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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我乃路易十四txt下载     我乃路易十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五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三岁半(下)

    胡安.帕蒂尼奥作为一个只对西班牙忠诚的海军大臣,之所以选择了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而不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过波旁家族的兴盛与繁荣。

    从路易十四开始,他的弟弟,儿子与侄儿,还有女儿与侄女,各个身体强壮,容貌秀美,头脑聪慧,哪怕路易十四的母亲与妻子也都是哈布斯堡的公主,哈布斯堡的恶劣血脉也没有影响到其后代一毫一分,他很难分析得出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卡洛斯三世肯定要胜于腓力五世是肯定的。

    这样的情况一样出现在了这些圣地亚哥骑士们的身上,毕竟除了一些目光短浅,只想要个傀儡国王的人之外,西班牙人也会希望有个睿智强壮的国王再一次带着西班牙走上辉煌的道路,就如同曾经的双王。

    他们的心产生了偏移,看卡洛斯三世的目光也是越来越柔和,对法国人也不是那么仇恨蔑视。

    “如果法国人能够同意不联统的话,”骑士团的司铎长这样说道,“我们也不是不可以选择……”他看了一眼窗外。法国人对他们还算客气,他们有自己的房间,也可以出去散步,甚至可以通过房间的窗户看到正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卡洛斯三世。

    联统,指的是一个国王同时拥有两个或是更多国家的王位,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就是如此,头衔长得吓人——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尼德兰君王,德意志国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还有他的祖辈,著名的西班牙双王之一的腓力一世也是如此,不过不是通过继承联统,而是通过婚姻联统。

    西班牙人,尤其是卡斯蒂利亚人担忧的莫过于步上加泰罗尼亚人的后尘,简单点来说吧,就是他们担心,若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让次子夏尔继承了西班牙国王的位置后,他会利用继承法,让王太子小路易,也是将来的路易十五的孩子,又或是卡洛斯三世的孩子,联统两个国家,将法国与西班牙合二为一。这样,卡斯蒂利亚人就不免如曾经的加泰罗尼亚人那样,被排除在权力之外——毕竟法兰西如今已经变得异常强大,路易十四麾下有着诸多杰出的人才,他的学校还在源源不断地供应新血。

    而且就他们看到的,法兰西现在的军队与政府都已经被太阳王打造成了一座有序且森严的机器,这座机器只会同化他人,却不会被他人同化。

    而且,卡洛斯三世无论如何聪慧,他也只有三岁多,一旦他继承了西班牙王位,他身边必然充满了他的父亲与国王派来的主教、学者与大臣,太阳王的总督会代卡洛斯三世代为管理西班牙各省各区,法兰西人的法律而不是西班牙人的法律将会驰行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并且迅速地被人们接受。

    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在路易十四的第三代长成后,这里的人们就会忘记自己还是个西班牙人,他们会自称法兰西-加泰罗尼亚人,或是法兰西-卡斯蒂利亚人,又或是法兰西-加利西亚人等等。

    但要让太阳王低头,答应不联统西班牙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场王位继承战中,法兰西处于劣势,无论是外界的压力,又或是西班牙人自身的反抗,总之,就是那种路易十四若不退让,就无法让波旁统治西班牙的事情发生,才有他们期望的结果出现。

    但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当然会希望能够联统,哈布斯堡与波旁有过联姻,但联姻是联姻,西班牙也是法兰西的敌人,没有什么敌人能够比得上死去的敌人,在联统中处在下风的国家当然也能说是“死了”。

    可若是无法吞并西班牙,那么无论卡洛斯三世与路易十五关系如何,他们身边的人也会竭力促使他们敌对,最后尘归尘土归土,西班牙还是西班牙,法兰西还是法兰西,与现在毫无区别,路易十四空忙一场。

    太阳王会允许这个结果出现吗?!当然不!

    骑士们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直等到了第二年的四旬节,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与他们的心愿恰好相违,他们没能等到法国国王的退让,只等到了他们的同僚,也就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中的另外一些人。

    看到最后一位十三骑士到场,司铎长不由得面如死灰,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健康的大首领与国王,虽然年纪小了点。

    以往的仪式都只在马德里或是托莱多的某座教堂里简单地完成,但这次意义非凡,路易十四决定在巴塞罗那大教堂,也是巴塞罗那的主教座堂里完成这场仪式,到场的人都是名门贵胄,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济济一堂,只是前者欢喜万分而后者免不了有些尴尬与愁苦。

    身披缀着红色百合柄圣剑的白色斗篷,戴着头盔,甲胄遍体的十三骑士们也笑不出来,虽然这场仪式隆重到有人悄悄说是加冕仪式的预演,他们也是第一次得享这样的荣誉,但一想到此时的光耀正建立在耻辱的战败上,他们就不由得满心悲凉。

    三岁半的卡洛斯三世这时候已经能够走得很稳了,他尽力不去看站在祭坛边的父亲——太阳王路易十四,按理说在这个场合中,所有人都应该恭谨地站立着,但路易十四肯定是个例外,他坐在一张黑色檀木镶嵌金线的高背椅上,笑容和煦地看向正吃力地走向他的孩子——巴塞罗那大教堂由三座教堂,康诺恩荷斯之家、德卡之家和依亚拉迪亚卡之家这三个中世纪教堂组成。为自己的孩子做选择,路易肯定选择的是最大的那一座,从门外走到祭坛可要很长的一段路,卡洛斯三世又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不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曾经的卡洛斯二世,何况他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段路上是无人能够扶持,也不能够被扶持的,哪怕是他的父亲,或是兄长。

    卡洛斯三世虽然聪慧,却还没有聪慧到能够理解这种复杂问题的地步,他只是习惯了相信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把他带到深红色,犹如凝固了的鲜血般的长毯前,指着祭坛说,他会在那里等他,但要他一个人走过去,他就听从了。

    在孩子小小的头脑里,这种场景不算新鲜,他在凡尔赛宫的时候看多了这种场面——无数比他更高大,更有力的人,无论男女,纷纷屈膝向他行礼,他们的眼睛恭谨地垂下,紧紧地盯着地面,在他们中间是一条对三岁孩子来说异常宽阔的道路,空气中弥漫着金色的灰尘与彩色的斑点,浓郁的香气仿若实质。

    地毯又厚又软,卡洛斯三世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走累了就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休息一下,与普通的孩子会在此时感到窘迫不安不同,这个一出生就几乎被确定了要成为一个国王的孩子,从未被催促和威胁过,所以,哪怕有人焦急,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满怀恶意,他依然如同一个经历了无数世事的成年人那样沉稳,没有哭闹,没有拒绝继续往前走,也没有跌倒。

    他大约休息了两三次才走到祭坛前,将手伸向前方,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司铎长屈下膝盖跪在他面前——不是因为怯懦或是谄媚,纯粹是因为将来的大首领太小了,按照骑士团的法令,他要捧着福音书,让大首领将手按在福音书上起誓——卡洛斯三世还没有他的膝盖高,他难道要撅起屁股对着十字架吗,他又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司铎长。

    “阁下,”他神色严肃地说道:“您是否要向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以及您双手触摸着的福音书起誓,您在成为大首领后,将按照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法令与天主的旨意,遵从发下的誓言,守卫与庇护您所追随的圣人的陵墓,朝圣者与您的战友,并向任何一个敢于污蔑与危害它与他们的人发起挑战?”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要公正地对待骑士团中的每个成员,不姑息任何罪行,也不漠视任何荣誉?”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您绝不违背圣人的教诲,也绝不背弃骑士的美德?”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当骑士团与教会出现矛盾的时候,您应当居中调节,善加斡旋?”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起誓,”在这里司铎长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您有权力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即便是国王,而当他的命令与您的誓词相违悖时,您也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这句话曾经连续刺伤了数位国王的心,但在腓力一世就任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后,这句誓词就变得一文不值了,不过卡洛斯三世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说:“是的,我宣誓。”

    司铎长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么,您是否起誓,如果您违背了任何一条誓言,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有资格将您罢黜?”

    “是的,我宣誓。”

    这句话……也几乎毫无效用,司铎长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么,兄弟们,您们是否允许他成为我们的大首领。”

    “我们允许。”另外十二位骑士这样回答说,他们在这之前当然也是完成了交易的,有人为了自己的姓氏,有人为了自己的领地,有人为了西班牙……总之,没人想要面对太阳王的怒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徒劳地去为难一个孩子。

    之后,在太阳王的注视下,骑士团的监察长——也就是在安达卢西亚的太阳海岸地区才被法兰西舰队打救的胡安.帕蒂尼奥,亲手将大首领的佩剑递给了卡洛斯三世,可怜的卡洛斯三世还没有这把双手剑高,但他还是把它握得稳稳的,然后抬起头,向帕蒂尼奥一笑。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总是能令人动容,“希望我没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帕蒂尼奥喃喃道,他竭力不去想那柄轻得过分的双手剑剑鞘里是否有剑身,在与司铎长匆匆对视后,率领着同伴们向他们新的大首领屈膝下跪,随着他们俯下身体,教堂里所有的人,除了太阳王,都匍匐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

    “我想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托莱多大主教说,“你们都走吧。”他对身边的教士说,“我会留在这里。”

    他的近侍,当然也是一个教士,知道这位长者有意殉教,虽然没人会认为天主教的长女,法兰西的国王会是一个异端,一个异教徒,托莱多大主教的决定让人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您完全不必如此,”虽然知道是白费功夫,但他还是竭力劝说道:“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一样尊奉天主,圣母玛利亚与圣子,您若是不愿意承认他的儿子对西班牙拥有继承权,您也可以回到罗马,或是去到任何一个修道院静修……主教先生,您完全可以这样做,这并不会有损于您的荣誉与虔诚!”

    “我确实可以这样做,”托莱多大主教说:“路易十四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但如果我这样做,就等同于亲手拆掉了圣殿仅有的一根支柱,我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罗马教会不会看着圣殿崩塌,”教士说,“他们会与路易十四达成和解。”

    “如此我依然是个罪人,因为我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的人太多了!”教士愤恨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大主教说:“我的生命如同风中烛火,”虽然有着教会的药剂,但他在卡洛斯二世那里受的伤太重了,它始终无法彻底痊愈:“我很愿意为教会奉献出最后的血。”

    “主教先生!”

