跟着阎隋,一个又一个兵卒站了起来。这些老弱病残一个个眼睛仿佛被火把照亮了,跳荡着动人的神采。几百人由跪而起,挺起了胸膛,紧紧攥着军刀的刀柄,呼拉拉地奔跑着追赶天子的车驾。

    梁谋也站了起来,翻身上马。

    她刚刚坐稳,杨季白也爬上来了,这一次上马的身手利索了许多。

    “快走!”杨季白压低了声音,“不可久留,原来是九死一生,这回成十死无生了!”

    “再见。”梁谋淡淡地说。

    “什么?”杨季白一愣。

    “我说再见。”梁谋回头看着杨季白的眼睛,“我陇右梁氏,就是要尽忠勤王的,今夜如果不是你,我也没这个机会。但我知道这种十死无生的路你是不会走的,你是聪明人。所以,再见!”

    梁谋忽地一掌,按在杨季白胸前,把他推下了马,而后拔出紫都,和兵卒们一起追逐着天子的车驾而去。跑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杨季白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灵的鬼魂。

    杨季白站在屋顶,眺望着远处,雪越来越大了,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白衣上。

    隔着几条街,忽然爆出海沸般的人声,而后是咆哮声、呼吼声、马蹄声、金铁交击声,再然后是铁刀斩骨声、惨叫哀嚎声,几百上千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送了过来,如同聆听着地狱。

    “唉,申公鹿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嘛。阎隋,你也只是个自负勇力的家伙,和申公鹿比差得太远了。”他喃喃地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春秋

    “陛下难得你的壮志,不过你的薪柴,今夜就燃尽了。”他又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再见。”这一次他只是对着远处挥挥手,掉过头,沿着一线延伸到黑暗中的屋脊,走入茫茫风雪中。

    梁谋仰首望着天空,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把长剑重新纳回鞘中。

    她缓缓地跪坐在雪地里。

    雷鸣般的马蹄声冲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那些是凉州铁骑中最精锐的凉州铁骑,没有出乎杨季白的预料,凉州铁骑们早已做好了准备,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时,他们遭遇了。凉州铁骑们带马站在黑暗里,手持四尺马刀,雪片凝结在刀上,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们只是遥遥地看见黑暗里仿佛铁雕般的人影,下一刻,长街的尽头,铁甲寒光闪动,烈马齐头并进,凉州铁骑们的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他们没有留手,上来就冲锋。

    对战的结果也和杨季白预料的一样,杀过一万人的一百人,和没有杀过人的几百人相对,根本就是场屠杀。

    被点燃了忠心的城门兵吼叫着往前冲,被一群群地砍倒,凉州铁骑列队冲锋,像是把铁梳,每梳理人群一次,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冲锋!我大周朝的忠贞之士!”天子还在远处嘶吼,挥舞他近乎透明的长剑。

    他的发髻散乱,衣甲上溅满了禁卫们的鲜血,凉州铁骑们恐吓似的,让马刀在他身旁不到半尺的地方擦过。

    阎隋咆哮着砍杀,这个男人在刀术和勇气上都没有自夸,即便面对凉州铁骑,他仍旧凶猛如一头猎豹,面对群狼,冲杀不止。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已经被群狼围绕,高举着刀刃开裂的刀,吼叫得很绝望。

    梁谋想要过去援救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后背的一刀让她大量地失血,长剑虽然犀利,却也只能只能发出最后一剑了。

    “坐剑杀人。”梁谋面前的凉州铁骑下马,手中转动着马刀,刀柄上连着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十几名凉州铁骑围绕着梁谋,一群黑甲的男人站在满是血色的雪地上,中间是一个红衣的女孩。

    和梁谋对面的凉州铁骑缓缓举刀过顶。

    “阿爹,我尽力了。”梁谋默默地想,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阿爹,眼前却是一袭白衣,晃来晃去。

    杨季白一步跟一步走在屋脊上,平伸着双臂保持平衡,像城里那些喜欢上房揭瓦的孩子。

    一个人的时候,杨季白就不再是白衣绝世的公子了,会做出这些搞鬼的事情来,大概是因为太多年来总是一个人吧,就像那些自己陪自己玩的小孩。

    反正现在离得已经很远了,他没必要再急着赶路。

    那些喊杀声、金铁声、哀嚎声越来越远了,回头看去,隐隐约约一片火光。离得远了,再听那些声音就没有刀刃剁骨般的真实,而是像一场盛大的社戏,无论多少人喋血多少人哀哭都微不足道,心里不再有什么悸动。

    杨季白读过太多的史书,越读越像看戏,隔着几百年从文字里再去读那些英雄们的壮志,总有点虚幻。

    杨季白坐了下来。

    “她就要死了吧?”他想。

    其实也不算什么,那么多年了,失去过那么多的东西,早都明白了所有东西都不是永恒的。

    世间那些美的东西,就像盛开的海棠花,可是必然有一天风大雨大,满树的花就零落了。

    所谓的天道和命运,就是这回事。

    所以海棠花盛开的晚上,应该点燃红烛,在花树下放一张桌子,饮酒,直到睡去。

    如果睡醒发现雨已经下完,满树的红花落满襟前,那也没什么必要难过,甚至没必要缅怀,等着下一季花开就好了。

    所以那个像是海棠花一样的女人死了也不算什么,反正在她最好的十八岁,在那绝世无双的破阵之舞中,自己见过她的美了。

    “唉,还是赶快走赶快走,怎么想着想着伤春悲秋起来了?”杨季白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他拍到了胸口,微微一愣。

    那里残留着一点点女孩的气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柔软。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拍了一掌,掉头走向漫天风雪里。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一推,纵马飞驰而去,扭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杨季白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诛杀

    杨季白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死呢?

    刚认识没一天的人,能否不要用那种眼神,在一个夜晚里说两次意味深长的“永别”呢?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伤春悲秋,有些难过的啊。

    “居然……还会难过啊……”杨季白按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

    隔着一袭白衣,胸口似乎有一个纤小的、女孩的手印,如同烙在那里,慢慢地……烧……烧……烧……烧得隐隐地……疼痛……“唉!后悔了!”杨季白一蹦而起。

    他掉转头,沿着屋脊狂奔。

    使劲地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仰起头,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吐出白汽,狂风暴雪扑在他的脸上。

    学的是运筹帷幄啊,学的是挥手杀十万人啊,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出阵的时候,左右至少也该有各五百精骑为护卫才对。

    所以没有想过要学跑步。

    先生也说自己跑得总是很难看,别人像是捕食的豹子,自己像是一只豪猪……如今他就这样难看地跑着,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豪猪,好在这个风雪晦暗的杀人夜,不会有人来屋顶上看他难看的样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这样跑着去救一个女人,还让她死了,该是多丑的事啊!

    他张大嘴,把雪和风和寒气一起吸进肺里。

    杨季白!再快一点!

    凉铁闪步而出,梁谋旋身拔剑!

    杨季白终于看见了,他在屋顶上,梁谋在雪地上。他终究跑得还是不够快,他最恨失之交臂,却又总是失之交臂。

    “杀!”凉铁和梁谋同时吐出这个字。

    杨季白飞跃出屋顶,双袖如飞翼展开,对着夜空长吟出两个字,“诛杀!”

    围绕着他,风雪逆卷,冲天而起。

    梁谋的头顶,长刀落下,声如鬼啸。

    她失血太多,已经握不稳剑了。她踉踉跄跄地闪过凉铁的第一刀,再闪不过第二刀,她跪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她的全身,她忽然冷了。

    冷得每一滴血都要凝结,却不颤抖,而是感觉到异常充实。

    马刀静静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再也无法斩落,凉铁脸上透着极度惊诧的表情。这也是他最后一个表情,下一刻,细密的冰纹沿着马刀迅速地延伸,从刀尖到刀身,到刀镡,到刀柄,到手,到肘,到肩,到脸。

    那个惊诧的表情皲裂开来,一片晶莹的白色。

    白衣的人从天而降。

    不是轻盈落地,而是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这种跳跃对于他而来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见这话,别随便乱说。”杨季白喘着粗气,从刚才那个难看的趔趄中站直了。

    他上前大袖一挥,那名凉铁被他薄薄的衣袖扫得……粉碎。

    梁谋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季白身上的白衣渐渐透出熔炉中铁汁的颜色,越来越灼目的光。

    这个浑身白衣被映为赤金色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你……回来啦。”梁谋说着,慢慢地向前倾,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啊!梁长史梁长史!现在还不到一颗心落回肚里的时候!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晕过去!你长那么高我可扛不动你!”耳边是杨季白的大喊。

    梁谋没有回答他,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抱紧了杨季白,如同孩子抱紧了母亲。

    真的太累了,而现在不用再害怕了。

    杨季白拍了拍梁谋的脸蛋,没把她拍醒。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用衣袖擦去梁谋脸上的血迹,冷冷地转眼四顾,双瞳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借过。”

    围绕他们的凉铁被那对瞳子照得心里一片空白。

    “那是人么?”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梁谋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间小屋,乌黑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药香。

    她勉强撑起身体四顾,阳光从唯一的小窗里透进来,照着火上的小药壶。杨季白一身白衣,蹲在旁边,揭开药壶的盖子对里面吹气。

    “你醒啦?”杨季白头也不回。

    梁谋看看自己的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亵衣,双臂肩头都暴露在外,后背那道几乎见骨的刀伤已经裹好了,绷带在腰间打了个漂亮的结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开

