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章 别了,蒙特斯潘夫人(中)
蒙特斯潘夫人自得的是她确实非常了解国王,对巴拉斯宣读的罪名她一概否认,而那位安瑟莫神父也却确实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她对整个仪式了如指掌——哪怕后者是事实。不过就算她承认自己知道弥撒的内容,所得到的罪名也不会让她送命,正如之前所说,弥撒是神父主持的,为了保证神秘感与得到这位贵夫人的信任,他有意将这个过程渲染得异常繁琐、奥妙与不可测,所有的材料也都是他和助祭一起准备的。
幸好,巴黎如今无论是表世界,还是里世界都有巡察与密探,比起表世界,里世界的警察与士兵们要更警惕,劳累一些,因为比起表世界的暴徒针对的不过是人们口袋里的钱,巫师们若是犯起罪来,一个人可能剩不下什么,请注意,一整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国王在这方面从不吝啬自己的钱财与权力,里世界的巫师们甚至可以在他的支持下对上诺菲勒,更别说是那些囊中空空,居无定所的黑巫师了。在国王亲政后的十年,巴黎的里世界就为之一清,加之贫民窟也被取缔,街道上路灯长明,每个人(包括那些游客)更是一进到巴黎就要登记身份,长居还需要担保人,以往那些猖獗的犯罪行为渐渐地都消失了,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听到父母辈说,过去的人太阳一落山就会迫不及待地躲进家里,免得被杀掉,都觉得惊奇。
在这样严厉的打击下,就连医生们也不能私自从别人手里购买医学研究用的尸体了,虽然他们的初衷是好的,但总有人为了钱铤而走险,尤其是尸体越新鲜就越值钱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一个脑袋被打破,脖子被勒断的尸体是真的摔了一跤还是在痛苦绝望中自己了结了自己的。
所以即便是安瑟莫神父,他所要承担的罪名也只有亵渎尸体,入侵私人宅地(墓地),偷窃与污染他人物品(十字架与祭坛都是他从教堂偷出来的)三桩罪名,这三桩罪名就算加在一起,也不至于让他去死——蒙特斯潘夫人说的很对,国王的法典中没有举行黑弥撒是非法行为这一条。
安瑟莫神父一听到判决就软到在了地上,不是恐惧,是欢喜——他要到洛林的矿山服十年苦役,这也是对这些非人通常的惩处方式之一了,毕竟洛林可能是仅次于巴黎,凡尔赛以及加来等几座港口城市中巫师密集程度最高的地区,有一群不喜欢打仗的巫师们留在那里,与学者们一起为国王的内库添砖加瓦,让他们来监管巫师、狼人与血族的罪犯再好不过。
巫师的体质一向高于凡人,寿命也是,安瑟莫神父如今只有四五十岁,他服完着十年苦役还能找个安静的小村庄度过之后的岁月——说真的,如果不是来找他的人是蒙特斯潘夫人,他也未必会下这样大的赌注,法兰西可是对巫师最友好的国家。
安瑟莫神父的仆人与助祭也依照不同的程度判了刑,他们也个个露出了欢欣的神色,与神父最后相互注视时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安慰,多么幸运啊,他们到了最后,还是没人有勇气去杀人,不然今天他们肯定就……
几人再看向蒙特斯潘夫人的时候,都不免带上了一点怜悯,蒙特斯潘夫人冷笑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她所求的当然不只是再有一个孩子,但黑弥撒还未进行到最后外面的人就冲进来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有凭证。
“您的这桩罪行证据确凿,”巴拉斯说:“即便您对黑弥撒的材料一无所知,夫人,您躺着的地方可是孔蒂亲王与路德维希一世陛下的家族墓地。”举行黑弥撒最好的地点莫过于王室墓地所在的圣德尼大教堂,问题是,圣德尼大教堂如今有着十数位以拉略的族人,他们感激国王对家族的照拂,自然尽心尽力,遑论里面还有几个苦修士。
所以蒙特斯潘夫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成了孔代家族的领地……波旁这个姓氏就是从孔代亲王这里而来的(亨利四世原先是孔代亲王,后来入赘到瓦卢瓦王室),孔代家族最早则可以1487年,所以这处墓地的历史却要比巴黎的波旁更古老一些。
孔蒂亲王就算荒唐,也不会愿意让蒙特斯潘夫人跑到自己家族的墓地与小教堂举行黑弥撒,所以这肯定是一桩罪名。
又因为婴儿的血是蒙特斯潘夫人看着取出的,所以亵渎尸体也逃不了,蒙特斯潘夫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承让了下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公爵之女,这样的罪名是可以用赎金赎还的。
“接下来,夫人,”巴拉斯再次看了一眼卷宗,仿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您被控告试图谋杀旺多姆公爵与安热莉克.卢塞勒小姐。”
蒙特斯潘夫人微微地抬了抬下颌:“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谋杀他们?旺多姆公爵是我的忘年交,我们相处得很好,时常在凡尔赛的庭院里散步说话,而那位……安热莉克,我根本不认识她。”
“因为旺多姆公爵想要向国王举荐一位新人。”孔蒂亲王说,他是波旁中,仅次于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顶顶亲近的人,又是一个花丛高手,无论把什么人排除在外,也不会把他忘记——当他知道有人在对旺多姆公爵下毒的时候,心中一阵后怕,本来旺多姆公爵的角色是他来担任的,但谁让他太过风流了呢,他们倒是真心实意想为陛下挑选一个毫无瑕疵的淑女的。“就是卢塞勒伯爵之女,你谋杀的对象之一。”
蒙特斯潘夫人转动眼珠,而不是脖颈或是身体——往他看去,孔蒂亲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国王不是拒绝她了么,”她说:“我干嘛还要对她下手?”
“那是个多么年轻的女孩啊。”一个声音响起,人们看过去的时候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国王身边的御医瓦罗.维萨里,虽然蒙特斯潘夫人对他做出过十分残忍的事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从未抱怨与怀恨——还一直尽所可能地不断给予。
他治疗和拯救过许多国王的身边的人,所以当蒙特斯潘夫人才到国王身边的时候,有不少人(侍卫与仆从)都曾借此投桃报李,爱屋及乌,不过蒙特斯潘夫人一向认为这是自己的魅力所致,从未放在心上。
但其他人都知道维萨里是很爱这个女儿的。
“她多么年轻啊,”瓦罗说,眼中满是痛苦:“你也许依然很美,孩子,但你老了,你的灵魂在虚荣与浮浪中变得苍老,这份苍老又从你的躯体深处渗透出来,这是无论什么药物或是魔法都无法挽回的,我看见过你是怎么盯着那些年轻的姑娘,你羞辱她们,折磨她们,把她们从国王身边赶开,即便你知道陛下不会要她们——但安热莉克是不一样的,她是被正式推到国王面前的,身后有着波旁们的支持,甚至王后也已经答应了让她成为自己的女官……”
他略略垂下头:“陛下确实拒绝了一次,但这就能说他不会接受了么?我们会信,你却不会,你怕得浑身发抖,又恨得发抖……你……”
“所以你将旺多姆公爵也计算在内了,”莫特玛尔公爵疲惫地说道:“虽然你知道公爵也不过是个代表,但你按捺不住自己的仇恨。”
“你真是聪明啊,”维萨里接着说道:“我的女儿,不是这桩罪行,我都不知道你继承了我的才能。”
路易的视线不由得的落在了手中的情报上——蒙特斯潘夫人从未表现过具有魔药天赋或是对医学感兴趣,但现在看来,她的才能并不逊色于被她抛弃的父亲,她在毒害旺多姆公爵与安热莉克的时候,采用了一种既不属于里世界,在表世界也很新鲜的材料——烟碱。
烟碱就是从烟草中淬炼出来的一种毒素,而烟草最早是印第安人种植的,移民与冒险者从印第安人那里学会抽烟斗,并且将烟草带回欧罗巴也只有最近的十几年,只是将烟草放在烟斗里吸并不会致命,甚至放在口中咀嚼也不会,维萨里都诧异蒙特斯潘夫人如何能从这种看似无害的东西里寻找到杀人的帮凶。
他都不知道烟碱,只是自从枫丹白露的狩猎之后,蒙特斯潘夫人就被上百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得逞的——不过知晓了这种东西后,人们还是免不了吓得一声冷汗。
旺多姆公爵的睡前酒里被下了三盎司烟碱,安热莉克小姐的乳霜里则被掺入了最少五盎司——从侍从身上搜出的瓶子里残存的药物来看,烟碱是一种近似于半透明的油性液体,几乎没有气味与味道,就算有,旺多姆公爵睡前酒是加了蜂蜜的朗姆酒,浓重的甜味足以任何异味。
安热莉克因为一早就被家族期待成为国王的爱人,对肌肤的呵护当然是下了血本的,而烟碱是可以透过皮肤被吸收的。维萨里做了试验,只要一盎司烟碱就足以致命了。它的症状又是头痛,呕吐与意识模糊,旺多姆公爵睡前饮酒,安热莉克小姐睡前要全身擦拭乳霜——几乎没有挽回的可能——单单要弄清楚他们是生病还是中毒都需要不短的时间。
蒙特斯潘夫人听说两人都没事,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但它转瞬即逝,她又微笑起来:“我不明白您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烟碱,也许有人想要指证我,但陛下。”她挑衅地看向路易十四:“您可以去询问他们,我难道有说这是毒药,要让他们去做凶手么?”
“没有。”路易平静地回答。
蒙特斯潘夫人不是她的母亲,她的魅力还没大到可以让人为她付出最重要的性命,她对那些人说,这只是一些会让人提早睡觉与浑身起红疹子的药剂——前者对旺多姆公爵,后者对安热莉克小姐,因为她要在那一晚争回国王陛下的心,担心有人打搅。
那些人一来是贪蒙特斯潘夫人答应下来的一笔巨大的酬劳,二来也拿药去试过了——他们居然也不想想药物的作用与剂量紧密相关,看到用来试验的动物只是昏睡,他们就答应了下来。
但这样,现在他们就没了最重要的证词,与安瑟莫神父那样,他们也不能证明蒙特斯潘夫人知道烟碱是致命的。
蒙特斯潘夫人得意洋洋地一笑:“您要公正啊,陛下,只是一个小玩笑罢了,如果您坚持,我愿意向他们致歉。”
她是知道自己决没法回到凡尔赛了,才会如此猖狂,仿佛能让路易十四生气,自己也会快活,但国王只是看向莫特玛尔公爵,公爵沉默着一鞠躬,就向门外走去,蒙特斯潘夫人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安,她给自己鼓着劲儿,没事的,没事的,她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莫特玛尔公爵很快回来了,狱卒帮他搬来了一具白骨化的尸体,放在同样才被搬来的一张桌子上,维萨里走上前,掀开尸骨上覆盖着的亚麻布,然后将一瓶药剂倾倒在上面,紫红色的烟雾顿时升腾而起,从上而下的蔓延——清晰地从口腔到喉头,而后是肠胃的位置,最后蔓延到周身。
“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再确定就容易了。”维萨里说,不去看蒙特斯潘夫人刻毒的眼神。
“这是您的丈夫,蒙特斯潘侯爵。”路易说:“那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他死亡的时间实在是太凑巧了。”
“……证据…………”蒙特斯潘夫人沉默片刻后说。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您杀了他。”在蒙特斯潘夫人大笑之前,路易说:“但我们有证人。”
“他们看到您在您丈夫的杯子里投了毒。”
第五百五十一章 别了,蒙特斯潘夫人(下)
这个小厅只有一个出入口,蒙特斯潘夫人站在厅中央,面对着国王等人,后方是狱卒与教士,还有的就是那扇小门。
刚才蒙特斯潘侯爵的尸骨就是从那扇小门里被运进来的,维萨里重新给这个不幸的男士覆上白布,免得……蒙特斯潘夫人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一阵晕眩——她听到后面传来了一个稳重,一个轻盈的脚步声。
路易的视线越过蒙特斯潘夫人,看向了那两个孩子,啊,不对,在他们父亲被谋杀的时候,他们还是孩子,如今,他们一个已经是长成的英俊男士,一个是娇柔的少女——他们与蒙特斯潘夫人有着一些相像的地方,但也可以从一些地方看出父亲遗传给他们的特征。
蒙特斯潘夫人在莫特玛尔公爵的安排下,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筹备婚姻大事。她一向自诩公爵之女,但深谙内情的人都不会接受她——那时候,蒙特斯潘侯爵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高攀的对象,周边的人不是没有反对过,但这位侯爵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监护人又远在巴黎,以至于不能很好地为他甄选妻子的人选……莫特玛尔公爵起初的时候也不赞成,蒙特斯潘侯爵算得上是个有为之人,但我们也知道,当阿泰纳伊丝(也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很难有人能够抵抗住她的诱惑的。
莫特玛尔公爵当时觉得,也许让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人也不错,毕竟这也是她争取来的,只是他没想到蒙特斯潘侯爵一开始就是阿泰纳伊丝选定的跳板,哪怕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机会来临时,蒙特斯潘夫人也不曾有丝毫犹豫。
对奥古斯特,她与国王的儿子,只因为他不愿意按照蒙特斯潘夫人的意愿去争斗、去哀求、去诬陷,她就对他不满到了极点,甚至不惜说出恶毒的话来刺伤他,何况这两个只是为了麻痹莫特玛尔公爵所生下的两个孩子呢——母亲原本天生就该有母性的,蒙特斯潘夫人却是一个例外。她在孕育与生养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心头满是怨毒——虽然国王的王室夫人必须已婚,但一般情况下,她们都会避免与丈夫同房,更别说生育了……为了保证自己的容貌与身材不受这两个孩子的影响,蒙特斯潘夫人吃了不少多余的苦头。
她不关心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游乐室就在她毒死丈夫的房间上方,更不会知道,因为游乐室的地板因为干裂收缩,露出了一条细小的缝隙,恰好在灯具的上方,并不起眼,但只要挪开楼上的地毯,把眼睛凑上去,就能看到下方的景象。
那两个孩子看到了她是如何在酒液中掺入药水,而后父亲又是如何毒发身亡的,他们争吵的内容也被孩子们听得一清二楚,只是那时候,长子懂了,幼女却不懂,懂了的长子畏惧心狠手辣的母亲,一直没敢说出真相,而幼女要到自己都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时才明白母亲对父亲做了什么。
等到莫特玛尔公爵,这位与他们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还是时常给予照拂的外祖父来询问的时候,他们就说了——也许他们之前还担心着外祖父会偏向于他们的母亲,尤其是他们听说,他们的母亲已经成为第一王室夫人,在巴黎一手遮天的时候。
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突然就红了,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在没有接到任何提醒的时候就猛地转过身去:“孩子!我的孩子!”她颤抖着声音喊道,但她的长子立刻抬起手,蒙住了妹妹的眼睛,这个举动让孔蒂亲王不加掩饰地笑出声,“看来您的孩子也挺清楚您那一套的。”他毫不留情地说。
“把她带出去。”路易说,于是教士们立刻上前,将蒙特斯潘夫人带走——就在隔壁的小房间,她可以听到和看到,但不能发出声音,或是做出表情,又或是以任何手段来干扰两位证人。
蒙特斯潘侯爵的长子这才放下了手,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他为贡德兰先生,因为他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与领地,他的妹妹茫然不知所措,兄长则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没有那个孩子会对母亲不抱有期望,他也有一点幻想,但这点幻想很快就被蒙特斯潘夫人的眼泪打破了。
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蒙特斯潘夫人是因为见到了长久未见的孩子而动容,但贡德兰先生——父亲死亡时的场景还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何况自从蒙特斯潘夫人去了巴黎,就算是他结婚,有子,或是他妹妹结婚,她都没有一封书信,一个口讯,要知道,不说当时有多少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力的裙下之臣,就连莫特玛尔公爵也是经常和她见面的。
贡德兰小姐不知道的是,贡德兰先生事实上悄悄去过巴黎,那时候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代国王清洗巴黎的时候,那一具具挂在煤气灯柱上的尸体说明了国王给了她多大的权力,对她多么信任,而这位夫人,无论是怎样的谣言、传闻与小道消息,在酒馆还是在沙龙,都没人提起过她之前的两个孩子。
贡德兰先生想要试探一二都被严厉地责备与警惕了,很显然,这是蒙特斯潘夫人的逆鳞。巴黎与凡尔赛的人只能知道她与国王有个儿子——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
贡德兰先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他想,可能就算是蒙特斯潘夫人被国王驱逐出凡尔赛了,她也不会回到他与妹妹身边。
这十几年里,对这对兄妹来说,蒙特斯潘夫人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名字,对兄长她更是一柄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他担心如果蒙特斯潘夫人在国王这里拿到了更多的权势,或是更进一步,彻底地迷惑住了国王,他和妹妹的生命都要受到威胁。
虽然这么想,但贡德兰先生依然以为……她至少会有一点悲伤的。
蒙特斯潘夫人如果一见到他们,就大叫大嚷,歇斯底里,他都不会太难过,也不会如现在这样恐惧,但她……她在没转身的情况下就猜到了证人是他们,并且迅速地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意图用眼泪与呼来打动他们,接下来可能还会做出另一番情深意切的表演……在仆人这些低等人的证言不被承认的年代里,他们可能是仅有的两个证人。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让他们动摇。哪怕一瞬间就足够了,蒙特斯潘夫人自信自己可以就此找到突破的空隙。
没想到的是,贡德兰先生不为所动,还第一时间按住了可能被她蛊惑的妹妹,至于国王的命令,更是及时又合理。
接下来就不用再说什么了,这两个孩子当时虽然还很小,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又带来了长期的影响——“我每个晚上都会在噩梦中重演这一幕。”贡德兰先生平静地说,他的妹妹对这件事情的记忆也十分深刻,他们互相佐证,说出对方没有看到的东西,补充一些细节,就连蒙特斯潘夫人当时袖口所用的蕾丝样式都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就是……将现场重新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她……倒是当机立断……”维萨里沙哑着喉咙说道,烟碱藏在了蒙特斯潘夫人的写字台里,那时候她刚写好给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信,听到丈夫回来了,就往一旁小桌上摆着的酒里下了毒——蒙特斯潘侯爵匆忙赶回来,一路上又是燥热又是焦急,一看到就马上喝了一大杯——激动的情绪与在剧烈运动后愈发汹涌的血液使得烟碱更快起效,几分钟后他就在愤怒和不解中死去了。
因为不幸的侯爵当时身边没有其他的亲人,仆从几乎全都被蒙特斯潘夫人收买,孩子又小,兼之在这个时代,没有完全的医疗系统,人们也不能或是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对待自己的身体——穷人们缺少油脂与蛋白质,富人又太多,在四五十岁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有人对侯爵的死因生疑,当时的医生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侯爵的嘴唇和指甲不发黑,嘴巴里没有苦杏仁味儿,也没有口吐白沫,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怎么会是被谋杀的呢?他们最多能够得出侯爵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劳累,又因为与夫人争执,导致胆汁变浓,血液过热而猝死的。
当时路易又正在打最紧要的一仗——就是对佛兰德尔的战争,除了突然少了一个过于多情的下属的卢瓦斯侯爵,没人会去记得这个名字,后来就算卢瓦斯侯爵想起来了,也没有想到——那时候蒙特斯潘夫人还没来巴黎呢,就算来了,她也没有理由要谋杀自己的丈夫。
卢瓦斯侯爵并不知道这世界上也有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成为王室夫人的人。
只是从两个孩子的证词来看,蒙特斯潘夫人甚至不曾有一丝犹豫——她都没考虑过也许侯爵能够被说服,就下了毒。
有证人,也有证据,路易先让两个孩子退下,然后就重新召回了蒙特斯潘夫人。
“我想我不用多说了,”路易温和地说:“您有罪,夫人,您谋杀了您的丈夫。这桩罪行,您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解脱的。”
“我不认罪……您的证人那时候……都是孩子,十几年了,他们也许会弄错,陛下,也有可能……他们被我的,或是被您的敌人收买了,才来诬陷我……那具尸骨也是……陛下,求您啦!我不认罪,这不是我做的!看在我为您做事的份上,看在我们的儿子份上!可怜可怜我吧,我是无辜的哪,陛下,您要公正,您本该是公正的!!”
路易突然笑了,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里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您以为您很了解我,是的,夫人,”他放下手中的卷宗,厚厚的书页已经翻到了最后一张:“我异常看重规则,对人,对非人,对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我希望它们能够有条不紊,纹丝不乱地延续下去,法律是其中一件极其重要的配件,所以就算是我,我也不希望凌驾在它上,是的,我愿意接受它的制约。”他安抚地给予大臣们一瞥,接着说道:
“您一直在提醒我,夫人,您说,我要公正,是因为您很清楚,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借着现在律法的漏洞遁逃出去——之后您也许会到某个修道院里,或是别的国家去,但就您现在聚敛的钱财,以及从我这里拿到的爵位与身份,也足够您在其他宫廷如鱼得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您错了,您可以钻律法的空子,我也可以,我在这里,夫人,那么,您知道什么叫做‘王室巡回法庭’吗?”
