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巴勒莫(上)
到了这里,诸位,我们暂且可以从吉安.美第奇的日记中摆脱出来,去看详实的史料了,因为在被为后世的人们称之为“意大利统一前的最后一战”中,各方面都有着详细的记载。
事实上,说是最后一战也不是那么确凿,因为之后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都灵战役”正是在意大利北端的米兰公国区域展开与完结的,但对于欧罗巴人来说,与异教徒的战争,与同为天主教徒的战争,显然是不同的。
好吧,让我们暂且放下还未到来的都灵战役,将视线聚集到西西里岛来吧。
西西里岛是意大利联邦王国最大的一个岛屿,右下方就是令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耿耿于怀的马耳他岛,这个岛屿现在依然由光辉的耶路撒冷圣约翰医院骑士团占据着,也许是因为之前攻打马耳他的经历——屡屡受挫,这次默罕默德四世没有固执地如苏莱曼大帝那样坚持选择罗德岛那样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而是直接攻占了旁边的西西里岛。
西西里岛与地中海诸多岛屿那样风光秀丽,并且比任何岛屿都要来的辽阔富饶——它曾经属于希腊人,古罗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施瓦本人,然后是西班牙人。
要说它也是卡洛斯二世的遗产之一,那么又为何被萨伏伊公爵所拥有呢?这要感谢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他为了争取萨伏伊这个位置关键的盟友(萨伏伊正在意大利与法国之间),慷慨地将属于西班牙的西西里岛赠给了萨伏伊公爵,并且册封萨伏伊公爵为西西里国王。
这种举措无疑是相当恶心的,作为萨伏伊公国的主人,萨伏伊公爵当然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萨伏伊公国本土又小,又没有出海口,海岸,又夹在诸国之间,就像是一个被装在木匣子里的成人,早就期待着能有伸展四肢的那一天。利奥波德一世又允许他称王——看看曾经的勃兰登堡大公为了将公国晋升为王国做了多少牺牲,就知道能让利奥波德一世点头有多么不容易。
萨伏伊公爵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好处,本应和他站在一处——但在他的堂弟苏瓦松伯爵的劝说下,他还是偏向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当然,他不是觉得路易十四更可亲一些,而是对哈布斯堡来说,西西里是块鞭长莫及的飞地,相对的,法兰西与即将统一的意大利,反而如同钳子一样钳制住了这座岛屿。
迄今为止,利奥波德一世与其盟友依然未能与路易十四正面一战,仿佛两位国王对彼此都没什么意见,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很显然,路易十四是在不断地巩固基础,而利奥波德一世却是在……迟疑,在这种时候,一位君王的回避完全可以被视作胆怯与畏惧——何况利奥波德一世针对路易十四所施行的明计暗谋似乎也没有成功过。
现在看起来路易十四的赢面是相当大的,萨伏伊公爵从太阳王这里得到了对西西里国王的承认,这意味着将来就算是意大利联邦王国统一,西西里也是萨伏伊公爵的囊中之物,并不在被统治的范围之内。
路易十四协助自己的长子对西西里岛实施他的计划时,萨伏伊大使几乎没有插手其中的机会,几次后,他自己也放弃了——毕竟萨伏伊拥有这座岛屿的时间并不长,还有的就是,虽然被那样多的外人统治过,这座岛屿的真正主人——西西里人,依然保有着如同此地阳光一般滚热而又刚烈的性情。
简单点说吧,他们几乎不欢迎任何外来者,因为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西班牙人,都留给了他们足够深刻的伤痕。
在屡次强大的外力压迫下,西西里人变成了以家庭、氏族与村庄,或是城市,直至岛屿的,一个从小到大的紧密团体,他们对西西里充满了热切的爱与深重的眷恋,无比看重家庭,顽强地保持着仅属于西西里的宗教仪式,他们只相信“家里人”,排斥外人——他们或许也会相互争斗,但在对着外人的时候,西西里人绝对团结一致。
早在更久之前,路易十四的“小鸟”们就曾经踏上过这片土地,在别他国王与公爵们对平民们漠不关心的时候,从太阳造成的阴影中飞出的“小鸟”们却已经对这片排外的土地有了深刻的了解,他们或许无法成为西西里人的家庭成员,但西西里人也不是愚昧的野兽——他们一样会有朋友、同盟的。
法国的商人们从西西里买走小麦、橄榄油、柑橘、柠檬与硫磺等等重要物资,带来亚麻布、棉布与毛呢,还有玻璃器皿,金银器等,频繁的交易已经让法国人与西西里人达成了数条可信的线路,在旁人以为路易十四也不免要为桀骜不驯的西西里人烦恼时,他的特使已经与西西里人达成了协议——在默罕默德四世的船队还在地中海上航行的时候。
西西里岛一北一南,各有两座著名的城市,都城巴勒莫,面临地中海的锡拉库萨。
巴勒莫如何重要就不必多说了,在这座城市里,因为诺曼皇宫就在这里——这座融合了阿拉伯人,诺曼人与拜占庭人三种风格,拥有九大主体的建筑群,坚固堂皇,意义非凡,被默罕默德四世拣选了作为行宫。
默罕默德四世与奥斯曼人理所应当地将这种行为视作一种仅次于天主赐福的荣耀,但对于西西里人来说,这种行为简直如同往他们母亲的坟墓上吐唾沫那样可恶与可恨,因为奥斯曼人对信仰的执著与对‘纯净’的苛求,他们一进到这座城市,第一件事情就是拆掉所有的十字架,涂刷教堂的壁画,搬走与毁掉雕像,就连诺曼皇宫中的礼拜堂也不例外,不,应该说,作为苏丹驻跸的地方,这里被“洁净”得最彻底。
当阿尔贝托.巴勒莫在皇宫里行走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这里就是他熟悉的地方了。
顾名思义在这个时代有着特殊的意义——譬如巴勒莫,这座城市的名字也同时是这个城市曾经的统治者巴勒莫的家族名,巴勒莫作为其中的一员,他如同爱着自己的家人般爱着这座宫殿,现在看到它被这样折磨,心中自然痛苦万分,但他还是很好地隐藏起了沸腾的情绪,当然,也有他们已经承蒙路易十四的“小鸟”们发出的警告,在奥斯曼人来到这里的之前,将一些珍贵的圣物都藏了起来的缘故。
这座宫殿里如今都是苏丹的亲卫,也就是人们熟悉的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们,他们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着色彩斑斓的开胸外套,束着宽大的金丝腰带,腰带里插着弯刀,悬挂着火枪与匕首,他们看见了阿尔贝托,就露出笑容来,这种笑容并没有多少善意的成分——众所周知,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都是“血税”,也就是从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国家与地区中强行招募的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远离家乡与亲人的痛苦,以及严苛的军规与沉重的训练还算不得什么,令他们最为畏惧的是,他们之中一些因为容貌秀美,皮肤白皙而被宦官首领选中的“幸运儿”会被剥夺作为男人的权力——在苏丹后宫,分作黑人宦官与白人宦官,在外界的传闻中,两者都不会遭到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可惜的是,这也只是传闻罢了。
白人宦官不入后宫,他们是服侍苏丹的,但有时候,yange并不是为了保证王室血统纯净,也是为了长久地保持受苏丹青睐的少年的青春美貌。
阿尔贝托今年只有十一岁,距离成年还有三年,正是意大利的年少人最可爱的时候,默罕默德四世一眼就看中了跟随父亲与兄长前来谒见的他,命令他留在身边做了侍从,也是因为正在战场上的关系,他还不至于立刻落到地狱里去,但默罕默德四世说过,要把他带到伊斯坦布尔去,那里有——“手艺好的人”……这句话让阿尔贝托以及家人如何毛骨悚然就不说了,反正苏丹以及身边的人都认为这是一项会让巴勒莫人感恩戴德的好事。
没有去理睬那些耶尼切里士兵,阿尔贝托捧着一个大到足以装下一个他的银盘跑上了楼梯,银盘里装满了新鲜的葡萄、橄榄与甜蜜的点心,这些都是宦官首领叫他送去给苏丹的,苏丹在打仗的时候,身边没有妃子随行,也少了很多规矩与禁忌,在接受了数次搜检后,阿尔贝托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深紫色帷幔。
这座宫殿里,最大也是最宽敞的房间原本是诺曼国王的一个小礼拜堂,奥斯曼人来了之后,就将这个小礼拜堂改成了苏丹的寝室,它有着一个很大的露台,风不断地将半透明的细纱吹向空中,顶部的壁画因为原先就是几何图案,所以侥幸没被涂改,半圆形的大顶覆盖在整个房间上方,让整个房间显得十分空荡。
苏丹的床榻会让人联想起平整的高台,它紧靠着墙壁,面对着窗户,上方向着两侧垂下金银编织的床幔,床榻与角落里到处都是柔软的丝绒枕头,青铜的炉子里升腾着馥郁的香气——折断的水烟杆,敲碎的玻璃瓶,撕裂的外衣与卷曲的书籍,表示这里刚才遭受过一场愤怒的飓风,默罕默德四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身边的宦官与侍从正在忙碌着将房间回复原先的干净与华美。
不过也许是因为大教长正在他身边的原因,原先的大教长不幸在大会战中回归到他们的主人脚下,现在的大教长依然是个面容肃穆,神情冷漠的老人,他向苏丹恭谨地告退,然后离开了房间,整个过程中没有看阿尔贝托一眼,对他而言,这里除了苏丹之外,所有人大概都和一件会说话,会走动的家具差不多吧。
等阿尔贝托将银盘摆在柔滑精致的丝毯上的时候,默罕默德四世的怒气已经差不多消弭了,他看向窗外,依然不觉得自己会失败,他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西西里,这让还是第一次御驾亲征的苏丹进一步地膨胀了起来——从伊斯坦布尔传来的消息固然让他惊怒,却没有多少恐惧,奥斯曼土耳其迄今为止还没有大败过——虽然在大会战中,他们损失了不少士兵,但在整部历史中,哪怕是曾经的苏莱曼一世也曾经遭遇过不止一次失败。
“我要回伊斯坦布尔,”默罕默德四世说,反叛者只要一看见他的旗帜就会立刻分崩离析,恐惧地呐喊着逃走,用来处死原先的将领与大臣的时间可能还要远胜于此,安排新的可信的人来为他镇守伊斯坦布尔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但不算什么,他在心里说,“你回去和家人说,”他和蔼地对阿尔贝托说:“孩子,告诉他们,你要和我一起回伊斯坦布尔。”
“你可以带走我所有的赏赐,愿意留给谁或是自己都随意。”他抬了抬手,慷慨地说:“全部留下也无所谓,我会给你更多。”
阿尔贝托如默罕默德四世期望的那样真诚地道了谢,比起苏丹赏赐的金银珠宝,他更看重的是回家的会。
阿尔贝托的母亲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跳了起来,她面露恐惧,紧紧地将阿尔贝托抱在怀里,阿尔贝托是她的小儿子,虽然上面还有三个儿子,但她最疼爱的还是阿尔贝托没错,“圣母啊,圣母啊,”她喊道:“我绝不允许你再回到那个魔鬼身边!”
阿尔贝托的父亲也不由得蹙眉,巴勒莫是一个何等古老又尊贵的家族,即便历经王朝与君主,巴勒莫这座城市可从来没有改过名字,但西西里人的尊严与传统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军前不值一提,苏丹让阿尔贝托回来告知一声已经算得上是对阿尔贝托的开恩——对阿尔贝托,而非巴勒莫,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巴勒莫家族对苏丹来说一文不值。
“让我们去杀死那个人吧!”阿尔贝托的长兄说,“让我们召集士兵,让那些异教徒看看西西里人的血吧。”
“您能召集多少人呢?”阿尔贝托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冷静地说:“现在门外就有三百人。”
一半出于监视,一半出于恩宠,苏丹让三十名耶尼切里亲卫,三百名阿扎普步兵护送阿尔贝托回家,然后……巴勒莫有数百倍于这些人的士兵,还有火炮、火枪手与大象。
“哎呀!我们宁愿一死,也不能受这样的屈辱。”阿尔贝托的次兄说。
“我们当初就不应当听从法国人的花言巧语,胆小怯懦地活着而不是勇敢地区死。”阿尔贝托最小的哥哥同样地怒吼道。
第五百二十一章 巴勒莫(中)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母亲的心就不免要碎了,她如今也许要失去一个儿子,但若是你们过于短视与鲁莽,她不但要失去所有的儿子,或许还要失去自己的丈夫,甚至更多的亲人呢。”
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它让房间里的人无不惊骇万分,甚至有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拔出了火枪——就是阿尔贝托的长兄,但从耸立的大座钟后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巴勒莫家族与法国的联系人——国王的“小鸟”们有不止一位管理者,但意大利人肯定最熟悉那位米莱狄夫人,她的名字长久地在各个家族中流传,据说现在的意大利之王科隆纳公爵就是由她代太阳王与玛利.曼奇尼抚养长大的,科隆纳公爵也一直十分尊敬她,在托斯卡纳宫廷里,她的地位仅次于女大公。
见到她众人就不由得心头一松。
就像是建造一座大教堂必然要先打下坚实的基础,事到临头再来收买与诱惑,必然事倍功半,路易十四早在二十年前就为自己的长子计算好了将来的领地与爵位,又怎么会任由意大利半岛一片空白?不需要军队,也不需要贵族,甚至密探在其中也并未起到最重要的作用——最终取得西西里人信任的还是法国的商人。
在欧罗巴大陆上的商人依然热衷于售卖泥巴烤鸭,白垩面包、甚至皮纸靴子的时候,法兰西的商人们竟然出奇地以信誉成为了人们要寻找买主与卖主时的第一人选。
因为关于商贸这方面,法兰西有着极其详细与严苛的法律,并且一直延伸到法以外的地方——凡是胆敢以次充好,缺斤少两,欺上瞒下的商人几乎都被吊了路灯杆——别说他们在其他国家,又或是殖民地,占领地就可以为非作歹了,法国的官员、军队与使者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法语与当地语言向所在地的民众宣读路易十四颁发的法律。
巴勒莫的法国大使馆就有一个对外的小房间,窗口开在街道上,每天都会有个书记官大声宣读法律条文,任何法兰西人,无论是商人还是士兵,只要触犯了其中的法律条文,受害者都可以向他申诉,一般而言,都能获得一笔赔偿与被告知罪犯受到了怎样的惩罚。
巴勒莫的人们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一个大胆的人果然去申诉了——他身后是有一些人的——他得到了回应,心满意足。就此,西西里人才惊讶地发觉,法国人并没有在说谎,他们的官员相当公正。
只是需要仲裁的官司并不多,法国商人吃够了巴士底与苦役船的罪,可不敢轻易触碰太阳王的威严。
奇妙的是,他们也同样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民众中铸造起了太阳王的权威,因为这些人总会说,既然他们的国王能颁发这样仁慈又公平的旨意,他定然是一个无比睿智且对民众充满怜悯的好国王,而且他的官员愿意这样严格地施行他的律法,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随时出尔反尔,欺骗我们。
就这样,当米莱狄夫人带来了旨意,告诉他们奥斯曼人很可能将西西里而不是马耳他作为突破口的时候u,许多人都相信了,不仅如此,他们也接受了米莱狄夫人的劝诫,不与奥斯曼人正面对抗,是的,米莱狄夫人不会去质疑西西里人的勇敢,但怎样勇敢,西西里没有正规军队,零散的家族武装在彼此争斗,或是掀起小规模的暴动时还能有点用处,但对上如奥斯曼土耳其这样无需吝啬弹药与人员的大军时,只是螂臂挡车。
是的,他们固然可以用血肉证明自己的勇气,但这意味着无论那方取得最后的胜利,西西里岛都会被黑纱覆盖,可能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后,西西里人才能渐渐地从巨大的损耗中得到喘息的机会,而且……鉴于将来不是被萨伏伊,就是被哈布斯堡继续统治,人口的缺口也会让他们的家族变得无比衰弱,再难振兴。
米莱狄夫人的提醒,顿时让房间里的男士们感到又难堪,又悲哀。不过米莱狄只是笑了笑,又说:“不要沮丧啊,诸位,我们期待的机会已经来了。”
“您是说默罕默德四世要离开的事情吗?”阿尔贝托的父亲谨慎地问道。
“是的,”米莱狄夫人说,“特兰西瓦尼亚人反叛了。”她接着说道:“他们直接威胁到了伊斯坦布尔,所以作为伊斯坦布尔的主人,默罕默德四世是一定要回去的。”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阿尔贝托的母亲冲动地问道:“他还会回来,那些……粗鲁的士兵也不会跟着他一起走。”、
“确实,”米莱狄说:“二十万大军渡海而来,就不会空手而归,苏丹会让大维齐尔继续攻打意大利,西西里也依然会有驻军……”
“您,不,应该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想要我们做什么?”巴勒莫的家长问道。
“现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部分军力都在那不勒斯,”那不勒斯现在就是一个泥沼,拖住了法意联军,也拖住了奥斯曼人的大军,“默罕默德四世可能还会带走大约三万到五万人。”
“即便如此,留在西西里的大约也是这个数字,”阿尔贝托的父亲这样说道:“依然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数字,或者说,如果我们想要反抗,那么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反抗,而不是拖延到这个时候。”反正都是一个结局。
“不需要你们去和奥斯曼人打仗,”米莱狄说:“先生,毁掉他们的仓库吧,毁掉他们的道路,毁掉他们的船只吧。”
阿尔贝托只在家里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接着就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诺曼皇宫,苏丹携带着数之不尽的家具、器皿与侍从,但要走的时候,速度依然出乎意料的快,他只带了“最心爱的”的那些,就乘坐着巨大的銮舆穿过大半个西西里,在锡拉库萨乘上了舰船,往伊斯坦布尔而去。
他原本还预备在巴勒莫乘船,绕过西西里的南侧——因为他的车驾过于繁赘,所以乘船反而要比陆路快,但如此他们将要穿过马耳他与西西里之间的马耳他海峡,因为马耳他还在医院骑士团的手中,为了避免意外,苏丹还是选择了锡拉库萨,他甚至不愿意选择更近一些的卡塔尼亚,一方面是因为卡塔尼亚距离火山很近,一方面就是因为墨西拿附近依然有法国舰船出没。
“给奥地利大公写一封信,”默罕默德四世对自己的书记官说:“问问他是否有将法国舰队牵制在了地中海。”
这封信与其说是询问,不若说是责备,因为利奥波德一世承诺过他与英国人会将法国舰队拖在英吉利海峡与大西洋,至多不过地中海,但英国之前就已经吃了一场惨烈的败仗,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履行承诺。在他距离锡拉库萨还有两日一夜的路程时,他的密探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信都来了,密探说,就他们所见,法国人的舰队确实被荷兰人、英国人与西班牙的流亡者舰队拖在了距离他们足有一千里的地方,他们打仗的时候,炮声不绝于耳,黑烟直上云霄——因为蒸汽舰船都会冒出黑烟来,所以很好查证。
至少,法国人的铁甲舰船都不在意大利。
不然的话,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要登陆西西里的时候,它们就该出现了。
这样说,让默罕默德四世略微安心了一点:“如果我们也能有那样多的铁甲舰就好了。”他对大教长说,大教长只是皱了皱眉头,对于这种——可能用到了魔鬼的机械,他们还未决定是不是要接受,另外,他思忖了一会,没有去扫苏丹的兴致:“那么我们必须保证保加利亚的稳妥。”
特兰西瓦尼亚正处在现在的罗马尼亚的中下方,伊斯坦布尔与它之间就是保加利亚,既然他们已经威胁到了伊斯坦布尔,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已经占领了保加利亚的大部分领土,奥斯曼土耳其最大的铁矿就在保加利亚,那些铁甲舰队所需要最重要的材料就是黑铁,大教长这样说无可厚非,默罕默德四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舱室无论多么奢华,多么宽敞,都是有限度的,他们更常待在甲板上,船艏楼上的露台平坦开敞,铺上地毯,打起帐篷,摆上柔软的丝绒枕头,也不比苏丹的战场帐篷差多少,默罕默德四世一边和大教长谈着将要用弓弦勒死多少不得力的臣子,一边享受着清凉的海风与透明的阳光,虽然在伊斯坦布尔的悬崖上可以眺望海洋,但眺望与身在大海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阿尔贝托一边听着大教长与默罕默德四世的对话——几乎听不懂,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在乎他听去了多少,作为大家族的孩子,他知道这是因为前者大概没把他们当做人看,他们是可以被随时随意处理掉的东西,他沉默不语,殷勤周到地为服侍着苏丹。
宦官首领被轻轻碰了碰,他转过身,看到苏丹最近很宠爱的一个小侍从向他举起茶壶,摇了摇,里面空了。
他点点头,阿尔贝托就悄无声息地抱着茶壶退开,在他往“厨房”去的时候,一双手臂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尔贝托差点就要大叫出来,但熟悉的香味让他压下了声音,他睁大眼睛看过去,只看到了一个猥琐的水手,他的四肢细瘦的就像是海草,却有力的就像是收紧的牛皮,看到阿尔贝托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行啦,”他用米莱狄夫人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接你的。”
什么?阿尔贝托完全糊涂了,因为他要回到苏丹身边,所以之后的一些议题他就没参与,免得露出痕迹。
“这里就要开战了。”米莱狄说,“我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带你回到她身边,安然无恙的。”
“怎么走?他们马上就会来找我!”阿尔贝托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人在疯狂地尖叫!“法国人!法国人的船!”