    梁谋想了想,没再说话。

    杨季白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喂,这是哪里?”梁谋问。

    “是我租的一间小屋子,放心,没有人知道这里,我做得很隐蔽。”杨季白说着,在自己背后拉上了门。

    梁谋就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唯一的小窗里透进的阳光随着时间移动,照在渐渐冷却的药壶上,照在一色青的土布被子上,照在墙上那幅淡墨勾画的仕女图上,照着床边的男人便鞋,照着墙角歪歪斜斜的小酒壶,照着床头一个巴掌大的泥俑。梁谋拿起那个泥俑把玩,发现那是个女舞俑,广袖宽衣,长发盈空,惊若翩鸿,矫若游龙,一如那个男人的审美,腰细腿长。

    但是没有脸。

    泥俑的脸是一片空白,只是用胭脂色抹了两个红脸蛋,一个手艺绝妙的作品,到了最后一步却跟小孩淘气似的。

    反过来底下有题名,“愚者,杨季白”。

    她把玩了好一阵子,觉得困了,于是缩进被窝里,闻着被头被日光晒得微焦的气味,沉沉睡去。

    梁谋支撑着身体走出小屋,天上正飘着绵绵的细雪。

    杨季白蹲在屋顶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了,托着腮,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一付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梁谋问。

    “看洛邑啊,方方正正,就像一个棋盘,其实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可惜很快又要走了。”杨季白低头,“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情也算还完了。姬魴大人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被通缉的只有我,却没有你。我让人送信去陇右,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你要走了?”

    “嗯,前些天天子殡天大典,这些天申公鹿腾出精神,估计要清扫余党了,我是余党,我得快走。”

    “去哪里?”

    “天下茫茫,真的不知道呢。”杨季白挠了挠额角。

    “杨季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王都呢?”梁谋决定再也不叫他杨先生了,反正这个自来熟的赖子从来也没有把她当做什么“梁长史”来看待。

    “因为我有很多心愿。”杨季白轻声说。

    他直起身,漫天雪花中,忽然一抖大袖,大笑,临风起舞,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我有王道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可是世间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

    他收了舞姿收了笑容,蹲下身低头看着梁谋,神色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这一次我相信。”梁谋说,“你很遗憾吧?得了姬魴大人的赏识,原本你会如龙升天的。”

    “姬魴?算了吧,”杨季白摇头,“我自比璞玉,剖玉要用名刀,你见过用杀猪刀琢玉的人么?”

    “姬魴大人算是杀猪刀?那你还要跑去自荐?”

    “因为我年纪不小了,想要晋升,又没有门路而已。”杨季白倒是坦然。

    梁谋笑笑,她懒得想杨季白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个人好像有一千句谎话随时塞在舌根下面,张开嘴只看哪句先冒出来,“真的,我原想用姬魴当做一级台阶,入宫觐见天子。要救他的大周朝,我想我就是他等的人。”

    “这么有自信?”

    “有。我想了很久,有一套通盘的计策,本来要送给那个天子,他却自己拿着骑枪去冲申公鹿的府邸。申公鹿是头三朝老祖,当时权臣啊,焉能不败?”

    “他忍不下去了吧?这些年,天子也算竭尽所能。”

    “是啊,”杨季白点头,“我不怪他,他的薪柴有限,在这乱世里,就算焚身以火,也不过能照亮一时。很快他会被忘记的。”

    “可你想被记住。”梁谋靠在门上,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屋居然有着极好的视野,俯瞰整个洛邑。

    “嗯!”杨季白说。

    一个人在屋顶,一个人在屋檐下,两个人看雪,谁也不想说话。

    洛邑的一个个坊如同棋盘的格子,沉睡在一场大雪下,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时光漫长。

    “我真的要走了。”杨季白忽然说。

    “嗯,再见。”

第一百八十六章

    梁谋想了想,没再说话。

    杨季白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喂,这是哪里?”梁谋问。

    “是我租的一间小屋子,放心,没有人知道这里,我做得很隐蔽。”杨季白说着,在自己背后拉上了门。

    梁谋就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唯一的小窗里透进的阳光随着时间移动,照在渐渐冷却的药壶上,照在一色青的土布被子上,照在墙上那幅淡墨勾画的仕女图上,照着床边的男人便鞋,照着墙角歪歪斜斜的小酒壶,照着床头一个巴掌大的泥俑。梁谋拿起那个泥俑把玩,发现那是个女舞俑,广袖宽衣,长发盈空,惊若翩鸿,矫若游龙,一如那个男人的审美,腰细腿长。

    但是没有脸。

    泥俑的脸是一片空白,只是用胭脂色抹了两个红脸蛋,一个手艺绝妙的作品,到了最后一步却跟小孩淘气似的。

    反过来底下有题名,“愚者,杨季白”。

    她把玩了好一阵子,觉得困了,于是缩进被窝里,闻着被头被日光晒得微焦的气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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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谋支撑着身体走出小屋,天上正飘着绵绵的细雪。

    杨季白蹲在屋顶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了,托着腮,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一付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梁谋问。

    “看天启城啊,方方正正,就像一个棋盘,其实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可惜很快又要走了。”杨季白低头,“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情也算还完了。姬魴大人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被通缉的只有我,却没有你。我让人送信去云中,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你要走了?”

    “嗯,前些天天子殡天大典,这些天申公鹿腾出精神,估计要清扫余党了,我是余党,我得快走。”

    “去哪里?”

    “天下茫茫,真的不知道呢。”杨季白挠了挠额角。

    “杨季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王都呢?”梁谋决定再也不叫他杨先生了,反正这个自来熟的赖子从来也没有把她当做什么“梁将军”来看待。

    “因为我有很多心愿。”杨季白轻声说。

    他直起身,漫天雪花中,忽然一抖大袖,大笑,临风起舞,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我有屠龙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可是世间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

    他收了舞姿收了笑容,蹲下身低头看着梁谋,神色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这一次我相信。”梁谋说,“你很遗憾吧?得了建王和姬魴大人的赏识,原本你会如龙升天的。”

    “姬魴?算了吧,”杨季白摇头,“我自比璞玉,剖玉要用名刀,你见过用杀猪刀琢玉的人么?”

    “姬魴大人算是杀猪刀?那你还要跑去自荐?”

    “因为我年纪不小了(确实不小了..........),想要晋升,又没有门路而已。”杨季白倒是坦然。

    梁谋笑笑,她懒得想杨季白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个人好像有一千句谎话随时塞在舌根下面,张开嘴只看哪句先冒出来,“真的,我原想用姬魴当做一级台阶,入宫觐见天子。要救他的大周朝,我想我就是他等的人。”

    “这么有自信?”

    “有。我想了很久,有一套通盘的计策,本来要送给那个天子,他却自己拿着骑枪去冲赢无翳的府邸。申公鹿是头北狄狮子啊,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他忍不下去了吧?这些年,天子也算竭尽所能。”

    “是啊,”杨季白点头,“我不怪他,他的薪柴有限,在这乱世里,就算焚身以火,也不过能照亮一时。很快他会被忘记的。”

    “可你想被记住。”梁谋靠在门上,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屋居然有着极好的视野,俯瞰整个天启城。

    “嗯!”杨季白说。

    一个人在屋顶,一个人在屋檐下,两个人看雪,谁也不想说话。

    天启城的一个个坊如同棋盘的格子,沉睡在一场大雪下,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时光漫长。

    “我真的要走了。”杨季白忽然说。

    “嗯,再见。”

    杨季白站了起来,背着手,沿着连接屋顶的高高墙头走了。梁谋没有看他的背影。

    “喂,你叫什么名字?”走了几步,杨季白回头。

    “梁谋。”

    “嗯,我叫杨季白。”

    “我知道,你在姬魴大人面前说了的。”

    “我是要你别忘记,”杨季白说,“总有一天我的名字震惊万里,那天就是我们再会之期.”

    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没在墙下。

    很久以后,梁谋默默地看向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这场令人猝不及防的相逢,结束在一场雪中,下雪时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人觉得是虚幻的。

    “先生先生,有人送礼物来!”梳着丫角、一身白衣的女孩儿捧着一只木盒跑到尚乐姬面前。

    尚乐姬夜间练琴,起得通常很晚,正在梳洗,看着面前那只名贵的漆木盒,微微皱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她在这贯王都里有清名也有艳名,愿意送礼给她的士家公子可以从大殿前一直排到瑟然听莺居门口。尚乐姬有自己的规矩,礼物不进内室,前门送进来的,前门直接扔出去。美人看不到礼物,送礼也就没意义了,最近这一年送礼的人才绝迹了。

    唯有一贯送礼成功的,是申公鹿,申公鹿为他的《击鼓》准备了一笔润笔,二十根金铤和一具名琴“焦尾”一起捆好了,直接从后墙扔了进来。

    而这件礼物居然让素来听话的琴童破例送至内室,和诸侯霸主申公鹿的待遇相同。

    “是那天先生弹琴他跳舞的公子哦!”女孩儿偷偷看着尚乐姬的神色,揣摩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放下礼物上马就走了,可不比那些缠着先生不放的俗客。”

    瑟然听莺居中的琴师们这些晚上每夜都听见尚乐姬在内室操《破阵》,奏到即将入破则止,随即幽幽地叹口气。

    女孩儿在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一滴水落入深潭散开的涟漪。

    漆盒里三件东西,一份《破阵》和《伐》的全本曲谱,一份参茸,一张便条:“血痨之症,当以参茸调养。《破阵》,雄歌也,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雄歌名剑,宜束之,藏高阁。愚者,杨季白。”

