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下)(全文完结)
要说这位孟德斯鸠先生,能够被国王的重臣达达尼昂伯爵引荐给王孙,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
不知道您们是否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真正的达达尼昂伯爵应当是国王的火枪手皮埃尔,他将自己的头衔借给了表哥,好让他在巴黎闯荡出一个前程,后来“达达尼昂伯爵”果然在路易十四身边谋得了一席之地,在获得了货真价值的伯爵头衔后,“达达尼昂伯爵”就将这个头衔还了回去,不过巴黎的人们还是将那个达达尼昂伯爵视作达达尼昂伯爵,而不是远在达达尼昂领地上的那个。
皮埃尔的姓氏就是孟德斯鸠,达达尼昂的领主孟德斯鸠就是从这位孟德斯鸠先生的家族中分出来的旁支,也就是远亲,这位孟德斯鸠先生出身虽然不够古老,但也高贵。孟德斯鸠家族已经有三代——祖父、伯父与侄儿连续成为波尔多法院的院长。老孟德斯鸠是个嗅觉敏锐的风向鸡,他早在国王亲政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靠了陛下,因此得到了波尔多法院的职位,等到他的长子,也就是孟德斯鸠的伯父继承了这个位置,他又窥测到太阳王今后可能不再以血统与姓氏来论职行赏,纯以天赋与才干来评定一个人的价值,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培养第三代。
孟德斯鸠的伯父不是没有儿子,但让老孟德斯鸠来看,长子的儿子并不成器,给他们更高的位置反而只会让家族与他们蒙羞,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孟德斯鸠先生就从伯父手里获得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头衔,以及波尔多法院院长的职位。
他这次到巴黎来,一来是因为达达尼昂伯爵不忘之前的恩情,给予孟德斯鸠家族的回报,而来就是要在正式履职前,来参加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大庆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八十岁诞辰。
别说提前三个月来有点早了,如果他不是达达尼昂伯爵的小朋友,他还不一定能在巴黎的旅店借到一个房间,有人提早一年就来巴黎了,还有人故意犯点小错,想住到巴士底监狱去呢……因为有达达尼昂伯爵的庇护,这位年轻的孟德斯鸠男爵堪称一帆风顺,来到巴黎就有人接待,有个面朝塞纳河的房间,可以看到矗立在河边的卢浮宫与河中央的圣母院,无忧无虑的他自然将余下的空暇时间全都抛费在了巴黎的画廊、咖啡馆与公园里,还有布洛涅树林。
他几乎每天都要骑马去布洛涅树林,散步或是游泳,或是去动物园看动物,实在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真的,切切实实的无妄之灾,路易看了勃艮第公爵递交上来的报告,都有些啼笑皆非。
那位只是与孟德斯鸠先生擦身而过,却突然转过身来拿匕首刺了他的人声称,是因为听到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才动了手,虽然这也是犯了法的,但有原因,自然要比无缘无故更值得法官考量,于是警察就询问那个人,孟德斯鸠先生是怎么羞辱了他的,那个人坚持不肯说,直到警察告诉他说,他的行为很有可能被判处死罪,他才慌慌张张地说,是因为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的出身。
再追查下去,原来那个人是一位英国大使的私生子,而他的母亲是个黑奴,虽然从肤色上看,一些从阿美利加回来的法国人比他还要黑点,但仔细看五官,还是能从凸起的额头,眉骨与过于前伸的嘴唇瞧出些端倪,在英国与英国的殖民地阿非利加的时候,他因此受了不少人的侮辱,性情也变得格外暴躁敏感。
可怜的孟德斯鸠先生又做了什么呢?
他见到暮色低沉,兴致大发,随口就吟诵了一首十三世纪的拉丁文诗歌……其中有着“黑色”这个单词。
拉丁文的“黑色”音译过来是尼格罗,很不幸地,正与英文中的“黑色”尼格相似,本来拉丁文就是后者的源头嘛……但更倒霉的是,英国人在这三十年中早就将这个单词化作了仅对黑奴的轻蔑称呼,英国大使的私生子在英国与阿非利加的时候早就听多了这种辱骂,在法国也是提心吊胆,唯恐被人瞧出自己不堪的出身,结果没想到在游人如织的布洛涅树林大道上,也有人大声地用这种低贱的称呼来羞辱他,他的血液顿时冲上了脑袋,立刻拔出刀来给了对方几下子。
在医院清醒过来的孟德斯鸠先生听了警察的询问,不由得大声喊冤,不仅是他,法国人只在十七世纪中后期有过少量的奴役贸易,而且很快就被路易十四强行勒令停止,所有的奴隶也都被释放,其中有黑人也有印第安人,如今印第安人都成了爵爷了,还有许多远东来的年轻人在这里求学,巴黎人早就司空见惯,根本不会在意和关注,用巴黎人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歧视外省人还来不及呢,外国人就算了吧。
所以孟德斯鸠先生根本没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想到,想到了也不会有那么小心谨慎……幸而现在的医院已经能够手术了,孟德斯鸠先生也足够走运,没被伤到脾脏与肝脏,只少了几英寸的肠子。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都要在病房和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了。
“那么,依照法兰西的律法……”勃艮第公爵坐在孟德斯鸠先生的床边,慢悠悠地说道。
“外国人袭击本国公民,罪加一等;平民袭击法官,罪加一等;手持武器袭击手无寸铁的人,罪加一等。”孟德斯鸠先生流利地说道,他十九岁就是律师,二十五岁就是波尔多法院顾问,现在更是波尔多法院院长,祖父更是不断地督促他反复诵读与研究国王定下的法律条文,对于如何定罪,他当然是驾轻就熟。
“死刑。”勃艮第公爵说。
“不,等等,”孟德斯鸠先生说道:“他的父亲是使馆的大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在法律层面承认这个私生子……”
“他不愿意。”勃艮第公爵说:“他愿意用钱,用情报,甚至用一些英国的利益来交换——看来他还是挺喜欢这个私生子的,但说到承认,他认为这种行为有损于他的名誉,不,他坚决不承认。”他停了停:“那个罪犯的母亲是个奴隶。”
“我有点不明白,”勃艮第公爵一向是有任何疑惑,都会立刻向祖父寻求答案的:“有不少英国人和黑人女奴有了孩子,但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他们口头上会说爱,然后给予一点小恩惠,却依然把他们登记成自己的奴隶,任由买卖——他们之中明明有一些人都是身家丰厚,地位崇高的人物,有着成百上千的奴隶,释放一两个,甚至十几个都不成什么问题,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他们并不将黑人看做人。”路易说。
在他设法从约克公爵那里入手,将英国人的势力彻底地驱赶出阿美利加后,英国人只得转向阿非利加发展,人们一想起非洲,脑海中就顿时浮现出焦黄的沙漠,灼热的阳光与零零星星的树木,但不能否认,阿非利加曾经诞生过如埃及这样伟大而古老的国度,没有足够的食物、水与其他资源,是不可能支撑得起那么一个庞然大物的。
如今英国人就在尼罗河流域种植棉花,在沿海地区种小麦和大麦,在南部种玉米和土豆,还有一些如咖啡、可可与烟草之类的经济作物,他们不但夺走了当地土著的土地,还强迫土著们成为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日以继夜地干活。
“人是有同理心的,”路易说:“要将这样残酷的命运加在同类的身上,唯一能够宽慰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将他们排除出人类的行列,你会同情一头驽马吗?你会爱一条猎犬吗?你会怜爱一只杯子吗?你不能。”他懒洋洋地说道:“何况对于那些利益至上的人来说,重新施行奴隶制度,是一种进步而不是一种退步,他们吃够了雇工的苦,当然要避免重蹈覆辙。”
“等等,您没说错吧,他们吃了雇工的苦?难道爱尔兰有一半人都移民新大陆了是因为他们享够了福所以要自讨苦吃吗?”
路易不由得为了孙子的激烈反应而大笑:“是的,哪怕在他们的压迫下,英国平民都开始拒绝继续生育反抗了,他们还是不认为是自己过于贪婪的错,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在殖民地雇工,他们只要奴隶。”
“他们是这么对待印第安人的,也是这么对待黑人的。”
“黑人……又略有一点不同。他们的社会相当原始,思想也是,在英国人到来之前,除了埃及,他们的部落甚至还未能进入原始公社时期,人人犹如野兽一般,依靠狩猎与采集过活,而广袤的阿非利加又确实能够供养得起他们,他们的头脑里没有工作这个词。”国王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强迫他们,他们是不会干活的,还是艰苦的,长期的,必须使用工具并且有规矩的干活,这对于那群原本自由自在的人来说原本就是一桩酷刑。”
“啊……”勃艮第公爵没有说出来,但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近些年来一直在收紧移民名额,不单是法兰西,而且每年一次到两次的人口普查一直在进行中,可笑的是一些外国人还在指责太阳王已经失去了他的宽仁,法国人的民族主义思想过于偏激,也太排外,但波旁们的子民却对此相当支持——他们才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他们的君王呢,还是一群不曾为国王与国家效力,也不曾保持着忠诚之心的外人。
“而且近几年来阿非利加的奴隶数量已经超过他们的主人太多了,”路易补充道:“公元前一世纪的时候,有一个著名的罗马公民就在呼吁主人应当加强对奴隶的监管。要让他们完全地顺服,不然罗马的天地就要倾覆了,那时候罗马的奴隶有多少?九十万人,公民有多少,一百五十万人,这个比例已经让有着强大军队的罗马人忧心忡忡,如今的英国——哈,他们的海军大臣与陆军大臣都在抱怨招募不到足够的士兵——也是,人口的断层可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所以英国格外要从阿非利加抽血,好让平民们休养生息,繁衍后代。”
“所以,除了那些生来冷酷的人之外,”勃艮第公爵说:“还有个原因,大概就是他们默认的规则——不能随意释放奴隶。”
“嗯,”路易点点头,眯起眼睛:“不将奴隶看做人,也不能把他们看做人。”
“但不妨碍他们和奴隶生孩子,”勃艮第公爵放低了声音,咕咕哝哝地道:“那些昂撒人都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他看到祖父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就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为了保证三个月后,太阳王的八十岁诞辰的庆祝仪式不受干扰,刺杀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凶手从审判到处决都异常的快,哪怕他的大使父亲一再恳求也没用——虽然他也一再拒绝了承认这个私生子,哪怕是从法律层面上。
他唯一得到的优待就是被斩首而不是被绞死,“贵族般的待遇。”巴士底的监狱长感动地擦着眼泪,他完全继承了从祖父与父亲那儿得来的执念,可惜的是从路易十四开始,除非罪大恶极,就很少有人被判处死刑,遑论贵族与王室成员了。
那颗不太好看的脑袋落下的时候仍旧带着一丝不甘,毕竟他在父亲的庄园里,从来可以为所欲为,在离开庄园后,固然会遭到旁人羞辱,但也可以去羞辱比他身份更卑微的人,何况他的父亲还会安慰他,甚至愿意在这种重要时刻带他到巴黎来——他在将刀子刺入路人腹中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判处死刑。
可惜的是这里是太阳王的巴黎。
不过在巴黎人的眼中,一个罪人的死完全不值得去关注,一年前就有聪明人提前跑到这里来租借房间,这里的人更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筹备这场盛典——哪怕这场盛典必须分一半给凡尔赛,但还有其他城市有这种殊荣吗?没有!
更不用说,这不仅仅是巴黎,是凡尔赛,是法兰西的盛典,还是整个欧罗巴的!
波旁如今有着三顶无可辩驳的正统王冠,法兰西、波兰与西班牙,还有三顶实质上也毋容置疑的王冠,意大利联邦王国,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以及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
意大利联邦王国无需多说,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与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就比较有趣了,因为当初联袂前往阿美利加的两位法兰西公爵,最后都可以说是达成了愿望,不过是对方的。
哈勒布尔公爵当初认为自己也可以如长兄卢西安诺一般,在阿美利加博得属于自己的领地与王冠,但没想到的是,他来到阿美利加后,反而彻底释放了自己的野性,与所在地的印第安人达成协议与盟约后,从他的管辖地新布鲁塞尔开始,与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流亡者)打仗,一路打到南阿美利加的最南端,最后在麦哲伦海峡前停步,不是他打不下去了,而是他看到了海峡对面的大岛。
于是他就对身边的人说,我现在已经舍弃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想做一个国王了,但这个岛屿我想把它献给我的父亲,在所有人意见一致后,他将这座大岛留下,它将会作为路易十四八十岁诞辰的礼物被献给国王。
这座大岛原先的名字是火地岛,现在人们则称它为诞辰岛。
它的归属权一直被保留到了数个世纪后。
至于蒙特利尔公爵,他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成为一个共和制国家的领袖,没想到的是,因为北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是最早与法兰西接触的,之前说过,他们犹如一块干海绵,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会反馈什么,英国人教会了他们欺骗与讹诈,在法国人这里呢,除了路易十四慷慨地赠予之外,就是巴黎人那股狂热的崇王劲头了。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要个国王。
还没等蒙特利尔公爵确定应当如何着手,他就成为上阿美利加大公国的大公了……
总之,路易十四依然算作上阿美利加的国王,与下阿美利加的元首,对于这个时代的民众来说,他们还是选择更熟悉的名词,而且六王冠显然要比三王冠更动听,更顺耳,于是“六王冠”的歌谣很快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传播开了。
1718年的9月5日,路易就是在一阵“六王冠,六王冠……伟大光耀太阳王……”的唱和声中醒来的。
“谁啊,”他嘀咕道:“不会是莫里哀吧?”只有他才能这样大胆又淘气。
“是拉莫先生。”特蕾莎王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您该起来啦。”她没说莫里哀十来年前就去世了。
路易清醒了一些,就看到盛装打扮的王后与衣着肃然的邦唐都站在他床边。
“唱歌的是孩子们。”王后说,小路易的几个孩子来得都有点晚,孩子的孩子却来得挺早,现在路易有好几个曾孙子,更别说还有从意大利,波兰与西班牙,还有阿美利加来的波旁们了。
邦唐见国王醒了,就做了个手势,侍从们鱼贯而入,服侍国王起身洗漱,他在一旁看着——他的年龄已经不再支持他亲力亲为了,但没有一丝纰漏能从他的眼睛里逃过。
如果是平时,路易肯定会劝他去休息,或是坐着,但今天……路易笑了笑。
着装整齐后,他们先去小礼拜堂做了弥撒,在回到套间里用了一份实在的早餐——接下来可是一场艰辛的战斗。
在孩子们,侍从与教士们还未到来之前,他牵着特蕾莎王后的手,一起走到露台上。
从这个露台可以直接看到下方的王宫广场。
恍惚间,路易还能看到那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裹着底层官员们才会去穿的黑色大外套,用一顶灰色翎羽的大帽子压住璀璨的金发,怀抱着愤恨与不安,登上马车,迅速离去的身影——而后是许许多多的时光,数不胜数的名字,还有或是响亮,或是微弱的声音,它们犹如闪电一般在国王的眼前,耳中划过,再也不回来。
“陛下?”