第五百二十二章 巴勒莫(下)
阿尔贝托被米莱狄一把抱起,在一干粗鲁的海员呐喊着地冲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后,阿尔贝托感觉自己先是漂浮,而后又飞了起来,他越过了船舷,直接面对深蓝色近黑色的海水——它犹如坠落一般的向着少年的面孔逼近,又戛然而止,一双手牢牢地接住了他。
他被放在了一艘小船上,阿尔贝托一眼就认出这原本是悬挂在苏丹王船上的小船,它被漆成朱红色,描着金边,用来在海上迎接宾客,在码头运载货物所用,两个做奥斯曼海员打扮的人坐在上面,一个人在他身后抓住他,他听到一声吆喝,就看见海员之一直接用船桨在大船的船身上一顶,他们就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这艘小船不合情理得快,阿尔贝托是西西里北部的贵族子弟,西西里南部以农业为主,盛产小麦、橄榄、葡萄酒与柑橘,北部则以渔业与商业为主,理所当然地,就算他是巴勒莫家族的幺子,也少不了上船,他这边才将灵魂拉回到躯体里,那边就习惯且熟练地估算出了他们现在的速度——只用桨,只有两名桨手的小船劈波斩浪,竟然比升起风帆的单桅船有着更为惊人的速度,他的身下颠簸不休,面孔犹如被细密的刀子切割,那个抓住他的人正在用外套遮住他的脸,但阿尔贝托还是顽固地抬起了头。
不是他不适时宜地耍弄脾气,只是除了这次之外,他这一生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经验了。
曾经让路易十四以及他的子女,法兰西的大臣与将军,无数民众为之震撼莫名的铁甲舰船正向他们而来。
阿尔贝托乘坐的小船是典型的内陆小舟,黑色的铁甲舰可能有它的五十倍高,一百倍长,它们之间的比例犹如巨人与婴儿,向着他们而来的甚至不是一艘,而是两艘,它们并驾齐驱,犹如两匹强壮的海马,让人看了便不由得目眩神迷,它们距离阿尔贝托可能还很远,激起的波涛却已经让小船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
不,即便足够远,被蒸汽驱动的铁甲舰也有着媲美正逢好风向又有着三根桅杆,数百名桨手的大桨帆船,它们让阿尔贝托不由自主地想起巴勒莫盛行的木偶戏剧——虽然在奥斯曼人来了之后它就被取缔了,因为在前者的信仰中,偶像是不允许存在的——那些木偶戏剧里也会表现海战,或是航行,船只在碧蓝色的布料上移动的时候,就如现在一样,只一眨眼,或是闪神,它们就转瞬而至了。
“转向!”阿尔贝托用还未变声的尖锐声音叫道,“我们要撞在一起了!”
小船上的海员却像是丝毫不在乎自己乘坐的船只是否会被推翻,或是拉入船底,他们放声大笑,为首的桨手站了起来,挥动双手,在阿尔贝托陡然想起——那位米莱狄夫人据说是个女巫,并且管辖着不少可怕的魔鬼使徒时,他们的小船就像是被一支巨大无形的手臂托了起来——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从颠簸的小船上突然回到了寝室的床榻上,紧张、不安以及不适都消失了,阿尔贝托宛如在一场幻梦中,看着自己的小船轻盈地滑过了两艘铁甲舰之间的缝隙。
直到它重新跌入海水,阿尔贝托才能反应过来,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身边的人,而那个水手——或者说是巫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桨手已经坐下,开始不疾不徐地划桨,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依然在战场上,又被波及的危险,阿尔贝托回头望去,看到了正在海面上切割出一对白色伤口的铁甲舰。
众所周知,路易十四至少有三十艘由大加莱船改装成的铁甲舰,它们被分作三股或是四股力量,在大西洋、地中海为法兰西博得了赫赫威名,利奥波德一世向默罕默德四世许诺会将它们牵制在大西洋,默罕默德四世也因为在攻打西西里的时候只遭遇到了微弱的反抗信以为真,但现在看来,路易十四可能……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少年的心头,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西西里又是诱饵,又是辅笼,就像是猎人对付那些狡猾的野兽,太阳王为了保证默罕默德四世能够完全地踏入陷阱,他牺牲了西西里。
他坐在小船上,可以看到有三艘铁甲舰正在向苏丹的舰队围拢,对面可能还有更多的巨舰——海上已经升起了火焰与烟尘。
默罕默德四世的舰队虽然庞大,但他一心一意想要的铁甲舰依然在建造中,他的旗舰,也是舰队中最无可挑剔的大船是西班牙的巨桨帆船,也就是人们熟悉的盖伦战船,这艘被命名为苏莱曼一世的大船,吨位超过了八百吨,有着堡垒一般的船艏楼,也因为如此,当阿尔贝托在甲板上被米莱狄抓住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它装载着八十门火炮,以及一千五百名战斗人员。
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员们依然保留着所谓的巴巴罗萨风格,他们就和古罗马人那样,依然不擅长与不习惯借助火炮的威力,还是喜欢与敌舰靠近后,拍上带着钉子的跳板,冲上去与敌人面对面地厮杀,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人的桨帆船总是挤满了士兵与水手的缘故。
阿尔贝托没有见过奥斯曼人如何在海上厮杀,但很显然,法国人并不打算舍长就短,他们的舰船就算是甲板上也覆盖了铁板,即便奥斯曼人能够靠近,也别想固定住跳板,而且他们几乎不会靠近敌人的舰船,法兰西的火炮射程从来就相当可观,哪怕巨大的盖伦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下的,他们也能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掉敌人的意志与胆量。
在海战中,不,应该说,在任何战役中,无法轻易拉近对战双方的距离时,射程与杀伤力就成了最关键的东西,奥斯曼人发现自己,或是自己的弹药,都无法打到敌人,敌人却能打到自己的时候,就别提有多崩溃了——虽然他们确实还能坚持上很长时间,从正午一直顽抗到了深夜,在黑色的海面上,竟然还没有一艘舰船沉没。
“我们突围吧。”大教长说:“别和那些法国人纠缠了。”
默罕默德四世有点不甘心,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奈何那些法国人,他们不但有铁甲舰,还有像是永远不必担心缺少的弹药,他正要点头,眼角却掠过了一丝锋锐的红光,他还以为这是又一枚炮弹,不由得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是……西西里岛吗?!”
大教长悚然而惊,急忙冲向窗口,在片刻后,他又上了甲板。
默罕默德四世没看错。那确实是西西里岛的方向。
大教长向他们的神祗祈祷着,这最好是一艘正横亘在他们与西西里岛之间的舰船,就算是奥斯曼人的舰船也无所谓,但就在他念诵着先知的名字时,火光一点接着一点地被点燃了。
从辽阔的大海上,从距离数十海里的地方,看到的火光可能就是针尖,麦粒大小的一点,但在西西里岛,每一点都是遮天蔽日的大火。
自从卢瓦斯侯爵遵照国王的旨意,法国军队不再就食于敌——如果不是劫掠之后就离开,而是要长久的统治,那么肯定是这种方式更能博得当地民众的信任,只是相对的,国王要付出的绝对比简单的掠夺要多且麻烦,他们要保证道路畅通,仓库盈满并且安全,才能保证士兵们不会军心涣散甚至哗变。
默罕默德一世也仿效了这种做法,只是整整二十万大军的补给,连武器与帐篷都要士兵自备的苏丹可不会如路易十四那样愚蠢到全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只是学习了开拓与整修道路——由当地的民众服劳役;建造仓库——空荡荡的当然要被他征服的领主与贵族填满,当然,与路易十四不同,默罕默德一世不会为此出一个子儿。
西西里岛的富庶,以及因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缘故,让这座岛屿上的贵族与平民罕见地就像是一只没有剃毛的肥羊,这里原本就出产小麦,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被建了起来,而后金灿灿的麦粒就如同河水一般填满了它们,默罕默德四世的书记官们计算过后,认为加上那不勒斯的收成,足够满足大军所需。
如果说默罕默德四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警惕的话了,到了巴勒莫家族献上幺子的时候,他已经安下心来,认为这些黑皮肤的本地人已经彻底地顺服了,如何统治、管理与奴役,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经验,默罕默德四世从未想过,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也许任何人都是这样,在变化到来之前,他们会认为世界总是一成不变的。
不但是巴勒莫一处,西西里的各大城市,只要有奥斯曼人建造仓库的地方,都有人举火,他们不但纵火,也会抛掷简单的陶罐榴弹,或是埋设陷阱,唯独不与成编制的士兵们正面相抗,那些戴着高高的白帽子,或是身着华贵外套的奥斯曼军官在火光中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西西里岛对他们来说是个无比陌生的地方,那些烧掉了仓库的人,只要往橄榄林,海边一跑,他们就别想抓住人了。
“等到明天!等到天亮!”他们发誓说:“我要把他们穿在杆子上,挂在城墙上!”
这些军官的想法也没什么大错,但他们才回到房间,一股股可怕的流言就在奥斯曼人的军营里传开了。
有人说,他们的仓库都被烧干净了。
有人说,他们的苏丹已经逃走了。
也有人说,他们的苏丹不但逃走了,还成了法国人的俘虏,或是已经死了。
更有人说,依然滞留在那不勒斯的大军要退回到西西里,他们没了小麦,还要迎来更多饥肠辘辘的人,他们可能要陷入饥荒。
他们更有可能永远回不了伊斯坦布尔——因为苏丹带走了所有的船,而这些船已经沉在了伊奥尼亚海。
第五百二十三章 巴勒莫的后续
大会战的时候,路易十四就觉察出了奥斯曼土耳其军队的致命弱点。
奥斯曼人依仗的永远是信仰与潮水般的兵力,从苏莱曼一世时便是如此,至今也没什么改变,他们所有的战术都是围绕着这两者来的。但这样的军队,注定了无法成为一个有凝聚力的整体,就像是一个庞大的蚁群,在失去发出命令的王之后,他们就会无所适从,心思涣散——因为……奥斯曼只有一个苏丹,一个声音。
默罕默德四世以为自己能够取代曾经的大维齐尔,或是更胜一筹,他也许是对的,但最致命的一点他依然没有改变,更正确地说,无法改变,若是有人能够掌握与苏丹同样的权势,苏丹随时都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子女也会随之丧命,这是第一个弑亲的苏丹酿下的苦酒,后来人也只能饮下去。
默罕默德四世只是因为听说了伊斯坦布尔遭受到了反叛者的威胁,才要回去,对一场战役可能持续数年、十数年甚至半生的时代,这种情况并不出奇,他大可在回到伊斯坦布尔,平定叛乱后再重登西西里岛,举起权杖继续指挥之后的战事。问题是,首先,西西里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是慑于他的大军,苏丹的威严才不做什么抵抗屈膝投降的,他们就如阿尔贝托所想的那样,是将猛兽引入笼子的香甜诱饵。
因为意大利联邦王国是在“第十次圣战”的前提下建立的,如果只是将奥斯曼人驱逐出意大利,不夸张地说,也许就萨伏伊、那不勒斯与米兰等较大的几个公国都可以做到,毕竟奥斯曼人之前也不是没有侵入过半岛,最终还是在劫掠了一番悻悻然地退却——其中有补给不足的原因,也有半岛身后有着一整个欧罗巴的关系。
这样的战果当然是无法与一顶国王的冠冕达成平衡的,所以从一开始,第十次圣战就是要越过意大利本土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要将奥斯曼人驱逐出去,还要重创他们的军队,杀死他们的苏丹,引发混乱,在奥斯曼人无暇顾及外部的时候,热那亚人要夺回他们原先在亚得里亚海的殖民地,威尼斯人要夺回希腊与克里特岛,米兰与那不勒斯也有意在这头衰老的庞然大物身上咬下一块血肉——譬如阿尔巴尼亚。
而西西里,就算一无所获,至少也无需继续面对奥斯曼人的威胁。
要说这样的想法,早就应当有人提出来,奥斯曼人首先是异教徒,他们现在所有的疆域更是大部分掠夺自天主教国家,但,不得不屈辱地说,欧罗巴的诸位君主,甚至罗马教会的主人,心头依然残留着赛里穆一世、苏莱曼一世这两位勇武的大帝留下的深刻阴影,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始终没有停下过征伐扩张的脚步,也让一些人错误地认为,这只凶猛的巨象依然有着颠覆天地的力量。
无论是利奥波德一世,还是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又或是罗马教皇,意大利人,葡萄牙人,甚至法国人,他们都觉得,能够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势头打回去就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就像是太阳王在诸国中的权威最终还是在对奥斯曼人的大会战中确立的那样。
可就如我们所知,路易十四的思想并不如这个时代的人们受到历史的制约,大会战中,他只是不愿意徒然地为利奥波德一世与奥地利牺牲法兰西人的性命,但若是——这场战役他是主导,他绝对会尝试着乘胜追击,就像是一群狮子追赶着成千上万的野牛,看上去十分冒险,但事实上,野牛巨大的身躯,尖锐的牛角,坚硬的蹄子——并不与它们的头脑与天性相配,它们跑起来的声势浩大,但也就是声势浩大,并不能对狮子产生任何直接的威胁。
狮子也许会被野牛踩踏,顶飞,造成伤害,甚至死亡,但这不是改变,野牛不会去吞噬狮子,可狮子永远都会去捕猎野牛。
路易十四就有心让意大利变成这样一头狮子。他们为何迟疑,只不过奥斯曼人依然虚张着过往的功勋,所以他要做的也只是在膨胀的假象上戳出一个口子,让那些人看看里面只不过是一片空洞,好让他们鼓起勇气来——现在就是时候了。
西西里岛的人们按照约定,在密探与巫师的帮助与指导下,焚烧了成百上千吨的小麦、橄榄油与数之不尽的军需物资,他们之前一直表现的十分温顺,如此一来,让留在西西里的奥斯曼人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准备的他们羞恼成怒,有些在天色未央之前就开始了杀戮与纵火,有些则集合士兵,预备在天明后逐一将本地的贵族与官员拘捕起来,继续勒逼税金与收成。
只是他们没有准备,西西里人却有准备。
巴勒莫家族的士兵与雇佣兵,连同城内的民众,在街头奔跑着,在巷子里埋伏着,在宅邸里固守着,奥斯曼人的数量固然大于他们,但在天空重新变得明亮之前,皇室蓝与金百合的旗帜在港口高高扬起。
一直守在钟楼的巴勒莫家长看到法国人的舰队,就不由得双膝发软——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他何止是之前的一夜未眠,他的两个儿子紧紧地搀扶住了他,他倚靠在他们身上,听到炮声隆隆,等他喘息了一会,再看去的时候,皇室蓝色与乳白色,深红色的潮水正已经漫入了从码头延伸出去的大街小巷。
有了法国军队的加入,巴勒莫的局势顿时向着西西里人倾斜,奥斯曼人的士兵在占据优势的时候格外凶残,在落于下风的时候又格外脆弱,一见到大势已去,他们竟然纷纷逃跑了。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法兰西,路易十四倒是要为这些溃兵烦心,不过既然是在西西里,啊,西西里的民众可不是在几百年后才开始变得彪悍起来的,他们之前之所以保持沉默,忍受屈辱,既是为了与朋友的约定,也是因为当时的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的确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但父亲,”科隆纳公爵忍不住问道:“您怎么知道利奥波德一世会欺骗默罕默德四世,让他以为我们的舰队还在大西洋呢?”
“如果不是这样,默罕默德四世如何会愿意做这个急先锋呢?”路易十四举着一艘小木船哄着坐在他膝盖上的小公主——不久之前她还只是科隆纳公爵之女,将来最好也不过是个郡主,现在却可以正大光明地被称为意大利的安娜玛利亚。
安娜玛利亚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累赘,因为科隆纳公爵一心想让女儿继承母亲的名字,这点在欧罗巴并不奇怪——但路易不赞成,玛利这个名字来自于圣母玛利亚,在象征美好、神圣的同时,也有苦难之意,于是在妥协之后,又加上了小公主母亲的名字,变成了安娜玛利亚。
不过宫廷里的人只称小公主为玛利亚女士。
在圣战结束,科隆纳公爵正式加冕为意大利国王,并为自己的妻子加冕之前,她还暂时不能被称作大公主。
但这天肯定不会太远。路易笑吟吟地圈住动来动去个不停的小姑娘,让她用小小的手指去拨弄那艘小船,这艘小船虽然是玩具,但与真正的舰船一样,有可以升降的船帆,有可以打开的炮口与舷窗,还有真正的亚麻缆绳与迷你铁锚。
“虽然之前奥斯曼人也与法兰西有过秘密盟约,但双方都很清楚,只不过是不得已下的姑且为之,无论是当时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苏莱曼一世,现在的默罕默德四世不久前还攻打奥地利,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让我都吃了一惊,何况是默罕默德四世,他们之前可没什么真情实意,只有相互利用,如果让奥斯曼人知道,我的舰队几乎完好无损,随时可能出现在地中海以东,默罕默德四世可不会以为他的所谓海军能够抵挡得住我们的进攻。”
“反正利奥波德一世也不过是想要把他骗过来,消耗我的兵力罢了。”
科隆纳公爵闻言不禁露出了赫然之色,“是我让您辛苦了,父亲。”
有关于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的死,众说纷纭,也不是没人想要从中挑拨离间,但他们大概不知道,路易十四贯注在长子身上的爱可是超乎常人的沉甸甸——不开玩笑的真金白银,领地爵位,王太子路易曾直白地说,他嫉妒卢西安诺,因为父亲不但给了他应得的,还把他不应得的也给他了。
能够在托斯卡纳宫廷与那不勒斯宫廷这种瞬息万变,尔虞我诈的地方如鱼得水的科隆纳公爵更是深谙那些阴影中的把戏,更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他理解自己的异母弟弟为何会如此说,别说对待一个私生子,就算对自己的婚生子,一个父亲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而且有关于玛利,路易对他一向不隐瞒。
“接下来,就是对你的考验了,”路易看着他说道:“你要带着你的军队,不但要将奥斯曼人驱逐出去,还要夺回他们从上帝子民手中掠走的土地——这将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征途,我的孩子,”他温和而又严肃地问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父亲,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科隆纳公爵认真地说道。
路易笑了笑,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啪地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船的桅杆被小公主别断了,他连忙展开那只小手,幸好除了一道红痕之外没有别的伤口,他将露出尖口的小船递给身边的安娜女大公。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女大公在凡尔赛宫廷居住过一段时间,也在巴黎就读过女子学院,知道路易十四与她的丈夫不介意她拥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在军事方面,她毫无天赋,所以就只能做一个恭敬而又沉默的听客,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也不过是因为这艘小船做得十分精美,据说加上发条齿轮还能在水面上航行,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没关系,”太阳王拔出小公主咬在手里的指头:“可爱的小安娜玛利亚,等你成年了,我会送你一艘真正的大船。”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最后一个斯福尔扎
太阳王的承诺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一艘舰船,甚至还有可能是装备了蒸汽驱动的铁甲舰,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与当初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陪嫁中的三十艘加莱船不同,谁都知道当初这些船只等同于半废弃,如果有人有意买卖,也是当做商船买卖的。
但,我是说,如果路易十四愿意卖掉这些铁甲舰中的一艘,苏丹会愿意用伊斯坦布尔一年的税收来换取,这将是一份十分昂贵的嫁妆,鉴于小公主并不是一个法定的波旁,路易十四表现的异常慷慨——别说小公主的婚事至少要在十来年后,法国的太阳王还没吝啬到只愿意给出一艘陈旧报废的舰船的地步。
“安娜玛利亚将来肯定会有许多向她求婚的人。”到现在,意大利的诸侯们还没一个能有铁甲舰呢,就算他们能够打造或是购置大船,覆盖铁板,作为心脏的蒸汽驱动装置却还被牢牢地把握在如法兰西、英格兰或是神圣罗马帝国这样的强大国家的手里。而在海上驰骋,甚至可以说是意大利人得以茁壮的条件与根源——威尼斯的第一个僭主就曾说过,他们的财富从海上来,警告他们的后代必须永远保持在海上的霸主地位,这样才能确保自己的财产不至于被掠夺。
事实也证明了正是如此,别看只有一艘舰船,单就这份嫁妆,安娜玛利亚就尽可以在意大利半岛挑丈夫。
这时候邦唐走了进来,向路易十四通报说,有人求见。
来人正是米莱狄夫人,安娜女大公听说之前她被派遣去接触西西里人,一见到她,马上就抱起小公主,向两位国王告退。米莱狄夫人看上去神色憔悴——她一边照顾着巴勒莫的幺子,免得他真遭了罪,遇了险,一边还要处理巴勒莫城内的种种事务——煽风点火,恫吓蛊惑,造谣中伤一向都是“小鸟”们的拿手好戏,但就如同木偶戏一般,总要有个提纲擎领的人。
她在开战之前设法救回了阿尔贝托,这是她与巴勒莫的契约中约定的,不说劫后余生的阿尔贝托与他喜极而泣的亲人们如何相拥,巴勒莫的事情一旦尘埃落定,米莱狄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佛罗伦萨。她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饮食,没有睡觉,看上去绝对不能说是精神奕奕,却犹如一柄在空气中挥动的细剑那样,行动都带着锐利的风声。
女大公与她擦肩而过,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科隆纳公爵却丝毫不以为意,米莱狄夫人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个母亲,他深深地拥抱了她,然后把她带到路易面前。
米莱狄夫人简要地与国王回报了巴勒莫以及西西里其他地方的情况——战争是没那么快结束的,但事情的发展确实如他们期望的那样——谣言正在西西里的奥斯曼人中蔓延,他们之中应该也有聪明人,但我们都知道,愚昧的人在奥斯曼的军队中肯定占据大多数,苏丹一向只愿意驱策野兽而不是人,军心动摇,分崩离析的剧目在各处上演,而这样的散沙,别说是法国军队,西西里人也足以逐一剿灭他们。
“默罕默德四世如何呢?”