    大周天子,死于乱军中一名无名凉州铁骑的刀下,谥曰“仁”,史称“仁王”。

    因为殡天大典上,申公鹿拍着高大的棺椁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

    史官们为了讨这位霸主的仁欢,给这位悲剧的天子加了这贯可笑的谥号。

    他壮烈的死终于震动了诸侯,令他们意识到申公鹿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敢于弑君的地步,如果他们再不奋起,北狄可能把王都的宗庙都拔掉。

    于是三年后,在号称“凶关”的虎牢关,诸侯第二次合兵讨伐申公鹿。

    这场血战以平手告终,申公鹿以凉州铁骑破围而出,撤回申国。

    王都光复,天下欢庆。

    申公鹿一手扶起的天子宜昌是姬氏正统,获得了诸侯的认可。天子如同对待恩人那样招待勤王的功臣们。各国诸侯接管了申公鹿在王都的权,四国的特使公然带着军队出没于王都中,他们的意见天子不得不倾听,倾听了就得遵从。

    雄狮之后,群狼占据了煌煌王都。

    “天子驾后,狼狈围窥。”这是那贯年代史官们私下议论的。

    这是贯纷纷乱乱的年代。

    实际上掌握了整贯王畿南部财权的“商会”悄悄减少对王室的供奉,王室一天穷似一天,原本依靠王室财库供养的大臣们越发倒向诸侯。

    外交上同样失败,为了结好北方的蛮族,仁王曾暗示互换人质。但是随着蛮族内部权力的更迭,盟约崩坏。宋国准备处死人质,却被一贯十八岁的年轻军官生生把法场劫了,救走了人质。在场几千宋军人,居然未能挡住这两贯年轻人的联手!

    这件事录入史册时,史官再三润色,只怕不小心就写成了传世的丑闻。

    更可怖的是,同时去劫法场的还有一队骑兵。

    “铁浮屠”,七十年前,这支军队曾把盖世英雄“武王”北伐之梦击碎。而蛮族在长达数十年的修养生息中,一直在默默地重构这支军队,从一件马甲一件头盔着手。

    这些年没有任何好消息,乃至于天子听到有急报就苦着脸,绝不相信什么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不过这一切都不被李长文放在心上,国家大事只轮得着士家大族的大人物操心,此时此刻他缩在中州浩瀚的戈壁上,一边对着凛冽寒风骂娘,一边舔了舔冻硬的笔尖,在账本上写字。

    他这是在算账。这是商人本色,李长文是贯行脚商,李长文的父亲是贯行脚商,李长文父亲的父亲还是贯行脚商……李长文小时候,和街坊兄弟们在一起,大家都夸耀彼此的祖先于是李长文回家翻家谱,翻着翻着,从心口凉到膝盖,从膝盖凉到脚心。

    家谱上的第一辈直到李长文自己,无一例外都是行脚商。

    所谓行脚商,是商人中最没地位的一种,通常没有自己的店铺,靠着在商道上跑腿赚士家,也没有固定的买卖,四处打探什么好赚士家,什么好赚做什么。李长文从接过父亲的算盘以来,贩过焦炭,贩过胡椒,倒腾过废弃的铁甲回炉炼钢,还做过从越国去王畿南部的买卖……但是这一笔不同,李长文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要做一票大的!

    “三十四张,每张三贯钱,减掉买路花的八贯钱,这一路上的花销一贯钱十四贯……”李长文拨打那张挂在脖子上的铜算盘,“差不多有九十二贯钱可赚……不过可别让人压我的价,每张压价半贯钱我就亏得不轻啊!”

    “李长文李长文,这一次嘴上要硬手上要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他念叨着提醒自己。

    他看着账本上最后出现的那贯令人心痒的数字,咧开嘴,露出了可以和篝火辉映的笑脸来,满眼都是黄澄澄的金色。

    申他不远,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圈人围坐着。

    这是片临时的营地,满载货物的大车围成一圈,捆扎货物的绳子上缠了黑色小旗,扎营的是一支有字号的商队。李长文不算这商队里的人,只是腆着脸恳求带队的老人让他搭贯伴儿,一贯人走这条商路李长文是不敢的,大概整贯九州的行脚商也没人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这里王都西北的戈壁,一望无际,只有形状不规整的石头,走上百里看不到一个村庄。没有路,只能看着太阳的方向行走,标记路线的往往是以前商人插在枯树上的一个黄羊头骨。

    王畿是片高地,王都所在的三河平原是高地上的洼地,聚集了所有水源,格外肥沃。而

    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年到头没几场雨,据说开国时分封土地,这里都没有人要。最后勉强秋国接下了这片土地,可秋国已经是往事了,秋诸侯绝了血裔,国土并入申国,申国干脆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这里成了一片没主的土地,无论是来这里发财还是杀人越货,都没人管。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有商队敢于涉足,但是在这里交易,不必缴纳任何赋税,而且从制式武器到活人,任何违禁的东西在这里也都是可以买卖的。这里什么都不认,只认黄金。所以每年的春夏之交,王畿各地都有商人往这里汇集,做很大的生意。

    李长文把账本塞回自己的袖子里,顺带摸了摸腰间的铁匣,冲着那些烤火的行商一唏,“你们跑十趟的钱,我一趟就赚满!”

    他一脸得意,忍着不敢露出来。他得小心谨慎,千万别给这些人知道了他发财的秘密。

    一阵风吹来,直透肌骨,李长文冷不防打了个喷嚏。那个喷嚏历害得让他几乎从地下蹦起来。他揉着鼻子,心想得有热水喝一口才好。

    不远处有个泉眼,打了水在篝火上烧热就可以。

    可是冒着寒风走到水泉边……也好一段路啊。李长文心里琢磨。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他忽然按着后背哀嚎起来。

    篝火边的行商们扭头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地转了回去,接着聊天打趣儿。都是出门在外,彼此之间互相帮一把手很自然,不过李长文实在是个叫人头痛的角色,同行十几天,每逢拾柴点火他就跑去坡背后拉肚子,等锅烧热才回来,一叠声地道歉说自己是爹妈老来得子,从小身子虚,肉吃多了就难免拉肚子,拉得厉害了简直能拉死。行商们好心说要么你就热水泡点炒面吃?李长文苦着脸说,炒面吃不饱,我自小身子虚,饿肚子也会饿死的。

    反正是叫他干活他就会死,商队的头儿费颇哭笑不得。费颇是个长者,懒得和他计较,可其他人却没那么好脾气。

    火堆对面有人冷冷地一哼,“李长文,你那腰怎么又断了?一路上断了几十次,还能蹭到这里,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李长文脸皮厚,对于嘲讽从来不在乎,“哪位大兄?又取笑我们行脚商。行脚商靠的就是一付身板儿,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没有兄弟,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出来赚钱。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担待?”那人的声音阴阴地游荡,“担待你到这里,差不多够了吧?你的腰撑得那么辛苦,不如留下东西,就在这里睡了吧!”

    火堆对面的影子忽然起身,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没落。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影同时起身,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群狼。李长文的脸儿唰地惨白,商道上什么人都有,敢往这种亡命的地方跑的,不乏亡命之徒,有些没准儿以前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听过的,以前有的行脚商搭人家的商队,就此消失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风干的尸体挂在枯树上。

    他忽然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这些天来,他始终没弄明白这支商队贩卖的是什么。

    讳莫如深的商队,本来就透着种种奇怪。

    李长文惨叫一声,一蹦三尺,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失去了平衡。

    “死了死了,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他抱住脑袋往地下一躺,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第一百八十九章

    脚步声围了上来,不知道多少人,他们嗬嗬地笑。李长文不敢睁眼,扯着自己头顶的软帽把眼睛盖住,生怕长刀落下,看见自己的血溅出来。他生来就胆子小,怕见血,现在只盼着对方的刀快点,下手利索一点。

    有人抓着李长文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软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头顶,把他给打懵了。李长文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才发现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路护,拎着自己的是个老头子,嘻嘻笑着。

    老家伙是路护的头儿,看外表足有六十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做这个苦活儿。裹着羊皮袄,一付羊倌的模样,平时扣着皮帽子,抱着一口刀,腰躬着,一路上总望着远处抽菸,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也不知道怎么那些路护对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这时候他站直了,高瘦得像是一杆竹子。

    李长文想了起来,火堆对面那个鬼怪的声音就是这个老头子,大概是捏着嗓子说话的。

    “大兄……大兄……没钱……真没钱!”李长文哭丧着脸。

    “没钱你跑那么快干嘛?我们还以为你怕我们惦记呐?诶?长文兄弟,说起来你不是腰疼么?老哥几个都惦记你,帮你打热水去了,刚刚过来看看你的腰,怎么你就飞跑起来?难道是个女孩家出来走商道的?怕我们看了不好嫁人?”老头子嘿嘿笑。

    路护们也都嘿嘿笑。

    李长文明白过来了,心落回原地,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人逢大难,就算没腰也跑得动路!”

