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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我乃路易十四txt下载     我乃路易十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五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下)

    “路易十四能给他儿子的,我为什么不能给!?”

    利奥波德一世这样说道,让环绕在他床边的人,包括风尘仆仆的小欧根都吃了一惊。

    让我们将时间拨转到十几天前,那时候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来到了巴黎,除了有意与法国谈和之外,为了他的继承人小腓力与奥地利,他有意将小欧根.萨伏伊接回维也纳,在法律层面上他会承认这个孩子,而后依照传统,这个年长了将来的奥地利大公十来岁的异母兄弟会成为摄政王,就如西班牙的唐璜公爵与卡洛斯二世。

    也因为这个原因——不是一两笔不错的收益,两三座宅邸或是森林,又或是一片荒野与田地——这不但关系到小欧根本人,也关系到他的子孙后代,所以这个决定,就算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也不能代他做,不仅不能代他做,还要敦促他接受奥地利人的请求,前往维也纳,送别他的生身之父。

    王后特蕾莎在小欧根启程后,不由得对路易抱怨说,她还以为小欧根会迟疑,会拒绝,还斟酌了许多词语预备来说服他,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几个晚上就答应了。路易就告诉他说,正是因为小欧根对他们,对凡尔赛,对法国有着深厚的情感,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人心善变,就连小欧根自己也不确定会不会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遭到挫折或是冷落,如果他这时坚决不去维也纳,到时候谁也不敢说,他就不会悔恨起现在的决定,毕竟人们都说,没有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一旦他升起了比较的念头,其结果绝对不会有利与他或是法兰西。

    倒不如让他去维也纳亲自看看,了解一番,权衡利弊后才做出决定,到时候,无论是选择继续留在法兰西,还是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诱惑,他都不会有什么遗憾懊恼的地方。

    于是,虽然路易十四还要与大臣、将领与议员们商榷应当如何进行谈判——利奥波德一世的虚弱在使者带来的条约中展露无疑,但对于这个敌人,难道还要心慈手软不成?所以真正的谈判与签约可能要拖延到几周之后,不过小欧根却可以与法国的使臣队伍一起,先行动身往维也纳去。

    他们要穿过意大利北部——也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场,然后是大半个奥地利,才能抵达最东端的维也纳,让小欧根来说,他仿佛经过了一首波澜起伏的乐曲,先是法兰西洛林、阿尔萨斯地区的富饶与兴盛,而后是米兰地区的荒凉与贫瘠——战争带来的贫瘠是很可怕的,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没有,人、牲畜、村庄或是城镇,甚至是林地与溪流,到处都是一片片黄黑色的焦土,鼓着水泡的沼泽,还有时隐时现的臭味与白骨;但等他们进了阿尔卑斯山的山口,从这里沿着德劳河往东走的时候,葱茏的颜色又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村庄里也有了灯光,城镇的钟声传出很远,他们在重新修缮的水泥路边见到了同样由粗糙的水泥砖与木头造起来的旅店,里面有吃有喝,还有给马匹的饲料;等到了如格拉茨这样古老的大城,还能看见成排的煤气灯,城外还有轰鸣的锅炉厂,这些都让小欧根感到熟悉。

    法国的使团在距离维也纳不远的巴登与小欧根分开,免得维也纳人对小欧根的第一印象就是他来自于法国,来自于敌人的国家,至于小欧根将来要如何抉择,他们并不怎么担忧——哪怕小欧根确定要留在维也纳呢。

    利奥波德一世如此迫切,是因为囊中空空,他的麾下不是没有得力的大臣与将领,但与年轻有为的小欧根相比,他们年纪大了,也不具备后者这样出众的军事天赋,只能算作守成之人罢了。相对的,路易十四却没这种烦恼,他上有年长可靠的蒂雷纳子爵与旺多姆公爵,中有沃邦、绍姆贝格与卢瓦斯,下有如小欧根、维拉尔与约瑟夫,让.巴尔,拉法耶特侯爵这样的年轻人……他曾经羡慕过英国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如今仿佛是上天有意弥补,可用可信的人手多如繁星。

    使团中也有人说,如果他是小欧根,也许会选择留在维也纳,奥地利与哈布斯堡如今可谓内忧外患,比起已经稳固到不可动摇的法兰西,他若是成了摄政王,更能放手施为,锐意进取。但也有人说,就算他得赐权柄,也要受到如选侯、王太后、重臣以及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诸多掣肘,何况看卡洛斯二世与唐璜公爵就知道了,摄政王必然会成为国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势弱,其结果不是断头台就是绞刑架,最好也不过是终身囚禁,实在是没什么好值得去争取的。

    他们说的也不算错,无论是决定留在维也纳,还是回到法兰西,孔蒂亲王在心中想道,小欧根与国王陛下(路易十四)也定然有这样的想法。

    只是就算是小欧根,也没想到利奥波德一世竟然如此慷慨,愿意给出一顶匈牙利的王冠。

    人们常说奥地利是横亘在欧罗巴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异教徒之间的一堵城墙,也因为这个原因,维也纳一旦受到奥斯曼人的侵袭,教会对欧罗巴的天主教国王发出呼召,国王们就该起兵襄助,但我们也要说,奥地利并不是最接近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势力范围的,最惨烈的战场在奥地利的外围——匈牙利。

    匈牙利原本也是古罗马帝国的一部分,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大批的日耳曼人与斯拉夫人迁徙至此,在六世纪到九世纪的时候,被突厥驱逐往西的阿瓦尔人(柔然人)也来到了这里,并成为了这片领地的新主人,以此为起点征掠四周,带来无数灾难——这批可怖的敌人最终终结在信仰上,他们皈依天主教,然后成了天主教对抗奥斯曼人的一枚棋子。

    后来阿瓦尔人的首领被推举为匈牙利国王,他的后代又因战败被迫娶了波希米亚国王的女儿,并因此在无嗣离世之后被波西米亚国王吞并了匈牙利,不过这位国王也未得善终,他与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做了交易,如果他绝嗣,那么皇帝就有资格继承匈牙利的王位。

    哈布斯堡就这样通过交易与威胁得到了匈牙利,可惜的好景不长,乘着新旧交替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人乘机攻打匈牙利,导致匈牙利三分,中部与南部属于奥斯曼人,东部属于特兰西瓦尼亚,西部与北部属于奥地利所有。

    利奥波德一世的做法几乎与曾经的阿方索五世一致,将一个不那么稳定与完全的领地交给自己的私生子,也与路易十四有点想象,这样,私生子在正统上的缺憾就能被个人的勇武与睿智弥补,“我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做了约定,只要你愿意,他愿意与奥地利缔结婚约——他有一个女儿,比你年长五岁,但生得十分美貌,又温顺动人,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路易十四可以毫无阻碍地称特克伊为特兰西瓦尼亚亲王,虽然这个头衔来自于奥斯曼人的苏丹的册封,利奥波德一世却不能。

    他不等小欧根回答,就摆了摆手,他终究还是一个君王,小欧根的话被压了下去:“会有人带你去看画像的。”利奥波德一世说:“至于嫁妆与聘礼,我想一个匈牙利就足够了。”

    “一个匈牙利,”小欧根终于忍不住在得到允许前开了口:“陛下,您是否记得正是您在他父亲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

    “那又怎么样?”利奥波德一世咳嗽了两声,面色浮起一层绯红:“你在路易十四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权杖与王冠有多么迷人吗?就算特克伊没有野心,作为一个匈牙利贵族,他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这个能让匈牙利统一的机会?你难道还天真地以为,他为奥斯曼人的苏丹引路,是为了信仰或是几个叮当作响的金币吗?”

    “你总要放弃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的。”利奥波德一世说,然后他就往后一倒,不说话了,小欧根也被他身边的人带出了皇帝的寝室——带他离开的人也是一个军官,肩膀上有纯金的鸟喙,衔着同色的流苏——自从路易十四开始设置军衔制度,使用领花肩章,给军官与士兵们带来的鼓舞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在这里就看到熟悉又不相似的纹章标志小欧根也不意外,他的视线往下滑去,就看到了对方佩戴在胸前的胸针,现在的贵族们几乎已经不将家族纹章绣在前胸了,改而用胸针,帽针甚至纽扣来彰显高贵的血脉与悠久的历史——他看到了白马蓝狮,“吕能堡公爵?”

    “称我布朗施威希就可以,”对方热情地说:“先生,我和您年龄相仿,又同在军队服役,实在不必如此拘谨。”

    小欧根这才注意看了看他,他一路过来心烦意乱,几乎也做好了准备拒绝利奥波德一世的所有要求,即便对方安排好了匈牙利的王冠,但利奥波德一世说得很对,他在路易十四身边长大,怎不懂得蜜糖之中必然裹着毒药,若是他遵照利奥波德一世的安排,去了匈牙利,就真的成了哈布斯堡随意摆布的玩偶了。

    特兰西瓦尼亚现在的主人特克伊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仇恨,将国家与人民交在一个哈布斯堡的私生子手中呢,这其中肯定还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阴谋与谋算,他若是轻而易举地被眼前的利益迷昏了头,背弃了路易十四对他的信任,也就丢掉了法兰西对他的支持,那么他在一个危机重重,内瓦交困的匈牙利里还能仰仗谁?

    当然就只有奥地利大公,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小腓力了,利奥波德一世给了他一顶匈牙利的王冠,他就要还给小腓力一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而且可见的,在将来的几十年,他要一直与神圣罗马帝国保持着一个友好且亲密的关系。

    只是就算看得明白,也应该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吧。

    小欧根沉默着和吕能堡公爵去看了据说特兰西瓦尼亚大使亲自送来的画像,这也是必走的程序了,画上的年轻女士确实漂亮,更带着一点东方的柔美与谦卑,这种气质在如今的欧罗巴,尤其是法兰西相当少见了。

    小欧根只是摇了摇头,布朗特威希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他回到了利奥波德一世特意在同层开辟出来的套间,其大小、装饰与侍从的数量,也几乎与他的婚生子小腓力差不多了。

    “您真的要给他安排这么一桩婚事吗?”

    利奥波德一世奇异地盯了自己的王后兼外甥女玛格丽特:“你想说什么?”

    不但与利奥波德一世是舅甥,还小了十一岁的玛格丽特王后当然不会在意小欧根的出身,她与利奥波德一世多年夫妻,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就是一个性情凉薄的家伙,他对这个私生子不闻不问近二十年——如果不是对方如锥在囊中,锋芒毕露,又恰好遇上哈布斯堡家族屡遭挫折,别说西班牙王位,就连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都未必能保全,具有雄心壮志的利奥波德一世又得了重病,在拒绝巫师的“治疗”后可能活不过明年的四旬节——他也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其他不说,这几年来他提过大公主安东尼娅吗?没有,他就像是没有这个女儿似的。

    “您是在说谎吧。”玛格丽特王后大胆地说。她虽然是西班牙公主,但也是哈布斯堡的女儿,在奥地利不能算作纯粹的外人,哪怕利奥波德一世对她始终十分提防,但要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兰西瓦尼亚大使到访,带来画像,商榷婚事她还是能知道的。

    “是啊,”利奥波德一世说:“为了留下他么。”

    “但这样只会招来仇恨吧。”玛格丽特王后忧心忡忡地说道。

    “别担心,”利奥波德一世说:“他会拒绝我的。”

    玛格丽特王后露出了不解之色,但利奥波德一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第五百六十六章 穷途末路的利奥波德一世

    “原来如此。”路易淡淡地说道:“利奥波德一世也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一个智者说,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与君主。之所以要将君主列作第三种人,是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就要摈弃身上的人性,好让兽性与神性取而代之。但问题是,生而为人,无论他\她有着怎样的明悟,都是没法做到完全地抹除掉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的。

    而且,要确定什么时候应当拥有兽性,什么时候拥有神性,也是很难的,在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君王,创下了令人万般崇敬钦慕,光明磊落的伟业,但一转身,你也能在光明下的阴影中发现数之不尽的,让人难以接受的污秽与毒液,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感叹说,他\她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呢——而这个“事情”往往会代表这两个极端——好与坏。

    利奥波德一世是个好皇帝,只是他的思想与做法不免受到这个时代的约束,权力又受到选侯与教会的掣肘,世俗的躯体更不免遭到了哈布斯堡长达数百年来近亲婚配的折磨与摧残,最不幸的就是与他同时代的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被撼动的巨人。

    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年差仅两岁,也同样是幼年登基,注定了他们总是会被一同提起,不断比较,而哈布斯堡家族最大的两块领地——奥地利与西班牙,正被法国拦腰截断,也就是说,无论利奥波德一世想要如何发展,最后都必然会与路易十四正面遭遇。

    我们都知道,最让人绝望的不是你与敌人之间有着如同鸿沟般的差距,而是他总是比你更快一步,只差一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仿佛只要你再努力一点,运气好一点,你就能超过他了——但事实是,你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利奥波德一世命不久矣,这场追逐也到了落幕的时候,这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往前看,而是环顾四周,他的儿子太小了,在他去见上帝的时候未必能够成年,他的王后,也是他的外甥女,与大部分贵女一般,不关心也不插手政治;在意大利统一的时候,罗马教会的权威更是一落千丈——不久前他们还在哀求意大利人保证梵蒂冈的独立与安全;他的大臣与将领中固然有忠诚的人,但全都分量不足——也就是说,没有能够站在新的奥地利大公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身边为他压制选侯的人。

    小欧根.萨伏伊竟然是他仅有的,并且合适的犹如天主指派的摄政大臣。

    他年轻,他是个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全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还在法兰西的宫廷与朝廷上待过很多年,并有路易十四言传身教——哪怕利奥波德一世不甘心,也要承认太阳王的统治几乎无可指摘,更重要的是,经过了那么多年,小欧根也在法国军队与政界都有不小的威望,在巴黎皇家军事学院里充当过讲师,他若是留在了维也纳,也一定会引来许多追随者。

    路易十四看重人才,但并不严厉地要求他们必须将一身才能全都奉献给法兰西——除了一些关键的重要人物之外,若是因为经济、信仰或是其他问题,愿意去到或是留在别的国家的法兰西人并不用担心自己会成为“叛国者”,只是最终在他国定居、繁衍与壮大的人并不多——因为除了法兰西,暂时还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完全无视之前提到的陈规陋俗、繁文缛节。

    利奥波德一世的奥地利却可能是最接近巴黎的地方。

    利奥波德一世曾经因为奥林匹娅女士说过维也纳在晚上看上去很像巴黎而拒绝在晚上拉开对着街道的窗幔,却从不会拒绝任何一种路易十四施行并被确认可行的政策,他可以骄傲地说,奥地利如今就是一片经过他精心打理的土地,外来者只要有才干,有忠诚,就永远不必担心在这里被石头绊了脚,被野草坏了种子,或是被暗藏的沼泽吞没。

    若是他可以再坚持十年,不,哪怕是五年,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将一个完整的,甚至可以说欣欣向荣的神圣罗马帝国交给儿子腓力的,但谁让命运如此捉弄人呢?

    他需要小欧根,他也认为,自己付出的足以抵偿小欧根受到的损失。

    当然,不是匈牙利的王冠,不说利奥波德一世是否能够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特克伊达成协议,就算能,他也不愿意让匈牙利从哈布斯堡中分裂出去——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西班牙的王冠,必须要握紧剩下的两顶了。

    “所以他竟然如同一个宫中的贵夫人一般行事吗?”奥尔良公爵怒极反笑道,他们也可以说是看着小欧根长大的,要说视若己出不太可能,但对这个孩子也是怀着几分爱意与呵护的。

    “呃,也许他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呢。”路易说:“吕能堡公爵的长姐,据说吕能堡公爵也许会在年前被拔擢为第九个选帝侯,利奥波德一世此举无疑是为了增加小腓力的竞争力,免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位花落别家,但一个选侯的姐妹,不夸张地说,就算是王后,或是大公的妻子,也是有资格的。”

    “但他也不该用那种手段。”奥尔良公爵说:“用欺骗得来的感情做筹码,简直比明码标价的交易更可恶。”

    “很显然,”路易叹了口气:“他发现了小欧根的弱点。”

    小欧根.萨伏伊,哈布斯堡的私生子,会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在战场中能够斩将搴旗、纵横驰骋的年轻将军,事实上却是一个比奥尔良公爵更加多愁善感,柔情似水的人物——在这里路易十四没有任何贬低的成分,生来聪慧的孩子总是会有点敏感多疑,小欧根三岁就失去了母亲,虽然奥林匹娅夫人也不是称职的母亲……后来他被名义上的父亲的母亲抚养,也就是苏瓦松女伯爵,也是一个波旁公主。

    苏瓦松女伯爵的爵位却是来自于她的父亲,路易十三的堂弟,苏瓦松伯爵死得可不名誉,他是在一场对国王的叛乱中丧了命的,虽然后来路易十三开恩让苏瓦松伯爵的女儿继承了这个爵位,但那几年的风暴足以让她变得过于小心翼翼,规行矩步,单看她只去过几次凡尔赛,之后依然在苏瓦松深居简出就知道了。

    在这样压抑、阴郁的环境中长大,小欧根虽然身体康健,但要指望他有多么开朗就别想了,最坏的是,苏瓦松女伯爵固然寡言少语,唇齿如铁汁浇筑的一般,但他身边的侍女与乳母却没法自始至终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也不由得他们不说,联系起孩童时微薄却清晰的记忆,小欧根很清楚自己是不应当属于这里的。

    等他被国王召唤到凡尔赛,不,这里也不是他的,小欧根甚至不如小昂吉安公爵,毕竟后者的父亲还是国王的堂兄与得力的左膀右臂,现在又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小欧根的母亲是个差点让他名义上的父亲,还有路易十四蒙羞的无知妇人(他是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路易十四的敌人。

    小欧根当初向大公主求爱的事情,大公主和路易十四说过,不过就算她不说,路易十四也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场求爱,与其说是为了爱情,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在长久的彷徨不安中发的热梦,大公主看得很清楚——她与大郡主,作为凡尔赛里身份最高的两个贵女,也可说是“女主人”的副手,有权力与义务照看如小昂吉安公爵,小欧根这样被托付到这里接受教育与训练的诸侯之子。

    由于路易十四的固执,大公主与大郡主所接受的教育,几乎等同于半个政客,对她们来说,爱情不是不甜美,但这种甜美类似于一场盛宴后的最后一点点缀,没了有点遗憾,却不是必不可缺,更别说那时候小欧根在大公主眼里还是个孩子,就算长大了,大公主看他也如同看待自己的弟弟甚至侄儿一般。

    若非如此,她就不会打下那一耳光了,小欧根也明白,若不是大公主把他看做亲近的后辈,气恼于他的天真,才会给他教训,不然绝不会这么做的。

    “也许我们应该允许他跟着大郡主到普鲁士去。”奥尔良公爵说。

    “快别说傻话了,”路易说:“还真让他站在柏林宫外做一个侍从么?”留在法兰西,小欧根才有真正展现才能与天赋的余地,到了普鲁士,普鲁士的人如何愿意让一个法国人来占据军队或是朝廷上的重要位置。

    “何况比起爱情,他害怕的是被抛弃吧。”路易说,女性监护人与男性监护人的概念是不同的,对小欧根来说,比起索取,他更倾向于被索取,这在一些幼年时期发生了重大变故或是颠沛流离的人身上很常见——他们会竭尽全力地完成别人交付的每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就去追索与寻找,仿佛只要有被使用的价值,就不会被舍弃似的。

    这还是路易在大郡主离开过后才渐渐发觉的,小欧根对大公主,而后转移到大郡主身上的倾慕并不单纯出自于一个男性对女性的爱恋,倒像是一个孩子在追着母亲。路易并不反感,也不是那么担心——除了他与过于“自我”的奥尔良公爵之外,在小说、戏剧与现实中这种感情并不罕见,一般而言,如果小欧根追寻的对象不是负有政治使命的大公主,而是其他年长的贵女,她们也许会欣然接受,作为引导者将男孩带入到成人的世界里。

    这样的“爱情”或是有一段,又或是两段,三段也无所谓,等到年轻的男士从年长的贵女怀中“毕业”,也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进入婚姻的流程——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是如此。

    但利奥波德一世却是希望用感情与责任的镣铐留下小欧根,所以才会挑中吕能堡公爵的长姐。

    吕能堡公爵的长姐比小欧根还要大上两岁,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如果不是进了修道院,就肯定是已婚或是守寡,这位卡洛琳女士就是后者,才好与小欧根结婚——她的品行,毋庸置疑,完全无法与大公主相比,却也不至于如蒙特斯潘夫人那样坏,与我们所能见到的那些贵女大略相同,却要比前者更多出几分才能与天赋,她会跨鞍骑马,也会使用火枪,会阅读,会写作,通晓政事,甚至还曾经在巴黎的女子学院就读过好几个月。

    可以想象一下,这么一个容貌艳丽,举止优雅又带着些傲慢,眼睛明亮的女性在吕能堡公爵的引导下与小欧根“邂逅”在维也纳森林的王家猎场的时候,小欧根很难不动心——何况这位女士……在情场上几乎与小欧根在战场上一般无二地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后者差点就受了她的蛊惑……

    “那么他是怎么醒悟过来的呢?”旺多姆公爵问道。

    “在举行秘密婚礼之前,他坚持要把那位女士带来凡尔赛给我们的国王陛下看一看。”公爵忍着笑说:“对他来说,路易犹如他的父亲,如今他将要完成一桩人生中的大事,如何不先告诉陛下呢?”