    “走吧,带着那个孩子走。”大主教说,他让最心爱(哪怕是背叛了他与国王的)孩子走了,也会让不喜欢的孩子走,孩子总是没错的。

第五百零六章 上帝的旨意(上)

    三岁半的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高兴地在大王宫的庭院里跑来跑去。

    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之位随着西班牙王位一路传承,但一般都是在国王成年后才进行授徽仪式——附带说一句,卡洛斯二世如果不是突然独自跑去了巴黎,他的授徽仪式也会在托莱多举行——所以一个还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成为了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

    但这不是出自于卡洛斯三世本人的意志,也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无关,做出这个决定并将其付诸于实施的人是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殿下。他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进一步巩固次子的王位——虽然夏尔已经是卡洛斯三世,但这个头衔与称号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基于继承法与教会法赐予的,他还要在西班牙的托莱多与马德里分别举行加冕礼与庆典两次盛大的仪式,这件事情才能算做尘埃落定,而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名号,就如同英格兰王太子必有的”威尔士亲王”与法兰西王太子“海豚伯爵”的官方名号,都是一国之主在正式登上王位之前的阶梯。

    另外,你也可以将这场授徽仪式看做路易十四的凯旋式,毕竟从法兰西的国王对西班牙的“叛乱者”们正式宣战后,法国人的军队在加泰罗尼亚,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与卡斯蒂利亚地区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班牙的反法军们打得节节败退——不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路易十四是如何聚集起来的?他们只有少数倾向法国,多数都决意捍卫哈布斯堡与罗马教会在西班牙的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哪个诸侯与大贵族会不畏惧将王权完全攫取在自己手中的路易十四的),一心一意地要与法国人死战。

    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胡安.帕蒂尼奥从门外大踏步地走进来,由于法国国王的慷慨,留给骑士团司铎长的套间所有的会客厅并不小,有八九名骑士正簇拥在司铎长身边,他们一开始都面朝露台的方向,不过一听到是帕蒂尼奥来了,他们就有志一同地转过身来,好像对那个还只懂得顽皮淘气的小国王毫不感兴趣似的。

    帕蒂尼奥也没有想要去揭开他们的伪装,能够在这个房间里的,都是骑士团中的温和派,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与法国人打仗,但如果事与愿违,他们也没有疯狂到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地步。如此,帕蒂尼奥又何必让这些过去,也许将来还要一同为国王服务的同僚们感到羞耻为难呢?

    司铎长百感交集:“我曾经以为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胡安。”

    帕蒂尼奥走向他,与他无言地握了握手:“我们只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但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萨莫拉。”他们可是可以相互称呼本名的好友,在应该由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还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来做西班牙国王的问题上,他们固然有了分歧,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分歧还是扎根在对西班牙的爱上。

    “为西班牙。”司铎长,萨莫拉伯爵这样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你的俘虏了。”

    帕蒂尼奥没有反驳,被一个西班牙人俘虏总比被一个法国人俘虏来得好,不过萨莫拉才这样说,一个倚靠在窗边的骑士就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不用这样遮掩,”他说:“我们都知道,我们被法国人打败了。”

    房间里的人顿时都有些尴尬了,除了流亡到柑橘花海岸,最终被法国舰队打救的帕蒂尼奥等人,还有在莱昂投降的司铎长与数名骑士,这里还有大约三五位骑士都是在法国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战争中被俘的。

    “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意料之中,”帕蒂尼奥平静地说:“而且他们也给了我们应有的待遇,我们并未遭到羞辱与迫害。”

    “何况按照继承法与教会法来说,”另一个年长些的骑士说:“卡洛斯三世的王位完全合法。”

    “那么我们将会迎来什么?”又一个骑士低声说:“诸位,法兰西如今已经没有贵族,只有国王了。”

    法兰西的爵位一向跟着领地走,路易十四虽然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也在致力于集中王权,却也没有堕落到无理由攻打诸侯,领主,剥夺他们的财产与领地的地步,只是只要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看见,能听见,随着太阳王的光焰一日胜过一日,越来越多的贵族更希望能够在巴黎或是凡尔赛拥有一席之地,在国王的工场里拿到一支股份,或是在国王的银行中占据一个债券柜子……年轻人更是渴望来到国王身边,在军队里,在政府里,在宫廷里,尽情地抛洒自己的青春与智慧,而不是留在祖辈的领地上如同失去生机的树木那样逐渐腐朽。

    也不是没人看穿了国王的计谋,顽固地寸步不移,但首先,只要是人类,就终有一日会老去,他的财产与领地再完好,也要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其次,在路易十四修改了法律中有关于“流民”的条款后,人口的流动不再如往日那样艰难,国王(官员代为)颁发的通行证全境有效,如果他们领地上的民众感到不满,就可以设法迁移到其他城市或是村庄里去;如果他们要留下领民,就要遵从国王的法律,配合国王的官员,驻军将领,甚至学者、工匠,那么……与另外那些愿意将领地交给王室代为管理的贵族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西班牙并不古老,虽然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者一直在索求统一的可能,但要说起一王,还是在查理五世之后,距今不过一百多年,法兰西统一却已经近一千年,就算是最后成为法国一部分的布列塔尼,也已经失去独立权两百年了。

    查理五世后,西班牙的王位虽然一直被哈布斯堡把持着,但在这位君王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值得人们期待的国王,王权与诸侯、教会总是此消彼长,王权削弱,就意味着教会与诸侯的力量会增强,凡是做过领地上的“国王”的人,要他们舍弃自己的特权,总是十分艰难的。

    “所以法兰西才会是今天的胜利者。”帕蒂尼奥说。

    “如果给我们时间……给我们一个健康聪慧的国王!”

    “也一样。”帕蒂尼奥的唇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我们时常嘲笑腓力四世的无能,痛恨卡洛斯二世的疯癫,但在他们之前,腓力二世,腓力三世难道不是值得尊敬与敬仰的君王么?但当他们要如同曾经的查理五世那样将权力紧握在手中的时候,反对者的声音不是比谁都响亮么?他们甚至愿意与葡萄牙人勾结在一起,即便他们知道葡萄牙人自始至终谋求的只有一件事情——独立,从西班牙独立出去!”

    “你们咒骂国王,”帕蒂尼奥接着说道,“但我从未认为这全都是腓力四世的错误,一定要责怪的话,我们是不是更应该责怪那些哪怕知道葡萄牙独立会令得西班牙元气大伤,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利益而面不改色接受贿赂的人呢?”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无法控制地避开了视线:“不如这件事情严重,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的事情我还知道很多,但在这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诸位,那着实令人羞愧。”

    “所以你……”

    “如果要说我的话,萨莫拉,我要说,我不但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叛徒,对你们来说,也是的。”帕蒂尼奥平静地投下一枚雷霆:“我已经决定请王室来代管我的领地了。”

    萨莫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握紧了椅子扶手,“你怎么能?”

    “我能。”

    “所以你到这里来,是要劝说我们,也这样做吗?”骑士之一问道:“我要说您完全无需如此,”他嘲讽地说道:“我们是法国人的阶下囚,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但我们的国王依然需要大臣与将军。”帕蒂尼奥说:“你们可以选择,是作为一个俘虏,付出赎金后,孑然一身,荣光全无地回到领地,还是作为国王的臣子,随着国王回去马德里或是托莱多。”

    “路易十四未免过于贪婪,”萨莫拉说:“他夺走了我们的财产,还要夺走我们的躯体与灵魂。”

    “有数不尽的人愿意向这位英主卖出灵魂。”

    “那些法国人呢?”另一个骑士问道:“难道他们不想在托莱多宫廷中占据一个位置吗?”

    “他们更喜欢簇拥在国王的父亲身边。”帕蒂尼奥说:“我主动请缨,尽心尽力地来说服你们,正是希望,托莱多宫廷依然是西班牙人而非法国人的。”

    “路易十四会答应?”

    “那位陛下从来就是看事不看人。”

    “也就是说,西班牙的土地上依然要施行法兰西的法律。”

    “法兰西的法律缔造了一个伟大而强大的王国。”帕蒂尼奥说,他的话让房间里的人沉默。萨莫拉再一次看向窗外,但庭院里已经空空荡荡,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已经玩累了,回房间了,但他的眼睛里似乎还能倒映出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影子。

    “我要和大家商量一下。”他说。

    “我等着。”帕蒂尼奥说。

    圣地亚哥骑士团名义上的大首领卡洛斯二世已经去世,作为监察长的帕蒂尼奥原先就更亲近法国,如今骑士们能够相信的当然就只有司铎长萨莫拉伯爵,他将所有的骑士,包括原先只愿意待在房间里的两位,都召唤来了自己的房间。

    之前他们被迫答应授予卡洛斯三世大首领的徽章,也是经过了一番谈判与交易的,他们现在所期望的也只有尽快回到自己的领地——但帕蒂尼奥带来的消息,无疑是路易十四的得寸进尺……就像是萨莫拉说的那样,法国国王着实贪婪;但只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能够留在年幼的卡洛斯三世身边,当然要比狼狈不堪地回到领地,就此寂寂无名地度过不名誉的一生来得好。

    甚至……谁也无法料到命运会对之后的几十年如何安排,一旦太阳王陨落,卡洛斯三世哪怕是个波旁,终究也与他的兄长,将来的路易十五是两个人,只要能够避免两国联统——或者说,只要能够避免西班牙被法国吞并……这样一想,他们若是能够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绝对要比荒废在乡间更有利于西班牙与自己。

    虽然这种只能受人摆布,无法挣脱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为什么腓力四世,或是卡洛斯二世就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一个骑士不免抱怨道:“路易十四的妻子也同时是他的堂妹与表妹啊!”(特蕾莎王后的母亲是路易十三的妹妹,父亲是路易十四母亲奥地利的安妮的弟弟腓力四世,所以特蕾莎王后与路易十四有着双重近亲关系)

    司铎长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卡洛斯二世,还有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的卡洛斯三世:“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得到司铎长代为传达的回应后,帕蒂尼奥并不惊讶,能够成为圣地亚哥骑士团成员的人就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们或许会对集中的王权感到厌恶与排斥,忧心后代的将来,但要他们在盛年的时候,远离宫廷,远离朝政,远离权力,作为一个默默无闻之人度过一生,比杀了他们都要痛苦。

    路易十四也没想要如英国人对待曾经的奥兰治的威廉三世那样,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安插上无数的本国人,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但事实证明,如果一个国王不是“西班牙”的国王,而是法国国王的傀儡的话,西班牙人一样可以推翻他,杀死他,然后法兰西不会多出一处富饶的殖民地,或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只会又增添一个致命的死敌。

    不然就看看波兰、布列塔尼或是加泰罗尼亚吧。

    要消弭战争带来的威胁,未必只有毁灭一途,何况,更多时候,真正的毁灭是不存在的。

第五百零七章 上帝的旨意(中)

    “但我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在给出自己的回答后,一个骑士突然说:“我们将来是不是可能要与欧根.萨伏伊共事了呢?”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至少大多数人都不舒服起来。

    小欧根(他名义上的父亲名欧根).萨伏伊,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公国的旁支,不过苏瓦松伯爵属于法兰西,他的爵位来自于母亲——最关键的是,小欧根.萨伏伊的生身父亲乃是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也就是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敌对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

    苏瓦松伯爵的妻子奥林匹娅的姓氏也是曼奇尼,在玛利.曼奇尼成为了路易十四的初恋之人,也是第一个王室夫人之后,这位漂亮的曼奇尼小姐对自己的婚姻大感不满——是的,对她来说,即便苏瓦松伯爵的父亲是一个亲王,母亲是波旁家族的公主,她依然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马扎然主教看出了她就是一个蠢货,才决意把她嫁到一个不那么出众的家族里去,免得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奥林匹娅的野心并未就此湮灭,她在苏瓦松伯爵在巴黎为国王效力的时候,与奥地利驻巴黎的大使有着长期的暧昧关系,并借此攀上了他们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不过两者的关系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公开,也就是说,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承认她是自己的王室夫人,没有正式的名号、爵位以及俸金(当时的王室夫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官职)。