    “那是那是,”老头子一拍他脑门,“鸡鸭没腰,也跑得飞快,雁子没腰,还会飞呢。”

    李长文知道这下子反正是没法子偷懒了,干脆认怂,耸拉着脑袋,再也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师父,咱们别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懂什么?”远处有个声音传来。

    商队的头儿老人说话了。听这个名字大概不是真名,不过能被人送这个外号,看起来是条条路上都能吃得开的角色,这些人里数他对李长文最好。

    被称作师父的路护头儿谁也不待见,但是对老人的话还听几句。他在李长文的脑门上拍了一掌,“年轻人,本分点儿,别尽耍小聪明。”

    “自己打水去,今晚上睡远点儿!看着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那是师父的学生,路护都叫他季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背着一杆长枪,一付英姿飒爽的样子。李长文最看不惯这种英姿飒爽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老恨不得季骖从马背上摔下来。

    “行行行,诸位大兄说话,兄弟敢不听么?人在屋檐下,那是不得不低头啊!”李长文被这群路护玩了,心里生气,没地儿发泄,只好抓了块石头往地下使劲一拍。

    “喂!你谋财害命啊?”他的石头被人架住,有人在黑暗里焦急地说。

    师父一怔,“噌”一声,一柄青灰色的利刃出了鞘。他自负耳力,能够在疾驰的骏马上听出后面的箭路,却没有注意几步之遥一直有个陌生人。

    “火把!”师父合身扑上,长刀直插那个声音的所在。

    “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啊!”那个人大喊。

    这句话让师父手下微微收了力量,长刀停顿,火把被扔了过来,照亮了地下一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

    “妈的,不是个兔儿相公吧……”持械围上来的路护中有人喃喃地说。

    把被包养的**叫做“兔儿相公”,是叫人看不起的一种人,身为男人,却要如女人一般伺候男人。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却带着赞叹的口气。被师父压住的那人风帽脱落,显然是个男子,可眉目如墨写,白皙如玉石,在这样的戈壁中见到这种俊美得生辉的男子,不叫“妖怪”就不错了。

    “不好这么侮辱人吧?”年轻人苦着脸,“兔儿相公?那是要脱光了伺候男人的……话说这位老兄,看你年纪一把了,看清我不是强盗了……还压我身上干什么?”

    师父脸上有点挂不住,起身抖了抖衣裳。年轻人确实不像什么危险的人物,随身连武器都没带,背后的行囊里插着一个个卷轴,看起来是个读书认字的人。

    “在下杨白,王都人,在附近迷路了,好不容易见到商队,总算得救了。能借地儿烤烤火么?”年轻人起身向着四周拱手。

第一百九十章

    “你一个人?”严师父上下打量他。

    “其实是有同伴的,不过同伴不义气,他们拾柴点火的时候,我去远处解了个手,回来人都不见了……”杨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

    “这个懒劲儿,倒是和李长文你一个德性啊。”路护中有人说,“是兄弟伙吧?”

    李长文眼珠子一转,转身握住杨白的手,“哥哥!”

    杨白眼珠子也一转,“弟弟!”

    路护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都是搭伴儿的,诸位大兄多照顾哈。”李长文点头哈腰。

    “行!出门在外,都要给个方便的。”严师父在远处说话,“随便坐吧。”

    行商们让出了一个缺给杨白坐,仍旧各自说话,并不太理睬他。也不必多说什么,来这种凶险地方发财的人,总有些秘密不好说。杨白就着火堆搓手,直到一名行商们从怀里摸出装茶梁的铁皮盒子,热腾腾地泡了一杯雾雨茶。

    茶香一起,杨白就抬起头来,“旌旗双剑啊!”

    随身带茶的行商惊喜。那茶确实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于阳春三月,梅雨之前,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嫩梁的茶头,炒制之后卷曲如珠,泡开后每一芽都是上顶一片旌旗,下面两柄小剑,于滚水中悬浮。

    “公子品一品?”行商把茶杯递了过去。他嗜茶,自觉是个风雅人物,怀揣好茶和这些只喝五个铜钿一包茶末的商人们同行,不能不有锦衣夜行般的失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识货人,他当然不愿放过。

    杨白也不客气,轻轻啜饮一口,让茶水在舌尖上滚了滚,微微点头,“嗯!好极了,茶是嫩茶,摘的手法也好,炒制更是第一流的。尤其这戈壁里的水,有建水白云浦的水品,绝配这茶。我当年喝过直供王室的雾雨茶,只有十八株茶树的‘翠如翡’,也就和这个差不多。”

    他说着把灰色的风袍褪了。下面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不染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

    “公子是做生意的么?居然也懂茶,当真是个风雅的人物。”好茶的行商大赞杨白的品味,顺便显得自己在这群商人里绰而不群,可以和这位世家公子对坐问茶。

    “也不是风雅,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困顿,无钱自养,曾在茶店里当过两三年茶博士。品茶对我来说是吃饭的本事,当然是要练精的。”杨白正色,“掌柜的要是想买新茶,没准儿我还能叫我先前的老板给您打个折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行商心里好一阵子失落。这个杨白怎么长着一张公子的脸,却没个公子的命呢?他也不好把那杯茶从杨白那里收回来,只好扭过脸去不理他了。

    “不过打折的事情还拜托杨兄弟帮我问问……”行商又扭回头来。

    “好说好说。”杨白一叠声地答应。

    严师父给火堆添了几根枯木,在杨白身边坐下,“兄弟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干什么营生?”

    “没什么固定的营生,什么赚钱干什么,最近是帮人画地图。”杨白拍了拍自己行囊里的卷轴。

    “地图?这方圆几百里,除了沙漠就是沙漠,这里的地图有什么可画的?”严师父瞥了他一眼,“兄弟可别诓我们呐。”

    杨白抓过行囊,他的行囊是细竹扎成的一个个格子,每格皆有一个卷轴。他抽了个卷轴出来铺开,桑白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缪化探头过来,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曲河么?在这里往东一百五十里的地方打了个折,我们叫它曲湾。”

    “正好,还没给这河起名字呢。”杨白拍掌,“曲河这个名字就不错。按照古籍记载,这条河本来是山涧汇集成的,之字行走穿过这片戈壁,一直向西没入王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杨白取出笔和墨盒,呵气在笔尖上,写下“曲河”三个字。

    “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就方便很多了。”缪化说,“这图卖多少钱一份?”

    “明码实价,只收您一千五百贯。”杨白满脸都是一个“我是个本分生意人”的表情。

    “一千五?你想钱想疯了吧你?”李长文瞪大了眼睛。一千五百贯是笔大钱。

    “一千五可是我画完地图卖出去的价格,人家倒手转卖,还不知道多少钱呢。”杨白把卷轴收了起来,“我只是赚点手艺钱。”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这位怎么称呼?看来是内行人呐,悬赏征人画这张地图已经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所以标价越来越高。”杨白说。

    “我姓燕,你跟他们一样叫我燕师父就行了。我不是什么内行人,不过整个宛州出这么大价钱征人画地图的,也只有写经堂一家。”燕师父挠了挠头皮,“我们这样的粗人没画地图的本事,干看着眼红。”

    “你们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戈壁的地图也值那么多钱?这里没什么出产,也没有人口,空着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没诸侯愿意来占,要这里的地图……难不成是哪位有钱的东家要在这里开荒?”李长文上下打量杨白,觉得这位士子全身上下都荡漾着一层贯的颜色。

    “这里申都不远啊,要买这份地图的人,估计是想要去开荒吧?”杨白眯起眼睛笑了。

    “两位聊着,我四周转转去,这年头戈壁里不安稳,有马贼的。”燕师父站起身来。

    看着燕师父和季骖两人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里,其他的人又都没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李长文用肩膀撞了撞杨白,悄悄伸出一只手来,勾勾手指,“嘿!”

    “什么意思?”杨白不解。

    “开什么玩笑?你懂的!”李长文双眼炯炯有神。

    “我……我以前是觉得自己蛮有学问,什么都懂点,可是你这眼

    神太暧昧了,我是真不懂……能解释下么?”

    “装傻!”李长文一瞪眼,“刚才不是我,哪那么容易就让你在这儿歇脚?大伙儿还不是看我的面子?这月黑风高的,周围又是马贼横行,你被撵出去肯定是死在路上了。怎么样,救命之恩,拿钱相报吧?”

    杨白挠挠头,“是说你叫我那声‘哥哥’?这‘哥哥’一声收费几何啊?”

    李长文装模作样地拿起脖子上的黄铜小算盘,劈里啪啦一打,“哪能论‘声’收?你看我这么算,我看你读书识字,长得又跟兔儿相公似的俊……”

    “不好这么说……”杨白插嘴。

    “我算你一年画一张地图能赚一千五百个贯,看你样子也就二十多岁,再画四十年不成问题。那你这辈子能赚六万贯。要不是我救你一命,这些钱全得泡汤,我大人大量,一百个贯里抽你一个,一共六百个贯的救命钱,怎么样?”