    “那位女士……额,”路易无奈地说:“有点心虚……小欧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傻瓜。”对于小欧根这样的人来说,情爱的迷雾哪怕再浓厚,要击穿它也只需要雷电打下般的一刹那,一旦心中生出疑问,他就不会放着路易给他的权力不用,而路易的“小鸟”要弄清楚这桩事情,简直太容易了。

    利奥波德一世期望的是他在没有告知路易十四的情况下与吕能堡公爵的长姐结婚,若是如此,吕能堡公爵一旦成为新的选侯与利奥波德一世放在明面上的王牌,他姐姐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继续留在法兰西的军队里,到时候,小欧根成为奥地利的新大公小腓力在军队中的势力,吕能堡公爵成为他在朝廷上的势力,两相应和,就万无一失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最后一个敌人的离去与又一份沉重的哀思

    利奥波德一世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他口述,王后代笔,给他一生的敌人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由小欧根.萨伏伊秘密带回,路易在明亮的煤油灯下展开信纸,信纸上是属于女性的秀丽笔迹,口吻与行文却是一个男性皇帝的,利奥波德一世在最后的时刻反而异常清醒,他没有再试图玩弄一些诡计,又或是设下什么陷阱,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路易十四说,他愿意放弃对西班牙以及西班牙的所有属地的权力,承认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但相对的,他希望法兰西的国王能够支持小腓力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

    要说单就利奥波德一世之前提出的那些条件,是完全不足以收买太阳王的,他手中的筹码也却是少得可怜,甚至拿不出来诱惑小欧根,只能用那种手段来欺骗他——当然,这已经失败了。但他也在信中说,无论什么人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绝对不会是法兰西的朋友,假若路易十四正如他所说,没有成为又一个凯撒的野心,他就应当推动小腓力成为皇帝,小腓力尚未成年,登基后至少也要有十年沉溺在与权臣、将领与各位选侯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中,即便侥幸获胜,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积累起足够威胁到法兰西的力量,但若是成为皇帝的是世俗选侯之一呢?萨克森公爵是56年生人,正当盛年;普鲁士国王是31年生人,身体康健,巴伐利亚公爵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是51年生人,也是有为的时候;普尔法茨选侯卡尔一世是17年生人,选侯中最年长的,但他固然老迈,却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要知道普尔法茨选侯的资格曾被取缔,是他一手连同领地一起夺回,要说他是个温和的人,谁也不会相信。

    还有第九位选侯,吕能堡公爵,他就更年轻了。

    另外一个令人忌惮的问题还在于,这几位世俗的选侯,居然都是新教教徒。而且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的儿子腓特烈也有着奥兰治的血脉,他的妻子是威廉三世的姑母,他们也曾以监护人的身份意图插手荷兰内政。

    他现在是普鲁士国王,也许不会做什么,但若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路易十四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恳求”并不意外,如果换做他在利奥波德一世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他将信纸折起来,就算做出了决定——确实如利奥波德一世所说,比起另外几位野心勃勃,经验老道的选侯,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帝才适合现在的法兰西。

    “接下来呢,”路易问道:“孩子,你要回米兰去吗?”

    “是的,陛下。”小欧根说。

    “然后呢,若是谈判顺利,我会在明天的四旬节之前撤走所有的法国人。”路易说,米兰公国原本属于西班牙,但意大利统一迫在眉睫,但如果这样放弃属于夏尔-卡洛斯二世的权力与领地也许会在将来引起争端,所以这个问题还要谨慎对待,路易一边想着是在西西里谈判,还是让卢西安诺到巴黎来,一边看向小欧根。

    小欧根自打从回到凡尔赛后,人们都说他变得沉稳了,知晓内情的人都猜想他是受到了来自于亲生父亲与爱人的打击,但路易十四觉得可能还不至于此,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太少,若是遇到了巨大的变故,很容易走向一条偏激混乱的道路。“过来。”他摆了摆手,让小欧根坐到自己身边来,路易十四经常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们,小欧根今天却迟疑了。

    “怎么?”路易问道:“说吧,你在凡尔赛中有自己的房间,我的儿女把你看做兄弟,你也将我看做父亲,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呢?”

    “我感到羞耻,”小欧根低声说:“陛下,我感到……非常羞耻。”他颤抖着,流下泪来:“为什么呢,我多么希望我就是您的孩子,就不必承受这份折磨——我的母亲是个寡廉鲜耻的妇人,我的父亲,天主啊,他是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情呢?”

    “正因为他是一个皇帝。”路易明了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伸出手来,以一种坚定的姿态要求小欧根靠到自己身边来,然后他想了想,小欧根坏在就坏在来到凡尔赛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无需借助计谋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了,所以在他的心中,路易十四是个光明磊落的圣王,他去见利奥波德一世的时候,也未免保持着同样的奢求。

    但他不能对小欧根说,他如日中天,利奥波德一世却已经是残阳晚斜,人到了他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去缜密的思考,周详的安排——路易十四敢打赌说,若是早一年,哪怕只有几个月,他对小欧根的计划都不会如此粗糙,结果也不会这样狼狈。

    “我不用空洞的话语来敷衍你,”路易十四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战争结束了,你也许应该出去走走。”

    小欧根猛地抬起头来。

    “去旅行,去求学,去享受美丽的风景和人,”路易说:“我正需要有个人代我去探望我的女儿与侄女,还有我的堂兄,我想他们也一定会希望见到你——孩子,你要去看看除了法兰西与米兰之外的地方,”他略微俯下身:“你已经见过维也纳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欧根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拙劣的摹品。”

    “你若是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与国家,就不会这么想了。”路易说:“现在的痛苦也不会这样强烈了。”

    “我不知道……陛下,我不知道。”

    “所以去吧,”路易摸了摸他的卷发:“放心,你在凡尔赛的房间永远不会被别人占据或是另作他用,它属于你,无论你在哪里。”

    利奥波德一世竭尽全力地挣扎到了和谈结束,但他是注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带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冠冕了,不过之前的皇帝也未必能看见,只是大概没有哪位皇帝在临终前有着那样多的不甘。

    据说他的葬礼,除了选侯们与他的大臣,将领之外,居然也有许多官员、小贵族与平民愿意为他送行,维也纳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幸而普鲁士国王的使臣——他的儿子腓特烈在巴黎见过法国人如何在这样的境况下维持秩序,连忙拿来与维也纳人商量,鉴于他的身份,他的提议大部分都被接受了,才没有在利奥波德一世的灵柩穿过街道往大教堂去的时候,因为推搡与踩踏造成人员伤亡。

    随着路易十四最后一个敌人的离去,太阳王的威势终于在整个欧罗巴抵达了顶峰。在“维也纳合约”(既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关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停战合约)签订之后,一系列新的谈判也在迅速地展开,英国与法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国的,还有意大利与法国的,更不用说普鲁士,瑞典与萨伏伊等等……

    边界需要重新划分,城市需要再次定义,进出口贸易也需要进一步调整,有人急着表示善意,有人依然顽固地不愿意踏出哪怕一步,巴黎与凡尔赛的外来人口再次猛增到原先的数倍,夜晚与白昼也几乎没了分别。

    不过路易最为关心的首要事件,还是意大利国王的加冕仪式。

    虽然卢西安诺早在十年前就在那不勒斯大教堂作为意大利国王举行了加冕仪式,但这个加冕仪式显然不够正统,见证的人也不足——在要统治整个意大利的时候,意大利每个地区的使者都应当带着信物与国土前来觐见与观礼。

    最后他们决定定都罗马,并在罗马的圣乔万尼教堂加冕。

    之前因为卢西安诺终于点头,允许罗马教会继续保有梵蒂冈,教皇甚至慷慨地提出,可以在圣彼得大教堂(原先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能够在圣彼得大教堂加冕)为他加冕,但这种可笑的伎俩如何能够瞒得过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卢西安诺坚持要在圣乔万尼大教堂举行仪式——这座大教堂是罗马仅次于圣彼得大教堂的宗教场所,位于罗马郊外的拉特兰,是首座天主教教堂,其历史甚至早于圣彼得教堂的大殿十三年——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了教皇为他加冕,而是由枢机主教以拉略为他加冕。

    这种说不出是尊崇教会还是轻蔑教会的决定一出,就有人知道这位意大利的新王和他的亲生父亲一样,是个没法用地狱来恐吓,用天堂来诱惑的棘手人物。

    但无论棘手不棘手,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了好几仗,并且夺回了数座位于亚得里亚海边缘的港口城市的卢西安诺一世,谁也没法动摇他在天主教中的位置了,教会一会儿把法兰西叫做长女,一会儿把奥地利视作长子,不就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曾经是教会的刀子与盾牌,将异教徒对梵蒂冈的威胁消弭于无形么。

    小欧根是作为使臣来到罗马的,他与卢西安诺并不十分熟悉,毕竟他来到凡尔赛的时候,卢西安诺已经是加约拉的领主,很长一段时间都和玛利住在加来,但后来他们在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小欧根也受过这位兄长的照拂,所以就算路易不派他到意大利来,他也是要以个人的名义前来恭贺卢西安诺的。

    没想到他们才到罗马,就听到了一桩不幸的消息。

    米莱狄夫人重病将死。

    小欧根与同行的奥尔良公爵匆忙赶到奎李纳莱宫,这座宫殿曾经属于数位教皇,使他们的夏日行宫,如今是卢西安诺一世在罗马的驻跸之所,他们都知道,米莱狄夫人几乎可以说是卢西安诺的半个母亲,在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夫人离去之后,她可能是这位年轻国王仅有的几个情感寄托中仅次于路易十四的一个。

    “叔叔?”卢西安诺略带着点惊讶地问道,他神色憔悴,双目凹陷,一看就知道正受着煎熬,“难道是父亲?”

    “路易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停顿了一下:“可能现在知道了。”渡鸦的飞翔也是需要时间的。

    “人为?还是……”公爵问道。

    “不是人为。”回答他的是米莱狄夫人:“我老啦,先生,就算是个巫师,我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被黎塞留主教留给马扎然主教,又被马扎然主教留给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又把她给了卢西安诺,“这是我最好的美梦里也没想到的结局,”她转动依然波光潋滟的漂亮眼睛:“在柔软的床榻上寿终正寝,还有一个国王,一个公爵,与一个将军为我送行。”

    “这都是您应得的。”公爵说,米莱狄夫人可是为国王陛下做了不少事情,尤其是在卢西安诺身边的这十几年,只是她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巫师,出身不堪又是个罪犯,工作又不可为人所知,国王没法如对待其他人那样公开地恩赏她,但她可从没过任何怨言。

    “你们帮我劝劝卢西吧,”米莱狄夫人说:“几天后他就要举行加冕仪式了。”

    “我们都有过许多遗憾,”公爵说:“您就别让卢西多一个明明可以避免的遗憾了。”

    “您别担心,”卢西安诺轻声说:“我是意大利的王,我的话无人敢于悖逆,我愿意在什么时候举行加冕仪式就什么时候举行,”他沉默了一会:“我没能送别我的母亲,夫人,请让我在最后的时光里陪在您身边吧。”

    米莱狄夫人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

    奥尔良公爵让随行的医生与巫师看过了米莱狄夫人,他们得出的结论与意大利的同行一致,蜡烛已经烧尽了,光亮就要给黑暗让位,这是谁也抗拒和改变不了的事情。

    果然如卢西安诺所说,他的加冕仪式一直被推迟到一个月后,加冕仪式上他始终不露一点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悲恸。

    “离别必然会给人带来痛苦。”奥尔良公爵注视着意大利的新王,喃喃道:“但总有离别。”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上)

    卢西安诺一世盛大而带着些许不谐的加冕仪式在众人的注目下结束后,一干使臣与扈从,甚至都不必从自己的宅邸

    行宫离开,就可以等着参加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仪式了。

    据说当时的九位选侯——去掉必然会投自己一票的波西米亚国王(奥地利大公)小腓力,总共八位,在利奥波德一世的葬礼后,在维也纳停驻了不过一个月就选举出了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原本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时间,其中与所有的选举一样充满了贿赂与威胁。但这次——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并不是利奥波德一世一个人的失败,以至于其他选侯都不由得意兴阑珊,三位教会选侯肯定是倾向于小腓力的,他们实在不想让一个新教教徒成为皇帝,还有五个世俗选侯,除去新被拔擢的选侯吕能堡公爵,另外四位选侯都怀着大小不一的野心。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经过谨慎的考虑后,以免除一部分普鲁士对奥地利的债务(就是勃兰登堡公国晋升为普鲁士王国时所要支付的一笔费用)为代价,给了小腓力一票——他肯定也考虑到了一旦他成为皇帝,普鲁士与法兰西的冲突也许就不可遏制,但激怒路易十四又对他有多少好处呢?他的儿子腓特烈固然是奥兰治的血脉,但普鲁士与荷兰并不接壤,要越过另外两名世俗选侯,一名教会选侯的领地去和法国人打仗,他是疯了吗?

    至于最为年长的普尔法茨选侯,虽然也对皇位有着十二万分的渴望,幸好他不但年纪老大,选侯的资格与领地也才被他夺回没几年,曾经失去的威望想要再巩固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奥地利的大臣们愿意归还一些曾经被收归到皇帝名下的普尔法茨领地,他就同意了。

    很显然,最具威胁性的莫过于巴伐利亚公爵与萨克森公爵,萨克森公爵倒是跃跃欲试,问题是普鲁士国王即便无法让自己成为皇帝,也不会让这个邻居拔了头筹,谁也没规定萨克森只能往西侧拓展势力,不能往东侧是吧,何况西侧是法兰西与已经被法兰西吞噬殆尽的荷兰,东侧的普鲁士却还是一个稚嫩的新王国,让普鲁士国王站在萨克森公国的位置上来选择,他也会选择更弱的一方。

    那么仅有的一个可能与小腓力争夺皇位的人,就只有巴伐利亚公爵了。几番谈判下来,奥地利的王太后终于用一个双方都觉得可以接受的条件达成了——巴伐利亚公爵的女儿,曾经与托斯卡纳大公的儿子费迪南有过婚姻谈判的那位,会在成年后成为奥地利大公,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皇后。

    年少的小腓力在圣彼得大教堂,由亚历山大八世之后的英诺森十二世为他加冕,英诺森十二世很不幸地在教会势力最为衰弱的时期成为了教皇——即便是在意大利,人们最多提起的也是新十字军,年轻的国王与他英勇的将领与士兵们,而不是天主,教士和弥撒,他又是一个意大利人,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爱那位卢西安诺一世好,还是恨他好。

    卢西安诺一世坚决不接受教皇的加冕,也不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仪式,让教会很恼火,但大家都知道,如果他之前接受了,就会有人说他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般得意忘形,他拒绝了,也有人说他过于狂妄,竟然敢轻蔑上帝派在人间行走的使徒——反正怎么都是错就是了。

    事实上这些只是在对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一世带来的恐慌下滋生出的胡言乱语罢了,在教会的史书上,跪下来亲吻教皇鞋子,为他牵马坠蹬的国王不少,可纵兵冲入罗马,焚烧教堂,处死教士的国王更不在少数——如腓特烈三世,在小腓力之前最后一位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加冕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因为与教皇产生冲突,一次就杀死了六千名罗马教士呢。

    路易十四的不逊只是让罗马教会失去了一柄得力的武器与一个饱满的钱囊,卢西安诺统一了意大利,组建了新的十字军,不由得罗马教会里的那些渣滓日夜忧心自己会被连根拔起……在钱财、地位与性命都不能保证的时候,他们说出什么恶毒的话都不奇怪。

    想起不久前还有人建议自己就卢西安诺的身份——私生子是不能成为国王的事情来恐吓意大利的新王,英诺森十二世就要叹气,他在仪式结束的时候,看向了伫立在众多红衣亲王一侧,似乎被孤立了的以拉略主教,心想,这位主教来到梵蒂冈也有近二十年了,虽然不被枢机团的同僚们喜欢,但在中下层的教士中,他的威望会让很多人吓得直接跳起来——也许很快,甚至就在他之后,这位的红衣就要改做白衣。

    教皇笑了一声,到了那一天,即便梵蒂冈,不,整个罗马教会遭到篦梳般的甄别与处置他都不会奇怪的,这些跳梁小丑,还是把自己的恐慌与疯狂留到那时候吧,反正他是肯定看不到了,他的家族也已经投向了卢西安诺一世,完全不用他忧心。

    这个笑容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但没人能正确地解析它,直到很久之后。

    小腓力——现在应当称他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力四世了,恰好与他的外祖父拥有同样的尊号——他们的遭遇也有着奇异的相似,一样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摇摇欲坠的王国(帝国),并且命中注定般地只能看着它慢慢地,不可阻挡地衰退下去。

    恍惚不安的皇帝在走出大殿的时候甚至被冕袍绊了脚,王冠差点跌落——如果不是有手脚快捷的红衣主教一把接住,他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之后他问自己的母亲:“那是谁啊?”他说,那样好看,又那样年轻(对诸多枢机主教而言),如果可能,他想要邀请他到维也纳来。

    “以拉略枢机。”王太后说,皇帝顿时沉默了,他没见过这位枢机,却听到过他的名字,每次都是父亲连同着路易十四一起骂的,他是路易十四安插在罗马教会的钉子。

    以拉略却丝毫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哪怕地面裂开,从下面跳出个魔鬼将所有的波旁一把全都拉进地狱里去,小腓力也别想重现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尼德兰君主,德意志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的辉煌,可怜哈布斯堡一系兢兢业业,不择手段谋取的半个欧罗巴,如今也只剩下了奥地利、小半个匈牙利与少许殖民地。

    一头猛兽在变得虚弱的时候,它曾经的追随者可不会帮助它,只会急切地扑上前,把它撕碎,分而食之。

    他来到了奎李纳莱宫,米莱狄夫人将会被送回加约拉岛安葬,卢西安诺一世秘密为其送行,在这座宫殿里如今只留下了他的随从与法国使团,虽然法国人在罗马也有使馆,但从舒适度与安全性上来说,根本没法与奎李纳莱宫相比,毕竟罗马也屡遭兵祸,奎李纳莱宫也是有城墙与堡垒的。

    法国使团中除了被路易十四强行派出来的小欧根,一向肆意妄为的奥尔良公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小昂吉安公爵。他甚至没能在罗马露面,因为这个地点与时间都太微妙了。

    大孔代,也就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在数天前的一场狩猎中落马,被马蹄踩断了大腿骨,原本这样的伤势在有医生与巫师的情况下,不是不能痊愈,但他是21年生人,是个老人,几十年来戎马倥惚,成为波兰国王后不但要与俄罗斯人,鞑靼人打仗,还要处理政务,安抚民众,警惕那些永远不会安分的大贵族,繁重的工作如同焚烧的柴薪一般慢慢地耗干了他的心血,一旦倒下,就没那么容易再起来。

    路德维希一世也不是那种畏惧死亡畏惧到了不愿意面对的人,他一察觉自己随时可能离世,就马上召回了正在与俄罗斯人打仗的儿子亨利,同时写信给路易十四,请他将小昂吉安公爵送到华沙来,这封信件在路易十四手中展开的时候,使团已经到了罗马,路易十四考虑过是否要另外设一个使团护送小昂吉安公爵往华沙去,但路德维希一世在信件中说,随着他日益衰弱,那些曾经在他的阶下俯首听命的大贵族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现在亨利甚至都不敢离开路德维希一世的房间,若是大张旗鼓,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生乱。

    于是原本还在军事学院就读的小昂吉安就被送到了罗马的使团里,因为这个使团还负有探望大公主,也就是瑞典王后的使命,经过波兰也不那么令人奇怪——他们有奥尔良公爵在嘛,公爵想要看看自己的堂兄,难道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吗?