“来,”路易说:“王后,来,请看,这是我的法兰西。”
他向她展开了双手。
(全文完)
番外一——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上)
“小心,小心!注意安全!往左!抱歉,请让一下,这是亨里克四世陛下的抬轿!万分感激!……往右!……小心!往上……”
1718年九月的凡尔赛宫肯定是热闹超过往常的任何一天的,大画廊前,广场边的露台上贵人们靠着洁白的大理石栏杆或站或坐了一整排,这是他们每日的例行公事——欣赏从七百多阶台阶上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的人们露出的窘态与狼狈相。
事实上最初设计这些台阶的时候国王就让人每隔三十阶就在两侧设置一个大平台,每二十阶在中间设置一个小平台,后来特蕾莎王后又出钱在小平台间设置雕像,雕像下的底座平坦宽大,就算是穿着鲸骨裙的女士也可以坐下来休息。
但总有些人自持强壮有力,或是不谙内情,不知道这些雕像的底座就是人们传说的“王后座”,又或是畏惧挡住了别人的路,被人呵斥。一点儿也不敢停,就一直往上走,这种如同一座小山峰的高度必然会让他们走得满面绯红,双腿发软,甚至有快要攀到的时候坚持不住倒下去的。
一到了这样的时候,王太子小路易与他的妻子伊莎贝拉就会派仆人端着很大的银碗走出来,向人们派发国王在餐后(早餐、午餐、晚餐)余下的浆果、坚果和面包。
别说这是残羹剩饭,民众们坚信从国王这里分享出来的食物能让他们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在路易十四之前这些东西都会被厨房总管拿去拍卖,现在么——路易十四对饮食很节制,也不愿纵容这种古怪的贪污方式,就取缔了这种行为。
所以每当这些食物被捧出来,无论多么位高权重,多么富有,多么挑剔的人都会急不可待地取一份在手里,包括那些不得不坚持一个劲儿往上走的人,这样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站住,或是在仆人的指引下坐下,补充点水分和糖分,这样晕倒在台阶上或是摔落下去的人就大大减少了。
他们坐在那儿,用艳羡的眼神注视着被特许使用抬轿的人,岁月流逝,国王身边的人也已然风华不在,向国王请求,或是被国王请求使用抬轿的人也越来越多,抬轿在这七百阶台阶上出现的频率也开始变高了。
但大概没那座抬轿(包括国王的)有今天的这座抬轿富丽堂皇的了。
首先,它的撑架与抬杆都裹着一层厚重的金子——金箔可经不起移动中的磨损,末端镶嵌着细密的珍珠;其次,轿子的顶篷与四周都是如同阳光下的湖水一般闪烁流动的碧色丝绸,外面覆盖着轻柔的透明薄纱,薄纱的边缘缀着长长的流苏花边;最后,抬轿的顶帽是一顶黄金的小王冠,从王冠里伸出一个朱砂色的葫芦轴,里面插着一大蓬白色的鸵鸟毛。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只手从纱幔里伸出来,拍了拍抬杆,抬轿立刻停下了,里面的人毫不客气地从仆人们的银碗里抓了一大把蓝莓……
能够坐上这顶抬轿的人根本不需要和我们抢东西吃吧。周围的人不免在心中腹诽道,但抬轿已经继续动了起来,一个装束华丽的小丑在一旁不停地指挥着,这里的台阶固然坡度平缓,但要保证抬轿里的人享有最大的舒适度,最好的方式当然还是折尺般的走法。
这顶抬轿后还跟着一群人,一看到他们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低了下去——这些人都穿着前后有红十字的白色无袖斗篷,“是新十字军。”有人说,于是他们都开始在胸前划十字,自从意大利的卢西安诺一世与教皇英诺森十二世发动了第十次圣战,联合了诸多欧罗巴国家的联军已经鲸吞蚕食地夺回了许多曾经属于上帝的领地。
不久前卢西安诺一世还夺取了雅典,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城市,让意大利人欢呼了整整一周,还有人不顾那里依然战火频频,跑到那里去朝圣与缅怀古人的。
“是波兰人。”一个人说,指着骑士肩膀上披着的毛皮,法国骑士也用毛皮,但在九月……也只有波兰人能如此无畏。
最高处的露台边已经有人跑去向勃艮第公爵通报,他一听就连忙跑下台阶——鉴于他的父亲也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能够承担起迎接尊贵宾客这一重任的也只有他了。
“陛下?”他奔到抬轿边,无可奈何地说道:“祖父不是特许您乘坐升降车厢了吗?”
“啊呸,”抬轿里的人粗鲁地大声说道:“我才不要!那看上去就像口……哔,还是能上天的那种!我还没那么快上天堂呢!”
勃艮第公爵哭笑不得,他在抬轿停下的时候想要搀扶亨里克四世——他只比路易小两岁,而且这几十年来几乎都在战场上,在二十年前的波兰大贵族掀起的暴乱中还伤了一只眼睛,身体情况并不理想,原本路易是不准备让他长途跋涉到巴黎来的,顶多让小昂吉安公爵代为观礼,谁知道亨里克四世年轻的时候还好,越老越固执,又愈发暴躁,谁劝也不听,他一定要到巴黎来,不给他马他就走着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看来就连太阳王也无法扭转他的意志,小昂吉安公爵只得让可信的骑士们替自己送老父亲到巴黎去。
“那个……升降车厢是怎么回事?”波兰的新十字军骑士之一好奇地张望着,他看到那个被亨里克四世称之为哔……的东西——还真有点像,正在缆绳的拉扯下缓慢地升上来,门打开后里面走出了好几个人。
“不知道,”另一个骑士说:“但我想起来我在矿山里看到过类似的玩意儿。”
他说的没错,升降车厢的雏形就是矿山里由蒸汽机驱动将矿石从地下拉到地面的玩意儿,原本为了运载矿石就有车厢,现在不过改得更舒适一些,更精致一些。可敬的亨里克四世说得也没错,三百尺的高度也会令人感到恐慌,所以车厢上没有预留窗户,只在顶部有通风口,打开门后看上去还正像是一口……那个。
亨里克四世还在大声嚷嚷,近些年来凡是上过战场的老人都会有这个问题,据说多半都是被火炮的轰鸣声震聋的,这下子大画廊的所有人都在转过身来瞧着他,然后在礼官的提醒下迅速地弯腰行礼——大画廊里还有一副大孔代与其子在战场上的画像呢。
这时候人潮从另一端向着左右分开,路易十四持着手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旁边是一脸无奈的小路易,他的父亲也开始变得固执了,一定要亲自走出来迎接亨里克四世,本来他在胜利女神厅迎接波兰国王就可以,但路易说,他还没有衰老到连走几步路都不行了。
只是——路易难得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他承认自己与亨利很久没见了,可能有……十年来了吧,但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亨里克四世还是一个精悍强壮的男人,现在么,他看上去还硬朗,却留起了胡须与鬓角,他的头发和胡子又不怎么听话,只有一两寸的长短也在向着四面八方自由发展,以至于这位陛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须发戟张的狮子。
亨里克四世也在打量路易十四。谁也不能否认对法兰西最耀眼的太阳已经逐日西沉,但有些人即便老去,也如荼蘼的繁花一般,比盛开时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艳丽,让人生出一种心头发颤的悲恸与珍爱。
路易十四依然将卷发留过肩膀,只是它们已从金褐色变成了发亮的银白色,他比年轻的时候要更瘦一些,却让面部轮廓更加分明,眼角的细纹犹如层叠的雪堆,衬得那双蓝眼睛犹如冬日的湖泊,明亮而深邃。
两位陛下沉默地相互抱了抱,感受着对方凸起的骨头压着自己的胸膛。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亨里克四世声音隆隆地说道,除了阿美利加,波兰距离法兰西最远,而且亨里克四世也是路易十四现存于世的亲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他又不喜欢乘坐火车……又是一国之主,确实要来得比其他人更晚些。
“我说过您应该接受治疗。”路易说,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才不要别人用针来戳我,也不要吃死老鼠。”
“我都能接受了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嗯?还有你不算是最后一个,哈勒布尔公爵可能刚到南特……”
“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应该早就到了。”
“他的船遇上了一头巨大的蓝鲸……”路易说:“所以他就追上去,打算给我追加一份贺礼。”
“上帝……”
路易挽着亨里克四世缓缓离去,后面的人群也逐一站起,一些人眼中不免有些失望——在大孔代离世后,亨里克四世即位,之后他与法兰西的关系似乎就淡漠了下来,他曾经痛心疾首地在朝堂上呼喊,自己舍弃了作为法国人的一切来到波兰,他已将此生全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确实谋取了一些施拉赤塔的好感,现在一看……简直就是哔……波旁一家是不是很喜欢演戏?
演戏不演戏的亨里克四世完全不在乎,他在即位之后如果不是有波旁们的支持,只怕也要被迫成为施拉赤塔们的傀儡,即便如此,在他率领着波兰人连续打下了阿尔巴尼亚的大片领土后,返回华沙暂时休憩时,居然遇到了大贵族的刺杀,以及接踵而来的暴乱,在暴乱中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幸运的是也因此得到了一个理由清剿了波兰内部最为强有力的一批反对者。
“现在波兰的农奴解放事务进行的如何了?”
“有三分之二了,”亨里克三世说道,他们走进巴克斯厅旁的小房间坐下,侍从关上了门,外面的喧嚣声顿时低沉了不少:“我也不是很急,交给昂吉安公爵就好。”
路易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他才到凡尔赛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头暴躁的小野猪。”
亨里克四世顿时爆发出一声大笑:“是的!陛下,真是侥幸,我不认为我能把他养育成现在的样子。”
路易抬起头来想了想:“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
“他做得很好,超乎我的期望。”亨里克四世在外面打仗,也是波兰的大贵族们的期待,这样他就无暇顾及国内了,但亨里克四世留下的小昂吉安公爵却在他的同僚与教士的协助下,将波旁的拥趸从中低层的施拉赤塔一直拓展延伸到农奴内部——那些大贵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手持经书,腰系铁链的苦修士竟然不是代天主说话,而是代国王说话的。
要煽动农奴反抗他们的主人也要比亨里克四世想象的更容易,之前没有国王这么做,除了贵族们的警惕与防备之外,还有的就是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也乐于享受奴隶的血肉,但只要见过路易怎么做,大孔代以及亨利就不会步了前者的后尘。
毕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学题,如果你倾向于那些大贵族,你或许可以从他们的手中拿到一百,一百个大贵族你可以拿到一万,但如果你取缔了农奴制度,那些成千上万的农奴就是你的子民,他们每人可能只能给你一到十,但累积起来绝对要比大贵族给你的多得多。
而且被释放的农奴不但不会大贵族那样觊觎你的权力,还会感恩于你,给你种地,向你缴税,为你打仗。
“据说那些农奴都称你为圣人王。”路易说。
“快别说了,陛下。”亨里克四世皱纹纵横的脸上竟然鲜见地露出了一丝赧色:“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模仿。”
“那为什么其他的君王不这样做呢?”路易是:“人人都称赞圣人,却不知道圣人正是因为能够做到旁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才能成圣。”
换做别人,他们才不会为了肮脏低贱的农奴损失自己的利益,更不会舍得解开他们的镣铐,看看那些全身盔甲的翼骑兵,看看那些高壮的骏马,看看那些金盘银杯,看看那些绫罗绸缎,没有农奴们昼夜如牛马一般的劳作,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番外二—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中)
这时候王后也走了进来,特蕾莎王后与路易同岁,看上去比路易更年长与虚弱一些,但看到亨里克四世的时候还是很高兴,“您看看您啊,”她随意地说道:“您怎么能够将亨利直接带到这里来说话呢?现在最紧要的事难道不是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么?”
亨里克四世握住手杖,强硬地拒绝了侍从的搀扶,上前去吻了吻她的手:“好久不见啦,嫂嫂。但您可别怪叔叔,我可知道,到了这个年纪,我们最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那么我现在需要您们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去洗个澡,喝点酒,小睡一会,晚上还有欢迎宴会。”特蕾莎王后说。
亨里克四世有点惊讶地看了王后一眼,因为他的记忆中,特蕾莎王后是个寡言少语,即便与路易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人,不过他很快就笑了,为何要探问究竟呢?难道他就没有改变吗?“您说得对,嫂嫂,”他说:“我这就向陛下告辞。”
“我和你一起走。”路易说:“您的房间还在老地方。”
“嗨呀,那敢情好。”亨里克四世大声回答,他上前两步,挽住路易十四的手臂,与他肩并肩,然后侍从就把他们带到了之前曾经被亨里克四世拒绝的升降设备里,亨里克四世抱怨了两句,幸而这个升降设备设置了镂空的黄铜折叠门,又在里面放置了座椅,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令人忌讳的玩意儿。
“事实上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在低沉的吱嘎声中,路易说道:“但医生们都在嘱咐我们少走路。”
“该死的膝盖,该死的髋骨,对吧。”亨里克四世说,这时候他们到了,外面的侍从拉开了门,“这里倒是没什么改变。”亨里克四世感慨地说,自从大孔代去了波兰,他只回了巴黎一次,也就是为了十字军的事儿,他随行在侧,就和自己的父亲分享了一个套间——大孔代是路易十四的堂兄,还是第一血亲亲王,后来还是波兰国王,他的房间不用多想就知道距离国王很近,可能只距离两三个套间。亨里克四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距离国王最近的那个套间——谁都知道国王的左侧套间属于王后,右侧套间属于奥尔良公爵——也就是他们要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的门紧闭着,门前依然有侍从,面对着门的那一侧悬挂着奥尔良公爵身着银花外套的一副肖像,画上的少年正处在最好的时光,神采飞扬,脚下俯卧着一头金黄色的狮子,画像下是一张半圆边桌,边桌上的朱红色扁花瓶里盛放着一蓬雪白的多枝玫瑰花,每朵花都只有男士的大拇指大,却香气馥郁。
奥尔良公爵为自己选定的个人纹章就是狮子,那时候亨利还感叹他过于大胆,这样岂不是要引起国王的忌惮?
不但是他,所有从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尽量目不斜视,路易十四若是奥尔良公爵的骤然离世悲恸不已,痛苦不堪谁都能接受,但那时候国王只是滞留在了布瓦卢城堡大约三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就回到了巴黎,并且明确地表示出他不想听到任何与奥尔良公爵的死亡有关的事情,甚至不允许主教为他举行忏罪弥撒与安魂弥撒,这种行为实在是让人不知道他是恨着公爵还是爱着公爵。
是爱吧,所以不愿意接受事实,人们直到今天还战战兢兢,就因为这种行为一直被国王持续到了现在。
“到了,”就在亨里克四世浮想联翩的时候,路易停下脚步说道:“我略微扩建了一下这个套间。”
亨里克四世已经看到了,宽大的门楣上悬挂着波兰-波旁的纹章,也就是蓝底金百合,加红色斜条纹,王冠和张口的雄狮——他们的战斗口号是“兽口”。
“我旁边,”他想了想:“是蒙特斯潘夫人吧。”
“嗯,她死了。”路易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的套间我给了奥古斯特,但奥古斯特更喜欢距离端头更近一点的房间,因为……呃……”
“孩子们。”亨里克四世说,波旁家族在路易十四之前人丁可不怎么兴旺,路易十三还有两个儿子,路易十四也是,奥尔良公爵与亨里克四世都只有一个继承人,幸而他们的儿子都和妻子有了好几个孩子,亨里克四世可知道孩子们吵吵闹闹起来的时候杀伤力有多大。
“上阿美利加大公……算了,还是叫奥古斯特吧,”亨里克四世说:“他这次带来了几个孩子?”
“只有两个,但我觉得那两个肯定率领着一支无形的军队。”路易正这么说着,就看到稍远一点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个小脑袋伸了出来,“过来吧,”路易喊道:“孩子们。”然后他对亨里克四世说:“我们先进去。”
在凡尔赛,尤其是私下场合,路易十四一向极其平易近人,又相当注重亲情,亨里克四世点点头,径直与他走进套间,套间一旁就是会客厅,里面的扶手椅坐垫厚重的可以让人陷下去,亨里克四世索性在侍从的服侍下脱了沉重的皮毛斗篷与大外套,只留下绣满了金银鸟兽的紧身外套。
“这件外套有四五十磅吧。”路易说。
“三十磅。”亨里克四世说,一边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两个孩子已经被侍从带了进来,他们一进来就规规矩矩地向两位国王行了礼,但那股子与亨里克四世在宫廷里见到的孩子截然不同的狂野劲儿是怎么都遮掩不掉的,“我的曾孙,”路易说:“他们有两个印第安名字,坐牛,还有疯马。”
亨里克四世大笑:“哦,我记得印第安人起名字与个人的脾性与经历紧密相关,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伸手拔出短柄火枪,然后又抽出一柄匕首,不用说,全都珠光宝气,但既然能被亨里克四世这样一个戎马国王带在身边,也就注定了不会是金玉其外的货色。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接过了礼物,向亨里克四世鞠躬,“我们下午去大运河乘船。”那个叫做疯马的孩子说,引来亨里克四世的又一场大笑,很显然,他们刚才听到了国王对他们的抱怨,路易一定对他们相当宠爱,他们才敢丝毫不将路易亲昵的责备放在心上。
“看来我等会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亨里克四世说。
“那么就不要喝茶.”路易说。他和亨里克四世分享了一杯牛奶后,起身告别,他也要回自己的套间了。
在走过长廊的时候,国王无意间向外望了一眼,疯马与坐牛果然如他们承诺的那样,已经跑到了广场上,他们精力充沛的蹦跳着,让人想起在玻璃盘上弹动的两颗小橡胶球,“我现在觉得女孩子比较可爱了。”路易感叹道。
“巴蒂斯特会是带着小女孩儿来的。”王后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开始称呼这两位公爵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路易说:“他在信上说,那条蓝鲸还是他的小女孩儿发现的。”
“他说要去捕猎它。”
“不可能,就算他乘坐的是阿美利加最好的蒸汽舰船也不可能,我的学士说那种鲸鱼至少有一百尺那么长。”路易毫不犹豫地说。
王后卡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长长的走廊,如果国王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条鲸鱼将会贯穿好几个房间。
路易的推测还是很正确的,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当然,也是下阿美利加联邦的最高领袖,他带着他最小的孙女儿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只奉上了一大块散发着海水腥味与古怪甘甜香味的蜡质块,这块东西需要他两手合碰,重量和大小很可观了。
“这是龙涎香。”巴蒂斯特说:“父亲,我没能猎到那头蓝鲸,但我追逐着它的时候,偶然在一座荒岛上发现了这个。”
“这个很好了,”路易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不想想,一头一百尺长的鲸鱼,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呢?”