    她怀抱着怎样的想法为利奥波德一世生下孩子的,已经随着她的死亡不为人知,但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嘲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的宿敌,幸而也是因为奥林匹娅的死亡,小欧根的真正身世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虽然苏瓦松伯爵宽容地给了小欧根自己的姓氏与长子的名分,路易十四更是将他接到凡尔赛宫中抚养,但如果可能,就如小欧根的祖母所期望的那样,他应当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为爱人拉罗什富科所生的私生子那样,即便占据着长子的名头,却仍然坚持进了修道院,将公爵的遗产交给真正应当拥有他的人。

    只是在凡尔赛宫与路易十四身边长大,与王太子、大公主、大郡主等人一同接受最高等阶的教育的小欧根,虽然他也没有意思去与养父的儿子争夺苏瓦松伯爵的荫蔽与馈赠,却也不甘心在一个修道院中寂寂无名地度过一生。

    哈布斯堡的血脉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外貌,他矮小、面孔方正,下巴巨大,眼睛细小,脊背还有点佝偻,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勃勃雄心与在战争上的天赋与才能——在莱昂攻防中,他没有因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冲动而落入陷阱,反而以一个相当沉稳的姿态与卢森堡公爵相互呼应,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逼迫莱昂投降——这是桩好事,可也有人说,这个年少的将领在首战中显得过于平庸,怯懦,甚至有人向路易十四提议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应该让如沃邦、绍姆贝格这样富有经验的将领来担任前锋。

    毫无疑问,路易十四拒绝了他们,对路易十四来说,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法兰西的陆上军队虽然已经扩编到了近二十万人,但这二十万名士兵,每一个都是用国王的金钱、时间与精力打造出来的,如果小欧根受不了嘲讽、引诱,不计后果地强行攻打莱昂,除了由此引发的宗教问题外,损失的士兵才是最让他感到痛心的。

    小欧根的战术让一些人看来波澜不惊,毫无趣味,却正中路易十四的心意,不过因为有人这样说了,他担心小欧根会因为流言动摇自己的信心,还特意给小欧根写了一封亲笔信。

    小欧根是否动摇过无人得知,但他的回击倒是来得很快,在征服了莱昂、萨拉共与蓬费拉达等城市之后,迎接法兰西大军的就是著名的山后地区,也就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低洼平地,这里有着许多河流与湖泊,但也是卡斯蒂利亚人预设的真正战场。

    一百年前,威震欧罗巴的可不是法兰西人,而是西班牙人,他们的大方阵令无数敌人为之闻风丧胆——长矛兵为主组成三个大横队,横队正面大约有五十人到六十人,纵深为二十列,方阵四角是排列成密集小方阵的火绳枪手们,组合之后每个大方阵宽度约有四百五十尺,纵深三百尺,有时候指挥官会视情况在周围增设火绳枪手,或是骑兵队伍。

    这种大方阵的成功甚至曾让法兰西想方设法地模仿,“军团”这个单词也是从这时候出现在口头与纸面上的,后来因为火枪的普及与改进,这种大方阵又适时地改由火绳枪手为主,最多的时候高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

    尤其令西班牙人感到骄傲的是,他们之前曾在1557年的圣昆廷战役中,以这种战术方阵击溃了法兰西人的三万大军,法兰西人阵亡上万人,被俘虏了六千人,还有数千人四处溃散,西班牙人只损失了数百名士兵,而且没有一个是军官。

    紧接着,在另一场战役中,法兰西的两万人同样在与西班牙人的战斗中全军覆灭,西班牙人的战损则没有超过一千人。

    鉴于西班牙的军队并不掌握在国王手中,卡斯蒂利亚人也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如波兰的诸侯那样,即便无法改变法兰西的波旁入主西班牙,又或是得以迎奉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为国王,他们也能凭借着他们的军队逼迫将来的国王认可他们的权力与地位。

    但很快,被他们认为“缺乏勇武的骑士之心”的小欧根.萨伏伊就彻底且快速地击溃了他们的美梦。

    他在萨那福利亚镇的战役中在夜间突袭,俘虏了当地的领主与他的六百名士兵。

    他在特罗莱山战役中原本担负着侦查与前锋的任务,但在察觉到一股卡斯蒂利亚士兵正在渡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攻,即便当时他身边只有一百个轻骑兵,即便如此,他依然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有着三千人的对手不得不舍弃了大部分跌落河流与被阻截在密林中的士兵。

    最后是那场被后人们称为“帕伦西亚之战”的战役。

    在这座城市附近的平原上,法兰西与西班牙人的军队都达到了三万之众,卢森堡公爵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官,而小欧根.萨伏伊奉命指挥一千人左右的骑兵队伍,在火炮相互轰击之后,他率领着骑兵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向敌方的左翼投掷榴弹。当初即便会引起怀疑,依然让科里尼心生妄念的榴弹确实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小欧根率领的骑兵队伍轻而易举地连续撕开了数座大方阵,直接冲到了西班牙军队的腹心位置,并连续引燃烟雾弹,切断了前后方的部分联系。

    在卢森堡公爵命令士兵们加速压进的时候,小欧根在弥漫的烟雾中,乘着对方的将领还未来得及发出围剿他们的命令,率领着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投下了最后一枚榴弹,引爆弹药,在弹药爆炸的时候他被气浪掀翻到马下,摔断了手臂,居然还能忍耐着剧痛在朋友的帮助下重新跃上马背,冲出混乱的战场。

    在西班牙人开始溃散的时候,他还率领着骑兵追出去至少有五十法里,俘虏的士兵与军官不计其数。当然,在之前的战役中,承蒙这位年轻贵人的恩惠,有幸被邀请到法国军营做客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也不在少数。

    这么说吧,在这个房间里,十三名圣地亚哥骑士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位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初临战场就如同锥子一般显露锋芒的年轻将领俘获或是因他被迫投降的。

    “不,如果他真的那么深受路易十四喜爱的话,他应该回到凡尔赛宫的。”萨莫拉说。

    “你应该回到凡尔赛宫。”路易十四说:“那里是你的家,我是这么认为的,孩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小欧根闻言停住脚步,他抬起头来看向路易十四,他的国王,他的监护人以及半个父亲,虽然小欧根的亲生父亲与法国国王如同一对天生的仇敌,但也许是因为奥林匹娅也是一个曼奇尼,是国王心爱的王室夫人的姐妹,路易十四对他十分慈爱,王后,王太后等知晓他身份的贵女也从未为难过他,他在凡尔赛宫中确实如王太子、大公主以及大郡主那样是在玫瑰、黄金与人们炙热敬仰的目光下长大的。

    “我会时常回去看您的。”他说,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路易十四的手。

    “是因为欧根.萨伏伊么?”欧根.萨伏伊,也就是苏瓦松伯爵与他的亲生子就在国王身边,苏瓦松伯爵也是一个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将领,如同国王的长矛一般已经直刺入胡卡尔河上游的关键位置不说,不久之前他才去了萨伏伊公国,说服自己的堂兄投向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等到尘埃落定,苏瓦松伯爵必然能够凭借着这份功勋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他的妻子与儿女也会正式出现在凡尔赛的宴会与舞会上,到那个时候,占据了苏瓦松伯爵长子位置的小欧根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起来——就算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真实出身,但既然是路易的半个孩子,他就难以厚颜无耻地侵占属于苏瓦松伯爵长子的利益——在朝廷与宫廷中,有着爵位与领地继承权的长子与次子,幺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与选择都有着天壤之别。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本应继承爵位与领地的长子,因为受到了国王或是上位者的青睐,将爵位与领地让给兄弟,自己去做国王的将军或是廷臣的。

    “原因之一。”小欧根说,他看向路易,那张比起普通人来格外瞩目的大下巴颤抖着:“陛下,您也许已经知道了……”

    “嗯。”路易十四说。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夏尔王子还在啪啪啪地跑来跑去,他的年龄与当初才离开母亲,被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抚养的时候差不多,不过那时候小欧根就带上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面具,与面孔红润,总是咯咯发笑的夏尔毫无相同之处——夏尔王子向来不受任何拘束,他跑累了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将热乎乎的面孔压在国王尊贵的肚子上,一边歪着头看着小欧根,他对小欧根还有一点记忆,就向他伸出手。

    小欧根握住那只软软的小手,眼睛里闪着光。

    “玛丽……”在法兰西乃至许多欧罗巴国家的女性都会有玛丽这个名字,但现在路易十四所呼唤的肯定是奥尔良的玛丽,也就是大郡主。

    小欧根.萨伏伊与大郡主年龄相近,而且小欧根一来到凡尔赛的时候也有九岁了,在女性十二岁就是可以履行婚约的合法年龄的时代,九岁的孩子已经极其成熟。而且大郡主的美貌是欧罗巴人所公认的,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无需多说,他偶尔兴之所至身着女装的时候可以令得“石头的圣像”也为之倾倒,她的母亲是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有点神经质,但就她不止一次地与路易十四传出绯闻,就知道她也绝不是那种貌若无盐的丑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郡主更是汲取了他们所有的优点,她还是一朵玫瑰蓓蕾就让公爵、亲王、国王们为之神魂颠倒,尤其是卡洛斯二世,人们都说,那个疯子与怪胎国王的耿耿于怀只怕不仅仅是因为大郡主那笔足以承买一支钢铁舰队的巨额嫁妆。

    大郡主现在的丈夫,也就是普鲁士王国王太子腓特烈,他对大郡主如此殷勤,按理说应当引起普鲁士人的不满,但大郡主只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都偃旗息鼓了——即便是最顽固的老家伙,也必须承认,让一个少年人去冷落这样一个美妙的存在,是不可能,也是不道德的。

    小欧根与大郡主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因为小欧根是王后负责照顾的,他们的房间距离的都不远,还在一起上课,玩耍,小欧根对大郡主产生了倾慕之情也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我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小欧根说:“我曾经想作为大郡主的护卫,跟随她到普鲁士去。”

    “并不疯狂,”路易温和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夏尔蓬松,带着热气的卷发:“你爱她。”

    “但玛丽并不爱我。”小欧根喃喃地道:“不,她是爱我的,但不是一个少女对爱人的爱,是一个姐妹对兄弟的爱,那是一种高尚的,纯洁的,富有力量的爱。”他说:“她教我如何去爱她,陛下,她说,我应当做出一份事业来,一份辉煌的事业,于是,当一个人提起来我的名字,或是在一份报纸上刊载了我的名字,又或是某一座军团,某一个领地,甚至于某一艘舰船,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时候,她就可以高声地说,看啊,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最亲爱的弟弟,欧根.萨伏伊。”

    “然后,”他温情脉脉地继续说道:“也许数百年后,有人提起我,也就会提起我身边的人。”

    他带着一份天真的向往,热切地说道:“她的名字会因为我被铭刻在历史的书页上呢,陛下。”

第五百零八章 上帝的旨意(下)