“他一看到了西西里岛的火焰,”米莱狄夫人说:“就命令舰队折返了。”
路易十四点了点头,默罕默德四世不可谓不果断,只要他,不,哪怕是苏丹的王船与帐篷一出现,那些令人心中惶然的谎言自然就不堪一击了,接下来,他只要尽快地收拢起军队——建立在巨大的基数上的奥斯曼人军队,就算是只能聚起其中的十分之一,依然能够对西西里人造成威胁。
“然后您的舰队就把它们阻截下来了。”米莱狄夫人又说。
奥斯人的舰队若论总吨位,绝对胜过任何一个国家,这个庞大帝国积累下来的财富,让苏丹随意抛掷的时候丝毫无需考虑数字,他们虽然暂时还弄不到有关于蒸汽驱动的情报,但要从商人中购买巨桨帆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是荷兰人,他们必然很乐于看到路易十四难堪,而暂时——路易十四也抽不出手去对付这些残渣余孽。
但无论如何,木头是永远无法对抗钢铁与火焰的,到了最后,它们甚至在海上展开了撞角战,在这方面奥斯曼人又略优于法国人,不过法国人的铁甲舰船无论如何都要比木质的桨帆船吨位更大,虽然受伤不可避免——最糟糕的一艘铁甲舰锅炉遭到了损坏,只能灌舱保证它不爆炸,之后只能被同伴拖回港口——但最终的胜利依然属于法意联合舰队。
“他们损失的非常严重,而且到了天色明亮的时候,奥斯曼人的舰船就撤退了。”米莱狄夫人说。
“如果我是默罕默德四世,我也会这样做。”路易十四说,一开始默罕默德四世想要折返西西里,是因为觉察出受到了欺骗,但后来:“那时候舰队距离西西里已经不远了吧。”
“是的。”
“如果他继续与我们纠缠下去,那可真是要证明那句传言的真实性了。”那些阿扎普们、鞑靼人们甚至阿尔巴尼亚人,怎么能看懂海战的胜败,他们只看到起火的船只,烟雾与空荡的港口,就要灰心丧气甚至绝望了。
“真奇怪默罕默德四世那时候没有留下足够的舰船。”米莱狄夫人说。
“苏丹是不会为他的奴隶考量的。”路易十四说,“何况留下的是他的陆上军队而不是海军,船只也只是起到运载的作用,他一定没有将所有的西西里人的船只征募走,对他来说,这些就是留给士兵们的船。而且他或许还想着,平定特兰西瓦尼亚的叛乱后,他还会回到西西里。”
“这么想也理所应当。”米莱狄夫人说。
“你先去好好休息,”路易十四对她点点头:“尽可以恢复到你觉得称心如意的时候,然后就去接手那不勒斯的‘小鸟’们吧。”
“那可就有点晚了,”米莱狄夫人说:“放心,”她对科隆纳公爵微微一笑,“等这件事情完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好好地休息一阵子呢。”
说完她就像是一阵风——不,就如同一阵风般的离开了,科隆纳公爵收回担心的视线:“可惜他们没能留下默罕默德四世。”
“现在能够留下某位尊贵的客人可不如以往那样容易了。”路易十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据说他也在海战中受了伤。”
“默罕默德四世回去后……”科隆纳公爵说:“他会面对弹劾吗?”
“弹劾?”路易十四笑了:“也可以这么说,只不过对苏丹而言,弹劾同样是桩致命的事儿,”之前也不是没有苏丹因为大败而被弹劾下位后处死,“将弓弦绞在别人脖子上的人就应该能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只看命运如何安排。”他摩挲了一下手杖:“现在伊斯坦布尔的宫廷与朝廷中掌握权力的人应该是王太后,以及……之前的大维齐尔虽然死了,科普鲁律家族可还在呢。”
任何一个家族,一旦有了一个执掌权势的人,肯定能够迅速地攀升与强壮,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如此,王太后又与这个家族曾为盟友,事到如今,如果默罕默德四世的后宫已经有了一个男性继承人……默罕默德四世的结局就不怎么妙了。
当然,如果伊斯坦布尔的达官贵胄们能够顾全大局,继续支持默罕默德四世,那么依仗着奥斯曼土耳其以往的积累,他们就算无法继续远征,甚至因此大伤元气,却依然能够确保原先的领土不受损失。但如果,如果他们的野心超过了他们的理智,默罕默德四世被弹劾下位后,幼子老臣,新旧交替,内忧外患——他代卢西安诺承诺给意大利诸侯们的回报也许用不了多么久。
“我们暂且就在这里等结果吧。”
弗朗西斯科.斯福尔扎正在等结果。
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从节节胜利到节节败退的消息并不是他想要听得,虽然几乎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会为了这件事情欢欣鼓舞,是的,虽然他也很愿意看到那些异教徒魔鬼被赶出半岛,但现在他有一个比魔鬼更可恶的敌人。
路易十四。
“我觉得您的选择可能是错误的。”他的老仆说。
“我知道您有着怎样的想法,”弗朗西斯科说,“但路易十四是没法承诺我一个米兰公国的,”他低头笑了笑,“别说那些遥不可及的土地了,就算有,也是属于那些大贵族的……毕竟,法国国王才是米兰的合法继承人,又或是他的儿子。”
从书面上来看,曾经以一介雇佣兵发家,从平民晋升为大公的斯福尔扎早已绝嗣,在1535年,最后一个斯福尔扎死于米兰的都灵,但斯福尔扎家族依然顽固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只是,就如那不勒斯的安茹,经历了法国人(路易十二)与奥地利人呢(查理五世)的统治,这个家族也已如风中残烛。
弗朗西斯科原先也不是这个名字,但最后一个斯福尔扎就叫做弗朗西斯科,利奥波德一世的密使建议他改成这个名字,以唤起米兰人对斯福尔扎的记忆。
就像弗朗西斯科所说,米兰公国几经易手,最后落在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手中,按照传统与法律,他们应当向波旁的卡洛斯三世宣誓效忠,但出于路易十四的私心——他有意将一个完整的意大利交给自己的私生子,就像是第一个那不勒斯国王,于是,米兰在将来就不免变成意大利联邦王国的一部分。
而且这一部分,已经变得异常衰弱的斯福尔扎家族几乎没有插手的余地,比他们古老的家族也有,比他们新兴的家族也有,他们能在将来的意大利宫廷中谋求一席之地也未必能成功,这点从托斯卡纳会议(确定建立联邦王国与发起第十次圣战)中竟然没有斯福尔扎的人列席就能看得出来了。
弗朗西斯科当然知道利奥波德一世不怀好意,但利奥波德一世留给斯福尔扎的余地显然要比路易十四的大——他说,如果斯福尔扎愿意向他的儿子腓力五世效忠,他将会在米兰为斯福尔扎留下一块可观的领地,而他所求的,也与路易十四不同,路易十四想要统一意大利,而利奥波德一世却只希望意大利继续四分五裂下去。
“这样的意大利,”皇帝的密使这样说道:“才适合哈布斯堡,也适合斯福尔扎家族。”
分裂会导致混乱,混乱会带来利益,当初的斯福尔扎是怎么攀升的,现在的斯福尔扎也能如此攀升,弗朗西斯科在几分钟里就做出了决定——他要投向利奥波德一世。
米兰的消息是在路易十四即将启程回到法兰西之前不久传来的。
斯福尔扎的最后一个弗朗西斯科,装作殷勤的模样,邀请和招待了一大批客人——无不都是米兰的显赫之辈,然后在宴会的食物中下了毒——这倒是意大利的传统,然后血洗了他们的家族,在一支哈布斯堡的军队的协助下,他已经把控住了米兰,而后向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屈膝致敬,宣布效忠了。
既然如今的腓力五世还是一个婴孩,就像卡洛斯三世也还是一个幼童,斯福尔扎如此也就是投向了路易十四的敌人。
“看来利奥波德一世与我有着一样的想法。”路易十四说。
“什么想法?”
路易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不想把战场放在法兰西、西班牙或是奥地利的任何一部分,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任何一部分也不行。”
科隆纳公爵悚然一惊,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当然知道战争会给当地的人们带来多大的伤害,但就和路易十四所说的那样,如果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不在法兰西或是西班牙本土上进行,那是最好的。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科.斯福尔扎会不会后悔。”科隆纳公爵喃喃道。
“后悔从来就无济于事,”路易十四站起身来,迎向正在升起的旭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第五百二十五章 战前的谈判
斯福尔扎是否会后悔?这几乎是必然的。不说他作为一个旁支后裔,继承权是否能够被承认,他屠戮了大半个米兰却是不争的事实,之所以没有立即遭到猛烈的报复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还需要这么斯福尔扎这个姓氏,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米兰将是战场,神圣罗马帝国获得胜利,利奥波德一世是不是会遵照承诺给他爵位与领地还要看这位皇帝的心情与容量,法兰西获得胜利——更是不用再说了。
但他还是会这么做,哪怕可以选择无数次,人类在巨大的利益前可以舍弃的岂止是别人的性命?贵族们时常嘲笑商人会卖出用来绞死自己的绳索,这可真是一桩一百步笑五十步的笑话,在足够的价码前,国王都能屈膝跪拜,更别说是他的臣子诸侯了、
弗朗斯西科的身体中斯福尔扎的血液已经很淡了,却依然能够影响到他的性格与行事,他和祖辈一样疯狂,固执,对权势充满渴望且不计后果——据说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斯福尔扎城堡,这座城堡曾经在西班牙统治时期被改做了总督府邸,如今它的老主人回来了,虽然弗朗西斯科没能在里面住过一天,他仍然将斯福尔扎家族的纹章——吞噬人类的大蛇挂满了每个举目可见的地方。
幸而他还有点理智,没有狂妄到为自己加冕的地步,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总有奥地利人来提醒他,他应当恭候利奥波德一世的大驾光临,请求皇帝给他册封的缘故。
只是这位“大公”可能还不知道,在他踌躇满志,认为自己握着一张好牌的时候,事情可能还会有另一种变化。
“亚历山大八世的使者?”
托斯卡纳宫廷,不,确切地说,现在应该是凡尔赛宫廷,因为宫廷总是跟随着国王走的,路易十四屈尊纡贵地来到了佛罗伦萨,即便作为客人的身份,也不妨碍骄傲的凡尔赛人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中执掌主导权——为此托斯卡纳的贵族们也不免为此与他们明争暗斗了一番。
意大利,尤其是佛罗伦萨曾经是文艺复兴的中心,因此它在半岛几乎有着与罗马一般特殊的意义,论到艺术,论到美,论到知识,他们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的,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法兰西人的身上,具备了一种如同旭日晨光,新叶幼雏的生机勃勃之美,他们或许还有点粗鲁,也可能有点莽撞,还有点贪婪,但每个人看到他们,都会感受到一种崭新的冲击,不由自主地想要停驻,观察,看看他们能够舒展或是成长到何种地步。
一些美弟奇的官员们曾无数次抱怨与责备过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的长子费迪南的不负责任与肆意妄为,但如果,他们是说,如果能够舍弃家族与身份,将佛罗伦萨与凡尔赛相比较,就像是将一个正在迈入暮年的老人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相比较,佛罗伦萨有过的辉煌又如华衣,虽然依然光华璀璨,却无法掩盖从躯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也遮挡不了日益枯朽的面容;凡尔赛呢?它虽然不如佛罗伦萨有着那样悠久的历史——在城市中,它绝对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虽然路易十四,太阳王的成就给他披上了一件璀璨的外袍,但它的积累是无法与佛罗伦萨这种最早可以追溯到凯撒时期的古老城市抗衡的。
但佛罗伦萨的未来是可以看见的,随着商路的断绝,与那纺织业逐渐从意大利转向英国与法国,这座古城已经不复过往的绚烂,这里的年轻人几乎寻找不到自己的去路,他们的长者也不知道应该把他们引向哪里——他们的经验已经没有一点作用了。
若是凡尔赛就是他们所见到的,那么费迪南一直不愿意回到锡耶纳或是佛罗伦萨也不让人奇怪了。
不说已经去了巴黎与凡尔赛的费迪南,就连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在见了路易十四的军队后,跃跃欲试地想要穿上那套漂亮的皇室蓝色制服了。
有些家长坚决不同意,有些家长模棱两可,有些家长要求他们加入意大利联邦王国的军队,有些家长则表现出了非常赞同的态度。一时间,佛罗伦萨城内竟然出现了不少皇室蓝色,别误会,对于那些生性散漫,只是一时冲动才想要参军的年轻人,可不是如今的法国军队会接受的士兵。
他们大概率是受不了艰苦的训练,严苛的军令,以及无法与“名姝”耳厮鬓磨的枯燥日子的。
现在的法国军队,已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了,以战争为职业,以国家与人民为信仰,以道德与纯净为骄傲,他们有着极其丰厚的俸金,退役金与抚恤金,无需为之后的生活担忧,因此也无需在战场上与占领区搜刮,更不必滋扰市民与农民——很少人会在钱囊饱满的时候,依然选择抢劫与偷盗,分量十足的金路易与银埃居让他们在佛罗伦萨找那个,不但没有如曾经的路易十二的士兵被驱赶、鄙视与诅咒,还很受欢迎。
唯一让佛罗伦萨的部分居民不满的就是这些法国人居然不允许在军营以外的地方留宿,单独行动也不被许可,嗯,这些人,主要就是“名姝”以及一些仰仗着“名姝”做买卖的人……
路易十四倒也不是不近情理,就是那个吧,哪怕他的巫师们已经研究出了针对“意大利病”(你们知道的)的特效药,他也不希望他的士兵和将军一个个满身疮疱,溃烂发臭……这种疾病虽然不如黑死病、天花或是痢疾可怕,却依然会严重影响到军队的战斗力。
特别是他的军队里,有些兵种是很难被取代的,譬如炮兵。
说句会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那就是十七、十八世纪,火炮在战场上占据了重要且主要的位置后,炮兵们也变成了一个极其需要天赋与才能的兵种——因为当时的人们是无法看见弹着点的,所以火炮射击的角度和方位,距离,弹道都需要计算……所以,炮兵固然需要勇敢无畏,但在勇敢无畏之后,还要聪明到能够与大学教授学习(是哦,没错,大学教授)学习几何、物理、代数……
其中出类拔萃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炮手。
题外话,要在一百年后出生的拿破仑就是因为对数字足够敏感才终于成为炮手并迅速脱颖而出的。
像是这样的士兵,可不是随随随便什么人都能取代的。
皮埃罗就是这么一个炮兵。
炮兵是有资格在皇室蓝色的衣服上佩戴红色的肩带,以及各种小徽章的——那是一种额外的褒奖,若是一个炮手击中了一个堡垒,一座桥梁,一道城门……诸如此类,国王就会奖赏给他一枚特殊的金路易,金路易正面是国王的头像,反面就是他击毁的战果。
炮手们一般都有着两三枚这样的成绩,皮埃罗看到过的,最可敬的一位老炮手胸前就像是珠子项链那样串了好几枚金币,看到的人都对他很恭敬。他也十分羡慕,只是他现在还是一个预备炮手,虽然他的数学成绩一向不错,但没经过战场,当然也不可能有这种荣誉。
当他的上级把他叫去,他还很振奋,以为自己就要有一门属于自己的国王火炮——就是镌刻着太阳王纹章的燧发后装炮,这种火炮的磅数可能不如舰炮或是以前的前装炮,但能够灵活地移动与准确的瞄准,皮埃罗见过和抚摸过它,还在演习时候感受过它的威力,一下子就爱上了它,就连睡梦中都喊着它的名字。
事与愿违,他之所以受到召唤……是因为国王陛下特意把他提出来,去接待教皇特使。
皮埃罗正是现今教皇亚历山大八世的私生子,教皇的私生子一向有着联通使者,甚至直接作为使者的权利与义务,虽然皮埃罗想要走上另一条道路,但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士兵,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哎呀,”来人见了这个状况,便笑吟吟地说:“别垂头丧气的啊,小皮埃罗,我是要去觐见太阳王的,如果你有什么请求,完全可以由我转达啊。”
皮埃罗的眼睛顿时亮了,如果换做别人,他还有可能不信,但这位教皇特使正是红衣主教以拉略。
以拉略稍稍安抚了一下皮埃罗,就往国王的房间去了,一来是枢机主教还没有资格让一个国王等待;二来路易十四也是他与家族的恩人,尤其是路易十四在有了一番成就后就将以拉略送去了罗马,这意味着什么呢?对一个教士而言,最光明的前程莫过于在罗马步步晋升,哪怕是法国教士也是如此,路易十四愿意这么做,其慷慨实在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啊,陛下。”以拉略说。
“抬起头来吧,”路易笑道:“以拉略,你一向是个妄为的家伙,着实无需这样拘束,反而让我们感到陌生。”
“那我就再大胆一次。”听到国王这样说,以拉略也笑了,他抬起头,两人相互端详,他们初见的时候并不愉快,路易十四是因为从马扎然主教那里听说,以拉略是个过于贪婪的人——主教当然是不会去考虑对方有什么困难的,以拉略则对所有的国王不抱好感,作为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他见过的贵人都是堕落的、恶毒和残忍的,一个如此年少的国王更是容易走上歧途——看卡洛斯二世就知道了,如果只是平民,他几乎做什么都可以。
以拉略却是给路易打开了一道全新的门扉,在这之前,他身边的非人只有玛利一个,但小女巫是没法作为例证或是代表来看的,陆毅更是没可能通过马扎然主教去接触那些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以拉略向他索要金子、小麦和布匹,路易是真心甘愿的,只是作为雇佣费用的话,当然很贵,但如果用来搭建一条桥梁,这笔费用就很值得。
路易给以拉略的让他受宠若惊,但以拉略给路易的回报也足够了——路易现在在里世界的势力依然以巫师为主,但毫无疑问,教士是路易预备来削弱与控制巫师的匕首,一个君主当然不会允许手中的势力独一无二,不可或缺。
“叫邦唐拿点蛋糕来,”路易说:“然后和我说说罗马的事情。”
“再给我一点国王面包,”以拉略一摆袖子,“我还没用早餐呢。”
“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惶急,”路易让开一点,邦唐俯身为他们倒上热茶:“难道亚历山大八世已经快要去见上帝了么?”