巴蒂斯特身边的小女孩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是茉莉。”巴蒂斯特说。
“欢迎,茉莉。”路易温和地说道。
巴蒂斯特是在九月三日晚间赶到的,心中庆幸,他的母亲,也就是拉瓦利埃尔夫人不幸在去年的九月过世,离去的时候还遗憾自己不能为路易庆祝八十岁的诞辰,如果她在天有知,一定会恶狠狠地敲他的脑袋——但谁让那条蓝鲸距离他们那么近呢,它呼出的水汽都能打到巴蒂斯特的脸上,而他这一生,唯一没能猎到的动物可能就只有鲸鱼了。
路易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惩罚他,天可怜见,这家伙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明早四点我们就要起来做弥撒了。”他说,果不其然看到巴蒂斯特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小茉莉我可以给她例外,”路易无情地说:“你就别想了。”
番外三——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下)
按理说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应当早些回到自己的套间休息,但他体内的狼人血脉总是会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作祟,沐浴后他还是辗转难眠,索性悄悄起身,在空旷的殿堂与房间里漫步了一会后,去了最顶层的阿波罗金亭。
人们都知道路易十四的个人纹章就是人面太阳,人们也都称他为太阳王,阿波罗金亭在凡尔赛宫竣工的时候就是一道令人瞠目结舌的杰作,后来工匠与艺术家们更是借着修缮的机会一次次地让它更臻完美。
说是亭子,它更像是个四周有着落地长窗的小礼拜堂,只是在这里人们礼拜的不是上帝,四壁是用了金箔的绚丽壁画,顶端用乌木与蓝丝绒衬底,描绘着金百合,垂挂着一盏水晶灯,上面的蜡烛每隔几小时就有人更换,永远不灭,当民众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们若是看到了一颗不动的星星,就知道那是凡尔赛的太阳赐给他们的光辉。
“你怎么也在这里?”巴蒂斯特问道,原来金亭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白天睡太多了,”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说。巴蒂斯特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靠得那么近,奥古斯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汹涌地传递给自己:“要是我的身体有你那么健康就好了。”他听说巴蒂斯特比他晚了好几天才赶到凡尔赛就是去追逐一条鲸鱼,他可不敢——当初蒙特斯潘夫人又哭又闹,就是因为蒙特利尔不但偏远贫瘠(那时候还没勘探到矿产),还是一个气候呈两极分化的地方,春日短暂,夏日燥热有雷雨,秋天清凉宜人,但时间也不长,蒙特利尔从十月就开始下雪,一直可以下到第二年的三月。
奥古斯特的体质……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不如路易之前的几个孩子好,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做下的事情,他又坚持提前就职,而不是如路易所说的那样在新阿姆斯特丹等比较温暖的地方稍微过度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他到了蒙特利尔后,非常不适应,连续几年一到了冬天就会生病。
“我看到你的两个小犊子了,挺健壮的。”巴蒂斯特说,然后他就听到奥古斯特咳嗽了两声,他走过去打开角柜,从里面抽出一张羊绒毯子给他盖在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奥古斯特的儿子也不是那种强壮的人,但他娶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女儿,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是四分之一个印第安人,他们的名字还是由他们的外曾祖父亲自起的。这桩婚事曾经引发了一场舆论上的大爆炸,之前拉法耶特侯爵坚持要娶一个印第安人女人就已经让许多人觉得难以接受了,即便后来太阳王一视同仁地将如法兰西贵族般的权力与地位赐给了印第安人的酋长们,这场风波也只能说是勉强了平息下去。
至今还有人指责拉法耶特侯爵过于轻浮与贪婪呢。
但蒙特利尔公爵,上阿美利加大公奥古斯特又是什么身份,在法律上他是个波旁,在血统方面,法国人已经将他视作在阿美利加的波旁,他的儿子将来若是有了孩子,这个男孩是要继承大公之位的!一时间,各种抗议与劝说的信件如同雪片一样发向巴黎与凡尔赛,更有人亲自走到国王面前,苦苦劝说。
国王的意志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无稽之谈动摇,而在民众中,他们显然更喜欢如蒙特利尔公爵这样愿意与他们亲近的贵人——太阳王的权威固然不曾褪色,但“一个合格的君主应当受到尊崇,如果他不称职,就应当被罢黜或是被制约”的思想也逐渐在普通人中流行起来,只要有理有据,又不曾用卑劣的言辞中伤王室与国王,如今的演说家已经很少被愤怒的人们丢出咖啡馆了。
“疯马以后会成为上阿美利加的大公吗?”
“不知道,”奥古斯特说:“但我的儿子也许会,”他的儿子性情温和,谨慎谦卑,又与最大的印第安部族成为了姻亲,他将来的统治不会遇到太大的问题,“只要他能够维持好法国移民、印第安原住民,以及从爱尔兰、英格兰与苏格兰迁移过来的移民就行。”
“最麻烦的还是英格兰人,对吧。”巴蒂斯特说。英格兰的移民即便与其他移民一样穷苦,双手空空地来到新大陆,但那些清教徒令人无语地依然抱持着一种“我信上帝,我是清教徒,我至高无上”的想法,他们与印第安人最常起冲突,甚至与爱尔兰人也没法好好相处,还有法国移民。
无论是奥古斯特还是巴蒂斯特,他们在阿美利加施行的宗教政策与路易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说,他们警惕着宗教力量并准备随时把它打压下去,无论是什么宗教。
在他们的领地上,在律法中,你可以信仰任何神明——飞天面条教也行,也可以不信仰,没人会去干涉你,要求你信,或是改信,又或是借着宗教的名头大肆敛财,或是犯罪。这几点印第安人,爱尔兰人与法国人都执行的很好,唯独英格兰来的那些清教徒不行,也许是当初克伦威尔对天主教徒的逼迫与杀戮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印象,他们到了阿美利加,居然也不吝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邻居。
“我正在考虑重新修订上阿美利加的移民法。”奥古斯特说:“原先的太宽松了,父亲允许我参考法兰西的移民法以及请求法律人士的帮助。原先勃艮第公爵向我推荐了一个人,没想到他不幸被一个可耻的暴徒刺伤了。”
“哦,你说的是孟德斯鸠男爵。”巴蒂斯特说:“我知道他。”
“不过没关系,拉法耶特侯爵说,他母亲的远亲请他代为照顾的一个年轻人正合我用,据说他非常地有才华,身体康健,思维敏捷,唯一的缺点是他现在可能正在巴士底里做客。”
“等等,一个罪犯?”
“一个异想天开的荒诞人。”奥古斯特说:“等我们到了巴黎,我就去看看他是否真有能力。”
“如果有,”巴蒂斯特说:“借我抄抄。”
奥古斯特瞪着他:“下阿美利加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巴蒂斯特说:“你知道阿非利加也许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吗?”
两位兄弟的对话无人知晓,他们也将这份沉重的心思放下,明天他们要从凡尔赛宫出发,一路游行到巴黎,然后再从巴黎回到凡尔斯,为期三周。
国王率领着王室成员们在小礼拜堂做弥撒的时候,凡尔赛与巴黎的警察,还有国王的近卫军们已经忙碌了半个通宵。
“这里有多少人?”一个警察忍不住问道。
“可能半个法国的人都在这里了吧。”他身边的近卫军说,与警察不同,他们骑着肩高几乎等同于常人身高的战马,看出去当然比一般人要来得远,即便如此,他看出去仍旧看不到尽头——这几年来一直在拓宽,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肩奔驰的胜利大道上黑压压的全都是人,警察们忙碌着拉起绳索,再在绳索上悬挂法兰西的国旗与王旗,这样才能让民众不敢继续往前推挤。
近卫军策马上前,缓慢地穿过人群,与他的同僚一起驱散过于密集的人群,凡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在稠密的人群中发生的踩踏事件,所能造成的伤害丝毫不逊色于火枪火炮,他们可不想为这个重要的日子增添上一份不祥的血色。
幸而如今法兰西人也习惯了接受警察与军人的安排,虽然也有抱怨与推搡,但那令看到的人都不免心悸胆颤的黑色总算是散开了,接下来就是马车归马车,行人归行人,骑手归骑手,他们都被命令退到属于自己的黄线内。
在这些队列里占据优势的无疑是本来就居住或是借住在这里的人,他们不但不用通宵达旦的苦熬,还能拿出新鲜的面包、水果与甘甜的水大快朵颐,不过那些千里迢迢而来的外省人与外国人也不必担心需要饥肠辘辘地长途跋涉,已经有小贩出来卖食物和水,还有人提出了被淘汰了有十来年的“流动厕桶”,居然也是生意兴隆。
近卫军从他们身边慢悠悠地行过,他的坐骑头一伸就从一个小贩顶在头上的篮子里叼走了一只苹果,小贩察觉到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了——与五十年前同样做这种小买卖的人不同,他应当是凡尔赛附近村镇的居民,这篮子苹果不是他的生计,是外快,犯不着白费时间与力气和人争吵。
马儿的主人却也没有占这点便宜的意思,一弹手指,一枚小埃居就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苹果篮里。
“谢啦!”小贩喊道,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近卫军一直走到只有寥寥几辆马车的地方才折转,一看周围的景色,居然都快走到埃夫里了,埃夫里距离凡尔赛有半法里,一法里约等于一万两千尺,也就是说,这条队伍竟然有近六千尺的长度,他不禁啧了一声,心中满怀豪情。
这些事实上还不是全部,路易十四早就考虑到了澎湃人流对道路与城市的压力,一早就勒令各处地方官员与教士不得随意签发通行证与证明信——但酌情给了一部分名额,至于那些从各个国家而来的人,如果没有国王名单上的可信之人签发通行许可,他们一样寸步难行,不得不悻悻然地打道回府。
既然如此,数学不错的他也大概计算得出,有大约十万人拥挤在从凡尔赛到埃夫里的胜利大道上,他们要和国王一起到巴黎去。
随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投向凡尔赛宫的阿波罗金亭,人们终于听到了悠长的号声,他们愉快地躁动了起来,是国王要来了!
凡尔赛宫高居人力造就的山巅,阶梯起步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围绕着广场原本只是一些供底层官员与贵族仆人居住的旅店,后来逐渐演化成了村镇,也就是著名的凡尔赛镇,这座镇子有一个相当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一条几乎与广场同样宽阔的中心道路——今天它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撒上了香水和花瓣。
首先影影绰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是林立的圣人画像,以及十字架,按照传统他们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教士们提着香炉跟在后面,三位红衣主教身着象征着生命与健康的绿色祭衣乘坐抬轿走在队伍中央,不断地向人们做出祝福的手势。
“这是我们的红衣主教!”法国人骄傲地说。
自从令罗马教会倍感耻辱的阿维尼翁事件后,罗马的红衣主教都是意大利人占据优势,而相对的,法国的红衣主教从来就是最少并且最被排斥的,但这种情况在路易十四的私生子卢西安诺成为意大利王之后就改变了,罗马教会为了保证梵蒂冈的独立权与自主权,不得不答应了许多苛刻的条件,其中就有奉被路易十四支持的以拉略为教皇这一条。
以拉略是意大利人,之前还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按理说这些主教不该这么为难才对,他们甚至退步说,可以让一个法国人来做教皇,也不愿意让以拉略戴上三重冠。当然,这被卢西安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以拉略一世后来与路易在通信中戏谑地说道,这是因为他们实在是不想让原先如同一匹马,一把刀子之类的“工具”登上至高无上的尊位。
无论罗马的主教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以拉略在二十年前做了教皇,作为一个“年轻人”(与那些垂垂老矣的教皇相比),他将自己的统治延续了整整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他改革教会,整肃宗教裁判所,清除了所有的反对声,将一批年轻有才干,生机勃勃并且还不那么肮脏的教士拔擢进教会高层,同时,在凡人无法触及到的地方——也就是里世界,也接到了这位教皇的诚意,以拉略一世申明道,只要巫师们愿意遵守凡人的律法,就不会受到教会的追缉,他们只要将自身的秘密保守妥当,哪怕愿意走出里世界与凡人一同居住也是可以的。
里世界如何我们都知道,如果可以,有谁会愿意生活在压抑狭小的岛屿或是一块被隐藏起来的领地里?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只有向日葵才会想要追随阳光的。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国王都有着路易十四的胆量与魄力,最先获得释放的是意大利与法兰西的巫师们,而后是瑞典、普鲁士、西班牙与葡萄牙这样与法兰西关系亲近的国家,像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这些地方,可能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但要让法兰西在枢机主教团里占据足够的位置,以拉略一世并不难做到,如今除了这三个法兰西红衣主教,还有葡萄牙与西班牙的主教披上了红衣,前者一个,后者也是三个,1586年的时候西斯笃五世确定枢机团的人数只能固定在七十这个数字,这个数量已经不容小觑了。
红衣主教在教士们的前呼后拥下转了个弯,从凡尔赛路上转到了胜利大道上,他们之后就是仅穿戴着鎏银的胸甲,身披宝石蓝色无袖斗篷,举着旗帜与长矛的近卫骑兵们,火枪手紧随其后,不断地脱下帽子向欢呼的人群致意,之后又是一群步伐整齐的步兵,他们将装着刺刀的长枪抗在肩膀上,唱着“上帝保佑太阳王!”(吕利作曲,莫里哀作词)的歌儿,挺着胸膛从人们的眼前走过。
他们之后才有两个号手纵马出来,举起长号,吹了好几声。
这下子就算是瘫子也要从人群里直起身来了,他们首先看到了四匹神气活现的白马,戴着羽毛的头冠,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富有节奏地摇晃着,它们还有四匹同伴,一样打扮,金银两色的缰绳被车夫松松地握在手里,还有一根纯做装饰的马鞭——这些马儿才不需要受鞭挞才能听话呢。
国王就坐在马车里,只有他,这个时候即便是王后也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的,他将车窗推开,又拉开纱帘,这样道路两侧的民众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他,一看到他,他们就发疯也似地尖叫起来,跳着,喊着,挥舞帽子和手臂,跟着马车跑——然后就被警察和近卫军拦住了。这种做法在人数众多的时候是很危险的。
之后才是特蕾莎王后的座驾,诸位国王与大公的马车,波兰国王,意大利王,葡萄牙国王,普鲁士国王……上下阿美利加的统治者,接着是亲王或是公爵身份的大使——再往下是没有资格加入这个游行队伍的,跟随着他们的是披着白底红色十字架的十字军骑士,作为胜利者与天主的捍卫者,他们是有这个资格的,在十字军骑士后是波兰大名鼎鼎的翼骑兵,他们华丽的装束与十字军骑士恰好成为一个鲜明的对比。
在他们之后才是贵族与官员的车队,以及他们的亲眷,这时候不能出现,之后他们无论怎么夸耀自己受国王宠信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身上闪耀着领花与肩章的军人们骑着马在马车边随行,偶尔与马车里的某位贵女说笑打趣一番。
这支队伍终于结束的时候,人们的影子已经缩到了脚下,警察开始收起绳索,人们骚动着,近卫军则在队伍的空隙里来回奔驰,不断地用剑鞘维持秩序。
商人们或是富有的外省人会乘坐马车,还有蒸汽机车,但一些就是为了享有与国王一同游行的殊荣的人,或是无法支持一辆马车的支出(马车从购买、配置到维护都需要一大笔钱),又或是没能租赁到马车又不太信任蒸汽机车的人,就只能跟着往前走了,幸而负责此事的塞涅莱侯爵一早考虑到了此事,在路旁放置了干草堆,可以喂马,也可以休息,有提供饮用水,也供应免费的面包,如今的胜利大道也早就有了煤气灯照明。
这八法里虽然漫长,但道路平坦,身边有的是同行人,还有警察与国王的近卫军,人们倒也不觉得疲累,拼命地往前走,在夜幕低垂的时候,最后一个人也来到了巴黎的太阳门前。
早在路易十四对巴黎整改时,巴黎老旧破败的城墙就都被拆除了,路易的设计师们在城墙原先的位置建造了一条环城林荫道,但也有人说,没有城门城市与乡村就没有了间隔,考虑到这点,设计师就增加了四座凯旋门式样的城门,其中矗立在胜利大道上的就是太阳门。
大理石的城门高度甚至超过了原先的城墙,周身用克拉拉白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上面用浮雕表现了路易十四这一生来的四次重要战争——佛兰德尔战争,荷兰战争,大会战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周边则用一些小画面来展示另外一些与国王有关的胜利。
城门前后,甚至上方都有灯光照亮,金黄色的灯光将白色大理石渲染出象牙的质感,栩栩如生的人像更像是有了生命,在这个最先进的灯具依然限制在煤气灯的时代,这种美景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哎呀,诸位,往左边看!”一个人突然大叫起来。
听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在橙色的灯光与白色的石头上方,漆黑的天穹中突然爆裂开一朵艳丽的花朵!