“在国王、王后或是其他王室成员出外巡游的时候,”孔蒂亲王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他就有权在任何地方开设王家法庭,在这座法庭中,接受所有自由人的申诉,国王签署的令状(判决书)大于所在地法官或是诸侯的法令。”
“所以,”路易轻声细语地道:“夫人,我说您有罪,您就有罪,这是符合法律条文的。”他做了个手势,“夫人,您还记得您带着信物,来和我见面的那次吗?您说,您只要荣耀、权势与钱财,并不要我的爱,唉,您应当后悔的,您也后悔了,因为您发觉了吧,有了我的爱,你才能为所欲为。”
“譬如现在,”路易认真地说:“如果我爱您,您至少可以留下性命。”他抬起手,邦唐送上了墨水,笔与令状,孔蒂亲王上前躬身,好让国王在令状上签字。
蒙特斯潘夫人瞪大了眼睛,直到眼角开裂,流出血来,她还想叫嚷些什么,就被教士与狱卒拖了出去。
巴士底原本就是一座军事堡垒,也就是说,它是有一座小广场用来骑士训练之用的,在这座广场上已经架设起了断头台,“欢迎,夫人。”监狱长愉快地说,一边剪掉蒙特斯潘夫人的长发,“我特意选了一个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夫人,他原本是预订给加斯东公爵的,手势精妙,容貌俊美。不过还是比不上那个给查理一世砍了头的刽子手,时间仓促,夫人,他又在伦敦。
但我还给断头台刷了油漆,请学院画师给画了圣人的画像,还打造了一把新的大剑,上面刻了您的名字,您要看看吗?”
蒙特斯潘夫人发出一声诅咒,然后,从她被按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挥起大剑的这段时间里,她咒骂了每个人,从她的父亲,维萨里与莫特玛尔公爵,到她懦弱的母亲,到她与侯爵的儿女,然后是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蒙庞西埃女公爵,王太后,王后,玛利.曼奇尼……
最后,路易十四。
在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刽子手的大剑落了下来。
叫声戛然而止,一颗美艳的头颅翻滚着掉落尘埃。
“别了,”路易说:“蒙特斯潘夫人。”
第五百五十二章 哈勒布尔公爵与蒙特利尔公爵(上)
蒙特斯潘夫人接受的审判与处决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很少人才知晓其中内情,这也是国王决定提用“王室巡回法庭”这一尚未被取缔的古老律法的原因之一。
如果让人们知道,国王的王室夫人举行黑弥撒,亵渎尸体,试图谋杀一个老人与无辜的女孩,还曾经在十几年前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蒙特利尔公爵的处境就要变得又尴尬又为难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私生子,还能把他打发走,过了几年这桩事情也就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在人们的记忆逐渐淡去,但他又是国王派遣到阿美利加大陆去的蒙特利尔总督。
虽然在新大陆有十七位总督与都督,但作为国王的儿子,在太阳王的光辉没有彻底暗淡下来之前,总督们必然唯蒙特利尔总督马首是瞻,这和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将儿子们派遣出去做当地的亲王或是总督是一样的道理——现在这片古老的大陆已经在源源不断地为法兰西供血,想来等到人口膨胀、农业发达,工商业初见其形的时候它还会变得更加富饶,强壮,到了那时候,不让阿美利加这枚甜美的果实被其他国家或是个人攫取,就是奥古斯特以及其他新法国人的责任了。
而直至今日,从古罗马帝政时期流传下来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那就是将孩子看做父母甚至祖辈延伸出来的分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必然会有一个道德无瑕的儿子,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也必然会有一个勇武强壮的后代,一个轻浮的人会养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执拗的人的孩子也必然生性古怪……罪犯的儿子,也必然是要成为一个罪犯的。
奥古斯特是个好孩子,但他是路易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跟随贵女们在宫廷长大的,身边又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蒙特斯潘夫人那时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对他漠不关心——王太后与王后当然也不会造就另一个加斯东公爵,或是约克公爵,又或是唐璜公爵,她们不至于将奥古斯特养成一个疯子或是傻子,但奥古斯特确实比他的兄姐们更敏感纤细就是了。
另外提一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不是一个巫师。
有了这几个前提,因为一直在打仗而不得不忽视了这个儿子的路易就对奥古斯特倍加关切起来——他没有隐瞒蒙特斯潘夫人的罪行与受到的惩罚——因为这种事情根本无法隐瞒,从他口中得知,总比从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口中得知更能维护父子之间的关系。
奥古斯特在父亲的怀抱里大哭了一场,之后好几天也是从晚上哭泣到黎明,双眼红肿,精神萎靡,凡尔赛宫中没有秘密——只要国王不去阻止,于是很快就有人或是好心,或是有意去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我妈妈去了修道院啦。”奥古斯特说。
奥古斯特的妈妈当然是蒙特斯潘夫人,虽然蒙特斯潘夫人只能是“夫人”,但如果在法律上被承认是国王之子的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愿意,还是能叫她妈妈的。人们听了恍然大悟,也不怪蒙特斯潘夫人会突然在凡尔赛消失了,从王室夫人诞生以来,她在受国王宠爱的时候固然是风光无限,权势滔天,但一旦国王对她失去了兴趣,一个念头就能把她驱逐出宫。
人们只会感叹一声,原来美艳无比,不可一世的蒙特斯潘夫人也会如凡人一般消失的无声无息……也有人说,蒙特斯潘夫人也许还会卷土重来,或是在别国宫廷里再次展现自己的魅力,又或是等到蒙特利尔公爵在阿美利加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宫廷,她一样可以作为公爵的母亲傲然居于所有人之上,就像是哈勒布尔公爵的母亲拉瓦利埃尔夫人。
没人会想到,这位夫人在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后,埋在了遥远的加约拉。
如果她埋葬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当奥古斯特要去哀悼她的时候,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毕竟奥古斯特的血亲实在是少得可怜,并个个有据可查——蒙特斯潘夫人还是有一些狂热与忠贞的追逐者的。
不过,蒙特斯潘曾经幻想过的事情——她的突然失踪会引起动荡或是暴乱什么的,根本没发生。
它甚至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她从来不在意那些没有权势的追求者,但有权势的人在她还是王室夫人的时候倒是不介意逢场作戏一番,她都被逐出凡尔赛与巴黎了他们还白费那份力气干嘛?
至于那些真心实意寻求着他们的缪斯与维纳斯青睐的诗人、歌唱家或是画家……很遗憾,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强健的体魄,也没有足够的毅力——他们追忆这位夫人的方式是很具艺术性的,绘画,作曲与写诗,但这些除了在沙龙与广场上博取几声叹息,甚至传不到国王的耳朵里。
真正就这件事情写了一封信来安慰国王的人是拉瓦利埃尔夫人。
路易看了信,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很显然,拉瓦利埃尔夫人误会了他,以为他与蒙特斯潘夫人之间——也许是之后,有了真正的感情。
她虽然是个狼人,但生来就没有什么攻击性,温和到有些懦弱,听到蒙特斯潘夫人的罪名与死讯(这是孔蒂亲王在获得国王的允许后告诉她的)之后,她一边谦卑地谴责了(并不矛盾)辜负了国王信任的蒙特斯潘夫人,一边请求国王千万不要因此过于伤感,也不要迁怒于奥古斯特,她错误地以为,国王要将奥古斯特赶到蒙特利尔去,还说,蒙特利尔的环境实在是太严酷了,如果国王要有一个儿子在那里,她可以让哈勒布尔公爵代替奥古斯特去新大陆,哈勒布尔公爵比他更年长,也更强壮。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路易也许会怀疑她是否另有企图,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在这十几年近似于流放的生活中始终循规蹈矩,心行如一,从不曾尝试越过国王划下的界线,要知道,当初他将他们的儿子册封在哈勒布尔,就有很多人认为,这个私生子将来是要成为荷兰国王的。
这么多年来,拜访拉瓦利埃尔夫人与哈勒布尔公爵的人可不少,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与皇帝,还有佛兰德尔的独立派……可惜的是无一不铩羽而归。
她的谨慎与沉稳让路易十分满意。
路易就回信给她说,他并未迁怒于奥古斯特,将奥古斯特任命为蒙特利尔总督也是好几年前就决定的事情,与蒙特斯潘夫人无关,哈勒布尔公爵之所以是哈勒布尔公爵,也是他的期望与安排,并不需要更变,不过,他希望哈勒布尔公爵能够回到凡尔赛宫来,在蒙特利尔公爵离开之前,他们两兄弟还能相处一段时间。
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还是第一次在凡尔赛露面,说来遗憾,他的成年仪式应该在凡尔赛宫举行,但谁让那一年西班牙继承权战争开始了呢。
而在那一年的前后,路易十四以及身边的人都如同张开的弓上绷紧的弦那样,实在是抽不出心力去为他举行仪式——毕竟他的成年仪式不是两三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幸而巴蒂斯特从来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心胸狭隘的孩子,他自己提出在哈勒布尔森林简单地举行一个成年仪式就够了——与拉瓦利埃尔夫人那样,他缺乏野心,更喜欢与族人在森林中奔跑,嗥叫,而不是在如同盔甲一般的华丽服饰的包裹中,与一些他不在乎也不在意的人勾心斗角……他甚至不太关心路易十四,他爱自己的母亲,但对父亲——大概也就是法兰西的年轻人对这位伟大的陛下所有的崇敬与爱戴吧。
路易最近一直将蒙特利尔公爵带在身边,免得有些人以为蒙特斯潘夫人被驱逐出去的事情会影响到奥古斯特,他接到了巴蒂斯特给他的信,就亲口告诉了奥古斯特。
巴蒂斯特是仅有的一个,奥古斯特还没有见过的兄弟,他与王太子小路易很熟悉,与科隆纳公爵也见过面,说过话,但哈勒布尔公爵……他还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蒙特斯潘夫人嫉妒玛利.曼奇尼,憎恨王后特蕾莎,但对这位拉瓦利埃尔夫人,则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她甚至叫对方为“雌犬”,奥古斯特怀疑这是因为拉瓦利埃尔夫人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之前的王室夫人,算得上是她的手下败将,她才会这么口不择言的。
可能也有一部分不甘心在里面,奥古斯特想,这位拉瓦利埃尔夫人可是有被册封的,她是布鲁塞尔公爵夫人,蒙特斯潘夫人呢?蒙特斯潘可是她之前的丈夫的封地……
想到要见这个兄弟,奥古斯特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别怕,”路易轻声说:“他也许有些粗鲁,但不是一个坏孩子。”
这位哈勒布尔公爵……还真是适合与蒙特利尔公爵调换一下封地啊……
原来只是拉瓦利埃尔夫人这么想,现在凡尔赛的人都这么想了——这位公爵也有二十多岁了,当然,科隆纳公爵上了战场之后,也变得粗壮野蛮起来,但那种野蛮,出在不修边幅与风霜侵染上,而这位哈勒布尔公爵,就像是一头掉进了羊群的头狼,无论是犀利明亮的眼睛,白森森的尖牙,蓬乱的短发,沙哑的声音,还是瘦削却挺拔结实的躯体,简单到刺绣都没有的外套,都显得与华美精致的凡尔赛格格不入。
站在国王身后的拉法耶特侯爵顿时心生警惕——因为他看到小隼的眼睛正在迸发光芒,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父亲是个军官,他麾下的士兵是一群犹如野兽的北方人,拉瓦利埃尔夫人还在宫廷的时候,也经常被人责备过于男性化,不够柔美,太过粗野。
但这样的缺点在年轻的男士身上就是优点,尤其对于印第安部落酋长的女儿来说。
男士们的观感则恰恰相反,他们崇尚的骑士是奥尔良公爵那一类的,也就是在战场上也要风度翩翩,一尘不染。
万幸国王的儿子注定了是无需随俗同流的,路易十四虽然没见过这孩子几次,在成年后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他,却一看就心生欢喜,“好孩子,”他真心实意地说:“快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于是巴蒂斯特一跨步就登上了御阶,握着国王陛下的手,单膝跪下,跪在父亲的脚下。
他对这位父亲是否有孺慕之情?巴蒂斯特并不确定,但作为一个法兰西人,他是深爱着自己的国王的,他生来就肩负着重要的职责,是陛下放在他身上的,在他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时。
他也要说,自己绝没有怠惰因循过,在哈勒布尔森林的前几年,有路易十四的威慑,试图从他们这里打开缺口的人还不多,等到路易十四将注意力转向荷兰与西班牙,乃至意大利,哈勒布尔甚至整个布鲁塞尔的魑魅魍魉就开始蠢蠢欲动——狼人们可以肃清凋零的里世界,但表世界,却是他与国王的守军一起坚守与维持下来的。
“我知道。”路易说,就算哈勒布尔公爵不是他的儿子,他也要嘉奖他,巴蒂斯特的成年仪式是在森林与军队里完成的,用敌人与自己的血,但也因为他的全力以赴,不畏生死,人们只看到佛兰德尔的平静,却对那些掩藏在黑暗中的暗流与波澜不甚了了。
国王握了握他的手,“今晚会有一场宴会,”他说:“先让人们认识你,然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巴蒂斯特笑起来,他看了一眼陛下身边的少年——应该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与国王的儿子,蒙特利尔公爵,和他一样,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是个领主的孩子:“什么事情啊,陛下,”他笑起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两枚巨大的犬齿,还让当时的巫师与教士们担心了一阵子:“不过尽管吩咐吧,只要您说,我一定去做。”
“一些好事。”路易说。
第五百五十三章 蒙德利尔公爵与哈勒布尔公爵(中)
巴黎与凡尔赛的人们最近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必然是少不了这两位公爵的。
也许会有人问,难道战争不该是他们更关心的事情么?问题是,虽然路易十四做好了长久战争的准备,但就连他也没想到,虽然他的敌人们并不如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强大,却很顽强,他们就像是将牙齿嵌入狮子鬃毛的鬣狗,因为知道自己一松懈就会立刻被咬断脖子,所以怎么都不松口——同时也抱着微薄的希望,也许路易十四也会出错呢?因为虚荣而挪用军费,或是因为好战而催化名乱,又或是对将领与王弟产生了忌惮之心,想要打压他们呢?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都没发生。
法兰西所属的北荷兰与英国人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与奥兰治威廉三世的战争,威廉三世身后站着已经无处可去的荷兰流亡政府——现在已经变成那位大公的大臣与将领了,在绍姆贝格连同印第安人一起将他们赶出了阿美利加之后,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而那位威廉三世也是如此……他发了疯似的要与法国人战斗到底——他和他的军队在查理二世抽回自己的力量后变得不堪一击并且四分五裂,但坏就坏在这个四分五裂上,就像是要从洒满了沙子的麦粒中将沙子挑出来那样,要将这些因为各种原因而生出反叛之心的荷兰人弄干净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当然,不止是北荷兰三省,还有威廉三世与英国人所有的领地。
也因为这个原因,哈勒布尔公爵将会成为荷兰国王的谣言甚嚣尘上。
路易是否真的想要这么做呢?不,只要对这位陛下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不会,哈勒布尔公爵不是那种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但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愿意听话并且知足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做国王的才能,他有哈勒布尔森林就已经很满足了,何况布鲁塞尔一直是有国王派去的总督的。
这位总督是连接经过了路易十三,路易十四两朝的老臣,他深知国王的心意——法兰西为什么要荷兰,要佛兰德尔?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英国,英国曾经差点彻底地吞没了法国,如今却连最后一个立足点也保不住——难道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吗?那肯定是不能的。别忘记,威廉三世可是查理二世的外甥,查理一世竟然愿意将自己的公主嫁给奥兰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奥兰治家族我们之前已经描述过了,第一个奥兰治只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臣子,他在前者妹妹也就是尼德兰女总督的宫廷里长大与做事,可以说,后来这位奥兰治先生站在了起义的尼德兰人这边,完全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应该被绞死的。
而且即便他继承了亡故堂兄的奥兰治亲王头衔与领地,也只是拿骚的分支(拿骚伯爵),那时候他与萨克森选侯的女儿结婚,都被认为是高攀,而他在成为荷兰国王的前几天,就被刺客谋杀,所以认真地说,他的后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虽然荷兰国会与民众都认可威廉一世是荷兰的国父。
他有十二个子女,但在长期的战争中,他耗尽家产,没有留多少遗产给他们。他的长子也是未来的威廉二世和他一样野心勃勃,决意要将父亲未尽的事业进行到底——不过不是为了反抗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而是为了强迫荷兰议会在奥兰治的姓氏前俯首听命。
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如何能够得到查理一世的看重,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他呢?
自然是为了荷兰,在威廉二世年纪轻轻就染上了瘟疫离世后,威廉三世就立刻成为了英国人与荷兰人争夺的宝物,只是后来荷兰议会与英国国会将荷兰与英国的战争提上了桌面,他的处境就愈发尴尬起来了——英国人若是打下了荷兰还好,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傀儡,但如果是荷兰战胜了英国——事实如此,他就变成了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在路易十四打下佛兰德尔的时候,威廉三世已经差不多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了。
所以,在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还处于柔情蜜意的时期,一同瓜分荷兰的时候,他们的心中都做好了准备,要将对方彻底地驱赶出去的了——如果英国赢了,那么就有了与法国一较高下的基础,若是法国赢了,就能让英国彻底地成为一座孤岛。
也因为那位布鲁塞尔总督与北荷兰总督清楚地知道路易十四的想法,他们也是这么教导年轻的哈勒布尔公爵的,要他们说,哈勒布尔与其在宫廷中谋求权力,倒不如在军队中寻找晋升之阶,这样,即便最后荷兰成为了法兰西的一个大省,哈勒布尔公爵也依然可以保有不容旁人小觑的身份。
国王是不会允许荷兰重新成为一个国家的,这样之前的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
所以哈勒布尔公爵对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并不放在心上,荷兰不会是他的,也不会是蒙特利尔公爵的,等等,应该说,可能除了科隆纳公爵,国王并不准备让更多的私生子成为国王。而且,就算是意大利……
如果陛下让他去蒙特利尔,让蒙特利尔公爵去布鲁塞尔,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从军数年,而蒙特利尔公爵才成年,看上去也不是很强壮的样子。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随着前来召唤他的侍从踏进了游乐室。
游乐室就在维纳斯厅的旁边,在举行舞会与宴会的时候,供人暂时休息与说话之用——里面摆着牌桌、椅子、长榻,还有台球等游乐设施,是了,休息方式中也包括赌博与打台球。
路易十四事实上并不喜欢赌博,为了迎合王太后或是王后的兴致——之前还有玛利.曼奇尼,他才会参与赌钱,如果他不去狩猎,或是散步,也不想阅读,就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打打台球——只是在他的几个孩子中,哈勒布尔公爵还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活动中。
侍从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公爵,这位从未出现在凡尔赛的哈勒布尔公爵简直就是蒙特利尔公爵的对照组——蒙特利尔公爵纤细,他强壮;蒙特利尔公爵温柔,他粗野;蒙特利尔公爵守礼,他……则过于直率。可以说,蒙特利尔公爵在凡尔赛有多么受到人们推崇与喜爱,他就有多么令人不满与防备,如果不是有国王在,他也许会被流言排斥出宫廷。
哈勒布尔公爵不负众望地打出了一个几乎飞跳出桌面的球,狼人的血脉让他能够看到球体上顿时多了很多条细细的裂纹:“哎呀,”他说:“这个球……”
“是象牙的。”路易十四笑吟吟地说“你在布鲁塞尔用什么球?”
“包裹着橡胶的铜球。”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说,他的弟弟奥古斯特立即露出了一个钦佩的神情。
“嗯,好大的力气。”路易等侍从换个球,顺手打了一杆,“我听蒂雷纳子爵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一个掷弹手。”
“我有天赋。”巴蒂斯特说,他没有露出什么骄傲的神气,有什么可骄傲的,他面对的都是一些凡人,虽然他没有遗传到狼人的特征,但他与凡人相比,还是有着更锐利的眼睛,更强壮的肢体与更大的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装着火药的铁罐扔出好几百尺,还能不间断地扔上半个钟头或是更久。
“你已经是上尉了。”路易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有意将奥古斯特的领地与你的领地调换的事情呢?”
“听说了,陛下。”巴蒂斯特说,蓬地打出一球:“随你安排,陛下,我不在意,”他真心实意又无所谓地说:“我喜欢打仗,而不是去做一个官员,我听说阿美利加的土地异常辽阔。”
“是的,我也以为,阿美利加会更适合你。”路易说,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奥古斯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陛下!”
“别急,”路易说:“我想要让你去阿美利加。”然后他沉吟了一会:“和奥古斯特一起。”
“啊,”巴蒂斯特了然地说:“您是说……您希望我来保护他吗?”