    “这倒是有些西班牙人的风格。”路易十四低声说道。

    “什么?”小欧根疑惑地问了一句。

    路易十四的意思是,虽然骑士文学萌芽在法兰西,但不容辩驳的是,将之发扬光大的是西班牙,人们看塞万提斯写的小说《堂吉诃德》,无不哈哈大笑,但若是有心,就能看出,堂吉诃德虽然精神错乱,行事荒唐,但他所有的行为都是遵照骑士的八大美德——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即虔诚与信仰)而行的,他在这条道路上从未行差过,始终保持着无畏的精神、坚守对正义的笃信,也不曾动摇过对妻子的忠贞,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从未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事实上,在第二部的时候,很难说堂吉诃德的敌人究竟是臆想出来的风车巨人,魔法师,魔鬼,还是那对百无聊赖,拿堂吉诃德,这个虽然已经即将老去却依然拥有一颗滚热与纯洁的心的好人来捉弄,打发时间的公爵夫妇以及其同谋。

    堂吉诃德完成于五十年前,但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塞万提斯并未将骑士精神视作“落后”与应该被“放弃的”,恰恰相反,在西班牙这头鎏金的铜狮正在逐渐褪去光彩的时候——就像是他在书中所描写的那个,已经不再崇尚骑士精神的世界,他的每一次落笔,无不是在呼喊,祈求西班牙人能够如同他书中的那个堂吉诃德那样,重新举起长矛,跨上骏马,捡拾起他们的信心与勇气,再一次将西班牙推上世界的巅峰。

    可惜的是,从五十年前,不,从查理五世之后,西班牙的贵族们就如同他书中的公爵夫妇那样,轻浮,怯懦,沉溺在往日的荣光中不可自拔,他们不但心甘情愿地混沌度日,还希望别人也这样做,仿佛不去关注外面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就能永恒不变。

    这对波旁是件好事,但对西班牙不是。

    为了研究西班牙人,路易十四当然是仔仔细细地阅读过那本有些叛逆的“唐吉坷德”的,以至于一听到小欧根如此说,他就下意识地想到了在十六世纪还十分盛行的“骑士之爱”,这种爱情具体体现在英勇的年轻骑士与他倾慕的已婚贵女之间,他们可能毕生没有超过亲吻手指的亲密关系(也不提倡),更多的时候只是相互遥望,贵女会赠给骑士酒杯、戒指或是贴身衣物,骑士在比武大会上声称为某位贵女而战,也可能会发誓保护贵女的丈夫与亲眷,甚至后代,或是去做某件崇高的事情,并且实践诺言直至死亡。

    只是这种行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了味道,骑士们与贵女之间的“崇高之爱”最终变成了追逐床榻之事的卑劣行径,现在已经很难看到某位男士会那样充满热情与坚定地去爱某位女士,哪怕在婚姻中,也充满了金钱的臭味儿与对权势的渴望。

    小欧根对大郡主怀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但他也许是出于自卑,也许是出于自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郡主对小欧根,只有姐妹对兄弟的情感,而不是爱情,这份感情并未能开花结果——但小欧根没让这份感情在黑暗中枯萎腐烂,而是将它升华为另一种更为崇高的存在……

    也更艰难与痛苦。

    路易十四这时候并不知道小欧根果然如他所发下的誓言那样用一生来践诺,毕竟小欧根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尚未沾染世俗肮脏的孩子们总是有些令人怜惜的纯真气质。大郡主如今已经是普鲁士的王太子妃,小欧根如果得到了他的允许,会常驻西班牙,守卫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相距千里,无论多么炙热的情感也会慢慢地淡化与消失,等到那时候,他会授意特蕾莎王后,或是王太后,为小欧根挑选一名合适的妻子。

    他终究也是路易十四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玛利.曼奇尼的亲眷。

    “让我再想想吧,”路易十四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凡尔赛去。”

    “您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召唤我回去。”小欧根说,“我是您的孩子,陛下,说句僭越的话,夏尔殿下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会守护在他的寝室外,炯炯有神地度过每个夜晚。”

    路易十四明白小欧根的意思,哪怕夏尔顺遂地在托莱多登基,西班牙人们认可了卡洛斯三世,但反对者与激进派永远不会缺席,在宫廷与朝廷,还有军队中,路易十四肯定要从自己的政治与经济体系中分裂出一部分来匡扶自己的次子,也是为了不至于步上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后尘——贵族们的权力将会受到限制,腐朽的法令与传统要被废除,尸位素餐的官员会被罢黜……这些失去了原有利益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路易十四再清楚不过。

    而在欧罗巴的传统中,让征服了新领地的将领成为总督,或是重要的代理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来是因为被征服之地的民众不免要慑服于他的余威,二是他对新领地至少要比旁人更熟悉,不至于出现被本地人戏耍与欺瞒的蠢事。

    就如同圣地亚哥十三骑士们抱怨的那样,如果小欧根要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他们就要面对一个曾经见过他们最狼狈,最不堪样子的同僚了,面对着一个曾经如此彻底地击败了他们的敌人,很难有人能够厚颜无耻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样,无论他们要操纵年幼的卡洛斯三世,或是掣肘法兰西的官员,都会有所忌惮。

    别说小欧根,就连卢森堡公爵,路易十四都有心让他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只是……没人会觉得托莱多的老王宫,或是马德里的新王宫,能够与凡尔赛相比,卢森堡公爵是因为大孔代的关系,始终与路易十四保持着一个疏远而又冷漠的关系,他被远派到马德里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但小欧根——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没人会再把他看做一个孩子。

    路易十四将小欧根留在西班牙,准会有人觉得他是被法国国王流放了。

    小欧根却误会了路易十四的沉默,他迟疑了片刻后说:“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仿效蒂雷纳子爵……”

    “快别胡说了。”那是两码事,路易忍下来了没说,那太伤孩子了。

    蒂雷纳子爵的年龄事实上已经相当不适合成为如北荷兰这样重要地区的总督了,但路易十四,他自己为何要坚持去到那里呢?这还是不是因为蒂雷纳子爵从母系的血脉上来说,是奥兰治家族的子孙,英国的查理二世用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来招揽与裹挟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们,法国的路易十四当然也可以用蒂雷纳子爵来分化与肢解他们。也正如路易十四预料到的,即便如今荷兰有人借着奥兰治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威廉三世的名义号召荷兰人反抗法国人的统治,也因为蒂雷纳子爵而始终无法形成规模。

    蒂雷纳子爵是奥兰治家族的外孙,但他胜在曾是荷兰人所推崇的一代军事天才莫里斯亲王的弟子,他曾在舅舅身边从军六年,接受他的教导,十九岁才回到法国,他如今回到荷兰,居然还有不少军官记得“沉默威廉”(第一代奥兰治亲王)的外孙,莫里斯的外甥。

    蒂雷纳子爵原本就是一个温和,仁慈,守礼的人,在北荷兰他也无需违背自己的良心,残酷地统治母亲一系的民众,他在法属荷兰三省的时候,哪怕从未停止过对反法者的追捕与审判,但在平民中,他的声誉却相当好,好到人们将他称为荷兰的蒂雷纳,或是法兰西的奥兰治。

    小欧根这样说,是有意如蒂雷纳子爵一般,以“利奥波德一世私生子”的身份,来安抚与控制西班牙的亲哈布斯堡一派,带着一些天真浪漫的意味,路易十四甚至不忍心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行的……欧罗巴的私生子生来就要比一般人背负着更重的过错,如果他们有意染指婚生子的权力就更是如此——私生子中并不是没有出色的人才,像是旺多姆公爵——他能够与路易十三,还有黎塞留主教为敌多年,最后还能全身而退,不管是封号还是领地,都没有丢失,就看得出他是个多么机敏的人,但这样的人,最终依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平民女子(曼奇尼家族并非贵族),只因为她是马扎然主教的血亲,以及王室夫人的姐妹,更要让自己寄予重望的孙子进入国王的军校,军队,为国王打仗,才能将手中的权柄传承下去。

    又像是西班牙的唐璜公爵——顺带说一句,他正在困守马德里,还在犹豫是否要向路易十四投降——他虽然曾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被俘,却也是一个杰出的将领,一个不错的领主,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向卡洛斯二世,一个畸形儿与疯子面前脱帽屈膝,向他效忠,向他致敬。

    他固然曾经作为摄政王统治了西班牙多年,但从未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着取而代之的想法。

    至于贵族与官员,还有主教们的私生子,就更多了,他们如今的处境还要好些,毕竟政府与殖民地都需要大量的新血补充,但在往前一些,他们的处境也不过是比仆从与农奴好一些,甚至在他们血缘上的父亲死去,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上位后,他们就会沦落成后者。

    时至今日,虽然私生子被安排成政府职员、教士或是军士的情况大大多于从前,但他们在政治层面,婚姻层面,乃至人际往来方面还是会遭到歧视,有时候歧视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他们索性被无视了。

    小欧根也是因为被养在特蕾莎王后名下,又被路易十四看重与爱护,才不曾受到知情人的冷待,他没尝过这种苦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不但无法如蒂雷纳子爵的奥兰治血脉那样成为助力,反而会让他陷入到一个悲惨的境地里去,他的话语权不会被增强,只会被削弱——一个私生子……对吧,就算利奥波德一世没有婚生子,他也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何况利奥波德一世甚至没有在法律层面承认他。

    幸而路易十四无需过于清楚地和他结束,小欧根还是很愿意听从国王与“父亲”的劝导,或是命令的。

    “等我们到了托莱多,”路易十四说:“我们再来决定此事。”

    “马德里的唐璜公爵已经决定投降了。”教士向托莱多大主教递出了一封密信。

    事实上,是不是密信已经不重要了,托莱多大主教原先期望的,因为信仰与个人利益,而产生的强烈敌对情绪带来的大规模反抗没能掀起一点波澜,也许是因为原先国内就有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与天主教徒的矛盾,甚至引发过多次内战,法国国王一开始就对这些问题异常警惕,他麾下的将领也没有错误地踏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至于那些据守一地的领主与贵族们——他们见到了法兰西人的下场,当然是不愿意束手就擒的,但他们依仗的西班牙方阵,哪怕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火绳枪手的比例,还是无法与已经真正有了“热武器战争”思维与作战方式的法国人相抗。

    法国人的将领中有不少年轻人,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急躁与鲁莽,这要归功于他们在军事学校中受到的教导与演练——他们稳稳当当,彼此呼应,一步步地蚕食鲸吞了卡斯蒂利亚的大部分地区,还有从白色海岸到柑橘花海岸的海域与港口,以及从加泰罗尼亚地区蔓延出去的城市、山地与田野。

    若说路易十四的军队是火焰,那么托莱多大主教大概已经能够看到西班牙这张古旧的羊皮地图上,已经处处泛起了焦黑的颜色,只有很少一点,譬如托莱多,还是空白的。、

第五百零九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上)

    大主教将密信折起来,放在蜡烛上烧掉,教士看着他那张因为缺少了血肉与皮肤而变得扭曲如同魔鬼那样的脸,心中一阵颤粟与痛楚:“大人……”

    “你出去吧。”

    “大人,托莱多的人们不会投降,我们会为天主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主教转过头去,注视着教士,教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出去吧。”大主教重复了一遍。