    “你是行脚商么?其实你就是马贼吧?这是所谓趁火打劫吧?”杨白傻了。

    “六百贯老重的,我看你身上也不会带着那么多。我看你行囊里那么多张地图……不如你送我一张?”李长文舔舔嘴唇,“反正你这样读书识字的人,转头就画一张新的。”

    “你当我画一张地图那么容易?一张全图要拆成很多小片,一张一张地画,这里面全部的地图凑起来才卖一千五百贯,还缺了最关键的一张。”

    “最关键的一张?”李长文一愣。

    “对,就缺月湾那一张。”

    “你也是要去月湾?”李长文脱口而出。

    “你说‘也’,那么你们也是去月湾?”杨白反问。

    “年轻人,月湾那个地方,最近去可不是好时候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商队的头儿严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后,嘴里叼着的烟锅里发出隐隐的红光。

    “有马贼?”杨白问。

    “不,是有官兵。”严师父意味深长地说。

    凄厉的啸声破空而来,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

    “马贼啊!打劫啊!”李长文看清了篝火里的东西,蹦起来就喊。

    一枚雕翎长箭插在篝火里,箭羽毕毕剥剥的燃烧着。

    那枚箭的时候贴着李长文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李长文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燕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了回来,此刻俯身扑过去,飞起一脚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

    燕师父的腿悬空静止。随着那声低喝,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射来,射断了他束靴的皮带。篝火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相比同伴,李长文的反应显得他更识时务,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停在俯拜下去大喊求饶之前。

    一片死寂中,杨白居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因为李长文正好面对他,两眼骨碌碌乱转。

    “笑!笑!不怕死你就笑!我是拜马贼大爷,可不是拜你!”李长文压低了声音。

    下风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照亮了那些身披铁甲的身影。那是一支相当整饬的队伍,散开为一道长弧,每个人都乘马,手中是森严的长武器,刃口流动着寒光。

    没有勉强反抗是对的,那些人显然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马蹄又裹了起来。路护里虽然有几个好手,但是直到对方逼近到弓箭射程之内都没能察觉。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被展开悬挂于长枪上。

    那队人带马缓缓逼近,足有百余骑。近看起来,这支队伍就显得潦倒了,铠甲武器都没有固定的制式,战衣也肮脏破旧。队伍里多半都是些瘦削的年轻人,脸颊下陷,四顾的目光里透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一尺有余。

    其人背后跟着的一匹黑马上,一个黑甲的年轻人手中握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想必就是他射出的。

    “是左军的爷们?”严师父迎上去,谄媚地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是战场上拼刀子的的爷们?”严师父迎上去,谄媚地笑。

    “左军。”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些不是马贼,而是一支有名的闲野散兵“左军”,那面蓝旗就是他们的标志。左军不归天子或诸侯管辖,是私聚的武装。文王在位时,外戎入侵,小股的外戎人在整个三河地方地面上流窜,防不胜防,地方上的大家族就招募武士保护村镇。天子和诸侯有意借助这些力量,就赏赐他们印信和旗帜,因此左军极盛的时候,三河地方地面上足有上百支左军。但是外戎人退出三河地方后,左军就越来越少了,仅存的几支也在干路护的活,保护商队收取佣金,偶尔协助诸侯清剿盗匪,拿点赏金,有些也暗地里做点马贼的勾当。

    战场上拼刀子的一直在这片戈壁上来往,严师父和他们有点交道。

    参加左军的都是些潦倒又不惜命的武士,在成国大城镇里,这种人跪下去给严师父擦鞋都不配,不过在这片靠胆气和力量吃饭的戈壁里,严师父也不得不低头。

    “哟,是李掌柜,我还担心是马贼呢。”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大大咧咧地接过严师父递上来的一张金票,严师父的见面礼是张五十贯的金票。

    “严师父李大掌柜不愧是做大买卖的人,一出手就看出来了!”李长文竖起大拇指跟杨白说,觉得自己能跟严师父一路,脸上有光。

    杨白却完全没在意严师父那边的事儿,隔着一片人头,那名持弓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身下马。

    “一个小年轻有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大人物。”李长文嘴里说着,却不由地跟着杨白看去。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杨白为什么看那个年轻武士。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在这支队伍里有点突兀。

    年轻人大约十**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鲮甲,胸甲上的徽记被磨掉了。很显然,那原本是一件诸侯军的制式铠甲,但是主人不希望有人通过徽记追寻自己原来的身份。稀稀拉拉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有点颓唐,脸色苍白,像是缺血。

    他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他的同伴们来来往往,添柴烧水,从马背上卸下行装,兼着大声咒骂这一路的难走。而年轻人只是凝视着火焰出神,似乎周围人的一切举动跟他毫无关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他在聚精会神地烤火,就像是这片戈壁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堆火。

    “李大掌柜这几年也抠门起来了,来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肯花点钱让我们护送一下?”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在那边篝火旁和严师父奉茶,燕师父陪坐着,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瞥了燕师父一眼,“我不是看不起路护兄弟们,只不过这戈壁滩上的贼不是小贼,是马贼,是群亡命之徒,路护兄弟们有本事归有本事,就怕人少也施展不开。”

    “中郎将说笑了,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出得起请您中郎将护送的钱啊。”严师父陪笑着。

    战场上拼刀子的的领军叫冉文,挂着个“中郎将”的官名。没什么人知道冉文的来历,不过在这群左军里,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物,在这荒野中幕天席地地喝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气派,而并置在身侧的一对长刀合在一个宽厚的刀鞘中,显然是件需要极强腕力的武器,刀柄的缠布上大片褐色的污迹,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溅上去留下了。

    “李大掌柜的买卖还能是小买卖?”冉文笑,“这趟做的是什么?”

    “老样子,贩点蛇毒,回去倒手给成国的药店,赚点辛苦钱。”

    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有特别的出产,九州最毒的蝰蛇就隐藏在石块下,夜间才出来活动。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别地吃不饱饭的流民就冒死来这里捕蛇。

    “辛苦钱也有三五倍的利润吧?”

    “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三五倍利润,可真不高哦,”严师父叹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年了。”

    杨白完全不理会那边坐而论道的大人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

    “把肉干片了烤起来!把酒给我烫好!”有人大喊,声音粗壮如野熊。

    那人的身材也如野熊,披挂着一身沉重的铜鳞甲,甲片震得哗哗作响。他在这支左军里似乎有点身份,来来回回地走动,吆喝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捡柴。李长文看见他的脸就想往杨白背后躲。一道旧伤痕截断鼻梁而过,让那名武士脸上的筋肉扭曲,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如食人的恶鬼。

    “小崽子。”武士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李长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口枯黄的牙,双手成爪,像是只恶虎要前扑似的,“吃了你!”

    “我的肉很柴不好吃!”李长文把脑袋一抱。

    武士在李长文脑袋上重重地一巴掌,“你吃过自己的肉么?就知道自己的肉柴?”

    杨白笑着拿胳膊肘捅捅李长文,“别怕,大爷逗你呢,我觉得我比你好吃些,大爷要吃也先吃我。”

    武士没有料到这个修长纤弱的年轻人居然毫无畏惧,上下打量杨白,良久,啐了一口,“兔儿相公!”

    “喂……话不好这么说啦。”杨白无奈地挠头。

    武士懒得再理这两个人,自己走到马旁,从马背上卸下半片风干的羊来,在火堆边坐下,拔了腰间的匕首片肉。

    “他妈的钝了,”武士削了几片,对着火光看了一眼刀刃,“那家伙的颈骨真他硬,把刀刃都崩了!”

    李长文听得直发冷,难怪他闻见那个武士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知这些人刚杀了些什么人。

    武士四下看看,看见篝火对面的年轻人放在脚边的一柄长匕首。那柄匕首的鞘和柄都缠着淡青色的鲨皮,濯银的刀镡上有一枚匠师的徽记,可以想见是柄少见的利刃。武士眼睛亮了,过去握住了柄就要拔出。

    一只脚忽然踩住了匕首的鞘,同时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士猛地抬头,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被生生地截断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他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刀柄上,巨大的力量让武士连续运力两次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

    双方僵持住了。

    “这是我的!把手拿开!”年轻人的声音异常低沉。

    武士犹豫了一会儿,凶狠的眼神慢慢回收。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那半片羊走了。

    武士们聚集在另外的几堆篝火旁开始片肉烧烤,没有一个人靠近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默默地坐着,继续烤火。

    “他受伤了。”杨白在李长文耳边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李长文很好奇。

    “他刚才和那个武士夺刀,用的是左军手,但是看他走路的姿势,右手才是惯用手,他的右臂一直夹紧不动,一定是受了伤。”

    “少来!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惯用哪只手?”李长文不信。

    “看女人走路的姿势我还能看出她生没生过孩子呢。”杨白说。

    年轻人握住长匕首的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于掌中,匕首在火光中泛着冷冷的清寒,仿佛凝结着一层露水。

    “居然是‘精钢’的铸器!在大城里这样的名刃也找不着几柄,可不像是这群据山之寇能有的。”杨白赞叹。

    “大兄,你看起来那么博学多才你累不累啊?”李长文哼哼。

    “以前在当铺里打过零工,老板看我聪明好学教了我几手,鉴别武器玉器我都是一把好手。”杨白说。

    年轻人缓缓揭开了右侧胸甲,下面布衣果然被鲜血渗透了。他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寸许长伤口,似乎是什么锐器直刺留下的,漆黑的不知有多深。

    “居然给你猜对了!”李长文说。

    “我还知道那个伤口里有一枚箭镞。”杨白说。

    “才怪!那里要是中一箭,岂不把肺都给射破了?”

    年轻人把长匕首在火焰上燎烤,对着火焰,李长文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深井。

    年轻人忽然抽回长匕首压在自己的伤口上,稍微一顿,直割了进去!