“是烟花!是烟花!”他们骤然忘记了疲累,兴奋地喊叫起来。
“这是巴黎人民献给您的,陛下。”
巴黎市长恭敬地说道。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爆裂,犹如盛开的花朵,也如太阳发射的光芒,每个看到的人都不由得发出赞叹的惊呼,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之后更多的烟花升上天穹,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还有颜色!更多的人喊叫起来,这是除了橙红色之外的有色烟花第一次出现。
朱红、翠绿、明黄……
无比璀璨与明艳的碧蓝。
“这种蓝色我把它命名为曼奇尼蓝。”不知什么时候,卢西安诺一世走到了路易身边:“烟花是巴黎人民奉给您的礼物,但这个蓝色,是我给您的礼物。”
番外四——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续)
那天的烟花一直燃放到第二天一早。
这一晚上巴黎的居民与外来的客人也都没去睡,他们或坐,或站,拿着面包和啤酒,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品味了一场虚空中的盛筵,这哪怕是天堂的水晶天才有的景象吧!到了三四点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的人索性直接躺在了阶梯、路面与广场的地面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自己是被阳光刺醒的。
巴雷是埃夫里人,这个距离凡尔赛只有半法里的小城如今也已经十分富有了,巴雷又是一个手艺精妙的面包师傅,生意兴隆,许多来凡尔赛做事的人都会在他的店里打发一日三餐,嘿,这可真是奢侈对不对?巴雷的老父亲经常说,在他小时候,只有贵族有三餐,平民百姓都是两餐,早上空着肚子干活,中午的时候还算是吃得饱足,晚上回家就喝点麦子粥了事——现在的年轻人竟然要一天吃三顿,面包里还要加牛油,加奶酪,加香肠或是火腿?真是罪过!
罪过不罪过的巴雷倒不在乎,他的面包店生意越来越好,手上有了积蓄,就不免萌发了别样的念头,那就是到巴黎或是凡尔赛见见国王,但在这个时代旅行——哪怕两个地方只距离半法里,依然是笔可观的开销,如果要去巴黎,那就更是一笔大钱了,而且店里的生意也让他脱不开身。
国王的八十岁诞辰却是一个好机会,主要是店里的主顾少了一大半——都跑到巴黎去为国王庆祝了,他也老了,眼看再不走就要没机会了,他临走的时候还烤了很多面包,让自己的小儿子背着,在路上卖了大半,几乎快要将这次的花费赚回来了,不,等等,还有住宿和之后的吃喝呢。
他哎呀哎呀地让儿子把他自己拉了起来,伸手搓着自己的腰,还有脊背,一看其他人好像也在这么做,他不由得暗中发笑,也打消了实在不行就睡在街边的打算。巴黎的街道又干净又平整,就是不该都用坚硬的石板铺设,看起来走起来都舒服,睡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但他和儿子一问,别说价钱了,所有的旅店主人都在摇头,有人索性在门外挂上了“房间、地窖、阁楼、马厩、厨房均已满”的招牌,巴雷有心去那些黑黜黜的小巷子里去找找听说过的游女——她们也有做生意用的房间,还是一无所获,唯一庆幸的是在吃喝方面他们居然没花钱,不少巴黎人都在做施舍,只要你上去说一声“太阳王万岁!”“祝福我们的国王!”就能拿到面包和水。
巴雷还要拖着自己的小儿子,没什么,就是巴黎街头如今到处都是各种杂耍,表演与游戏,与施舍面包和水的人不同,这些明显从别处雇请来的人在每次表演开始前都要吆喝一声是谁支付了他们的佣金,好让人们知道是谁施了恩——但他们的表演可真是精彩啊,别说孩子们,大人也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但巴雷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忧心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瞄了几眼就拉着儿子走,没想到走了好一会儿他的儿子就坚决不再走了,街角正有人在表演一种下流的舞蹈,舞女将裙子掀得很高,小城的少年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结果巴雷就和儿子吵了起来。
他们吵得忘乎所以,巴雷随手将儿子一推,儿子被推的一个趔趄,撞在了一个倒霉的行人身上。
这个行人大约三四十岁,正是男性最为威严强壮的时候,而且他与多数游人不同,从帽子到外套,从外套到鞋子,都是纯黑的颜色,只在边缘镶嵌金边,用了珍珠鲍的壳做纽扣,领口翻出足以覆盖肩膀的白色蕾丝衣领,衣领下露出皇室蓝色的丝巾,丝巾的末端垂着一枚大金十字架,一条鲜红色的肩带从右肩径直被拉到腰间,一看就知道是个贵族老爷——如今虽然有许多商人和官员都在用最奢侈的织物与饰品来装扮自己,王室也放宽了对皇室蓝的使用权限,但惯性使然,如果一个人穿着皇室蓝的外套,他就应该是个军官,但如果不是外套,而是领巾、背心或是斗篷等使用了皇室蓝,又横挎肩带,那人大概率的是个贵族。
当然,如果一个平民坚持要穿皇室蓝的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总是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是莫里哀剧团最新排演的一场喜剧就是描述了一个农民偶尔捡到了一个贵族遗失的斗篷,结果进城的时候被误会成某个大人物微服出巡,发生了一系列又是被邀请到市长家做客,又是被主教款待,银行家争先恐后地要给他放贷,“名姝”们更是争先恐后地要与他亲近等等令人捧腹大笑的事故的故事。
“哎呀,可敬的老爷,”巴雷连忙道歉说:“失敬了!失敬了!我的小儿子总是那么莽莽撞撞的,混蛋,快来给老爷鞠躬!”
巴雷的小儿子连忙跑过来,拿下帽子向那人鞠躬。
“没什么,”一个声音从那人的背后传来:“这里太多人了,总有意外,但如果有什么矛盾,还是到僻静点的地方商量吧。”
巴雷看过去,一个人正从被他儿子撞到的人身后走开,他突然明白了,刚才如果不是这个人挡在身前,这个小蠢货撞到的就是这个人,他先看到对方压在帽子下的鬓发如同雪一样的白,下意识地又给了儿子一巴掌——他差点就撞到了一个老人,巴雷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知道老人的骨头脆得很,可经不起那么狠狠地一撞。
但他再抬头看去,又有点不确定对方的年纪了,对方戴着面具,对,就是那种狂欢节面具,今天戴面具的也不少,因为游客中很多都是意大利人与西班牙人。
“父亲。”那个黑色衣服的人说道。
应该有六十岁了吧,巴雷想到,他希望他六十岁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恕我冒昧,”那位年长的先生说道:“我刚才听到你们正在谈论有关于住宿的事情……”
“是的,”巴雷局促地说:“我们没想到巴黎会有那么多人。”他还以为巴黎也和他的小城一样,随时可以找到旅店或是借宿的地方呢。
“有上百万人涌入了巴黎。”那位先生继续说道:“但国王有命令教堂、修道院、礼拜堂和其他公共建筑,除了养老院、孤儿院、医院之外对游人开放,你们不知道吗?”
“昨天深夜我们才进了巴黎,”巴雷说:“然后看了一整晚的烟火,或许有老爷说了吧,但我们没听见。”他振奋了一下精神,“不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我可真要好好地谢谢您。”
“嗯,真的,”那位先生说:“正好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我带您去吧,距离这里不过三百尺就有一座小礼拜堂。”
他指着左侧的巷道,果然,在巷道末端的天空中,有一点钟楼的尖顶若隐若现。
“这可只是太感谢您了,”巴雷说:“老爷,”他窘迫地说:“只是这样不会太麻烦您吗?”若是换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平民,他会猜测对方是不是盗贼的同伙或是骗子,但这位先生的一颗扣子就超过他随身携带的所有钱财了,他当然不会那么想。
“我们也正好要往那里去。”那位先生说:“我是路易,他是我的小儿子夏尔。”他指着那位黑衣男士说。
“嗯……路易……老爷?”
路易无可奈何地笑笑,“跟我来。”他说,然后率先向前走去,按照国王的要求,每条街巷里都有煤气灯和下水道,所以即便是这样偏僻的一条小巷,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落的花瓣点缀在路面上,路面两侧是耸立的墙壁,三尺以下的部分有点青苔,但衬着红色的砖石反而非常可爱。
巴雷在距离老爷十来步的地方跟着,他的儿子不解其意,拉着父亲的手臂反而被父亲拉住:“我看那位是个好心的老爷。”小儿子迷惑地说道:“您在害怕什么?”
“正因为那是个好心的老爷,我们才该尊重他。”巴雷说,他的小儿子出生得晚,他不知道原先的贵族是什么样的——相比起敢向贵族扔死猫死狗的巴黎市民,埃夫里的民众是上帝最温顺的羔羊,他们接受领主的统治,而领主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他拥有铸币、行政、税收、立法与审判等多种权力,他与他的扈从,官员,骑士就是平民的主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税,将交不起税的农民吊起来直到化作白骨;也可以在平民的妻子与女儿中挑挑拣拣,肆意地欺辱她们;他们宁愿吃到必须将才吞下的食物呕吐出来,也不愿意分一些面包给那些快要死掉的孤儿寡妇……
更不用提那些因为一些小事冒犯了贵族,被绞死、砍掉双手或是沉河的倒霉鬼了。
巴雷的天赋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父亲在领主的城堡里做厨师,一向谨小慎微,又聪明地在老到犯错之前向领主请辞,不过你要以为巴雷的面包店就是来自于他的俸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什么都没能带出城堡,巴雷的面包店完全是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取缔了包税官制度,又派来了监政官,领主也被“邀请”去了巴黎的巴士底,埃夫里的人们逐渐从不见尽头的阴霭中回复过来之后,才慢慢立起来的。
但这种话可不能和小儿子说,不过埃夫里距离凡尔赛很近,巴雷又开着面包店,不免要与一些贵族的仆从与扈从打交道,要他说,近些年来,老爷们确实越来越和气了——至少无中生有,胡乱挑剔,甚至拿了面包不给钱的事情没再发生过,顶多仆人会多拿一块面包,对面包师傅来说不算什么——有句谚语就叫做“面包师傅的一打”,意思就是为了避免被人说短斤缺两,你去买一打面包会被送上十三个。
要不然他也没这个勇气到巴黎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国王。
正这么想着,他们就走到了巷道的末端,有一个教士拉开了黑铁的大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着一个隐藏在宅邸里的方形广场,广场不大,矗立着一座小钟楼,这座礼拜堂完全按照罗曼式建造,也就是建筑环绕着广场,中间是礼拜堂,另外三周则是教士们与收留朝圣者们的房间,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有虔诚的信徒也有幸运的外来者。
教士将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带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立着四张双层床,铺着洁白的亚麻床单。
“请问这里睡一晚要多少钱?”巴雷谨慎地问道,“或是要买赎罪券吗?又或是其他奉献?”
“奉献随意,”教士说:“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离开前将床单,枕头套和毯子清洗干净,如果有破坏要赔偿。”他说完就离开接待其他人去了,巴雷还想问问那位老爷,想要感谢他,但只稍一犹豫就不见了教士的踪影,他回过头,看到小儿子正兴奋地摸着床榻:“爸爸,”他说:“是棉花的!”
“真的吗?”巴雷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这些教士真慷慨!”棉花如今不算是稀罕物了,但一般的旅店里还是会用干草来填充床垫。“这里肯定才修缮或是新造的。”他又说,他都闻到了白垩湿漉漉的气味。
就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好奇地探查他们的新住处时,那位路易老爷和他的儿子夏尔已经在教士的引领下走进了礼拜堂,这座礼拜堂在名义上属于私人,并不允许旁人进入祈祷——事实上,如果有信徒走进这里,反而要感到惊讶与迷惑,因为这里竟然没有十字架与圣像,只有一排排黑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与一个空置的祭台。
只有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昭示着这座殿堂的意义——每一扇窗上都描绘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金色雄狮,形态各异,只是口中都咬着麦子,若是有人看到了,大概就能猜到这是在述说圣徒伊格纳丢的故事,据说他是被投入狮子口后殉道的,他在受刑前说,“我是神的麦子,被狮子的牙齿磨得粉细,以便成为基督纯洁的面包。”
“就到这里吧,你们退下。”路易说。
“让我陪着您吧。”夏尔说。
“那么就一会儿,”路易说:“正好和我说说安东尼娅的事情。”
“安东尼娅……”夏尔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愧疚:“巫师也说他们没法再对安东尼娅的髋骨做出什么有利的改变了,她很遗憾,没能来参加这场盛典,她非常希望能够再次向您致意与表达谢意。”
“需要感谢的人是我才对,”路易说:“她在卡洛斯二世的时候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本不该如此频繁生育。”
“她倒是很痛快,”夏尔想起王后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就不由得笑了笑:“父亲,您不知道她生下阿方索的时候有多快活。”
“哈布斯堡的女儿啊。”路易感叹道,他想起了王太后,还有王后,哈布斯堡的男性只将她们看做礼物与筹码,但谁知道她们心中燃烧着怎样的火焰呢?
“你现在还爱她吗?”路易问,“还有人在询问我是否应该为你寻找一位法国贵女做‘王室夫人’,不过我拒绝了。”
“谢谢,”夏尔说,“我不需要。”说到爱,他不知道自己与王后之间是不是爱情——一定要说,他们比起夫妻更像是一对战友。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了两百年,残余的势力岂是一份合约可以轻易抹除的?他在托莱多大教堂即位的时候,也不过刚成年,面对的却是麻木不堪的民众,满怀质疑各有心思的大臣,还有宫廷中的魑魅魍魉,他不但要处理政事,视察军务,还要平衡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在朝堂中的势力——还没等他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另一件重大的事情又摆在了他面前,那就是他的婚姻。
众所周知,一个国王的婚姻可以卖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好价钱,但那时候夏尔-卡洛斯三世遇到的问题不止一件,与他同龄的公主或是公爵之女——无;法国人希望他娶一个法国贵女,西班牙人希望他娶一个西班牙贵女;他有意将婚事推后,又有人传出了他可能无能的谣言……连特蕾莎王后都委婉地写信来说,要不要她向他推荐几个可信的女官……
“那时候你写信给我,说是否可以选择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安东尼娅为妻,我是很惊讶的。”路易说。
安东尼娅的勇气固然让路易钦佩,赞赏,但要说到婚姻,他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纳入卡洛斯三世的婚配人选之中,年龄不算什么,在政治婚姻中,舅甥、叔侄之类的近亲,或是双方都未成年,甚至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又或是年龄相差悬殊都有可能,但安东尼娅在这个时代的男性眼中,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她叛逃到罗马,等于背弃了自己的丈夫与婆家,也等同于悖逆了自己的父亲与娘家,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保护,罗马的任何一座女子修道院都不会接受她。人们都认为,她虽然活下来了,但等同于死了,直到她的弟弟小腓力即位,派来使者要求她回到维也纳,她居然拒绝了,这下子就连她的母亲都觉得她是生了疯病,但在以拉略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冷静地说,一旦回到维也纳,小腓力作为她的男性家属,是有权力为她安排一门婚事的,如今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正是势弱的时候,她一回去就会被估个价格直接被卖掉,到哪时候,她的处境只怕不比当初在托莱多的时候好多少。
像是这么一位女性,着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她不像是大公主与大郡主,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她的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一直不满于她不是个男孩,在仓促决定将她嫁到西班牙之前,这位公主与所有的贵女一样接受的都是最浅薄无用的教育。
卡洛斯三世决定让她来做自己妻子的时候,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奇迹般地站在了一起,西班牙人不赞成哈布斯堡的女儿重入托莱多,担心她会站在哈布斯堡的立场上胡作非为;法国人则认为她的年龄太大了,可供生育的时间太短,而且当初托莱多也曾传出这位公主可能无法有孕的话来,他们担心一旦与安东尼娅缔结婚约,西班牙王位的继承问题都要提上桌面。
卡洛斯三世却在这件事情上显露了遗传自太阳王的固执与开明,他亲自去了罗马,询问安东尼娅大公主的意见,安东尼娅考虑了好几天,请法兰西医生来看过后,才答应了卡洛斯三世的求婚。
如果路易十四不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几乎就没人能说话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力四世也微妙地始终不发一言,如果安东尼娅确实不孕,那么他还能有重新得到西班牙的可能,如果安东尼娅有孕,那么将来的西班牙国王依然有着哈布斯堡的血脉。
安东尼娅确实直到第五年才有孩子,当时所有的人都几乎快要绝望了,幸而她终究没有越过法兰西的王太后安妮。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孩,然后她在长子七个月的时候再次宣布有孕,王室必然要等到三个月左右才会正式宣布,也就是说,她在长子四个月的时候就再次有孕,生下长女后,她间隔一年又有了次子,然后是三子,四子。
一个继承人有多么重要,看利奥波德一世的疯癫与打了十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就知道了,在长子出生后,卡洛斯三世甚至可以感觉到托莱多的那些老臣原先质疑、防备与忌惮的态度突然缓和了下来——他的西班牙侍从何塞.帕蒂尼奥和他说,这是他们觉得,这才是正确的王位继承方式,与英国的红白玫瑰那样(兰开斯特与约克),胜利方与失败方缔结婚约,两股高贵的血脉融合在一起,最终结出和平的果子,岂不是两相欢喜?