    等教士后退着慢慢离开,房门再一次被扣上,大主教才站起来,站在镜子前细细地观察了自己一番,然后脱掉沉重的大金十字架,主教的冕袍,换上黑色的常服,只在脖子上悬挂着一根用亚麻绳穿起来的木十字架,用厚实的大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脸——如同一个虔诚谦卑的苦修士那样,走出门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上了托莱多的街道。托莱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被天主教徒夺回之前,它曾被摩尔人和柏柏尔人以及西哥特人统治,摩尔人与柏柏尔人都是异教徒,西哥特人也要等到八世纪才终于皈依了天主教,这座城市在他们的管理下留下了不少罪恶的痕迹,幸好这些痕迹如今几乎已经被清除或是取代了,比如矗立在大主教面前的托莱多大教堂。

    托莱多大教堂原本是异教徒们的寺庙,在1226年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三世与大主教共同在寺庙的废墟上放置了第一块石头,将这里改做大教堂的工程由此开始,这桩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有了五个大厅,八十八根柱子,与大幅大幅的彩色玻璃画窗,其中的故事均来自于圣经;壮观的唱诗班讲坛围栏与坐席均出自于当时最出名,最聪慧的工匠之手,精细的雕刻再现了天主教徒们从异教徒手中夺回这座城市的景象;十六世纪末才完工的八角厅是腓力三世献给殉难者与耶稣门徒的精美建筑,被当做圣物室使用,里面装满了各种圣物,从圣路易斯的骸骨,到圣胡安的雕像,再到们多撒主教的十字架,应有尽有。

    国王与王后在这里加冕,他们的石棺也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聚集着许多前来朝圣与作战的教士,他们要么早些从各处来,要么是被法国人从他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驱赶出来的,一些胆小的,或是认为钱财、荣誉与信仰不如性命重要的教士,各自逃回了家,在这里的都是无处可去,满怀愤懑的圣职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夺走了权力与地位。

    路易十四的军队看待这些教士还不如看待当地的贵族或是官员,就如法兰西那样,在被攻下或是投降的城市里,圣职者们他们只承认那些由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委任的教士,拿不出国王的任命状,就算是主座神父,甚至主教都要被驱逐,他们要么继续寻求法兰西国王的支持,要么就只有如现在这样,聚拢在托莱多大主教的麾下,向法国人发起神圣的战争!

    大主教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回到家里,希望能够在将来得到转机的人都是西班牙本地的教士,他们或是领主的次子,或是兄弟,等到卡洛斯三世即位,他们的父兄若是能够稳固地位,一样可从路易十四或是卡洛斯三世手中拿到新的任命;那些愤怒不已地跑到托莱多的教士,大多都是罗马教会的人,或是主教的亲眷,或是给了红衣亲王足够的贿赂,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个不愿听从罗马教会摆布的国王,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当然只有孤注一掷——也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顾虑到教会的反应,与他们妥协呢?

    大主教没有祈祷,虽然这里有不少教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声念诵经文,摇晃圣像,以及虔诚地跪拜——十字架式跪拜,也就是模仿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那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都投在地面上,四肢展开,下颌顶着冰冷的石块……用这种姿势跪拜上一个小时,就如同上了“拉肢刑架”一般,这种跪拜方式在修道院中也确实被作为一种训诫的手段使用,因能引起很大的痛苦,十分盛行。

    但让外人来看,这里的修士可真是虔诚至极。

    等离开了大教堂,来到街道上的时候,教士的黑袍依然时时可见,他们要么站在广场中宣讲,要么赤露着身体,用末端挂着铁片的苦鞭抽打自己,要么向人们展示路易十四的“罪证”——书刊、化妆品、对新教徒的宽容等等,都是这位不虔诚的国王留下的恶魔般的痕迹……他们显然有意重演莱昂城内的故事,可惜的是,让大主教来看,相信他们的人并不多。

    看着那些教士脸上流露出来的困惑,大主教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们大概认为,始终没有转移过的西班牙宗教中心之城托莱多,应当很好煽动才对,殊不知这里的居民已经经过了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的事情,罗马教会的公信度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件可怕的事儿距离现今不过区区数年,人们的记忆力可不会那么差。

    当初的暴动虽然还是被平息了下去,但就算给了大主教没有丝毫掣肘的权力,他也要用余生来洗脱卡洛斯二世带给民众的污秽与罪孽,更何况,在路易十四为卡洛斯三世加冕之前,他还在和唐璜公爵,哈布斯堡一派的贵族,以及帕蒂尼奥一系你争我斗,难分胜负呢。

    民众们对上帝的爱不容置疑,但对教会的就很难说了,他们可不明白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与教会中的大人有什么内情,什么纠葛,什么不同……教士们曾经乐于用宗教裁判所这根沉重锋锐的鞭子来抽打、威慑民众,现在也要承受这柄武器反噬后带来的伤害。

    “一群愚昧的畜生!”一个教士宣讲到口干舌燥,但得到的回应还是寥寥无几,让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落在大主教袍子上的唾沫只有一星半点,但出于怜悯,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可敬的先生,”他对那个教士说道:“知道上一个这样称呼他们的人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角斗场里还留着他的油脂和骨灰呢,你去就能看到,”大主教描绘道:“黑黑的一片,可清楚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不是托莱多的教士:“你在胡说八道吧。这里是托莱多。”

    “对啊,”大主教说:“这里是托莱多。”他发出期期的笑声,走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的宅邸里住满了教士,但奇异的是没人注意到他,他回到房间,精疲力竭,甚至没有气力脱掉伪装,他想起他看到的民众,一个个身形枯槁,面容惨白——他想不起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仿佛还记得腓力四世才即位的那几年,那时候他刚成为大主教,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那时候的托莱多也没有被糟践到现在这个样子,贵族们在山地间建起自己的堡垒与宫殿,平民们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地庆祝,从圣安东的火把节,到鲜花馥郁的贞女节,再到奉献鹌鹑与兔子的圣徒节,相互施舍的赛维拉山区节日,一月份的狂欢节,二月份的戏剧节,复活节人们要去朝圣,圣乔治节在四月份,还有圣马可节,在那天人们都要吃鸡蛋香肠馅饼,还有各种朝圣活动……传道圣徒纪念日,人们让大白鹅赛跑,狗和兔子相互追逐,跳舞,歌唱,模仿基督降临的那一时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消失了呢?当然,它们当然会消失的,当人们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母亲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误压”死身边的婴孩;年轻的恋人被迫告别,男孩在泥泞的战场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女孩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要去做不道德的买卖,教士们却在晃动着赎罪券与募金箱们恐吓信徒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上天堂而榨尽最后一点血泪的时候……

    谁还能有力气,有多余的钱财,有那个心思去欢笑,去玩乐呢?

    教士、贵族、国王,他们轮番享用着这枚甜蜜的果实,但谁能想到,它也有彻底干瘪的那一天呢?它曾经富有得如同地上铺满黄金,树枝上挂满钻石一般。

    大主教甚至不能苛责任何人,包括腓力四世,因为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好笑的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托莱多的民众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的时候,居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弟子,他曾经因为阿尔贝罗尼的背叛愤怒过,不,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惊恐而升起的畏惧所伪装成的怒意吧。

    “笃笃。”

    “我谁也不想见。”大主教说:“先生们,我要独自安静一会。”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但没走,几秒钟后,门被打开了,大主教气恼地看过去,然后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阿尔贝罗尼?”

    “是我。”阿尔贝罗尼说。

    “英诺森十一世已于三日前,蒙主恩召,进天家去了。”

    这个消息,路易十四知道的比托莱多大主教还要早,毕竟他身边和已经成为红衣亲王的以拉略都有快捷的通讯手段,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以拉略知道的还要早些,毕竟罗马教会的枢机主教们早已把控住了梵蒂冈,以拉略根基薄弱,能够做到的也只有勉强与其抗衡,不至于落到如巴拉斯那样的地步。

    他还要保护就在罗马的修道院里避世的前西班牙王后,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毕竟前者身份敏感,就算她与卡洛斯二世解除了婚约,但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并逼迫她承认卡洛斯二世与其有一个合法的婚生子——当然,这种结果在已经被宣布婚姻无效的情况下很难达成,但有些时候,他们只要能够搅乱一池净水就足够了。

    路易十四当初将被大主教送到法国的阿尔贝罗尼转手派到了罗马,可没想到这孩子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确实为自己在某个西班牙籍的红衣主教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生得秀美(要不然大主教也不会一眼看中一个园丁之子),生性机敏,在大主教身边的时候也受到了系统且深刻的教导,很快就取代了对方身边的小侍从,成为红衣主教时常拿来炫耀的“物品”之一。

    也因为红衣主教时常带着他,在英诺森十一世即将离世的那个夜晚里,虽然教皇的住所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但看到他的教士并未感到奇怪,只随意地嘱咐了他一句不要乱走,却不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就带着一只经过驯化的小家鼠。

    红衣亲王们对如何使用巫师一向是很有心得的,要屏蔽巫师们的手段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信鸽普遍被使用后,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周边如有需要,更是一片羽毛都不能落地,但早在英诺森十一世的情况恶化死之前,以拉略就设法给了阿尔贝罗尼一只用来交流情报的小家鼠。

    这支小家鼠并不是魔法生物,也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情报不在它身上,而是直接塞到它的肚子里,所以……算得上是一次性用品,但这件一次性用品却能在紧要关头起到最关键的作用——以拉略之前差点被调开,知道英诺森十一世随时可能离世,教皇选举随时可能开始,他当然不会离开罗马,失去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事实证明红衣亲王们的速度很快,快到别人会以为他们省略了很多程序——譬如葬礼与弥撒,不过他们确实做了,只是异常简略,以拉略才来得及给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亲笔信并送交出去,就被关进了西斯廷教堂。

    教皇选举若是依照传统与潜规则,与一场超大的买卖没什么区别,红衣亲王们有得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但这次选举时间不出意料的短得可怕,不过二十四小时,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

第五百一十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中)

    有幸成为第二百四十三位教皇的人如许多人期待的那样是个意大利人,这不值一提,值得让人们谈论一番的是他的年龄正卡在教皇选举年龄的边缘,也就是七十九岁。

    梵蒂冈的七十名红衣亲王中,兼具意大利籍,亲哈布斯堡,并且对法兰西有着几分恶意这三个特点的主教大人并不少,但选中了这位,很有可能与正在进行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有关。

    罗马教会诸人对法国的不满由来已久,但因为之前的教皇英诺森十一世是与路易十四达成交易后即位,一直在努力从中斡旋,缓解法国与罗马教会的关系——路易十四能够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不怎么受罗马教会的牵制,这位大人功不可没,但现在看来,很难说英诺森十一世的死亡是上帝的旨意。

    特意声明,我们在这里没有诋毁罗马教会的意思,毕竟意外处处都有。

    让我们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之所以说这位大人的年龄与他被选中有关,是因为西班牙继承权战争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罗马教会以及其盟友已经无法承载再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为了保证这个教皇不被法国国王收买、威吓或是自作聪明地与其达成协议,他们选中的教皇又老又蠢,失聪又盲目,哪怕是一个木偶代替他被放在教皇的宝座上呢,也要比他更灵巧一些,有了这位大人坐在教皇的宝座上,才能保证罗马教会的立场能够始终与利奥波德一世保持一致。

    但亚历山大八世虽然够老,却没有老年痴呆,他很清楚,法国国王从圣路易之后就没对罗马教会再有什么深沉的爱意,尊敬更是提不上,毕竟在宗教改革前,罗马教会简直就是一个活地狱,改革后,也不过是从粪池变成了泥沼,何况历届教皇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夺回法国国王从他们手中篡夺的权利,也就是宗教税金,遗产税,圣职任免权等原本掌握在教皇手中,如今却被法国国王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

    如果他按照那些红衣亲王的要求去做,路易十四即便此时动弹不得,难道还能永远动弹不得吗?太阳王哪怕失去了西班牙,他依然拥有荷兰、佛兰德尔以及原本的法兰西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重演阿维尼翁事件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教皇又能仰仗谁的权柄与路易十四对抗呢?