    以拉略来见他们,竟然也与路德维希一世有关,“路德维希一世有意加入新十字军。”他直白地说道。

    “啊,”公爵平静地说道:“看来法兰西的货物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了。”自从大孔代被选举为波兰国王后,为了控制那些桀骜不驯的大贵族,也为了缓解法兰西以及佛兰德尔,荷兰等新领地,还有阿美利加殖民地的粮食压力,波兰的大部分小麦几乎都出口给了法国,相对应的,法国输出了大量的奢侈品,如皮毛、珠宝、玻璃、瓷器等,这也不算是有意为之,波兰贵族一向就性喜奢侈,在前来迎接大孔代去波兰的时候,他们的使者们就是一支“黄金与白银”打造而成的队伍,波兰翼骑兵的夸张装饰——羽毛和旗帜,更是人皆尽知。

    这些波兰人来过法兰西之后,这种恶劣的嗜好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变本加厉地被催发了——波兰富庶吗?当然,它是欧罗巴的粮仓,但残酷的农奴制度让波兰贵族腰囊饱足的同时,也大大限制了国家与社会的发展,在除了贵族之外的人都在挣扎求存的时候,你怎么能让他们有兴致抱着空荡荡的肚子追求美和艺术呢?

    波兰贵族的审美还是向鞑靼人与奥斯曼人学来的……可想而知。

    而巴黎,是的,不说凡尔赛了,只是巴黎,那些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贵人、官员、教士……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地骄傲优雅,就算是平民,也要比他们来得更精致,更漂亮。

    他们说不出来那种感觉,但这种感觉让他们很不舒服,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他们就开始学着巴黎人打扮自己,装饰马匹与房间。

    这些人成日成夜地街道上走来走去,目不暇给,若不是重任在身,几乎不愿意离开。即便如此,最后离开的时候,马背与车厢里几乎全都是他们在巴黎采买的货物,为了能拿下最后一样心爱的东西,他们甚至不惜拆掉靴子上的银马刺。

    他们回到波兰,也将来自于法兰西的风尚带到了华沙,银盘金碟换成了雪白细洁的瓷器,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灰泥与石头的墙壁上要有金框的风景或是人物肖像,地板上要覆盖上精美的丝毯而不是原先那种粗陋的毡毯,来自殖民地的海獭皮又轻又暖,油亮水光,伯爵以上的贵族若是没有那么一件漂亮的大斗篷,甚至不好意思去狩猎或是打仗,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妻子也会需要更精致的蕾丝,更绚丽的丝绸,更柔软的羊毛,更大的宝石,留香更久的香水与更艳丽的胭脂;他们的孩子也需要更明亮的水晶玻璃灯,雪白的纸张,金笔尖的羽毛笔……哪怕他们和现在的孩子一样不爱学习,东西总是要的。

    能够架设起法兰西与波兰之间的桥梁的人,除了路德维希一世别无他人,法兰西的商人甚至允许波兰的大贵族分期付款或是延期付款,譬如在春天的时候如果有人为了迎接四旬节需要一百件新的丝绸衣服,又拿不出钱来,没关系,商人允许他们用秋天的小麦来抵偿,当然,这其中会有一点小小的利息,但谁也不会在意。

    甚至由此还滋生出了一些专业人士,他们专为波兰的大贵族服务,大贵族除了从他们那里拿钱,什么都不用管。

    可惜的是聪明人还是有的,路德维希一世在遭遇意外的时候第一想到的就是他们,他们见到路德维希一世强壮勇武,就会安分守己,但若是路德维希一世倒下了,他们也许就会有别的想法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死了。”奥尔良公爵说。

    如果利奥波德一世还在世,他肯定要欣喜若狂,用尽各种手段来令得波兰动荡不安,更甚者会撺掇那些大贵族将路德维希一世放逐,废黜或是处死,然后设法将波兰王位占为己有,或是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赠给某个选侯。

    别说不可能,之前如果不是路易十四当机立断,现在的波兰国王应该就是萨克森选侯。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中)

    “那么这件事情……”以拉略问道,英诺森十二世十分关心这件事情,除了天主教国王近百年来第一次在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之外,十字军的胜利也会带来无数钱财与人口,还有重要的港口与领地——这对已经失去了法兰西与西班牙的教会来说,是很关键的。

    “无论将来如何,”奥尔良公爵说:“若是能够让这些大贵族的视线转向国外,路德维希一世肯定是愿意的。”

    小欧根迅速且沉重地点了下头,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之前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历史课程,法兰西的国王如何能够集中王权?还不是因为在百年战争与三十年战争中,为了履行义务,掠夺财富,侵占领地,法兰西的贵族们时常连着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下战场,他们的领地由国王的官员代为管理,他们的骑士与士兵也越来越少,等他们疲惫不堪,想要回到家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能让国王忌惮的能力。

    波兰的大贵族为何能够轻而易举地选举与罢黜国王?也是因为他们为了掳掠奴隶(哥萨克人与鞑靼人),镇压农奴的叛乱,与其他贵族争锋,建起了仅属于自己的武装——就是人们熟悉的翼骑兵,是的,闻名天下的翼骑兵并不是波兰的,也不是国王的,而是施拉赤塔们的。

    在没有受伤之前,利奥波德一世就在积极地联系罗马教会与意大利的新王,意欲将这份伟大的事业当做诱饵,来诱骗国内的大贵族远走千里之外,在陌生的战场上消耗他们的士兵,而他,则可以乘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巩固与发展自己的力量,现在他已经可以说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大领主了,但等到这些大贵族回来之后,他们会发现无论是政界还是军队,他们都没了立足之地。

    最妙的是,一旦采用这个办法,不由得这些贵族不动心,也挑不出任何错来,毕竟作为一个天主教国家,回应教会的呼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道德与信仰上来说,毫无瑕疵——哪怕他们自打十四世纪之后,从贵族到农奴,信什么的都有——天主教头,新教徒,东zheng教徒,yisilan教徒,甚至对犹太人也十分友好……

    至于他们参加了十字军东征,是不是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大笔财富,看看曾经的三大骑士团,尤其是法兰西的圣殿骑士团,他们聚敛起来的可是连国王都要垂涎的钱财!

    特别要提一句的是,波兰的大贵族们近来对钱财格外敏感与急切,不为别的,只因为原先小麦的大买主——法兰西正在从战争中逐渐摆脱出来,仅有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不但进入了半冷却期,还是在法国之外的地方打的,法兰西本土、荷兰、佛兰德尔与洛林,还有阿美利加都已经种植大量的小麦、土豆与玉米,收成还相当不错,至少新的粮仓一直在不断地建起,对进口粮食的需求也就慢慢地降了下来。、

    法兰西人可以没有波兰人的小麦,但波兰人却无法忍受没有法兰西人的瓷器、玻璃、蕾丝、珠宝……但这些东西之所以被称之为奢侈品,就是因为它们价格昂贵,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不少很容易损耗的东西,像是蕾丝几乎不能经水,玻璃与瓷器容易在清洗与使用过程中被碰坏,除了精致的珠宝之外……不,这些珠宝也是需要维护的,维护费用不菲,但不做维护,黄金很快就会变得暗淡,宝石发乌,珍珠变黄,白银更是在几天里就会发黑。

    这些都需要钱,而不是小麦。

    当这些大贵族的代理人摇着头来向他们禀报的时候,他们别说有多生气了,但生气毫无作用,他们向路德维希一世申诉,或者说是逼迫他要求法国商人继续收购他们的小麦,却也收效甚微,不过就算路德维希一世可以做到,他也不会满足这些大贵族的yu望,不然怎么引着他们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呢?

    他一边“设法”说服了一些法国商人,让他们继续收购波兰的小麦,一边向这些大贵族说,自己正有意加入第十次十字军东征,来重新填满自己因为建立军队而变得空洞的内库,听他这样说,大贵族中立刻就有人心动了,一些人考虑了一番后,也觉得可以试试——如果路德维希一世没受伤,这个计划可能已经进展到最后的阶段,他们可以在罗马看到花枝招展的翼骑兵。

    “不过首要的事情还是要先将昂吉安公爵送到华沙。”奥尔良公爵说,一旦路德维希一世去世,那么他们要确保被选出的波兰国王依然是波旁,也即是亨利.波旁,小昂吉安公爵也应当立刻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出现在加冕仪式现场——将来他要“继承”这个位置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合乎情理。

    不然呢,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肯定会说,他不是个波兰人,在波兰国王加冕的时候,他都没有在场。

    “我们怎么走?”小欧根问道,他们要去波兰,必然要经过整个神圣罗马帝国,或是从贯穿动荡不安的匈牙利地区,又或是绕行法国,从北海乘船穿过丹麦与挪威,抵达瑞典后才往波兰去。

    奥尔良公爵只沉吟了一会,就决定了:“跟着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队伍走。”

    使团在结束了一个任务后,跟随着自己或是盟友的军队走,直至下一个目的地,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哈布斯堡虽然正在衰弱,但为了皇帝的威严不受亵渎,选侯与奥地利人还是为这位皇帝陛下预备了一支大约五千人的军队,一路护送他从维也纳到罗马,也要从罗马回维也纳去。

    五千人的军队即便是在战场上也能起到不小的威慑作用了,何况只是为了保障一小群人的安全呢?他们的行程出乎意料的平静与安宁,也许是因为皇帝与其他选侯也暂时不想和法国人说话的缘故——除了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他总是称奥尔良公爵为:“最最好的亲家!”又对小欧根喊:“好一个前程无量的年轻人!”虽然不认得小昂吉安公爵,但知道他是个波旁后,却也诚恳地说:“每个波旁都被上帝爱着呢!”

    接着,他又与奥尔良公爵说了很多有关与大郡主的事情,再三感谢他将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儿子,他每天都要邀请公爵共进早餐、午餐与晚餐,还要一同狩猎,一起跳舞——他们在布拉格一带分道扬镳的时候,威廉一世还以一个绝对不容许回绝的态度,强行将自己的近卫军留下了整整一半,也就是五百人,都是精干的小伙子,都上过战场,杀过人。

    “这位陛下是发现了什么吧。”小欧根问。

    “毫无疑问,”奥尔良公爵无奈地说:“我之前还觉得腓特烈……现在想起来,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腓特烈与大郡主走过的那条路已经被人称之为阿多尼斯之路了,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的种种作为功不可没。

    “小心!”

    走在他们前面的侍从突然大叫了一声,小欧根立刻握住了短枪,奥尔良公爵却一把拽住了他,把他狠狠往后拉去,差点就把他拉脱了臼,小欧根只来得及张开嘴,还没能提出疑问,就见到皎洁的月光突然一暗,一大蓬黑乎乎的东西正从高处倾泻而下,然后他才听见一声呼喊——“倾倒粪便,行人避让!”

    意识到那些从空中飘落,地面溅起,沾得他们的靴子与长裤、斗篷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小欧根不由得发出半声诅咒,之所以说是半声,是因为熏天的臭气正在疯狂地涌入他们的嘴巴和鼻子,奥尔良公爵甚至咳嗽起来,他们身边的法国侍从都不免露出了恶心的神色。

    为他们开路的侍从是布拉格人,倒是见惯不怪,不过他还是飞快地窜进了黑暗里,不多一会就拉了一个枯瘦的妇人下来,抡起刀鞘就狠劲儿抽打了起来,打得那个妇人尖叫不断——小欧根看过去,借着银白色的月光,看到妇人的头上和脸上都是黑色的痕迹,他是见过受伤与死亡的,当然知道这是血迹,他向身边的人看了一眼,那个人立刻会意地上前,阻止了那个布拉格人,又分别给了他和那个妇人一枚银币。

    小欧根这才松了口气,虽然……非常不堪,令人不快,但还没到弄出人命的地步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个地方,才回到了他们暂时下榻的官邸。

    “这是布拉格吧,”在和奥尔良公爵一起在寝室一旁的房间里洗浴的时候,在白雾蒸腾的水汽后面,小欧根忍不住说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布拉格距离维也纳只有八十法里,但他在维也纳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在日常生活方面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何止是奥林匹娅夫人觉得维也纳像巴黎,任何一个法国人,去过法国巴黎的人都会觉得维也纳像巴黎,如同回到了故国一般——巴黎与凡尔赛有的东西,维也纳都有,通宵不眠的煤气灯,干净宽阔的街道,人车马分流,两侧茂密繁盛的行道树,小但精致的花园,整齐明丽的住宅区,辉煌的宫殿与威严的大教堂,完全的上下水系统,人人衣着华丽,举止高雅。

    “现在你不觉得利奥波德一世一无是处了吧。”奥尔良公爵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一整个布拉格居然找不出一个设备齐全的盥洗室,他们现在用的还是浴缸,浴缸里的水是派仆人们一点点从楼下端上来,然后倒在壁炉中的大锅里加热,倒在浴桶里给他们用的,这个浴桶——显然历史悠久,公爵尽可能不去想它原先被派做什么用处,只受不了它的粗糙——就算铺了丝绸,也能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小刺正戳着他的大腿。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在巴黎与凡尔赛的公共设施上,国王陛下用了多少钱了。”奥尔良公爵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这么说吧,用那笔钱来组建一支军队也足够了。”

    “还是你的军队。”他又补充道。

    小欧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所以别以为你的父亲,我是说利奥波德一世一无是处,事实上,如果他出生的更早些或是更晚些,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奥尔良公爵讲道:“你以为任何一位君主,领主或是官员都能做出如维也纳那样的赝品吗?大错特错,蠢孩子,我的兄长当时用的可是自己的钱,利奥波德一世也是,但那些人,如果给他们一个巧立名目的机会,他们自然喜不自胜,但你要说,这笔钱要用到民生上,抱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之中若是有人愿意用到军队里,又或是拿来支付官员的薪水,都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了,最后多半都是用来填满他们个人的欲壑。”

    小欧根没说话。

    “八十法里,”奥尔良公爵说:“就足以改变——不,让许多东西保持原样了。”

    “但……难道他们不会感到内疚吗?”小欧根问道:“明明他们可以让他们的子民过得更好。”

    “那些卑微的平民过得如何,”奥尔良公爵冷静又残酷地说:“和他们有一个子儿的关系吗?他们为什么要关心这种既不会让他们飞黄腾达,也不会让他们财源广进的小事?”

    小欧根知道公爵说得对,但他还是想起了维也纳不眠的黑夜,还有那些特意跑来,为利奥波德一世送行的普通人,他们不是官员,不是贵族,虽然衣着整齐但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在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哪怕他们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维也纳的郊外,也需要不少时间和钱,但他们还是来了,拥堵在维也纳的街头。

    布拉格距离维也纳只有八十法里。

    小欧根突然有点明白路易十四的意思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理解太阳王与王弟对利奥波德一世的赞赏的。

第五百七十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下)

    在虽然铺设了皮毛,但床垫居然还是灯芯草——哪怕是干燥的,新鲜的,也一样有虫子钻来钻去的干草床垫的床前站了一会,可怜的小欧根第一次有点无所适从。

    他在三岁之前的记忆除了母亲一再说他是个皇帝的儿子之外,就没有多少清晰的了,可他在苏瓦松的时候,苏瓦松女伯爵也已经从善如流地开始使用国王推崇的羊毛床垫。后来他来到了凡尔赛,凡尔赛在羊毛之外,也有棉花与皮毛,但无论那一种吗,绝对都是干干净净,撒过药粉,保证不会有一只跳蚤与臭虫的。

    亚麻布的床单应该是新的,经过浆洗,也许这里的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上好的享受与特权,但小欧根只觉得像是躺在了一处荨麻地里——亚麻处理的足够精细也是相当柔软的,要不然在路易十四之前一直有人把它当做内衣穿,但还是同样的问题,没有那种织物能够比棉花更体恤人类的皮肤,何况小欧根作为国王的养子,他的床品从来都是用阿美利加来的棉花,这种棉花的种子来自于阿拉伯,是相当难得的好棉种,纺织出来的棉布有着丝绸般的光泽,抚摸上去简直如同流水一般。

    小欧根固然打过近十年的仗,但打仗的时候,国王可以带着他的床和浴缸,统帅的待遇也不会恶劣到什么地方去,他是真的没睡过有活物的床榻。最后他只能吩咐仆人从行李里抽出他的白棉寝衣,将寝衣铺在床榻上,再盖上海獭皮的斗篷,胡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脸上又疼又痒,抽出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保护的脸上被虫子咬了好几口。

    他在木盆里洗漱过,擦了药,才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仆人欲言又止,似乎要阻止他到大厅里吃饭——他们入住的地方是一座三层建筑,只是所谓的三层不过是一个高耸的阁楼罢了,至于一层,昨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这里又没有煤油灯或是煤气灯照明,蜡烛能够保证他们看清台阶与地面,不至于摔倒就很好了。

    他下了楼,才知道为什么仆人要阻止他,看得出,这里的人还是尽可能地做了一番清洁与修整,譬如墙板上的圣像——一看就知道是从哪个教堂祭坛上拆下来的三联画,可能是为了遮挡后面的大洞,地板上铺着地毯——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的,它太小了,小到露出了泾渭分明的明暗线,你知道的,就是经过摩擦、泥泞与油腻,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后,木质地板肯定会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

    这里小欧根要说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是因为这里的窗居然还是老旧的木百叶窗,很显然,阳光并不是能时常光顾这里,他在桌边坐下,看到奥尔良公爵正在享用一份极其简单,甚至有辱其身份的早餐,白煮蛋与酒,酒还是他们带来的。

    “如果你想吃些什么,”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侍从们:“我的一个侍从昨晚跑到厨房要了一点夜宵,到现在腹泻还停止呢。”小欧根一下子就没胃口了:“先生,”他问道:“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吗?”