“papa身体安康。”以拉略说。
“我还以为他会遭受很多威胁。”路易说:“他的行为超乎了很多人的预期。”
“这倒和您有些关系,当然,papa颁发了那样的旨意,让利奥波德一世十分生气,这样意大利只怕很难如他设想的那样变成您的掣肘,但陛下,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吧,您的建议不但被亚历山大八世听取了,还有一部分枢机也动了心。”
“啊!”
“若是这场圣战能够得到一些成果……陛下,甚至无需夺回伊斯坦布尔,我是说,君士坦丁堡,只要我们能够得回克里特岛,以及亚得里亚海东岸的港口,或是雅典,就足以让亚历山大八世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骄傲地在纹章上记录此事,死后说不定还能封圣,更别说之后源源不绝的利益……而且您是很有把握的,不是吗?
您可是曾经击溃过奥斯曼土耳其的大维齐尔与大军的人。”
“如果你说大会战,那可不能说是击溃。”只不过被他利用了大维齐尔与大教长之间的矛盾,以及那些愚昧的阿扎普,鞑靼人以及阿尔巴尼亚人对新式武器的畏惧与无知罢了,就算到了最后,奥斯曼人的大军依然是在约定了停战后,平稳有序地撤回了他们的国家,并不是溃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以拉略摇头:“只要有理智的人就知道要彻底击溃那样多的敌人是不可能的,但数百年来,这是最好的战果了。”
所以路易十四的呼召,是有许多人愿意回应的。
“红衣亲王中可是以意大利人居多。”以拉略说道。
第五百二十六章 痴心妄想的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
“确实是意外之喜。”路易十四说。
这时候邦唐已经从门外的侍从手中接过了国王面包,蛋糕和葡萄酒、咖啡等,路易十四一向看重自己的健康,现在的医学还是无法支持起一个完整的保障体系,他很少吃甜食,也不嗜酒,烟草也很少碰,晚上和孩子一起喝牛奶而不是咖啡,但今天肯定是个例外,以拉略是他的臣子,也是一个老朋友,国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意地提起玛利.曼奇尼,又或是马扎然主教,甚至富凯,这些名字或许早就被健忘的凡尔赛人丢进了灰烬里,却还在太阳王的记忆力熠熠生辉。
以拉略又因为曾经身为大审判长的关系,从来以缄默为美德,国王的话不会轻易从他的口中传出去。
“是鲑鱼吗?”以拉略举起国王面包说道,这种夹馅面包之所以叫做国王面包,就是因为路易对狩猎后的“美餐”不敢恭维——对于国王,领主与爵爷来说,在狩猎后烹煮猎物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早一百年,这些猎物还是贵族们肉食的主要来源,但狩猎得到的猎物,有很多都是野生的,即便不是栖息在林地或是荒野里的,也是猎手们猎捕到的,这时候可没成规模的养殖场。
但这种“美味”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寄生虫。寄生虫这种东西,附着在人类身上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在宫中的大厨房里,猎物还能得到精心彻底的处理,在外面,条件可没那么好,几乎都是粗略地处理后,就投入汤锅或是架在篝火上,是不是熟透了谁也不知道,甚至为了避免焦糊,仆人们还会有意识地提前结束烹饪。
结果就是一些可怕的小生物跟随着半生不熟的肉一起进了人们的嘴巴。
如果对十八世纪之前的人进行解剖,你会发现那时候的人们肚子里充满了鼓鼓囊囊的各种虫子,不过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在路易十四之前,贵族们因为虔诚,平民们因为穷苦,都不洗澡,那些肉眼可见的虫子他们都像是养着家畜那样养在身上,又怎么会在乎看不到的?
因为这种考虑,路易十四才在狩猎的时候将野餐的习惯提前了一两百年——在十九世纪初的时候,那种将大大的篮子装满了冷肉、面包与葡萄酒的行为,也就是户外野餐,才开始流行起来。当然,在他尚未亲政的时候,也有人暗中嘲笑年少的国王如同一个女人那样讲究,但随着他威严日盛,这种行为就变成了一种高雅的品味。
国王面包倒要比户外野餐流行的快得多,这不算是完全看国王的面子,而是这种无需正襟危坐就可以拿着畅快淋漓地填饱肚子的食物实在是太适合出现在赌场、舞会,会议室以及另外一些特殊的场合了。而且这种食物贵贱皆宜,你可以往面包里夹昂贵的火腿,也可以往里面夹点普通的烤肉馅,就算是夹点黄油或是奶酪也行。
在佛罗伦萨,虽然痛风病人比路上的石子还要多,但只要略微有点身家的人,肯定会顿顿享用鲜甜的鱼虾,痛饮美酒,哪怕医生已经证实了这种疾病既不是魔鬼的诅咒,也不是上帝的赐福,而是过多的摄入海鲜与酒精引发的“石头病”,依然无法阻止他们继续糟蹋自己的身体——路易十四是个节制的人,但那些服侍他的人肯定会尽情尽理地为他奉上最好的东西——也就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痛风病源头。
“鲑鱼,可能还有一些牡蛎肉,”路易说,然后他想了想又说道:“在罗马你也应该经常吃到这些吧。”
在这个时代,龙虾还是人们认知中的海蟑螂,意大利人的贵族们喜欢的海鲜包括了鲸鱼、海豚、鲑鱼和梭子鱼,大的海蟹,还有各种贝类,路易这样说,是因为在罗马主教们相互宴请是一桩很常见的事情,当然,在亚历山大六世时期,这种宴请就不免变成了疯狂的彼此杀戮。
“嘿呀,”以拉略喊道:“您还不知道法兰西,还不知道罗马吗?我若是受了谁的邀请,准会以为厨房里有个波吉亚的人在等着我呢。”他说的正是亚历山大六世的家族波吉亚,它以善用毒药而闻名。
“就算不用毒药,都有许多人希望我去死了。”以拉略继续说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法国人,即便已经攀升到了红衣亲王的地步,主教们也不会推举他为教皇,当初的阿维尼翁之事,留给罗马教会的耻辱只怕教士们一千年都忘不了。但问题是,以拉略的家族虽然是在里世界的加约拉,但追根溯源,他们原本也在意大利,以拉略是个意大利人,他是有……资格成为教皇的,红衣亲王中的一些不免有些担忧,毕竟现在的法兰西强大且富有,路易十四将这样一个有力的助手送到罗马来,就不是为了信仰或是教会的。
事实上,如果以拉略不是大审判长,有着出众的天赋,他来到罗马后,或明或暗受到的排斥、诬陷甚至刺杀,也早就把他驱逐出罗马甚至丢了性命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路易将咖啡移到嘴边,隐藏着笑意的眼睛在升腾的雾气后注视着以拉略:“但很值得吧。”
以拉略看向他,“……当然。”片刻沉默后,他说。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少的国王的路易十四曾提出过一个问题——一群无能的人如何能够如此长时期地残忍地统治着一群有能的人呢?
是啊,就和他遇到陛下之前,吃半熟的肉,直接饮用水渠与湖泊里的水,穿着中空的粗劣黑袍,腰系铁链,严守律法,甘愿忍受各种折磨与羞辱,对他来说,岂不是如同日落日升一般寻常的事情么?他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但在马扎然主教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还是乘机勒索一笔钱,好让苦守在加约拉的家人们能够不受饥寒之苦。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可以取代巴拉斯。
马扎然主教算是引燃了他心中的野心种子,但把它催发出来的还是路易十四。
“怎么了?”路易问道。
“没什么。陛下。”以拉略说:“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
“难道我们现在就很老了吗?”虽然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孙辈,路易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正在衰老,他依然精力充沛,思维敏锐,也许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加在他身上的束缚越来越少,他如今反而比才即位时随心所欲,轻松愉悦。
“也许是因为已经看到了道路的尽头吧。”以拉略说:“陛下,您还是那样精力旺盛,我却觉得像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曾经十分鲁莽。”路易回忆了一下,如果是现在的他,会不会一意孤行地攻打佛兰德尔甚至荷兰?
还是会的,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很多,性格却不在其中。
“你看到了我们即将抵达的终点,”路易又问道:“但您看到我们是如何到达的吗?”
“就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以拉略不由得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容来:“陛下,我作为亚历山大八世的特使,是受人委托,来与您做谈判前的节略的。”
“那么就说说吧,是谁想要与我谈判,不会是默罕默德四世吧。”
“默罕默德四世是有心无力了,”以拉略说:“想要与您谈判的是,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
“赫,两位大人,”路易笑道:“我们正预备打仗呢。”
“正是如此,”以拉略正色道:“他们不想与您打仗。”
“理由?”
“您要听冠冕堂皇的还是真实的。”
“都说说。”
“冠冕堂皇的就是他们深感于您对上帝的热爱与对教会的忠诚,不愿意在您与异教徒作战,夺回天主教徒的城市时与您作战。”
“说的好像默罕默德四世的到来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路易嘀咕道。
“真实的说法是,查理二世沮丧于海上的失败,而利奥波德一世……他那里的情况不如他预期的那样好,”与法兰西唯一的国王不同,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冠冕其中最大的成分是荣誉与名头,论起战力,他就只是奥地利大公。他之前虽然说动了选帝侯们,但无论是筹集军费,还是招募士兵的时间都是相当漫长,过程也是起伏不定,难以预测的,如果在这个阶段,法国在左支右绌的时候露出了破绽,那些饥饿的狼群必然会一拥而上。
问题是没有。
于是七位诸侯中(1648年战后的威斯特伐里亚和约中,以补偿的方式设立第八名选侯授与普法尔茨伯爵),竟然有一些诸侯开始动摇了,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与路易十四有姻亲关系的普鲁士国王,他确实履行了承诺,将大郡主的嫁妆中很大一部分赠给了利奥波德一世,算是代偿之前答应下来的回报,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在拒绝加入联军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的。
虽然局势若是颠倒过来,他肯定会乐意站在哈布斯堡一边。
缺了普鲁士国王,确实令人心涣散,别说别人,利奥波德一世也犹豫了起来。他对路易十四的仇恨主要还是凝聚在哈布斯堡与波旁的屡次冲突中积累起来的,西班牙继承权之事更是雪上加霜,但要说私人,他倒是没什么怨恨。
利奥波德一世发动战争一是为了打破法兰西即将达成的霸主地位,二来是为了西班牙,三就是经济问题……但如果他们无法击败法兰西——还要尽快,那么奥地利就要真正地陷入到一块无法脱身的泥沼里去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决定与路易十四进行谈判,如果能够通过谈判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也不一定会选择继续开战。
“他们想要什么?”
以拉略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西班牙的领土与领地十分辽阔,除了本土之外,它还有大部分意大利,佛兰德尔,曾经,殖民地在亚美利加大陆的南部,中部与北部都有很大一块,在阿非利加大陆也是如此,还有许多岛屿,所以……
利奥波德一世可以承认您的次子卡洛斯三世对西班牙的继承权,但相对的,您也要承认他的儿子腓力五世对意大利-哈布斯堡的继承权,也就是说,您会拥有西班牙,而他拥有意大利。
至于查理二世,他想要买回加来,当然,这不太可能,如果不能,陛下,他与英国国会想要西班牙在阿美利加的殖民地……”
“查理一定觉得这挺宽容的是吧。”路易听到这里,忍不住说。
“只是肯定的,”以拉略继续说道:“还有西班牙在阿非利加的那部分——利奥波德一世希望能够把它们交给他的大公主……别这么看我,我觉得他是把能用的都用上了,他的使者说,如果您答应了,他愿意和您联姻,这部分领地会作为嫁妆带回波旁。。”
“王太子已经和葡萄牙公主结婚了。”
“您不是还有个次子吗?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
“利奥波德一世还真不愧为是个哈布斯堡。”路易干巴巴地说。
“所以呢,您怎么觉得?”以拉略拍了拍手。
“我不怎么以为。”路易说:“虽然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我走到今天,我的朋友,就是为了减少以后的战争,至少是法兰西的战争,我是绝不可能后退的。”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而且,以拉略,我们的赢面是很大,有哪个赌徒手握着一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牌却愿意放弃下注的?”
“我想这是有原因的,”以拉略说:“陛下,您别忘了荷兰。”
“所以他们以为我曾经与他们分割了荷兰,就也会与他们分割西班牙?”路易十四摇了摇头,当初也有人质疑他为何要与其他国家瓜分荷兰——那时候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对抗诸国联军,但现在?
“回复他们吧,说我拒绝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见鬼去吧!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这是路易十四给出的答复。
在他得到荷兰后,不得不说,那时候的法国军队,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如同绷紧到了极限的琴弦,受不了一点压力了,才决定与其他国家瓜分荷兰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反法联盟的建立只怕要提前整整十年。但现在,在他精心筹划了二十年之后,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轻轻动动嘴唇,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现成的果实?
怎么可能?!
路易十四二十年来耗费的心血可不单对那五十万里弗尔嫁妆,他的军队,他的儿子(原本如果没有夏尔,他也会让小路易执掌西班牙的权杖),他的子民,他尽心竭力充满的国库与内库……这一切,不都是预料到一旦波旁得到了西班牙,他与法国必然会面对无数双嫉妒到发狂的眼睛么?
别说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都是被他击败过才勉强提出谈判的,就算卡洛斯二世去见了上帝的那会儿,路易也不会满足他们贪婪无比的胃口——国王与国王的争端从来就很好解决——来啊,来打啊!
在这片大陆上,无论在名义上有多么堂皇,多么雅致,或是多么良善,合情合理,归根结底还是蛮族的那一套,他们从未改变过,也从未想要改变。
以拉略听到国王这么说,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哎呀,我亲爱的路易,我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听到这样的回复后面色会多难看了,”他想了想:“简直与哥萨克人写给苏丹的回信有的一比了。”
“可不能这么说,”路易坦然地道:“”“我可没让利奥波德一世去草山羊,也没让他去舔魔鬼的屁股。”
以拉略笑得更厉害了。他所说的信件是几年前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在命令一群反叛的哥萨克投降时所写的,其内容粗鲁到就算如同让.巴尔这样的出身都无法复述,因为其亵渎与恶毒,苏丹甚至不允许书记官存档,权当没这件事情发生,但愿意看奥斯曼人笑话的何其多,这封信件还是流传开了。
以拉略不奇怪路易能够看到这封信,他也能看到呢,不过他随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问,陛下,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军事力量竟然已经衰弱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要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在五年前,被哥萨克人羞辱了一顿的苏丹不是别人,正是默罕默德四世。
“一头躯体庞大,但内部已经被蛀空的怪物罢了。”路易说,如果他是默罕默德四世,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避免战争,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在不断地衰退,他的敌人却在不断地强大,但若是不打仗,奥斯曼土耳其留给欧罗巴人的阴影还能维持好一阵子,可一旦开战,每一次失败就是一个可以让人窥见其脆弱内在的窟窿。
“你当初派来使者请求papa呼召诸国,开启第十次圣战,我都不免吃了一惊,尤其是这场圣战的主力还以意大利人为主。”
“意大利的雇佣兵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怯懦,他们只是过于贪婪,自私又不守道义罢了。”
以拉略微妙地咧了咧嘴,路易十四的潜台词就是,意大利的士兵就是一群愿意为钱财而死的武装商人,他们或许会受雇佣去打仗,但这些钱财还不足以让他们舍生忘死,但若是让他们能够如同曾经的十字军骑士那样,从圣战中获得大量且“正义”的财富,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十字军骑士从圣战中得来的财富,可是足以让他们建立起好几个国家的。
“难怪罗马教会的教士不喜欢您。”以拉略说。
“对任何敢于动摇其利益的人他们都不会喜欢,以拉略,你到了罗马后,他们也应该有试图收买你。”
“是的。”说到这里,以拉略依然会露出恶心的神情,在意大利人乔瓦尼.薄伽丘所写的十日谈中,他曾经描写过一个异教徒是如何亲自到罗马去,看看朋友希望他皈依的宗教是怎样的。他的朋友当然会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罗马教会有多么糜烂,不可救药,谁知道他的异教徒朋友从罗马回来就皈依了,因为“这样一个堕落的教会,居然还没有落到火狱里,肯定是有真神的……”
“我还以为宗教改革后他们会好一点呢。”
“比起亚历山大六世的那时候,”以拉略说:“如今的教士确实更擅长涂脂抹粉了。”
“当初是因为有了新教,他们不得不变。”路易道:“但凡是这样有着无尽的权力,又没有制约的存在,必然会走上一条腐烂的道路,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彰显人类有多么罪恶似的。”他慢慢地摩挲着手杖柄,以拉略觉得他似乎不全是在说教会,沉默片刻后,红衣亲王微微一笑:“那么您觉得罗马应当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只知道它应当有所变化,”路易轻松地说着可怕的话:“但我不知道它会如何变化。”
“我们大概是看不到了。”以拉略感叹到。
“这可不一定,”路易说:“如果将来小路易要加冕,我希望那个把王冠戴在他头上的人是你。”
以拉略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感觉我们的话题正在滑向深渊,”以拉略说,路易十四的暗示让他又是惶恐又是升起了不应有的奢望:“今天我已经受了足够的惊吓,好陛下,我们谈谈别的事儿吧。”
“你想听什么呢?这样吧,”路易毫不在意地说:“我给你一千个愿意皈依的异教徒贵族,再给你十万个里弗尔吧。”
一千个愿意皈依的异教徒贵族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谁让默罕默德四世带来的人足够多呢。
要让一个异教徒皈依,从来就有很多办法,物理说服可以一直沿用到一千年后,甚至更晚,何况奥斯曼人的大军中,也有许多知情识趣的乖乖——他们大多来自于西帕希,也就是奥斯曼人的骑兵队伍,他们之中大多都是被征服地区的贵族后裔,又是苏丹的士兵又是苏丹的人质,他们有着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畏惧因为改信的问题被追究责任。
还有奥斯曼的仆从国与扈从国的军官们,土库曼人,又或是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他们与苏丹之间更近似于雇佣者与被雇佣者,当然也不会为了信仰这种区区小事迎来杀身之祸。
……让一些虔诚的教徒不愿意承认的是,与其说以拉略主教带回罗马的是一群昭示了天主之威的皈依者,倒不如说是一堆活动的钱囊,因为作为俘虏,这些贵族是出得起自己的赎金的。
以拉略既可以从路易这里得到十万个里弗尔,又能带回一千个活生生的金人儿,想必罗马的枢机们在接受这种令人愉快又体面的馈赠时,肯定会相信如以拉略所说,法兰西的路易十四是个对天主与教会无比忠贞与顺服的善人……
让以拉略有点惊讶的是,路易十四竟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年轻的卢西安诺来做。
不是他不认可卢西安诺的才能,但这种事情——他只能说路易的儿子果然与他的异母兄弟一般,具备一个统治者应有的资质。直接点说,就是卢西安诺也不是那种教会喜欢的国王,他或许有信仰,但肯定不会爱屋及乌到罗马的教士身上。
在将这一千个人交给以拉略的时候,以拉略才第一次见到了卢西安诺。
“你长大了啊,卢西。”以拉略说,科隆纳公爵留给他的印象还是一个有点忧郁的少年人,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粗鲁的军人,身形高大,胸膛厚实,脸上蓄留着浓密的胡须,鬓发蓬乱,已经看不到一点玛利.曼奇尼的影子了。
“因为要与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谈判的关系。”奥斯曼人与他们的附庸大多喜欢蓄留浓密的大胡子,不留胡须就给他们软弱可欺的印象,为了避免无意义的纠葛,科隆纳公爵就留起胡须来了。
默罕默德四世如今生死未卜,留在西西里岛的奥斯曼人也可以说是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但那不勒斯滞留着这支大军的大部分,这些士兵还被他们的大维齐尔统领着,但流言已经传播到了每个奥斯曼人的心里——他们也不能不信,补给的配额突然地下降到了一个几乎无法让他们饱腹的地步,距离海岸较近的军团也看到了火光与黑烟,曾经林立在碧蓝的天海之间的桅杆也像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这要归功于法国人的舰队)。
曾经给敌人带来庞大压力的人数也一样会对大维齐尔带来压力,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人,面对质疑的目光与危险的视线,他只能在帐篷中瑟瑟发抖,向他的真神日以继夜地祈祷——本来,如果奥斯曼人的大军能够视若破竹地径直攻入那不勒斯,或是更富饶的地方,他们还能依靠劫掠维持运转,但那些天主的子民虽然懦弱,却不知道蓄积了多少水泥,曾经在大会战的时候阻碍了他们的人造巨石在这里变成了矮墙、地堡与各种奇形怪状的工事,他们的敌人显然并不指望能够在作战中取得胜利,但只要能够拖延住他们的脚步就足够了。
饥饿会让人虚弱,也会让人愤怒,更别说……苏丹确实已经离开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去,是不是还有退路。
不过路易十四与科隆纳公爵都不能如同对待西西里上的奥斯曼人那样对待他们,他们的人数太多了,谁都知道陷阱里的野兽最凶猛,路易十四也经不起奥斯曼人的孤注一掷,他在等待大维齐尔或是伊斯坦布尔的新当权者派来的使者。
使者来了,他带来了新苏丹的信件。
默罕默德四世已经“亡故”,王太后扶持着他的儿子,与科普鲁律家族的小儿子达成了协议,他们急需这支大军回返伊斯坦布尔,甚至不介意付出一些赎金,还有喂饱了热那亚人与威尼斯人的佣金——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船将这几万人运送回伊斯坦布尔。
“给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写信吧,”路易十四对身边的巫师说,“他应该撤回罗马尼亚了。”
——————
“我们不再试试吗?”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特克伊的朋友与将领望着仍然能够依稀看到轮廓的伊斯坦布尔,遗憾地问道。
“不了,我们不能太贪婪,奥斯曼人的大军就要回来了。”特克伊说。
说不遗憾是假的。
伊斯坦布尔,曾经的君士坦丁堡,从来就是一座不可动摇的坚城。当默罕默德二世是收买了热那亚人,从热那亚人掌控的加拉大地区潜入金角湾,更是出其不意地铺设滑道,将八十艘帆船拖入海湾,海陆夹击,才终于征服了这座巍峨的堡垒。
从君士坦丁堡变成伊斯坦布尔之后,这座堡垒又被历任苏丹加以修缮与加固,现在它有四层防御,护城河与矮墙,用石灰岩条石修筑的外墙与花岗岩条石修筑的内墙,还有五百座塔楼,可以覆盖任何一段城墙。
虽然来自于法兰西的援助让他们有了威力可观的火炮与大量的火药,但要在奥斯曼的大军折返前打下这座雄城,还是不太可能。
“会有机会的。”特克伊说:“而且不会太久。”
——————
在北荷兰的蒂雷纳子爵才听到奥斯曼人不得不退出意大利的好消息,就迎来了英国人与丹麦人的联军。
面对着法兰西与瑞典的威胁,丹麦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契合的盟友。路易十四的回答让近年来愈发刚愎自用的查理二世怒不可遏,他像是个疯狂的赌徒,不顾国会的反对,仿效路易十四曾经的做法,将属于王室的财产做了抵押,联合了荷兰的流亡政府与丹麦人,拼造了一支新的舰队,意欲在北荷兰夺回失去的尊严。
第五百二十九章 蒂雷纳子爵生日宴会 的前奏
“我叫你去国王身边,就是让你留在陛下身边的。”
蒂雷纳子爵略带责备地说。
“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我也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平庸之人罢了。”维拉尔说,他还很年轻,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从军却已经有九年,虽然无法与十四岁从军的蒂雷纳子爵相比,却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无论是海上还是陆地上,他说自己是个平庸之辈,但若他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又如何能够被蒂雷纳子爵推举到国王面前?