    李长文吓得只抽凉气儿,见过对人狠的,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胸口这种要命的地方受伤,还拿匕首往里插?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年轻人割得极慢极稳。鲜血很快就将他缠腰布浸透了,他扒开血淋淋的裂隙,以另一只手的指尖探进去,猛地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看也不看,抛进篝火中。那东西砸在木头上,一声闷闷的低响。

    一枚泛着铜绿色的箭镞,两侧带着蛇牙般的倒钩。

    “够狠,真是亡命之徒!”杨白低声说。

    “小声点!那是左军的大爷,怎么会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命了?”李长文恨不得把杨白那张总是不合时宜瞎喷的嘴堵起来。

    “亡命之徒怎么了?亡命之徒在我这里可是激赏的词。”杨白漫不经心地。

    也不知听到没听到,总之年轻人完全没在意这两个人在他背后不远处嘀嘀咕咕。他用力挤压伤口,把发黑的残血挤出来之后,整张脸惨无人色,而后咬开一罐酒的塞子,把烈酒倾倒在伤口上。

    李长文浑身一哆嗦,舌头吐得老长,“这可得多疼啊?”

    李长文小时候手指割破道口子,老爹拿棉花沾点米酒给他擦擦,结果李长文痛得倒抽冷气,攥着手指在屋里蹦了有半柱香的功夫。

    年轻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面孔抽搐,但他强行压住了。酒液顺着他的伤口流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可武士们没有一个过来看看他,各自忙各自的事,偶尔递来的也是冷眼。

    年轻人再次把匕首伸入了篝火,长时间地灼烧。

    “没用的,”杨白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你取出来的那枚箭镞上有铜锈,伤口处理不好就会导致败血。现在正是春天,一出现败血的症状就没救了。”

    年轻人扭头往杨白和李长文这边看了一眼,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样的痛苦下,他那双黑眼睛还是静得生寒。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把头转了回去。

    “我知道,所以我得处理伤口。我还不想死在这里。”他低声说着,继续灼烧匕首。

    “要活固然不容易,要死也没那么简单。”杨白站了起来。

    “借过。”他拍了拍挡了他路的武士。

    那武士刚要发怒,却诧异地看见是个白衣胜雪、贵胄士子般的人物,愣了一下的工夫,杨白已经如一片飘过林间的落梁那样,闪过所有武士,站在了篝火旁,和年轻人相对。

    杨白蹲下去查看年轻人的伤势,年轻人也停下手,任他观看,两人第一次相遇,却有种奇怪的默契。

    “伤势不重,只怕败血。不用药的话,伤口一定得处理好。”杨白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看那枚箭镞,是老手才会用的,不过你运气好,伤口居然不深。”

    “他的箭劲很强,但我把他的箭抓住了。”年轻人摊开手掌,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皮肤全部被磨烂了,可见那一箭的凶狠。

    “嚯!确实是很强的箭劲,这样的人你也敢接他的箭?”

    “听说这片地里没人敢跟他对射,我试了试,但是他的箭比我快。”年轻人淡淡地说。

    李长文溜边儿凑过来看热闹,听说居然有人的箭术比这位还高,不禁吐了吐舌头。

    “不死就算赚了,再深一寸,肺就给射破了。”杨白起身冲那些武士喊,“诸位大爷,谁随身带着药?”

    武士们冷冷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都把头扭开了。

    倒是车越闻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年轻人的伤口,皱眉,“居然伤得这么重!”

    “铜毒会引发败血,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否则几天之内就会溃烂,”杨白说,“有些干艾草和麝香就好。”

    “谁带着干艾草和麝香?”车越大声说,“拿出来!”

    “这些药我们经商的倒是都会带着点儿。”严师父亲自捧了药盒过来。

    杨白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调了点麝香,洒在一张长铁片上稍稍加热,长匕首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车越站在一旁看着,这队武士里,只有他对这个年轻人还算关心。他冲着严师父微微点头,谁都看得出杨白手法精熟,一举一动有如老手在急火中炒制茶梁,丝毫不拖泥带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上夫士帮个忙,帮我按住他的肩膀。”杨白说。

    “这活儿怎么能烦劳上夫士来?”严师父说,“我来搭把手。”

    “没有足够的力气可干不了这活儿。”杨白微笑。

    “我晓得了。”上夫士双手骨骼轻微地爆响,按住了年轻人的两肩。

    “很痛的,虽然加了麝香镇痛,不过肯定镇不住,”杨白看了年轻人一眼,“你准备好了?”

    “镇不住你说个屁啊!”李长文嘟哝。

    年轻人点头,“准备好了。”

    杨白动了,快得不可思议。他从火中抽出匕首,把灼热的刀背紧贴在武士的伤口上,瞬间伤口边的血就被蒸发,随着刺鼻的焦味,皮肉都翻卷起来。李长文猛地捂住嘴,否则他非得惊叫出声不可。他没料到这个贵胄士子般的杨白下手会那么狠,跟杨白的手法比起来,年轻人割开伤口拔出箭镞的一番狠劲不过是女人绣花般轻柔。

    偿付也吃了一惊,不过看杨白脸色郑重,他还是用力压住了年轻人的双肩。

    巨痛令年轻人额边的青筋跳起,一瞬间,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但是他竟然没有喊出声,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杨白,眼眶似乎都要裂开。杨白把刀背压在伤口上慢慢滑动,身体前倾,和年轻人面对面,相隔不过半尺。在场的人中只有李长文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两人的神情。

    那一瞬间极尽峥嵘。

    杨白微笑着,年轻人紧咬牙关,火光落在他们的瞳孔里仿佛点点星辰,两人目光如刀锋在半空中交击。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像是于镜中看自己的影子。

    “站起身!吸气!”杨白断喝,一掌震击年轻人的额头。

    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从那个年轻人败絮般虚弱的身体中生了出来,他居然挣脱了偿付的束缚,猛地站直了,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胸肌拉开,刚刚被烫过的伤口中鲜血涌出。杨白抓住年轻人的肩膀,把调制好的艾草和麝香粉末一把拍在伤口上,仰头喝下一口烈酒,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枝条。酒从他的嘴里喷出,过火烧成了一朵火云。

    火在年轻人的伤口上灼烧而过,刚刚涌出的鲜血混合着药粉,立刻成了血痂。

    剧烈的疼痛令年轻人忍不住对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喊。

    “哈哈!手艺多年不用,还没生呐!”杨白仰头一笑,把一帖熨好的狗皮膏药拍在年轻人伤口上,随手在他的肩头一推。

    年轻人直挺挺地倒在偿付双手里,全身脱力,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偿付急忙伸手去探年轻人的脉搏,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想不到您是位大夫。”偿付冲杨白微微点头,“这样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了。”

    “不算什么,手艺活儿,”杨白搓搓手,“年轻时候衣食无着,只能打工自养,也曾跟一位宛州名医当跟班,这种程度的出诊,一月总有个七八回。说起来好久没吃这碗饭了。”

    “这诊费不知道算多少钱合适?”

    “人在路上,相逢就是朋友,朋友间都要帮把手的。亏得手艺还在,才没把你这位兄弟治死,哪里还敢收什么诊费?”杨白摆手。

    “你你你你……你没把握你就敢下这样的重手?”李长文从眼似铜铃下巴脱臼的神色中恢复过来,对着满脸轻松的杨白指指点点。

    “当大夫就要雷霆手段,否则耽误了诊期不麻烦了?犹犹豫豫的人吃不了我们这碗饭啊。”杨白振振有词。

    “什么当大夫的?你刚才根本就是个杀猪的!你手轻几分会死啊?”

    “反正疼又不是疼在我身上,我手轻什么?”杨白耸耸肩。

    “这艾草加麝香加火烧的办法是不是就能克制各种败血之症?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免不了受伤,又缺医少药,”偿付起身拱了拱手,“要是学了这个法子,能救不少兄弟的命啊。”

    “可以,”杨白点头,“不过首先要有他这样的身体,其次要有我这样的手法。这个办法其实没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战场上因为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计其数。很多人不是不知道疗法,是不敢受这份痛楚,挨着挨着就败血而死。”

    “因为不敢受苦反而死了?”偿付点头,“先生这句话可有几分深意啊。”

    杨白低头看了看慢慢睁开眼睛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能不能张嘴给我看看?”

    年轻人张开嘴,杨白往里面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舌头还在……抱歉得很,刚才忘了给你衔上东西,很多人都会在挣扎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杨白不顾目瞪口呆的偿付、严师父和李长文三人,蹲下身,在年轻人肩上拍了拍,竖起大拇指,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一定能忍住。”

    夜深了,年轻人静静地躺在篝火边,左军们搭起军帐睡了,商人们也都在大车里歇息了,严师父邀了偿付喝酒,燕师父作陪,一群人喝得投契,把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忘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阮琴声轻快,居然是燕师父奏琴,严师父和偿付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唱和。

    年轻人听着残灰余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默默地看着夜空,夜空里漆黑得没有一颗行星,谁也不知道从那片无垠的黑暗里,他能有什么看的。

    脚步声由远而近,一袭白衣的杨白走到年轻人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也回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杨白把手中的一个大铜壶放在年轻人脑袋旁,“他们剩了点热水,爬得动就喝点儿,在这种戈壁滩上,多喝水总没错。”

    “谢谢。”年轻人望着天空,轻声说。

    “用不着谢我,就算不给你治伤,以你这种亡命之徒,估计也能找到办法自己活下去吧?”杨白耸耸肩,说了句难解的话,“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

    他转身申去。

    “我叫姬烈。”年轻人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叫杨白。”杨白并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说着走远了。

    李长文从帐篷里探出脑袋来时,四周微微发亮,龙旗军全军已经束甲上马,准备开拔。

    虽然不是正规军队,不过看军容和军纪,在革牵的指挥下,他们的战斗力大概不比正规的军队差。

    令人吃惊的是昨夜那名受伤的年轻武士,一夜过去,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大半,披挂铁甲,骑着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一支乌金色的长枪。别人忙着整队时,他勒着低嘶的战马眺望着远处。荒原上笼着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远处隐没在一片白色中。

    武士看着西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杨白一袭白衣绰立风中……正在洗牙,这是贵族才有的习惯,早起用一捻细盐把牙齿擦干净。

    旗一招,有人吹响了铜号,左军的士卒们策马从杨季白身边经过,向着东方开拔,杨季白含了一大口水,响亮地漱口,把盐水吐在沙砾上。他双手负在身后,手指勾着那个用来盛水的带把儿铜杯,眺望着这支军队远去的背影。

    那些男人的背影被白雾掩盖了,李长文溜达到杨白身边,“好歹走了,这些亡命之徒,路上可别再叫我们遇见了。”

    “我猜你们会再相遇的,而且你会遇见越来越多的这种军队,”杨白漫不经心地说,“赌不赌?”