    “我想不是。”奥尔良公爵说:“等会我们走出去,你就会明白了。”

    小欧根只得按捺住不满与怒火,在公爵的坚持下吃了两个蛋。不过一会,布拉格的市长就诚惶诚恐的来了,当然,布拉格是波西米亚王国的一个城市,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领地,但就算是在战时,一个王弟与一个可能的皇帝私生子,也足以让这个城市天翻地覆。

    就像路易十四必须支持查理二世击败护国公克伦威尔一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不能在停战协议与合约已经签订,使团正在正常履行其义务与行使权力的时候玩弄什么阴谋诡计,这是君王们的默契,不然的话,神圣罗马帝国今后就别想派出使团,与他国联姻,或是让哈布斯堡的王子出去游学了,他的诸侯也会谴责他行事过于鲁莽,以及过于卑劣。

    “我们正要去圣维塔大教堂做礼拜,您也一起来吧。”奥尔良公爵冷漠地说道。

    布拉格市长略微放松了一点,他还担心这些尊贵的法国人要到布拉格位于老城或是广场的教堂,譬如救主教堂与圣尼古拉斯教堂,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在布拉格城堡里的圣维塔大教堂显然要比其他教堂更安全一些。

    天光大亮,小欧根能够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布拉格是什么地方呢?它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不仅如小欧根所说,它距离维也纳并不远,它还曾经是波西米亚王国的首都,那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是卢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他同时也是波西米亚国王,对这座城市,他赋予重望,不但修缮与扩建了原先的布拉格城堡,还在老城边建起了新城,还有大学,桥梁与许多教堂,布拉格城堡中的圣维塔大教堂正是其中的一座。

    小欧根在早餐的时候怀疑他们遇到的事情,是否是出自于布拉格人的仇视或是轻蔑,但他一走出官邸,顿时就明白了,这座官邸可能是整个布拉格最完整,最洁净的建筑——布拉格曾有多少繁荣,现在就有多么衰败,街道上坑洼不平,污水横流,建筑墙面斑驳不堪,残留着火把的油烟刻下的黑色痕迹,或许是为了不出意外,面对街道的门板与窗户都紧闭着,它们会让人想起女巫的牙齿——又脏,又歪斜,又到处都是缺口,不过还是有肮脏的烟雾从里面时不时地冒出来,与那些从马蹄与车轮下溢出,却很难找到根源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们经过广场边的教堂时,教堂居然都少了好几处彩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是一个瞎子空洞的眼眶。

    要知道教会一向是最富有的,甚至超过国王与皇帝,“这里的大主教实在是懈怠了一点。”小欧根不禁说道。

    “主教先生一直在在忙于整修圣维塔大教堂。”市长不敢说布拉格大主教一直在忙于聚敛钱财,设法回到罗马或是谋取另一处富润主教区的行为。

    奥尔良公爵猜到了,但这与他确实没多大关系。

    一路上他们竟然没遇到什么人,直到进了布拉格城堡,城堡里的侍从竟然都是面黄肌瘦,反应迟钝的,小欧根甚至都快毛骨悚然了,直到他看到了布拉格的主教先生与他的教士们,教士们倒是各个肥壮,面色红润,才让他放下心来。

    他们简单地领受了圣餐,做了祈祷,听了讲道之后,小欧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里的贵族呢?”

    按理说,就算他拒绝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册封,奥尔良公爵在这里,他们也应当来拜见公爵才是。

    “要么没有资格,”菲利普同时兼具王弟与奥尔连公爵的两重身份,除非他特许,不然不是什么小贵族都能有荣幸一睹其尊面的:“要么就是跟着皇帝去了维也纳。”

    “是两次掷出窗外事件吗?”小昂吉安公爵问道,“两次掷出窗外事件”都是由宗教冲突引发最终却引发了政治大地震的事件,简单地说吧,就是波西米亚的新教徒“胡斯教徒”第一次因为其首领胡斯的死亡举行游行的时候,被市政厅的人从高处投掷石块的行为激怒,冲进市政厅将市长等人从窗口投出窗外,由此打了十五年的“胡斯战争”。

    第二次则是因为初成为波西米亚国王的哈布斯堡的费迪南,因为要在波西米亚复兴天主教,而大肆迫害胡斯教徒,于是胡斯教徒重蹈覆辙,冲进布拉格城堡,将国王的三名大臣扔出窗外……这次莽撞行动带来的是著名的“三十年战争”。

    在三十年战争中,瑞典人打进了布拉格,国王连同他的大臣,将军,王后一起逃走了,留下了布拉格人迎接抢掠、qiangbao,焚烧与屠杀,布拉格在短短几天了就化作了一片废墟,如果在这之后,波西米亚国王还愿意重新回到这里,重建都城,布拉格或许还有兴盛的机会,但哈布斯堡的薄情寡义在这个时候就初露端倪,国王不但没有回来,还直接迁都到维也纳。

    布拉格从此成了一处政治与经济的洼地,这里可以说是哈布斯堡一处最为丑陋的瘢痕——国王曾经在这里被暴民逼迫,又被敌国驱逐,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不太愿意提起佛兰德尔,当初的费迪南与继位者也不怎么愿意提起布拉格,布拉格几乎成了一个不可明说的流放地,凡是从维也纳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官员,都是被上层厌弃了的,他们到了这里,不是全心竭力地搜刮钱财,好早日被调任,要么就是自暴自弃,一心一意地尽情享乐。

    虽然这里已经糟糕到连稍有姿色的“名姝”都不会踏足的地步了。

    小欧根关注了一下城堡里的侍从,他们应当是布拉格城里的平民中过得最好的一群人才是,但他们除了瘦弱之外,令人心惊的就是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他们身上的衣服是干净整齐的没错,但他们竟然会疏忽到拧错纽扣,露出内衬,折断蜡烛,祭坛上也许足够干净,但窗帘上灰尘密布,屋角堆满粪便,让小欧根不由得联想到了昨天的浴桶,那些明明能弄干净的小刺……

    他们之中甚至没人动过跟着他们离开的心思,他们看向法国人的使团,充满了厌倦与憎恶,每一眼似乎都在驱赶着他们,希望他们能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碍布拉格人的眼。

    小欧根觉得,哪怕他们投来了如米兰的流民凶狠的眼神,也要比这种仿佛散发着腐朽气味的……不作为要强得多。

    “这里与维也纳相比,”奥尔良公爵笑吟吟地问道:“如何?”

    小欧根不愿意承认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是个不坏的统治者了,但接下来的旅程中,他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才彻底地颠覆了他原先的想法——原来看似简简单单的,让民众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片瓦遮顶,可以有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孩子,可以在生病的时候得到治疗,继而安然在床上离世,进一步,可以读书,可以购物,可以享乐……居然那么难,那么罕见,有些城市里的管理者,无论是主教,还是市长,又或是领主,只要能做到前面的五步,也就是说,可以保证城市与乡村里的平民能够生存与繁衍,就算是又慈悲,又有能力了。

    一些心性残酷,又或是有心无力,容易被蒙蔽的人,他们的领地大概就和现在的布拉格一样,是个死气沉沉的泥沼。

    那些眼睛中没有亮光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们也曾挣扎过,反抗过,就如之前的胡斯教徒与波西米亚的本地人,受到了不止一次的打击与摧残,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死吗,还是活着?那个更容易些?

    “想想巴黎也差点变成这个样子,”奥尔良公爵说:“真是可怕啊。”

    “怎么可能呢?!”小欧根立即说,旁边的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往下走吧,我们快到波兰了,”奥尔良公爵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你们呢。”

    小欧根并不觉得还会有什么比他们看到的那些城市更糟糕,哪怕他听说过波兰的施垃赤塔阶层依然施行奴隶制度,也就是从乌克兰平原上劫掠哥萨克人(有时候也有鞑靼人)作为自己的奴隶。

    哥萨克原先的意思是“轻便的驮包”,代指“轻骑兵”,“哨探”,后来才被人附会成“自由人”或是:“勇于反抗的人”,事实上,最初的哥萨克是一群不堪忍受金帐汗国奴役的斯拉夫人,他们为了避开蒙古人的鞭子,才跑到了当时还人迹罕至的南欧与东欧草原,并在那里繁衍至今。

    只是这些斯拉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在金帐汗国彻底覆灭之后,落后的农奴制度居然还被与他们同样肤色的人继承了下来,甚至发扬光大,他们曾经逃过的劫难,再一次降落在了他们头上。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天堂与地狱

    华沙与布拉格一样,在1655年到57年的大洪水战争中,被瑞典人占领并加以劫掠与焚烧,老城连同华沙城堡(王宫)也一同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小欧根一行人原本以为他们会看到另一个布拉格,或是维也纳,但他们都错了。

    城门开启,他们沿着宽阔的道路一路缓缓行向华沙王宫,道路两侧的建筑竟然全都被华美的丝绸与挂毯遮住,不露一点难堪的痕迹——也就是说,它们从屋檐一直落到洒满了干玫瑰花的路面。

    街角的水池与广场的喷泉,喷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与加了桂皮的香料酒。

    前来迎接他们的人群分作了三波。

    施拉赤塔的孩子们举着锦缎的垫子,垫子上摆满了珠宝——这些都是赠给奥尔良公爵与小昂吉安公爵的礼物,他们与平民的孩子可不一样,个个牙齿洁白,面色红润,四肢健壮,看着就让人喜欢。

    他们的父亲与兄长穿着绸缎与丝绒的外套(上面用金银线绣满了花,镶嵌着宝石),披着各色华美的毛皮,骑着白色或是黑色没有一点杂色的马儿等候在王宫前的广场,他们的马儿也都披金挂银,珠宝满身,马衣几乎垂到了地上,以至于阳光一照,都能刺伤人们的眼睛;有四个美貌的施垃赤塔贵女高举着绣着金百合的华盖,覆盖在奥尔良公爵等人的头上,把他们迎入王宫。

    这顶华盖是用佛罗伦萨的塔夫绸,大马士革的金线锦缎与布鲁日的天鹅绒造成的,撑杆上了金色的漆,垂着珍珠的流苏。

    等他们进了王宫,又有那些鞑靼人的王公,立陶宛的领主,大主教与修道院院长这样的大贵族前来觐见,他们身后还有数百名服饰一致的骑士们。

    很难说这是一种炫耀,还是威慑,又或是出于善意的盛情,毕竟谁都知道奥尔良公爵可是路易十四最爱的王弟,小昂吉安公爵也是在凡尔赛宫里长大的,几乎等同于国王的半个儿子。

    ——路上没有看到平民,小欧根一下马就迅速地将这个一掠而过的念头压了下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路德维希一世在城堡的大厅中迎接他们,虽然他还是那样高大,却瘦骨嶙峋,薄薄的皮肤无法掩藏得住滚热的血液带来的鲜红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够理想,他略微站了站,向奥尔良公爵与路易十四致谢——不但是为了之前他们很好地照顾了小昂吉安公爵,也为了他们能够这样迅速而隐秘地将小昂吉安公爵在这个关键时刻送到华沙。

    旋即他就不堪重负地在儿子亨利的扶持下坐了下去,站起来的时候也很艰难,从大厅到宴会厅这段短短的路,他都需要搭着侍从的肩膀才能走完。

    奥尔良公爵在宴会过半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说,自己旅途劳累,着实要辜负国王陛下的一番好意了,才让路德维希一世不至于在宴会中倒下,借着引路的机会,亨利伯爵举着蜡烛来到了他们为公爵准备的套间,不一会儿,路德维希一世也到了,他浑身散发着曼陀罗与另外一股奥尔良公爵嗅到过的甜香气味,前者是为了镇痛,后者就是为了振奋精神——都是巫师的魔药。

    即便如此,路德维希一世还是坚持着与奥尔良公爵,还有卢西安诺一世的使者谈了加入十字军的事情,卢西安诺也是一个波旁,即便波兰对意大利的影响很小,看在他敬爱的父亲份上,他也是愿意给这份人情的,何况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奥斯曼土耳其的领土,他们遭受的压力也在变得沉重,正需要一些真正的战士。

    “只是不知道那些施拉赤塔是否愿意……”小昂吉安公爵担心的说。

    “他们求之不得,”亨利说:“他们都向商人贷了款,”他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这也许不算什么,但你们知道他们已经抵出去几年收成了吗?”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年的收成,五年,十年的也有!”他收回手指继续说道:“在他们的想法里,大概是没有小麦歉收,或是小麦产量饱和以至于价格低落的这回事的。”

    波兰的野蛮与落后并不仅仅表现在它的农奴制度上,以施拉赤塔为主体的中层贵族们仿佛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他们与十二、十三世纪的领主那样,对知识不屑一顾并毫无兴趣,只喜欢酒、女人与武技,甚至可以这样说,若不是路德维希一世成为了波兰国王,进而引入了新式武器与战术,训练与军事上的一些新思想,新方法,也许波兰人依然还只有他们的翼骑兵。

    他们连最关键的东西都不愿意去关心和学习,何况是经济呢?他们的代理人任劳任怨地为他们服务了那么多年,他们也习惯了除了享乐万事不顾——却不知道,商人一样可以用他们的卑劣手段倾覆一整个王国——如果不是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他们是真敢让这些施拉赤塔们顷刻间一无所有的。

    不过现在,他们也被作为另一种武器被太阳王无声无息地送到了这些波兰贵族的喉头,当然,在国王的授意下,商人们不敢将施拉赤塔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的小麦或许可以偿还之前的债务,但要继续这样肆无忌惮地挥霍下去,不大可能。

    这可让施拉赤塔们不由得难过了起来,要说他们没感觉到路德维希一世正在逐步蚕食他们的势力,那是假的,他们也想赶走法国人,换上另一个容易被控制的傀儡,但这样,法国人必然与他们为敌,别说商贸,法兰西会同瑞典发动第二次大洪水战争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们又如何选出除了波旁之外的国王呢?他们试探过萨克森选侯,选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一旦意动,路易十四就会立即支持普鲁士的威廉一世有所“作为”,唉,畏惧邻居的可不单是威廉一世啊。

    “于是,他们就约定了,”一只“小鸟”这样回禀道:“在这次十字军战争中,若是有人的功绩胜过了所有人,他就应当被推举为波兰国王。”

    “亨利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奥尔良公爵说:“小昂吉安公爵留在华沙,做两手准备,”他看向小昂吉安公爵,“收买,贿赂,威胁,随便你怎么做,一边收拢施拉赤塔的中下阶层,一边安抚民众,如果他们愿意接受事实那就两相欢喜,如果不能,那么就由你来‘说服’他们。”

    小昂吉安公爵点了点头,他一路匆忙赶来,就是为了这个——在面对整个波兰的贵族时,他们父子必须同心协力,方能接过祖父未竟的事业。

    “说到民众,”亨利突然说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在波兰,是没有民众这个概念的。”他顿了顿:“有自由民,但很少,无地的佃农与农奴几乎没有区别,但大多数还是农奴。”他又沉默了一会:“您也许还没看到,但,那些农奴……大概是没办法如法兰西的人民那样理解您们的意愿与思想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奥尔良公爵说:“我有尝试过了解这里,也许不够深入,但没关系,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亨利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悲恸之色,公爵的意思就是要等到路德维希一世离世,他将作为路易十四的代表,在这里为他压制一些危险的声音与行为。

    “殿下……我想我必须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亨利满怀痛楚地说道,也是路易十四率先做出了榜样,原先在波旁家族中不怎么被看重的血脉亲情不断地被加强——大孔代看到路易十四如何对待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如何对待他,在心生羡慕的同时也跟着效仿起来——亨利在已经结婚生子的年龄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爱,不免有点尴尬,还带着一点点的羞涩,但更多的还是欢喜;等来到波兰后,他们父子俩更是相互倚靠,彼此扶持,感情就更加深厚了。

    公爵无言地伸出手,与亨利握了握。

    亨利果然没说错,只等到第三天,就有人邀请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还有使团中的其他法国贵族一同去狩猎。

    狩猎这种又能满口腹之欲,又能夸耀个人的武力,还能结交朋友,阿谀贵人,或是玩弄阴谋的活动,自打人类诞生以来,就从来没停止过,即便到了现在,路易十四还是要每隔一段时间与贵族,军官们一同跑到凡尔赛森林去打猎,就和在凡尔赛宫里召开宴会与举行舞会一样是桩重要的政治与礼仪行为。

    邀请他们的人正是一个立陶宛的大领主,一个从东正教徒皈依为天主教徒的贵族巨头,有着不计其数的农奴,广阔无垠的土地,以及被前两者供养的三百名翼骑兵、数千辅兵与扈从。这样的力量让他十分骄傲,自以为完全可以在之后的十字军东征中胜过亨利,但考虑到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肯定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他也开始谨慎地交好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

    在草原上狩猎无论对奥尔良公爵,还是对小欧根,都是一件新鲜事儿,草原上的猎物比森林里的猎物种类要少,个头却要大的多,他们还遇到了野马群,骑士们的扈从套住了不少马。

    在亲手猎取了一头野牛,获得了交口称赞之后,小欧根也慢慢地放下了心中的愁绪,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活动中了,他的猎物越来越多,还抓了一头活猞猁,准备带回去献给国王。

    让他迷惑不解的是,明明草原上的猎物十分富足,波兰贵族们还在不断地派出扈从与牵狗仆人去搜索猎物的踪迹,年轻的施拉赤塔对手上的猎获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这些都不能尽他们的兴。

    “你们在找什么?熊吗?”小欧根随口问道。

    “比熊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人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还没等小欧根继续追问下去,突然就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连带着杂乱的各种声音——这时候已近黄昏,骑士们都卸下斗篷,甲胄(如果有),武器也都被好好地修护过收起来了。但一听到号角声,他们顿时就变得无比兴奋,甚至超过了早晨的时候。

    这时候他们已经深入草原,没想到上了马后,他们还一路奔驰到月亮升起,跑在前面的扈从突然折回,大声用波兰语说着什么,小欧根没听懂,但他可以看到火把正在往一个地方集中。

    光亮中人声鼎沸,除了狂暴的笑声与有节奏的呼喊声之外,居然还有人在尖叫,哀嚎,小欧根以为有人不幸遇到了意外,他策马上前,“谁受伤了吗?”他大喊道。

    “没人受伤。”一个施拉赤塔说道,他越过小欧根,举起了火枪。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小欧根看到了,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动物,是人。

    一个牧民,他仰面倒下,露出了一张惊恐的脸。

    他的妻子,兄弟和子女,或许还有他的同伴与族人,正在如野马一般被骑士们驱赶进包围圈,他们拼命地想要逃走,但人类的双腿如何能跑过马儿的四蹄,何况骑士们看见向他们跑来的人,就会恐吓地拉扯缰绳,命令马儿提起前蹄,若是被踢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丧命。

    不仅是那些想要逃走的人,有任何做出反抗举动,哪怕是对波兰人怒目而视的牧民也会被立即处死。

    等到大约有一百来人被圈入骑士的牢笼后,仆人们举起火把,这场狩猎的举办者与主人,那个立陶宛人,就在侍从的保护下骑着马走进来,他一举鞭子,就有被抓住的牧民被挑出来——多半是受了伤的,但也有格外高大强壮的,他们的脖子被侍从熟练地套上绳圈,另外一端则被骑士套在马鞍前的握柄上,而后骑士一踢马刺,马儿就飞窜了出去。

    那些被挑出来的牧民一声也没能出,瞬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第五百七十二章 地狱与天堂

    小欧根几乎从马鞍上直接跳了起来。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到了热武器取代冷兵器的时代,枪支、炮弹给人造成的伤害远比一般的长矛短剑来得可怕,它们造成的伤口会令人联想到天灾——是单就人类的力量无法完成的伟业。小欧根看到过被堆积起来的残肢,也看到挂在面孔上的的眼珠,像是变形的躯体、裂开的颅骨、蠕动的内脏或是血肉模糊分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这往往出现在被炮击的阵地上,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他也曾经举枪射杀敌人,也曾亲手绞死过逃兵。

    但这种场景……毫无预兆,没有一点迟疑,也没有一点波动的——这些波兰人用马拖死那些牧民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厌倦,像是在熟练地做着一项工作,而那些牧民,怎么说呢。明明被突然杀掉的是他们的兄弟,父亲,也可能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但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等待被砍伐的树木。

    邀请他们的立陶宛人扫视了一周,居然还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情,他策马走到牧民中,又用马鞭指出了几个人,他们也被拖到了火把下面,套上了绳圈,奥尔良公爵搭住了小欧根的肩膀,“我买下他们,”他说:“先生,我买下他们。”

    立陶宛人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笑容:“抱歉,殿下,”他说:“不行。”他微微点了点头:“可敬的大人,如果您要我的女儿,我也会愿意的,但这些人,不行。”他没等公爵提问,就继续说道:“您看,也许您会觉得迷惑的,那些高大的,强壮的男人,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奴隶呢?当然,或许他们干起活来就像是一头牛,一头骡子,但总有马不愿意被上辔头,有狼学不会怎么对人摇尾巴的,他们是混杂在麦粒里的石头,会伤到我们的牙齿和舌头——如果让他们留在我的田地里,他们会不断地唆使身边的人反抗,逃跑,甚至破坏农具,麦子,到时候,他们的劳动可偿还不了这些损失。”

    “而这些人,”他说:“这些老了,不能干活了,除了这个之外,他们也是这个部落的主心骨儿,那些强壮的年轻人或许还要听他们的调派呢,他们可比之前的那些更可恶。”他抬了抬下巴,一个仆从立刻举着煤油风灯照亮了其中一个人的脸,小欧根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掩藏在蓬乱的白发后面,那双因为年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所迸发出来的愤怒之火完全可以在一瞬间点燃这些“树木”,但同样也是在一瞬间,睿智的风拂过他的眼睛,又将那点星火压制了下去。