“不,”路易说:“你也是我儿子啊,巴蒂斯特,哪怕你并不在我身边长大……我依然很爱你。”
“那么……”
路易立起球杆,邦唐带着侍从退了下去,“你知道吧,荷兰终将成为法兰西的一个行省。”
“您总是有您的想法与安排,而您从未失败与错过。”巴蒂斯特说:“即便不是您的儿子,我也不会更变我的态度,您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站到我身边来。”路易说:“你也是,奥古斯特。”等到他们都站过来了——恰好是台球桌的窄边,“把这张台球桌看做法兰西现有的领地与能够影响到的范围吧。”他看向巴蒂斯特,估量了一下后者手臂的长度:“巴蒂斯特,去拿那个红球。”
那个红球距离他们只有几寸,巴蒂斯特简简单单一伸手就拿到了。
“这就是巴黎,也可以是凡尔赛,”路易说:“然后去拿那个白球。”这下子巴蒂斯特就有点吃力了,那个白球恰好在他手指勉强能触及到的地方,“这个白球就是布列塔尼,洛林或是马赛。”他点点头:“虽然要费点力气,但依然在能够自如掌控的范围以内。”
“然后是那个黄色的球。”路易说。
“我要走过去,”巴蒂斯特说:“不然我碰不到。”
“一个国王可不能总是在外面。看看狮心王理查。”路易说:“你可以拿上球杆。”
巴蒂斯特遵照他的话去做了,用球杆将黄色的球拨动到身边。
“这球杆就是我的大臣,将军,还有民众,我依靠他们来管理我的新领地——虽然可以,但那不是你或是我的手臂,用起来总有些膈膜与力不从心。”路易说:“但没办法,它们距离我太远了,所以,要对能够帮助到我们的任何人或是事更好些。”
“那些印第安人也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路易凝视着距离他们最远,几乎紧靠着另一侧的蓝色球:“也可以说不是,因为阿美利加与其他殖民地就如同那颗蓝色的球一般,先生们,它距离我们太远了,远到就算我将上面全部清空,也没办法阻止他们成为另一个国家。”
两位公爵的神色都不由得变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是的,我不但要让奥古斯特到那里去,我也要让你,巴蒂斯特到那里去。”
“我要阻止他们吗?”
“怎么可能?”路易失笑:“我只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我……”
“代替您?”
“代替我见证一个全新政体的诞生,以及,保证它不会变成对法兰西的一柄利剑。”
巴蒂斯特沉默片刻:“但父亲,您难道不能成为他们的国王么?”他想了想,说道:“阿美利加距离这里虽然远,但马赛距离巴黎也不近啊,有了巫师,我们可以保证通讯顺畅,至于您的将军与官员——如果您担忧的是这个,那么就和英国人的总督那样,每隔几年就轮换一次,您还可以用作对忠诚与才能的褒奖与鼓励……”
“那么那里的民众呢?”路易笑道:“我可没办法让他们每隔几年就迁移一次。”
“他们也是法国人。”
“离开法国就不是了。”路易说:“人们称我为凯撒,我也希望能够成为凯撒,凯撒也希望伟大的罗马能够与世长存,可惜的是,就如同从普罗旺斯移植到下诺曼底的柑橘树会生出味道不同的果子,人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随着时间流逝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遥远的距离更是会催化一些激烈的想法,要靠对一个人的崇拜或是畏惧来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啊,不说凯撒,就看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吧,所有人都是他的奴隶,他成功了吗?”
第五百五十四章 哈勒布尔公爵与蒙特利尔公爵(下)
“我这样说,你们都能明白了吧。”路易温和地注视着两个孩子:“我知道你们还很小的时候,就会有人和你们说,你们是国王的孩子,将来也是要成为国王的,但……无论是荷兰,还是阿美利加,我竭力想要促成的结局都不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奥古斯特难过地说:“我并不想要成为国王,”我是一个罪人的孩子,他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但您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国家的国王呢?您的光辉完全可以照耀到千里之外。”
“是啊,”路易说:“但太阳要西落,我也会死去,到时候留给那些人的又是什么呢?”他慢慢地说道:“正是因为考虑到那些爱我,信任我,崇拜我的人,我才不能成为阿美利加的国王——想想看吧,那样大的一个地方,一个崭新的地方,我当然可以按照我想要的将它们打造成型,但等我离开这个人世后呢?不管我将它们如何珍爱地捧在手上,它也只有分崩离析一途。”
“您可以将它们留给您信任的人。”巴蒂斯特说。
“我这么考虑过,”路易看向他们,“在你还未来到巴黎的时候,我原先的计划中也只有奥古斯特,现在又多了你,就是因为我也在贪心,希望波旁的姓氏能在新大陆上长久地闪耀下去。”他关爱地看着巴蒂斯特:“哈勒布尔太小了,阿美利加有着可供数千万头野牛奔跑的荒原,耸立入云的高山,如同大海一般的湖泊,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处。”
“您愿意让我与巴蒂斯特兄长到阿美利加去做总督,但您不愿意成为阿美利加的国王,是因为您觉得,阿美利加最终无法一体吗?”奥古斯特突然问道。
路易给了他一个鼓励与肯定的眼神:“是的。”
“您甚至没有尝试一下。”
“你可以去尝试一下啊。”路易说,不顾两个孩子诧异的神情:“你也是,巴蒂斯特。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会试一试,但我现在,”他比了一下台球桌:“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处理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了,而阿美利加都是那样的远。”
“您的军队与子民难道还会背叛您吗?”
“我还在成年之前就经历过两次投石党叛乱,”路易平淡地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与生俱来的忠诚,没有顺理成章的获得,也没有持之不渝的连接,一个二十岁的人看八十岁的自己会觉得他如同一块腐朽的棺木,一个八十岁的人看二十岁的自己也会觉得他就是一头鲁莽的小猪,又何况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呢?
他们在遥远的地方,面对着陌生的土著与动物,迥然的气候,荒凉的原野,击败了敌人,建起了家园,靠着自己的双手种植与收获作物,猎取了数之不尽的皮毛,正要舒舒服服地休息的时候,一个他们完全不认得的人走过来,要带走他们的财产——因为他们要向只在钱币的正面见过的国王陛下纳税,孩子们,平心而论地想想,他们会愿意吗?”
“您也可以……”巴蒂斯特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当然……
路易笑了,“是啊,我可以不收税,也可以不在那片土地上施行法兰西的律法,也可以通过招募而不是征召来补充军队里的新血,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紧紧地握着权杖不放呢?在明知它几乎无用的情况下。”
“但您一直对那片大陆十分关心。”
“因为如果法兰西不插手,”路易说:“它就会成为英国经济再次腾飞的基础,”他随手一划,将几个台球拨弄到一边:“让敌人强壮就是令自己虚弱,另外,我同样希望阿美利加能够滋养法兰西,只是我不会如那些昂撒人那样暴戾冷酷,毫无人性——事实也证明了,和平与友谊未必会成为发展的绊脚石。”
“您说的很对。”巴蒂斯特点点头,现在布鲁塞尔都有印第安人出没了,人们也习惯了与红棕色皮肤的人如常相处,反正只要到得到印第安人也都受过了洗礼——除了罗马教会一直嘀嘀咕咕地说,这些印第安人的信仰只是浮于表面,因为他们到现在也弄不清新教与天主教的区别——这也是因为路易对于宗教战争的警惕心一向是最高的。
在路易十四的领地里,你可以是天主教徒,或是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甚至是巫师,你们也可以互相翻白眼,吐唾沫,两三个人一起约定了打架也可以偶尔为之,但如果事情发展到群殴,或是多于十人的公开游行,国王的警察与军队就会赶来干涉了。
阿美利加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迁移了过去,也许他们认为,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毕竟那里的国王代理人是新教教徒绍姆贝格元帅,他们没想到的是,绍姆贝格元帅也早被国王陛下带坏了——他不喜欢罗马教会,却不妨碍他一样讨厌借着信仰生事的小人……
印第安人在这种氛围下,要让他们受到什么深刻的影响就别想了,他们原先的信仰相当原始,大部分人包括祭司在内又是那种性情疏朗的家伙,别说新教与天主教,他们索性就是将三个信仰糅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种“新新教”,无论天主教还是新教,还是印第安人的原始信仰,都能在其中找到痕迹……但他们可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的。
“你们到了那里也要注意这点。”路易提醒说。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愿意,尽可以去尝试一番。”巴蒂斯特忍不住说道:“您是说,我们可以争取成为那个国家的主人么?”
“我并没有拿走你的野心,孩子。”路易说:“我站在这里,舍弃了阿美利加的权柄,是因为我知道我就算拿到了,结果也不会太好——除非我,或是我的继承人到新阿姆斯特丹或是蒙特利尔去,一个国王是不能离开他的国家的。”他看着巴蒂斯特:“但你和奥古斯特不同,你们具有天生的优势——那就是我给予你们的支持,虽然我并不认为……好啦,别生气,我并不是小觑你们,但……还是那句话,那是一个多么辽阔的地方啊。”
巴蒂斯特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他摇摇头:“大概不行,”他对奥古斯特说:“现在在阿美利加最有威望的应该是绍姆贝格将军,对印第安人来说则是‘牛角’,等到我们去了蒙特利尔或是其他地方,要建立起威信是件很难的事情。”
“爸爸也是通过战争来建立权威的,”奥古斯特说:“而阿美利加已经没有战争了。”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让民众的生活变得富饶起来。”巴蒂斯特的话让奥古斯特笑了起来:“是的,也和我们的爸爸一样。”他顿了顿,“但陛下之前也说了,无论我们怎么做——我们都是那些向民众收税的人,他们原本是可以不需要我们的——除非我们能够给他们他们无法拿到的东西。”
“有什么是他们需要而又无法得到的呢。”巴蒂斯特说,他想起了布鲁塞尔,布鲁塞尔原本有着十分兴盛的染织业,商业也极其发达,等他的母亲被册封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之后,她自然也成为了扼住这些商人与手工业者喉舌的人,作为她的儿子,巴蒂斯特即便不喜欢,也要仔仔细细地为母亲打理这些事情。
布鲁塞尔无疑是能够迅速反哺法兰西的地方,不过随着国王的学者与巫师们的发现与发明被应用到现实里,布鲁塞尔的商人们反而要开始依赖法兰西的钢铁、燃料与纺织机,直至蒸汽轮船的输出,而阿美利加,要比布鲁塞尔还要荒凉一百倍,虽然印第安人并不是他们最初以为的那种野蛮的动物,但在五年前才开始接触现代科学的他们要在短短几十年里追赶上法兰西这艘巨舰还是不可能的。
“最少也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吧。”巴蒂斯特说,他的眼睛里发出光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他说。
奥古斯特听了,却有点犹豫:“听起来这会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也许……”让国王挑选一个得力的大臣过去会更好?
“父亲这样说,”巴蒂斯特说:“就是因为考虑到将来的五十年法兰西与阿美利加必须保持一个缓和的友好关系吧。”虽然有人发出那样的狂言:这个世界不需要国王,但这纯粹是痴人说梦——等到路易十四去世,将来的法王就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兄长小路易,也就是路易十五,如果没有这层血缘关系——举个例子,如绍姆贝格元帅,他的倡议与举措只怕很难再如现在这样在凡尔赛的宫廷中畅通无阻——因为他不是一个波旁,必然会有人或真心,或假意地认为他有意自立为王。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米兰大公,斯福尔扎,一个卑微的雇佣兵,留下的遗毒倒是一直延续到今天。但如果是波旁,那就不同了,别的不说,看看波兰的孔代亲王与意大利的科隆纳公爵卢西安诺吧,他们都是国王的亲眷,所以人们也愿意接受他们的统治。
如果有巴蒂斯特与奥古斯特作为阿美利加与法兰西之间的桥梁,对凡尔赛的人们来说,就像是当初阿方索五世将那不勒斯分封给私生子那样,他们也是愿意接受……“陛下似乎并不认为我们能够成功呢。”奥古斯特若有所思地说:“不然您不该担心我们会发生争斗吗?”
“世界在前进,”路易说:“孩子们,阿美利加是一个新地,但也正是因为是个新地,就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它会疯狂地吸收掉外界的每一份知识,所以,它的进步甚至会比巴黎与凡尔赛更快——尤其是,它在最初的时候,本来就是没有国王和教会的。”
他放下球杆,走到窗前,“我知道不久前有人在咖啡馆里演讲,说法兰西应当继承来自古希腊、罗马的遗产,恢复共和制,舍弃帝制,结果他被人从高台上揪下来,拖到街上打了一顿。”
“但这是不可能的,”奥古斯特下意识地说:“看看现在的法兰西吧,如果没有您,它早就衰落甚至分裂了。”
“那是因为现在的人们还没有这样的力量。”路易说着足以让蒂雷纳子爵或是孔蒂亲王,又或是任何一个臣子惊恐到昏厥过去的话:“当初我有意普及教育,马扎然主教就对我说,如果我让子民们睁开了眼睛,他们就不会甘心继续被捆绑在沉重的石磨上了,他们先是会思考,然后就会提出疑问,之后就要反抗了。”
巴蒂斯特睁大了眼睛,“但您还是这么做了。”
“是啊,因为我说,我不想给一群猴子做国王。”路易说:“如果是在三百年前,不,哪怕是在一百年前,我都会设法将你们推上王座,但今天,我不想那么做,因为……”他说:“我都能看到王冠落地的景象,唯一的区别是有没有脑袋跟着一起掉下来。”
“但您是那样的伟大……”奥古斯特喃喃道。
“或许有人能够千万年地受到人们的尊崇,”路易说:“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一个。”
那天国王陛下对两位年少的公爵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两位公爵守口如瓶,只是神色看上去都不太好,但人们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陛下有意将他们派遣到新大陆去做总督的缘故。
现在荷兰必然会成为法国的一个大行省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了,路易十四甚至不愿意让他的私生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不过公爵的封号无需更变,他将新大陆的一个城市重新命名为布鲁塞尔,也就是新布鲁塞尔。
然后,国王陛下特意派出了孔蒂亲王作使者,接回了蒂雷纳子爵,荷兰局势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却非常耗人心力,陛下将这些事情丢给了维拉尔将军,好让蒂雷纳子爵得以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第五百五十五章 蒸汽机车与猜猜谁来和我们说再见?
蒂雷纳子爵回到巴黎,百感交集,若说他没有想要回到法兰西的念头那纯属是胡说八道,没人,尤其是一个老人,会愿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世,虽然他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环绕着他的荷兰人对这位又是法国总督,同时也是奥兰治后人的老者观感并不差,不然北荷兰也不至于平静了那么多年。
但作为路易十四,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蒂雷纳子爵在阿姆斯特丹,在他的职位上去世,对这位元帅,他始终抱持着一种温和与亲近的感情,尤其是在他身边的人已经开始一一向他告别的时候,国王陛下就格外多愁善感起来。
他本来是要去凡尔赛的,但听说蒂雷纳子爵已经动身,就决定在巴黎等着,等到蒂雷纳子爵来了,就邀请他与自己一同乘坐最新的交通工具——蒸汽机车到凡尔赛去。
蒂雷纳子爵虽然年纪老大,精神和身体都还很不错,双眼明亮,声音响亮,一看到蒸汽机车就不由得欣喜地睁大了眼睛:“它能运载多少士兵啊!”他说:“它快吗?”
路易好笑也欣慰地发现,这次蒂雷纳子爵回到他身边,居然要比年轻的时候更放纵轻快一些了,年龄有时候是一种束缚,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呢,“能运载很多人,但最让人愉快的是它是不需要休息的!”国王陛下也大声说:“它可以昼夜不休,永远地奔驰下去。”
“它吃什么?”
“煤炭。”
国王说,一边率先踏上了车厢门前的踏板,然后向子爵伸出手,蒂雷纳子爵握住国王的手,也踩在了柔软厚实的鲜红色地毯上——这时候的机车车厢与一百年后的几乎没什么不同,归根结底,都是由蒸汽机组驱动的轮杆运转来达成各种目的——最早的蒸汽机就被用来拉动矿车,而那些矿车也是有轨道的,所以……让后世的人们想不到的是,蒸汽机车最大的阻力不是教士,也不是资金投入,更不是材料或是技术的不足,宫廷中的人一开始不接受蒸汽机车,是因为它原本是运送肮脏的矿石与牲畜之用的……
“他们坚持要我乘坐马车。”路易向蒂雷纳子爵抱怨道,“天啦,就算现在的水泥路足够平整,但狭小到连双脚也没法伸展的车厢如何能够与这种‘车厢’相比呢?”
“您说得对,”蒂雷纳子爵说道,一边好奇地左右张望,机车暂时还没有发动,它在铁轨上的时候平静的犹如一个有着坚固基础的房间——它就是一个房间,每个车厢都是一个房间,在路易十四御驾亲征的时候,邦唐会给他带上浴缸,现在蒸汽机车的载重与容量更是能让他尽情发挥——所以子爵甚至感到了一丝熟悉,这些都是他常在国王的套间里看到的。
“您的房间就在孩子们的后面。”路易说:“也许您会觉得有些吵闹……如果那样……您……”
“我正需要一些吵闹,”蒂雷纳子爵说:“陛下,我并不喜欢孩子,但一想到他们正是您的延续,波旁的后代,我就满心欢喜,就算立刻下地狱去都心甘情愿。”
“您可别宠坏他们了。”路易说:“主要是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有关与您的事情,他们崇拜您,可能仅次于上帝与我。”
“我只是您的将军,”蒂雷纳子爵说:“您知道吗,天文学家说,月亮就是一个石球,自己并不发光,是太阳把它照亮,人们才能在夜晚看到它,您就是太阳,我就是月亮。”
国王停下脚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蒂雷纳子爵吗,良久才说:“我知道您一直在军队里,但就算是在军队里,子爵先生,您有这样精妙的银舌头,如何孑然一身直到现在呢?”他忍不住说:“告诉我吧,如果您有私生子,我也能保证从婚姻证书,出生证明到洗礼证明给您弄一整套。”
“陛下,”这次轮到蒂雷纳子爵无可奈何了:“那个真没有,我想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您可以将维拉尔看做我的继承人,”他跟上去,“另外,您与罗马教会的事情怎么样了?还是不同意他们独立梵蒂冈么?”
“这是一件顶顶重要的筹码,”路易说:“不在教会身上割一刀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教会表面上与法兰西结盟,私下里可没少做“好事”。
“可别在您的孩子面前说。”蒂雷纳子爵说。
负责打造这十二节车厢的人正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之一——柯尔贝尔,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所以这桩事情主要的负责人还是他的儿子塞涅莱侯爵,塞涅莱侯爵虽然应该算是军方的人,但因为他之前一直在南特的船厂,负责火炮,火枪与铁甲舰的建造,对蒸汽机械十分熟悉,才接过了这桩重要的任务。
按照现有的蒸汽机组的最大马力,车厢最好安排成六节,但问题是,国王一人就需要三节车厢——这是邦唐先生不容变更的准则与旨意,王后也也需要一间寝室与一间起居室,国王的三个儿子,每人一间,顶多容许国王的孩子们共用会客室与盥洗室,那么……简单地一算,七节车厢就没了,剩余的五节——有着波旁姓氏的蒙庞西埃女公爵,旺多姆公爵,还有孔蒂亲王都肯定各占一节,仅存的两节——陛下明确地指出,塞涅莱侯爵与柯尔贝尔父子应当有一节,另外一节……如果蒙特斯潘夫人还活着,她肯定能有一节,但她不是去了“修道院”吗?这一节车厢当然就被所有人眼睛发光地盯着了。
不夸张地说,如果国王陛下还缺少军费或是别的什么,哪怕是把这节车厢挂上十万里弗尔的价钱卖出去,也一样会有人买的……
现在这节车厢就归给蒂雷纳子爵了,十二节车厢必然会导致动力不足,再加上之前的三节货箱——因为距离车头较近的地方会被烟雾与煤气(煤炭燃烧时发出的气味)淹没,所以这三节车厢只能被用作装载行李,所以——它的速度也许和奔马差不多。
但正如国王陛下所说,不知疲倦是这种交通工具最大的优点。
“我们会在黄昏时分抵达凡尔赛的胜利广场。”塞涅莱侯爵说,他是一个看上去就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比起国王第一次带着孩子们去南特的时候,他变得更加沉稳与黝黑了,也更像是个军人。听了他的话,蒂雷纳子爵就往外看去,外面是绵延不绝的花海,“真美啊,”他端着热巧克力,舒舒服服地躺在长榻上说道,虽然骑马,乘坐马车也能观赏美景,但前者还需要自己控制马匹,不能心无旁骛,后者就像是路易十四抱怨的那样——又窄又小,还会摇晃。
蒸汽机车也会摇晃,但这种摇晃比起马车来真是小多了,躺在长榻或是床上更是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柯尔贝尔跑到蒸汽车头去看工人烧火了,他对这个意外的感兴趣,塞涅莱侯爵代替父亲服侍国王与子爵,虽然蒂雷纳子爵现在还是子爵——他是侯爵,但只要知道内情的人一点也不会觉得受到了羞辱——据说国王要将色当公爵(蒂雷纳子爵的父亲,子爵是次子)的爵位与领地(一部分)还给蒂雷纳子爵,但被子爵拒绝了。
但在国王的心里,这位子爵的身份可能还要比公爵高一点呢。
在轰隆轰隆,克嚓克嚓声中,蒂雷纳子爵与国王陛下痛痛快快地畅谈了大约一小时,就告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不能待上一会,好好看看,晚上的宴会里我要怎么向那些人吹嘘呢?”他这样说,引得国王哈哈大笑。
然后他就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回到自己的车厢里,这个车厢也就是一个房间,配备着一个小小的盥洗室,蒂雷纳子爵好奇了一会盥洗室里的热水是怎么来的,后来就猜到它们应该是从车厢顶部的水管里被引入的——天花板与顶层的中间部分。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床榻,舒适的扶手椅,书桌与高背椅,还有衣架与衣柜,甚至比得过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旅店房间,除了有点过于狭长。
这时候太阳的光辉已经不如他们登车的时候璀璨耀目,蒂雷纳子爵拿出怀表,果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没有换上宽松的寝衣,如他对国王所说的那样要好好休息一番——毕竟国王陛下说,他的孩子也许会来打搅他……
果然,没过一会,就有人来敲门了。
“是您,公爵先生。”蒂雷纳子爵说。
“请称我为巴蒂斯特吧,”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说,他踌躇了一会:“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子爵说:“我想您的父亲已经允许了。”
说来会让人感到惊奇,蒂雷纳子爵与哈勒布尔公爵可能还是第一次见面,毕竟他们的身份都太敏感了,一个是奥兰治的后人,又是法国国王的将军,一个则是法国国王的私生子,哈勒布尔,也可以说是布鲁塞尔的主人,他们若是来往频繁,定然会引发许多流言蜚语,拉瓦利埃尔夫人索性根本不让他们见面,后来巴蒂斯特进了国王的军队,蒂雷纳子爵就有意避开,巴蒂斯特还见过几次维拉尔将军,蒂雷纳子爵他只见过画像。
巴蒂斯特进了房间:“我一直就很想见您,先生。”他由衷地说道:“您不但是个出色的将领,还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管理者。”
“是啊,管理要比征服更难。”蒂雷纳子爵一挥手,用力到可以带起风声:“但我有国王陛下。”他骄傲地说。
“是的,”巴蒂斯特笑了笑:“您知道吧,我要去阿美利加了,这是陛下最新做出的决定,我之前还有点犹豫,但见到您,就突然安心了。”
“阿美利加比布鲁塞尔或是北荷兰更辽阔,更适合您,”蒂雷纳子爵说:“而且您身后还有整个法兰西,您会比我做得更好。”
“您不回北荷兰了吗?”