    在数百年后,会有一个伟大的人轻蔑地询问:教皇有几个师?亚历山大八世也很想问问那些红衣主教,如果他们激怒了路易十四,谁能阻止法国军队进入梵蒂冈?毕竟谁都知道,那位心中可能是……

    有趣的是,咒骂路易十四“不虔诚”的人很多,但罗马教会却一直缄默不语,甚至回避——就如同后世的人们戏谑地说,当有人指责你不如何的时候,你最好能够被不如何。若是路易十四如圣路易,或是圣路易之前的法国国王对教会如同长女侍奉父亲那样虔诚,教会必然会对其颐指气使,肆意凌辱,但正因为路易十四几乎已经被证明是个无信者,教会反而对他更为忌惮尊重。

    亚历山大八世刚一即位,就有红衣主教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否决法兰西的夏尔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亚历山大八世一边答应,一边就“病了”,他在圣天使堡深居简出,谁也不见,或者说,就算有人想法设法见到了他,他也是一副奄奄一息,随时都要去见上帝的模样。

    红衣主教们当然气恼不已,但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想法设法地掩藏了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消息,又在一日一夜间就选出了新的教皇,就是为了借助信仰的力量压制太阳王——法兰西可是一个天主教国家。没想到的是,亚历山大八世在即位前一副混混沌沌,愚昧不堪的模样,即位后倒是清醒——他知道一旦下了敕令,他就是那个现成的替罪羊。

    阿维尼翁事件中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上位的过程并不光荣,正如他的敌人诅咒的那样,他如同狐狸那样攫取了教皇的宝座,好似残酷的狮子那样统治梵蒂冈,却犹如一条鬣狗那样卑微地死去——当时的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联合了他的敌人科隆纳家族在他出生的小城阿纳尼抓住了他,剥掉了他的衣服,锁上镣铐,让他倒骑在一头骡子上——就像是对待一个卑劣的罪人那样,除了这些,他还遭受了许多屈辱,以至于即便被释放了(无人敢杀死一个教皇),他也很快在耻辱中死去了。

    亚历山大八世今天七十九岁,却不妨碍他想要继续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也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对上法兰西的太阳王,他和他的家族固然都在意大利,但太阳王的私生子早就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虽然托斯卡纳大公有两个儿子,但长子在巴黎,次子身体羸弱,他自己又因为罹患痛风,别说骑马,连路都走不了,托斯卡纳的人们已经很习惯被卢西安诺大人统治,无数声音都在说,卢西安诺也许可以成为意大利的曙光。

    在别处,卢西安诺的身世是会被人诟病的,唯独在意大利——意大利分裂的时间太长久了,民众受够了征伐不断的苦,他们急切地希望看到一个救世主,无论他是雇佣兵,还是罪犯,又或是一个私生子。而且卢西安诺的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伟大的国王,在血脉之说依然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们也不由得对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那么,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卢西安诺一旦成为意大利的国王,亚历山大八世的家族也必然要仰其鼻息,亚历山大八世又为什么要为了哈布斯堡去引来这么一个仇敌呢?

    不过亚历山大八世也知道那些“人”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敷衍拖延,他一边暗中联系到了以拉略,也就是路易十四在罗马的代言人,算是给了太阳王一个警告,一边又装模作样地“病弱”了几天后,才发出了教皇敕令,但不是否认法兰西的夏尔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而是谴责路易十四垄断了圣职任免权以及“贵重金属及资产一概不外流”等政策……

    这也不能说不对,几乎每个教皇在即位之后都会严厉地就此问题问责法国国王,只是就如世界上的许多“谴责“,这种谴责也只是表面功夫,一般而言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也不会有国家认为这是个机会,乘机攻打法国的。

    于是,等到亚历山大八世终于开始依照红衣亲王们的要求,在宗教层面否决法兰西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时,卡洛斯三世已经在托莱多大教堂正式加冕了。

    让我们回到阿尔贝罗尼重新回到托莱多的那一天。

    阿尔贝罗尼对托莱多是何等地熟悉?他是个园丁之子,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大主教带走,他对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或者说,家的概念就是托莱多大教堂,父亲与家人的概念就是托莱多大主教,他曾经以为,自己还会在这里待上很久,在国王身边,在主教身边,他结识了相当多的朋友,尤其是同龄的何塞.帕蒂尼奥,他也以为自己将会成为卡洛斯二世的大臣——发自内心地说,他第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他看上去哪怕不尽如人意,也不像是一个魔鬼。

    但破灭来得如此之快,他站在大教堂的门外,一个教士匆匆走过的时候,不相信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发现来人正是他熟悉的小阿尔贝罗尼,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当然,一般人是不知道大主教的作为的,他还以为他被派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他拉着阿尔贝罗尼进了教堂。

    正如之前所言,托莱多大教堂也是一座命运多舛的建筑,他曾是雷卡多时期的大教堂,后来又被摩尔人改造成为了寺庙,十二世纪的时候当时的国王与大主教又把它改回了天主教的大教堂,并且予以更多的装饰与扩建,譬如现在的五座大厅,十五个祭坛,八十八根柱子,以及近三个世纪来才镶嵌上的彩色玻璃,无数绚烂的斑点投射在地面,座椅与墙面上,令得这座天主的地上住所正如名字一般崇高光辉。

    这座教堂中的民众似乎也要与它有着同样的命运。

    托莱多大主教见了阿尔贝罗尼,先是欣喜,再是迟疑,而后怀疑,最后表情凝固在了悲凉上。

    “老师。”阿尔贝罗尼说。

    “你为什么回来,”大主教问道:“或者说,是什么让你回来?”

    阿尔贝罗尼沉默了一会:“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老师。”

    “回去巴黎,或是任何地方,只要别是托莱多,”大主教说:“这里很快就要变成地狱了。”

    “您的话令我感到疑惑,”阿尔贝罗尼说:“我请求了国王陛下,陛下也应允了我说,他会宽仁地对待托莱多的民众。”

    “民众?教士呢?”

    “陛下的主教会逐一甄选与鉴别——如果他们真如他们所发的誓言那样……”

    “快别说胡话了。”大主教毫不客气地说。托莱多的宗教裁判所都能烂成那个样子,教会更是别提了,他也曾想改革托莱多的教会,可他既得不到教会的支持,也得不到当权者的支持——西班牙的教会如同一株大树,虽然腐朽不堪,但下面的根系有多么细密,复杂与庞大,谁也想象不到,它们又相互缠绕,牵连,以至于谁也不能动——哪怕是唱诗班的一个小成员,身后都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黑幕。

    “主教先生,”阿尔贝罗尼说:“陛下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成为波布莱特修道院的院长。”

    “价码不错。”大主教甚至懒得去责问阿尔贝罗尼口中的陛下是谁——路易十四是不会允许大主教继续留在现在的位置上的,托莱多大主教必然是波旁信任的人,他将来还会成为卡洛斯三世的心腹大臣——波布莱特修道院是西班牙最大,最富有的修道院之一,曾经阿拉贡与加泰罗尼亚皇室的埋骨之所,能够成为这座修道院的院长,就算对托莱多大主教而言,也不算是个坏去处了。

    “但你已经看到了吧,”大主教说:“我们是不会投降的。”他盯着阿尔贝罗尼,“除非路易十四能够答应我们的条件。”

    “什么条件?”

    “西班牙的教会依然是西班牙的教会,西班牙也依然是西班牙人的西班牙。”

    “不可能。”

    “那么你可以这样回复你的国王,”大主教用脚尖点了点地面:“猜猜这下面是什么?阿尔贝罗尼,我的好弟子?”阿尔贝罗尼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去,教堂的地面是平整的石块,但缝隙间明显有着新鲜的泥土,要说有人从外面带进了泥土阿尔贝罗尼是不会信的,他抬起头看着大主教。

    “对,”大主教说:“下面埋着足够将这座大教堂彻底摧毁的火药。”

    “……您就这样告诉我了?”

    大主教露出嘲讽的神情:“不然呢,我不是那种天真到以为法国国王会毫无防备地贲临此地的人,是的,就算我什么都不说,那些法国人也会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要阻止我们可不成。”

    的确,要中止一场刺杀很容易,但大主教如此说,就表明那些藏起来的人——阿尔贝罗尼张望了一下大教堂高高耸起的穹顶,也许这下面埋藏的火药不足以毁掉大教堂,但他们肯定还会纵火,这种高大空旷的建筑物一旦着火,单单厅堂间呼啸的风就能将火焰带到四面八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座辉煌的殿堂变成黑黜黜的煤窟。

    “这对陛下是没有什么妨碍的。”难道如此,法国军队就会停驻在托莱多以外举步不前了吗。不可能的。

    “我只知道那位陛下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大主教说:“而且他肯定不希望波旁在西班牙的开端就是一场灾难。”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下)

    这种几乎等同于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敌人的行为让路易十四有些无奈。

    他的巫师们回报说,在大教堂,不,应该说在托莱多几处可观的大教堂里,西班牙的教士们似乎都已经做好了殉道的准备,令人惊讶,但确实如此,不但是他们自己,还有一些笃信的信徒,以及那些古老而又神圣的建筑。

    另外,托莱多大主教也不是色厉内荏,这些看护火药的人里居然还有西班牙的巫师与修士们,他们固然争斗了近千年,不死不休,但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他们终于停战了——虽然还没有到并肩作战的地步,但有他们在,路易十四的巫师们也没办法保证绝无疏漏。而一旦有了疏漏,卡洛斯三世的统治就不免有了一个不太好的开头……路易十四考虑着是否应该与托莱多大主教谈判,他可不希望几百年后,游客们走到废墟前,会有导游指着发黑的石头说:这是卡洛斯三世即位的时候,他的反对者们为了破坏其登基仪式而损毁了有着上千年记忆,有着无可估量的宗教与历史价值的建筑……

    虽然这不是卡洛斯三世或是路易十四的错,但也却是令人不快对吧。

    不过托莱多大主教提出的两个条件,路易十四一个也不会答应。

    第一,所谓的西班牙教会还是西班牙教会的,就是不认可法国国王,或者说卡洛斯三世的圣职任免权,但如果西班牙的圣职任免权还在罗马教会与西班牙贵族手中,等同于割裂了西班牙的世俗与宗教的两大势力,路易十四可不希望将来他的儿子还要为国中之国,王中之王头疼。