    “我听您的,老爷。”他说,向立陶宛人鞠了一躬。

    立陶宛人哈哈一笑:“看,他们多聪明啊,”他说:“您可不能留着他们,他们是惹祸的根苗。”随即他就打了一声呼哨,马匹分散着跑开,小欧根看着那头松散的白发如同被风吹动的蒲公英那样浮动在黑暗里,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牧民群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哭声,但紧接着就是一记耳光声,哭声消失了。

    “女人和孩子一样可以干活。”立陶宛人说:“而且他们会变得很温顺。”

    奥尔良公爵的手一直搭在小欧根的肩膀上,任何书本,情报与流言都不如亲眼看到的更有真实与震撼。他们听说过波兰的大贵族为了能够镇压的住数十倍,数百倍于他们的农奴,除了不断地打造仅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之外,还有的就是犹如拔掉豪猪尖刺那样除掉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更是用残酷的刑罚将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折磨到死,以儆效尤——如今在欧罗巴的大多数国家里都已经被废除闲置的刑具,在这里比比皆是。

    如今看来,这些大贵族也不是不动脑子——他们知道在一个部落中最不安定的是那些,强壮的男人是好奴隶,也是好战士,而那些年长的男性,他们的经验与知识可以指导前者,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所以他们索性一开始就把他们杀光。

    “据说你们的国王不喜欢奴隶制度。”立陶宛人驱马靠过来,慢吞吞地说道。

    奥尔良公爵看着他,想道,看来是自己弄错了什么,他们不是来谄媚自己与法兰西,而是来示威的:“驱使奴隶是一种落后与野蛮的行为。”

    “那是在法兰西,”立陶宛人还是笑吟吟的,但那笑容中已经多了一丝阴冷:“这里是波兰。”

    路德维希一世离开的时候十分从容,他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奥尔良公爵的到来也说明了路易十四依然坚决地站在他这边,并会继续庇护他的儿子与孙子,他做了忏悔,涂抹了圣油,在儿孙的陪伴下度过了最后的夜晚,在黎明到来之前,他死去了。

    国王已死,国王万岁,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后,又一个需要通过选举来上位的国王出现了,奥尔良公爵的出现无疑是代表着法兰西,随着意大利联邦王国新王卢西安诺一世的使者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使者在次日就联袂到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使者则是接踵而至,然后是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而其他几个国家——主要是波兰贵族们寻求的国王候选人的使者却姗姗来迟……几乎就是公开申明自己决定退出对波兰王位的竞选了。

    于是无论波兰的施拉赤塔们如何不愿意,他们也只得继续推选路德维希一世的儿子亨利做了波兰的国王,后世人称亨里克四世(亨里克即波兰语中的亨利),有趣的是,原先的亨里克三世也曾经是法国国王。

    这位国王在与贵族的合约中也商定了,将会作为他们的首领带着他们一同加入新十字军的东征,最晚这一年的圣母瞻礼日就要出发(8月15日),对于贵族们暗中的约定亨利也心知肚明,但他并不认为他会输给任何人。

    在施垃赤塔们厉兵秣马,摩拳擦掌的时候,奥尔良公爵完成了这桩突兀且重要的公务,要往普鲁士去见自己的女儿了,不过在见女儿之前,大郡主,也就是瑞典王后,听说了小欧根的事情,竟然动身往马尔默来,想要见见自己的这个无血缘的弟弟。

    我们之前说过,大公主当初有一片领地是被作为陪嫁的,这片领地正在北荷兰的边缘,虽然不大,但足够瑞典在这里驻军,以上下夹击之势来威胁与控制宿敌丹麦,卡尔十一世既然用到了大公主的领地,作为交换,就将被归入瑞典不久的哥特兰赠送给了自己的王后。

    虽然大公主的领地将来都要被她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儿子继承,但在她的领地上,她是唯一的主人,无论要做什么,都要比斯德哥尔摩或是其他地方更安全与便利一些,她的使者见了奥尔良公爵,就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信件,大公主在信里请求叔叔到她的岛上一见,以慰久别思乡之情,公爵当然不会推脱——本来他们也是要去见大公主的。

    哥特兰岛是瑞典,也是波罗的海中最大的一座岛屿,原先由一个类似于原始共和制度的“岛庭”来管理,共有二十个,这样松散的体系注定了无法与封建制度的欧罗巴人对抗,他们先是被条顿骑士团占领,后来又被转给了丹麦人,接着是汉萨同盟,最后还是落在了瑞典人手里。

    对于这个1645年才归入瑞典领土的新岛屿,斯德哥尔摩的贵族们当然垂涎不已,不说地理条件,这座风光秀丽,气候适宜我,物产丰富——尤其是有着大量石灰岩资源的岛屿在水泥已经成为一桩重要的军事与民生物产的现在,简直就是一座金岛。

    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卡尔十一世斟酌再三后,还是将这座岛屿交给了妻子管理与统治,这不免引起了一些贵族的反对与质疑,但在王后只用了区区五年就将这座岛屿打理的井井有条,安安稳稳,最重要的,缴纳了大量的税金之后,反对声就慢慢地消失了——可能也与王后已经为瑞典生下了继承人有关。

    不管怎说,王后伊丽莎白的名字在哥特兰岛上要比国王卡尔十一世更显赫,更可信,以至于有人嘀咕说,如果王后想要与国王打仗,哥特兰岛上的那些彪悍的渔民与工人肯定是要为她出战的——这种话让喜欢大权独握的君王听了肯定不舒服,历史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但卡尔十一世肯定不是,他当初求娶法兰西的大公主,除了家族与国家的需要之外,就是因为大公主表现出了一般的贵女所不可能有的政治素养与一颗良善聪慧的心。

    当初瑞典得到哥特兰岛也不过十几年,斯德哥尔摩派去的总督竟然让那里的原住民连着掀起了好几场暴乱,税收更是年年出现缺口——收不上来,对此卡尔十一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到他亲政后,他也换了好几个人,结果还是差不多——他都要怀疑哥特兰岛是不是巫师在释放魔法了,怎么在斯德哥尔摩看上去又忠诚又聪明的人,一到哥特兰岛就变成了贪婪的蠢货了呢?

第五百七十三章 地狱与天堂(续)

    为什么?伊丽莎白当然不会告诉卡尔十一世,无论他多么爱她,尊敬她,有件事情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那就是她终究是个法国公主,瑞典人犯了错,她告诉卡尔十一世,就是在挑拨离间,意图夺取不应她掌握的权力。但如果是卡尔十一世自己发现,然后将哥特兰岛交给她呢?那就顺理成章了,只要她别犯错,谁也别想将这个岛屿从她手中夺走。

    以往的总督除了过于贪婪之外,也有一些不得已的地方,哥特兰岛原先就有数万原住民,他们将自己称为哥特兰人,不是丹麦人,也不是汉萨同盟的人,更不是瑞典人,而我们都知道,殖民地的原住民与移民,新统治者的冲突一向就是最激烈的。

    哥特兰岛又处在波罗的海的中央,往来不是渔民就是商人,要么就是海盗,这三种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之辈——正所谓温和会被视作懦弱,严厉就是暴戾,正常的税收也会被当成掠夺,可若是不派人统治,无视这些人,哥特兰岛就永远都是哥特兰岛,而不是瑞典的一部分。

    伊丽莎白王后在这里施行的正是路易十四在洛林与阿尔萨斯施行的政策。请问如何将一群对你充满敌意的陌生人纳入你的框架之内呢,答案只有一个——利益。人只要活在世上,就要吃,要喝,要穿衣住宿,要繁衍后代,要有精神寄托,这些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伊丽莎白一边向正在荷兰的蒂雷纳子爵请求海军的援助——为她清除哥特兰岛周围的海盗,为此她付出了一笔不小的佣金,但物有所值,话虽然是剿除海盗,但事实上她是在整理哥特兰岛的内外通道——那些商人、海盗与走私商人,不进行管理的话,她是无法在经济上对哥特兰人形成掣肘的。

    等这些“通道”都被掌握在手里之后,另一边,伊丽莎白麾下的商人就开始与哥特兰人做交易,哥特兰岛有大量的石灰岩资源,但站在伊丽莎白的角度,她并不想让哥特兰岛踏上这条歧路——石灰岩的开采已经破坏了不少植被与海水,直接开设在矿场附近的石灰厂更是因为煤烟与灰尘让不少人生了病,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正是从这儿而来的,他们还高兴于可以做工人,拿到固定的薪水呢。

    伊丽莎白让教士与医生告诉这些哥特兰人,他们正是因为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在石灰厂工作,才得了病,而且石灰厂的污染也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渔获,哥特兰人虽然傲慢,却不笨,何况这确实是事实。

    他们愤怒地赶走了石灰厂的管理者,封闭了石灰厂,但也有人说,他们会因此收入锐减,难道又要等着瑞典人的军队来“收税”吗?

    正在哥特兰人无所适从的时候,伊丽莎白的官员们就提出,愿意教会他们养羊,剃羊毛,纺织,种植桑树(养蚕),以及在这里开设疗养院。

    哥特兰岛的都城维斯比有个别名,叫做玫瑰之城,不过这个名字与旖旎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维斯比一年四季都几乎阳光普照,温度适宜,即便到了十一月份,玫瑰依然会在维斯比开放,而整个哥特兰岛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伊莉莎白一听,就想到如果在这里养羊,养蚕,是可以保证充足的饲料供应的,至于羊毛纺织,你们还记得当初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分别跟随大公主与大郡主去到瑞典与普鲁士吧,而大公主这里,以佛兰德尔人最多,佛兰德尔人最擅长的也就是羊毛纺织。

    至于养蚕,欧罗巴人最早以为丝绸所用的蚕丝也是从一种长在树上的羊身上剔下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昆虫吐出来的丝,但直到六世纪,才有一个传教士将蚕种藏在空心手杖里,偷回了欧洲。

    如今这项技术也已经发展的相当成熟了,不过养蚕,无论在欧罗巴还是在原产地中国,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桑树是落叶树种,在寒冷的地方,到了秋天就落叶,到了冬天就光枝,而蚕一向只吃新鲜的桑叶……

    但这个问题在四季如春的维斯比是不存在的,在短短几年里,哥特兰人就种植了数之不尽的桑树,几乎覆盖了整座岛屿,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望出去,就如同低空漂浮着碧绿色的云层,白色的细边——岩石与沙子犹如从云层后射出来的光那样耀眼,小欧根看了就不由得一阵目眩神迷。

    在无尽的碧色中,是星星点点的红色屋脊与白色的高塔,高塔中的公主,就是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的伊丽莎白.波旁。

    到了这个时候,小欧根反而恐惧起来,害怕到浑身发抖,如果有人见到,准会以为他是要去打一场必败的仗,而不是去见久违的朋友与亲人。

    “没什么可怕的,”奥尔良公爵开玩笑说:“顶多再挨一耳光。”

    伊丽莎白当然不会再给小欧根一耳光,虽然小欧根在她走后又做了一些蠢事,但想想吧,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堪堪成年的男孩,连爱情、友情与亲情都辨别不清,实在令人无法苛求。

    何况到了今日,小欧根.萨伏伊已经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了,即便他只是使团中的一员,瑞典的一个军官,叫做古斯塔夫的,还特意从驻防的马尔默跑来见他。

    但等到他们在维斯比的市政厅见面的时候,恍然间,他们又回到了凡尔赛宫,一个是法兰西的大公主,一个是不名誉的私生子。

    小欧根定了定神,才发觉已经成为瑞典王后的大公主已经是个韵味十足的贵夫人了,因为路易十四十分关心医学的发展——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她虽然在这十几年中多次生产,但在医生与巫师的帮助下,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病症,孩子带来的损耗也已经补足,时光对她又极其慷慨,与她的父亲一样,除了变得更加成熟,迷人之外,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你倒变了不少,”举行过迎接仪式后,房间里就只有波旁们了,伊丽莎白说起话来也不必遮掩:“更像是个哈布斯堡了。”

    “您就别提这个了吧……”想到在维也纳做下的事情,小欧根就羞得面色绯红,“我实在不该……”

    他抬起头,他怎么会错误地将吕能堡公爵的姐姐认作如同大公主,大郡主这样的人呢?他应该察觉到的,赝品终究是赝品,将感情与婚姻当做筹码的女性,无论她多么出色,都无法与如后者这样的同性相比,波旁女儿们的勇气、骄傲与尊严都是自己攫来并紧紧握住的,前者却只有徒劳地等待着一份怜悯与施舍,任由他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尤其是在哥特兰岛的伊丽莎白,这里是她的领地,她是这里的主宰,那种锐利的光芒,是仅属于国王,皇帝的,就连奥尔良公爵也不曾有过。

第五百七十四章 赐福

    “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民众思想是很简单的,”伊丽莎白说:“谁让他们活,他们就让谁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与小欧根正在一座典雅的小礼拜堂前,维斯比与大多数源自于罗马时期的古城一般,在崎岖起伏的山地上建造建筑,铺设道路,城墙与老建筑基本上都由灰白色的石灰石建成,新建筑则多数以红砖(有时会涂刷白垩)建成,他们从市政厅走到这里,大约有四五百尺的样子,一路上都有人向伊丽莎白鞠躬行礼,表明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伊丽莎白的身份。

    但伊丽莎白身边只有两名侍女,维斯比总督,两名瑞典军官,还有一个小欧根,这点数量在暗杀与暴动中未必能派得上什么用处:“父亲和我说过,如何看一个君王是否成功,那就看看他敢不敢孤身一人行走在民众中,如果他能走到民众中,又从民众中走回来,就代表他必然是受爱戴的。”她转过身,对小欧根淘气又惬意地笑笑,“可惜是他做不到,我的丈夫也做不到,或者说,任何一个强大国家的君王都几乎无法做到,因为他们在强大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有着许多敌人,这些敌人若是不够道德,又或是太过愚蠢,是会做出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来的。”

    她又转向街道的末端:“但维斯比只是一座城市,哥特兰只是一座大岛,如果我还不能做到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岂不是太令人失望了?”

    “您的父亲令人敬佩,”维斯比总督由衷地说道:“太阳王之名正如他的荣誉一般熠熠生辉,永不坠落。”

    “我只希望能够做到他所期望的百分之一。”伊丽莎白说道,然后他们沿着向下的坡道继续往前走去,那座小礼拜堂往下的几座建筑都属于圣玛利亚大教堂,圣玛利亚大教堂是维斯比的主座教堂,也是城中最显眼的建筑物——白色墙体,红色屋顶,三座高耸的木质塔楼——这三座木质塔楼有着尖尖的顶,因为岁月侵蚀与烟火熏烤而染上了深沉的黑褐色,在碧蓝的天空中尤其瞩目。

    圣玛利亚大教堂原本不是维斯比最大的教堂,但在一场人为造成的大火中,火焰的海啸呼喊着席卷过了大半个城市,当时的人们都几乎要绝望了,以为他们就要彻底失去家园了,没想到,火焰一碰到圣玛利亚大教堂,就立即熄灭了,哥特兰人由此认为他们受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庇护,就将这座教堂改做了主座教堂,将它看做一桩巨大的圣迹。

    那三座被烟火熏烤但也奇迹般没有被引燃的木质塔楼也成为了圣物一样的存在,如今,除了大主教与这座城市的主人伊丽莎白王后,普通人并不被允许登上塔楼。不是管理这座教堂的教士趋炎附势,而是那些虔诚的人总想掰下,锯断一块木头带回家庇佑自己与家人,如果不加限制,也许用不了几天,这三座没有被大火摧毁的塔楼就要葬送在信徒的手中了。

    不过今天伊丽莎白不是带着他们来瞻仰圣迹的,小欧根对她来说如同家人一般,维斯比又是她的领地,她就免了一些繁文缛节,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一到维斯比,就要完成的一系列重要工作——她毕竟是瑞典王后,一年中还是有大部分时间要用在履行王后的义务上,凡是正式场合,国王身边没有王后必然要引起一番议论纷纷,她这次能来见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也是因为他们是太阳王的使臣,也因为有瑞典人想要加入新十字军的缘故。

    “这里是圣玛利亚孤儿院。”伊丽莎白说。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四周一样被碧绿的桑树环绕,庭院里只有一条道路通往厅堂,道路两侧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灌木迷宫,也不是喷水池,而是一排排的床单与长袍,白色的织物在晾衣绳上沐浴着阳光,伴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仿佛是一群贵女骑士们正在翩翩起舞。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维斯比主教,还有几名教士,他们身后跟随着修女嬷嬷,“太好了,”主教说:“王后陛下,我们新收容了一百五十三名婴儿,就等您来赐福呢。”

    “怎么?”伊丽莎白微微蹙眉,“最近没有大的战争。”

    “是没有,”主教说,他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从面相上,不从坚硬到足以顶起小圆帽的头发来看就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妥协的人:“是那些波兰的鞑靼人和哥萨克人,他们听说了这里有修道院愿意接受被遗弃的孩子,就将他们的孩子放在小船上,乘着晚上涨潮的时候推到哥特兰的岸边……唉,若是我们发现了,就要连着把他们带来的人一起捆绑起来丢在小船里遣送回去,但有些时候就不能,我们也没办法把孩子丢到大海里啊。”

    小欧根顿时想起了他在波兰经过的那些事儿,不由得升起了深厚的同情心,但要将这样多的婴儿抚养长大到能够独自谋生,需要很大一笔费用,而且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是要如同溪水一般长流不断的。

    “再等等吧。”伊丽莎白说,哪有愿意舍弃孩子的父母呢,只不过不愿意让他们的孩子也成为奴隶罢了,但……“也许以后会好的。”等到波旁真正成为波兰的主人,波兰现有的农奴制度被废除,哥萨克人也就不会再被迫丢掉自己的孩子了。

    “把孩子们都抱来吧。”她说道,然后她与小欧根就来到孤儿院的正厅里,这里摆着一列列的长椅和桌子,可以用作礼拜堂、餐厅与手工作坊用,有人为王后准备了一张高背椅,小欧根看到主教从教士手中端来了一个匣子,侍奉在侧,他只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直到一个修女嬷嬷抱来了一个婴孩,伊丽莎白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与面颊,然后将一枚打孔穿丝带的金币挂在他的脖子上。

    小欧根立即想起来了,这不是“摸治”的程序吗?

    路易十四也“摸治”过,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与正统,如何被天主眷顾与肯定,几乎所有的君王都会在在位的时候进行“摸治”,起初的时候还只是淋巴结核,后来就什么病都能通过“摸治”治疗了,但小欧根没有那个荣幸看到太阳王的“摸治”,因为——路易十四笑着和他说,“摸治”不过是一种安慰手段,淋巴结核原本就是一种能够自愈的病,病人只要心情舒畅,营养充足,痊愈的可能性是很高的,心情当然是因为受了国王的“摸治”,至于营养充足——那枚金币难道就不是金币了吗?

    但等到国王如同普及教育那样普及了医院,每年更有数之不尽的学生从医学院里走出来,成为医生,民众对“摸治”的渴望就变小了,他们甚至不用离开自己的城市就能接受行之有效的治疗,价格也不是那么高昂,痊愈的速度也很快,饱满的钱囊与丰富的货物也能保证他们营养充足,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到巴黎或是凡尔赛去呢?

    但在这里的哥萨克人,鞑靼人的弃婴显然是需要这份“摸治”的,小欧根难掩激动地注视着每一个接受了“赐福”的婴孩,这无疑是王后在行使国王的权力,在场的人却一脸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这表明在哥特兰岛上,伊丽莎白确实有着毋庸置疑的统辖力。

    这些孩子……今后也会成为独属于伊丽莎白的一份力量。

    “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伊丽莎白看出了他的心思,莞尔道:“我正要和你说,将来你也许会有一批瑞典人学生。”

    “瑞典人?”小欧根立即问道:“只有瑞典人?”