但当路易十四问他,是要留在他身边,还是回到北荷兰去的时候,他依然决然地决定要回到他的老师与长官身边。
蒂雷纳子爵是11年生人,也就是说,他已经快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按理说,他应当回到他的故乡阿登省的色当颐养天年,路易也已经感念他这些年的忠诚与勤勉,准备将色当——这座城镇而非原先的色当公爵领地,回封给他,也就是说,蒂雷纳子爵可能作为不受看重的次子,拿回被父亲与兄长丢失的爵位,这可是一桩难得的荣耀。
但北荷兰太重要了,它不仅仅是法兰西在荷兰的领地,也是路易十四预设的钉子,在这场战役之后,他们或许可以彻底地收回当初不得不切割给其他国家的尼德兰领土,鉴于蒂雷纳子爵的外祖父就是奥兰治的威廉一世,他的血统是如同英王傀儡威廉三世那样令荷兰人怀念与尊重的,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路易十四,荷兰人都不会如同现在般温顺。
蒂雷纳子爵可能无需登上舰船,乘上马匹,冲上战场,但他必须在被北荷兰,在这个关键时刻。
乌得勒支公爵威廉三世在英国人的支持下谋求重振奥兰治家族荣光的叛乱依然此起彼伏,不,也不应该说是叛乱,因为对威廉三世与他的支持者而言,他们是光复荷兰。可惜的是,在北荷兰愿意支持他们的人并不多,流亡政府的议员们倒是与前者频繁接触,他们甚至愿意让威廉三世成为荷兰国王——看来,他们也深刻地感受到,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威廉三世身边,允许荷兰成为一个独裁者统治的王国,而不是一个由议员与商人们把控的大件“商品”,荷兰还不至于那样快地完全陷落。
蒂雷纳子爵不知道威廉三世有何感想,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还真不在威廉三世身上。
说来好笑,虽然威廉三世的“光复”看来声势浩大,但荷兰共和国原有的弊病还是如同孢子一般滋生在他的政府与宫廷里,英国人更是借着查理二世的权威,横行无忌——据他所知,威廉三世的命令虽然还被限制在乌得勒支与周围几座小城市,他的官员与将领们却分成了至少三派,保王派、共和派与英国派,他们每日争执不休,为了一点权力与得益相互陷害,彼此倾轧。
路易十四与蒂雷纳子爵的想法一致,这不是荷兰与法国的战争,荷兰与法国的战争早就结束了,现在是英国与法国的战争,只顾镇压乌得勒支人的暴乱,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就像是用巨锤殴打飞虫,不一定能得到什么结果,还有可能令得士兵们疲于奔命以及引起其他地区荷兰人的恐惧与惊慌。
要治疗疾病,除了要照料表面上的伤口之外,也要追究病灶所在。
双湾之战重创了英国的海上力量,但现在看来,查理二世的野心可没跟着一起沉进英吉利海峡,他就如同一个赌徒,意欲孤注一掷,他不但模仿着路易十四向商人借贷,发行了大量的战争债券,还向民众征收了三次战争税,他处死了一些反对者,收缴了他们的资产,把他们的脑袋悬挂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顶上。
因为是和法兰西人打仗,而且查理二世许诺了可观的回报,也有那些战争债券数额巨大——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查理二世,但……路易十四与蒂雷纳子爵私下里谈话的时候,告诉他说,查理二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盛大到什么程度呢,就算是伦敦附近的乡绅也在邀请之列,人们才进了温莎城堡——那是英国境内最大的一座王室城堡,国王的军队就围住了城堡。
里面的人陆续离开,或者说被释放的时候,各个面色苍白,神情愤懑,他们手上握着大把的战争债券——别说没能随身带着钱,银行家与放贷的犹大人也都在被邀请的行列里,他们不得不以自己的土地与庄园做抵押,也将自己抵押给了查理二世,他们原先可以袖手旁观,甚至乘火打劫,但如今,查理二世若是败了,他们就要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这样的查理二世怎么会被一场海上战役击溃?应该说,越是接近失败,他就越是疯狂。
蒂雷纳子爵通过国王的“小鸟”们得知,现在英国所有的船厂,都在日以继夜地开工,哪怕它们并没有制造舰船的资格与能力,普通的帆船查理二世也要——小船可以被用作运载补给与纵火使用。荷兰的流亡政府一边向英国寻求落足点——它们在新大陆的落足点已经被法国人重新夺走了,一边也在不断地收拢那些侥幸不曾被法国人捕获的荷兰船只。
然后是丹麦,丹麦的造船业重要落在渔业而非商业上,丹麦-挪威都有很长的海岸线,也有许多港口,只是丹麦面对着北海,北海西侧又是英格兰,挪威呢,面对着冰冷的挪威海,要越过北海要通过狭窄的英吉利海峡,要穿过挪威海也一样面对着英国的威胁,以及漫长的路程,商人还没有疯癫到选择这样的航线。
丹麦与英国的关系原本也不怎么样,但现在他们却联起手来了,连同荷兰的流亡政府——联军在挪威海聚合后,就往北海而来了。
北海正是一个倒置的钱袋,上方是挪威海,左手边是英国,右手边是丹麦,下方就是北荷兰。
约克公爵举起了望远镜,他们现在正在英国的奥克尼群岛附近,北海的入口处。
这支联合舰队要他来说,只是以数量取胜,质量上甚至无法与那支沉没在双湾海战中的舰队相比,但这时候他们还有什么挑拣的余地呢,他尖刻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嘲笑,嘲笑这支舰队,也嘲笑这支舰队的指挥官,也就是他自己。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约克公爵,准要大吃一惊,约克公爵只比路易大五岁,本应当是正当盛年的时候。但他看上去竟然比自己的兄长还要老,两鬓霜白,面孔上皱纹横生,尤其是眼角与嘴边,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几乎将他的面孔分割成三块,让胆小的人一看就免不了要发抖。
但如果你能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你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了。
查理二世对他的忌惮一直可以追溯到他们还在外流亡的时候,等他们回了伦敦,查理二世即位,他就对这位看上去比自己更有才能,也更健康的弟弟百般不顺眼了,只是在没有拿到约克公爵确实的谋反证据之前,再顽固的保王党也不会允许国王处死他的继承人——对,约克公爵是查理二世的继承人,因为这个原因,查理二世一次次地忍下了自己的杀意。
这种情况最后还是被他们的妹妹亨利埃塔公主,法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改变了,在她的怂恿下,查理二世冒大不韪地使用了巫师,在魔鬼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个儿子,这可是最荒诞,最无礼,最不虔诚的亨利八世也没做过的事情!
约克公爵因此恨死了亨利埃塔公主,他企图杀死这个女巫,结果反而令得自己身陷囹圄。
从那次开始,他就成了伦敦塔的常客,查理二世似乎喜欢上了这种不露声色的折磨手段,在约克公爵用餐的时候,跳舞的时候,赌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蹲在“祈祷室”的时候,都会有国王的火枪手破门而入,把他带进伦敦塔。
要说公爵在伦敦塔里受什么刑罚,那是没有的,按照他的爵位,身份,国王陛下还开恩给他布置了一套相当奢侈的寝室,书房与待客的小厅,他依然可以锦衣玉食,肆意享受,但谁能在一座监狱里安心入睡?外面还有一个随时可以把他推上断头台的国王与兄长呢,伦敦塔内的幽魂似乎也在期待着新成员的加入,公爵每晚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声……
约克公爵在短短的十来年里迅速地苍老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就是瓶子里的魔鬼,待足了三百年后,任何一个敢于释放他的人都会被他撕碎和吞噬,憎恨的怒火燃烧着他的理智,如果不是那份不甘一直在督促着他保持冷静,他也许早就疯了。
这次他能够成为英国-丹麦的联军也不是因为查理二世突然有所悔悟,他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如果约克公爵能够得胜,那么他得到的奖赏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在人们没有忘记他之前,查理二世不会对他怎么样,但等到人们的狂喜渐渐地消退,那么他又是查理二世手上摆弄着的玩具了。
就像威廉三世。
可如果失败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有了他,当民众与贵族们向国王问责的时候,查理二世就会把他推出来,到了那时候,哪怕查理二世要把他斩首,也很难有人能够提出不同的意见。而那些愤怒的人群呢?约克公爵可是很了解他们的,一旦一个公爵,一个王弟流了血,他们就会感到宽慰,也感到畏惧了,就像是克伦威尔处死了查理一世之后那样,他们反而会将他们的愧疚释放到死者的亲眷身上。
真恶心,不是吗,查理二世先是受了查理一世,他们的父亲的死的恩惠,现在又要来谋取他的好处了。
“我必须取得胜利。”至少还有机会,约克公爵喃喃道。
“殿下。”
约克公爵回过头,“别这样称呼我,”他说:“陛下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对我来说,你就是殿下。”不过来人还是改变了称呼:“大人,”他说:“一切预备就绪,只等明天了。”
“希望明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约克公爵说,他伸出手,亲昵地挽住了这个年轻人。
愿意投靠约克公爵的人不在少数——这也是查理二世一直对这个弟弟不满的原因之一,他觉得约克公爵如果没有野心,就应该赶走这些人,但约克公爵若是赶走了这些人,才是把自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个年轻人当然是约克公爵的心腹,他能够获得公爵的宠爱还有一个理由——约翰.丘吉尔,出身于古老但正在走向衰败的丘吉尔家族,丘吉尔家族是顽固的保王党,在克伦威尔执政的时候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查理二世即位后只在宫廷中占据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位置。
约翰的父亲老丘吉尔一边将自己的儿子插进宫廷听差的队伍里,一边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约克公爵夫人身边,当然,他不是冲着公爵夫人去的,他是冲着公爵本人去的,约翰的姐姐阿拉贝拉很快成了约克公爵的爱人,他们的私生子都已经十岁了。
有着这样一层关系,约翰.丘吉尔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约克公爵的左膀右臂——只是他和他的家族现在已经算是做出了选择,再不能懊悔了,他与公爵一样,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期待,怀着一股悲壮的热切——必须得到胜利!
阿姆斯特丹的人们接到了蒂雷纳子爵的邀请,不免议论纷纷,子爵虽然可以说是北荷兰的无冕之王,却一向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对举行宴会,舞会之类的事情,除非是如庆祝国王生辰,或是王太子成婚这样的大事,他才会举办,不然他宁愿去处理公事,或是视察军务。
“我们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嘛?”有人打听道。
“大人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大概是为了庆祝他自己的生辰吧。”送来请柬的仆人如实说道。
这个——蒂雷纳子爵的生日是9月11日,现在是十月底……这究竟庆祝的是什么生日啊……
第五百二十九章 蒂雷纳子爵的海上盛会(上)
蒂雷纳子爵的生日在九月,却在十月底的时候举办了盛大的宴会,邀请北荷兰的人们参加,确实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荷兰,蒂雷纳子爵的威势甚至要强过奥兰治家族最后的继承人威廉三世,因为荷兰人以及其他地方的人,都觉得威廉三世缺乏一个男性应有的勇气,完全就是英国人手中的一个傀儡,但公平点说,威廉三世并不是那种怯懦胆小,贪生怕死的人,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单身跑到伦敦去,索取查理二世对奥兰治家族的欠款了。
一定要说的话,威廉三世不过是犯了年轻人都有的通病,鲁莽,轻率,过于相信别人罢了。
后来他被软禁在了伦敦塔很长时间,期间与他的支持者们音讯断绝,他的支持者因此不是散了,就是转去支持了别人,他成为乌得勒支公爵的事情,又招致了许多性情激烈的人的厌恶,他们以为威廉三世与查理二世勾结,将荷兰卖给了英国与法国。
就算他这次举起了奥兰治家族的旗帜,依然有人认为他是在为查理二世做马前卒,而不是要继承他父兄的遗志。
于是,一种古怪的说法出现了,在荷兰,蒂雷纳子爵竟然要比威廉三世更有说服力——他是奥兰治家族的后裔,但也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臣,他对国王忠心耿耿,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不过这里我们还是要说,别以为北荷兰就能风平浪静了,除了查理二世的阴谋之外,还涉及到荷兰商人与议员们对法国人的不满。
众所周知,路易十四对他的民众十分宽和,就算打仗也不会加税,这种恩惠甚至延伸到了他的新占领区。但唯独对商人的政策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苛刻的,商人们对这位国王可真是又爱又怕——路易十四的工匠与学者研发出来的各种新产品固然让他们大发其财,甚至成了他们敲开其他宫廷,贵人大门的砖石。但太阳王在制定对商人的法律时,同样严密、细腻,几乎不留任何空隙,量刑更是异常严苛,动辄就是斩首或是绞死。
如果说这些商人还能勉强忍受,那么让他们感觉无法接受的莫过于路易十四收回的种种特权。与另一个大陆不同,在欧罗巴,因为国王打仗的时候必然要向商人借贷(有时候只是为了挥霍),贵族们更是上行下效,所以商人的地位虽然卑微,却往往拥有各种特殊的权力——都是国王与领主们为了偿还债务而赐给他们的。
还记得如今已在法兰西销声匿迹的包税官吗?、
举个简单的例子,商人们从国王手中买下奥尔良三十年的税款,但不是国王的官员收缴来给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派人或是自行去收缴的。他们在与国王签订合约的时候,奥尔良每年的税款只折合到五万里弗尔,等到他们去收税,税款就会陡然提到五十万里弗尔。而这四十五万里弗尔的差价,就直接进了商人的腰包,国王是无从置喙的。
可笑的是,当民众因为沉重的税赋无以为生,甚至掀起暴动的时候,他们认定的罪魁祸首依然是国王。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法兰西的包税制度是路易亲政后第一时间取缔的,然后是林林总总,只要有关于民生、国事的特权,国王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收回的,为此他也牺牲了不少个人利益——不过他认为这相当值得。
所以,等国王陛下开始统治北荷兰的时候,他的政策必然会让荷兰的商人们感到不适与不满。
“荷兰是个商人的国家。”
这句话来自何处,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但没人会不承认这句话确如其实。当初荷兰还被西班牙统治的时候,无论是西班牙要驻军,要分区,要设置总督,荷兰人都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但等到西班牙人要收取他们认为“过分”的税金时,他们就将西班牙人你赶了出去。
他们在1588年建国,也不是因为怀抱着怎样的野心,不过是为了商人们可以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继续做他们的生意罢了。但我们也都知道,无论如何,何时何地,让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们治理国家,都不可能让这个国家兴旺稳固的,他们和英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没断了与英国人做买卖,与法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没断了与法国人做买卖,有这样的政府与官员在,就算有十个,一百个勒伊特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些人或许以为在法国国王的统治下,他们还是可以如以往那样尽情地,不择手段地聚敛财富,毕竟每个国王都是如此,但路易十四却是一个对商人无比了解的陛下,他深知这类人能够多么地无所忌惮——对商人来说,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计算价值,爱情,亲情,荣誉,信仰,尊严甚至生命……他们总是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骑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这很正常,普通人是如何看待一把椅子,一个杯子的,他们就是怎么看待别人的。
近千年来,善于经商的犹大人一直遭受歧视与驱逐,不是没有原因的。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路易十四让蒂雷纳子爵带去北荷兰的第一件赏赐就是一本经过数次补充与精修的“法兰西商法”。
这本商法就是套在商人脖子上的枷锁。
即便是无思想的动物,在被套上枷锁的时候也会感觉不舒服,想要挣脱,何况是人呢,北荷兰的民众如今已经从丧国的痛苦中慢慢恢复了过来,毕竟他们立国也不过百年,路易十四又不是一个残虐的国王。
感觉越来越无法承受的还是那些曾经的“贵人”,如今的荷兰,已经没有了议会,没有了商会,也没有行会,他们曾有的权力,全都被蒂雷纳子爵握在手中,利润的缩减是不可避免的,更让人生气的是,这些可观的流水都变成了蒂雷纳子爵用来强壮军队与舰船的资金,虽然商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但这不是因为他们没能拿到钱吗?