“我不回荷兰了。”蒂雷纳子爵校正说:“您是否在为了什么事情——有关于荷兰的,才会来和我说话?”因为到了凡尔斯,眼睛和耳朵就要多得多了。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与陛下说,”巴蒂斯特说:“因为我也是从族人那里知道的,”他看了蒂雷纳子爵一眼,子爵是少数知晓拉瓦利埃尔夫人真实身份的外人:“但您也知道,我的族人事实上……并不怎么擅长阴谋与欺骗,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有人故意让他们知道,然后利用我来影响陛下的决策的。”
“无论是什么,”蒂雷纳子爵说:“您先说给我听听吧,我觉得,我在荷兰这么多年,还是挺了解荷兰人的。”
“这与荷兰人——没有太大关系。”巴蒂斯特说:“您知道,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威廉三世,他的母亲是英国的长公主吧。”
蒂雷纳子爵弹动眉毛:“是的。”
“您也知道,查理二世在得到了我们的帮助后,屠杀了大半个伦敦的事情吧。”
“知道。”
“现在看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尖顶上悬挂着的人头似乎并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顺服下来——或者说,他们看似顺服了,却始终没有放弃过从查理二世手中篡夺权力,就和那些脑袋还挂在教堂顶上的人那样……他们憎恨国王,厌恶王权,尤其是在查理二世即便卖掉了宫殿与王室领地,依然没能在对我们的战争中取得优势的时候……”
“他们是想要再来一次大叛乱吗?”
“不,他们畏惧父亲,”巴蒂斯特第一次将路易十四称作父亲:“他们担心,如果将一个没有斯图亚特血脉的人推上王位,就像是之前的护国公克伦威尔,法国国王会借此对英国发动全面战争,所以……他们既不允许让查理二世继续做国王,也不打算将权杖交给约克公爵——他们向威廉三世发出邀请,想让他以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成为英国国王。”
第五百五十六章 威廉三世向我们告别(上)
蒂雷纳子爵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怀疑哈勒布尔公爵是在说谎,“您怎么不对陛下说?”他脱口而出:“抱歉,”他又迅速地道了歉“是我的错。”他想到这位国王之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随着母亲离开了巴黎,而与最受国王爱护的科隆纳公爵,与最受国王看重的王太子小路易,甚至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不同,他与路易十四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有了这种前提,他当然会更谨慎一些,而且,确实如他所说,一群狼人如何能够探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蒂雷纳子爵飞快地站了起来:“跟我来!”他说,然后带着巴蒂斯特跑向了国王的车厢。
这时候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大路上的行人与骑手,为了保证安全,这道长度不过二十五公里的铁轨紧紧地依靠着原先的胜利大道——也就是连接凡尔赛与巴黎的水泥大道修筑,这样国王的近卫军可以在一侧继续包围国王的安全,还有国王的宫廷成员,也能跟随国王而来。
车队里的人除了宫廷中的大臣与贵胄之外,在后面缀着的就是那些为国王服务的人了,音乐家,画家与诗人,还有演员与小丑,莫里哀从自己的马车里向着喷涂着白色烟雾的金色车头看去,没错,那些人坚持将国王的蒸汽机车全都涂刷成了一种漂亮的浅金色,它在阳光下奔驰的时候简直就如同一道绚丽的晨光。只是作为代价,每开一次这部御用机车就要重新修饰一次。
“我没看错吧,”莫里哀说:“那辆‘机车’好像停下来了。”
“没有,”他的第七任爱人兼女主演说:“只是速度慢下来了。”
“让那些迎接的人先离开吧,”路易十四说:“让奥尔良公爵来见我。”奥尔良公爵因为正在凡尔赛,所以这次就没有随行,蒸汽机车现在仅有一部,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什么——为了让巴蒂斯特将这件事情述说清楚,国王命令机车降低了速度,毕竟他们一离开这里,就会被无数人环绕起来了。
有了国王的命令,小车站的欢迎仪式自然就被取消了,国王直接翻身上马,穿过喧嚣的凡尔赛镇,在人们没能看清自己的时候就一口气跑到了凡尔赛宫的台阶前,驮轿已经被准备好,路易很少会使用这种乘具,但与他选择骑马通过小镇是一个道理,如果他徒步登上台阶,就要接受不停的恭维、问安与寒暄,这样太耽误时间了。
路易没有通过大画廊,而是穿过迷宫旁的道路,直接进了维纳斯厅,奥尔良公爵和他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见面,一听说竟然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一向无所顾忌的奥尔良公爵也不由得神色大变:“他们竟然敢这样做?!”
这岂不是由官员来指定国王,而不是由国王来指定官员了吗?
“他们也许还觉得很委屈呢,”路易笑着说:“如果不是我从中插手,现在的英国国王应该是奥利弗.克伦威尔,一个与斯图亚特王朝毫无血脉牵系的乡绅之子。”
“可不是,”奥尔良公爵感叹到:“别说英勇,睿智或是谦卑虔诚什么的,他们将克伦威尔推上去,不过是因为克伦威尔虽然掌握着军队,但因为出身不正,他在面对那些议员与长老的时候永远欠缺一份底气。”
“他们不愿意支持约克公爵也是这个道理,换了约克公爵上去,也不过是又一个‘查理二世’,或许他还会清洗得更彻底一些。”当时查理二世可是有一部分保王党官员与将领作保,才能重新成为英国国王的,约克公爵却是和一群被流放到新大陆去的罪犯与失败者厮混在了一起,为了给这些新贵腾出位置,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现在汉普顿宫里的贵人们送上绞刑架或是断头台。
“让你的小鸟……不,”路易神采奕奕地说道:“不用去验证这桩谣言的真假了,告诉他们,他们要极力促成此事,在英国的小鸟们,甚至可以抛弃伪装,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可以放手施为——还有,之前看好的学者、教授、艺术家们如何了,告诉他们伦敦就要开始乱了,如果他们还是不愿意走,”他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名册:“这些人就算是使用强硬或是诱骗的手段也要带回法国来。”
“您觉得威廉三世……可以与查理二世以及约克公爵一较高下吗?”蒂雷纳子爵蹙眉:“陛下我很担心,我见过威廉三世,他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这没什么,有野心的年轻人太多了,但他在年少时的经历,还有在伦敦塔内遭受的磨练,让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善于忍耐与观察,以及雷厉风行,这样的敌人是非常可怕的。”
“也许,”路易说:“尤其,假如他真的成了英国国王,那他绝不会忘记乌得勒支这份巨大的耻辱。”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可能要去做一件坏事了。”
威廉·亨德里克·范·奥兰治,他从一出生起,就有很多身份,最早是从早逝的父亲那里得来的奥兰治亲王的称号,后来这个称号被荷兰议会否决,后来荷兰议会给了他一个“国家之子”的称号,代价是将他身边的英国人都赶走,由他们取而代之,之后他的祖母与母亲想要为他争取省督的位置与海军统帅的职位,但荷兰议会立即说,这两者不能同时由一个人担任,他成年后,通过各种手段求得了西兰省议会议长一职。
而后,他的命运就突兀地向着深渊滑去——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舅舅查理二世的囚犯——面对法国人的咄咄逼人,他毫不畏惧,但在伦敦塔的那几年,消息断绝带来的彷徨、猜疑与担忧却能让他彻夜难眠,他的监牢虽然相当符合他的身份,但无论怎样柔软厚重的丝绒与皮毛都没法温暖他被查理二世与荷兰议会折磨与践踏的真心,等到他出狱,最糟糕的设想更是一朝化作了事实——荷兰的民众对他满怀猜忌,他们认为,他将荷兰出卖给了英国人,才能够成为乌得勒支大公。
威廉三世有时候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能够坚持到最后,如果路易十四也是一个如查理二世那样横征暴敛,轻视人命的暴君就好了,又或是他派来的总督是个目光短浅,性情恶劣的恶棍也可以,但没有,路易十四在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就实践过他对新占领区的所有想法,从总督,到将军,再到最卑小的官员,他们都只要按照既有的流程与法令走下去就行了。
而人民需要什么,也许查理二世不知道,荷兰议会也不清楚,但这一生就是为了夺回奥兰治家族的王冠的威廉三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让他总是露出苦笑的是——当那些民众认可他的时候,他们的代表会说,他做得和蒂雷纳子爵一样好……
挺讽刺的,对吧,蒂雷纳子爵的母亲是奥兰治家族的女儿,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荷兰总督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体里也有奥兰治的血,二来是因为他曾在莫里斯亲王的麾下服役,甚至可以说是前者的弟子——所以,他对荷兰竟然是有着一份真情实感的,这种情感从来就是很难伪装也是很难隐藏的,也许最初的几年,荷兰人还有些防备,可到了第一批北荷兰人作为法兰西人被登记在册的时候,就算是再激烈的独立主义者也无法指摘法国国王在民生方面的宽和政策。
单一的人头税,合理的商税,平整的道路,新奇却并不昂贵的货物,美味丰富的饭食,华丽时髦的衣着靴子——这些都是从法兰西过来的,哪怕有些人还记得勒伊特将军,也只能在孩子们的笑脸前保持沉默。
威廉三世努力去做了,但无论他怎样追赶,都永远无法与蒂雷纳子爵并驾齐驱——他是查理二世的傀儡,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却没法让那些阳奉阴违的英国人遵照自己的旨意做事——他的思想与声音都被控制在乌得勒支城堡里,身边全都是来自于英国国王的眼线。
他曾经想过与自己的姑父,也就是勃兰登堡大公,现在的普鲁士国王联系,但,虽然他的使者见到了普鲁士国王,但普鲁士国王并不准备激怒自己的姻亲与同盟,也就是路易十四——“我并没有那样的义务。”他在口信中这样说,威廉三世一听就知道了,普鲁士现在与法国异常亲密,他对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有义务,对威廉三世可没有。
“我的人民啊,”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回身眺望着鹿特丹港口,威廉三世在心中呼喊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离开您们的,只是我若继续留在乌得勒支,我永远无法展开自己的羽翼,展现自己的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安心吧,荷兰的人民,我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到了那时,荷兰仍旧会是那个强大而独立的荷兰。”
“怎么了,殿下,”陪伴在他身边的英国议会使者问道,虽然按照教会法与传统,现在的威廉三世是不应该被称为“殿下”的,但又何必让他感到不快呢:“您正在奔向一桩好前程呢。”
这种轻佻的语气让威廉三世感到一阵肠胃翻滚,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他的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筹码,他在乌得勒支建立起来的小小势力,好不容易收拢回来的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都已经被他丢在荷兰了——不是他鲁莽轻信,而是英国议会确实拿出了他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桩婚事——他与约克公爵的女儿的婚事。
英国并不严格地执行萨利克法,但相对的,男性继承人的权利依然在女性继承人之前,所以说,他的继承权依然会遭到一些顽固守旧派的反对,但如果他与另一个男性继承人的女儿有了婚约,那么就如红白玫瑰的终局,他的继承权就变得合法合理起来了。
英国议会不喜欢查理二世不奇怪,他实在太喜欢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悬挂特殊的装饰品了,而且他与他的父亲查理一世一样穷兵黩武,还打了不止一次败仗,国内的民众与商人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了沉在水底的铁块。
至于他们为什么也不喜欢约克公爵——因为约克公爵正预备皈依天主教。
经过了“血腥玛丽”的英国人一点也不想试试会不会出现一个“血腥詹姆斯”(詹姆斯-约克公爵的名字)。
约克公爵的两个女儿则是他与前一位夫人,也就是不幸的前任海军大臣之女安妮.海德所生,他与后一任妻子暂时还没孩子,这两个已经成人的女士是虔诚的新教教徒,她们无法悖逆父亲的安排,但如果有人支持,她们也愿意嫁给一个新教教徒,不然就可能被约克公爵强迫改信,以及嫁给一个天主教徒。
路易十四不在意的东西,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约克公爵的长女也是一个勇敢的女性,她这样做,无异与自己父亲的敌人媾和,如果事败,她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伦敦塔。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能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温顺无知的女性,这也是让威廉三世忧虑的地方,因为这位女士要求与他共治英格兰,也就是说,她会是玛丽二世,与曾经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一样,而作为一个外来者,威廉三世可能无法与她相抗衡——这也将是一种难堪与羞辱,还可能持续很久。
威廉三世摇摇头,他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我们还有多久抵达马盖特?”威廉三世问道。
“天色大明之前。”使者说:“殿下,这会是个好兆头,当我们进入泰晤士河的时候,阳光会洒满您的全身,如同上帝为您加冕。”
第五百五十七章 威廉三世向我们告别(下)
“可惜的是,那是上帝为我加冕,而不是英格兰的人民。”威廉三世说,不顾使者的脸色有点不愉,“我应当有自知之明,是不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抱歉,先生,我想回舱房了,免得让人看到我。”说完,他就径直回了房间。
使者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无声的嘲笑——在威廉三世尚未踏入伦敦之前,国会议员们就在撰写《权力法案》了,这是一项用来限制君主权力的法案,当然,查理二世或是约克公爵是绝对不会签署的,那样他们就等同于国会的傀儡,但威廉三世与他的未婚妻玛丽小姐会签,他们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女人,都需要国会支持才能登基成王。
让威廉三世自己来看,他的继承权是毋庸置疑的,他也有那样的雄心与才干,但现在他不得不接受英国人的勒索,这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坏,而他又不得不和他们站在一条船上,尤其是在查理二世与约克公爵,不,现在我们或许应当称他为詹姆斯二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手中各自有密探与军队,一旦被他们发现有着王位继承权的第三个人出现在伦敦,他们一定会立即先调转枪口除掉威廉三世再说。
“等到明天……”威廉三世叹息了一声,和衣躺在了小床上,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胸口,虽然这里一点也不舒适,还带着潮湿与腥臭的气味——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乘坐的是一艘渔船,但他知道自己应当养精蓄锐,才能在之后的逃亡与争斗中获得先机。
但一阵突然的震动一下子就把他丢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
威廉三世立刻一跃而起,抓住了自己从不离身的连发短枪,并紧紧地靠在舷窗边,“约翰先生!”他大喊着使者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情?是遇到了海盗吗?”他听到有人在跑来跑去,又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大声诅咒,在犹豫片刻后,他将眼睛凑向舷窗的缝隙——与所有尊贵的客人那样,他住在艉楼的舱室里,从这里可以看到从黑暗中升起的白色烟雾与闪烁着的红色火光,幸好它们并不在他的船上。
一支接着一支的火把被点燃了,威廉三世看到了使者,红色的火光也无法掩盖他铁青的脸色,他看到威廉三世,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啊,殿下,”他说:“不是海盗。”但还不如是海盗呢。
让.巴尔指挥着他的旗舰横在了三桅船前,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亲手升起了金百合旗,哪怕是在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纯金银线绣出的金百合与人面太阳依然熠熠生辉,“哎呀!”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威廉三世,谁让他曾让自己的肖像出现在画廊与报纸上呢?
使者与威廉三世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过,是不是可以用欺骗或是贿赂的手段来逃过一劫,但使者率先摇了摇头,法国人的舰队——虽然是最小的编制,突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现在人们依然尽量避免在晚上海战)就代表他们的筹谋还是因为泄密而破灭了,而这位将军,既然能被国王委以重任,就不是能被轻易瞒过或是被收买的。
威廉三世之前看到的火光与烟雾不过是法国舰船的警告,逼迫它不得不停下来,随后它的前后左右都出现了金百合旗,不过就算没有这种阵势,英国渔船的船长也不会想要逃走,他的船只是最普通的风帆三桅船,怎么能与装载了蒸汽涡轮的法国军舰比速度?
“蓬!”比之前的炮击还要更响亮一些,一张长长的带钉跳板被搭上了渔船的甲板,让.巴尔从自己的旗舰转到小舰上才能走到英国人的船上——要知道旗舰的高度几乎是三桅船的两倍,不过首先身手轻快地跃过来的是他的士兵们,他们在同伴的帮助下,将英国人的武器一支支地卸了下来,从匕首到火枪,不放过任何一处。
然后才是让.巴尔,他一抬眼睛就看到一些人的脸上掠过无法遮掩的遗憾,当然,在小说与戏剧里,总有一个英勇的战士能够靠着劫持敌人的首领来让不利的局面变得对自己有利,但让.巴尔先是海盗,私掠船主,而后又是军官,他怎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来?
“威廉·亨德里克·范·奥兰治先生。”让.巴尔说道。不过他就站在威廉三世的面前,就说明他早就看准了他的猎物,威廉三世摆了摆手,不让身边的侍卫上前——他们可能是最后忠于他的人了:“是我。”
“跟我走吧。”让.巴尔说。
“您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使者喊道:“先生,我是约翰……”之后应该还有长长的名、姓氏与爵位,但让巴尔只是向后一摆头,法国人的士兵就把他捆绑起来并塞上了嘴,对于其他人他们也是一样安排,威廉三世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送入舱房,骤然一股恶寒从脚底升了上来:“您……”他抖动着嘴唇问道:“您的国王陛下……不会允许您这么做的。”
“您错啦,”让.巴尔轻松地说:“正是因为他要这么做,所以才让我到这里来。”因为要私自处死一个公爵,而且还有可能成为英国国王的公爵,所以不能让约瑟夫来做——他是旺多姆公爵的孙子,将来也会是旺多姆公爵,也不能让维拉尔来做,他是一个严肃而品德高尚的军人,唉,这里不是说,国王认为让.巴尔是个卑劣的小人,可以随意派他去做“脏活”,只是让.巴尔最合适,他本来就是海盗出身——实话实说,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要计算他在成为国王军官之前的罪行,就算是被绞上一百遍都不够——也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毕竟对海盗来说,除了他们与同伴之外,几乎都不能算做人的。
有时候同伴也不能算作人呢。
“至少留下我的侍卫!”威廉三世冲动地喊道:“还有那些水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好人,您尽可以把他们送到苦役船或是采石场里!”