    “怎么说呢,难道哥特兰岛就不是瑞典的一部分了吗?”伊丽莎白说,“你要好好教导他们。”

    “我不知道我……我将来如何,”小欧根有着一股冲动,想要将自己从利奥波德一世重病以来遭受的挫折倾诉给这位年长的女性听,但又羞愧于其中的一些内容,无法启齿:“陛下,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他们效仿的人。”

    “我们还是更坦率地谈谈吧,”伊丽莎白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弟弟,我曾经以为你是一个轻浮的人,但现在看来,你并不是个淘气的孩子,或说恰恰相反,你对自己十分苛刻,令人担忧——如果你是个普通的法国人,一个男爵,子爵或是伯爵,你为之耿耿于怀的事情,简直就如同尘埃与羽毛那样不值一提,但你始终无法排解,哎呀,我想我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了。”

    她顿了顿,“我看到你见到那些鞑靼人的婴孩时,露出了奇怪的宽慰神色,想来你也知道波兰人如何对待他们的了。”

    “他们正在以一种严酷无比的手段对待哥萨克人,比古罗马人更甚,比地狱里的魔鬼更甚。”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要去改变这种状况呢?”伊丽莎白说:“弟弟,我是一个女人,注定了没法上战场,但我也有我的方法来消弭世间的不平与灾祸,你可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你可以上战场,也是一个威名显赫的将军,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为了一份年少时的轻狂蠢行而悔恨不已,徘徊不安?”

    她没能等小欧根开口,就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欧根,我就立即跳上马,奔到新十字军的战场上,用战功让那些施拉赤塔们在你面前低头,俯首帖耳,我要用奥斯曼人的头颅来和他们交换哥萨克人的性命,即便他们不愿,也不得不从;我要站在亨利的宫廷中,对任何一个敢于挑战国王权威的大贵族高声咆哮,把他们吓得瑟瑟发抖;我会率领着我的士兵,驰骋在荒原与田野上,倾听所有饱含着绝望与痛苦的哭喊,接受他们的申诉,赐给他们瑞典人,法兰西人又或是西班牙人都能享受到的一切,包括自由。”

    “等到那时候,”伊丽莎白说道:“等到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甚至更多人看你如同看待一个圣人的时候,你还会记起你曾经的过错吗?只怕到了那时候,你还会嘲笑现在的自己吧,这多么像是一只被幼年时的细铁链拴住的巨象,畏惧着那一点点记忆中的疼痛而不敢稍作尝试——明明只要你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那具桎梏了。”

    “我只是一个不义之人的私生子,”小欧根喊道:“陛下,我还曾经因为心中那些黑暗的念头玷污了您的名誉,还有……”

    “还有大郡主,我的堂妹。”伊丽莎白说,于是她看到小欧根的脸又白了。

    “所以你要去普鲁士,向她道歉,就像现在和我道歉那样。”

    “然后……”伊丽莎白捧起了小欧根的脸,她依然比小欧根高,也比他更坚定:“然后就去赎罪吧,如果你认为那些是你的罪过!”

    “我能吗?”

    “能!”

    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

    “看来不需要我再说些什么了。”大郡主,也是现在的普鲁士王太子妃说。

    “不需要了。”小欧根说:“我是一个蠢人,殿下,我将自己看得太过卑微,也将你们看得太软弱,沉溺在过往无法自拔,但我应该知道的,在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多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就像是一个无病呻吟的废物。”

    他沉默了一会,在大郡主鼓励的目光下,继续说道:“我想接受瑞典王后的建议,参加新十字军。”小欧根摩挲着袖口上的纽扣:“我仅有的才能都在战场上,如果这就是我能做到的,那我就去做。”

    “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却没有理想,我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它。”大郡主和善地说,虽然也经过了那么些年,但也许是因为她依然是王太子妃而不是王后的缘故,大郡主看上去要比大公主更温顺,更不具备攻击性,但这几年来她在柏林宫内外奠定的威望来看,她即便不是一个埃莉诺(阿基坦的埃莉诺),也至少是个埃琳娜(爱德华一世的妻子)。

    大郡主安慰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手:“还要感谢你护送我的父亲到柏林来。”

    “他也是我的叔叔。”小欧根说:“这是我的权力和义务。”

    “是我不对,”大郡主说:“那么,”她站起身来,“让我们一起去找他吧,他见到我们,一定会很高兴。”

    大郡主如今已经是普鲁士的王太子妃,当然会尽量避免与年轻男性独处,以免生出流言,他们在柏林宫的庭院中散步谈话,身后跟随着侍女与随从,而奥尔良公爵则被邀去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说话,他们正在柏林宫的签字厅里,那里可以说是一个半正式又亲切的会面场所。

    威廉一世一直在着力修缮与法兰西的盟友关系,在利奥波德一世终于与路易十四停战之后,他也终于可以从那种尴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了,他在长廊上就和大郡主相遇了,“你父亲应当已经回房间了。”他说。

    大郡主只能再往奥尔良公爵的房间去,与凡尔赛宫一样,这样重要的客人,房间必然紧靠王室成员的套间,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仆从正在点灯,在踏入房门的那一瞬间,小厅墙面的镜子突然照出了一个瘦长的白色影子,小欧根猛地转过头去,手已经握住了短枪,但他什么都没能在长廊上看到。

    是闪烁的烛光照成的错觉吗?

第五百七十五章 最后的挽歌(上)

    “明天菲利普就到巴黎了吧。”路易对邦唐说:“派个使者过去,告诉他,让他在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休息几天再回来,别以为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总是忘乎所以地连续骑几天的马,通宵赌博或是跳舞,他该修身养性了。”

    “殿下若是听到您这么说,”邦唐藏起笑意:“准会不满地抱怨,他一向认为你说的,什么十点前睡觉,七点钟起床,每天都要吃蔬菜少喝酒之类的,应该是蒂雷纳子爵或是旺多姆公爵这样年龄的人该做的事情。”

    “可就算是旺多姆公爵与蒂雷纳子爵也没乖乖听话,”路易从成叠的文件里抬起头来说,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在这个时代,人们畏惧死亡,也畏惧注定了会带来死亡的衰老,无论是平民,还是亲王,越是年老的人反而越要纵情欢乐,肆意放纵,仿佛如此就能赶走死神似的。

    也因为路易十四是太阳王,他节制又规律的生活才不至于被人诟病,若是换做一个普通人,他会被嘲笑就像是个苦修士,人们也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性情乖僻。

    “那么,邦唐,”路易说:“如果他立即回到凡尔赛就算了,他若是留在了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你要代我看着他,别让他举行舞会。”他举起羽毛笔顶着下巴:“不,等等,还是让使者告诉他,他去了那么多日子,我很想念他,叫他乘坐马车回凡尔赛吧。”

    对国王难得的出尔反尔,邦唐不由得会意地一笑,鞠了个躬就退下去了。

    “您有一个好兄长。”

    奥尔良公爵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不速之客,马车在奔驰,月光从车窗投入,却始终没能照到对方的面孔,甚至是一根手指:“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轻声说道,“你才会选择了我么?”

    “是啊……”来人说:“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殿下,您有着丝毫不逊色与您兄长的能力与天赋,如果在38年诞生的不是路易而是菲利普,法兰西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差。”

    “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冷得就如同冬天的刀剑一般:“先生,如果是我,你就不会在这里——我没有兄长的宽容,也没有他的胆量,对于你们这种……”他停顿了一下:“不安定的因素,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你们从我的世界里删除出去。”

    “单就这句话您就很有胆量,”来人说:“不过我们与人类有着共同的根系,我们是在一条树枝上的两只果实,殿下,除非您杀死所有的人,才有可能让该隐的后代彻底地覆灭,这点您应该知道,您的兄长也知道——虽然您的兄长几乎已经是欧罗巴的主人,人们称他为凯撒,就像是第一个凯撒,他没能奈何我们,您的兄长也不例外,我们会与你们长居地共存下去,哪怕是在一千年后。”

    “所以我向你们妥协。”奥尔良公爵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您的兄长是否愿意向我们妥协。”来人说:“不过我已经请来了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作见证。”

    “是啊,终究你们才是同族。”

    来人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终于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马车驶入凡尔赛,此时已是黑夜,奥尔良公爵抬起头来,注视着浑圆的月亮,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是个错误,但有些时候,一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还是必须去做,就连他的兄长路易十四,欧罗巴的太阳王也无法避免,遑论是他呢。

    “兄长还在书房吗?”他已经看到那里的灯还亮着。

    “陛下近来正在忙碌于夏尔殿下正式进驻托莱多之事。”邦唐低声说:“还有马德里,一样需要组建起一个得力的行政机构。”不然留下的空白地盘肯定会被别人迅速占据,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就算了,但若是哈布斯堡的残留势力就会变成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是啊,”奥尔良公爵奇怪地叹了口气,让邦唐来看,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战争结束,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毋庸置疑——西班牙也应当被归入到正确的轨道里来了。”

    “那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邦唐说:“不过我们的小殿下还很年轻,他又有一个强大的父亲与一个可信的叔叔。”

    “所以兄长应该会答应喽?”奥尔良公爵说:“邦唐,我想去托莱多。”

    邦唐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这时候奥尔良公爵已经大步向国王的书房走去:“端一壶咖啡来!邦唐!”

    还有一小时就十点了啊,邦唐在心中哀鸣道,但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对国王陛下从来就是特殊的,果然,邦唐把一大壶咖啡送进去的时候,国王陛下已经在公爵的服侍下收拾了文件,擦了脸,从书桌后的靠背椅转移到更舒服的扶手椅上,看来要和公爵进行一番长谈了。

    但邦唐怎么也想不起来公爵什么时候对托莱多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他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他不确定,尤其是公爵突然转过头,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邦唐,你不能留在这里。”的时候。

    邦唐看向国王陛下,路易点点头,邦唐就退了出去。

    邦唐离开后,路易看向奥尔良公爵,他的弟弟与小欧根率领的使团连续经过了三次加冕仪式,两次葬礼,环绕了大半个欧罗巴,走了不下二十个城市,他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也急切地想要看到自己的弟弟,但作为奥尔良公爵,他居然率先打破了路易的惯例,实在是很不寻常——哪怕路易一直没有改变过自己对菲利普的态度,公爵也一直谨慎小心,不让任何流言与鲁莽的行为损伤他与路易的感情。

    “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还是公爵先开了口:“您计划什么时候让小夏尔到托莱多去?”

    “你要说那件事情,”路易说,之前公爵确实有提过,如果可能,他想要陪着夏尔到托莱多去,做他的海军大臣或是陆军大臣,因为奥尔良公爵的身份,就算是最顽固的西班牙人也没法和他争夺这个位置,“我考虑过了,但弟弟,我还是想让你留在巴黎与凡尔赛。”

    路易凝望着公爵的面孔,菲利普与他还是有着几分相像的,只是偏秀丽而不是俊美,现在他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时光对路易宽容,对菲利普也不是那么残忍——也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奔波不停,公爵有点瘦了,原先柔和的面部轮廓变得明朗起来,嘴角与眼角边也多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这并未让他变得丑陋,反而取出了那些过于女性化的部分,令他的气质更为凛然、犀利。

    “也许到了八十岁,依然会有人为你倾倒,弟弟,”路易忍不住说:“我知道你胸怀壮志,但你已经在战场与朝廷上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如果你依然想要权力,那么我可以给你加来,或是南特,又或是任何一个你想要的地方,但托莱多……”他摇了摇头:“你也许仍然可以从容应对,但那些繁琐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政事会让你劳心劳力,损伤根基,我不想看着我的弟弟因此失去他的美貌与寿命,菲利普,特别是这些事情我的大臣们就能为我做好。”

    公爵抿起嘴唇,仿佛要露出一个笑容,又像是要哭泣,然后他说:“对不起,哥哥,我已经给出了一个承诺,那是非常严酷的誓言,我并不准备去打破它。”

    国王放在唇边的杯子停了下来,然后轻轻一声“咔”,它被放回原处:“谁?谁有资格得到你的承诺,还让你发誓?那些加泰罗尼亚人。”

    公爵久久地看着他的兄长,“陛下,”他说:“您之前说,你的大臣可以为您解决所有的烦恼,但……那只是在这个世界,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呢?”

    空气骤然凝结了,路易看着奥尔良公爵,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墙角的座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如果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人们准会以为国王与公爵在一瞬间里变成了冰冻的雕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易才低喊道:“侍从!”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那些凡人听的,他在呼唤轮番服侍在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他们无时不刻地巡梭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保证如玛利.曼奇尼这样,甚至更为恶劣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们确实让国王避开了许多次危险的诅咒与谋杀——但今晚,此刻,他们一个也没出现,无声无息,像是根本不存在。

    路易低下头想了想,第一次无视公爵哀求的眼神:“提奥德里克亲王!”

    一声轻笑从月色无法映照到的阴影中传来:“看看,”那个声音说道:“提奥德里克,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阻止我……我们现在就有一个可以真正与人类对抗的首领了。”

    阿蒙出现在国王面前,他笑吟吟的,还是那个美貌的少年。时光对路易与菲利普足够宽仁,对血族则是永远地偏爱,或说是诅咒。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婴儿变成强壮的男人或是丰满的女人,也可以让他们变成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叟媪妪,但对他,正确地说,对血族来说,不过是一弹指间罢了。

    提奥德里克紧随着阿蒙出现,与阿蒙的自如惬意不同,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又有着一点茫然。

    路易的心猛地往下沉去,不但往下沉去,还像是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旋涡,找不到一点着力的地方。

    如果要说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里世界,路易必须要说,在以拉略,加约拉的巫师给出掌握这股奥秘力量的钥匙后,对巫师与教士,他是可以进行控制和说服的,但在里世界中,也有巫师也要忌惮与恐惧的东西,那就是血族。

    与巫师,教士不同,血族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们从人类转化而来,却以人类为食,漫长的时间与不坏的身躯让他们可以长久地学习,锻炼,以至于他们即便偶尔会落后于人类,也会迅速地追赶上来,最危险的是,他们尽可以挑出人类中的佼佼者,转化他,用血族的能力来要求他臣服,为血族效力,而血族对人类血液的渴求也几乎注定了一旦被转化,那个不幸的人类就无法再回到人类的阵营……

    阿蒙一直渴望着路易,正因为路易血统高贵,头脑聪明,容貌秀美,虽然表世界的教会与里世界的血族有过约定,但阿蒙一来是魔党的成员,不屑于这种清规戒律;二来,那时候法兰西正处在一个相当混乱的时刻,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就算他是国王,也未必能引发多大的波澜……

    何况他还有个弟弟呢。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阿蒙说,不过他很快撅起了嘴,“也许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家伙的缘故。”他盯着奥尔良公爵说。

    “那么我正是恰恰相反,阿蒙亲王,”一个优雅,冷淡,隐约带着一丝忧郁的声音说道。

    与阿蒙、提奥德里克,乃至大多数血族亲王不同,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更如同人们想象中的精灵、天使,而不是可怕的吸血鬼,他提着一盏精致的风灯踏着月光,穿过玻璃走进房间,空气中犹如有着透明的台阶,他每一步都走得又轻盈又准确,银色的长发在身后轻轻地摆动着,不断地落下好似发光尘埃的细微亮点。

    他的姿态甚至比阿蒙或是提奥德里克摆得更低,一落到地上,就转向路易,端端正正,不打一点折扣,没有丝毫迟疑地给他鞠了一个躬,头颅几乎到垂到胸口,对于一个血族亲王来说,简直就是难以想象。

    但阿蒙和提奥德里克一点都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路易不用多看,也知道这两位血族亲王固然曾经站在他这边,但在同族面前,他们必然还是要站在血族这一边的,他僵硬地转过头着向奥尔良公爵,希望从心爱的弟弟脸上看出惊骇与恐惧,但他只看到了内疚。

    “不。”路易说。

第五百七十六章 最后的挽歌(中)

    “好啦,诸位,”奥尔良公爵说:“接下来给我和我的兄长一点单独的时间吧。”

    三位血族亲王闻言悄然离开,在路易还未来得及开口质问前,公爵说。

    “我要死了,哥哥。”

    一句话,他只用一句话就将路易十四的怒火彻底地镇压了下去,只能说,奥尔良公爵不愧为是最了解太阳王的人。

    是的,有着数之不尽的道理可以用来说服国王,像是在卡洛斯三世正式亲政之后,法国人与西班牙人肯定要有一番于权势上的争夺;又或是说,西班牙的里世界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风雨晦暝,云迷雾锁;再或者说,血族这次必然不会继续站在路易十四这边,在路易十四的敌人只是凡人抑是教士时,他们乐于享受杀戮的乐趣,啜饮滚热的鲜血,但若要他们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同族,除非路易十四是魔宴或是密党的亲王,只有他们才有权力命令血族自相残杀。

    不,现在的情况是,如果奥尔良公爵达成了与乌利尔亲王的承诺,他就是乌利尔亲王唯一的后裔——甚至是代理人,他可以统治整个末卡维,也可以以将来的亲王身份与其他族群的亲王往来与谈判,或是命令末卡维们代卡洛斯三世匡扶黑暗中的秩序,驱逐狼人,黑巫师,以及任何路易十四不希望在他幺子的国家中肆意妄为的家伙。

    反之,波旁就等同于站在了末卡维的对立面,也许末卡维会因为无法保留住家族祖地而被嘲笑,但看看阿蒙就知道,字祖地丢失固然会让血族耿耿于怀,却不会对他们的力量造成一丝影响,更正确地说,影响会更深远,因为没有祖地的血族会流散到四面八方,一些不爱受到拘束的家伙就会乘机为所欲为。

    血族为何比巫师与狼人更棘手?连教会也不得不与寻求与他们平和共处的方式?正是因为中低等级的血族若是失去了控制,或是他们的亲王不予控制,他们就会不受限制地发展出大量后裔,也就是达达尼昂伯爵曾经遇到过的那种畸形的劣种,它们就和野兽一样没有理智,无论如何也不会饱足,也不懂得如何避免猎物被转化,只要有这么一个劣种,一夜之间就能令得一个村庄完全覆灭。

    要说这样可怕的噩梦是否曾经降临在世间,有的,在十一至十二世纪时,魔宴与密党第一次举行“圣战”的时候,魔宴就曾经不加限制地放出了数以千计的劣种,它们带来的恐慌与死亡,甚至不得不逼迫一向避讳此时的教会在1484年不得不承认了吸血鬼的存在。

    末卡维如果失去祖地,拒绝“庇护”与“承认”西班牙这个地方,那么不但他们的族人会变得疯狂,还会有其他地方的血族纷涌而来,在这个失去了平衡的国家大肆猎食——路易十四麾下固然有着一支巫师与教士的军队,又如何能够对抗这样的血腥浪潮?这可是十一世纪时最为鼎盛的罗马教会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个简单的加减法。一加一等于二,甚至三、四;一减一就是零。

    但奥尔良公爵也知道,在亲人与朋友正在逐一离开的现在,要他的兄长,路易十四继续保持冷静与理智太难了,何况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他。他只能庆幸,他的兄长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国王或许不会在利益与威胁前让步,却会在他的性命前让步。

    “你在说什么?”路易问。

    “癫痫。”奥尔良公爵指了指脑袋:“在洛林的时候,我就摔过一次马,后来在加泰罗尼亚,我也跌倒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都以为那只是生了病,然后,就在一年多前,我去奥尔良巡视的时候——我发了癫痫。”

    路易相信自己的弟弟,他不会骗他,但还是少有的混乱了,“我没听说。”

    “我和我身边的巫师,教士还有医生说,我想亲口告诉您这件事情。”

    “不可能,你明明很健康。”路易低声说,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明明父亲与母亲有着极其亲近的血缘,但他和他的兄弟,后代依然各个容貌端正,身体康健,没有一点遗传病症的显现,但一个声音也在说,癫痫确实是近亲婚配所生子女的通见病症之一,而且癫痫的发病并不仅限于孩童。

    “巫师们也许有治疗癫痫的药,”奥尔良公爵看到路易瞬间闪闪发亮的眼睛,几乎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但陛下,我得的不止是癫痫,据他们说,我的脑子也可能出了一些问题。”他不想说乌利尔一见到他,就知道他的身体有了大麻烦,血族对人类的生命气息是很敏感的,“我的情况会继续恶化下去,也许是看不见,也许是听不见,也许是四肢瘫痪……也许……”

    “别说了!”