当接到蒂雷纳子爵的请柬时,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确实想过寻找借口,不去宴会——查理二世才玩过那样的绝活儿,他们实在担心路易十四也会仿效,但很显然,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唯一能让他们安心的是,这场聚会还有不少穷苦的民众代表受到了邀请。
在他们的口中与认知中,路易十四一向是个伪善的人,有这些人在,法国人大概……还不会那样无耻吧……
“理想主义者。”蒂雷纳子爵点评到,然后没能得到回音,他这才想起维拉尔已经在海上了。
今天与那些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宾客格格不入的那些人,虽然也是受邀请来的,但他们与身边的人完全地背道而驰,这些思想激进的好人已经具备了最初的,粗劣的民族意识,就如曾经的勒伊特将军,他们已经将荷兰视作一个国家,一个值得牺牲的理想,怀抱着这种想法,他们已经荣幸地与那些商人那样,成为了蒂雷纳子爵的小小烦恼。
卑劣与高尚,有时候并不是用来鉴别敌友的好办法。
这时候,身为“理想主义者”与“民族主义者”的德波尔与商人舍恩正站在门厅处,与其他人一同观赏门厅里仅有的装饰品。
被玻璃匣子保护着的法兰西商法。
要说这本商法的装帧固然精美,却也不值得人们看那么久,但蒂雷纳子爵一到阿姆斯特丹,就将这本典籍供奉在人人可见的门厅里,着实意味深长——除了对荷兰商人的威慑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本书上有国王陛下亲手写下的赠语与签名,因为蒂雷纳子爵原本不想住在荷兰王宫里,是路易十四特意要求的,他才这样做。
最主要的是这座王宫虽然因为路易十四在此下榻过,才被视作行宫,它原先也只是荷兰的市政厅与法院,蒂雷纳子爵才敢接受国王的好意。
“您觉得这位总督先生举办这次宴会是什么意思?”德波尔听到不远处有人这样问道。
“如果只是想要钱。”他的朋友回答说。“那就没什么。”
“还要看他是为国王谋财,还是为自己。”
“希望是后者。”
“希望是后者。”
听到周围人如此附和,德波尔不由得心生厌恶,他径直走到另一个荒僻的角落里,直到有人邀请他他才走进大厅。
荷兰王宫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大坝王宫,顾名思义,它就是矗立在堤坝上的,它甚至没有地基,或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种地基,而是有一万三千多根木桩承托起来的。这样的建筑堪称奇迹,荷兰人也将其视作一种骄傲,只是没想到它竣工不过五十年,就从市政厅变成了行宫。
德波尔的姓氏意思是“农民”,按照传统,他原应该是个农民,但荷兰的主要经济支柱从农业变成了商业后,德波尔也成了一名水手,而后辗转来到勒伊特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士兵,他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在勒伊特将军的最后一战时,没有死在海水里,由此他认为正是天主让他有了新的使命。
就是将法国人赶出荷兰!
前几年的时候,他的事业还算顺利,怀抱着对法国人与国王的仇恨,有不少反对者加入了他的阵营,在乡村,城市与港口,他的支持者也不少,但随着时光流逝,他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蒂雷纳子爵如同篦子一般缜密频繁的“梳理”之外,就是法国人的统治并不如民众想象的那样严苛——人民啊,从来就是最温顺的,你只要给他一点生路,他就不会轻易生出反叛的念头。
等到自愿离开的人数超过了被抓捕,被处死的人数后,德波尔就必须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了。
但一次失败并不能让德波尔心灰意冷,而且新的资助者出现了,只是他们让德波尔去做的事情,面对着德波尔的语气与姿态,都不由得让德波尔想起了他在军队与商会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人简直比法国人更可恶!
商人舍恩注意到了德波尔,德波尔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活动资金里也有属于舍恩的一磅银子。舍恩与德波尔不同,作为一个犹大人——当然,他在别人面前是不承认的,他的父亲是新教徒,母亲是犹大人,按照犹大法律,他应该是个犹大人呢,但他深知犹大人在欧罗巴没有什么好名声,所以一向以新教徒自居。
反正有必要的话再改信好了。
舍恩是个纯粹的商人,还是阿姆斯特丹的制鞋行会的长老。虽然阿姆斯特丹制鞋工业并不算是最发达的,但只要是行会,就注定能发财,他身为长老,已经拥有三家作坊,两个店面,还有一条船,在战争开始前,他正有望成为行会会长,这意味着他的家族就此能够更进一步。
当然,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路易十四一向很讨厌行会,除了行会竟然贪婪到连国王的产业都要插手之外,它还大大地影响到了工业与商业的进步——譬如舍恩的制鞋行业,没有行会的允许,工匠不被允许修改用料、式样、染料等等,也不能轻易接受别处的订单,或是接受其他的供应商,也不能自己制定价格,寻找买主。
行会也许在最初的时候保证了手工业者的安全与利益,但几百年下来,种种陈规陋俗——几乎都是为了牟利而设定的,已经将这座庞大的体系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牢狱,聪明的人,勤劳的人,或是单纯的人不但不能从中受益,反而会受苦,受罚,倒是那些懂得奉承阿谀,贿赂诬陷的小人,有了一条登天的捷径。
何况这些行会发展到了今天,竟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军队与自己的官员,在两次的投石党暴动中,行会的助纣为虐功不可没,路易十四可从来没有忘记过。
在法兰西没有行会,荷兰当然也没有。
第五百三十章 蒂雷纳子爵的海上盛会(下)
没有了行会与商会,那些曾经大权在握的人就像是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没有那股为所欲为的劲头了。
法兰西的行会与商会逐渐被国王设置的商业部与工业部取代,那是因为法国的行会暂且还没到能够操控政治的地步,但荷兰的两个“会”就不同了。他们的商会,行会首领多半都是城议员,省议员,进而成为国会的一员,从首相而下的官员与议员,哪怕不是商人也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势力与荷兰的国运相互交缠,就如同攀爬大树的寄生藤,可惜的是,他们一边汲取着高处的阳光,一边毫不吝啬地绞杀他们的根基——直到荷兰这棵大树倾塌,他们才后悔莫及。
所以,德波尔看不起舍恩,舍恩还看不起德波尔呢。
德波尔轻蔑舍恩,是因为舍恩为代表的商人们薄情寡义,唯利是图,舍恩瞧不起德波尔,是因为从荷兰立国开始,商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宰,像是勒伊特这样的将军,又或是德波尔这样的反叛者,都是他们手中的武器或是工具,你也许会觉得某样工具足够顺手,但你会因为这点去崇拜或是爱惜它吗?当然不会。
不过因为法国人,他们可能还要暂时联合在一起。
舍恩在心中呸了一声,但作为一个商人,他一向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不去看德波尔,笑容可掬地向着今天的主角蒂雷纳子爵走去。
作为一个制鞋工坊的主人,舍恩可没资格靠近总督,不过围绕着蒂雷纳子爵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厅里有着一席之地的人,他们的心中酝酿着毒液,面上一丝不露,口中甜言蜜语滔滔不拒绝,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性情略微轻浮一点的人,准要被他们奉承得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力,不知道说出或是做出什么荒唐事了。
但蒂雷纳子爵是什么人呢?他的一路走来可算不得平坦,作为羸弱的次子,他才成年就被发配到舅舅麾下从军——色当公爵的爵位与领地与他都没什么干系,幸而他的舅舅莫里斯亲王对他爱护有加,殷勤教导,他才得以获得了大孔代的青睐。
在第二次投石党运动中,他不意外地站在大孔代一边,在老城之战前,他也认为,大孔代若是成为法国国王,要比一个要到八九年后才能亲政的少年国王好——当然,他很快改变了想法,但单凭他曾经与国王打仗,国王就可以囚禁、流放甚至处死他。
路易十四没有那样做,反而重用了他,他改而为国王打仗,直到今日。
在这个过程中,法国宫廷中的人们对他摆出的姿态就算不是一日三变,也是起了数次波澜的。到了今天,蒂雷纳子爵听过无数阿谀,也受过无数白眼,早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或是态度而动摇,他平静地听了一番对他的赞美后,对身前的人群点了点头。
“我可敬的先生们与女士们,”他说:“您们觉得今天的餐点怎么样?”
“好极了!”
“无可挑剔!”
“那么今天的酒水呢?”
“甘美至极!”
“音乐呢?”
“如同天堂的圣音!”这句话说来倒不违心,因为路易十四让自己的儿女建立了三座如同圣殿一般的艺术学院,有才能无才能的,受欢迎的不受欢迎的,年轻的,年老的艺术家们就如同河流奔赴大海那样都往“第二文艺复兴中心”巴黎而来了,他们在这里相互交流,切磋与表演,无论表面如何文雅,内里却如同嗜血的斗士那样狂暴——能够在这种可怕的修罗场里显露头角的人物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就算被派来蒂雷纳子爵身边的音乐家不算是最好的,也是第二好的,就算有人不喜欢这位总督,也不得不承认他为荷兰带来了许多美妙的乐章。
“但这不是最好的。”蒂雷纳子爵并不是那种擅长演讲与煽动的人,他向众人举了举杯子,在将里面的赤色酒液一饮而尽后,他转身看向乐队身后的大帷幕:“诸位,我有一场盛大的表演要奉献给你们。”
人们下意识地往那里看去,但大帷幔后面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后面能有什么呢?这里有许多来过市政厅,甚至在这里驻留过不少时间的人,知道那里应当是一面面的黑铁方格玻璃窗。
王宫位于大坝上,如这个时期所有的巴洛克建筑,这座在55年才竣工的建筑,建筑中的房间间隔着一条走廊两两相对,墙体上的窗户数以百计,在旷阔的中央大厅,人们既可以看到广阔的大坝广场,也能看到繁忙的港口与浩瀚的大海。
蒂雷纳子爵示意他们去看的就是面对着大海,也就是北海的那一面。
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幔被仆人徐徐拉开,映入人们眼帘的首先就是漆黑的天穹,散落的微光,港口的船只犹如一座座连绵的丘陵,只露出一点缓和的坡度,它们的桅杆就如同参差不齐的杂树。再往远处看,就是一团柔光似的海洋,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
舍恩在片刻恍惚后,就从这幅美丽的景色中挣脱了出来,他记得原先这里的玻璃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透明,就像是不存在似的,但随即他想起大厅不久前才整修过,而玻璃产业也是法国国王手下最有价值的产业之一,他一边感叹路易十四的富有——这座宫殿注定了不会是国王的长居之所,居然也舍得这样奢靡地用玻璃。一边也生出了浓烈的嫉妒与不满之心。
既然您已经如此富有了,又为何要与我们斤斤计较呢?
在欧罗巴别处的国王与领主,还在与商人们合作,勒逼与压榨平民的时候,路易十四却另辟蹊径,从限制商人,善待平民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按理说,这种行为应当引发得利者们的怒火,让他落得如同曾经的查理一世那样的下场。无奈路易十四是一个骑士国王,他上过战场,有着无数忠诚的士兵与将领,并且深受民众爱戴——在这样的荣誉与功勋前,任何阴谋都如日光下的露水,尚未成形就破灭了。
舍恩也没指望他们的密谋能够影响到那位陛下的统治,他只希望能够让太阳王做出决定前,能够略微……他是说,只要一点点,站在商人这边考虑一下就行了。
他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些被他们推出去的可怜人,他是根本不在乎,不,应该说,根本不在考虑之中的。
外面的夜景固然漂亮,但怎样漂亮,也没法变成一场真正的表演啊…………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不敢质问蒂雷纳子爵,只能搜肠刮肚地想着种种赞誉的词语——他们能够将蒂雷纳子爵,一个瘦削的老人,形容为如同波塞冬般的伟岸神祗,当然也能对着他们司空见惯的场景做出一首十四行诗来。
舍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里面是他从一个学者那里买来的诗歌,嗯,不算很好,但绝对符合他的身份,他也是别人奉承的对象,也知道,有时候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了什么,只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罢了。他轻声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一下外套,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准备向蒂雷纳子爵献上一首赞美阿姆斯特丹的小诗——也就是赞美在法国国王的统治与蒂雷纳子爵的治理下,变得更加繁荣与美丽的阿姆斯特丹……
然后他怔住了。
黑色,从来就是许多场景的最佳底色,它深沉的本质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哪怕再细微的亮色凸显出来,所以,舍恩看见了遥远的海上迸发的金色与红色——属于火与爆炸的颜色。虽然有月光,有星光,有船只与码头点缀着的微弱灯光——却无法对其造成丝毫影响与遮蔽。也有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是稍纵即逝,而是不断地膨胀与勃发,一个接着一个。
如舍恩一样的人占据了大多数,蒂雷纳子爵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整个大厅,也有人变得紧张,或是愤怒,让他有点吃惊的是德波尔竟然也在其中,看来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也会向现实妥协。
“那是……什么?”过了很久,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蒂雷纳子爵让仆人进一步将所有的长窗打开——这也是在整修后才有的,于是,不但是亮光,就连隐约如同雷声的轰鸣也能被人们听到了,夜晚万籁俱寂,人们就算想要欺骗自己,也无法否认这种频繁,不规则的訇然巨响不可能是上帝的赐予。
“一场小小的战斗罢了。”蒂雷纳子爵从容地走到窗边,享受地呼吸着海风传来的气味,好似能够嗅到熟悉的硫磺与鲜血的气息,“由失败者,阴谋家,以及愚蠢的天真孩童共同组织起来的一支舰队……”他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说,毕竟他们甚至没有一艘铁甲舰船,又都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但我想,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以为他们能够获胜——在不名誉的偷袭后。”
他余光一扫,就看到有人想要冲动地发言,却被身边的人抓住了。
“是否如此,你们应当心中明白,我就不多赘述了,”蒂雷纳子爵说:“且请诸位静静地于此观看这场盛大的表演吧,我想这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
说完,他就在窗前坐下,看着远处的战斗,慢慢地啜饮起甜蜜的吕萨吕斯红葡萄酒。古老的吕萨吕斯葡萄酒今年产量并不高,国王却特意给他送来了一打,蒂雷纳子爵十分珍惜,只在最高兴的时候舍得拿出来享用。
今晚他无疑是相当愉快的,哪怕有人想要离开,甚至与侍从、士兵产生了冲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这样的人也不多——虽然在帷幔拉开后,在场面色惨白、铁青或是绯红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早早就在打算将阿姆斯特丹出卖给英国,或者说法国的敌人,蒂雷纳子爵召开宴会,正中这些家伙的下怀。
他们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联系了英国-丹麦联军,还有荷兰的流亡政府,他们的舰队将会在深夜被引入阿姆斯特丹港口,而后数量呈现绝对优势——对荷兰的法军而言——的士兵们将会冲入这座城市,将法国人赶出去。
哪怕有人提出,这可能是蒂雷纳子爵的计谋,他们也顾不得了,眼看路易十四与意大利人已经与奥斯曼土耳其的新苏丹达成协议,法国人的舰队将从地中海海域撤出,回到大西洋以及北海,他们如果再拖延犹豫,就要错失良机。
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乘着蒂雷纳子爵老迈,在双湾之战中崭露头角的让.巴尔与约瑟夫等年轻将领都还在路易十四身边的好时机,内外呼应,也没能一举拿下阿姆斯特丹,它还是属于法国人的,他们也没什么妨害,还有可能让法国国王知道,荷兰可不是他的法兰西——只要他们想要作乱,这座海上之城就别想安宁。
抱着这样的幻想,一边可惜着自己白白投出去的钱财,一边思忖着如何向法国人献媚讨好,避开这场危机的人们,就这样,在蒂雷纳子爵的强迫下,硬生生地站了半个晚上(仅有女士被允许集中在一个房间里休息),直到天色将央,才终于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喧嚣声。
他们先是一轻松,甚至有几个人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毯上,然后又是一阵茫然与张皇,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常在蒂雷纳子爵身边见到的年轻人,肖德·路易·赫克托尔·德·维拉尔。
看到他阴谋者就知道自己失败了,英国人的垂死挣扎,丹麦人的背水一战,荷兰流亡政府的心怀侥幸,都变作了一场泡影,他们勉强忍耐着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直到这位年轻的将领拿出了一封信件,宣称上面记录了所有与英国人有交易往来的“奸细”姓名,并一个接着一个地念了出来。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被抓出来,然后……立刻被送到了大坝广场上,挂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的绞刑架上。
舍恩也是其中一个,他惊恐地大叫,“这是假的,这是诬陷!”
“我可不这么认为,”维拉尔暂时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这份名单可是由可敬的约克公爵先生亲自阅览并认可的呢。”
他转过信纸,让所有人看到上面的签名。
第五百三十一章 奥地利的安妮之死
就如之前的每一天那样,蒂雷纳子爵从容而又平静地解决了北荷兰内外的麻烦事,只有维拉尔能够从这位朝夕相处的上司与老师脸上窥出一点骄傲与自喜,虽然这位老人竭力做出了对维拉尔的战绩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这可是维拉尔的初战!他是说,作为主帅的一战,哪怕他的敌人不算强大,但能俘获一位公爵,一位王弟就足以让维拉尔能够在凡尔赛宫得到一个房间。
蒂雷纳子爵格外看重维拉尔是有原因的,他经年累月,戎马倥惚,即便是国王一直关心着他的婚事,他也以已经将所有的精力献给军队与上帝而婉辞了,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就算是私生子也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学徒,学生,弟子几乎可以被当做继承人看待的,如果有人要将自己的财产留给学生,就和留给儿子一样,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同样的,学生也会如同服侍父亲那样服侍老师,他们的关系总是会异常亲密,互为担保,甚至可以用性命相托。
蒂雷纳子爵将维拉尔托付给国王,就是希望维拉尔能在国王面前出人头地,维拉尔却惦记着自己年迈的老师,舍弃了这样珍贵的机会回到阿姆斯特丹,也因为如此,蒂雷纳子爵才决意让他成为阿姆斯特丹海军的统帅,这是一桩冒险的举动,幸而维拉尔没有让他的老师失望——若说摧毁那支人员驳杂,各怀心思的舰队还不是什么难事,能够擒获最重要的约克公爵才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劳。
毕竟这位公爵也肯定会在最安全的地方……
蒂雷纳子爵正笑容满面地与维拉尔商讨是先将这件喜讯通报给国王陛下,还是将约克公爵直接送到国王面前,他的是从就来通报说,一位从巴黎连夜赶来的大人正等待着与蒂雷纳子爵见面。
这时候蒂雷纳子爵还没有换过昨晚的衣物,神色也有点憔悴,浑身还带着酒水与香水的气味,他端详了一下侍从的神色:“告诉我那是谁,他又告诉你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么?”他好决定是不是应该先去换一身衣服。
“是克雷基侯爵先生。”侍从说。
蒂雷纳子爵与维拉尔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变化:“让他来见我。”蒂雷纳子爵说,一边拽过一旁的花瓶,往手帕上倒了点水,用力擦了擦脸。
克雷基侯爵也算是一个老人了,他出身军事世家,对国王也算忠诚,只是在富凯事件的时候,他愚蠢地错估了国王对富凯的厌恶之心,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受重用,后来他设法贿赂了当时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夫人,才得以起复,不过国王把他派到罗马去做大使了。
也因为这位生性浮浪好斗的侯爵先生,在罗马与教皇的子侄起了冲突,差点弄出人命来,才险些酿成了又一起“阿维尼翁”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罗马教会一直对路易十四虎视眈眈,百般不满,就是因为在憎恶之余更多的还是畏惧吧。
克雷基先生从罗马回来后,终于获得了国王的谅解,在后来的几次战役中,表现的也不错,所以,这次国王御驾亲征,他是伴随在旁的——但侍从说,他是从巴黎来的……“国王陛下不是在意大利吗?”蒂雷纳子爵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等他看到克雷基,心头又是一沉,克雷基侯爵一反往日的光鲜,身着黑衣,就连帽子上也摘去了羽毛与钻石饰品,风尘仆仆,形容狼狈,面色比年老又通宵未眠的蒂雷纳子爵还要苍白,蒂雷纳子爵一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维拉尔,免得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后跌倒,幸好克雷基侯爵也没在这时候玩什么花招,“蒂雷纳子爵,”他说:“国王陛下让我来告诉您……”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法兰西的王太后,奥地利的安妮,于诸圣瞻礼之前的一星期不幸薨世了。”
蒂雷纳子爵没听到那个可怕的名字——在这样的消息中,差点就露出了喜色——别说路易十四正值盛年,在这个时代,哪怕有巫师,死亡依然如同微风一般,随时可能降临,而对他们来说,王太后无疑是所有王室成员中,不会带来太大影响的人。
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愿她安息。”而后焦急地问道:“所以国王陛下已经回到巴黎了吗?”