让.巴尔本来一直在专注地凝视着那些仿佛意识到什么已经开始挣扎,但徒劳无功的人,听到他这么说,他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尊贵的客人:“很遗憾,”他说:“我向我的国王承诺过,绝不让这件事情成为太阳中的黑点。”
威廉三世张了张嘴,就和一条鱼那样感觉到了致命的窒息:“我是……他的手下败将。”不,应该说,他对上太阳王,从来就是一败涂地,他不明白为什么路易十四竟然会……做出这样完全不符合其性格与形象的事情,但他肯定是要挣扎到最后一刻的,他的前途距离这里不足百里,几乎触手可及……他本来以为,明天,又或是明年,他就会成为英国国王。
“您也许在这一生都无法与我的陛下相抗争,”让.巴尔残忍而冷静地说,在他来之前,路易详细明白地和他说了这桩任务的由来,所以他一点也没被威廉三世打动:“您的仇恨会随着您的王冠一起被您的后嗣继承,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它们会再次酝酿成又一场百年战争,所以,哪怕并不情愿,陛下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船上的情况已经彻底得到控制:“和我来,先生,不要弄得自己很难堪。”
威廉三世踏上了跳板,在望着脚下乌黑的海水时,他甚至想要跳下去,但无论是天主教徒,又或是新教教徒,自杀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他又怀抱着一丝侥幸,既然让.巴尔让他跟随自己——是不是,他还有机会,他知道巴士底狱中曾经有个戴面具的囚犯,即便他必须永远带着面具,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写信,或是做任何交流,他也活着。
活着就有机会。
直到他看见了教士。
教士们是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他们给他涂了油,这个可怜的人,脸色苍白,虽然竭力做出了镇定的神情,却还是差点昏厥了过去,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他就在将要倒下的时候,听见了一声炮响,他立即跳了起来,冲向舷窗,让.巴尔吓了一跳,但没有阻止他。
威廉三世的眼睛倒映着红光——或许那些水手、使者与士兵都还以为能够侥幸逃过,但正如让.巴尔所说,他们如何会允许路易十四的名誉受到损伤?他们在拉开距离后,就炮击渔船,现在,这艘三桅船吃水线上都在熊熊燃烧,吃水线下却在不断地进水,继而沉没,他只能祈祷,他的侍从已经被炮弹撕裂,不至于受火焚水淹之苦。
“你们准备怎么杀了我?”他问,之前的恐惧仿佛就在刚才的一刹那间消失了,或许是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距离这里不远有一座沙岛,”让.巴尔说:“今后国王陛下会让人在上面修筑起一座修道院。”
“看来我还要感谢您们的陛下。”威廉三世讥讽地说。
更让他想要大笑的是,他们居然是在太阳初初升起的时候抵达那座沙岛的,沙岛是海盗们的称呼,意思是砂砾堆积而成的小岛,几乎没有植被,看沙子与礁石的颜色,这里还有可能经常被淹没,也只有海盗会记得它,用来放逐船员与埋藏珍宝——商船与军队里的舰船几乎不可能发现它,发现了也不会登上小岛——毫无意义。
阳光照在了威廉三世的身上,哪怕没有镜子,他也能凭借热量猜到自己头上金光闪烁,如使者所说的那样如同被上帝加冕,他踉跄了几步,在让.巴尔等待着他的地方突兀地大笑起来,让.巴尔平静地看着他,他见多了死亡,什么样儿都有,“您自己来,还是我来?”
“啊,原来您还是刽子手。”威廉三世说:“我不能自杀,先生,您准备用刀子,还是火枪。”
“火枪,”让.巴尔说:“很快的,先生,您不会感到痛苦。”
威廉三世喃喃了几句,让.巴尔没有听清,也不在乎,他转到威廉三世身后,对准他的后颈往上开了一枪,这是医生们测试过的,如果对准坚硬的头骨,子弹可能会嵌入骨头或是跳飞,威廉三世虽然是敌人,但与让.巴尔之间交会不多,他并不仇视或是轻蔑他,对让.巴尔来说,这只是一桩需要更谨慎些的工作罢了。
威廉三世应声倒下,如让.巴尔所说,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扭曲的笑意。
“啊,”让.巴尔对自己说,“你也差点杀死了一个国王呢。”
“他杀死了一个国王!”查理二世喊道!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杖敲破了御医的头,御医哭喊着,奔跑着,祈求任何人的帮助,问题是他现在正在威尔士亲王的寝室里,周围除了国王就是国王的人,他们怎么会去悖逆国王的旨意?就算是一直对他和善,慷慨的王后现在也只记得伏在床边大哭。
只是这种毫无感情的嚎啕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还是想要借此躲避查理二世的怒火,我们就不知道了。
御医头破血流地倒在她脚边的时候,她甚至还记得拉了拉裙子,免得它被鲜血弄脏,虽然作为英格兰的王后,她有资格每天换一套新衣,但……她低下头,藏起面孔,免得让查理二世发现她没有一丝悲色。
王后也曾爱过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或许正如教士们所说,来自于魔鬼的馈赠只会让人陷入无尽的苦恼与悲伤之中,他体弱,总是生病,头脑迟钝……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孩子,除了他的父亲查理二世,但查理二世说是喜欢这个孩子,倒不如说是这个孩子稳固了他的王位,也让他能够除掉眼中钉肉中刺——也就是约克公爵,如今的詹姆斯二世,他的亲弟弟。
查理二世的愤怒终于在御医吞下了最后一口空气后消散了点,他阴沉沉地看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思考着是否可以将王太子的死亡隐瞒起来,在他与约克公爵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只等谁出了纰漏的时候,他绝对不能在继承人这方面丢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约克公爵还没有儿子。
“您得怀孕了,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
“但……陛下,”王后小心翼翼地低声回应:“我没有怀孕。”
“我知道!”查理二世狂暴地喊道!“但我需要你怀孕!现在,王后,就是现在!向人们宣布,我们有了新的继承人!”
第五百五十八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上)
让.巴尔在这次行动中仅驱使了一支袖珍舰队,简单地说,仅有一艘战列舰,三艘护卫舰与几艘小舰,事情发生的地方又距离法国的加来港口很近,更在仅有月色与星光照明的深夜,整个行动速度又飞快,船上的人手也都是信得过的下属——也就是曾经的私掠船船员,他们大多并不怎么清楚自己做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海盗们不但劫掠商船,有时候也作为海上雇佣兵来代雇主除掉对手,对于正规军人来说会让他们歉疚一生的行为,他们却丝毫不以为意,等回到了港口,拿了赏金与休假,他们就嘻嘻哈哈地手挽着手,肩膀靠着肩膀,快快乐乐地去找乐子了。
这件事情,要到很久以后,国王在那座沙岛上修筑的圣尼各老修道院的小礼拜堂有一处塌陷了,工人前来维修,重新打造地基的时候,才发现在地下有一个石棺,石棺里是一具骸骨。这具骸骨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胸口,压着一枚奥兰治家族的银徽章,还有一柄利剑。就此可以证明,在这里安息的并不是海盗们的牺牲品——因为海盗们不会留给死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金银与武器皆是。于是人们就循着银徽章的线索去找——威廉.奥兰治的嫡系血脉虽然已经断绝了,但拿骚伯爵一系的血脉却成功地传承下来,经过鉴定,他确实是一个奥兰治。
虽然不能确定他就是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人,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的尾声中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威廉三世,但大部分人都相信他就是——在那个时代的一些议员、教士甚至王室成员,都隐晦地在自己的回忆录,或是给友人的书信,又或是与子孙的谈话中,都提到了,当时的国会曾作出一个决议,他们不但要将疯狂的查理二世弹劾下位,也要遏制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天主教徒的约克公爵-詹姆斯二世的野心,简单地说,他们并不想在两个烂苹果中挑一个,他们将视线投向海峡彼岸,曾经被查理二世囚禁多年,却意外地因此结识了许多英国大臣与议员的威廉三世就这样进入了他们的眼睛。
为了英国,也为了自己的权力,这些议员们大胆地决定要将威廉三世迎接回伦敦,让他与詹姆斯二世的长女结婚,然后推举他成为英国国王,至于另外两个,谁知道会有怎样的意外呢?
但他们没能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威廉三世,哪怕他们确定威廉三世与使者在鹿特丹上了船,但等到船只远离了港口,就没有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他们就这样连船带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国会的阴谋不得不就此戛然而止……
在威廉三世的尸骸被发掘出来后,有人说,这可能是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所为,但立刻就有人反驳说,太阳王完全无需去做这种会令他声望受损的事情,若是他担心威廉三世会因为失去荷兰而心怀怨愤,直接影响到英国对法国的政策——姑且不说当时已经将《权利法案》撰写完毕的国会会不会允许他将私仇放在国事之前,就说他当时的权力还要分给他的妻子,也就是胎死腹中的玛丽女王一半,玛丽女王未必会支持这种愚蠢的行为。
更有人说,路易十四一向极其尊重君王对国家的权力与威望,想当初查理二世还是康沃尔公爵的时候,整个法兰西也只有路易十四愿意对其伸出援手——那时候英国与法国已经结束了三十年战争中的短暂结盟,又恢复到了敌人的关系,路易十四如此做,不过是因为康沃尔公爵是毋庸置疑的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他是在帮助一个君王,而不是查理二世——这些都是马扎然主教在回忆录中亲笔写下的,绝无谬误。
争论到最后,一个结论被多数人接受——那就是当时的威廉三世可能彻底地厌倦了俗世间的争夺与谋算,设法摆脱了英国人的控制,向路易十四祈求庇护,而宽仁的太阳王大度地饶恕了这个罪人,允许他作为一个平凡的教士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道院里度过余生。
这也——不奇怪,失势后的君主或是公爵遁入修道院的事情在欧罗巴很常见,像是查理一世那样被砍了头才叫令人惊骇莫名。
好吧,我们暂时不去考虑威廉三世地下有知会不会说些什么,他死了,却让伦敦的许多人为此辗转难眠。
其中就有詹姆斯二世的长女玛丽。
要说玛丽,我们先要说说她的母亲,以及外祖父,我们之前说过,她的外祖父克拉伦登伯爵原先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律师,后因才干出众而被拔擢为议会成员,后来成为国王查理一世的大法官,又做了查理二世的海军大臣。但追根溯源,他是新贵之中的新贵,哪怕被册封为伯爵,没过三代,依然不会被他所在的阶层纳入联姻的范围。
但他的长女安妮.海德却成为了王位的第二继承人约克公爵的妻子,这其中的算计、交易与一些隐晦到不应被提起的内容人人心知肚明,哪怕查理二世后来声称,那是因为那时候他们正流亡在外,而作为臣子之中最为忠心之人(那时候海德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英国,随着康沃尔公爵辗转多地),克拉伦登伯爵应该受到这份褒奖。
看看,诸位,褒奖——很显然对约克公爵不是,约克公爵最终勉强接受了这个妻子不过是因为当时海德已经是海军大臣了,他渴望接过岳父的权柄,后来他达成了目的,不过那时候安妮.海德已经因为不停的生产与丈夫的冷漠而痛苦地死去了,克拉伦登伯爵因此对这个女婿充满了恨意,以至于在查理二世屡次三番要对付约克公爵的时候都没有阻拦。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可以想象玛丽有多么艰难,她不但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的妹妹,似乎没人记得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她的父亲厌恶她的母亲,也讨厌看到她和妹妹,与查理一世一样,他也希望能尽早有个儿子。他对这两个女儿不理不睬,除了强迫她们做弥撒(新教教徒不做弥撒)的时候,他连看她们一眼也不愿意,玛丽只比法国王太子小一岁,是62年生人,她的同龄人都已经生下好几个孩子了,她和妹妹还是待字闺中,看来最终的结局也就是修道院。
怀抱着这样沉重的悲哀与仇恨,她最终在国会议员的撺掇下背叛父亲也不出奇了,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和妹妹或是身边的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但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吗?她不确定。
尤其是,人们虽然不知道威廉三世遇到了怎样的事情,但他突兀地消失了是谁都能看到的,荷兰的叛乱者们因此群龙无首,乌得勒支的大臣与将领们无所适从,就连属于英国的南荷兰与泽兰两省的总督,也紧急向伦敦发出密信,寻求应对此事的方法——这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隐瞒下去的,因为乌得勒支公爵是公认的英国人的傀儡,有人认为这是英国人意欲侵占乌得勒支所为。
这个罪名让查理二世,甚至詹姆斯二世看来都十足可笑,他们为什么要自己去破坏这样好用的一个木偶?威廉三世不但可以为他们安抚荷兰人的民心,还能代他们被荷兰人憎恨与咒骂,必要的时候抛出来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所以他们肯定是要找到他的,也免得这个始终桀骜不驯的外甥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而真要去查,国会的密谋是没法掩藏的——他们甚至都被法国国王预先知晓了阴谋的内容,查理二世与詹姆斯二世之前没能注意到,也是因为他们的战争已经转移到了伦敦中心,也就是以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詹姆斯宫三个点共同构成的三角形地区里,詹姆斯二世就在圣詹姆斯宫,查理二世则在白金汉宫,他们之间的距离就算步行也只需要十来分钟,骑马更是不用说了,他们和他们的拥护者已经杀红了眼睛,泰晤士河里飘满了尸体。
在这种情况下,詹姆斯二世当然分不出心去去关心一个千里之外的外甥,只是没想到,他不关心,有人关心,看过了属下送来的情报,曾经的约克公爵,如今的詹姆斯二世发出了一声阴冷的笑声:“天啊,”他说,“我还没坐在王座上呢。”
他站起身来,眺望不远处的白金汉宫,白金汉宫可比圣詹姆斯宫辉煌广阔得多,但詹姆斯二世坚定地认为,这座与自己同名的宫殿应当能够给自己带来吉兆——白金汉宫的灯光与圣詹姆斯宫一样,已经好几天连同夜晚都没有熄灭过,相比查理二世,他的兄长也和他一样,通宵不眠很久了。
他扯过情报,把它撕得粉碎,和报纸一起踩在脚下——报纸上赫然配着国王查理二世与王后,还有一个摇篮的图片,上面说,王后在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时候,无疑是上帝赐予英国人民的恩福,代表查理二世正是被选中的——才会如约伯那样,得到天主的承诺,保佑其血脉延续不断。
詹姆斯二世呸了一口,仿佛不用这种粗鲁的行为就无法表达内心的憎恶似的,查理二世那个从魔鬼那里得来的儿子肯定是死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别想隐瞒下去,只能宣称王后再次有孕,有孕的妇人在四五个月之前几乎看不出来,而他与詹姆斯二世的战争也就是这几天了。
“别想用这个打败我。”詹姆斯二世说:“难道只有你的妻子会怀孕吗?”他立即命令下属在他们的报纸上说他的妻子也怀孕了。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窗外的火枪手,炮声正在变得稀疏,连日鏖战,就算军官们拿着钱囊一个劲儿的摇晃,士兵们也坚持不住了,伦敦的这场内战正在向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方向演变,也就是从战术、战力与战备变成了毅力决定一切。
詹姆斯二世再次看了看黑夜笼罩下的伦敦,就转身向两个女儿的寝室走去。
她们都不在,詹姆斯二世并不觉得惊讶,“那么她们去哪儿了呢?”
一个侍女想要说话,却被公主的乳母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畏缩了几秒钟,却又颤抖着站了出来:“她们在小教堂里,陛下。”年长的乳母发出了一声嚎叫,向她扑了过去,她们扭打在了一起,侍女年轻,但乳母有着一个沉重的身躯,两人不分上下,直到詹姆斯二世不耐烦地命令侍从把她们拉开。
“我记住你了,”詹姆斯二世拧了一把侍女的胸,在她的痛叫中露出了愉快的神色:“只有这些?”
“还有人……陛下,去了圣乔治大教堂……”侍女结结巴巴地说道。
詹姆斯二世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摩德纳公爵的女儿,关联着摩德纳公爵的支持,所以他把她留在了圣乔治大教堂,免得出现什么意外,看来这两个平时对继母不冷不热的女儿也知道厉害,愿意向着“教皇的女人”(她们这样称呼继母)低头了。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得知长女的背叛之前,詹姆斯二世只会志满意得,觉得他那两个顽固的女儿终于开始懂得如何服从她们的父亲了,现在他却只有气急而笑,玛丽与她的妹妹显然是想要借着继母的名誉来哀求他的宽恕——毕竟如果摩德纳的公爵之女并不是她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作为继母的她也会被怀疑是那个唆使詹姆斯二世下毒手的恶人。
可惜的是她们错了,詹姆斯二世显然不是那种会受要挟的人,他带着侍从,径直冲进了小教堂,将两个蜷缩在圣母玛利亚脚下寻求庇护的女儿拉了出来,一直拉到圣詹姆斯宫的广场。
第五百五十九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中)
“我们看着玛丽小姐人头落地。”奥比涅夫人说。
她大概就此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晚的景象——玛丽的侍女拼死冲进圣乔治大教堂,向在那里的公爵夫人,也就是詹姆斯二世的第二任妻子求救。
虽然詹姆斯二世已经恬不知耻地为自己加了冠,这位夫人倒还是十分谦恭地依然要求别人称自己为公爵夫人——她对詹姆斯二世说,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主人不应当成为国王,而是因为,王后本应有国王陛下来册封,而不是自作主张,这种说辞果然获得了詹姆斯二世的欢心,也让一些人对她有了一些初步的改观。
但这种微弱的改变与斯图亚特王朝的传承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詹姆斯二世的两个女儿几乎是在母亲与外祖父的庇护与关爱下长大的,对这个冷漠薄情的父亲没有任何好感,更不会喜欢她这个替代了母亲位置的女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会喜欢她们,但她必须去,不然等到尘埃落定,这桩罪名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别说詹姆斯二世一旦达成了他的目的,她就是英国王后,身份尊贵了,被推上断头台的英国王后可不是一个两个,她与詹姆斯二世还没有子嗣,又是外国人,又是天主教徒,甚至詹姆斯二世觉得弑女之事有损于他的声望,她也会被推出去来平息大臣与民众的怒气。
圣乔治大教堂距离圣詹姆斯宫并不远,问题是当时正是深夜,街道上又被尸体、倒塌的建筑,推翻的马车与胡乱堆砌起来的街垒堵得严严实实,马车是别想了,只能骑马。但在黑夜中骑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玛丽的侍女还是仅有的两名侍从一路护送过来的,但王后的尊体不是什么下等人能够随便触碰的——插句笑话,她可能是整个宫廷里唯一一个需要坚守贞洁的人。
这时候奥比涅夫人就站了出来。
至于奥比涅夫人是怎么跑到伦敦去的——这事儿说来话长——奥比涅夫人在巴黎度过了一段美好而悠闲的时光,作为英诺森十一世教皇的人质与使者,她无需担忧衣食住行,也以王后的女官身份受到尊敬,还就蒙庞西埃女公爵的邀请在女子学校的建立上尽了一份力,之后更是担任了学校的拉丁文教师一职,后来,蒙特斯潘夫人与国王的儿子降生,她还代为照顾了一段时间。
而就是这段时间,她与国王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不但蒙特斯潘夫人开始对她百般猜忌,万般嫉恨,就连凡尔赛宫中的人也在猜测她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王室夫人——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与不名誉的事情,从来就是素面朝天,一点儿也不打扮的奥比涅夫人只能借着英诺森十一世重病的机会,乘机遁回罗马。
英诺森十一世应当留了一些钱财与人手给自己唯一的后裔,就在奥比涅夫人考虑是应该向蒙庞西埃女公爵提出请求,到她的领地上去做事呢?还是接受大公主的邀请,去瑞典住上几年,又或是去看看大郡主,听说她已经怀孕了,奥比涅夫人虽然没结婚,却照顾过蒙特斯潘夫人与她的孩子,觉得自己应该能帮上忙。
英国人解决了她的烦恼——詹姆斯二世的使者,或说是他的下属,“邀请”奥比涅夫人前往英格兰,去做两位公爵小姐的家庭教师。我们之前说过,在这个时代,别说家庭教师,就连有王室背景的学校里的教师都要受到歧视,奥比涅夫人当然不愿意,但这不是她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事情——她在罗马已经没有靠山了。
当时的局势又很混乱,奥比涅夫人只能暂时屈从,这两年她一直在两位公爵小姐的身边,幸而詹姆斯二世听了摩德纳公爵之女的劝告,也是真的想要一个睿智的女士来教育这两个孩子,奥比涅夫人又有意避开他,倒也不曾节外生枝——不过玛丽与她的妹妹都不愿意接受奥比涅夫人的指导——奥比涅夫人当然也是一个天主教徒,与她们的继母一样,她们认为她是被继母派来监视与折磨她们的,对奥比涅夫人的一番好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她们愿意听一听奥比涅夫人的话……甚至是公爵夫人的话,今晚的灾祸就根本不会降临——暂且不说公爵夫人如何,奥比涅夫人可是作为教皇密使被派到巴黎去的,她身边全都是些老谋深算,机变灵巧之人,哪怕无法与国会议员或是詹姆斯二世正面抗衡,她至少会教她们在结果尚未落定之前,躲到她们父亲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她们却因为——不愿意与天主教徒待在一起,而坚决地要跟着詹姆斯二世走……
奥比涅夫人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只怕难逃一死——詹姆斯二世之前被查理二世折磨到快要发疯,对王位的执念足以让他抛下一切,包括人性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甚至是至亲之间的血脉牵系——在玛丽与那些国会议员商定了要将他拖下王座,不,如果更早一些,就是将他永远地斩断在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的时候,玛丽就不是他的长女,而是他的死敌了。
而这个时候,居然又吹起了狂风,下起了雨。
“太糟啦,太糟啦,”公爵夫人的侍从惊慌地说:“我们怎么赶到圣詹姆斯宫去呢?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公爵夫人在雷电的闪光中焦灼地看了一眼奥比涅夫人,她不想留下这么一个致命的把柄给自己的丈夫与英国人。
“这样才好呢。”奥比涅夫人说,她抬起双手,迅速地将头巾缠绕在发髻上,又拉下袖口的丝带与外面的罩裙——这种罩裙是蒙特斯潘夫人发明的,如同拉起的帷幔一般罩在裙子外面,非常漂亮但也累赘,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中,她命令侍从给她牵来自己的马,一边庆幸着考虑到可能需要骑马逃走,所以穿了自己缝制的长裤,一边跨过马鞍,然后向公爵夫人伸出手,一把就将公爵夫人拉上了马。
“天黑,有风,下雨。交战的士兵都会躲回堡垒,火枪与火炮都无法发射,我们只要看准脚下,别折了马蹄就行。”奥别捏夫人说,又指挥侍从摘下廊道上的玻璃煤油灯,挂在马脖子上好照亮道路。
然后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现在在温暖干燥的室内回想起来,奥比涅夫人都要为自己的大胆与勇猛惊叹鼓掌,在湿漉漉,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穿过战场,去面对一头盛怒中的野兽——如果不是公爵夫人在这两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她又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换了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参与其中的。
侍从们虽然急切地赶上来,为她们盖上了河狸皮的斗篷,遮去了大部分雨水,但雨水是四面八方而来的,还是有不少冰冷的水径直投入了她们敞开的怀抱与裸露的面孔,奥比涅夫人的眼睛不断地被滴落的雨水模糊,几乎无法呼吸,一张口就感觉像是在被人用水刑——奥比涅夫人只能感叹幸好在巴黎的时候与大公主一起学会了跨骑,又健壮了身体,不然她就走到半路就要倒下去了。
她不但没有倒下去,还能够弓着脊背,为怀里的公爵夫人挡下一些雨水,即便如此,到了詹姆斯宫,公爵夫人也快昏厥过去了,奥比涅夫人一边紧紧地捏着她的指缝——那里捏一下是很疼的,好让她清醒,一边厉声喊着躲藏在阴影里的几个侍女,帮她一起把公爵夫人带到“陛下”所在的地方去。
他们倒也不必多费功夫,圣詹姆斯宫是一座老旧的宫殿,巴西利卡风格,也就是一座巨大的矩形建筑,角楼、箭塔之间是围墙,房屋沿着围墙砌筑,中间是个空荡荡的广场,公爵夫人一进到广场里,就看到了詹姆斯二世,还有那座粗陋到一眼就看得出是临时搭建的断头台。
奥比涅夫人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如果詹姆斯二世还记得回到房间里,无论他决定如何处置这两个女儿,至少还有一些理智,但现在看来,就算是磅礴的雨水都无法浇熄他的怒火,他站在雨幕中,黑沉沉的仿佛一座岩石的雕像,一定要看着自己的女儿掉脑袋,但那位玛丽小姐却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气与胆量,又或是被死亡逼迫着发了疯,两个强壮的侍从想要抓住她都很难,一旁的刽子手——也是由一位贵族暂时充当的,也显出了为难的神情,他真担心,一剑下去没砍掉玛丽小姐的脑袋,反而砍断了自己的腿或是同僚的手。
也有可能,他并不愿意让很有可能成为英国国王的詹姆斯二世记得他是如何处死一位身份尊贵的女性的。
公爵夫人当时就是一阵狂喜,幸好还来得及,她甚至向詹姆斯二世露出了一个笑容,奥比涅夫人阻拦都来不及——詹姆斯二世勃然大怒,他对着长女喊道:“你以为你能活命,是不是?”他大叫道:“不,谁也别想阻止我!”