    第二,西班牙还是西班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就是依照那些顽固派的想法,西班牙将会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传承下去,而不是如一些法国人期望的,在将来借由继承法或是婚姻与法兰西合二为一,但若是如此,就算小路易依然顾念着与夏尔之间的亲情,他们百年之后呢,西班牙还是西班牙,法国还是法国,两国还是敌人,到时候,如果有人——别看了,就是你,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其后代,通过挑拨离间来阻隔两波旁之间的关系,轻则两国交恶,重则西班牙最后还要回到哈布斯堡的手中,更有可能两国因为战争而变得衰弱——之后的事情就更加难以揣测了。

    两个条件路易十四一个也不想要答应,但要处理那些如同白蚁一般深藏在泥土中的“非人”还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波旁的巫师们试着突袭了几次,而托莱多的巫师与修士们则以一场疯狂的报复回应了国王的试探——他们焚烧了一座修道院,火油——就是煤油,这种从法兰西开始盛行的轻质燃料迅速地将这座六世纪建起的土木建筑化作了飘荡着渺渺轻烟的木炭堆,有数名修士没有离开,随着火焰一同被焚烧殆尽,周围的民众去了废墟祈祷,也有人举着画像,画像上写着死者的名字,也许没几天,罗马教会就要将这些人奉为圣人了也说不定。

    但路易十四是那种会妥协于暴徒的人吗?无论他们是不是身着法衣,但就在他正在与将军与巫师们商讨应当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时候,邦唐走进房间,低声在国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路易讶异地一扬眉,“好吧,”他对环绕在身边的臣子说道:“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来访,看来我必须向您们告辞——我们的会议延迟到明日上午十点继续。”

    众人立刻起身告辞,他们陆续离开房间的时候,各个心怀疑虑,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能够改变国王的态度吗?

    走在最后的苏瓦松伯爵在即将踏入转角的时候下意识地一瞥,看到邦唐正带领着两个身披连帽斗篷的人走进国王的房间,他们身材高挑,胜过邦唐许多,看来不像是女士,一个人在走入房间的时候,也许是察觉了苏瓦松伯爵的视线,也随之转过头来,虽然面孔还隐藏在帽子的阴影下,但一缕浅色的头发正从斗篷里滑出来,就像是一抹弯曲的月光。

    苏瓦松伯爵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来人在邦唐的引领下走进房间,最先的一个人看到房间里的状况就不由得笑出声来:“好盛大的欢迎仪式!”

    胡德面无表情,作为最早跟随路易十四的巫师,他一向深受国王信任,也极富战斗经验,他与巫师作战,也与凡人争斗,在卡姆尼克战役后,更是时常侍奉在路易身边,可以说,一个曾经那样卑微的巫师攀爬到这个位置,实在是出人意料。也因为如此,他对路易简直就如同狂热的信徒仰慕自己的主人一般,由此延伸出的谨慎细微,让米莱狄夫人——她如今已经取代了玛利.曼奇尼统辖着波旁在里世界里的密探队伍,认为,最适合被安排在国王身边。

    让一般人看来有些吹毛求疵的性情也确实让胡德立下了不少功勋,尤其是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开始后,针对太阳王的刺杀又开始多起来了。不过在面对这两位客人的时候,胡德还是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手过于单薄了,因为来人正是两位血族亲王,家族家长,阿蒙与乌利尔。

    乌利尔亲王不久前才截杀过路易的王弟,奥尔良公爵,虽然他不是想要杀了公爵,而是有意将公爵同化为成自己的后裔,这样,就算是为了弟弟,路易十四也无法如对待诺菲勒那样驱逐他们,反而要继续维持末卡维在西班牙的地位,但他的计划被阿蒙与提奥德里克破坏了。

    奥尔良公爵脱险后,也和兄长说了这件事情。但比起巫师,比起魔怪,魔兽,拥有人类的智慧——甚至高上一筹,并且与人类一样有着社会体系的吸血鬼,可不如巫师那样容易剿灭或是收服——巫师更像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类,依然需要住所,衣服,食物和干净的饮水,单看加约拉岛的巫师就知道了,他们依然不可避免地与表世界保持着往来与联系。

    但吸血鬼,他们虽然居住在人类的世界里,但人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食物,他们也未必需要固定的住所,衣服与人类的交际,如果将他们逼迫过甚,他们还能大肆发展后裔,将一个好端端的世界化作鲜血淋漓的屠宰场——据说在十二、十三世纪他们就在教会的追缉下这样做过,那时候“黑死病”毁灭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但那座城市是被瘟疫毁灭的,那座城市是被血族造出的半死人与怪物毁灭的,谁也不知道。

    路易十四说是将诺菲勒驱逐出了法兰西,也是因为诺菲勒一来失去了祖地,二来失去了圣物,再来,又有梵卓家族护持着波旁家族,他们无法突破提奥德里克的壁垒,才不得不暂时放弃了仇恨,更正确地说,诺菲勒几乎可以说是一支半毁灭的血族氏族。

    但末卡维则不同,他们与西班牙的黑巫师有着一个极其相似的地方,就是既然能够避开严苛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屠杀,就必然有过人之处,能够在西班牙苟延残喘的黑巫师都有着两把刷子,依然能够在托莱多保有祖地的血族就更令人忌惮了——他们的刷子肯定不止乌利尔亲王一把。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只在国王的房间里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离开了,路易十四在蜡烛的光亮下沉吟了一会儿,看向身边的胡德:“你去给我查一件事情。”

    “请吩咐,陛下。”

    “你去查查,末卡维,乌利尔亲王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与我,与法兰西人合作的?”

    胡德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是一个巫师,在政治上缺乏敏感度,在他看来,乌利尔亲王在冒犯了王弟之后,依然能够获得国王陛下的宽恕,以及得以为国王陛下效力,已经是十二万分的荣幸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路易看着他就笑了,不过巫师缺乏政治敏感度反而是桩好事,毕竟他们能力特殊,“去查查吧,然后把结果告诉我。”胡德终究不是如曼奇尼家长这种与血族往来密切,对吸血鬼们足够了解的巫师——血族可能比巫师更傲慢,毕竟人类也不会对牛羊谦卑,或是平等相待,提奥德里克起初是出于怜悯与心结(这也是他的国家),阿蒙是出自好奇与利益,那么乌利尔呢?他一开始的时候可没打算与路易谈判,而是企图用奥尔良公爵要挟他,现在他居然主动现身,与路易交易……

    虽然他请求国王陛下宽宥他之前的罪过,以及允许末卡维保留原先的祖地,以及末卡维家族得以继续在西班牙长居——但路易总觉得,打动了这个亲王的东西不是这些。

    末卡维家族在托莱多的历史可比人类长多了,在青铜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居住,血族也时常在巨石陵墓中出没,罗马人、西哥特人,摩尔人……来来去去,人类生命短暂,血族存在长久,人类的秘密会随着死亡变作尘埃,血族的秘密却可以因为长生而被永远地铭记。

    罗马人喜欢在每座城市营造惊人的地下工程,托莱多也不例外,只是蛮族人占领了这里之后,一千多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暗渠密道被废弃,但有时候血族们也会以另外的形态自如穿行,尤其是有着飞蛾化身的末卡维,飞蛾是一种很小的昆虫,只要有一道小缝隙就能穿行自如,而且末卡维的天赋就是致幻。

    这里的巫师们大概也没想到末卡维竟然会倾向法兰西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引出修道院与教堂,火药被移除,煤油被倒空,法国的修士与教士们将他们取而代之,附近的人们在做弥撒的时候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才意识到托莱多已经成为了太阳王的囊中之物。

    不过法国军队还是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正式踏入托莱多的,在旗帜鲜明,衣着华美的火枪手队伍中,一辆黄金马车里坐着路易十四与他的次子夏尔,也就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

    卡洛斯三世在托莱多大教堂正式加冕后的第四天,教皇的旨意才姗姗来迟,路易十四甚至懒得看上一眼,要说罗马教会依仗的也不过是当初特蕾莎公主在出嫁前发下的誓言,但既然腓力四世可以无视长女的窘迫与痛苦,拒绝付出那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他就别在地狱里抱怨法兰西乘火打劫。

    托莱多大主教,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大主教而是修士博得兄弟了,他身着朴素的麻衣,系着腰带,望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往大教堂去了,心中百味杂陈,阿尔贝罗尼在旁边扶着他——他如今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但他还是想去罗马的圣彼得陵墓朝圣,如果幸运,他将与圣人门徒葬身在同一个城市里。

    “我们走吧。”

    阿尔贝罗尼也要去罗马,虽然他的老师希望他能够随驾去巴黎,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先到罗马进修一段时间,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为了伴随老师走过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这是太阳王的恩赐,也是他的报酬,也许会有人觉得不值得,但他觉得很幸福。

    他们逆着人流往城门走,在快要穿过城门的时候,被守卫示意去到旁边,因为正有一队贵人从外面来。

    来人正是唐璜公爵与他的随从们。

    唐璜公爵形色匆匆,如同旋风一般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曾经的托莱多大主教却是面色灰白,固然他已经从阿尔贝罗尼这里知道了马德里已经早于托莱多投降,总还是抱着一线奢望。

    也许唐璜公爵只是逃离了马德里呢?他是腓力四世的私生子,但也是西班牙的摄政国王,如果他能立起旗帜,也许尚能保留一丝希望,至少法国人会略微放下一点傲慢。

    可如今,他只看到了一个装扮华丽,喜气洋洋,急着跪拜在法国人面前的唐璜公爵。

第五百一十二章 意大利之王

    亚历山大八世听说卡洛斯三世已经在托莱多登基即位,也安了心,又命令身边侍奉的教士对外说,教皇又生病了。

    圣彼得大殿的露台上挂上了白色的旗帜,人们一见到,就知道教皇再次抱恙,接下来的弥撒或是其他公开仪式都不能主持了,但知晓内情的红衣亲王们不由得各个抱怨不休,他们当初将亚历山大八世推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找一柄得手的武器与一面结实的盾牌,没想到亚历山大八世也不是什么蠢货,圣父的荣耀没有弄昏他的头脑,他确实是枢机们的棋子,但这枚棋子,你不伸手去拨动它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在红衣亲王的逼迫下发了敕令,斥责了法兰西的国王,就理直气壮地再次倒下,不去关心任何事情了——表面上确实如此。他一关上房门,教皇的私生子就通过密道来到了他的房间里,年近八十的亚历山大八世一见到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儿子,心头就柔软得如同被火烤过的奶酪一般,他温和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又让他喝酒,又让他吃上好的鱼肉与火腿。

    皮埃罗.奥托博尼依照罗马的传统,继承了父亲世俗的姓氏,又托在他的一个兄弟名下做儿子,但他很清楚,他的将来都要寄托在教皇身上,他的父亲希望他穿上教士的法衣,将来也必然是个红衣亲王,但他偏偏更爱一身戎装,这样亚历山大八世不得不为他另做打算——那些将亚历山大八世推上教皇之位的人大概想不到,为了这么一个心爱的小儿子,亚历山大八世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与他们,与教会的利益背道而驰。

    要知道,他已经七十九岁了,身体状况也不如人意,他能做几天,还是几个月的教皇?他自己也估算不到,他如果是六十九岁,甚至七十五岁,都会另外打算,甚至强行将小儿子塞进教会,但他没多少时间了,罗马是个何等残酷冷漠的地狱他再清楚不过,皮埃罗没了他的护持,将来会被流放到某个孤岛上的修道院也未可知。

    他也可以将皮埃罗送到奥地利,或是任何一个天主教国家里去,但他信不过利奥波德一世——一个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一个畸形怪物的家伙能对毫无干系与利用价值的外人好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不是说皇帝与国王以国家利益为重是件坏事,但当时谁都知道,卡洛斯二世是个阉人,他是没法让女人有孩子的,虽然后来西班牙人声称国王在上帝的庇佑下得以痊愈,甚至有了一个私生子,但谁知道是不是呢?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那时候连合法婚配的年龄都还没到,只是个孩子,但为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或是一点点可以被拖延的时间,她就成了父亲与国王抛出去的弃子。

    那位大公主还旅居在罗马的一座女子修道院里,许多人认为,这位年轻的女士过于鲁莽,薄情和冲动,也有人指责她不够道德,也不那么温顺,缺乏女子应有的美德,但亚历山大八世却以为,她的行为算不得罪过,她的父亲着实不像是个父亲,大公主当然也可以不去做那个女儿,而且她只是恳求教会宣布这桩婚姻无效罢了。

    退一万步说,后来这桩事情,也不是被有了儿子的利奥波德一世默认了吗?