“陛下十分悲痛,”克雷基侯爵说道:“王太后感觉不适的时候国王正在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所以她一力要求隔绝消息,不让国王知道,等到战事平定,她已经病入膏肓,万幸的是陛下还是见了她最后一面,儿孙也都怀绕在她身边,巴黎的大主教为她行了临终礼,现在应当已经坐在圣人与天使之中了罢。”
“这是肯定的,”蒂雷纳子爵说:“那是个贞洁而又和善的夫人。”
“国王陛下派出了使者——向他的每个将军,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不要求你们赶回巴黎,参加王太后的葬礼。”事实上战事也不是那么紧迫,只是路易十四担心蒂雷纳子爵这样的年纪,匆匆回到巴黎,完成葬礼后又匆匆返回阿姆斯特丹,长途跋涉兼带时间仓促,对他的健康是一种极其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举行完王太后的葬礼又要举行蒂雷纳子爵的葬礼,所以就借着战事,索性不允许蒂雷纳子爵折返巴黎。
但这样他又要担心凡尔赛会有人以为蒂雷纳子爵已经失去了国王的宠爱,从而弄出一些事情来,所以才决定——“您,还有卢森堡公爵,沃邦将军,绍姆贝格元帅,都被国王陛下留在了阵地上,”克雷基侯爵说:“您可以派出使者,代您参加王太后的葬礼,其他人也是一样。”
蒂雷纳子爵是怎样的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一听就明了了国王的用意,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他看了看维拉尔:“看来您是应该回巴黎一次了,带着约克公爵。”
克雷基侯爵惊讶地看了一眼子爵身边的年轻人,“什么时候打的仗?”
“就在昨天晚上。”蒂雷纳子爵拍了拍维拉尔的肩膀:“我想我至少应当为王太后殿下哀悼一日,让维拉尔和你说吧。”
克雷基侯爵再次打量了一番维拉尔,他露出一个带着点难过神情的笑容,“看来是一场大胜,我的好将军,”他向维拉尔屈尊纡贵地一点头:“详细地和我说说吧,我想陛下正需要这样的好消息来安抚他痛苦的内心。”
奥地利的安妮,腓力三世的女儿,腓力四世的姐姐,当时还是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公主,身份尊贵无需赘言。但她与当时的所有女性一样,在父亲与丈夫面前,也只是一件工具与装饰品。如果说作为一个公主,她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婚姻中不会有爱情,只会有责任,那么在婚后近三十年的空寂与折磨绝不是她能够想象得到的。
她1601年生,15年就嫁给了路易十三,那么他们的头生子,也就是路易十四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38年,也就是说,有整整二十三年,她承受着来自于法兰西与西班牙双方的沉重压力,虽然人们都知道路易十三比起与妻子共处更喜欢与他的侍从狩猎赌博,但所有的指责都还是投掷在了她身上,好像她是圣母玛利亚,没男人也能自己生出个儿子那样。
最后还是黎塞留红衣主教强迫路易十三回到王后身边,他们在38年有了路易,即便如此,另一种恶心的声音从加斯东公爵以及其支持者口中发出——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王后与爱人私通生下的。
黎塞留主教就要求王后再生一个——就是后来的王弟菲利普。
王太后固然深爱着这两个孩子,但要说以往的事情——母家的冷漠,丈夫的戒备,大臣们的戏谑,黎塞留主教的残酷……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曾经属于少女的柔情早就在最初的几年里消磨殆尽,留给她的就只有一股不甘心的血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受这样的折磨!
怀着这种心情,她在爱着路易与菲利普的时候,也在怀着一种隐秘的,不好的心思——她必须承认自己将受到的挫折转移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虽然他们将来会是国王,会是公爵,但在这个时候,他们无疑要受她的摆布。这种情感,让她可以接受马扎然的建议,将菲利普教养成一个“贵女”,也可以在路易受刺重伤的时候扶持菲利普成为“摄政国王”。
但她……她后悔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从罗马赶回来的以拉略红衣主教倾听了王太后的忏悔,在沉默了片刻后,他低声对王太后说道:“您就没有其他想要说的了吗?”
王太后知道他提醒她的也就是她的心事,可她并不想对他,对他身后的上帝说,如果这件事情会让她下地狱,她就下地狱好了,反正她这八十年的后一半,已经心满意足,没有任何遗憾了。
“那么我让陛下进来了。”以拉略说。
王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以拉略走了出去,几秒钟后,路易就走了进来。
王太后几乎看不清他,但她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个多么庄重与荣耀的圣人!有时候她都会怀疑,她与路易十三不幸而又痛苦的婚姻怎么能结出这样完美的果实,她要说,就算是亚历山大,又或是所罗门,都不如她的儿子!
路易在她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众所周知,像这样年纪的老人,哪怕老眼昏花,脊背佝偻,总是昏昏欲睡,但只要保持下去,他们的时光就像是过不完似的,但只要一跌跤,一受寒,就像是一棵老朽的树被轻轻推了一把,他们就会立刻折断,再也站不起来了。
最初的时候,王太后也只是咳嗽,头昏罢了,但没几天,她就突然发热与呼吸困难了,后来还生了疮疱,出现了抽搐与昏厥的情况——那时候菲利普就要给国王陛下去信,却被王太后阻止了——王太后对此早有预料,她说服了旺多姆公爵,菲利普等一概波旁家的男性成员,以及王后以及如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直到意大利的战事结束,她才允许她们去告诉国王。
不过那时候凡尔赛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路易十四耳中——虽然王太后阻止了,但国王的耳目总还是能够察觉出端倪的。
路易十四踏进凡尔赛宫的时候,王太后已经被擦了油。
“菲利普呢……”王太后低声说。
“我马上让他进来。”因为不知道王太后要说什么,路易才第一个进来,很快,菲利普也跑了进来,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
王太后知道她应该向路易与菲利普分别道歉,但她担心自己说不完就要离开人世了——她躺在柔软的鹅绒枕头上,眼珠向着一侧转了转,看向路易,然后看向菲利普,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接下来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她不得不努力盯住菲利普,在死亡前,嗅觉,听觉与视觉都会大幅减退,仿佛残余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在了头脑里,她竭力让自己的嘴唇做出“抱歉”的口型,一边紧握住菲利普的手——事实上菲利普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动,手指也只是在轻微地弹动,他抬起头来,与路易四目相对,却突然心有灵犀般地俯下身,靠近王太后的面孔。
“我从没有责怪过您,”菲利普说:“母亲,我知道您的心,不,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您,我知道……”如果他的兄长不是路易十四,而是查理二世,王太后的行为就是爱,而不是错误。要来指责这个母亲的人,也不过是看到了他这个幸存者罢了。
“我也是,”路易反过来握紧王太后的手:“为了法兰西,母亲,也为了西班牙。”
他顿了顿,“母亲,您为我们骄傲吗?”他的提问让菲利普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我们为您夺回了西班牙。”
王太后笑了。
菲利普泪流满面,路易也眼眶酸痛,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王太后,他看到过死亡,死亡带给人们的总是恐惧与悲哀,但王太后的面容最终凝固在了安慰与快乐上。
奥地利的安妮死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王太后的葬礼(上)
王太后的葬礼如何盛大就不必说了。
在钱财上,有一整个富足的国家来支持;在品行上,虽然她是一个外国公主,但法国人众口一词地赞美这位女士确实贞洁仁慈;在情感上,她固然有所不足,但这种不足不是因为她的本心——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已经做得很好了;除去凡尔赛宫,平民们甚至深为爱戴王太后,一是因为她为法兰西生养了两位杰出的人才,尤其是路易十四,二是因为王太后在路易的支持下,极其热衷于慈善活动——在三十年前,一说到要做善事,女士们就会往教堂去,王太后也总是在弥撒与朝圣中一掷千金,但在这三十年里,这种行为几乎已经看不到了,贵女们更喜欢建造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路易的大臣柯尔贝尔出身寒微,对底层官员玩儿的把戏再清楚也没有,也知道那些看似孤苦的贫民具有的道德底线有多么的地——低到几乎没有,更懂得那些隐藏于黑暗中,比魔鬼更可怕的罪犯是如何地擅长见缝插针——如果再如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地设立项目,混乱无序地拨款,只看表面与关系安插管理人员,结果大概就和某位著名的作家所描写的慈善机构差不离。
简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的战场,胡作非为的泥沼,还有就牟利搏名的剧院,以及滋养毒虫与畜生的巢穴。
鉴于以上原因,柯尔贝尔小心地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派给了那些以王太后为首的贵女们,确保数以万计的里弗尔不至于流向会让国王陛下勃然大怒的地方去,譬如某人的腰包,这些钱款对于教会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他们单做一次弥撒就动辄上千里弗尔,还不算祝祷费、特施费、布告费、布道费等等额外的费用,另外如果要请别处的圣像,教士和主教,都是需要加钱的。
但当初路易十三买下现在的凡尔赛——哪怕只是一处贫瘠的沙地,117法亩也不是个小数字了,也只用了一万里弗尔。
巴黎-凡尔赛,这两座如同明珠般相互辉映的城市,周围还是有很多无用地,尤其是无法用来种植的沼泽与砂砾地的,这些地方要买下来价格非常便宜,而为了兴建凡尔赛宫,这里还聚集了大量的工匠,以至于形成了一座利摩日小镇,小镇上的木匠与泥水匠很乐意为王太后与穷人干活,说句不好听的,像他们这种职业,养家活口没问题,但一旦受了伤,还只救济院可去。
只是这些人也没想到他们以为只是一份外快的活儿会让他们干了十来年,今后可能还要干下去。
主要是因为柯尔贝尔的官员们在尽心尽力地调查了有关于救济院的情况后,发现这些场所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关在一起,像是对待牲畜那样。
他们的报告可谓触目惊心。在善人们的想象中,救济院里总都是一些贫苦但有道德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虽然他们给出的捐助可能不是那么多,但如果勤劳的年轻人愿意努力干活,年老的人与孩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总是能过下去,甚至积攒点钱离开救济院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真正的救济院就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在这里,有道德良知的人总是死的最快——新来的人一来就会被管理员以及周围的人盘剥一空,彻底的一空,连块遮羞布都不会给你留下,女人不可避免地成为公用的器皿,年轻男性有时候也不能例外,年老的人会成为羞辱与殴打的对象——纯粹为了取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三者的集中,也是最底层的玩偶,因为他们体力比不上成人,脑子又比不过老人,他们终日干活,遭受侮辱,有老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挑选将来的谋财工具,也有工厂主与作坊主来以一个低廉的价格购买奴隶,又或是窃贼与强盗的头目来招募新血与替罪羊——但这还算是一条出路,更多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无门无窗的房间里,不留一点痕迹。
你所能想到最坏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柯尔贝尔以及他的弟子们甚至感到畏惧,他们不敢担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他们开设的救济院中发生——于是,在向国王提交了报告之后,王太后主持的慈善事业——从建筑体系上来说,变成了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其中善堂只供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居住,救济院则男女分开,年龄在十四岁以上的年轻人都被聚集在这里,孤儿院就是十四岁以下,到刚出生的婴儿的伊甸园。要说它们是否能够与数百年后的慈善场所相比看,当然不能,除了已经无法动弹,快要涂油的老人与还不能行走说话的婴儿之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要干活的,只是有了一个无需缴纳高额租金的栖身之处,免了人头税,王太后等贵女的作坊与工场也能提供给他们一份工作罢了。
这里的管理者应当如何安排,也是一个难题,管理者的薪水微薄,但挡不住从老鸨、工厂主与罪犯头目那里来的暴利啊,后来还是国王陛下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好方法,那就是让不得不从军队里退役的士兵与军官中挑拣管理人,这些退役的士官们,本来就有国王陛下承诺的退役金,这笔钱相当可观,但不是一下子就发给他们的,而是按月放发,那时候是为了避免他们一拿到钱就去抛掷在了酒馆与游女身上,现在倒是可以成为一种制约——除非贿赂与贪污的钱款能够超过这笔钱财,不然管理者是不会动心的。
而且为了避免长时间的就职,最终将管理变成了统治,这些管理者们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换所在的救济院,交接的时候账目由专门的监督与会计清查,如果出现了错误与混乱的地方,责任人不弥补亏空是别想离开救济院的,或者说,直接就从救济院去了巴士底。
在王太后去世前,这样的慈善场所已经拓展到了三百所,巴黎,凡尔赛以及盆地里的另外几座城市,人们一看到黑色的铁栅门上有悬挂着金百合、太阳以及圣母皮带的纹章,就知道这是王太后捐助建造的救济院——王太后没有私人纹章,国王就将自己的太阳头像与金百合赠给了她,至于圣母皮带,就是一种贵女们中流行的镶嵌着圣母头像的皮质腰带,当初三十七岁的王太后曾经流产,人们都说她生不出健康的继承人了,但一场暴风雨将国王驻留在卢浮宫——她就这样有了路易十四。
当时与确定有孕的时候王太后都系着圣母皮带,路易十三也发愿说愿将法兰西献给圣母玛利亚,所以王太后的纹章里才会有圣母皮带的部分,还有的就是,所有的救济院都是以圣母玛利亚的圣名加上地名来命名的,譬如——圣母玛利亚-巴黎善堂,或是圣母玛利亚-利摩日救济院。
但对那些孤苦的可怜人来说,王太后就是他们的圣母,又或她就是圣母的人间化身,一听到王太后去世的消息,他们不由得放声大哭,如古罗马人一般,扯乱头发,脱掉鞋子,在面孔上涂抹泥沙,这种哀恸是没有一点矫饰的,看上去也极其丑陋,但没人会去指责他们有失教养。
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就向管理员提出,要到巴黎去送别王太后,这当然会让他们失去好几天的工钱,耗尽他们微薄的积蓄,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十来年后的生活,但他们还是显露出了坚定的意志,就像是虔诚的教徒要走去耶路撒冷朝圣似的,“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就逃走,不回来也没关系。”他们这样说,这样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动摇,何况这里的管理者还是国王的信徒,他们想到国王如何悲伤,就不能不答应这些人的要求。
几个聪明的管理者还将想要去参加葬礼的人聚集起了起来,组成队伍往巴黎去,免得他们走失或是出现意外,又或是被当地的官员与民众拦截下来——他们的同僚也觉得这种方法很好,于是这样的队伍就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一时间还有人以为他们真的是什么朝圣队伍——因为他们还真的举着十字架,路上也时时祈祷。
当卢瓦斯侯爵,还有柯尔贝尔在收到下属的申请,国王也从“小鸟”与官员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知道一路过来,最终有一万五千人来到了巴黎。
路易十四最初的计划就是将巴黎从法兰西的政治中心改造成经济中心与艺术中心,将政治中心迁移到凡尔赛,既是因为巴黎人不再受到他信任的缘故,也是因为巴黎作为一个古老的都城,已经不再能够满足路易十四的需要。其他不说,如果要将现在的法兰西政府以及所有的官员,贵族塞进巴黎城里,巴黎城里就要人满为患到爆裂了,卢浮宫更是不可能允许每个国王看重与喜欢的人都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巴黎,以及凡尔赛,都有着数之不尽的屋舍,甚至连接着它们的大道两侧也是如此,机敏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一排排三层或是四层小楼,凡尔赛宫的仆人与侍从都住在这里,还有军官与士兵的家属,从外省来的官员,游客等等,它们同时也是旅店,商铺,餐馆……在凡尔赛连同一侧的利摩日足以供应十万人的需求,而巴黎居住了十五万人的时候,要容纳这意外到来的一万五千人居然不是什么问题。
路易十四拨了一笔款项保证这些人在巴黎期间的住宿与饭食,还有他们的旅费,保证这些人哪怕不至于因此发财,也能保证今后的生活不受影响后,心头也不禁一阵酸楚,但这种酸楚与他之前的痛苦与悲伤相比,又增添了一丝柔软的安慰——王太后如果能够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也会觉得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付出得到了报偿,也是因为这不是因为她是奥地利的公主,又或是法兰西的王后、王太后才有的荣誉,只是因为她本身的仁慈而得到的回应。
就连特蕾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这样的贵女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她们亲自给这些人送去了蜡烛,因为她们知道他们肯定是买不起蜡烛的——虽然蜡烛已经可以从石油中提炼出来,却还不是这些居无定所的穷人所能承担得起的。回来后,她们也都说,要建起更多的救济院,路易看着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本来他也没想要反对就是了。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不公是铭刻在圣典与石碑上的,路易十四的学校允许同时收容女性与男性学生,就招致了许多指责,如果不是太阳王的威势,也许它们早早就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即便如此,十数年来,女性学生的出路依然还只能在婚姻中寻找,只能说,接受了教育的她们比起那些依然沉睡在传统中的女性,终于懂得开始寻找前进的道路——当然,这很难,非常难,路易不会去指责那些在种种困难前退缩的女孩,但他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看到一点亮光。
如果战场、政场以及学院里依然顽固地拒绝女性,那么,慈善呢?女性在这方面反而比男性具有优势,男性若是多愁善感,会被人视作懦弱,女性却被公认为天生具有母性与仁慈之心的生物,男士们应该不介意在这方面让出自己的权力——只是他们不知道,任何东西,任何事务,在变得庞大之后也会带来同样惊人的力量。
只是那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不过从现在开始,人们会牢牢地记住奥地利的安妮,在历史书上,她不再仅仅是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母亲,或是国王的祖母——她还是一个圣人,拯救了无数人的好人,这样的称号,或是才是最适合这位命运多舛的夫人的。
“陛下……”
“看啊,”路易对邦唐说道:“多美啊,他们在为她送行。”
第五百三十三章 王太后的葬礼(下)
在人们的认知中,什么样的葬礼才是隆重的呢?当然是看送行者的数量,来的人越多,表明爱戴死者的人就越多,在古罗马的帝政时代后期,甚至有人会在葬礼上举办角斗士比赛来招揽送葬的人群。这种传统到了今天,就演变成抛掷钱币,供给面包与啤酒了,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来为王太后送葬的人群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她不是国王,也不是王太子,甚至不是一个公爵,名义上来为王太后送行,实则还是为了觐见路易十四的使者们都要怀疑太阳王是否因为过于悲痛而做出了荒唐的事情,譬如来送葬的人每人都能拿一埃居什么的,这又不是不可能,只是,王太后,有必要吗?
巴黎与凡尔赛的人倾巢而出,他们倒是为了他们的国王,而不是单纯为了王太后,只是后来加入的一万多人实在是……他们尽可能地打扮整齐了,但与富足的巴黎人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看上去就像是干净的河流中突然汇入了一股泥沼水,有些人想要驱赶他们,却被警察阻止了,只能悻悻然地作罢。
夜晚来临的时候,这些人举起了蜡烛,它们星星点点,融汇成一条辉煌的道路,从圣德尼大教堂一直通往漆黑的城外,几乎与地平线上的星辰连接,就像是为王太后引路——引上天堂似的。
“呸!”
约克公爵在心里这样唾道,倒不是他对王太后有什么意见——反正他现在对任何与路易十四有关的东西都看不顺眼……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送入巴士底了——但作为一个公爵,他应该有与身份相配的接待,路易十四不建议他在法国王太后的葬礼上露面就算了,他也不奢望能在凡尔赛或是卢浮宫有个房间,那么,枫丹白露总可以吧,又或是黎塞留宫……也就是后来的洛林公爵府。
巴士底算什么玩意儿!虽然他是伦敦塔的常客,但来了法兰西,路易十四就能把他安排在巴士底吗?谁都知道巴士底现在就是一座监狱!
“请跟我来!尊敬的大人,请跟我来!”