    “哥哥……”奥尔良公爵平静地说:“您要我接受那样的命运么?”

    “我不愿意,”路易咬着牙齿说道:“但我也不认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没所谓,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也还有点时间,”奥尔良公爵打开双手,用一种近似于无赖的腔调说道:“随您安排。”

    让凡尔赛的人们意外的是,奥尔良公爵这才回到凡尔赛,没多久就开始动身往布卢瓦去,如果只有他一人,那么也许会有人怀疑他遭到了国王的怀疑,这很正常,许多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但随后,国王就宣布说,他要巡视布卢瓦河谷,于是一些人就不免感到了一丝失望。

    卢瓦尔河蜿蜒地从巴黎盆地的下方流过,滋养着河流边的无数土地,瓦卢瓦王朝正从这里冉冉升起,但当路易十四将这里视作法兰西现代医学的萌芽之地后,人们再提起这里,瓦卢瓦王朝就不能够在说明栏中排列在第一位了。

    后来这里成为了能够撼动整个世界的医学中心,最新的器械,最强的技术,最先进的研究,最完整的临床……研究所,医院与疗养院如同珠链上的珍珠一般沿着卢瓦尔河散落在碧绿的河谷中。凡是要做医生的人,一生都有一个向往,那就是要到卢瓦尔河谷来朝圣,看一看他们的先辈们居住过的房间,使用过的手术室与药方,潦草的笔记上留下的睿智的火花。

    但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哪怕路易十四一向很看重医学——现在的医疗技术与手段甚至不能用现代来形容,即便有了巫师的加入,但除了草药与外科手术之外,医生们也不过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唯一的好处也就是在国王的帮助下,他们不至于被宗教捆绑住手脚。

    可很多研究,不是他们用眼睛、手指或是耳朵就能继续下去的,譬如说——大脑。

    几百年后,人们的大脑依然是医生们的禁区。现在更是不可能如国王要求的那样,让奥尔良公爵痊愈,甚至不能保证癫痫不复发。至于巫师们……

    “陛下,”瓦罗.维萨里说道:“公爵不是巫师,巫师里也没有针对这种病症的药物,”巫师的身体原本就比凡人更强健,更完美,即便近亲婚配,也很少出现遗传病或是其他疾病,所以他们的药物多半都是用来解毒,解除诅咒,与治疗严重的外伤用的……当然,也可以用那种并不在针对根源,治愈病灶,只纯粹用来压制症状的药物,也就是公爵所说的那种“治疗”癫痫的药,但……

    “就像是一些乳母为了不让小孩子哭喊,就在牛奶里掺进鸦片酊。”维萨里苦笑着说,他也是没办法了,他与路易十四相识多年,他的女儿还为路易生了一个儿子,可以说,这是路易十四第一次行使他作为国王的特权——不讲道理,但他们也确实拿公爵的病无可奈何,巫师中几乎没人得癫痫,当然也不会有人去研究治疗它的魔药与魔法。

    路易将视线落在医生们的身上,小洛姆深吸了一口气,站了出来,他的父亲正是研究出了防护服的那位御医之首,小洛姆没有父亲的天赋,但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人,他在职位上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不妒贤忌才,也不一味地固执,深得国王与王室成员的信任,事实上,奥尔良公爵第一次癫痫发作,就是他来诊治的。

    国王简简单单地一点头。

    “我们……陛下,对于癫痫确实有了一些了解,”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打开了几位因为癫痫病发作而死的病人头颅,确实发现了一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而后,我们综合了曾经的‘钻孔法’,陛下,我们在头骨上打孔,然后用钩针破坏那部分不同颜色和质地的大脑,就能让病人平静下来,不再发作……”

    路易闭了闭眼睛,“别说了。”他知道那种治疗方法,那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就像是手指有了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就直接把手砍掉——只不过被破坏了大脑后,如果病人足够幸运,只会变得格外温顺听话,看上去确实是“痊愈”了。

    医生和巫师们看着国王极其粗鲁地咒骂了一句,伸出手捧住了自己的头,他一旁的奥尔良公爵倒是一脸平静,带着微笑,仿佛现在发生的事儿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您还要继续吗?”公爵说。

    “继续,”路易说:“我不信——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富有的国家,你是我仅有的弟弟,哪怕你到了地狱里,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我真高兴啊,哥哥。”公爵低声说:“但只怕你要徒劳无功了。”

    路易十四就此没有再回到凡尔赛,他将一些政务交给了王太子小路易,只让他将最紧要和重要的事情送到布卢瓦城堡来,他一边陪着奥尔良公爵在风光秀丽的河谷疗养,一边向西班牙、意大利与波兰发出了密信,来寻求治疗癫痫的方法,但他也想到——公爵说,不止是癫痫,巫师与血族都说,公爵的生命之火正在不祥地跳动——油尽灯枯的人的生命之火是微弱的,健康的人的生命之火是旺盛的,但两者都很平稳,公爵的生命之火如此反复不定,表明他正处在康健与衰弱之间,就像是煤油灯在燃烧到最后一点油脂的时候,火焰就会变得骤大骤小。

    时间进入第十个月,奥尔良公爵突然邀请国王到他的套间来:“有桩重要的事情要请您看看。”他说。

    路易十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将要看到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弟弟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幔,推开窗户,下方就是金光灿烂的河面,他停顿了好几秒钟,当公爵如同雷电击倒一般倒在了地上的时候,他大叫了起来,冲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

    癫痫的大发作是相当可怕的。

    奥尔良公爵的身体猛地向上挺起,手臂与双腿反而向后翻,他的眼珠向上转去,黑色的部分完全消失在眼皮里,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犹如野兽一般的喊叫,张大到极限,甚至撕开了嘴角,而后他的脖子古怪地向前倾——这时候医生已经跑了过来,用包裹着丝绸的木棍塞到公爵的嘴里,才能避免他咬断自己的舌尖。

    有人来扶着路易,但路易握着公爵的手,不愿意放开,“请离开,陛下,”医生满头大汗地喊道:“公爵会伤到您的!”

    下一刻,路易的胫骨就被奥尔良公爵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在旁人的帮助下略微退到一边,握住公爵的手没有松开,他被抓得很紧。

    有四个侍从同时协助医生来保证公爵不会在大发作的时候伤害到自己——路易绝望地看着他的弟弟,公爵从未如此狼狈过,他一向是精致而又美貌的,但如今,他头发蓬乱,面容扭曲,四肢和躯体就像是一条被屠宰的鳗鱼忽而抽紧,忽而拉直,他整整痉挛了几十秒,又或是好几个世纪,汗水与眼泪浸透了衬衫,苍白的皮肤慢慢地转为丑陋的灰紫色……

    医生拿下木棍,公爵的嘴和鼻子都流出了粉红色的泡沫。

    最终让路易崩溃的是他嗅到了难堪的气味——“陛下,”医生平静地说:“大发作后失禁是很常见的。”

    “好吧!”他凄惶地大喊道:“好吧,我答应你,弟弟,我答应你!”

第五百七十七章 最后的挽歌(下)

    奥尔良公爵醒来的时候,嘴里一股加了鸦片酊的茴香酒气味,这是巫师的酒,虽然不能治愈癫痫,却能缓解大发作后的痛苦与麻痹,他略微转过头,就看到正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的国王与兄长。

    路易十四听到声音就转过身来,走到床前,一手环住弟弟的肩膀,一边看着医生为他测量体温,脉搏,舌苔,公爵难得乖乖听话,等医生走了,侍从也被打发下去,只有他与国王的时候,他就笑了:“哥哥,你在生气,对吗?”

    “你这样怎么不让我生气?”公爵的情况一稳定,路易十四的理智就回来了,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断,国王就察觉出了其中的奥妙:“当初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曾企图在你从加泰罗尼亚回来的路上劫走与转化你,不过被阿蒙与提奥德里克阻止,当时我就想,末卡维掀起的波澜可能没那么快平息,尤其是在西班牙境内,人们对宗教裁判所的观感在卡洛斯二世的恶事爆发出来后变得更加恶劣,不少教士都被驱逐,或是受人质疑,里世界的黑巫师与血族,甚至魔怪应该有一段时间的狂欢才对。”

    路易挥了挥手:“但没有,我的军队与官员尚且要平息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暴乱,里世界却依然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时候我就想,一定有一股力量正在控制着他们,只是还没等到我动手,你就给了我答案——菲利普,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你就和末卡维达成了协议,他们为你压制西班牙的里世界,你接受他们的转化。”

    公爵笑了笑,没说话,他就知道隐瞒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你原先是计划着如何说服我的,但你犯了癫痫,”路易哽咽了一下:“也许旁人会如遭雷殛,对你来说倒是一个好机会,你知道……你知道,”他抑制着心头的怒火说道:“你知道如今,我可以接受任何损失,唯独不能失去你,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挽回,破坏你与末卡维的协议,所以你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

    他猛地收回了放在弟弟身后的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走了几步:“你见我始终不愿放弃,就故意用河流的闪光来引发大发作,你用你的痛苦与丑态来逼迫我,惩罚我!你知道我不能看你受苦!”

    “但你怎么就不能怜悯怜悯你的兄长呢!我不是亚伯,我不需要流亲人的血,我不需要将爱的人送上祭坛!哪怕是奉献给上帝!”

    他低声喊道,气得面色苍白,看上去比躺在床上的奥尔良公爵还要令人担忧。

    奥尔良公爵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起来,“但是,陛下,”他说:“您错了。”

    “您应当相信您的兄弟,我不会是个祭品,我不会将我的命运交给任何人摆布,”他悄声说,伴随着一道突兀的闪光。

    沉闷的轰隆声随即传来,路易怔了一下,立刻奔过去将窗幔全部拉起来,免得闪电的光再次引发公爵的发作。公爵见他这么做,笑容就更深了:“几十年了,”他喃喃道:“也只有你从来没变过啊,路易。”然后他略微提高声音:“是要下雨了吗?”

    “是的。”路易说,掩过心头的不安,闪电裹挟乌云滚滚而来,雷声为它们助威,这仿佛就是一出悲剧的开头。

    “什么时候了?”

    “晚七点了,你饿吗?”

    “我不饿,”公爵说:“但现在这个场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我们还在日耳曼昂莱时的情景。”

    闻言路易看向四周,门窗紧闭的房间,烛光摇曳,只有他们,确实,那时候他们两兄弟经常在一起,菲利普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在卢浮宫的时候他时常遇不到路易,在日耳曼昂莱城堡的时候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多了,也是在那个时候,菲利普觉察到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或许并不希望他在任何方面与兄长竞争,甚至故意用了卑劣的手段——他还有三四年就要成年,却还穿着裙子,如同女孩一般地被打扮,一般来说,六七岁的时候他就该行“着裤礼”了,他们却迟迟不提。

    于是他就避开了侍从,跑到兄长这里,他并不能确定兄长会不会帮他,如果路易不愿意,又或是不明白,他只要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听母后与主教”的就行了,毕竟那时候就连国王也要听这两个人的。

    但路易没有,哪怕兄长还没有任何权力,但他还是以一个少年所能尽到的最大力气,为菲利普争取到了应有的待遇,丝毫不顾这份仁慈或许会在将来成为刺向他脊背的利刃。

    “你还记得吧,哥哥,”公爵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

    “那是我们的年纪都不再适合挤在一张床上了。”路易说,一边抱怨着他还没有沐浴,等会儿床品都要换掉等等,一边脱下外套和靴子,穿着衬衫与长裤躺到公爵身边,公爵也只是换了衬衫,他们靠在一起,将毛毯拉到下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你对我做了什么了。”路易咕哝道:“而且我还是可以反悔的。”

    “您知道吗?”

    “什么?”

    “您有一个很大的坏毛病。”公爵说:“您总是将一些人想得太好,认为他们和您一样会被道德与情感牵制住手脚。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路易失笑:“您难道还要告诉我,您以前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伪装的,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么?”但有什么能比一顶王冠更有价值的么,岂不见为了这个尊贵的位置,父亲可以杀掉儿子,姐姐可以囚禁妹妹,兄弟叔侄之间更是随时兵戎相见么?人们都说他对奥尔良公爵爱重过甚,但谁能知道那些还不足奥尔良公爵献给他的忠诚的万分之一?如果不是菲利普恪守了儿时的誓言,别说太阳王,路易十四也早就在敦刻尔克遇刺时被“死亡”了。

    “但我有野心,也有私心。”公爵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您一直对我抱持着十二万分的信任,正是因为当初我拒绝了摄政国王的位置,但哥哥,那时候我只是畏惧了,我害怕了,我不觉得我能够承担起这么一份沉重的责任,我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懦夫,并不如你与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勇敢坚贞的骑士。”

    他握了握路易的手,不让国王打断他:“这次我决定接受转化,成为血族,陛下,是的,癫痫只是借口,我还没到畏惧死亡,畏惧疾病带来的丑态要舍弃作为人的权力的地步,但也不是如您所以为的,为了波旁-西班牙与我的小侄儿,至少不全是——虽然没有末卡维,我们会遇到一些危险与困难,但现在的法兰西,完全支持得起这些损失。”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路易:“您看,我都明白。”

    “那么为什么……”

    “我也想要尝试一次,哥哥。”公爵说:“说起来这都要怪您,您让我和您一起接受国王的教育,参与重要的政事,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战功赫赫,”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虚无缥缈:“人们向我鞠躬行礼,满怀畏惧,敬重有加,而且这些都不是从我的身份——从国王的弟弟,而是从我这个人,从菲利普.波旁而来的……”

    “我仍然相信你。”

    “但我有时候也会嫉妒,也会幻想,哪怕在幻想中我依然无法与您并肩,但我也会想,难道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吗?作为您的附属?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一个忠诚的将领与大臣?如果我们还在三百年前就好了,您会是一个睿智的君王,我会是一个出色的领主,若是有了战争,我就为您舍生忘死,没有战争,我就在我的封地上行使做为一个主人的权力。”

    “但这是您所不允许的吧,”公爵接着说道:“别说领主了,现在就算是一个马赛港的水手也会说他是法兰西人,是国王的子民,他的主人只有您,也只能是您——您的教士与教师做得多好啊,他们将这个念头深刻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喟叹了一声:“不不不,陛下,这是您应得的,我并不觉得无法接受,或是难过,只有些时候,不免有些茫然。”

    “然后,”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距离路易更近了一些:“我感觉到了,您不但想将您的光辉投进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世界也是您渴望夺取的领地。”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啊,很长,长到我们都看不见,我们的儿子,孙子也未必能看见,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巫师,还有比他们的存在更为悠长的血族,但您和我都不能确定吧,我们的后代是不是有这样的魄力与恒心。”公爵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不说其他,我的小菲利普,与您的小路易,他们大概就很难有那样的勇气直面如阿蒙与乌利尔这样的‘人’,即便有您的嘱托,他们也会慢慢地放弃对里世界的探求,渐渐地远离与疏忽他们——只要里世界不来干扰表世界。”

    “但如何能放纵毒花滋生?将希望寄托在旁人的承诺上?”路易轻轻地说道:“不能将他们彻底毁掉,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不然就要遭受种种反噬,现在法兰西荣光无限,却未必不会有衰弱的时候……尤其是他们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蜜滋味。”太阳王能够慑服住他们——但可能也只有太阳王——他顿了顿:“除非他们的忌惮能够一直维持到更远的将来。”

    “更远的将来?”公爵好奇地问道:“多远?”

    “远到人类的科技能够令得他们无所遁形,又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路易说,“但……是的,太远了,弟弟,就和你说的那样,我们的孙子也未必能够亲眼目睹那样的场景。”

    公爵暗自咀嚼了一下“科技”这个词,“很难想象,不过我想应该有这么一天。”想想吧,人们从投掷石块到弓箭用了多少年,从弓箭到火枪又用了多少年?也许就在几百年后,血族与人类就会交换猎物与猎人的位置,“但现在还不能,对吧,”他说:“所以我想试试,哥哥,让我试试吧,您是太阳,那么我是否可以借助您的光辉,成为黑暗中,众者仰望的月亮呢?”

    “……你想做什么?”路易问道:“你知道一旦接受了转化,弑亲是要被放逐甚至处死的吧。”

    “但我不同,我是您的弟弟,”公爵冷酷地说:“末卡维的家长必须接受这个条件。”

    路易沉默了好一会。

    “我会成为末卡维的主宰,”奥尔良公爵说:“但这不会是我的终点,兄长,波旁在表世界有着不下三顶王冠,为什么在里世界就不能有一顶呢?”

    奥尔良公爵因为癫痫大发作而突然离开人世的消息是在一周后传到巴黎的,据说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从王后到巴黎最卑微的鱼贩子,在惊讶与哀伤之余,都在担心国王陛下是否会因为唯一的弟弟骤然离世而过于伤心痛苦,损伤了自己的身体——不是他们不爱那个勇敢又俊美的公爵,只是与公爵相比,太阳王的安康显然更重要。

    “我想我能够理解菲利普的心情了。”路易满怀苦涩地对邦唐说道。

    正如公爵所说,如果他是个愚笨无能的人,就像是旺多姆公爵的儿子;又或是按照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安排,顺从地成为一个性情扭曲的怪物,他也许会欢欢喜喜,混混沌沌地度过这一生。

    是路易让他避免了这样不堪的命运,为此他竭尽全力,只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可以与兄长并肩的人,他几乎就要做到了,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不甘也在缓慢地滋生。

    他爱自己的兄长,国家与子民,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野望而毁掉现在的一切——可总有些东西如同岩浆般地涌动在他的血管里。

    奥尔良公爵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个倾泻欲wang的出口。

    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永眠之前为族群选择了一个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的新亲王,他不知道他释放了怎样的一头野兽。

第五百七十八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上)

    1718年,正值春夏之交的凡尔赛如同一副色彩斑斓的织金锦缎,在明亮却不耀眼的晨光下散发着五十年来从未褪色的魅力。

    特蕾莎王后今天起身的格外早,在简单的洗漱后,她在侍女的帮助下在细棉的衬衣外套上了一件灰紫色的羊绒袍子,随意地套了一双松软的平底鞋,就往国王的寝室里去了。

    早在十几年前,国王就取消了一概繁琐又折磨人的仪式,又将大部分政务交给了王太子小路易,他与王后原先各自占据一个大套间——也就是由好几个房间套叠在一起的套间,现在则是两人一同分享一个大套间,王后的寝室与国王的寝室只间隔着一个起居室。

    经过询问后,特蕾莎王后进了国王的寝室,寝室里的国王也已经起身了,窗幔全都拉开了,透明的阳光照得房间没有一丝半点晦暗的地方,路易放松地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侧对窗户,对着一面大穿衣镜,身上也只穿着宽松的衬衣,小小小尚帕涅正在为国王梳开蓬松的长发,邦唐在一边看着。

    众人向王后行礼,王后向国王屈膝,然后走过去,拿过小小小尚帕涅手里的象牙梳子,慢慢地为路易梳起头发来。

    第一次王后这样做的时候,无论是第三代尚帕涅先生还是邦唐都很吃惊,王后自己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国王没有反对的意思,甚至露出了一点高兴的样子,于是在那天之后,王后每天都会早起,然后来为国王梳发。

    国王的头发依然茂密,光滑,仿佛时光在此停驻,不过从浅色变成了深色,又从深色变成了浅色,如今更是白得如同银子,又或是冰雪,特蕾莎接过丝带为路易束好长发,手指穿过卷曲着的发尾,俯下身在国王尊贵的头顶吻了一下。

    “好了。”她说。

    路易笑笑,按住王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握住:“来吧,”他说:“今天我们在玫瑰园里用早餐。”

    六月正是玫瑰开放最为热烈的季节,因为国王喜欢玫瑰,所以不仅法兰西,所有与法兰西保持往来(无论交好还是敌对)的国家都会将玫瑰作为国礼之一,法兰西与西班牙,还有意大利的商人们四处行商的时候,还会特意甄选当地的好玫瑰花送回凡尔赛,如今的凡尔赛玫瑰园早就可以被称作玫瑰山了,能够被移栽到庭院里,被国王注目的玫瑰无一不是此时最为珍贵与美貌,气味馥郁的品种。

    路易挽着特蕾莎走过去的时候,一朵半开的黄玫瑰引起了他的注意,即便还未全部开放,它的花瓣都已经能够铺满国王的手掌,他欣赏了一会,把它折下来,插在了王后的发髻上。

    侍从在一从茂密的“中国朱红”边摆好了桌椅,桌上是几样简单而又新鲜的食物,也是国王与王后的常例,不过在玫瑰花从里用餐的话——“中国朱红”是商人们从远东带回的朱红月季与玫瑰的杂交品种,不但颜色浓郁,气息也格外清甜动人,王后只觉得每一口食物都被这种沁人心脾的香味浸透了,尝起来格外美味。

    错了,她在心中想到,不是因为玫瑰,她的心如此喜悦是因为——陛下在她身边。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同龄的路易,那时候她的心中只有焦虑与恐惧,爱情占据不了一丝半点,她幸运地为路易生下了一个继承人,然后是大公主,再后来是夏尔,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在那些年里,她与路易并肩作战,相濡以沫——路易是个节制的人,身边的王室夫人自始至终也没有超过三个,也从不会放纵王室夫人或是大臣欺凌与羞辱她,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甚至还有权力。

    那时候,她每次向上帝祈祷,都会感谢祂赐给了她这桩超乎了她期望之外的婚姻。

    那么,这份感激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质变呢?特蕾莎偶尔也会嘲笑自己,在十二岁的时候她没有春心萌动过,在二十岁的时候她如同波澜不惊的死水,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她甘愿做太阳王的得力臂助,床帏中的重臣,谁能想到,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她反而生出了千般柔情,万般爱意了呢?