不能说这个孩子起着怎样关键的作用,不过他确实是个突破口,如同湍急的水流冲开淤泥,西班牙在哈布斯堡统治下累积的陈旧痼疾终于得到了痊愈的机会,直到今天,卡洛斯三世终于成了被所有人承认的西班牙国王……
不是傀儡,也不是叛逆,而是一根生机勃勃的分枝。
只是安东尼娅不惜代价的连续生育,最终还是让她体内的骨头飞快地变得酥松,就连巫师的药也无可奈何,前两年她在摔伤后髋骨骨折,到现在依然必须依靠轮椅行动,她比卡洛斯三世还要大十岁,医生们都说她大概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了。
“她说她没什么可遗憾的。”夏尔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任何能够让利奥波德一世与他的同盟不快的事情她都会觉得愉快吧。”路易代他说了,他懂安东尼娅的心,如果说当初强行将才八岁的大公主嫁给在生理与心理上都是畸形的卡洛斯二世,并任由她受尽折磨与羞辱,她还能对父亲与他大臣们抱持着一点希望的话——那么,在她逃到罗马后非但没能得到国家与父亲应当给予的庇护(哪怕只是代她诘问西班牙也好啊),反而被视作叛国的罪犯,不是要求她立即回到西班牙,就是要求她去死之后,这份虚幻的温情也已经被彻底地吹散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你身边的女士。”路易感慨地说。
“所以我觉得我有安东尼娅就足够了。”夏尔说,除了过于炽热的复仇心之外,安东尼娅并不比他的两个姐姐来得差,他的两个姐夫都没王室夫人,他觉得他也不需要。
“好吧,随你。”路易说,而后突然感觉到光线在晃动,他抬起头,确定此时的明暗变化不是自己的错觉。
夏尔也发现了,“看来我该离开了,父亲,我会在院长室等你。”
路易点点头。
夏尔才离开,烛光就骤然从厚重的金色变成了轻薄的钴蓝色,礼拜堂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彩窗上的狮子身上凝结起厚重的冰霜,小小的芒刺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无数细微的振翅声。
一件暖和的黑貂皮斗篷落在了路易的肩膀上。然后,几乎只是一瞬间,一个身影就出现在国王身侧的位置上。
路易伸出手,手心向上,另一只手立即搭了上来。
手是最能显示年龄的,即便仿佛有着上天眷顾的路易,手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薄而松弛,几乎可以在骨头上滑动,但他的掌心依然是灼热的,而另一只手,它是冰冷的,光滑的,犹如陶瓷制品。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番外)现代篇(1)
从二十世纪开始,法兰西的小学历史考试上就出现了一道很简单但又很容易出错的题目。
题目是——法国的国庆日是哪一天?
要问任何一个国家的学生,自己国家的国庆日总是最好记的,就算是个深宅,从不出门,也不看电视,至少也能从假期上知道国庆节是哪天,但这道题目居然还总是有人记错。
但当老师忍不住要怒骂的时候,学生居然也会觉得委屈——当然,他知道法国国庆日正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生辰,也就是九月五日,但在这之前,还有“解放王”或是“独立王”路易十五的生日二月十五号,与“民主王”“仁慈王”路易十六的生日八月二十三号,都有庆祝仪式与假期。
前者因为签署了“阿美利加独立宣言”而同时被阿美利加与法兰西尊为圣人一般的人物,他的生日阿美利加庆祝仪式之盛大还要超过法国;后者则是倡导与确立,对,你没看错,法兰西的君主立宪制竟然是这位国王先于任何人之前提起的,虽然那时候开明昌盛的法兰西学术界已经肯定了君主制是一种落后的制度,但出于对波旁家族的崇敬,有识之士都一致默默地在心中发誓,除非波旁家族的君王做了背叛国王与人民的事情,又或是法兰西—波旁绝嗣,他们依然会继续支持波旁应有的权力传承。
没想到的是在路易十六五十岁生日的那天,他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和学者到凡尔赛宫,和善地投下了一枚炸弹——他请求他们组建内阁。
君主立宪制的确立当然需要很多步骤和程序,英国人设置立宪制的时候单法案就有好几个,但组建议会——议会选人组建内阁——管理国家这一程序是没什么可变的,这时候法兰西已经有了上下议会,上下议会也有好几个强有力且各具天赋的领导人,想要组建内阁不过是几天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内阁一旦建立,就意味着波旁彻底退出了法兰西的政治权利中心,虽然路易十六即位三十年后就不再怎么干涉国家的运行,但这话一出口,还是引来了一阵巨大的动荡。
简单地说吧,单单就巴黎和凡尔赛的民众们,听说国王决定施行君主立宪制,他们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如丧考妣。一些激进的家伙还以为是大臣挟持了国王,竟然组建了一支“勤王军”跑去攻打巴黎与凡尔赛的市政府,也有人连夜拜访大臣和法官,请求他们不要站在“叛乱者”这边,还有人虽然不敢举起武器,却敢举起臭鸡蛋和烂番茄猛砸他们以为的“乱臣”与“叛贼”的窗户——上下议会的议长与几个党派的领导者首当其冲。
还有人向罗马教会请求教会呼召天主教国家平定叛乱的……不为什么,路易十四在离开人世的第三年就被封圣了,他们难道不该保护圣人的后代吗?
去找波兰、意大利与西班牙的波旁,还有阿美利加的波旁的就更多了……总之,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混乱接踵而至,起起伏伏,直到路易十六站在卢浮宫的露台上,如同他即位时那样,头戴冠冕,身披冕袍,宣读了一份《告法国人民书——法兰西应当得到真正的自由》,这场大波澜才总算是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正如法兰西的第一任内阁首相所说的,这份自由是波旁王室递交到法兰西人民手中的一份礼物,他们要珍惜这份礼物,并将其长久地传承下去。
而作为这份礼物的赠与者,哪怕有英国人酸溜溜地说什么路易十六早就是上下议会的傀儡了,或者又说路易十六是个胆小鬼,害怕他的人民为了所谓的自由把他送上断头台才不得已为之之类的蠢话——波旁家族还是要比英国的奥兰治(后改名为温斯顿)王朝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与爱戴。
是的,在安妮女王之后,英国人还是从荷兰的威廉三世那里找到了一个继承人。
奥兰治的威廉三世的子孙,无论是作为荷兰曾经的僭主后代,又或是英国的君主,都绝对会站在法国的对立面上,英国人与法国人的仇恨更是延续了好几百年,这样累积下来,两国人相互看不顺眼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了。
他们的争端不仅限于战争,还延续到任何需要比较的场合,像是体育赛事,文娱,学术等等,甚至两国王室也时常被拿来比较。
让英国人愤怒不已的是,相比起波旁,温斯顿王朝……不能够说坏,但总是略差一筹。
就拿路易十六做例子吧,这位国王为什么会被称为“仁慈王”呢,要知道到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会给国王取绰号了,而且前面两位君主,路易十四与路易十五都是仁善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在内阁建立后,就开始了对慈善事业孜孜不倦的追求,这个追求贯穿了他的后半生,获益的人遍及整个世界——甚至在他的传记中,撰稿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唯一没有受过这位仁慈王恩惠的可能只有蟑螂……
要知道在路易十六健在的年代,正是十八世纪后期与十九世纪初期(波旁家族的人都长寿),那时候正是工业大发展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蒸汽机、电力与钢铁的蛊惑下陷入了极度的狂热之中,别说是动物和自然了,就算是人类的权益也未必能够得到保障。
路易十六所做的慈善事业在当时不是不受人诟病的,有人认为他过于软弱,也有人认为他碍手碍脚,不过他们最后都在法兰西政府的干涉下退让了——这世上有什么能比一个强大国度的君王更有权力呢?路易十六对他们的要求比起之前他所掌握的不过九牛一毛。
那些被人们嘲笑过,讽刺过甚至抵制过的法规条文,要到一百年后才能看出结果,结果就是,在英国以及其殖民地被污染与暴乱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时候,法兰西依然保持着自路易十四时期承传而来的魅力与洁净。
尤其是,当法兰西人,还有一些来自于别处的学者开始研究路易十六的慈善行为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路易十六为慈善事业做出的努力,所耗费的大部分钱财,竟然都来自于波旁,而非法兰西政府。
他的仁慈王称号完全名副其实。
附带说一句,这也是英国人耿耿于怀,温斯顿王朝成员百般委屈的重大问题之一。
英国政府迄今为止依然要为温斯顿王朝支付一笔“君王拨款”,这笔钱来自于英国人缴纳的税款,另外国王与女王们还有属于自己的私产与投资,前者经常被人提起与质疑——因为隔壁的法兰西波旁王朝成员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笔拨款,他们的子民依然受到波旁的庇护而不是剥削,甚至从路易十六开始,波旁家族的慈善事业就愈发蒸蒸日上,影响广泛。
但温斯顿王朝的王室成员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是啊,波旁是不需要拨款,因为波旁家族的富庶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听说过。
从路易十四开始波旁家族的人就很喜欢豢养学者与工匠,他们衣食无忧,备受尊敬,只一心一意地研究和发明各种东西就行,有些很可笑,有些不实用,但有些却能在大规模产出与普及后为波旁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玻璃、钢铁、陶瓷、交流电、电讯、升降机、发动机、尼龙……等等等等,数之不尽。
更别说,巴黎已经连续占据了三百年的时尚之城的称号,不管你拥有多么出众的天赋,怎样充沛的才华,不能在巴黎崭露头角就始终是个遗憾——不开玩笑,人们都说,称赞一个演员、设计师、舞蹈或是歌唱家最好的一句话就是:“你该去巴黎。”
还有的就是波旁家族对土地与海洋的强烈yuwang,当然,谁都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领地,在路易十四集中王权的时候波旁就设法收购了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贵族与官员的土地,哪怕后来波旁家族也返还给了法兰西政府一些,但更多的依然被政府与民众坚持留在波旁——举个例子,巴黎的卢浮宫现在是巴黎市政府的资产,但凡尔赛依然是波旁的私人领地——哪怕它开放给了所有人,但真的,路易十六的后代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参观与访问,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波旁成员大聚会的时候。
这些不动产每年都会源源不绝地带给波旁无法计数的钱财。
可温斯顿家族有什么呢?
虽然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人威廉三世曾经是亲王,大公,公爵,但在他突然失踪的时候就已经一无所有,哪怕英国人坚持他们找到了威廉三世的儿子,但那时候他肯定没有缔结正式婚约,不然他如何会被邀请与安妮女王结婚?
温斯顿家族的正统性一直受到质疑,以至于他们对乌得勒支以及所有奥兰治家族的领地、资产与称号的提告都无法被受理,也就是说,他们双手空空来到伦敦,现有的资产全都是他们竭尽所能在这两三百年里攫取的,能够维持王室应有的体面就很不容易了,还要推掉“王室拨款”,用私人财产去做慈善……抱歉,这个真不能。
但民众是不会理会这些的。
好吧,言归正传,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一个不幸地,将法兰西的国庆日记错而必须面对老师的愤怒的可怜人,尤其是她竟然将法兰西的国庆日选成了十月一日。
“但我只有七岁,更别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都在zhongguo。”约娜愤愤不平地说:“而且zhongguo的国庆日法国也有假期,我记错有什么可奇怪的!”
“谁让我们的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王党呢。”她的哥哥博都安说,当然,保王党只是一个戏谑的形容词,因为巴黎与凡尔赛总少不了一些狂热的“太阳王”或是“波旁”信徒。在他们眼里,一个法国人怎么可以弄错法兰西的国庆日?,主要还是因为它同时还是路易十四的生日。
“我只是一时手快。物理性选择错误。”约娜不甘心地抱怨道,“我去做一个zhongguo人吧。”
“你是法国人。”博都安说。
“我可以成为一个zhongguo人,像妈妈那样。”约娜说:“爸爸呢?”
“今天他们都有事,”博都安说:“只有我们,我来给你补习功课吧,如果你要做个zhongguo人,你就该和zhongguo人一样勤奋。”
“这是刻板印象,”约娜说:“你不该这么说。”
“是我错了,”博都安说:“但你还是要补习功课。”
虽然一个很想监督妹妹补习,一个不甘愿但还是坐在了书桌前,但不一会儿,一阵唢呐、锣鼓与长号的乐声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约娜牵引到了露台,她握着栏杆往下看,博都安以看护妹妹的名义也跟着跑到露台上,“应该是国庆游行预演。”他急切地说道:“我记得公寓门前有通告。”
“我没注意。”约娜心不在焉地说,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两只在杆子上跳舞的狮子吸引过去了。
那只白色的狮子还对她眨了眨金色的眼睛。
“据说这些演出都是免费的。”博都安说。
“我班上有个男孩,”约娜说:“他刚从英国来,他说他不明白法国人怎么会和英国人这样……”她思索着用词:“要好。”
“这我知道,”博都安说,他是四年级生,当然要比才入学的妹妹懂得更多:“zhongguo曾经被一个残酷的鞑靼人统治着,他施行了很多严苛的法律来保证他的统治不受动摇,其中就有对学习与职业的限制,”他三心二意地说道:“但zhongguo人喜欢读书,他们寻求一切机会读书,大概是在十七世纪末的时候,太阳王在法兰西普及了初中等级教育,增强大学教育,一些与法国人做生意的zhongguo商人就请他们的朋友给予帮助,希望陛下能够允许他们的孩子到法国来读书。”
约娜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群身着绚丽羽衣的演员从街道上轻盈地滑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在飞,虽然她知道他们的脚下踩了电动滑板,但天哪,那些漂亮的衣服和动人的笑容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降临人世的天使。
“后来呢?”