说着,他一把夺过刽子手的大剑,就向长女砍去。
这一剑连带砍伤了一个侍从,还有玛丽小姐的肩膀,摇晃的煤油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黑色中的一点金色的光,白色的一角衣料与闪亮的利刃,如果不是玛丽凄厉地号叫着,奥比涅夫人都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流了血,但詹姆斯二世随即上前,挥下了第二剑,这一剑只砍断了半个脖颈,公爵夫人眼看着自己的继女倒了下去,像是一只厨房里被宰杀的鸡那样发出了含混的咕咕声与嘶嘶声,顿时软了下去,奥比涅夫人甚至来不及扶住她,就奔向另一侧——在那里的詹姆斯二世的次女无法控制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喊。
眼看她就要引起詹姆斯二世的注意,奥比涅夫人只能一把提起那个姑娘——在旁边的侍从要阻拦的时候,她只喊了一句:“这是斯图亚特之女!”就逼退了他们,毕竟詹姆斯二世理智全无,他的侍从却还很清醒,英格兰并不严格地遵守萨利克法,女性也能继承王位,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呢?毕竟看这两位国王都像是生不出男孩的样子。
詹姆斯二世盛怒之下似乎也忘记了命令下属拘捕次女与奥比涅夫人,他一个劲儿地挥舞着大剑在后面追赶,奥比涅夫人则拖着那可怜的女孩绕着长廊上的柱子与詹姆斯二世周旋……
“然后呢?”旺多姆公爵忍不住追问:“抱歉,我们实在不该让您回忆那样可怕的事情,但您是怎么……”
说到这里,奥比涅夫人也不由得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我想,”她期期艾艾地说:“是上帝保佑吧。”
就在她耗尽力气,眼看就躲不开下一剑的时候——一道雷霆劈了下来,正劈中了詹姆斯二世高举着的大剑……他立刻就在一团璀璨的光亮中倒下了,在场的人齐声大叫,就连刚醒过来的公爵夫人也不例外,等了好几分钟,才有一个勇敢的侍从上去查看。
詹姆斯二世浑身的皮肤都焦了,他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睛,在一片慌乱中,公爵夫人命令人们封锁消息,将公爵搬进塔楼,请医生和巫师们来看望他,至于奥比涅夫人与她仅有的继女,则暂时回到另一个房间里同样接受治疗,进食、沐浴和休息。
“但无论是医生,还是巫师,”奥比涅夫人说,“都没法治好一个被雷电贯穿的人,巫师说,除非采用黑巫师的方法,当然,就是他们用在卡洛斯二世身上的办法,但谁都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公爵夫人在公爵始终无法清醒与表达思想的时候,就是唯一一个做主的人,她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让医生与巫师继续‘治疗’,但绝口不提那个‘最后的办法。’”
她吁了口气,事实上,詹姆斯二世在几天后有短暂的醒转过,不过当时只有公爵夫人和他交谈了一会,随后他就又昏厥了过去,直到因为发热而死,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奥比涅夫人猜想可能公爵夫人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卡洛斯二世魔鬼般的行径虽然被西班牙人死死地守着,但世上怎么能有不透风的墙呢,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总能知道真相。
公爵夫人只怕也想过要不要赌一把,但想到约克公爵,詹姆斯二世原本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他清醒的时候从不把权力交给任何人,疯了之后也未必,他如果要做些可怕的事情,侍从还能逃走,王后却不能。
摩德纳公爵与罗马教会一定会感到失望,不过很显然,公爵夫人还是选择了一条对她有利的道路。
第五百六十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下)
公爵发了几天热,就死了。”
奥比涅夫人才说完,房间里的人,从国王陛下到奥尔良公爵,从奥尔良公爵到旺多姆公爵,又从旺多姆公爵到孔蒂亲王,最后到邦唐,无不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作为一个国家的主人,无数人阿谀与憎恨的对象,能够寿终正寝的君主并不多,死法也是各种各样,有战死沙场的,也有因为生病而被御医弄死的,还有被妻子与妻子的爱人谋杀的,还有因为一下子吃了太多美味而椰丝,或是在上厕所的时候被刺客一刀子戳进……哔的——但詹姆斯二世竟然是这样死的,实在是太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从果实就能看到根源,若不是这位野心勃勃的先生一向表现的过于冷酷无情,他的妻子与女儿也不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去死。
“您说几天,”旺多姆公爵问道:“白金汉宫那里难道就没给出任何反应吗?”查理二世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按理说,詹姆斯二世应当没法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受了油膏,在妻子与女儿的环绕下死去才对。
奥比涅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诸位……”她犹犹豫豫地说:“也许你们也听说了……”国王有“小鸟”么……
“您正逢其时,夫人,”奥尔良公爵说:“所以尽管说吧,我们有心理准备。”
“查理二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公爵还要早些。”奥比涅夫人说,虽然约克公爵已经称王了,人们也改用詹姆斯二世来称呼他,但出于谨慎,她依然这样称他为公爵:“听说,他当晚就知道了公爵被雷电劈中,性命堪忧的事儿——当时他正在用晚餐,刚丢进嘴里一颗蜂蜜杏仁,结果因为大笑而呛进了气管,侍从们好不容易七手八脚地把那颗要命的玩意儿弄出来,呛咳引起的窒息又导致了中风……”
“哎呀!”众人不由得齐齐喊了一声,中风是一种顽固又奇特的病症,别说是现在的医生,就连巫师也没法弄清楚这种疾病的发病原因与治疗方式,查理二世的王后立刻从汉普顿宫赶到了白金汉宫,她和查理二世的儿子方才去世,现在眼看着就要送走自己的丈夫——虽然她竭力挽回,但也只是留了查理二世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查理二世比他痛恨的弟弟还要早些去世,据说离开的时候浑身打了不少洞,好将“坏液体”引出来,却无济于事——除了让他更加痛苦与衰弱。
路易十四估算了一下,查理二世是30年生人,如今也五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上位者时常没有任何限制地饮酒、摄入大量的脂肪、蛋白质与糖分,伦敦距海不远,查理二世的餐桌上还要多出许多鲜美的贝类、虾和海鱼,他早几年就有了痛风的症状,想必其他疾病也没放过他——他之前又才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年纪大约也生不出孩子了,没想到又紧接着听到了约克公爵被雷电击中命不久矣的消息,大悲大喜,发生严重的中风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又问道:“唉,您说的这样详细,是因为有人告诉您了么?”
“是啊,陛下,正是我的保护人,约克公爵夫人。”
在约克公爵奄奄一息,而查理二世的死讯尚未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圣詹姆斯宫里人人自危,男人们前途无光,时刻担忧着自己会被作为叛国者送上刑台——就算是在开明宽容的法国,叛国罪依然是一桩会被施加三种到五种酷刑不等,然后斩断四肢,shengzhi器官后处死的罪名,英国更不例外,爱德华一世就曾对爱尔兰的反叛者首领施加过这种刑罚,据说他的哀嚎声响彻天宇。
女人们呢,她们不是陷入了迷茫,就是一派慌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等到有侍女跑出去,反而被暴徒凌辱杀害,赤身露体被抛在街道上的事情发生后,公爵夫人当机立断,在奥比涅夫人的帮助下,重新收拾了圣詹姆斯宫——自从路易十四给大公主陪嫁了一队侍卫后,其他的国王们纷纷效仿,有些是在女儿出嫁的时候陪送,有些女儿虽然出嫁了,却也送了一队人。
公爵夫人为了避免引起丈夫的不满与嫉妒,将这对不过三十人的火枪手们藏在了里士满,他们听了主人的召唤,当然日夜兼程而来,赶来后立即让城堡的秩序为之一清——别看只有三十人,公爵夫人与奥比涅夫人这下子可了解到法国国王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有完全站在你这边的力量,真让人安心,也让人更勇敢,更冷静。
这时候,来自于查理二世的妻子,也就是英国王后,葡萄牙公主的使者也来到了圣詹姆斯宫——在这个国王也要上战场的年代,能够拖延这么些日子已经算是幸运了,公爵夫人平静地接受了王后的旨意,和使者一起去了白金汉宫,到了那里,见了王后,她才知道,原来国王已经死了。
两个未亡人面面相觑,说起来她们还真是相似,外国人——查理二世的王后是葡萄牙公主,公爵夫人是摩德纳公爵之女;天主教徒——是的,活见鬼的她们都是,只不过之前的攻击大多落在公爵夫人身上;没有孩子——她们都怀过孕,但不是死胎就是夭折。
具体她们在密室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等到国会与贵族们参与进来,她们发挥的余地就小了:“查理二世是如何去世的额,正是王后告诉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又告诉了我的。”奥比涅夫人说:“我们又共同设法隐瞒了几天,直到查理二世与他兄弟的尸体都发臭了,王后与公爵夫人才不得不公之于众——不过在这之前,她们设法将安妮——就是公爵的次女藏了起来,并召唤爱德华.海德,克拉伦登伯爵以及他的儿子们入宫,在大部分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前,克拉伦登伯爵又联系一批愿意支持他们的人,他们与后来的人,我是说,反对者们对峙了起来。”
“伦敦那时候的战役已经结束了,英国并不执行萨利克法,”路易说:“那么安妮公主就是理所应当的继承人。”
“但国会并不承认,至少不愿意就这样承认。”奥比涅夫人说:“他们原先就撰写了‘权力法案’要对国王做出限制,现在更是得寸进尺,具体的在我带来的信件里,陛下,不过您看了就知道啦,很显然,英国人在背弃了教会之后,又背弃了国王。”
“我已经看过了。”路易说:“不奇怪,权力是样好东西,不然为什么人人要去争夺呢。”
“查理二世的疯狂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也壮大了他们的怒意,陛下,如果您是英国的国王,他们肯定是不敢,也不愿意这么做的。”
“这句话您可就说错了,”路易十四说:“有多少罪行正是借着正义、自由与荣誉的名头肆意横行,让人们得了利益又能安抚良心的?谁也不知道,但无可如何,这些英国议员们所作的事情肯定是其中的第一桩,哪怕是亚瑟王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的权力,遑论是他们的敌人,我呢?”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奥比涅夫人:“您曾经做过英诺森十一世的使者,看来您这次又是要做英国王后与公爵夫人的使者了,看来他们交给了您一项沉重紧要的任务。”
“正是如此,”奥比涅夫人站起身来,向路易十四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而后说道:“我并不是一个正式的使者,但我确实带来了王后的口信。”
旺多姆公爵与奥尔良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他们都猜到了一些,奥比涅夫人也略微放宽了心:“陛下,”她在国王的示意下重新回到座位上,“王后有意邀请奥尔良公爵之子前往伦敦,与安妮公主缔结婚约,共治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以及斯图亚特王朝在新大陆所有的殖民地。”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这个可能早在他们得知英国议会有意邀请奥兰治的威廉三世成为英国国王就知道了,威廉三世的母亲是查理一世的妹妹,奥尔良公爵之子小菲利普的母亲也是查理一世的妹妹,没理由威廉三世可以,小菲利普就不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小菲利普是天主教徒,但看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嫁到瑞典后就毫不犹豫地改信了新教来看,路易十四应该不会在乎弟弟的儿子信仰什么。
“这是一桩重要的事情,夫人,”路易十四和善地说:“您可以在枫丹白露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让我们来想想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
奥比涅夫人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也知道这时候留在凡尔赛宫反而会迎来过多的注视,枫丹白露反而清净,“这正是我渴望的,陛下。”她说,而后向国王陛下行了礼,告退了。
等到房间里只有自己人了,奥尔良公爵就毫不迟疑地一伸手,从国王手里抽出那封信来看,王后当然不可能亲笔写这封信,在里面泄露的内容也不多,但不用别的,只要看这几条:
1.英国国王不能是天主教徒,必须皈依英国国教——这倒无所谓,就连普鲁士的大郡主也有可能皈依新教呢。而且他们的祖父,也就是亨利四世,也是从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转为天主教徒,才能继承法国王位的,对君王们来说,信仰有时候也不过是类似于擦屁股纸异类的东西。
2.直接依附国王的人,不能担任下议院的议员。
3.国王所作的一切决定,政府的命令,必须有枢密院成员签字才能起效。
4.法官的任免权属于议会,议会定罪的人,国王无权宽赦。
5.圣职任免权属于坎特伯雷大主教,但大主教的人选由国会指定,国王决定是否由此人担任大主教一职……
看到这里奥尔良公爵就冷笑了起来,“他们这是需要一个国王,还是需要一幢摆设用的圣像呢?”他一边将信件转给旺多姆公爵,一边说道:“葡萄牙的公主显然有意为国会引入一个敌人,好让她从中取利。”
“这正是我不能决断的地方。”路易说:“也许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为让她们产生了错误的想法,我并不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听到这里孔蒂亲王在国王的身后做了一个鬼脸:“她们以为我会如同一条饥饿已久的鱼儿那样迫不及待地咬上鱼饵。”
“您不是这样的人,您超级软心肠的,”旺多姆公爵理直气壮地说着让孔蒂亲王目瞪口呆的话:“您若是那种只看利益的人,王太子的妻子就不会是葡萄牙公主,大公主的丈夫不会是瑞典国王,就算是大郡主,您也没答应把她嫁给卡洛斯二世,而为她选了普鲁士的王太子了。”
“但这桩婚事又不同一般。”路易看向弟弟:“这可是一顶王冠。”
“与其说是王冠,倒不如说是绞刑架上的绳圈。”奥尔良公爵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比厌烦地说:“英格兰今后必然是法权胜过王权,国会凌驾于国王之上,这桩婚事并不能为法兰西,或是小菲利普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进一步引发人们的忌惮……”法国的奥尔良公爵之子到了伦敦,在种种限制下也与嫁到外国的公主没什么不同,你若是碌碌无为,会被人指责尸位素餐,你若是努力进取,会被人认为野心勃勃,一旦出现了什么天灾人祸,你就是推出来抚平人们愤怒的替罪羊。
“但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对小菲利普,还是我们的,”路易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奥尔良公爵坐下:“你晃得我头晕,弟弟。”这个邀请事实上和大郡主的婚事非常相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不想做英国国王的法国国王,也没有不想做法国国王的英国国王”,当初同时统治着两个强大国家的亨利六世让他之后的每一位君王都嫉妒得发狂,虽然这位国王的下场是在伦敦塔里被逆贼砍了头。
但想想吧,凡尔赛的人们只因为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的国王,就愿意把大郡主嫁给这么一个魔鬼(那时候卡洛斯二世表面上似乎是个好人,但私下里什么样谁都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只要改信,娶约克公爵的女儿就能得到一个国家,他们还不欢欣鼓舞地跑过来促成此事?
但仔细一想,这桩事情对法兰西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首先,正如路易所说,一旦奥尔良公爵的儿子成了英国国王,他们对其就再也没有任何权利与义务可言;其次,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三岛孤悬海外,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完全可以形成独有的经济与政治体系,王权处处受限,上至女王(安妮)下至平民对法国的一切充满戒备,想如西班牙那样,通过派驻军队与官员的方式逐渐使之同步与同化,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或许都不用等到路易十五亲政,英国和法国又会结束短暂的结盟,回到现在的敌对状态或是更糟,若是小路易因为亲情与奥尔良公爵受到掣肘或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今天凡是支持这桩婚事的人个个都要后悔。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七夕番外
玛利瞠目结舌,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路易……”她虚弱地问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是个黑人?!”
“不但你是个黑人,”路易打趣地说:“您的兄弟,您的姐妹,您的父亲和母亲,”他环顾四周:“不,等等,就连我的半个父亲,可敬的老师,马扎然主教也是个黑人呢!”
“梅林!”玛利气恼地喊叫起来:“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他们为什么不能做,他们说……”路易低头看了一眼简介:“该剧的故事背景是历史架空下的摄政时期的巴黎,与真实历史并无关系。”
“见鬼!谁还看不出来吗?该死,路易,他们还选了一个最难看的黑人来饰演我!”