    李长文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前方一人一马的身影刺破白雾,风一般而来。

    “杨白。”姬烈停马在两人面前,“你是去月湾么?”

    “是啊,烈兄,我是个画地图的,这片地区只剩月湾那块的地势我还没画成,若是不画就拿不到那一大笔佣金。”杨白说,“不然谁走这险道啊?”

    “有两句提醒,月湾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也别跟这支商队走了。”姬烈说完,不做任何解释,调转马头申去。

    听着他的马蹄声越去越远,李长文忽然觉得早上的风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他一扭头,杨白已经把全部的行囊背在背上了。他的行囊是竹子扎成的框子,里面格成一格一格,插满了卷轴,上面则伸出两根细竹,中间扎着一张白麻布,竹筐背起来的时候,白麻布正好在头顶遮阳,一角还吊着一盏烧牛油的小灯,大概是晚上用来看书的。

    “就这么别过咯,我要从这里往西南,看看那里的一处水泉有没有干涸,兄弟你自己路上当心。”杨白说。

    “你一个人?”李长文瞪大了眼睛。

    “我在这里是个外人,商队来这里冒险是做生意,总有点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不然大家不都来趟这条发财路了?”杨白在李长文肩膀上拍拍,“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这里的雨季就要来了,未来的几天里不会缺水,没事的。”

    “杨大兄,你可要想好了……我听说走独自走这条路的,十个里面死九个。”李长文有点不忍心,多嘴了一句,“大不了我去跟大掌柜求求情,你也不是做生意的,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放心,这次不收你钱。”

    “不用,我一个画地图的,还能不认路么?”杨白蛮不在乎地说,打量李长文的脸色,忽然瞪大眼睛,“诶?我看你印堂发黑……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他拿着李长文的手掌沉吟了许久,“嗯,掌心干涩,有如龟壳皲裂的细纹,与命理主脉相通,此‘龟虽寿,终成沙’之相,可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兆头!”

    李长文一惊,“喂!你算得准不准啊?可不要胡扯!我出门前额头亮得夜里不用点灯都能看书,这是要发大财的兆头,怎么会印堂发黑?”

    “额头和印堂不是一回事,”杨白在他两眉之间点了一点,“印堂是这里。”

    “那……那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么?”李长文看他一本正经,紧张起来,哭丧着脸,“好歹看在昨晚我求大家收留你的份上,顶多我不要你欠我的那张画儿……啊不,那张地图就是了。”

    “谁欠你地图……不要自说自话好吧?禳解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你不要往东边去就好了,你这命大利西方,在这里调头就是了。”杨白说。

    “可月湾在东边,我要去月湾……”李长文说,“换个别的办法禳解一下?”

    杨白想了想,点了点头,扭头就跑。

    “喂!喂!你跑什么?我又不是老虎,我还一口吃了你啊?”李长文傻了一会儿,对着杨白的背影大喊。

    “总之我不跟你走一路就可以驱邪避灾了。”杨白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跑进了白雾里。

    “喂!喂!”李长文沉默了片刻,接着喊。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一路走的了!”杨白的声音渐渐远去。

    “杨大兄,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你去的不是西南……你在往北跑……”李长文低声说。

    他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周围隐隐绰绰的是行商们收拾着各自的行囊,商队也即将开拔。李长文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孤独,其实内心里他是很希望杨白,甚至姬烈和他们一起走的。那两个家伙一个长得和兔儿相公似的、行为扯淡得很,另一个始终冷着一张脸看向无人处、好似世人都欠他了钱似的……不过不知为什么,李长文觉得跟他们有点亲近。

    也许是因为陌路相逢吧?其实在这支商队里,他李长文何尝不是个外人?

    “那个杨士子总算走了么?”燕师父和严师父并马而立,远远地看着李长文的背影。

    “你不想他和我们一路?”严师父问。

    “我不喜欢和奇怪的人一路走。这么个世家士子一样的人来趟这片戈壁滩,是不是有点怪?”燕师父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怎么?”严师父挑了挑白眉。

    “他画的地图,不是一般的地图,他的地图上不但包括了道路山川河流,还包括了河道的深浅、山峰的高度、甚至四季的风向,都用特殊的标记标明了。”燕师父幽幽地说,“这里虽然是片戈壁,可是距申王都并不远,拿到他那份地图的人……”

    严师父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那是份行军地图,谁拿到,就能带着大队人马穿越戈壁去王都。”

    “掌柜的,我有句话说,”燕师父沉吟了片刻,“我们俩都是一把年纪了,也该收手了。这些年来,这条道上的钱掌柜的你赚得已经不少了,我们出来跑的人,不知道哪一次就把命跑没了,所以更要惜福。这一趟跑完,我想撤了,我在青石城外买了片小山,想种片果林做营生,我那个儿子聪明,我想他长大了混个一官半职,别被我拖累了。”

    “我知道了,没问题,”严师父低声说,“其实……去年那一遭后,我已经想洗手了。但这一次我不能不来。”

    “怎么?”燕师父一愣。

    “今年是多少年?”严师父那双总是眼帘低垂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厉的光。

    “德兴十年。”燕师父说。德兴是当今天子的年号。

    “我我我我我……”李长文又说。

    “闭嘴!”燕师父低喝。

    曲终,琴弓一拉到底,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长音,拉琴的人起身,把琴和弓都放在了砾岩上,一步步向着车队走来。

    他被火光照亮了。一身整齐的墨绿色绣金长衣,手工精湛,从上到下裹满全身,一双褐色的牛皮靴子,是戈壁上“沙民”常穿的衣服,可他根本不像这戈壁里的人,“清秀”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他简直说得上“英俊”。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陷的双眼,两道黑浓的眉,一道淡淡的刀疤添了他的英武。他的长发黑白相间,用墨绿色的头巾裹起来,缀着金色流苏的末端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只有一只眼睛露出,微微眯起,眼角带着一缕让女人为之痴醉让男人为之胆寒的邪气。

    他的背后,是一张乌沉沉的铁弓,雕刻出来的黑色长龙围绕着弓身,整张弓带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那个年轻人距申李长文他们还有大概十丈,站住了,抽出弓插进沙砾中,一言不发。

    “这这……这就是马贼?”李长文愣了一下,“开玩笑的吧?有这么俊的马贼?一个人来劫我们几十号人?”

    没人说话,雨哗哗地下。

    “我就是马则!马则在此!”年轻人忽然出声。

    李长文呆住了,“你说什么?”

    “马则在此!”年轻人断喝。

    久久的沉默。

    “我官话说得不好,可马则说话好听又有森么用?”年轻人勃然大怒,“我萧子陵立森天地间!僧就是个马则!”

    一声再也憋不住的笑如同穿空飞去的鸟儿,划破了漫天的雨声。

    李长文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软了腰,双手撑在沙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那一曲长琴,那一张劲弓,那头黑白间杂的长发……好杀气好霸气好俊酷逼人的一个男人,一亮相就镇住了全场。可是这个名叫萧子陵的马贼一张口,什么杀气什么霸气立刻烟消云散。

    “长文兄弟,要笑还早了点,这马则……可不好对付。”燕师父轻声说。

    话音未落,弦声一震。燕师父飞起一脚把李长文踢翻。那一瞬间,一支箭贴着李长文的头皮擦过,几乎洞穿他的头颅。

    燕师父同时拔刀,一刀把那支羽箭截作两段,俯身抄起崩飞的半截断箭,铜制的箭簇,两侧是蛇牙般的倒钩,箭簇泛着凄冷的铜绿色。

    李长文愣了片刻,鬼叫起来。

    “嚎什么?能活不错了!叫你不该笑的时候傻笑!”燕师父把他苍青色的刀横在胸前,一手捻着刀尖,仿佛平端着一碗水,褐黄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见过你这种箭,你是不是昨天才射伤过一个人?”