“后来……”博都安说:“那些年轻的zhongguo人在巴黎,在凡尔赛,在南特……总之,好几座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他们的家乡,他们对鞑靼人苏丹残暴的统治充满了不满与憎恨,就想要推翻他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那是一段很长的过程,”他回忆着母亲给他讲的那些事情:“可能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你还没说我们和他们是怎么变成朋友的……”约娜说。
“一些法国人给了他们资助和教导,一些法国人则成为了他们的盟友,甚至与他们并肩作战。”譬如拉法耶特侯爵,当然,不是那个拉法耶特侯爵,而是侯爵与印第安总督之女的后代,他完美地继承了父亲对自由的向往与一腔热血。
博都安的母亲带他去看过矗立在遥远东方的拉法耶特侯爵纪念碑——这个年轻的阿美利加贵族最终牺牲在了一个陌生的战场上,他与成千上万名与他抱持着同样坚定的信念与勇气的英雄安眠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灰色的雕像下是雪白的花朵与鸽子,它们深深地烙印在博都安的心里。
“和巴黎的纪念碑一样吗?”约娜问。
“一样。”博都安说:“zhongguo的纪念碑下沉睡着来自于远方的朋友,巴黎的纪念碑也是如此。”
他对这段历史更了解一些,因为它距离法兰西人并不遥远,大概是在七十年前,法兰西也遭到了一场紧迫的危机,先是法兰西-波旁差点绝嗣,之后是有王室成员差点成了叛国者,然后是英国、奥地利突然在一个深夜对法国不宣而战,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法国政府措手不及,晕头转向——那时候法兰西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过国与国的战争了,更别说还有三座大省毫无预兆宣布独立……
当时波兰和瑞典正陷入了对俄罗斯的战争旋涡,葡萄牙早已大半沦陷,意大利国王在希腊遇刺……如此种种……当时英国人的军队已经迫近日耳曼昂莱,巴黎与凡尔赛的民众都拿起了路易十四时期的火枪预备与敌人决一生死——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最先到来的援军居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zhongguo。
zhongguo人没有忘记,zhongguo人毫不畏惧,最早可以追溯到太阳王路易十四时期的微薄馈赠,最终酝酿成了一杯甜美的好酒,敬献给朋友的美酒。即便那时候zhongguo也只是一个从古老庞大的根桩上萌发的新芽,还很幼嫩,也很脆弱,但在做出援助法兰西的决定时,他们没有一点迟疑。
法国人的血与zhongguo人的血流在了一起,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就是无血缘的兄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
这份友谊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两头强壮的雄狮同时矗立在东西两方,相互支持,互通有无,最终奠定了彼此不可动摇的地位。
到了今天,在平和安定且航运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两国中间的交流愈发平凡,年轻人到法国(zhongguo)就读和到外省的大学就读没什么两样,两国都承认无限期签证,工作或是想要在对方的国家定居都可以办理长期居住证,与本国民众几乎没什么区别,跨国婚姻更是常见,像博都安与约娜的父母,他们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则是zhongguo人。
两个国家,却如同两棵根系分离,却枝叶交缠的巨树,它们是……一座永远无法撼动的庞然巨物。
“亚细亚的法兰西,欧罗巴的zhongguo。”
这是一个英国诗人满怀酸楚发出的嘲讽。他大概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在不远的将来被无数法国人与zhonguo人骄傲地引用。
有关于您们的应用——说说您们的问题
因为有好几个读者提出来了,我就在这里说说吧。
有关于您,最早是作为“你们”而得到应用的,但后来慢慢地成为了你的敬称,不再具有复数意义。
称呼两个人,可以称之为您两位,或是更多,您三位,人数再多,就可以说成您们,也就是说,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可以在需要对多人使用敬称的时候用您们。
这里路易对主教先生和王太后用了您们,是因为……一说您两位,我就想要——往肩膀上打白毛巾,然后说清咧!住店还是打尖儿啊!
现在您们的应用已经比较广泛了,王蒙、老舍以及王朔等著名作家都用过,可以用搜索法搜索到。
具体可以参详百度的现代汉语解析,谢谢诸位。
《骑士之爱》——有关于小欧根.萨伏伊与大公主,大郡主之前的情感问题
诸位,在前几章的书评里,有读者说到,小欧根不但对大公主告白过,后来也曾经承认倾慕大郡主,在十年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承认自己想要结婚生子,于是他就迷惑了,因为他认为,在我的描述中,提到了大公主是带着小欧根的头发下葬的,小欧根则终生未婚,也没有私生子,按理说,小欧根应该对自己的爱情足够坚贞,独一无二才对。
所以他以为,我是将大公主与大郡主混淆了,后来更是记错了设定。
于是我折回去重新看了一遍之前的描述,那个……只能说是那个时代的爱情与婚姻,可能与我们现代人的认知有着很大的区别吧……一些读者不了解,么关系,我来讲一讲。
首先,我们要确定一下小欧根的身份与大公主,大郡主的身份。
这里我们就不翻资料书了,因为有个最直接也最有趣的例子放在我手边,那就是大家熟悉的《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
权力的游戏中有许多养父子关系,做过其他贵族养子的就有如劳勃、奈德、小指头、席恩等等,但他们虽然都做过其他贵族的养子,但原因都各个不同——这里简单地区分一下,大概就有三种。
1.同盟关系,用交换质子的方式来保证彼此之间的友谊不受动摇,表现诚意,奈德到鹰巢城就是如此。
2.上下级关系,下级向上级效忠,同时也有借助这种关系得到拔擢的意思,在奔流城的小指头就是这个身份。
3.战败者的人质,临冬城的席恩,他的父亲是铁群岛的国王,因为败在奈德手下,而不得不献出自己的小儿子。
所以,小欧根.萨伏伊就同时兼具了第2、3个关系,他名义上的父亲是苏瓦松伯爵,是路易十四的下属,他亲生父亲利奥波德一世是路易十四的敌人——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战败,但认真论起来,小欧根确实是敌人之子。
如果不是路易十四出于对玛利的歉意以及宽仁的性格,小欧根可能就是小指头与席恩的综合体,他幸运就幸运在路易十四没有吝啬那点善意,路易十四的孩子也愿意温和亲切地对待他,所以他到底没成为一个恶毒的人。
但没成为一个恶毒的人并不代表没有心理阴影,我说过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容易走上歧途,无论是苏瓦松女伯爵的宅邸,还是凡尔赛宫,都不能算作小欧根的容身之处——人们用浮萍来描绘无处可去的女孩子,但对他来说相仿佛。
尤其要提一句的是,如果他在这里受到的是冷漠残酷的对待,或许还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会过于眷恋路易十四的家庭给予他的温暖,而做出了很多令人无可奈何又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就是对大公主,而后是大郡主的“倾慕”。
我在这里为“倾慕”两字打引号,也是因为这种感情并不全都是我们现在理解的那种感情,这么说吧,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亲情。
这儿又不免涉及到中世纪中期的“骑士爱情”。
骑士爱情是如何产生的?这要涉及到中世纪中期时领主夫妻,男女主人的权力与义务的改变。
随着领地逐渐固定下来,领主们之间的冲突也开始渐渐变少,秩序取代了混乱,直白地说,就是从群雄逐鹿的时代,跳到了诸侯割据的时代,不过在罗马帝国倾覆之后,蛮族们建立的国家与其说是封建君主制度,不如说是部落酋长制度,国王只是一个大领主,他的旨意并不能在其他诸侯的领地上通行,所以像是《权力的游戏》中的养父子制度十分盛行。
诸侯的儿子们因为各种原因(如上所述)来到其他领主的城堡里,他们要在这里度过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光,一些次子与幺子可能终生不会离开,那么,这些可能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们,在接受武技训练的时候固然有骑士教导,但穿衣吃饭,行走坐卧,阅读书写,弹琴唱歌这些内容又由谁来负责呢?
领主夫人,城堡的女主人。
在女主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她的长女与次女,甚至幺女,只要有能力,就会分担其母的责任。
大公主与大郡主就是帮特蕾莎王后分担了这份权力与义务,之所以说是权力,是因为在城堡中,女主人是有权力教训不够听话的养子的……但更多的还是爱护他们,关照他们,教导他们,给他们男性长辈无法给与的温暖与体贴,也不免带着女性独有的甜蜜与细心。
所以,这些男孩在春心萌动的时候,最先爱上的是这些女性监护人并不奇怪。
我们在这里不妨回忆一下,那些十来岁的男孩子们,有多少是喜欢大姐姐而不是小妹妹的呢?但相对的,与他们同龄,或是大一些的女孩,更看重的是“主导”与“控制”,对吧,因为那时候的女孩爱情的萌发是建立在安全感上的,她们是不会向小一些的男孩寻求依靠,反而会充当起长辈与老师的角色。
当时小欧根被带到大公主面前的时候,他和大公主,以及后来的大郡主就是这个身份对比,哪怕大公主与他都是九岁,但除了女孩子必然比同龄男孩更沉稳这一点之外,她也是小欧根的半个监护人与主人。
更何况那时候大公主已经被定下了与瑞典国王的婚事。就算只有九岁,也会被当做成人看待,小欧根却还是个孩子,大公主对小欧根,大概就是冰火中凯瑟琳对小指头那样的态度,至多更尊重与爱护一些。
至于后来的大郡主,诸位,何止是小欧根,当时凡尔赛与巴黎不知道有多少贵族少年与青年对其爱慕有加,不说那时候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欧根的倾慕中夹杂着多少亲情的成分,就算为了普鲁士的立场,大郡主也不可能接受他,路易十四更不可能让小欧根跟着去了普鲁士,就算小欧根没有展露在军事方面的天赋,他的身份就足够敏感了。
然后,我们再转回到小欧根。
冰火之中的小指头也没对凯瑟琳忠贞不二,就算这是人品问题,但若是看了另外的骑士小说,诸位,你们会发觉,就算是被人歌颂、受人尊敬,在品德上“洁白无瑕”的主人公也不会坚守一份爱情始终不动摇啊,以显克微支的《十字军骑士》为例子,谁也不能否认主人公兹匹希克是个英雄,他与妻子达奴莎的爱情谁也不能说不够热烈,动人和坚贞,但达奴莎不幸死去之后,兹匹希克为她报了仇,最后也不曾就此孑然一身,孤苦终老啊,他后来的妻子雅金卡与他的爱情一样值得尊敬,甚至更为崇高。
遑论在路易十四的年代,骑士爱情基本上不涉及yu\wang与婚姻,骑士哪怕愿意为所爱之人献出生命,该结婚生子还是要结婚生子的……霹咔,就是这样……霹咔。
奇妙的是,当时不婚到死的男士与女士还真的挺多的,女士一般都是因为没有嫁妆,男士么,这种情况多半出现在次子或是幺子身上,因为他们没有延续家族的责任,也没有领地与财产可以继承与被继承,所以大可放飞自己,像是蒂雷纳子爵,他不婚,不生养孩子,也没人会去指责他,顶多有朋友劝说一二,劝不动就劝不动了。
另外还有一些就是如隆格维尔公爵的长子与小欧根这样的身份了,隆格维尔公爵的长子成为修士是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小欧根在得到路易十四的许诺,确定自己可以得到新的领地与爵位后也有成家生子的打算,但谁让利奥波德一世神来一笔……
在这里也不妨剧透一下,小欧根原先在婚姻与孩子的意愿上就不那么强烈,这样一来,他就更没这种世俗的想法了……并不全都是因为爱情。
所以,嗯,只能说现实终归没有想象绚丽吧……抱歉啦,大家。
还没写完,结局章可能会长一点,明天中午更新哈。
还在写,可能要等到明天中午了,抱歉,请大家再等等哈。写完了就开始写圣者与路易的番外啊,会通报更新时间的。
基本上都在晚上九点,或是十一点,来不及会递请假条的。
第一章 楔子
一六四八年的一个夜晚,红衣主教马扎然,法兰西的宰相,摄政王太后的宠臣兼情人,身后跟着诸多的随从,眉头紧蹙,步伐匆忙地穿过阴森的大拱廊,经过半荒芜的厅堂、残破的走道与盘旋而上或是而下的楼梯,来到国王的套房外。
卫士厅里的御前卫士们立即从椅子上跃起向他行礼,差点推翻了他们中间的小桌,小桌上堆满了纸牌与褐色的利亚德(铜币)夹杂着银色的埃居(银币)——看来这几位先生刚才正忙碌于另一种战斗,不过这时候主教根本无心去计较他们的小小过失:“我要立刻见到陛下。”
御前卫士们的队官立刻前去禀报,大概只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国王的寝宫总管邦唐抓着睡帽来为红衣主教打开了门,马扎然挥了挥手,将随从留在门外,自己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不等国王发问,他就说:“我们要即刻离开这里,陛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们终于来了吗?那些叛贼?”国王问道。
“是的。”马扎然说,然后欣慰地看到还是个孩子的国王从床上一跃而起,后者甚至没有浪费时间去等待内宫第一侍从的帮助,自己迅速地穿上了厚重的长裤和丝绒外套。
在他的藏衣总管为他捧来斗篷的时候马扎然阻止了,主教的臂弯里一直搭着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外套,他将这件外套压在国王稚嫩的肩膀上,而后用装饰着一根普通灰色翎羽的帽子遮盖起国王在黑夜中无比显眼的淡金色卷发。
等到一切妥当,马扎然伸出手,挽住国王的肩膀。国王五岁登基,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他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强壮,无论那一方面都远超过同龄的孩子,马扎然将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时毫不费力,他们就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快步走向了门外。
赤红色的光照亮了被黑色铁框分割的小块玻璃,那不是太阳在升起或是降落时投给人类最初或是最后的光辉,而是人们聚集在庭院中点燃的火把与蜡烛的光亮。宫殿四方的庭院里,有不下十辆四轮马车,它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都由四匹花色各异的马拉着,分辨不出里面乘客的身份高低,但马扎然显然是可以认出某个暗号的,他径直将国王带向一部马车,车夫立刻打开车门,露出里面一个身着黑色长裙的美妇人,以及一个年纪过于幼小的侍女。
她一看见国王,就立刻伸出手去,国王马上握住了它,在登上马车时,他转过身来,“红衣主教先生,”他问道:“我的弟弟安茹公爵呢?”
“他和我一起。”马扎然回答。
国王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这一举动正是为了保证王室的血脉不至于在暴动中全军覆没,他不再说些什么,他一登上马车,车夫就立刻关上了车门,马车的轮子琳琳作响,大约三十名身着短外套,披着普通的斗篷(而不是通常的制服斗篷),戴着宽边帽,配着长剑,军刀以及四柄火枪的御前卫士也随即驱动身下的马匹,十个在前,二十个伴随左右,以护卫的姿态跟了上去。
其他的四轮马车紧随其后奔出了黑暗的庭院,这些马车中大多是外来的宾客,重要的廷臣以及被马扎然主教认为需要保护的人,不过他们无论怎样重要,也无法与之中的两辆马车相比,毕竟它们之一载着法兰西的国王与王太后,另一辆则载着王弟与王国的实际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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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马车在一个地方转了弯,步入荒草萋萋的大道,原本应该算作开阔的泥地上筑起了简陋的堡垒,看到他们疾驰而来的时候,躲藏在堡垒后的一群暴徒投来了石头与燃烧的火团,御前卫士们立即还以颜色,这些人顿时四散跑开,就连那些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伤者也不管了。
“他们是谁?”王太后身边的小侍女一边从车帘的缝隙间窥视外面,一边好奇地问道。
“我的人民。”国王说,唇边带着一个讥讽的笑容。这里固然有叛乱贵族私蓄的士兵以及重金收买的暴徒,但更多的还是普通的巴黎市民,他们受到煽动与蛊惑,走上街头反对他们的宰相与国王,只为了获得些许蝇头小利,他们既不爱戴他们的国王,也不忠诚于他,现在他们甚至还想要加害他。
国王看向那个大胆的小侍女:“你不应该在国王开口前先向国王提问,你是谁?”