    路易看见了王后的眼神,他曾在玛利以及许多位女士的眼中看到过,他放下茶杯,伸出手拉住王后:“现在只有我们啦。”他感叹地说道。

    “是啊,陛下。”王后说。

    特蕾莎王后几乎希望这段时光可以无限制地延续下去,这当然不可能,路易虽然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小路易,还有小路易的儿子勃艮第公爵(因为他也叫做路易,所以在这里我们还是以爵位相称吧),但有时候,他也会随心所欲地挑拣出一些有趣的事务来亲自处理。

    譬如今天他要接见两个使团,而这两个使团,来自于一个地方——远东。

    有关于那个古老而又庞大的国度,路易十四一向是保持着亲近而又畏惧的态度,还让马扎然主教疑惑过,因为那里距离法兰西太远了,远到了完全可以不去在意的地步——那时候他们最为关注的还是欧罗巴的霸权,对遥远的东方并不怎么在意,除了那里的丝绸与瓷器。

    葡萄牙公主伊莎贝拉嫁入法兰西的时候倒是带来了一些远东的珍宝,都是葡萄牙商人千里迢迢从马口尔港运回葡萄牙的,路易也询问了这些商人,他们说,马可.波罗描述的黄金与丝绸之国现在被一群鞑靼人统治着,他们的苏丹拥有无数财富,女人与土地,却对子民十分苛刻,百姓们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就连他们之中最富有的人也要忍受最卑小的官吏奴役,在城市与乡村,他们见到的情景,与更早之前的商人们记载的完全不同,民生设施几乎没有,街道尘土飞扬,没有上下水,一到雨天人和牛马的粪便都会漂浮起来围着你的脚打转。

    商人们的抱怨固然与他们的身份有关,听了他们的话,路易十四就又去问询了几位主教,他们的麾下都有教士往那片辽阔的“野蛮之地”去,没别的原因,就因为那里都是未受洗的无信者,在欧罗巴的人们不是天主教徒就是新教教徒的时候,教士们要建立功业,也只有往新大陆与那些不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走了。

    主教们给了他更多一些消息,因为他们的教士已经有一些人在鞑靼人的苏丹边有了自己的位置,虽然鞑靼人的苏丹并不愿意信奉天主教,而是对他们对医学、数学与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感兴趣,但他们所能知道的显然要比只能在马口尔港徘徊的商人来得多。

    其中一个教士的请求引起了路易的注意,他说,他在远东收了几个学生,都是年轻、聪明而又开明的好人儿,他希望他们能够来巴黎,在国王开设的学校中就读,主教也感到好奇,就向国王转达,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允许——不多久之后,这些年轻人就到了巴黎,在最初的目眩神迷后,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学习中。

    虽然穿着古怪,发型更是奇异,又有着黄色的皮肤——但如今的巴黎,就有印第安人的总督与伯爵,他们顶多引起一些好奇,还不如英国人在这里受歧视得多——在他们的刻苦与自律屡次得到师长的赞赏后,外貌着装上的不同也算不了什么了,巴黎的年轻人更嫉妒他们的成绩,

    更不用说,不久之后他们也学着巴黎人的样子打扮,在获得凡尔赛的准入许可后,他们看上去与身边的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也学会了游泳、打猎,四处游玩,唯一不同的,他们在大量地购买书籍后,又开始打探如何能够购买得到火枪与火炮。

    国王的小鸟们还回禀国王说,他们经常在咖啡馆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倾听激烈的演说与辩论,还做笔记,他们甚至带着惊骇与难以相信的语气质问那些演讲者——他们的国王怎么会允许他们如此大发厥词,声称一个国家未必会需要一个君主?

    为什么不能呢?演讲者说,一个符合人民期待的国王就不会在乎这种言论,而在乎这种言论的国王大多都是因为悖逆了人民的意志,而不得不对其感到恐惧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会允许这样的国王坐在王座上?

    虽然之后他就被咖啡馆外经过的人打了一顿——这是后话。

    但这些话造成的后果对这些黄皮肤的年轻人是很严重的,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回去后就发了高烧。

    “然后呢?”勃艮第公爵问道,他来得有点晚,还是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他确实隐约听说过法兰西与那个遥远的国家有着数次数额巨大的特殊贸易……

    “然后就像你看到的这样,”路易说:“一个从衰弱腐朽的肌体里诞生的新生儿,他们同时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勃艮第公爵作为祖父的随从,站在了王座的左侧,他期待地看着沉重的双门被打开,一行人在达达尼昂伯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会让人想起左右摇摆的鹅,每个人都在努力做出威严庄重的神态,却在见了国王之后立即俯身下拜,做出五体投地的样子,吓了勃艮第公爵一跳!这种姿态他可是只在最严苛的苦修士朝拜圣像的时候看到过。

    “你没和他们说过礼仪吗?”路易无奈地问。

    达达尼昂伯爵笑嘻嘻地——就算是已经快八十岁了,他还是这个样子——说:“我自然是和他们说过的,不过他们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之后,认为您应该接受仅次于他们的苏丹的跪拜,所以……”他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让他们站起来吧,”路易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喜。”

    勃艮第公爵看到他们都穿着那些与来自于远东的年轻人差不多的衣服,只在质地与刺绣上有区别,他们几乎都是老人,帽子拿下来后看得出都戴了假发,据达达尼昂伯爵说,他们都是苏丹的重臣,带着苏丹的书信来觐见国王,希望两国交好,常有往来。

    路易接过了他们带来的书信,打开后……当然,是教士代笔,去掉那些无意义的修饰与无法掩饰的傲慢之外,大概意思就是,要求,哈,是的,要求路易十四下旨,命令那些商人与军官断绝与“叛贼”的关系,不与他们继续交易与共处,否则那位大苏丹就要采取严酷的手段对待法兰西的商人与传教士,将他们与“叛贼”一视同仁地对待。

    “他说的那些叛贼是谁啊?”勃艮第公爵侧着身体和路易十四一起看完了信,忍不住问道,因为他在里面看到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名字,这位侯爵确实有点……但他品行高洁,为人正直是有口皆碑的,勃艮第公爵在年前的宴会上还和他见过面,说过话,他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和一个卑劣的叛贼同流合污。

    “就是我们马上要见到的另一个国家的使团人员。”路易小声说。

    路易的小声可能不是那么小声,那些鞑靼人的使节听到了,一个人猛地瞪起了眼睛——他可能学过法语,这句话又不复杂,勃艮第公爵以为他会大声诘问,但他在狂怒之后,居然自己就犹疑了,直到达达尼昂伯爵把他们带出觐见厅,他们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路易摇摇头。

    紧接着,那些与鞑靼人的使团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使团出现了,一见他们,勃艮第公爵的眼睛就一亮,这个使团各个都是年轻人,身躯高大,眼神锐利,可以熟练地说法语与拉丁语,甚至比法兰西的外省人还要标准。他们每个人都剪短了头发,穿着紧身长裤与外套,披着短斗篷,不是巴黎的那种,是蒙特利尔的那种,更简约与富有军人气质,可能是拉法耶特侯爵带过去的。

    但他们的军衔不是太阳,是另一种更具古意的符号,路易十四的视线在上面停顿了一会,才缓缓离开。

    他们向国王鞠躬行礼,而后递交了国书。

    “你们的国家在哪里?”路易问。

    “在您知道的那个地方,它从未离开过,我们只是把它夺回来了。”为首的年轻人骄傲地说道。

第五百七十九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中)

    勃艮第公爵明显地感觉到,祖父在接见了那些来自于远东的年轻人后,心情轻快了许多,这让他的好奇心一阵胜似一阵,终于在与祖父一同用午餐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啊,你是说,我曾经坚决地支持君主的权威,譬如我宁愿帮助过法国的敌人查理二世,也不愿承认护国公克伦威尔——如今却又对一些叛逆的新思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去管制,甚至有乐见其成的想法,是不是?”

    勃艮第公爵点了点头。

    路易微微阖上眼睛整理一下思绪与话语,才慢慢地说道:“这样吧,我让他们送点东西来,你看了就会明白了。”

    既然是国王的吩咐,即便厨房里的人再迷惑不解,还是飞快地将东西送了上来,勃艮第公爵迷惑地看着那瓶略带浑浊的液体,他在祖父的示意下倒了一点,喝了一口,随即不由自主地蹙紧眉毛:“这太难喝了,陛下,”他说:“还有点发臭。”

    “对啦,你肯定没喝过,”路易说:“这是酿造中的葡萄酒。”他补充了一句:“是你喜欢的金玫瑰。”

    “怎么可能?”勃艮第公爵大为惊讶:“它们一点也不像!”

    “对啊,时间是种魔法。”路易说:“你问我为何会改变想法与态度,孩子,我可以告诉你,这两者我从未改变过,我希望我的家族,我的国家与我的子民能够永远地兴旺昌盛,万事如意。

    但你也要知道,不说一百年,短短的十年也足以让这个世界演变成你无法想象的样子,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法兰西如同一艘即将解体的船只,在内外交困的浪潮中颠簸前进,狼狈不堪。贵族,官员与民众——他们原应该齐心协力,拉住缆绳,握紧舵盘,升起船帆,一同闯出那片暴风雨,但不,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想法,贵族贪婪,官员懈怠,民众则在各个野心家的鼓动下茫然地掀起一场又一场暴动,将已经不堪重负的法兰西推向覆灭的深渊。”

    “是您拯救了法兰西。”勃艮第公爵钦慕地说道。

    “拯救?不,我能够拯救的只有我自己,”路易无视勃艮第公爵的不解,继续说道:“虽然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路易十三去世的那个晚上,马扎然主教就告诉我说,我已是法兰西的国王,我拥有这个国家,法兰西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臣服在我的脚下,但我很就知道,这是个错误的说法,投石党,大孔代,加斯东公爵……等等,还有很多人,都在证明这个说法的谬误。”

    “要说我对这些叛乱者是否怀抱着仇恨,当然,在我从巴黎逃出来的时候,”路易笑了笑:“别用这个眼神看我,这不算什么,我确实是逃出来的,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中,我,菲利普与王太后不得不在深夜中乘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逃离巴黎,在路上我看到暴民们在四处纵火,抢劫,施暴,他们在街道上筑起堡垒,见到马车就投掷石块和酒瓶。那时候我想,这些人是多么地可恶的啊,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的。”

    “但这样的想法,在我第二次离开巴黎,投入流亡生涯后就发生了改变,我发现,孩子,在我们的视线,不,甚至是足尖也不会碰触到的那个世界里,那些穷苦的,卑下的,平凡的普罗大众,他们并不如贵族们所说,是一群跳蚤、臭虫,无可救药的渣滓与垃圾;也不如官员们所说,是生性懒惰、头脑愚笨,需要用鞭子抽打才能劳作的牲畜,更不如那些教士们所说,是满身孽债,一口谎话,必须全心全意地奉献一切方能逃脱火狱的罪人……”他看向勃艮第公爵:“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

    “他们和我们一样,会高兴,会愤怒,会悲伤,会感恩与仇恨——若说他们为何会与我们不同,不,并不是因为血统或是姓氏,这些不值一提——他们接受我们的统治,是因为我们垄断了所有的资源。”

    勃艮第公爵不安地动了动。

    “食物、医疗与教育。”路易扳着手指:“营养不良可以让一个孩子四肢纤细,内脏缺损,思想迟钝,这是已经有不少医生和学者证明了的;至于医疗,无法接受医疗就意味着他们随时会因为一点小病,一处小伤口而死;教育么,你知道我当初收拢流民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在数超过十的数字就必须把鞋子(如果他们有)脱了吗?这样的民众,就如同我刚才要你打开的酒,没有受过教育,无法有逻辑的思考,几乎不考虑明天的事情,像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敢将权力交给他们,那对你,对他们都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所以您自从亲政后就开始普及教育。”

    “是的,不过,孩子,你不询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陛下。”勃艮第公爵说:“我能够理解您的意思了,给予民众权力也要看准时机,满足条件,不然就如同那瓶还未酿好的酒,只能让人尝到酸苦的滋味。”

    “还有一点,”路易说:“除了不应当让无知的幼童手持刀剑之外,还有的就是要提防另一种人借助民众来篡夺权力。”

    勃艮第公爵想了想:“柯尔贝尔?”

    “商人。”路易说:“柯尔贝尔比我更早的察觉到了这个弊端,所以在法兰西,他虽然重商——但只在经济方面,在军事与政治方面,他从不允许商人干涉。但当初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却不是——他所代表的新教教徒与国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正是商人的代理,当然,”路易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椅子的扶手:“那些贵族老爷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商人只是他们的附庸,他们的仆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头脑早就被商人用大把的金币操纵,还以为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查理一世当初怎么会被送上断头台?还不是因为他谋求海洋上的霸权,一意与荷兰竞争,不断地建造耗资巨大的舰船,招募士兵,扩建军队——这些都需要钱,钱从什么地方来?在典卖了妻子的嫁妆后,他强行向富有的臣民借贷,不通过国会允许就征税,要求乡绅们接受爵位赐封而后为国王服役……

    克伦威尔如何会被推上护国公的位置,距离英国王位更是只有一步之遥,他可就是个普通的乡绅出身啊,但对于商人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国王了,哪怕克伦威尔作为一个虔诚到几乎有点疯癫的清教徒,让英国民众们苦不堪言,他们也要把他奉上王座,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克伦威尔一旦成为国王,他的不正统正可以成为国会要挟他的把柄。”

    “所以那时候您也没有允许小菲利普……”

    “英国与法国永远是敌人,间隔着多佛尔海峡,除非英国有港口给我驻军,不然我必然鞭长莫及,而一个法国亲王,在孤立无援的伦敦,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这样他们就能够通过国王来操纵政府的种种决定,就像他们现在用安妮女王的女性身份来裹挟她的意志。”

    “但他们的行为导致了英国的衰弱。”

    “商人是没有国家,甚至没有信仰的,”路易严肃对勃艮第公爵说:“他们的主人和信仰都是金钱,而金钱是可以被带走,可以在其他地方滋生的,他们为何要关心英国的未来?他们就是一群蝗虫,在一个地方大嚼大吞之后喂肥了自己,就张开翅膀飞到另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掠夺。至于英国的人民,英国的国王如何,管他们什么事?”

    “难怪您一直在拒绝他们的请求。”无论是对王位继承人的(安妮女王一直未能结婚生子),还是对阿美利加,勃艮第公爵想到,法兰西对商人,尤其是对外商的严苛一向为人诟病,看来这个政策还要继续下去才对。

    “那么我们如何能够避免您提到的,商人借助民众的力量来篡夺权力呢?”

    “还是回归到原先我提到的,食物、医疗与教育。”路易说:“改善民生,普及教育,提高民智,透明政务,保证政府的开明与可信,就能确保不让利益凌驾于道德之上。”

    “但民智的提高也会导致王室的权力旁落,”勃艮第公爵已经明白了:“您是宁愿将权力交给民众,也不愿意交给那些心怀叵测的恶人。”

    “因为我们必然深爱着自己的国家。”路易轻声说,“当我们的国家如同天真稚嫩的婴孩时,我们必须伸出手来扶持,等它长大,健壮,我们就不能让原先的扶持变作桎梏。”

    勃艮第公爵神色复杂:“您是一个伟大的君王。陛下,胜过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国王或是皇帝。”即便凯撒,也希望奥古斯都的血脉能够永远地占据罗马皇帝的宝座。

    “这不是我的意愿,”路易说:“这是历史的趋势,不是任何一个凡人可以阻挡的。”

    说完,他转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邦唐:“好了,我们该用餐了,你要吃小牛肉吗,和番茄洋葱一起炖的,香极了。”

    勃艮第公爵不但吃到了小牛肉,还喝到了真正酿造完成的“金玫瑰”葡萄酒,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路易十四说的那些话,他一整个下午都有些晕陶陶的,快到黄昏的时候,年轻的公爵决定骑上马,到布洛涅树林走走。

    布洛林树林原先是巴黎著名的红灯区,但在国王重造巴黎——由表及里之后,巴黎民众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现在,平民女性可以接受教育,可以去孤儿院,养老院,纺织厂,印染厂,化妆用品与玻璃器皿厂干活,也可以去做秘书与文员,甚至成为政府的底层官吏,更兼之国王制定了许多与劳动相关的法律条文,她们不必向工头、工厂主献媚就能拿到一个职位,也不必担心被克扣工资,愿意去做“游女”、“名姝”的就更少了。

    毕竟那是一个毫无尊严与道德的职业,还要担忧传染疾病的侵袭。

    随着国王命令工程师与设计师在布洛涅树林建造道路,桥梁,人工湖泊,跑马场以及袖珍庭院等等(布洛涅树林只是名称,事实上是座森林),这里又成为了无需为生计担忧的巴黎人漫步游玩的好地方,即便在黄昏的时候,这里依然游人如织,还有人在密林深处搭建起了帐篷,煤油灯的黄色光芒朦朦胧胧地从帐篷里流出来,又很快被掩住,因为现在依然主要用煤油照明,所以灯具不被允许带入树林。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警察挥舞着棍子,把一群大学生赶出了出来,他们嘻嘻哈哈,不以为忤,扛着帐篷一口气跑出了老远,气得警察一个劲儿地吹哨子,他的同伴却一时赶不过来,因为有另一群大学生跑到了人工湖泊里游泳——人工湖泊不深,但晚上可不适合游泳,出过人命。

    勃艮第公爵正看得高兴,就听到有人在尖叫,他连忙策马赶过去,却看到几个人被一群人包围着,其中一个人正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另一个人面色苍白,勉强保持着镇定。

    “去帮忙!”勃艮第公爵喊道,他的侍从立即分出了一些人跑了过去,他们都接受过如何紧急治疗一个伤员,尤其是外伤,一个师承维萨里御医的年轻人率先冲到受伤者的身边,迅速地检查了一番后,向公爵做了一个手势,表明此人没有生命危险。

    警察已经将另一个人抓住,说抓住也不是那么正确,因为他一动不动,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勃艮第公爵问道,他没有得到回答,就看向另一个人,他的朋友正在跌跌撞撞地赶来,公爵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叫“孟德斯鸠先生”,他连忙下了马,举起马脖上挂着的风灯去看,果然正是达达尼昂伯爵向他引荐过的孟德斯鸠男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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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比你还在襁褓时就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路易十四更糟糕的?当然有,譬如说,它还是个魔幻版本的。我乃路易十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乃路易十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乃路易十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