与沮丧又愤怒的约克公爵截然相反,巴士底的监狱长却是兴奋得面色通红,脚步轻浮,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带着约克公爵以及“随从”登上了巴士底最高的一个房间,颤抖着手打开了锁:“就是这间!公爵大人,看啊,自从您离开过我就没让别人住进去过,每天我老婆都会来打扫一次,还会除除臭虫与老鼠,知道您要来,我还特意将里面的帷幔和枕头,还有毯子都拿出去晒了晒,保证又干净又蓬松,还有好闻的气味儿,您要花吗?还是要苹果?现在可能没苹果了,但温室里可能还有一些柑橘,又或是月季,先生,您要用晚餐吗?你要小牛肉还是鳗鱼?我担保我老婆的手艺绝对不比你们的英国御厨差!她做的牛肝馅饼好吃得没边!您要来点酒吗?我这里有修道院的啤酒,也有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还有甘蔗酒……或者您需要一点音乐?我给您叫个小提琴手上来好吗?现在巴黎可多这种人了,我有个租客……”
约克公爵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力气才能不对着这么一个小人物大吼大叫,他也在竭力不去看说是随从实则看守那张强忍着笑的脸,虽然他真想给他们一人一耳光,然后把他们吊死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顶上——什么叫做每天都来打扫!什么叫做没让别人住进去!你就看准了我肯定会再住进来吗?
他气得头脑发昏,监狱长却还在喋喋不休——他太渴望如伦敦塔的监狱长那样拥有数之不尽的尊贵囚犯了,结果……因为路易十四,巴黎人辉煌的太阳实在是太宽容啦,曾经背叛过他的大孔代他不在意,实打实的威胁,王弟菲利普他信重有加,就连桀骜不驯的卢森堡公爵,还有身为新教徒的绍姆贝格元帅,要换了一个国王陛下,他们早就在他的巴士底团聚啦,怎么会弄得他的心和巴士底一样空荡荡的……监狱长愁眉苦脸地按了按胸口,可不怪他这样兴奋,他也在为王太后哀悼呢,但他就这么一个贵客!一个!
约克公爵终于在他举着一本有关于他和查理二世的非法书籍——里面的内容就不多说了——就是那种放在几个世纪后也要被禁止公开发行的那种,要求他签名的时候,彻底爆发了,他大喊大叫地将监狱长赶了出去,自己关上了门,顶上了一把椅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倒在了床上——毯子居然还真的晒过,带着一点太阳的余温。
想到这个约克公爵就更加生气了,他愤恨地在毯子上敲了好几下,权当做敲了路易十四的脑袋。
被约克公爵惦记的路易十四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旁的邦唐顿时慌了——说实话,王太后的寿命已经超过了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但死亡永远是人们最为畏惧的事情,尤其是路易十四的生命关联着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朕即国家”,这句话已经不会令人发笑而是令人生畏了,不然他的敌人也不会一次次地使用各种卑劣邪恶的手段来谋杀他了。
在邦唐的坚持下,路易不得不喝了一大杯加了葡萄酒的热巧克力,在酒精与糖分双重的诱惑下,他沉沉睡去,只是在睡梦中国王还是紧紧地皱着眉,让人担心——邦唐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去找王后,还是奥尔良公爵,这时候却有一群人正从走廊彼端走了过来。
这样浩浩荡荡的声势让邦唐面露不虞,他抬起头,示意门外的侍从上前阻挡住那些人,一个人从中昂首阔步地踏了出来,“陛下怎么样了?”她问。
“陛下已经睡了。”邦唐说。虽然依照传统,王室夫人有安抚国王的资格与义务,但——这位蒙特斯潘夫人虽然因其美貌与魅力深得凡尔赛与巴黎人的赞誉与追求,但作为国王最信任的一个人,路易十四对这位夫人有多少真意,邦唐再清楚不过。
玛利.曼奇尼可能是路易十四心中唯一的缺憾,也是一根尖锐的刺;拉瓦利埃尔夫人得到的是国王的歉意;王后得到的是尊重;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公主则令陛下遗憾,甚至连蒙庞西埃女公爵,都能得到太阳王的感激,因为她在数次博弈中都坚定地站在了路易这边。
唯独蒙特斯潘夫人……只能说,她出现的机会太不巧了,国王陛下心中柔软的部分早已变得坚硬,在责任中他必须承担的地方又已经站了王后,就连一点仅存的善意也要留给拉瓦利埃尔夫人与蒙庞西埃女公爵,若是她能够如她最早的时候所期望的,能够将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站在国王的底线前不越雷池一步,最坏也不过是又一个拉瓦利埃尔夫人,好些的话,因为她终究还是莫特玛尔公爵名义上的女儿,国王御医瓦罗的亲生女,她可能还能得到一块珍贵的封地,又或是跟随着儿子去到新大陆。
新大陆现在虽然被欧罗巴的君主们鄙弃,人们也以为那是一个荒凉没有价值的地方,但既然邦唐就是路易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就不会不知道太阳王早就将视线投向了遥远的阿美利加,对陛下的话邦唐一向是毫不怀疑的,既然陛下说过那会是一块富饶的宝地,那就一定是块流着奶与蜜的好去处。
可惜的是蒙特斯潘夫人不这么认为,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按压下自己的野心——蒙特利尔送来的金子或许也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但现在看来,她又有了新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原先的残渣又翻滚了起来——被陛下在意大利的胜利掀起来的。
谁都能看得出来,路易十四决意在意大利的王冠上镶嵌上属于波旁的宝石,这也不奇怪,毕竟意大利半岛有一半是属于西班牙的,但因为西班牙与意大利之间正间隔着一个法国,路易十四并不打算将意大利这一部分继续归到西班牙的领地范围内——西班牙之前对意大利的统治有多么松散,苍白,单看科隆纳公爵在半岛的节节胜利就可窥一斑了——连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公国的雇佣军都能做到的事情,如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也能做到。
现在,西班牙人最担忧的就是路易十四强行联统西班牙与法兰西,这当然是路易十四最想做的事情,问题是,如此必然会引发西班牙国内的动荡不安,在哈布斯堡还在虎视眈眈的时候,路易不打算这样仓促行事,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让另一股强有力的力量,属于波旁的力量来征服与统治意大利。
意大利的统一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虽然历届法国国王都曾经梦想过夺取这座靴子半岛,但路易十四早就分析过,庞大的罗马帝国在欧罗巴早就失去了重现的可能,过于广阔的疆域在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语言甚至传统的时候,注定了会在不远的将来分崩离析,这种趋势就算是凯撒重生也别想阻止。
既然如此,意大利最好还是在统一后独立,虽然不能吞并有点遗憾,但它的主人还是波旁这点,至少可以避免一百年内的战争。
可让蒙特斯潘夫人来看,路易就是代他的私生子夺取了意大利,一整个半岛,而不是托斯卡纳或是那不勒斯,这顶王冠就算比不上法兰西或是西班牙,也要比荷兰,卢森堡或是摩纳哥这样的小国辉煌得多了,而她也要说,难道她这个莫特玛尔公爵的女儿,还不能与一个主教的外甥女相比么?
她曾经满足于那份属于王室夫人的荣耀,那是玛利.曼奇尼所没有的,她没有被正式承认过,她的儿子,也只是一个意大利诸侯的女婿,而她的儿子却是有封地的,很大的一块封地——她还记得她还是一个魔药师的女儿时,身为曼奇尼的旁支,一个外来巫师的女儿,是多么羡慕曼奇尼家的小姐,玛利.曼奇尼的……
玛利是被她的父亲,还有马扎然主教,送到国王陛下身边的,借着年幼时的情分,轻轻松松地与国王有了深厚的感情,蒙特斯潘夫人呢?却要靠着出卖母亲,出卖父亲,出卖自己才能来到国王身边,即便如此,也差点被陛下驱逐,不过是依靠着又一次出卖与机缘巧合才能得到路易十四的信任,成为被他承认的王室夫人的。
想到瓦罗还特意来问过她,是否依然坚持原先的想法,只要荣耀与钱财——是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但玛利.曼奇尼的儿子能够成为意大利王,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
他们的身份,按说她的儿子还要略高一筹呢!
“很抱歉,夫人,”邦唐说:“国王陛下没有召唤您。”
“他会高兴看到我的,”蒙特斯潘夫人说:“不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他,”她微微侧首,做了一个暧昧的表情:“我想他正需要我的安慰。”
“国王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安慰。”邦唐说,他已经确定蒙特斯潘夫人得不到国王的爱慕实属正常——凡尔赛的人们都是跟着国王陛下的指挥棒转的,蒙特斯潘夫人可是辜负了她的好头脑,她只要看看王后与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怎么做的,就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也有可能……她是有意为之。
她在试探,看她在国王的心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
邦唐顿时升起了一股怒气——蒙特斯潘夫人如果对国王陛下有几分真心实意,就不该在这时候来试探,他的神色不易令人察觉地冷淡了下来:“陛下说过他谁也不见。”
“您应当去向路易通报。”
“恕我直言,”邦唐直挺挺地说道:“在这座宫殿,等等,在这个国家,或是太阳照耀到的任何地方,夫人,没人有这个权力。”
“即便是我?”
“即便是您。”邦唐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尤其是您,夫人,您的地位并不在您以为的那样乐观,抱歉。”
第五百三十四章 巴士底狱的约克公爵(上)
蒙特斯潘夫人登时气得面颊绯红,但只要在凡尔赛宫有一席之地的人都知道,国王身边最信任的那个人,可能不是王太后,王后,王太子,甚至奥尔良公爵——不是他们不爱国王,或是国王不爱他们,只是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路易十四必然对其有所保留,但邦唐不一样,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伴随在国王身边,见过这位显赫的王者最狼狈,最虚弱的模样,也见过太阳王的炽热光芒下最危险与最污秽的黑暗,路易在他面前,是顶顶无所顾忌,轻松自在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邦唐才决定不结婚,因为他不知道,如果有了心爱的妻子,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对国王的忠诚会不会产生动摇,哪怕不会,路易十四也许仍然会选择将他移出自己身边——免得他们真挚的友爱之情还是落得一个不堪的下场。
邦唐做出如此牺牲,从奥尔良公爵有时也会满怀嫉妒地抱怨兄长更亲近他的近侍长而不是自己这点就可以看得出来了。如今的人们只要靠近路易十四,就如同沐浴阳光一般可以得到充沛的热量与光明,几乎与国王形影不离的邦唐更是掌握着巨大的权势,那些人为了见国王一面,给出的价码甚至会让国王陛下也感到惊讶。
蒙特斯潘夫人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反驳邦唐的话,因为邦唐并未说错,在路易十四的心中,蒙特斯潘夫人的地位远不如之前的两位王室夫人高,她之所以被国王选中,不过是当时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担当此职,国王看待她,就和看待那些有才能但野心勃勃,道德底下的官员那样,在一定程度上他会容忍他们,但一旦触及底线,他们与陛下之间是没有任何情分可讲的。
更让蒙特斯潘夫人恼怒的是簇拥在她身边的人居然也没一个敢发生,邦唐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也许这就是陛下常说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蒙特斯潘夫人如何,她的朋友——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见色忘义的蠢货,或是见缝插针的投机者,当然也不会冒着得罪国王近侍的危险去代她说话。
最后还是邦唐看在路易十四的份上,向蒙特斯潘夫人微微鞠躬,请求她留给国王陛下一些用于沉思与哀悼的时间,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见她,他的侍从会带着礼物去见她的,这几乎是在暗示不久路易就会用一份礼物来安抚她了——蒙特斯潘夫人不在乎礼物,但这也是一种隐晦的示意——表示她还未失去国王的宠爱,
她应当立刻从邦唐给出的台阶上从容不迫地走下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鬼在作祟,她竟然脱口而出:“如果在这里的是玛利……”
邦唐直起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蒙特斯潘夫人不说话了,她转身就走,身边的一大群人随即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真是令人烦恼啊。”邦唐说。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国王陛下正坐在壁炉边对他发笑,幸灾乐祸地——抱着的陶杯里正在升起袅袅烟雾,加热后的蜂蜜酒散发出来的气味充斥着寝室的每一个角落,柔软厚实的毯子搭在膝盖上,椅子也在轻轻晃动,更显得上面的人逍遥自在。
“我真该让蒙特斯潘夫人进来服侍您的。”邦唐没好声气地说。
“我听着呢,”路易说:“你还真是不喜欢她啊。”邦唐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臣子,总是十分圆滑的,蒙特斯潘夫人应该感到荣幸,能让这位侍从长疾言厉色,不留情面的人可不多。
“并不都是个人原因。”邦唐说,
国王收起了笑容,“我知道。”他说,邦唐刚才是生气了。难道要安抚陛下,奥尔良公爵不能吗?王后不能吗?王太子不能吗?甚至旺多姆公爵都比蒙特斯潘夫人来的名正言顺——蒙特斯潘夫人在没有国王召唤的时候企图登堂入室,不过是企图乘着陛下虚弱的时候博得先机,向人们昭示她对路易十四的特殊性,或是在国王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罢了。
“……我想今后凡尔赛的人们应该知道谁才是我心中的第一人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道:“你那是什么怪表情?邦唐。”
“我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生气。”邦唐说:“不过我很高兴您终于有了一点精神。”
“母亲的离去虽然突然,”路易摩挲着杯子说:“但她终究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我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他抬起头望着邦唐,“只是突然感到一阵疲倦,邦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您应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您不是亚历山大一世,也不是亚瑟王,更不是凯撒,您不过是个小小的国王。”邦唐走过去,拿走国王的酒杯,把他拉到床上坐下,服侍他躺下,给他拉上毯子:“您有这样多的将军,大臣,您的国库充盈得如同秋后的粮仓,您的民众爱您如同用爱自己的父亲,您完全不必如此劳累。”
路易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邦唐,我明天要去一趟巴士底。”
邦唐正在俯身吹灭最后一根蜡烛,闻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约克公爵翻了一个白眼:“我今天中午想吃点牡蛎和小牛肉。”他毫不客气说。
比起伦敦塔,约克公爵在巴士底显然过的更惬意,不是因为伦敦塔的待遇与条件不如巴士底,而是因为他知道,法国国王绝不会轻易丢掉他这张好牌,别说查理二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那个并非受上帝的祝福而生出的孩子凡是知情人都不免有点发憷——巫师好用吗?太好用了!尤其是在一些凡人看似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但就算是巫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他们要违背命运的安排,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其后果往往是极其可怕并且不可预测的。尤其是有关生命的——无论是新生,还是死亡。
举个例子,卡洛斯二世,他出生就是瘫子、傻子与畸形,寿命短暂,但在西班牙王太后与大臣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压在黑巫师身上之前,他真不算是个性情恶劣的人——服侍他的人中就有胡安.帕蒂尼奥的亲眷,也有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如果一开始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魔鬼,他们是不会让自己的亲友去受这份苦的,让何塞与阿尔贝罗尼来说,原先的卡洛斯二世也是很普通的一个人,甚至算得上是个好人,因为他身患重疾,许多受病痛折磨的人都会变得性情古怪,脾气恶劣。
然后——黑巫师让卡洛斯二世痊愈了,他看上去如同一头牛犊般的健壮,虽然不够俊美,但加上国王的荣光,也能吸引不少女性的爱慕,那时候所有人,从唐璜公爵,到王太后,到大臣与大主教,都以为他们心愿得遂。
但这份康健与完整是用他的灵魂去换的。
从巴黎回到托莱多的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魔鬼。
那么,谁也不能确定,查理二世借用了巫师的力量有的儿子,他们将来的国王,会不会也是一个套着人类皮囊的地狱来客,一想到卡洛斯二世做的事情,国会与宫廷里的人就吓得要命,所以,虽然查理二世在有了继承人后对约克公爵百般看不顺眼,都没办法在大臣们的阻挠下处死约克公爵,只能发泄般地一次次将约克公爵送进伦敦塔,希望他因为鬼魂或是精神压迫而发热生病,一命呜呼。
比起随时可能潜入刺客,或是国王的刽子手的伦敦塔,巴士底狱可要让约克公爵安心多了。路易十四是个怎样的人,你来我往了那么多次,约克公爵也算是能看出一二了——太阳王显而易见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何况他也不是对其宣战的查理二世。
“所以我才成了您的俘虏啊。”看到路易十四的时候,他这么笑着说道。几乎可以被视作一种挑衅了。
不过路易十四还真的没生气:“啊,维拉尔也这么说。”
“维拉尔,就是那个年轻的将军吗?路易,我的兄长,您可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您的麾下竟然有那样多杰出的人才——之前他甚至寂寂无名,而这次,他就算留不下我,也能留下舰队中一半的舰船。”
“你这么说,”路易在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先是梗了一下——活见鬼,约克公爵与查理二世的母亲是亨利四世与玛丽.美第奇的女儿,玛丽是路易十三的妹妹,路易十四的姑姑,说起来——他与查理二世,还有约克公爵确实是表兄弟关系,只是这种亲戚关系与温情大概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公爵先生,”反正他对着约克公爵,是说不出“弟弟”这个词的,“是不是要对我说,您是有意背叛您的国家,向我的将军投降的呢?”
这句话顿时让约克公爵跳了起来,他无视国王身边的侍从露出的紧张神色,伸出双臂,朝向天空,戏剧性地喊道:“天主,陛下!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正是为了我的国家,才甘心忍下暂时的痛楚,投奔您,来寻求正义与正统的帮助的!”
“正义与正统,很好,先生,您已经拿住了两个要点,”路易说:“这个名义可以用到一千年后呢,但我知道的是,查理才是英国的国王,也是您的兄长,他或许不正义,但绝对是正统。”
“相信我,陛下,无论是正统,还是正义,都和那家伙不沾边!”
“好家伙,您是在亵渎与悖逆您的国王了,这可不是什么忠诚的行为。”
“您若是知道在汉普顿宫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就会相信我的话了。”约克公爵回到路易面前,夸张地鞠了一个躬,“我要说,陛下,我是极其不甘愿与您为敌的,我是受了欺骗与逼迫,才来到海上的,即便如此,当我发觉可以摆脱魔鬼的控制时,我第一时间就升起了您的旗帜!”
“难道不是因为您发觉您的舰队即将迎来不可避免的失败,您就算逃回伦敦,也免不了被查理二世当做替罪羊处死吗?”
“所以我才要说,我可怜的兄长,英国的国王,已经被魔鬼的仆从操控了啊——”约克公爵以一种奇妙的憎恶表情,咬牙切齿地说道:“您也是一个兄长,您也有弟弟,但陛下,您会这么对待您的血亲么?”
“啊,我不会。”路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我的弟弟也不会如您这般……就是了。”
“一个没有受过压迫与折磨的人怎么能够与一个时刻担忧着被自己的兄长送上断头台的人相比呢。”约克公爵理直气壮地说:“您多么爱您的弟弟啊,如果查理有您的十分之一,我会对他感恩戴德,哪怕到地狱打水也心甘情愿呢。”
如果您是我弟弟,没准我会比查理二世做得更彻底。路易在心里说,不过在口头上,“那么您是来寻求我的庇护吗?”
“您是一个这样慷慨与虔诚的好人,”约克公爵道:“亨利埃塔就和我说过您是如何爱护她,就如爱护您身边的每个人的,您也曾帮助过我的兄长,在整个欧罗巴都在驱逐他的时候,是你给了他一大笔资助。”
“您说这个啊,”路易往后一靠,悠然地说道:“查理也已经回报了这份恩情。”
这次轮到约克公爵卡住了,他当然知道,查理二世将敦刻尔克卖给了路易十四,以一个低廉的价格,这件事情也是他一向用来攻击查理二世的重型炮弹之一,但他心里也清楚,当时查理二世还只是国会的半个傀儡,他要依仗路易十四的帮助才能夺回王权,才不得不舍弃了英国在法国的最后一个据点。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查理二世没有士兵,没有舰船,留在敦刻尔克的全都是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士兵,也就是谋反者,他们怎么会应从查理二世的号令?要让约克公爵选择,约克公爵也会将这笔眼看不可能收回的资产换成虽然少,但能用的筹码?
问题是,路易十四如此说,看来他是别想靠着空洞的许诺与誓言来求取太阳王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