“我也不好看,”路易弯下腰盯着屏幕:“幸好还是白的。”
“量那些昂撒人也不敢把你弄成黑的。”
“他们也不该把你弄成黑的。”路易认真地说:“别担心,我们的孩子已经行动起来了。”
————现在是2021年,法兰西施行君主立宪制度已有一百七十九年。
路易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只是一幅画像。
出于私心,意大利国王卢西安诺一世在授意巫师们为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名义上的科隆纳公爵,事实上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作画的时候,悄悄地将自己的母亲,玛利.曼奇尼画在了一起,原本巫师们的画像一等原主离世就会“醒过来”,但也许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没有决定成为一个巫师的缘故,虽然他与玛利在里世界的魔法契约没有断开,他的画像却要到一百多年后才终于“醒来”,他醒了,玛利才跟着醒了。
卢西安诺的后代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外的结果——他们还以为这幅画像永远不会“苏醒”了,后来法兰西-波旁得知了此事,就请求意大利-波旁的成员将这幅画像暂借到凡尔赛宫,好让小路易以及奥尔良公爵的后代也能与这位伟大的先祖共享天伦之乐。
只是没想到他们才“来了”几个月,就爆发了这样性质恶劣的事儿。
路易挽住了玛利的肩膀,几乎笑出声来,呃,不是他冷漠无情——他和玛利,都是在卢西安诺的邀请下给了血和接受了施法,按照他们曾经的老师戎刻的说法,他截取的是他与玛利迄今为止最为深刻,最为热烈,最为真挚的一段记忆与感情,而我们都知道,所谓的灵魂也就是由记忆与感情组成的,所以在这里的依然可以说是两个真正的灵魂,只是被局限在一个灿烂的片段里。
画像中的路易没有了对王国与子民的责任,也没有了对家族与亲人的牵系,少了许多沉重与黑暗的东西,反而如画像一般,就是个真正的年轻人,性格也变得活泼甚至顽皮起来,他固然对玛利充满了眷恋与爱意,但看着玛利为了这桩事情气恼,又不免感到新奇与感动。
“多好啊,玛利。”他真心实意地说。为了现在的一切。
玛利瞪着他,然后也笑了,她现在与路易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膈膜,当然也不会产生误会:“但我还是黑的。”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路易说:“我就请孩子们拿些墨汁来,你可以把我涂黑。”
玛利转过头去,她才不会这样做,她永远都不会伤害自己的爱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任何方式:“我几天前还在嘲笑他们。”她郁闷地说。
“伊丽莎黑。”路易一本正经地说。
玛利哀叹了一声。路易所说的正是他们不久前从孩子们的电脑里看到的——由英国第五频道制作与播出的《安妮.博林》,安妮.博林,连接两位英国女王,也就是玛丽一世与伊丽莎白一世的母亲,虽然不那么名誉但也是一个正统出身的王后的安妮.博林,一个肤白如雪的大美人儿,“荣幸”地由一个嘴唇肿胀,眼睛凸出,皮肤如同焦炭的黑人女演员扮演……
哦,就像不幸的玛利,这位安妮.博林的兄弟姐妹连带父母亲,都变成了黑人了……
这出电视剧才一开播就被打分到了1.2,当然,是十分制的,后来却被评论平台强行改成了6.9,理由是百分之九十一的一分不符合打分规则——啊,这个路易和玛利不会深究,考虑到英国与法国的仇怨,他们还好好地嘲笑了一番英国王室。
“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们就该猜到他们不会轻易罢手。”路易说,他拉着玛利从一幅画像走到另一幅,在一个描绘着起居室的画像里坐下,让玛利靠着自己,又给她倒茶,又给她递蜜饯与小饼干。
在路易还不是画像的时候,他疑惑于画像中的花会不会有香味,茶水是否可口,美味佳肴会不会尝起来味如嚼蜡,后来他成了画像就知道了,原来画像中的这些食物,花卉与植被,是可以做到与实物一模一样的,或者说,与画像中的人物一样,它们也是具有魔力的,甚至可以为画像中的人物补充“养分”,也就是维持他们行动思考的东西。
具体怎么做路易不太清楚,但这些小饼干竟然能够做到与他嗜好的口味一模一样——倒真是让他感到惊喜。
“我真是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啊……”玛利一边抱怨,一边无意识地张口咬住路易递来的一片饼干。
“之前他们让一个黑人来扮演小美人鱼,”玛利说:“然后又让一个褐色皮肤的人来扮演白雪公主,我以为一个黑安妮.博林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更过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路易慢悠悠地说:“要不然呢?他们用什么去偿还那一千五百万黑人的债?”
“一千五百万,”玛利回过头来:“有那么多?”
“可能还要多些吧。”路易说,“说起来,事情的源头还要落在我身上呢。”
“那肯定不是您的错!”玛利斩钉截铁地说,让路易再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好吧,不是我的错,一定要说,也只能说我或许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走向。”
“唔嗯,”路易略微斟酌了一下:“玛利,我们醒来的时间还很短,”他爱怜地抚摸了一下玛利蓬松的卷发:“醒来后我们又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彼此,我顶顶亲爱的好人……,”他低声说:“……看,我顾不得和你说些暂时与我们无关的事情,但现在我可以和你说说——不过需要你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坐到我的膝盖上来,好让我抱住你。”路易说,然后他的怀里就立刻跳进了暖融融,软绵绵的一团大可爱。
“好了,”玛利故作镇定地说:“你快说吧。”虽然他们已经亲近过无数次了,有时候路易还是会让她心旌动荡,神迷意乱,她紧紧地靠在爱人的肩头,一阵阵幸福的昏眩席卷而来。
“在你……离开我之后,玛利,”路易说:“一些来自于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找到了我,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英国人正在残酷地奴役与屠杀他们。”
“您是个好心肠的国王,您一定帮了他们。”
“是的,我帮了他们。”路易说:“我原本就想要得到阿美利加,”他停顿了一下:“我甚至想过,玛利,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平静安宁的爱丽舍。”
“爱丽舍是冥神为他的王后打造的庭院,”玛利说:“我只要一个小小的阿德罗斯就行了。”
“抱歉,我以为我可以。”路易说,阿德罗斯是阿波罗的母亲走投无路时由阿斯特瑞亚化身而成的小岛,有如加约拉。“命运似乎总是专注嘲弄那些以为可以操控它的人。”
“我们都有错,”玛利轻轻地说:“我们那时候都还年轻,路易。”沉默了一会后她说:“还是说说印第安人吧。”
“比起英国人,印第安人要可爱多了。”路易让开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法国人和他们联合在一起将英国人赶出了阿美利加,并且停止了奴隶贸易。”
“啊,我记得我曾看到过黑奴。”
“我不喜欢任何奴隶贸易,”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将里世界纳入表世界的原因,“也别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奴役,那些英国人被赶出了阿美利加,但他们已经尝到了贩卖与奴役黑人的甜头,怎么可能这样简单的收手?于是,玛利,他们来到了阿非利加,也就是黑人的家乡,虽然阿非利加的地理条件不如阿美利加,但他们一样可以种植棉花,小麦和开采矿物,反正在烈日与洞窟中忍受折磨与死亡威胁的又不是他们。我之前说一千五百万人,可能还少了,因为有很多部落的灭亡都是没有记载的,他们也有可能隐瞒了一部分矿山与盐场的奴隶名册,所以总人数可能还要翻上一倍或是几倍。”
“但这些与法国,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问题的根本了,”路易说:“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最终被确定下来甚至还要比法兰西还要晚一些,从查理二世时期就摇摇欲坠的斯图亚特王朝是如何将他们的统治延续下来的呢,”他淡淡地说:“当然就是利益了,君王从黑人奴隶身上剥削下来的血肉被他分配给愿意支持他的大臣与民众,那是一场狂欢,”他亲眼目睹:“除了迁移到阿美利加的爱尔兰人,每个昂撒人几乎都得到了回报,可以说,之后的两百年,如果不是有阿非利加的黑人,英国就要彻底地沦落为二三流国家,与他们担忧的那样,需要对法兰西屈膝低头了。”
“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如同河流一般无法逆行,也与时间一样无法回转的,”路易握了握玛利娇小的肩膀:“阿非利加终究是属于黑人的,昂撒人并不愿意离开他们的领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愿意享受新大陆带来的财富,所以自始至终,在阿非利加白人的数量只有黑人的百分之一甚至更少,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不被动摇,他们一边制定了残酷的殖民地法律,一边尽可能地愚弄与控制黑人……”
说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神色:“你知道我干嘛了吗?玛利?
他快活地说道:“那时候我已经老啦,快要去见上帝了,但我还是愿意怜悯一下那群可怜的黑奴,所以……我就设法贿赂了一些爱尔兰人,让他们去买下黑奴,然后教他们读书写字,通晓事理,甚至还允许他们到阿美利加求学呢。”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七夕番外(续)
玛利怔了一下,她虽然出身里世界,但曼奇尼家族对她的教育与当时表世界的家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心一意地将她打造成一头温顺的羔羊,一朵沉默的花儿,她对政治从来就不够敏感,所以才会做出要挟与软禁路易的事情来,现在路易这么说,她能感觉到路易很高兴,但具体为什么那么高兴,她就不太清楚了。
路易没有得到回应,再一看玛利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立刻就明白了,“君王与教会们时常会将百姓称作牲畜,但这种称呼,亲爱的,并不全都是出于轻蔑与厌恶,更近似于一种切实的说法,因为在民智尚未被启发的时候,没有接受过教育,不会自我思考,所有的智慧全都被用在生存与繁衍上的平民确实如同动物一般,而国王,领主与教士们有意纵容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在人类的技术尚未发展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动物要比人类更好用。”
“打个比方吧,”他说:“你是见过农夫开垦新地的是吧。”
玛利点点头。
“当农夫要开垦一块新地的时候,在犁铧、牛轭尚未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他们是要用人力与木棍来敲、砸与挖动土块的,这种工作方式效率低下,辛劳异常,还会引起各种疾病,导致死亡也不是不可能,而人类是天生好逸恶劳的,如果不能用刑罚与死亡的威胁来逼迫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愿意去干活的。”
“我听说过,曼奇尼最早的时候也是使用农奴的,那时候我们的城堡里还有许多督工,但后来……”
“嗯,这不是你的错。”路易知道玛利说的是那些还魂尸的事情,很显然,巫师们有着他们的方法来保证有一批任劳任怨的奴隶:“但这种方法显然不能用在一千五百万甚至更多的黑奴身上,所以英国人采用的方法就是用各种手段来消磨他们身上的人性,增强他们的动物性,让他们没有接受教育的头脑变得更加简单,更加迟钝,除了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为此他们甚至舍弃了先进的机械与钢铁的农业工具——你大概想不到,时隔五百年后,在田地与棉花地里,再一次出现了奴隶与木头工具。”
“所以说……”
“嗯,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揭开蒙在他们眼睛上的黑布,让他们看清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悲惨的境况,只是,玛利,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啊,愿意为我效力的爱尔兰人固然多,但英格兰人如何会允许他们曾经的奴隶来分享他们的‘财产’?而且黑奴中除了奴隶生下的,很少有小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我的下属也不能给予他们太多的特权——他们还是要干活的,年龄,阅历,精力,都注定了没多少人能够走出来。”
“但走出来,对他们难道会是一桩好事吗?”路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头骡子,一头牛总是会过得很悠闲,很自在,在它们小小的头脑里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生活的,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也无法发现自己周身污秽,伤痕处处。”
路易还记得,那个年龄只有自己的二分之一,看上去却有着自己两倍年龄的黑人,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不敢置信地伏倒在地上,五体投地——哪怕他已经从巴黎大学毕业,但受到惊吓与压迫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跪下——不是礼仪,是畏惧。
在获准站起后,他晕头转向地左右张望,泪流满面……
“他们后来……几乎都回去了,之后就是战争,与昂撒人的,也与自己的同胞。”英国人在奴隶贸易的时候就曾经使用过雇佣一个黑人部落首领来为他们打仗,劫掠奴隶的诡计,当然也不会吝于分化数百倍于他们的黑人奴隶,在英国人的庄园里,奴隶被用作了好几等,从最值得“骄傲”的黑人管家,到主人的贴身男仆,夫人小姐身边的乳母与侍女,再到厨房帮工,小工,庄园里的铁匠、牛倌、花匠……在田地里做活的奴隶又要胜过在棉花地与甘蔗地里做活的奴隶,可以使用工具的奴隶又要胜过普通奴隶,普通奴隶又要看不起那些带着脚镣手铐的奴隶……
很可笑是吧,但真的,当那些品尝到真正的自由与尊严的黑人们回到阿非利加后,比起白人,更让他们痛苦与恐惧竟然是白人的仆佣军,也就是受英国人指挥的黑人军队,他们对待“反叛”的同胞,竟然比英国人还要残酷,凶狠。
“那么最后他们成功了吗?”
“我没看见,”路易说:“但我醒来后曾让孩子们给我拿了一份世界地图——现在的阿非利加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有些依然是英国的自治省,有些则是英联邦成员国,也有一些是共和国,或是自由联邦,看来,那些可敬的人还是为他们的后代争到了一席之地。”
玛利想问什么,但突然停下了,路易看着她,“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玛利低声说:“路易,我给你带来过不少麻烦吧。”
“你不懂不是什么罪过,没有生而知之的人,”路易垂下头,罕见地露出了痛楚的神色:“玛利,我本该教你,但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个鲁莽的年轻人,身怀雄心壮志,眼睛看向遥远的将来,却忽视了身边的人,玛利没有跟上他,但他本应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才是。
“所以要问什么就问吧,这是我欠你的债,玛利,”路易说:“你永远可以向我发问,我会回答你,每个问题,无论多少遍,只求你别厌弃我。”他将玛利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画像是多么逼真啊,但唯有几样东西是没有的,那就是呼吸,温度与心跳——玛利却叹息着依偎了过来,她的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犹如一朵沾染着晨露的花苞。
“所以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呢?”她喃喃道:“这不是一个梦,路易,我知道,因为我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够做到这样的美梦。”
“我是个傻瓜。”
这句话让玛利哈地一声笑了,“那也是我最爱的那个傻瓜。”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可能就是刚才的那个问题,却听见门被轻轻叩响了,玛利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摔倒,路易哭笑不得地扶住她,让她转到一边坐下,在孩子们进来之前,她已经整理好了衣服,端正了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和那些肖像画上的贵夫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路易允许他们进来之前,她居然还来得及伸手将路易歪掉的肩带拉直。
路易忍住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玛利醒来后,就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
“看来已经有结果了。”路易看了看,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孩子:“呃,路易,你来说吧。”
“您还是叫我阿兰吧。”那个孩子说——事实上他也有三十多岁了,“这里有十来个路易呢。”
路易这个名字相当受法兰西人的青睐,从圣路易之后——波旁王室就时常采用这个名字,圣路易是路易九世,到路易十四就是第五个,后来又因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关系,在法国男性中这个名字的比例占到百分之三十,在波旁王室中则高达百分之七十……
人们都说,在巴黎,凡尔赛这种波旁密集的地方,高叫一声路易就能享受几秒钟国王般的待遇——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向你行注目礼……他们还大多有着出色的面貌,挺拔的身材,超乎常人的气质。
阿兰甚至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他也时常被人称为“小太阳王”,在大学剧团里还饰演过太阳王,他正要向真正的太阳王通报事情的结果,却被路易十四阻止了:“对了,我要先回答我的夫人一个问题。”
阿兰看向玛利,也有点无可奈何,他们固然是路易与特蕾莎的后裔,但这是巫师画像,简单地来说,是路易.波旁与玛利.曼奇尼的婚姻证明,也就是说,在里世界,他们才是一对合法合理的夫妻——啊,反正特蕾莎王后不但陪伴到国王到最后,也已经在几百年前上了天堂……
这幅画还是卢西安诺的后代交给他们的呢。
“玛利,我知道你刚才想问什么,”路易耐心地说:“这就要从阿非利加最后的结局开始说了,在英国人开始利用黑人对付黑人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给出一些权力,武器与职位给他们曾经的牛马与工具,但他们也应该想到,那些终究还是人,而不是永生永世学不会阴谋与倾轧的动物,那些黑人们从他们这里学到的东西,最终还是归还给了他们——哪怕是那些依然属于英国国王的领地,黑人依然可以凭借着人口数与从他们这里继承来的无耻与下作保障自己的权力。
最可笑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一些英国的年轻人竟然忘记了自己祖辈的资产是从何而来的——他们躺在黑人的尸骨堆上,尝着黑人血肉酿成的酒,终日无所事事——毕竟在他们干净漂亮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一个用来发慈悲的流浪汉,于是他们就说,我们何不去向黑人,那些曾经的奴隶施舍怜悯呢?
他们不知道,那些在黑暗中艰难跋涉,苟延残喘的人,只要给他们一条缝隙,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将铁障彻底撕碎的。”
他看向阿兰,阿兰会意地一点头,继续说道:“黑人得到选举权还是在七十年前的事情,除了那些确实不通世故的‘善人’之外,就是一些无法得到选民支持的候选人在推动此事了。
您大概不太了解现在的选举,夫人,这样吧,您想象一下,就是一个打扮体面的政客走出来说,先生们,女士们,请选我吧,我是最善良,最宽容,也是最具同理心的,只要你们选了我,我就让你们的种种痛苦消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一丝轻蔑:“那些平民们的痛苦原本就是他们造成的啊,高昂的医疗费用,雇佣制的治安与消防队伍,通货膨胀,垄断,战争等等……但他们不可能提高工资,缩短工时,普及高等教育,降低医院收费……但比起那些白人选民,黑人选民的诉求想要达成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更容易受到欺骗……”
“在一开始的时候。”路易说:“如果黑人还是那样好受欺骗,现在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宣传,”他说:“就不该出现这些愚蠢又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了。”
“要在电影中安插进一个黑人英雄,所需要的钱款与支持可比为黑人或是白人平民做出任何有用的举措方便和节省多了。”阿兰说。
“但这样,”玛利现在完全明白了:“岂不是用画出来的面包充饥么?”
“一些黑人的确很喜欢。”阿兰说:“夫人,你可以把它们看做用来麻痹他们的精神酒精。”
“还有一些黑人呢?”
“他们看的很清楚,并且觉得恶心。陛下,您说的很对,”阿兰说:“他们不觉得黑小人鱼,褐白雪公主,黑安妮.博林是对黑皮肤的褒奖与赞赏,稍微有点尖刻与粗俗地说——这根本就是在耍猴,那些英国人还是把黑人看做没有思想与记忆的动物,像是对待一条狗或是一只骡子,给个球就能让他们高兴半天,给把麦子就能让他们忘记过去的鞭子。”
“是有点粗俗,但很正确。”路易十四点头道:“不过这次除了向黑人献媚之外,英国人还想嘲弄我们一把吧。”
“他们是得意忘形了,陛下。”阿兰说:“现在这位导演兼制片人已经被拘捕了。”
路易微微带上了一点笑意。
“这位先生的地理与历史成绩一向不怎么样,”阿兰也微笑起来:“不过能够清清楚楚地弄明白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所有国土与领海范围的人也确实不多。”
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的波旁王室血脉自始至终都没有断绝过,除了路易十四时期开拓的领土与殖民地以外,后来这几位彼此之间都有着分割不断的血亲联系的波旁还曾经交易过一小部分国土,可能只是一座岛屿,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山谷,能彻彻底底了如指掌的人也只有专门研究这个的军事学家与地理、历史学家。
这个导演兼制片人还算谨慎,但他总不能永远待在英国,于是他去了阿美利加,也许在他的想法中,从来就没有国王的阿美利加联邦合众国虽然是法兰西人与印第安人共同建立的,但应该不会为了波旁们的太阳王大动干戈吧。
唉,他们确实没有大动干戈,只是乘着晚上的时候,派人把导演兼制片人的游艇弄故障,而后轻轻一推——把它连同上面的人一同推到了法兰西在南阿美利加仅有的一处领地——一座岛屿。
“现在他被控告三项罪名,宣扬kongbu主义、侮辱王室和国家机构罪。”阿兰说:“可能还有侵犯私人领地,非法持有qiangxie,dupin等等,”他抬起与路易十四十分相似的蓝眼睛:“陛下,我要把他关上一百年。”
“与之有关的人也已经列入了波旁的黑名单,”他继续说道:“他们会发现,在欧罗巴,他们寸步难行……还有阿美利加。”阿兰用一种复杂的口吻说道:“他们大概不会理解——您的孙子,也就是路易十六签署的‘自由法案’对阿美利加的人民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会嘲笑他伪善和无知吧。”路易说。
阿兰最初是想询问——路易十六的举动是否出自于其祖父路易十四的授意,但在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的蓝眼睛时,他突然释然了,何必一定要得到答案呢,就算不是出自于这位伟大的王者的授意,也是因为他的言传身教,才让路易十六有了这样一个崇高慷慨的行为。
“还有一件事情,”阿兰问:“有人希望能够得到允许,投拍您与夫人的电影……一般来说,我们是拒绝的……”
“那就继续拒绝吧。”路易说:“现在正是一个好结局。”
第五百六十三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上)
太阳王路易十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果然拒绝了英国的一部分人(这是最重要的!)提出的,让奥尔良公爵之子作为亨利埃塔公主的儿子,前去伦敦继承英国国王之位的请求。这固然引起了一阵议论,尤其是在无法知晓内情的民众之间,他们热烈地讨论此事,臆想着那些英国人如何在他们的国王面前卑躬屈膝,一扫百年战争以来的丧气——虽然路易十四已经将英国人彻底地赶出了欧罗巴,但法国人曾经被英国人打到奥尔良城下是不争的事实,要他们说,法国军队不来一次兵临伦敦,实在是不能解气的。
“这就是和平带来的坏处了。”在看报纸的时候,奥尔良公爵笑着说,:“现在还有人往凡尔赛丢钱袋吗?”