“玛利.曼奇尼。”侍女回答说:“我的舅舅是红衣主教马扎然。”
国王点了点头,这无可厚非,虽然曼奇尼听起来不像是个法国人,也不是像是一个贵族的姓氏,但马扎然出身寒微早已广为人知。只是他不免猜测马扎然是否十分疼爱这个侄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马扎然为了一个小人物而动用王太后赋予他的权力与信任。
“你应该好好地重温一下礼仪。曼奇尼小姐。”国王说。
玛利.曼奇尼试图反唇相讥,但在下一刻,她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扼杀在咽喉里。
国王马上警惕地站起来,侧身贴着车壁,看向车外,彼时的巴黎可不如数百年后的一国之都那样繁荣平和,尤其在经过数次天主教徒与清教徒的战争后,这座城市处处疮痍,人们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见野狼,墓地里也随处可见狐狸和兔子,缺少修缮维护的大路更是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那样满是坑洞。
在这样的道路上飞驰,可想而知,马车一如暴风雨中的小舟,上下颠簸个不停,王太后看着她的长子,面色苍白,她是西班牙的公主,之后是法兰西的王后,虽然不为丈夫所爱,却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陛下,”她祈求道:“让他们慢一些吧。”
“抱歉,”她的儿子温和却冷酷地回答说:“我不能。”
他拉开车帘,于是车里的人都得以看见外面的情况——若说遇见何等棘手的叛贼或是暴民,即便是王太后也不会觉得意外,但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却是一些身体畸形又高大的魔鬼,它们四肢着地,在荆棘从与树林间奔跑,速度丝毫不逊色于马匹,御前卫士们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扑上来的野兽拉下马匹,他们最后的凄惨喊声如同尖针一般刺耳,还有,人们虽然听不见,却能想象得到,野兽咀嚼骨头与血肉时发出的渍渍声与咯咯声。
第二章 狼人
车夫从座位上站起来,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拼命地鞭策马匹,马车的速度非但没有如王太后期望的那样慢下来,反而在不断加速,车架与轮轴之间火星四溅,承载着车厢的缓冲皮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马车里的人已经没法安稳地坐在座位上,王太后跪坐在车厢地板上,紧紧地捏住自己的玫瑰念珠,口中喃喃祈祷,而国王与曼奇尼小姐分别占据了一个车窗,“那是什么?”国王问道。
“狼人。”玛利答道。
王太后一听到这个回答,就喊叫着晕了过去,不过此时此刻,她的昏厥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几乎与此同时,一条庞大的黑影从某棵倾侧向大路的大树冠顶直接跳在了马车的顶上,它的两只后爪牢牢地蹬在环绕着马车顶部的行李架上,黑铁条发出吱嘎扭几的声音,另外一只爪子用来固定身体,另一只爪子则抓向车顶。
车厢里的人抬起头就能看见车厢的顶部在向下膨胀,崩裂,木屑四处飞溅,一只长满了黑色毛发,足有头颅大小的爪子伸了进来,在空气中疯狂地抓挠着,玛利立即掀开左侧罩裙,将手伸入衬裙,找到随身的小袋子后抓住了一把硫磺,她清晰地念了一个拉丁单词,伴随着从细小的拳头里迸发出的一阵烟雾,一道如同雷电般灼热的亮光所带来的爆裂气流猛地充满了整个车厢,所有人都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推按在车壁上,车顶的狼人则被恶狠狠地掀翻了出去。
狼人在空中发出不甘的嚎叫声,它跌落地面的时候,整部马车都在震动。
这时候王太后呻吟了一声,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让她安静!”国王命令道。
玛利的眼睛睁大了,但国王只是有力地挥了挥手,她只得将自己的力量投向整个法国最尊贵的女人,王太后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又昏睡了过去。在玛利看向国王的时候,国王已经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的景色已经无法辨识,除了天色昏暗的缘故之外,就是马车的速度已经到达了极限,车厢不像是被车轮承载着,倒像是被风拉扯着,它是那样的快,以至于他们遇见了一个弯道时,车厢竟然顺着惯性猛地向前冲去,它拖带着马匹跌倒,沉重的马身在车夫的身上碾轧,翻滚,车身在泥泞的荒野上割出一大块长长的口子,车门甩开,车体四分五裂。
在景象突然颠倒的时候,国王看见玛利正在急促地打开一个袋子,同时大声地念着另一个咒语,车厢里骤然拥满了蓬松的羊毛,车厢里的人因此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他们的危机从来就不在道路或是马车上,狼人追了上来,御前卫士们驱策着马匹,将倾倒的马车围在中央,一些人帮助国王与王太后从马车里脱身,一些人负责守卫,或是手持着火枪,或是拔出利剑。
“火!点火!”玛利低声提醒道:“狼人畏惧强光和高热!”
一个御前卫士在国王的命令下取出火绒与打火石点燃马车里的布料,那些羊毛,奢侈的绸缎,丝绒与满是刺绣的棉布迅速地燃烧并蔓延至整个车身,几分钟后,每一块昂贵的木料都开始熊熊燃烧,火焰灼烧着人类的后背,带来热量也带来光明,强光将狼人逼退在十来尺的地方,它们围绕着国王和他的侍卫,数量甚至超过了一双手的指头。玛利警惕地打量着它们,这些狼人绝不是来自于偶然的不幸,巴黎虽然因为数次宗教战争而衰败,但这里依旧有国王和主教,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教士和骑士前往城市边缘的郊区、荒野与森林巡逻,驱逐与猎杀异教徒与野兽。
这些狼人毫无疑问都是国王以及红衣主教的仇人或是政敌派来的。
路易十四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怪物,它们大约有两个成年男性那么高,没有穿着衣物或是其他可以证明它们曾经是人类的东西,遍体黑青色的鬣毛,只有下颌有着一小片浅色的细绒,它们有着一只巨大的狼头,眼睛是浅色的,不是倒映着火光就是发着黄色的光,黑色的圆形瞳孔缩的很小,它们在静止的时候会将身体直立起来,爪子非常大,后爪偏长,但每个爪子都有五根爪尖,而不是如普通野狼般的四根爪尖。
“你们还有多少弹药?”国王问道。
“多少都不够呢,”一个带着威尔士人口音的御前卫士回答道:“陛下,他们是魔鬼,而魔鬼是不会畏惧火药的。”他看着国王,这个年轻人看上去颇为老成,蓄留着栗色的长发:“但陛下,我们会保护您的,看着吧,天主在上,若是我们遭到不幸,您一定是能够看到我们是怎么在您之前倒下的。”说完,他就转身回到同伴的行列里。
大约十来分钟后,随着燃料的消耗,威慑着狼人的强光终于变得暗淡了下来,还有一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身处荒野,事发仓促,也没有堡垒与壕沟,这些来自于地狱的敌人数量众多,能够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就像之前的那位御前卫士所说的,他们用尽了弹药,就开始挥舞刀剑,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或许等到他们全都战死,国王依然免不了葬身狼腹,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退缩。
就在玛利.曼奇尼与国王都认为自己必须加入战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长号声从不远的地方响起,玛利立刻将双手藏进了裙子里,国王将他所有的弹丸送进了一个狼人的嘴巴里,它的吻部立刻被炸裂,耷拉在面孔上。
一列衣着朴素的教士从道路的另一端策马冲来,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柄古老的长矛,矛尖发着银光,狼人们转向他们,发出嗥叫,他们的接触只在一个瞬间,霎那间就有三个狼人被长矛挑向半空,而在一击之后,教士们丢下折断的长矛,转而抽出式样奇特的长刀——他们调转马头,再次奔向狼人,狼人亦然,他们就像是两块钢铁那样碰撞在一起,长刀与利齿的寒光一如迸发的火星。
在场的人们可能很难忘记这个奇特的景象——夜空铁蓝,圆月高悬,狼人肮脏的血液被强劲的心脏鼓动着,冲向空中,之后便是一场充满了腥臭气息,炽热粘稠的淋漓暴雨。
王太后缓缓醒来的时候,教士们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他们谨慎地用圆锥形或是三棱形的钢银钎或是刺入狼人的眼窝,进而毁坏它们的大脑,或是破开它们的胸膛,取出心脏割裂,这是唯二能够彻底杀死狼人的办法。他们还一一检查了幸存者们的身体,确定他们没有被狼人留下记号或是咬伤。
第三章 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国王一行人在次日午后才终于得以与红衣主教马扎然一行重新汇合,地点在距离巴黎约有四法里(一法里约等于四公里)的凡尔赛镇,这里有森林、丘陵和沼泽,最初是亨利四世在这里打猎的时候筑起了一座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一座小教堂,一些房屋与客栈——后来人们在这里聚集起来,形成了几个小村庄,但还是只有一条可以驰马的道路。
这座荒僻的行宫即便经过了路易十三的扩建,房间的数量依然乏善可陈,国王,王太后,王弟与红衣主教还有御前卫士们就挤满了整个二层,而底层原本用作马厩、武器库与家具储藏室的地方成为了不够重要的人的卧房。
就连国王也不得不与红衣主教分享房间,不过国王根本不以为意,他坐在椅子上,红衣主教走过去为他倒了一杯热过的葡萄酒,“可惜没有蜂蜜,陛下。”他说:“但喝吧,热热身子也好。”
国王接过酒杯,却没有喝酒的欲望,他觉得自己需要清醒。
“您看上去心事重重。”马扎然主教善解人意地说,他在国王身前坐下,马扎然是个容貌端正的美男子,蓄养着路易十三式(即八字胡与山羊胡的结合体)的胡子与卷曲的褐色长发,面容白皙,深红色的法袍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与神圣的神采。
“我们遇见了狼人。”
“喔,陛下,是的,”红衣主教紧锁眉头:“狼人,一群来自于塞尔维亚的魔鬼,是的,我们必须追究这件事情。”
“您知道狼人?”国王惊讶地问道。
“我以为狼人的事儿并不罕见。”主教疑惑地耸起眉毛,虽然国王尚未接触政务,但宫廷里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流言八卦。
“但那只是传说……我是说,虚构的,假的,就和……”路易想说童话,但他不确定这个时候是否有了“童话”这个体裁,毕竟这个时候,孩子的概念还很模糊不清,人们要么将孩子视作“动物”,要么视作成人:“总之,是不存在于现实的东西。”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陛下。”主教停顿了一下,随之露出探究的神色:“是什么人让您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路易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然,如果他确实只是路易十四,一个出生在十七世纪的男孩,即便他注定了要成为法国国王,他也不会拥有数百年后,一个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成人所能拥有的理性认知——他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神灵、魔鬼、天堂、地狱都是存在的,狼人也不例外。
虽然这位十七世纪可能仅有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性认知还能维持多久而不崩塌。“我之前从未见到过狼人——直到一个狼人距离我只有一法尺(一法尺约325毫米)那么远。”
“这是我的疏忽。”红衣主教说:“可是,陛下,依照人们的看法,您还小呢。”事实上,无论是王太后,还是马扎然,都没有让他过早接触外界与政事的意思,他们对他相当纵容,几乎就没对他说,去吧,去吧,好好玩儿吧,让大人们去干那些烦心事儿吧。
虽然曾经是个成人,路易倒从没在意过这个。他还是个五岁幼儿的时候就被母亲抱上了王座,就如旁人诟病的那样,在一六四二年前,法国的权力被红衣主教黎塞留攫取,黎塞留去世后,代为管理这个国家的是他的母亲和黎塞留的继承人马扎然。但他对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并没有什么恶感,越过了幼儿、儿童与少年思维的他很清楚,他现在最为需要的是了解与熟悉这个陌生又危机重重的世界。马扎然与王太后固然重欲好权,但没有他们,周围围上来的鬣狗大概早就将年幼的国王与王弟四分五裂了——有人愿意为你遮蔽风雨的时候,你就别抱怨他忘记给你阳光。
同样的,马扎然主教担忧的也不是国王的奇特认知,他唯一要确定的是有没有人在年幼的统治者耳边说些什么危险的话来影响他的心智,但如果那是国王自身的想法——他倒是很高兴的。毕竟在这个年代,最多的是盲听偏信,不会或不愿思考的蠢货,当然,若是一个农夫,一个商人,甚至于一个伯爵,这都是无所谓的,僭越点说,教会甚至会希望这样的人更多些呢,至少讲经的教士可以少费些口舌与脑子。但一个国王,尤其是马扎然主教扶持与效忠的这位,他宁愿接受一个最终被冷待与流放的结局,也不要和一个不懂得思考与判断的大傻瓜共事。
“不过。”红衣主教语调一转:“今天既然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必须提前让您参与到一门新的课程里来了,陛下,我原本没想让您那么早地接触到另一个世界,不幸的是我们的敌人不那么想。”他叹息道。
国王想了想,他有很多问题,但今晚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您之前有说这些狼人来自于塞尔维亚。”
“狼人们各有各的特征。”主教解释道:“教士们把它们的皮剥了下来,焚烧干净,它们的尸体就从狼变成了人类的样子,这是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狼人才有的征象,而且它们的皮毛也要比波兰、匈牙利、莫尔多维亚的狼人来得丰厚,只有俄罗斯的狼人能够与它们媲美,但俄罗斯狼人的皮毛多半都是银灰色的,又厚重,色泽又深只有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的狼人才会有。”
“那么说这次刺杀有土耳其人的手笔?”
“难说,”马扎然主教说:“也许是英国人,奥地利人,西班牙人,也有可能是法国人。”
“这可不是什么新闻。”路易苦恼地皱眉,波旁的敌人可不少,无论是法兰西以内还是法兰西以外——因为这个令人抑郁的答案,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葡萄酒都冷透了,国王举起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玛利.曼奇尼。”
马扎然温和地看着国王:“她是我的外甥女,”然后他说:“也是一个女巫。”
虽然早有准备,但国王还是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女巫!一个女巫!主教先生,英诺森八世在一四八四年才发布了声讨女巫的通谕!”
马扎然摊了摊手:“看来您的历史老师相当尽职,陛下,那位大人确实有点讨厌巫师。”他善意地补充道,“不过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当时的圣座与国王们都有点财政紧张。”
“是,”他继续道:“这不是能够公开议论的事情。陛下,很多人都以为我们与巫师的关系犹如水火,但教廷的史书上总有着一些无法被无关人等窥见的机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战争,我不知道应该用何种形容来表达我们与这些异教徒之间的争斗。但您又绝对不能单纯地将其称之为一场战争……我们确实是彼此的死敌,但有些时候,即便是魔鬼,我们也必须和他携起手来跳舞……尤其是……(在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国王),在我们必须一同面对某个重大危机时,没有经过与接触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三者之间的局势会有多么激烈与复杂。”
他看向壁炉中的火,“一个聪明的人,就会知道自己需要天使,也需要魔鬼,而一个愚笨的人,不让他瞧瞧魔鬼的厉害,他准会连带着将天使一起扔一边儿去,有时候我们也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但……她是您的外甥女,也就是说,您的姐妹……不,别告诉我你也是个巫师。”
“巫师的势力在意大利可谓根深蒂固,不过我的家族只是凡人,不不不,陛下,圣座还未堕落到这个地步呢。”马扎然笑吟吟地说道:“是我妹妹的丈夫,人们以为他只是一个资产丰厚的商人,事实上,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巫师家庭,在巫师的世界里,他的家族兼具力量与权势,我必须承认,我也深受其惠……”他站起来,为国王拨亮壁炉里的火:“出于某些原因,玛利必须离开父母,来到我身边,但我保证她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她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是不是?”
路易点点头,他之前误以为马扎然主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外甥女才让她与国王、王太后同乘,事实上恰恰相反,或正确点来说,只是原因之一:“您有预料到我们会遭到狼人的狙击?”
“起初我并不确定,我们原本有既定的规则,那就是——虽然每个宫廷里都有主教和巫师,但一般而言,非凡力量不会出现在俗世的争斗中。可当我发现巴黎近郊的狼人都突然消失了的时候……”马扎然主教凝视着火焰:“狼人的族群都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外来的狼人会被仇视与驱逐,但如果外来者更强,或是有着帮手的时候,那么原生的族群就会被剿除干净。”他做了个可怕的手势:“他们越界了,陛下,我不得不让您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了解到一些暂时还不应该让您接触到的事情。我怀疑今后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所以我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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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红衣主教先生认为这段只有十几分钟的谈话对于年少的国王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其中蕴含着的信息量丰富得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发疯。他离开了,而路易却已经完全失去了睡意,相比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的精神却犹如施打了吗啡一般活跃。
有什么比你还在襁褓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路易十四更糟糕的?