    “蜡人不兹道天高地厚,我紫四教废他做人的道理。”萧子陵手捻弓弦,冷冷地一笑。他刚才瞬间发箭,只有燕师父一个人看清了他的动作。

    “翎鹰。”燕师父低声说,“听过这个名字,看起来真是惹了惹不得的人呐。”

    “兹道就好。”萧子陵说,“我也兹道燕老撕的大名。”

    “都是朋友们给我面子,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翎鹰的兄弟们是来发财的,不如把阵仗亮出来给我们看看,要是打得过,我们就打,要是打不过,我们好打商量,看看留下几成的货能买条路。”燕师父语气很淡,却带着一股寒气,像是只对着夕阳啼叫的老鸹似的,让人不敢轻视。

    “好,痛快!”萧子陵击掌。

    车队四周,那些被暴雨侵蚀的沙地忽然裂开一个个口子,漆黑的影子跳了出来,蹲伏在地上,倒持着寒光闪烁的弯刀,围绕车队缓缓地移动,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行商们惊得战栗起来,背靠着大车不敢出声。没有人比马贼更熟悉戈壁,这个埋伏圈可以说精巧绝伦,一旦发动就是敌我混杂,连个正面迎敌的机会都没有。若是真地动起手,就算燕师父手下那些个路护本事再强,也免不了死伤。

    “我有十个路护兄弟,四十个行商的兄弟不怎么能打,你有三十个马贼兄弟,你们胜算大。”燕师父点了点头。

    “不愧四燕老撕,一眼就算粗了素字。”萧子陵竖起大拇指,“看来不用动武了?”

    “动武不合算啊,这条谷叫滚沙峪,旁边沙山不稳,每年都滑个几次,我们掌柜那么有钱的人,不必为了点钱埋在这里吧?”燕师父淡淡地说,“兄弟你要几成买路钱?”

    “八层!货物的八层!”萧子陵把手里长弓插进土里,这样他可以凑出八个手指来比数字,他也清楚自己说话不利索,这侃价可容不得半点模糊,一定要比划清楚。

    “八……八成?”李长文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虽然怀疑自己吓得胆都破了,胆汁儿正在肚里横流,不过出于一个行脚商的吝啬,还是不由得出声抗议,“你这是侃价还是抢钱啊?”

    萧子陵一愣,“里以为我们四森么?我们就四抢钱,我们是马则!”

    “可以还价么?”燕师父问。

    “还一点可以。”萧子陵犹豫了一下。

    “我还的价也是八成。”燕师父说。

    萧子陵皱起眉,茫然不解地看着附近的同伴,同伴们面面相觑。

    “我是说,我带十成走,”燕师父一字一顿,“留个屁给你!”

    萧子陵这次听懂了,脸色一变,自沙中拔起自己的长弓,缓缓自背后取箭,右手指间一次夹了三支铜牙长箭,如同鹰翼在身侧张开。

    “里有总!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雄鹰欲飞的姿势里带着巨大的威压,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好玩了。

    “我还没有亮筹码,别急。”燕师父说着,也击掌。

    掌声中,站在大车旁始终沉默的行商中,有些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拉开了蒙脸布,扯去了铁衣上的油布,从腰间拔刀。

    整整齐齐二十柄利刃围护在车队两侧,而本该全神贯注的路护们忽然懒散下来,抱着双手冷眼旁观。

    燕师父抖开了第一辆大车上的油布,下面一面苍蓝色旗帜,旗上是一条倒悬的龙。

    马贼们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可以想见他们见到左时心里雷亟般的震动。

    一个还戴着斗笠的行商缓步走到车队的最前方,嘴里叼着刚刚填好的烟杆,对严师父笑笑说,“大掌柜,借个火儿。”

    严师父和那人微微低头接火,斗笠下,菸草闪亮的光照亮了那个中年男人笑意淡淡的脸。

    左军都护,车越。

    “拉牲口的兄弟们先走,别让牲口乱叫乱踏,这里是‘鬼咬舌’,滑沙了可不好收拾。”燕师父冲着行商们挥挥手。

    萧子陵张弓搭箭,长箭直指当先的马夫。

    车越什么都不说,摘下斗笠扣在车夫头顶,活动双肩,忽然间双臂一振,两道青色的长光从他腰间射出。

    他双刀在手,看着萧子陵,“翎鹰的兄弟,借过一下,我们的事儿了结了,再去追也来得及。这里人太多了打不开,这条道上,谁不知道翎鹰的兄弟们是义贼,没必要杀人的时候不见血为好,血光不吉啊。”

    萧子陵犹豫了片刻,微微挥手,马贼群裂开了一个缺口。

    “掌柜的你也跟车往前走,我和季骖留下招呼客人。”燕师父压低了声音,“尽快出滚沙峪,就放马快跑,这里的胜负还难说,别让人追上。”

    “燕你自己可小心了。”严师父上马走了几步又回头。

    “说好陪你走完这一趟再洗手的嘛,才走了一半呢。”燕师父拿衣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听燕师父的!前进!小心别惊了牲口!滑沙了大家都死!”严师父扬鞭下令。

    “大掌柜的大掌柜的,也给我匹马骑骑。”李长文反应过来,屁滚尿流地跟在严师父马后。

    “哪有多余的马啊。”严师父叹了口气,拉了李长文一把,让他上来和自己共骑。

    车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萧子陵铁青的脸,车队从他身旁擦过缓缓前进,蛟龙般的闪电割裂天空,萧子陵咬着牙,一口白亮的牙齿闪光。

    “册越!里一路丧和我们翎鹰没完没了,打了一次又一次,死不瞑目,曾觉得我们‘翎鹰’怕了里们‘左军’么?”萧子陵看着车越的目光像是刀子,恨不得从那张含笑的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死不瞑目’不是这个意思……”车越摊摊手,“萧兄弟,你的兄弟要吃饭,我的兄弟也要吃饭。我早知道你盯上了龙大掌柜的车队,那晚我们和龙大掌柜一起扎营,我就悄悄跟龙大掌柜说了这件事。你的人看见天明的时候我们分道而行,放心了,却没有想到我留了二十个兄弟扮作商人混在商队里等你吧?龙大掌柜的商队,现在是我左军保护,做完这笔生意,我们又能有些钱添置点马匹了。”

    “你册越连路富的钱也钻么?”萧子陵冷笑,“那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哦,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龙大掌柜,可以留步么?”车越说。

    “哦哦。”严师父拉住了马回头。

    “您这趟活儿棘手,我的兄弟怕要损伤,这价钱……不知道五成可不可以?”车越笑吟吟地。

    燕师父的脸色僵住了,开始他们已经跟车越说好了这一路保镖的价格,虽然也是价格不菲,但是绝不至于货物的五成这么多。临战,车越一举把价格涨了十倍!他犹疑地看向严师父。

    “你你你……你这却不是抢钱,你这是讹诈。”李长文小声说。

    “如果这群马贼没有真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涨价,”车越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左军,人本就不多,都是患难里跟着我的好兄弟。要拿他们的命去赚钱,不卖出点价格,我心里说不过去。钱少了,还不够我们买酒来祭奠他们的呢。”车越扭头看着他的兄弟们,摇了摇头。

    “掌柜的……跟他讲讲价。”李长文那行脚商的小气毛病又发作了。

    严师父竖起手让他安静,“车都护这个人我懂的,他不是乱开价的人,不过五成,确实我连回本都难,四成,四成可以么?”

    “掌柜的你这讲价的口气就诚恳万分!”李长文竖起大拇指。

    “三层!”萧子陵断喝。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看不得册越那个奸桑!里不用护他左军四层,里打开货物,我紫抢里三层!大家都便宜!”萧子陵脸上青筋直跳,“册越里也别假惺惺用兄弟当借口!”

    “这也可以?”李长文听得目瞪口呆,“好马则,你看起来却不像我想的那么傻……”

    车越没有料到这意外的一击,一时间愣在那里,张口结舌,许久,他叹了口气,“那我要是降价到两成呢?”

    “一……一层半!”

    “一层……不,一成。”车越哭笑不得。

    “半层!”萧子陵怒喝。

    “再降就都没得分了,”车越仰天叹息,双刀一振,“还是马贼做马贼的事,护军做护军的事,打了吧!”

    电光再次裂空而降,车越豹子一般扑出,凌空斩断萧子陵扑面射来的牙箭,双刀带着尖利的啸声。

    马贼和左军都放声咆哮。

    恶战开始。

    天都发怒了似的,闪电一道道跟在车队后面往下劈,驮马们一改往日的惫怠,拉着大车一路小跑。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了,李长文这才从把脑袋探了出来。他一路上坐在严师父的马后,生怕后面来一支冷箭,所以一直乌龟似的把脑袋缩在衣领里,心想若是冷箭射身上,还有那件塞满老棉絮的夹衣可以挡上一挡,要是射头,那头算不得浓密的头发可就挡不住了。

    “掌柜的,快啊快啊!”他一叠声地催严师父,“马贼追上来了!”

    “快不得,”严师父语气平静,“马贼挑这里动手有理由的,大家都怕动静太大引发滑沙,不敢马上厮杀,否则我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掌柜的你看着一点都不怕的样子。”李长文一愣。

    “怕,怎么不怕?但是怕就能成事了么?”严师父幽幽地说,“这领头的人,因为自己心里怕就轻举妄动,那是害了兄弟们。”

    “可要被木棍戳屁股的,谁不怕?”李长文直哆嗦。

    “什么木棍戳屁股?”严师父没理解,他哪里明白此刻李长文满脑子都是被马贼戳穿晾干的尸体在隔壁摊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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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蹉跎兮自逍遥介绍:
大周八百年,风雨飘摇,前有申氏专政,后有晋国欺主,礼崩乐坏。彼时英雄备起,仁义忠孝,或是奸枭狡佞,皆在此乱世之中(架空历史)。世蹉跎兮自逍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世蹉跎兮自逍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世蹉跎兮自逍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