路易无奈地摇头:“我已经叫守卫抓住他们,把钱袋还回去了。”
那些敬爱着国王,并且在长期的教育与宣传中矗立起朴素的民族与国家主义的民众,非常关心这件事情,当他们知道国王拒绝了英国人的要求时,没有想要去指责路易十四或是他身边的大臣,他们只是认为,可能是因为国王不愿意收取战争税,人头税又多年没有增长和改变,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战争又一直在持续,所以在军费上不免捉襟见肘,于是,在他们直白的小脑袋里,就有了一个简单的想法。
国王没钱,他们有啊,他们给国王一些就是了,反正他们现在的生活已经不知道要比前五十年好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一些不够通明的官员和贵族跑去询问银行什么时候再发行战争债券。
“您觉得有可能吗?陛下?”公爵问道。
“就我个人而言吗,我是不愿意看到小菲利普参入到那一摊子浑水里的。”路易说。可以吗?可以,他可以让小菲利普到伦敦去,但就像之前他所说的那样,力量薄弱的外来者如何与那些根深蒂固的本土势力竞争?别说争权夺利,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算不错了,而且就算他与安妮公主有了孩子,那也是斯图亚特的孩子,英国人不会允许法国人参与对未来国王的教育,那么,到头来,法兰西能够得到什么?
相对的,英国人倒是收获颇丰,他们得到了一个健康的国王,一个可以制约法兰西的棋子,以及一个可能性——别忘了,奥尔良公爵依然是法兰西的王位继承人之一,他的儿子也是,别弄到最后,不是法兰西得到了英格兰,而是英格兰得到了法兰西。
不过很快,无论是凡尔赛宫内,还是凡尔赛宫外,那些乱人思绪的议论声地渐渐消失了——因为英格兰的内乱又开始了。
斯图亚特王朝的直系后裔只剩下了安妮公主一个,她的表兄奥尔良公爵之子小菲利普又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英国人发现他们只能接受一个孤零零的女王,按理说,种种纠结应当就此结束,鉴于英格兰现在的状况,他们应当尽快奉女王登基,平复暴乱,安定民心才对,但问题是——现在的汉普顿宫里有两个女主人。
在查理二世与詹姆斯二世的问题上,王后卡塔丽娜与约克公爵夫人玛丽曾经是一对儿盟友,她们彼此掩盖了对方弑夫的阴谋,但面对权势,这种盟约轻薄得就像是早晨的雾气——卡塔丽娜本应当是毋庸置疑的王太后,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现在即位的却是她的侄女,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为这个小姑娘摄政,约克公爵夫人也不甘示弱,她是安妮公主的继母——而且英国人遇到了一个难题,他们不得不承认詹姆斯二世的正统性,一来,詹姆斯二世的确是在查理二世之后死的,国王与王太子都死了,王弟自然就是第一继承人;二来,如果詹姆斯二世依然只能被认定为约克公爵,那么他攻打国王所在的白金汉宫就是不容置疑的叛国——他们难道要让一个叛贼的女儿登上王位么?
但一旦詹姆斯二世的正统性得到承认,那么约克公爵夫人就应该是詹姆斯二世的王后……
最令人尴尬的是,王后卡塔丽娜作为葡萄牙公主,至今依然是天主教徒,甚至因此没有正式加冕,这让愿意支持她的人想要拿这点来指责约克公爵夫人都做不到……这时候,我们就要感叹约克公爵夫人——詹姆斯二世的王后玛丽的果决了,她毅然而然地改信了英国国教。
安妮女王顿时松了口气,站在卡塔丽娜王后一边的势力顿时溃不成军,卡塔丽娜先是被迫退居到肯辛顿,而后又退到距离伦敦有段距离的罗切斯特,在这里必须要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远胜过别的地方,因为她一听说马尔博罗男爵,也就是靠着姐姐的裙带攀上约克公爵的约翰.丘吉尔正率军往罗切斯特来的时候,立即上船,经过泰晤士河,笔直往法兰西的加来去了。
她的决断极其正确,因为这位丘吉尔先生正是受了安妮女王的命令,来拘捕卡塔丽娜王后的,一旦被拘捕,她马上会被押解回伦敦,投入伦敦塔,在那里,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国会已经准备好了她的罪状——在教皇和其他天主教势力的建议下谋划她丈夫的死亡。
想必英国民众也不会关心她这个外国人王后,天主教娼fu是否无辜,他们只愿意看到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头颅落地,好满足那份阴暗不可告人的欲望,宣泄自从查理二世亲政以来的积累的郁闷与烦躁。
卡塔丽娜跑得快,丘吉尔先生无功而返,幸好无论如何,英格兰的动荡不安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安妮女王举行了盛大的加冕仪式,她的继母作为摄政王太后骄傲地站在一侧,据说还差点挡住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路。
卡塔丽娜王后自然是来寻求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庇护的,她是法国王太子妃伊莎贝拉的姑姑,虽然在这之前她对这个不名誉的私生女没有多少喜爱,只在她成为王太子妃后按照礼仪派使者送来了礼物与祝福,但现在法兰西与葡萄牙是盟友,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落下口柄,就让伊莎贝拉代他去接待,至于庇护,这倒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的。
不说伊莎贝拉是如何招待这位如同陌生人般的亲眷,路易十四又迎来了一位重要的使者,此人来自于霍夫堡宫,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特使,他神容哀戚,身着黑衣,一见到他的时候路易还有点吃惊,以为他是来报丧的。
“不,皇帝重病缠身,但距离上帝召唤还有好几个月呢。”这位使者却是出乎意料的爽快与直白,不过这确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王冠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义务的代表,一个皇帝,或是一个国王,甚至一个领主,长时间的待在自己的宫殿里,不见大臣,将领,民众都是不可能的,而利奥波德一世已经病到连弥撒都做不了了,这种事情没法遮掩。
而在他死去之前,有几件事情是一定要安排好的,首先就是这场让所有人都感到厌倦的战争。
利奥波德一世、查理二世与路易十四都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人,查理二世年岁最长,利奥波德一世最最后,但也只比路易十四小了两岁,他与路易十四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也不免时常被人拿来比较,可以说,在最初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是不将路易十四放在眼里的。
那时候法兰西是艘腐烂、陈旧、处处疮痍的老船,虽然躯体庞大,但眼看就要分崩离析,被历史的浪涛淹没,而利奥波德一世呢?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虽然这个皇帝是被选举出来的,但哈布斯堡也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牢牢地盘踞了一百年,连他在内,总有七位皇帝,而不管是哪一个皇帝,愚钝或是聪明,残酷或是仁善,都在致力于一件事情——那就是让这个皇帝名副其实。
利奥波德一世也看过法兰西历任国王为了集中王权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他觉得,他并不会在这方面逊色于路易十四,哪怕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有诸侯的掣肘,但那位国王还在摄政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控制下呢,而且就他的密探回报说,那位年轻的国王,虽然十分聪明,但过于软弱,这个缺点很容易让他受到别人的控制——他身边又总是环绕着各色各样的野心家,譬如加斯东公爵,譬如孔代亲王……利奥波德一世那时候还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姐妹就好了,他把她嫁给路易十四,或许可以就此将法兰西纳入哈布斯堡的囊中。
巨变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呢?
利奥波德一世已经不记得了,仿佛就在一转身间,一头温顺的羔羊就变成了一条狡猾的狐狸,一只凶猛的狮子。
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之前,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兰西没有正式交战过,但在别处,他们可不止交手了一次,利奥波德一世一次也没赢过,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最让他沮丧的是,他还不得不为他的失败付出钱财,尊严与权力——他是说,错误地以五十万里弗尔的价格卖掉了佛兰德尔,还给了路易十四一个把柄,又在之后的大会战中屈辱的恳求教会呼召其他天主教国家的援助,免得维也纳遭受灭顶之灾——而就算是最顽固,最卑鄙的人也不能否认,在天主教联军中,最强大也最具威慑力,最终也确实令得那些异教徒受到了致命打击的人,正是路易十四。
而他,哪怕百般不情愿,在受了这些羞辱之后,还必须将那些路易十四倡导与推行的好政策拷贝到维也纳乃至整个奥地利来——因为这些政策是真真切切地让法兰西变得强盛安定起来的,幸而这种行为,只要还有一份责任心的君王们几乎都在做,利奥波德一世也时常用这点来安慰自己。
只有他最亲近的侍从才知道,皇帝从不在晚间拉开寝室的窗幔,为什么?就因为他的秘密爱人,苏瓦松伯爵夫人,也就是玛利,曼奇尼,路易十四的第一个王室夫人的姐妹,偶尔在霍夫堡的国王寝室留宿的时候,无意间眺望了一下窗外,脱口而出——
“这里可真像巴黎啊!”
这句话简直就如同尖刺一样刺穿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心,只是在今晚,躺在床上已经有三个月的利奥波德一世突然命令侍从将从来就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幔拉开,并要求他们把他带到窗前去。
皇帝凝视着窗外,看着那些明亮的橱窗玻璃,整洁的街道,金黄色的煤气灯,葱茏高大的行道树——突然就露出了一个惨笑:“这里可真像巴黎啊。”
他看了一会,又喃喃道:“也许我不该那么对她的。”
侍从们知道皇帝在说谁,但他们谁也不敢接话,这位夫人突然在回法国的时候出了意外——在想到国王对苏瓦松伯爵的器重与爱护,这份意外究竟有多少人为的成分也未可知,本来利奥波德一世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不让那位夫人离开——但他没有。
利奥波德一世对苏瓦松伯爵夫人是否怀抱过爱意,或是只有一些好感?他自己也不能确认,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他只是想给在佛兰德尔之事上欺骗了他的路易十四一个难堪,为此他甚至从未承认过奥林匹娅.曼奇尼,也就是说,她是非正式的,被轻视的,与那些“名姝”没什么区别的存在。
他也想起了他与她的儿子,这个孩子被路易十四留在了身边,利奥波德一世当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私生子永远无法成为正式的继承人,他还是更期待从王后肚子里出来的儿子,他现在也有了腓力,但不知为何,他忽然剧烈地想念起了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儿子,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一个极具战争天赋的将军,他为路易十四效力,在对亲生父亲的战争中博得了无数功勋。
“可惜名字太难听了些。”他低声说。
第五百六十四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中)
凡尔赛的贵人们有个爱好——待在凡尔赛宫前的露台上俯瞰下方的人群。
我们之前说过,凡尔赛宫是矗立在一座高台之上的,从底部的广场到顶端的露台,总共有三百多个台阶,有幸被允许进入凡尔赛宫的人们只有少数人有特权使用抬轿,其他人都要自己一步步地走上来,这些贵人们一边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摇着扇子,握着手杖,一边享受着微风吹拂,一边剔抽秃揣,交头接耳的时候了。
每一个靠着自己的双脚,慢慢行走在台阶上的人都要被这些傲慢的家伙一一点评,猜测来意,甚至取笑耍弄,但若是他们看到了一顶朴素或是华丽的抬轿慢慢地自下而上,他们又要整理装束,急不可待地跑下去恭候——毕竟如今有资格乘坐抬轿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重要了。
不过有些在军队里为国王效力的贵族,就算是有这个权利也不屑于用——为了显示身体康健,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不停步地一口气走到大画廊。
像是旺多姆公爵最心爱的孙子,与国王的养子小欧根.萨伏伊。
无数双视线或明或暗地紧盯着他,人们在扇子与假发下窃窃私语,男人和女人的舌头一样长而无聊,在十年前,这些东西或许还会令他窘迫不安,如今却不能在动摇他一分一毫——凡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肉四溅,听过最后一声哀鸣、叹息或是哭泣的人都不会在乎——这些比起生死存亡又算得了什么?
“别理他们,一群无所事事的蠢货。”站在他身边的约瑟夫说道,若是有人投来暧昧的视线,他就恶狠狠地瞪回去,这位又是波旁,又是将来的旺多姆公爵,又受国王喜欢,能够坚持与他对视挑衅的人可不多。
“我也没在意啊。”小欧根挽住约瑟夫的手臂,然后放下——不是他不愿意,就是约瑟夫要比他高上一个台阶,他们并肩行走的时候,挽着手臂反而会妨碍彼此,在年少的时候,小欧根还因此生过气呢:“这种事情早在十来年前我就经过一次了。”
他要感谢苏瓦松伯爵的慷慨,让他得以摆脱充满了耻辱的出身,以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生子身份行走在凡尔赛,但要知道的人总能知道,尤其是那些不但知道他并非苏瓦松伯爵长子,还是法兰西与路易十四的敌人利奥波德一世的私生子的人——他们不喜欢他,而在这里,不喜欢就足以令得你寸步难行,甚至不必到被厌恶的地步——如果没有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宽待他不过是爱屋及乌,他对玛利.曼奇尼有亏欠,就不愿意再让她的名誉受到损伤,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小欧根都要感激国王对他的爱护与培养,他与他的王后对待他就如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他是说,哪怕当初他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出了意外,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他还能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与王太子与公爵之子一起长大呢。
就像他身边的约瑟夫,虽然他的祖父也是亨利四世的非婚生子,但他在法律上是受承认的,又与小欧根不同,前者在凡尔赛宫依然可以受到尊敬,小欧根却不能,如果没有路易十四,他是没有那个资格拥有对方的友谊的。
还有王太子小路易,如果说得到国王的喜欢,就表明你能迅速地飞黄腾达,能够得到王太子的喜欢,那么就是在说不单你,就连你的亲眷好友,甚至整个家族都有攀升的可能。
家族——小欧根心想,他是早就决定要离开苏瓦松伯爵的,不然他就要占据长子的名头、爵位与产业。他又不想如隆格维尔公爵的“长子”那样遁入修门,他喜欢军队,喜欢宫廷,也喜欢醇酒美人,但路易十四也早就和他说了,如果他坚持,国王会重新册封他,在历史上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如果兄长另外取得了爵位,他是可以将原先应当自己继承的一切转给自己的弟弟的。
等到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爵位与领地,娶妻生子,他也会有自己的家族。这么一想,他就不免感到心满意足。
“凡尔赛还是原来的样子啊。”约瑟夫说,他不如小欧根离开的时间长,但也有好几年没回到凡尔赛了。
他们在大画廊的入口处略微站了一会,他们是足够强壮没错啦,但中间没有一刻停顿地登上三百阶台阶,还是有点疲累的。
“谁说的,”小欧根说,“还是有改变的。”虽然大画廊里人头济济,他还是能看出走廊两侧的的壁画都换了内容,据说勒布朗如今已经有了上百名弟子,才能满足国王与王室成员的需求——他在最后一副壁画前略略驻足,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这正是他将莱昂城的钥匙放在圣物匣里奉献给太阳王的画面——当然啦,这个场景完全就是画家的杜撰,但正合小欧根的心意,莱昂城意义非凡,他又只用了极其微小的代价就将其拿下,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我也有呢。”约瑟夫指着一幅海战的壁画说道,那是他的船,可惜是上面的指挥官虽然也经过了精心的描绘,但要从上面认出谁是谁,实在是不太可能。
“好啦,小伙子们,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们的虚荣心,”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但别让陛下久等。”
他们齐齐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另一个波旁,孔蒂亲王,他们连忙向他脱帽致意,又跟着他往国王的起居室走去。
如果路易十四要和大臣们议论政事,一般都会在朱庇特厅,但如果是要和亲密的朋友说话,那就可能在略小一点也更舒适一点的朱诺厅,再往上,如蒂雷纳子爵、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与苏瓦松伯爵等,那么就会在毗邻国王套间的小议事厅,要是与血亲们说话呢,那多半都在他的起居室或是书房里。
小欧根虽然不是波旁,却是国王的养子,他也是能进到这个房间里的,但每次他都不免感到一阵羞愧——他是个哈布斯堡,而不是一个波旁,更不幸的是他没有继承到曼奇尼家族的美貌,倒将哈布斯堡那些丑陋的特征继承了个全,在少年时还将就,成年后那个大下巴简直就是利奥波德一世的翻版,身高也不尽如人意——甚至比不过才成年的蒙特利尔公爵,遑论其他的波旁了。
而波旁们呢,国王与公爵无需赘述,蒙特利尔公爵纤细精致的就像是一尊陶瓷像,哈勒布尔公爵的容貌不符合凡尔赛人的审美,但也很难挑剔出什么大缺点,王太子小路易更是许多人想象中的“圣王”模板,就连鬓发银白的旺多姆公爵,风流不羁的孔蒂亲王也都各具魅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太阳璀璨,群星闪烁,月光皎洁,”他自嘲地说道:“一块顽石格格不入实在是理所应当。”
“这块顽石心中自有奇珍。”路易接道。
“也是您有着一双慧眼。”小欧根说,他走上前,捧着国王的手吻了吻,“坐下吧。”路易说:“孩子,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有些事情我要让你自己做决定。”
小欧根叹了口气。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路易直截了当地说——小欧根上了十年战场,虽然路易还会称他为我的孩子,但继续把他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看待,几乎是在羞辱他了:“是的,利奥波德一世派遣了一位使者,想要和我们谈判。”
“在十年前他就要与我们谈判,”小欧根傲慢地抬高了头,十年戎马生涯,足以让一个少年成为身经百战的骁将,他又那么年轻,路易十四完全可以理解利奥波德一世:“十年后他又能提出什么条件?”
“意外也不意外,”奥尔良公爵说:“居然十分公平。”
旺多姆公爵咳嗽了一声才压下了笑声,“利奥波德一世毕竟不是查理二世,先生们,他是个好国王,不会盲目地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事情。”据那位卡塔丽娜王太后所说,英格兰之所以在安妮女王即位后依然动荡不安,就是因为查理二世为了铁甲舰与战争剜空了国库、商人与民众的钱囊,国库空荡会造成怎样的危害暂且不说,为了抵偿银行家们借给国王的钱,就需要用税款来抵账——就如路易十四亲政前的法兰西,包税官再度在英格兰,爱尔兰与苏格兰的土地上横行,但之前查理二世数次征收的战争税已经榨干了民众的最后一点骨血,他们再也拿不出什么了,除了饥饿与愤怒。
近来阿美利加的爱尔兰移民突然再一次暴增似乎就能说明一切了。
这是个恶性循环,交不起税——民众逃走——剩下的人要交更多的税——他们不得已就只有逃走———税务再次被分担……据说曾经高叫着“只需要三个工人,一人放牧,一人剪羊毛,一人纺织”的英格兰贵族们都开始恐慌了——在他们的心中,农奴与工人就像跳蚤一样多,抓都抓不完,谁知道突然就有这么一天,他们就都消失了呢?
相比起查理二世,詹姆斯二世,与无能的安妮女王,利奥波德一世显然就要更聪明与仁慈一些,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放纵自己对路易十四的竞争心,虽然被这样一个同龄人一次次地压制着确实痛苦,但他应该看得更长远一些——至少在佛兰德尔,荷兰与西班牙之前,他应该先稳固自己的王权,保证自己在神圣罗马帝国选侯间的威严与地位。
好吧,他也算是尽心竭力了,要将这些心思各异又掌握选举权的诸侯笼络在身边就很不容易了,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问题上,作为哈布斯堡的嫡系,他也确实应该走到最后一步——事实上他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这样重要关键的事情上他都不敢对法兰西发难,他就更别想获得那些野心家的尊敬了。
即便如此,最后的战场仍然不是奥地利,西班牙或是法兰西的一部分,双方都默契地将一较高下的场地约束在了米兰公国,这意味着不但法兰西人不必承受战争带来的损伤与后遗症,奥地利人也不必,而且除了最初几年有过犹如雷霆般的短暂冲突,之后就是漫长的,断断续续的拉锯战,最终不但法兰西人,就连奥地利人也开始砌造堡垒,修筑城墙,简而言之,不进攻,也不后退,完全摆出了一副无赖的神态。
这种做法不太好看,但确实减缓了战争对奥地利带来的压力,利奥波德一世一直在等待机会,寻找缝隙,但十年过去了,他也得了重病,留在人世的日子眼看没多少了,他的儿子甚至还未成年,他必须承认,他还是输了这场战争,到头来,他倒愿意为了国家,民众与家族向路易十四低头,愿意承认路易的次子夏尔,也就是卡洛斯三世对西班牙的权力,来换取路易十四对其子的支持——别忘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被选举出来的。
如果利奥波德一世击败了路易十四,他的儿子腓力当然可以如曾经的查理五世那样,同时是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主人,但十年徒劳无功,已经让选帝侯们心生不满,他不得不考虑会不会有人乘机篡夺哈布斯堡的皇帝之位。
“所以说,”路易向小欧根详详细细地说了现在奥利地的情况,以及利奥波德一世要面对的难题后,说道:“利奥波德一世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他会在法律上承认你,给你军队——或许还有可能让你做摄政国王,在他的儿子腓力成年之前,你在奥地利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在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前,你也能保有崇高的地位与莫大的权力……”
看到小欧根似乎想说什么,路易举起了手:“别急着回答我,孩子,”他说:“利奥波德一世还有点时间,你尽可以好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