当然有,譬如说,它还是个魔幻版本的。
但这就是生活。
第四章 路易的记忆
路易十四曾是一个普通人,但与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他有着对权势与钱财无比的渴求之心,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恶徒,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他在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莱昂城堡诞生的时候,也未能从那些陌生的语言与模糊的身影中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因为他的襁褓是蕾丝的,还带着花边帽。
而等到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到大臣面前,在法语中,路易发音清晰,也是他最先理解的词语,法语中的王子虽然与英语相同,但人们通常称他为殿下,“v”开头的法语读音让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直到最后,一位红衣主教先生,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黎塞留来到他们面前,向国王行礼致意的时候,那顶熟悉的小圆帽顿时让路易睁大了眼睛。
虽然他之前并不怎么热衷于真实的历史,但他至少知道,红衣是枢机主教的证明,而一个枢机主教,只会对两个人如此谦恭地行礼,一个是罗马的教宗阁下,另一个……只能是一位国王。
他记得那时他用力地抬着头,想要看看那个面容消瘦苍白的男人,路易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父亲如此显赫——路易十三在私下里并不是一个喜好奢华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与他的母亲,来自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玛丽.美第奇并不相投,他在闲暇的时候,总是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白色的紧身裤,大翻领衬衫,看上去与城堡里往来的贵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且他待人相当地和蔼可亲,对女性,路易是说,照顾他的两个乳母,塞维亚与兰赛齐侯爵夫人十分地温和,对路易的母亲,虽然不亲近,却也彬彬有礼。
只可惜路易十三与小路易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路易十三与他的妻子奥地利的安妮结缡二十三年都没有孩子,路易出生后五岁时他就因为骑马落水而死——路易还记得他被带到一个弥漫着古怪香气的阴暗房间里,他的父亲躺卧在床上,松弛的亚麻衬衣外笼着一件石青色的晨袍,他见过的马扎然与几个大臣围在他的床榻周围,马扎然甚至在低声啜泣,乳母抱着他靠近国王,国王冰冷的嘴唇碰触了他的额头和面颊,然后他就被带出去了。
大概只过了一会儿,马扎然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说:“哭吧,孩子,国王已死。“
后来他听说——从他的侍女那里,路易十三的死或许并不单纯,有人说是那时的王太后,也就是玛丽.美第奇以意大利女巫特有的方法在临终前诅咒了她的儿子,因为在与黎塞留的政治斗争中路易十三非但没有站到她这边,还将她驱逐出巴黎,剥夺她的财产与年金,让她在昂日凄凉度日最终悲惨地死去;也有人说,国王确实遭到了诅咒,但诅咒不是来自于他的母亲,而是来自于他的妻子,因为路易十三的王后安妮出身于哈布斯堡,而奥利地的哈布斯堡正是法国恒久的敌人,她们说的有形有色,就连路易十三是怎么被一只庞大的沼泽怪物拖下马去的都描绘的历历在目,就像当时她们就在旁边看着。
也有人坚决地认为,国王的死可能与他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有关,在路易十三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他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人们称他为大王弟,但自从路易十三有了路易,以及紧随其后的菲利普,还是只有一个女儿的加斯东就失去了角逐王位的资格——他不可能不怨恨,而路易十三也一直对他多有防备。
1632年的时候,他违背了国王的旨意,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玛丽.洛林达成了秘密婚约,路易十三因此出兵,公爵逃到了佛兰德斯,在那里他突然对博斯画派的作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算是在流亡途中,他也搜集了不少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画,据看过那些画的人都说,能够画出那些东西的人不是魔鬼,也是被魔鬼附身的人——里面有空洞的头脑,飞起的眼球,燃烧的城堡,长腿的鱼和半是怪兽半是人类的“东西“……
1642年的时候,桑玛尔斯侯爵亨利在他的唆使下刺杀黎塞留,他被指控但最后安然脱罪,又因为他之前两次叛乱都得到了国王与黎塞留的宽恕,就有人传说奥尔良公爵已经与魔鬼结盟,那些博斯画派的作品就是他与魔鬼的合约书,在魔鬼的帮助下他迷惑了国王与红衣主教。
因此国王的死也被人们自然而然地归咎于奥尔良公爵的嫉恨,路易十三也是一个娴熟的骑手,他的马匹更是优良,根本不可能在那种矮小的土丘上跌倒。
在路易还没有与狼人面对面地跳舞时他认为这些都是人们的臆想或是教会的恐吓,就算他也开始随着王太后安妮一起望弥撒与守斋,见过无数教士与苦修士,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可能都是真的。
魔鬼是真的,狼人是真的,女巫是真的,还有他暂时还没能见到……各种非人生物。
路易想他有句话要说。
一夜下来,他始终辗转难安,到了黎明时分,听到马扎然主教轻轻地推门离开,他才勉强有了一些睡意,谁知道只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又挤了过来——路易挪开放在枕头下,握着匕首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菲利普,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你的乳母呢?“
“亨利埃特来了,”菲利普说:“我讨厌她。”
“她是你表妹。”路易说:“你要对她有礼貌。”
“她是只猪。”
“就算只是对一位夫人,你也不应该如此不礼貌。”路易说,一边打着哈欠,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睡衣被拉了一下。
“看我的帽子。“菲利普说。
路易痛苦地睁开眼睛:“很漂亮,怎么?”
菲利普在黑暗中注视着路易,他只比路易小两岁,今年八岁,他当然是个男孩,但王太后与侍女总是喜欢把他打扮得花团锦簇,引人瞩目,他戴着的无边帽,即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以银色绸缎与暗金色的绣花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层层叠叠的蕾丝下,他的头发被火钳细心地夹卷,披在肩头,又因为玫瑰色的面颊与蓝色德尔圆眼睛,很难有人想到这是路易的弟弟而不是妹妹。
路易在幼儿时期也总是穿着拖地的长裙,戴着花边帽,踩着缎面的小鞋子,但等到他有能力表述意愿的时候,他的母亲与黎塞留就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裤”仪式,在诸侯与大臣的见证下,他换下裙装,穿上紧身裤,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岁,一般而言,法国的贵族男孩会在六岁到八岁举行这个仪式,但无论是马扎然,还是王太后,都没有提起再为菲利普举行“吊裤”仪式的意思——这个时代的男孩并不被视作成人,只有成年男性才有资格穿长裤,所以男孩们和女孩一样穿着长裙,一旦举行了这个仪式,就表明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也就是说,从换上长裤的那天起,菲利普就有了与他争夺王位的资格。
“母亲总说我是她最可爱的小女孩,王兄。”菲利普说:“您呢,您觉得我是吗?我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吗?”
路易睡意全消,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阵难以辨认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比艰难才能说出之后的话:“菲利普,你要记得我的话。”
“什么?”
“你当然是最可爱的,但最可爱的人,也可以是最勇敢的人。”
“最可爱,也最勇敢吗?”
“是的,我的弟弟,这两者并不冲突,你会是最可爱的,也会是最勇敢的。”路易停顿了一会,房间里陷入了令人发寒的寂静,他靠近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而不是妹妹,八岁的男孩早已应该确立起正确的性别意识,他握着菲利普的手愈发用力,也许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只是想要避免兄弟阋墙,继而造成更大的动乱,但他不能看着菲利普,哪怕不是菲利普,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被有意引导走上一条崎岖痛苦的道路——他对这段历史并不了解,或许了解了也没用,毕竟他读到的内容里可没女巫和狼人,可对于菲利普,今后的奥尔良公爵的悲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如果菲利普已经成年,有成熟的思想,也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不会横加干涉,但菲利普现在只有八岁。
菲利普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成为他的王弟,但这份罪责不应该让他来背负。
“我会请求主教先生和母亲为你举行‘吊裤’仪式,”路易说,“也许不会那么快,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弟弟,你总要举行这个仪式的。”
菲利普在黑暗中看着他,孩童的眼睛总是明亮的,即便在最微弱的光线下,它们就像是一双闪烁的星辰。
“我相信你。”菲利普悄声说:“我相信你,哥哥。”
第五章 两个亨利埃特
菲利普后来在他的床榻上睡着了,幸而床榻足够大,一个十岁的孩子与一个八岁的孩子完全放得下,路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用晚餐的时间,就像菲利普所说的那样,英国王后亨利埃特.玛丽已经带着与自己同名的女儿来到了凡尔赛,与他们汇合。亨利埃特是路易十三的妹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在初嫁到英国的时候,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密友白金汉公爵并不喜欢她,国王又遣散了她的许多法国随从,有好几年,亨利埃特在英国人的宫廷中孤立无援,直到白金汉公爵死了,她才有机会接近那个软弱的国王,并且成为他新的心灵寄托,从而插手英国内政,查理一世后来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感叹她为何不是一个男人,不然她就可以成为他最相信的大臣了。
除了插手政务之外,这位亨利埃特还有让英国人愤怒的地方,那就是她还是一个旧教派教徒,而大部分英国人信奉的就是新教,在信仰上,他们可以说是互不相让,新教的人们有意称她为“玛丽王后”,这并不是一个好称呼,因为曾经的英格兰女王玛丽就是一个旧教派教徒,为了颠覆她父亲立下的新教,她曾经杀了无数的英格兰人。
但为了辨别她与她的女儿,我们还是称她为玛丽王后吧。
为了反对玛丽王后,以及谋求更大的利益,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都在叛乱与内战,查理一世不得不仰仗玛丽王后的外交手段筹集粮食与资金,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玛丽王后在一个小海港生下了她与查理一世最后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亨利埃特公主.
孩子刚落地,叛乱分子就寻踪而至,玛丽王后只得逃走,回到法国,在圣日耳曼暂时居住,亨利埃特公主要在两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玛丽王后原本想要从她的哥哥路易十三这里得到援助,谁知道她还未到法国路易十三就去世了,之后的法国也不怎么平静,诸侯与大臣各有心思,她只得暂且抱着小女儿以女红和阅读消磨时间。
她的心毫无疑问是焦灼的,尤其是近几个月,她没有再收到来自于查理一世的信件。她怀疑查理一世已经被俘,甚至被杀,她让身边的一个女巫占卜,但从水里和火里看到几乎都是不祥之兆。
担忧与痛苦差点彻底摧毁了这个女人,虽然在晚餐时,她按照宫廷惯例与礼仪,以及她的身份要求,装扮的异常堂皇,但她的脸笼罩着一层灰雾,眼睛黯淡无光。
亨利埃特公主今年四岁,有着深黑色的头发与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她向国王行礼后,想要坐在国王左侧的一把椅子上的时候,小殿下(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是大殿下)安茹公爵菲利普把她推下了椅子,她跌倒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哭泣.
路易只能叹气。
“这不是她的位置。“菲利普说,“她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礼仪上确实如此,”王太后安妮虽然不喜欢玛丽王后,她的小姑子以及小姑子的女儿,也不得不从中调和一二:“但作为亲眷,你应该更和气一些。”
菲利普发出一声轻蔑的尖笑,,于是王太后就不再说些什么了,与路易一样,她对这个小儿子充满了愧疚,但她不能看着他们兄弟相争,路易十三与加斯东公爵的争斗已经让她心惊胆战了十几年,如果她的儿子们也是如此,她会心碎的。另外,她听说玛丽王后有意将亨利埃特公主嫁给路易,虽然身份合适,但王太后安妮并不觉得亨利埃特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小姑子的作为让她感觉受到了胁迫。
玛丽王后气得浑身发抖,但又必须忍耐,法国虽然不能在英国的内战中给予她的丈夫查理一世怎样的援手,但她还有儿子小查理,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步,他们还需要王太后安妮的庇护。
亨利埃特公主的哭泣声停止了,虽然还很小,她也已经发现有时候眼泪毫无价值。
晚餐就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之后路易没有去看姑母玛丽王后那双满是期望的眼睛,他婉拒了菲利普的陪伴,一个人围绕着小楼走了好一会儿,在厨房的院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路易问,“一个主教的侄女可不适合厨房。”
“一个国王难道就适合了吗?”玛利.曼奇尼反唇相讥道。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喂兔子。”
路易低头一看,玛利的脚下确实堆着一团又一团的兔子,它们十分肥壮,脚上绑着绳子,蠕动着嘴唇。
玛利蹲在哪儿,毫无仪态可言,她喂兔子的草不是从什么地方拿的,而是自己催发出来的,路易看着它们从一捧小小的草籽,瞬间成长为鲜嫩的牧草。
“这些兔子是用来吃的。”路易说:“我们的晚餐。”
玛利折了草打他。
“刺杀国王是重罪,”路易把它们丢到兔子嘴边:“剖腹,剜心还要四马分尸。”
“嗨!”玛利说:“我之前还救了你!”
“我赏赐过你了。”路易尖锐地指出。
玛利转过脸去。
“你为什么不高兴?”年少的国王和缓地问道:“除了兔子之外,或许我可以命令他们不要吃兔子,但清炖兔肉很美味。”
“不是兔子的问题。”玛利说:“是我……我的问题。”
“和我说说吧。”路易说。
“我父亲,还有我的叔叔,”玛利说:“他们来了……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她气哼哼地抱怨说:“他们说我不应该暴露自己的身份……是的,他们说,他们送我来宫里,不是要我做一个女巫的……他们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贵夫人,您明白的,一位大臣,甚至一位公爵。”
路易略略吃了一惊,他知道有许多贵族的女儿或是女性亲眷会希望能够服侍王太后,王后或是公主,就此来为自己的婚姻搭起一座辉煌荣耀的桥梁,但玛利只有……六岁,或是七岁,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不过想想也是,他们若是真的品格高尚,又怎么会在那样的微妙时刻与马扎然主教的兄长联姻?正好是马扎然主教堪堪受到黎塞留主教重用的时候?马扎然主教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他出身卑微。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们是巫师,陛下。”
“我是国王。”
“巫师不归国王管。”说到这里,玛利就神气地做了个鬼脸:“巫师只服从梅林的旨意,当然,如果梅林确实有什么旨意的话。”
她说完就跑掉了,完全没有看到路易瞬间变得凝重的神色。
第六章 国王的预言
兔肉很不错,依照路易的吩咐,厨师在炖煮兔肉之前先煮了几分钟,没有用太多太复杂的香料,只用了洋葱和生姜,还有一些芹菜,就连并不怎么喜欢兔肉的王太后也赞不绝口。
玛利吃了一大碗。
马扎然主教也有让仆人再给他一勺,他今天接待了来自英格兰的一群人,因为查理一世失踪的缘故,玛丽王后一力要求她与查理一世的儿子小查理到法国来,祈求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的保护,但小查理依然顽固地抱持着他的身份——不愿远渡重洋,到另一个国家寻求庇护,但无论是谁都能看出英格兰的形式甚至要比法兰西的更严峻,这些使者就是小查理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小查理的信,信上对他的表弟路易,还有他的两位摄政,王太后安妮与红衣主教马扎然表示感谢,只是他仍然坚持在英格兰等待,并且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一些支援,人力,或是金钱,可惜这都是路易一行人现在最需要的。
对付这些人让马扎然主教耗费了不少心力,然后晚上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去接待巫师们,他可真是又累又饿。
在回到他与国王暂住的房间之前,马扎然主教向他的主忏悔并且祈祷,他也许确实应该远离这些可恶的巫师,但他也知道,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法国宫廷,都离不开巫师,路易十三原本有自己的巫师,但在那次众所周知的坠马事故中——是的,那不是一次意外,那位巫师为了救援国王而死,之后又有两位巫师背叛,现在他甚至找不到可以信任的里世界人,所以当他的妹妹询问他是否可以让她的女儿玛利.曼奇尼来服侍王太后的时候,他马上就答应了。
当然,对于玛利的父系成员来说,他们不希望玛利以女巫的身份进驻宫廷,他们在巫师界有爵位与权力,他们只希望玛利能够为他们在表世界取得同样的尊贵身份。
马扎然主教有些后悔直接告诉了国王真相,也许巧妙的敷衍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方法,但这些念头,等他回到房间,就立即消失了。
“昨晚是否有巫师到访?”国王说,注视着他,丝毫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
“他们是玛利的亲人。”主教先生在心里长长地叹气:“陛下,遇到了狼人,他们是来看望玛利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来觐见我,”路易接着说道:“这是我的领地,我的宅邸,身边环绕着我的骑士,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可以自由来去?”
“陛下,他们是巫师。”
“巫师难道就不是我的子民吗?”
“他们是那不勒斯人。”
“他们要在我的宫廷里寻求一席之地。”
路易垂下视线:“他们是不愿意尊重我,还是不愿意尊重国王?即便他们有所求,却依然傲慢无比——您说各个宫廷里都有巫师,难道他们都是如此作态?”
马扎然看着路易,年少的国王,对于路易的自制他早有了解,他在耶稣会学校的时候也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家庭教师,像是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都只想着玩,要用木板敲在他们胖乎乎的后臀上才能让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来。
他与王太后安妮也曾商议过——有关于国王的教育问题,他们倒不是有心拖延,主要是现在的法兰西风雨飘摇,他与王太后安妮,还有一干臣子尽心竭力才能勉强支撑,一个无知顽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知晓了权力的好处又不懂得如何使用权力,就像是将利剑交给幼童,不是让他伤害了自己就是伤害了其他无辜的人——而且作为王太后与国王的代理人,马扎然主教分身乏力,又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国王的老师,所以这件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停滞了下来。
但路易从未停止过学习,他学拉丁文,学法文,学英文,学数学,然后开始阅读所有他能碰触到的书籍,有时候他会在马扎然主教的书房里看书,安静得没人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孩子。
“……可以这么说。”马扎然主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但陛下,巫师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属于里世界,他们……”
“所以他们认为要高于表世界的任何人,哪怕是国王。”
马扎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确实如此。”
“这种认知让我厌恶。”路易说:“他们站在我的领地上,分享我的权柄与荣耀,就应该服从我。”
“巫师们的起源是梅林,陛下,梅林曾是亚瑟王的老师。”
“皮耶尔.博尚也是我的老师,他如果不服从我,我也一样会砍掉他的头。”
马扎然主教蹙眉,他不知道路易这句话源自于孩子的任性,还是来自于更可怕的地方:“但博尚他只是您的舞蹈老师。“
“都一样,”路易说:“主教先生,无论是舞蹈,还是巫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两者之中,我更喜欢舞蹈。”因为舞蹈不可能威胁到国王。
马扎然听懂了路易的言下之意,他第一次露出了无比困惑的神情:“但陛下,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您是国王,法兰西与纳瓦拉属于您,您终将是万民之主宰。”
“但国王也会死吧。”路易说。
“凡人终将回归天主脚下。”马扎然说。
“但我希望我能选择以哪一种方式,”路易说:“查理一世有消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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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1649年的2月,查理一世被叛党公开处决的消息传到圣日耳曼莱昂,马扎然才明白了路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