    他本应该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把女儿接回奥地利,重新为她寻觅一桩婚事,但他也许觉得在这桩事情中,大公主得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帮助,这种行为类似于背叛,所以就对其置之不理,甚至在西班牙人企图胁迫大公主回到托莱多的时候推波助澜——他或许还打算让大公主以余生为代价来换取西班牙人接受她的弟弟,也就是腓力五世。

    但那时候大公主只有几岁?

    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就是这样在托莱多的宫廷中消磨掉一个少女应有的风姿与灵魂的,利奥波德一世应该知道自己的姐姐在托莱多过得是什么日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女儿嫁给卡洛斯二世。

    这么一个薄情的人可不是托付子嗣的好对象,皮埃罗也不是如小欧根.萨伏伊那种仿佛被上帝亲吻过头脑一般,具有卓越军事天赋的将领,他只是足够勇敢,又有些虚荣心的普通人——亚历山大八世曾经想过把他送到巴黎去,但极其偶尔地,他获知英诺森十一世可能不久于人世,于是他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有意表露出对路易十四的不满,对路易十四的人,也就是以拉略以及托斯卡纳大公,还有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都或明或暗地带上了几分敌意,他接受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也答应他将一些人安排在罗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

    但没人知道他的家族已经投向了科隆纳。

    这种事情隐瞒不了多久,但亚历山大八世也不需要隐瞒太久,他的拖延成功地保证了卡洛斯三世在托莱多大教堂完美地登基,现在虽然还有人在质疑他的正统性,但西班牙的民众几乎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国王是波旁的卡洛斯三世了。

    既然如此,路易十四投桃报李,以拉略枢机前来接受他的任命时,转交了一封来自于奥尔良公爵的信件,这封推荐信可以保证教皇的小儿子皮埃罗尽可以随心所愿地进入任何一支法兰西军队,就连在巴黎与凡尔赛的近卫军,甚至火枪手队也是可以的。

    “但爸爸……”皮埃罗有点不确定地说道,虽然papa是人们对于教皇时常使用的称谓,但这里的papa又有着不同的含义,亚历山大八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你在担心……是的,现在正在打仗,不过以拉略枢机说了,这封推荐信与空白任免状是没有任何时间或是地点限制的。”他顿了顿,“不过你最好还是在我还存留于这个俗世的时候去兑现这份承诺。”虽然太阳王的信用早就被商人与平民证明了,但亚历山大八世还是能够微妙地感觉出那位陛下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教会与贵族。

    在他还是亚历山大八世的时候,如果太阳王给出的价码他觉得不够满意,还能讨价还价,一旦他离开了俗世,皮埃罗就只是一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意大利青年。

    “我想到那不勒斯去。”皮埃罗说。

    亚历山大八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上帝!”他不由得喊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哪怕皮埃罗想要去的地方是西班牙,亚历山大八世都不会这样恼怒,现在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西班牙的反法军队未能如某些人期望的那样对路易十四……形成阻碍、掣肘与烦恼,也许那位陛下连一个额外的眼神都不会投给他们——虽然知道西班牙的军事力量,尤其在陆地上,早就不如当初与法兰西人作战时那样勇武强大,亚历山大八世也不禁要发出一声长叹。

    简直就如同一柄烧热的刀子切入黄油一般。

    让亚历山大八世最终确定了念头的还是在法英、法西战争中崛起的一大批法兰西的年轻将领,法兰西原本就有几个值得赞美的老成将领,路易十四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这些将领就如同附着在狮子上的羽翼,齐心协力地将已经开始衰弱的法兰西一举送上璀璨的王座,而上帝似乎还觉得路易十四的敌人不够绝望,这些勇武的将军与元帅在功成名就之时还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四面皆敌,内外交困会让一个国王忧心忡忡,辗转难安,在路易十四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反而成了这些年轻军官的磨刀石,把他们磨成了一柄柄锋利明亮的刀剑。

    亚历山大八世知道皮埃罗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与浪荡的罗马贵族子弟不同,他还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与朴实,也因为这点,他最爱这个孩子,他早有计划,最好的莫过于让皮埃罗去巴黎的皇家军事学院进修,进修两年或是三年,等到皮埃罗进入军队,这场战争也快要到结束的时候了,之后,就像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那样,欧罗巴至少三十年内不会再有大的战争。

    如果皮埃罗不愿意,那么哪怕是去布列塔尼,去普罗旺斯,去加泰罗尼亚,又或是托莱多都可以,作为亚历山大八世的儿子,他必然会以军官而不是普通士兵的身份入伍,他的上官也会予以关照,不让他到危险的地方去。

    但那不勒斯?

    “不可能,我不会允许你到那不勒斯去!”亚历山大八世高喊起来!

    “为什么?爸爸,”皮埃罗平静地问道:“因为那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战场了吗?”

    “不是战场,”亚历山大八世说:“是一个磨盘,血肉磨盘。”

    皮埃罗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如此紧张,不安,惶恐到手背上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

    那不勒斯的事情他隐约知道一点,但他毕竟只有十来岁,八十九岁的亚历山大八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奥斯曼土耳其作为一个敬仰的圣人都要骑马持刀的归家,怎么可能会对霸权与领地无动于衷,他们始终没有停下过四处征伐的脚步,但等他们吞噬了巴尔干半岛后,面对的就是浩瀚的大海。

    对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他们很像是最东方的另一个庞大的国家,因为内陆幅员辽阔而对大海之外的世界没有太大的欲望,奥斯曼的海军建立的很晚,并且充斥着大量的皈依者与海盗,前者被虔诚的真神教徒仇视轻蔑,后者被苏丹宠爱的臣子厌恶反感,海军最初的统帅甚至对海战一窍不通,直到一个海盗受到了苏丹的认可与重用。

    但海军不利,不意味着奥斯曼就会放弃对欧罗巴的诉求,他们在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中曾经遭到过重大的挫折——那时候西班牙还是海上的君王,他联合教会与威尼斯人给了奥斯曼人很大的一个教训——但正如之前的大会战证明的,苏丹也许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士兵,之后的几十年里,奥斯曼人继续不断地滋扰意大利半岛,只是攻势一直被遏制在马耳他。

    热那亚人取代了西班牙人与威尼斯人合力将奥斯曼人阻隔在爱琴海之外,问题是,这也有奥斯曼人逐渐将视线从海上转移到他们熟悉的陆地上的缘故,如果苏丹有意,奥斯曼的海军一样会对意大利造成威胁——在亚历山大八世很不幸地在年轻时因为朝圣去过西西里岛,在那里遇上了一次奥斯曼的海盗们对皮佐的围攻,因为不是正式的战争,这些海盗们劫掠一番后就离开了,当时还是个奥托博尼家的年轻男孩的亚历山大八世应邀去为那些死者做弥撒。

    意大利的城邦里一向以雇佣兵来替代必不可缺的军队,作为一个重要的港口与商业城市皮佐,近八千人的雇佣兵与他们有着长期的雇佣合同,他们也信守承诺,赶来作战了,可恶的是那些海盗,他们带来了数之不尽的士兵——或者说奴隶,他们消瘦、衣衫褴褛或是索性赤露着全身,却没有一丝畏惧之心。

    雇佣兵们也曾经想过要逃走、投降甚至反叛,他们经常这样做,但那次他们的把戏失效了,这些奴隶中大多都是皈依者——他们比真正的真神信徒更残酷,更无情,所有的异教徒都会在他们的刀剑,乃至牙齿和指头下用鲜血洗净他们的罪孽,哪怕要付出他们的性命呢,也在所不辞。

    那种惨状,即便过了六十年,亚历山大八世也依然牢牢地记着。

    欧罗巴不是没有盗匪,但他们至少会允许拿出赎金的人活命,但奥斯曼土耳其的海盗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从不介意彻底地毁灭一座异教徒的城市,不过说起来,曾经的圣殿骑士也是一样,哪怕收了赎金,背弃诺言的事情他们也一样做,这点就和他们的敌人没什么两样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意大利之王(2)

    所以皮埃罗一说要去那不勒斯,亚历山大八世就像是被人摘了心肝去,他不得不拿出那时候见到的事情,与自己的儿子反复地说了又说,不过他做起红衣亲王与教皇的时候倒是得心应手,做父亲就不那么娴熟了,若是路易十四或是大孔代在,肯定会告诉他说别和一个满怀热血的年轻人说那样的事情,他听了不但不会恐惧畏缩,反而会更加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呢。

    亚历山大八世随即也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他在心中哀叹了一声,让儿子在自己的行宫中暂住,又召唤以拉略枢机来,请他去说服皮埃罗,如果实在无法说服,请他派一个可信的人,将皮埃罗送到科隆纳公爵身边去。

    以拉略当然是没法说服皮埃罗的,重要的不在口才,而是他与亚历山大八世都是教士出身,不是军人,他们的谨慎让皮埃罗看来就是怯懦,他考虑了一阵子后,就打算亲自带着皮埃罗到锡耶纳去。

    “科隆纳公爵竟然不在那不勒斯么?”皮埃罗惊讶地问道。

    “是的,”以拉略枢机说,“他要迎候一个尊贵的客人,所以就暂时从那不勒斯回到锡耶纳去了。”

    路易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到自己的长子了。

    一见到卢西安诺,他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哎呀,你多像你的母亲啊。”

    卢西安诺脚下一顿,他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就比路易真正的婚生子小路易更像路易,长大后他与路易十四的肖似更是让人无从否认他与太阳王的关系,他身上或许有母亲的遗留,但肯定不多,不至于一眼就能看出来,路易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他太想念玛利了。

    要说卢西安诺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没有怨恨过自己的父亲,那是假的。通过玛利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他知道他们有过一桩不被承认的婚事,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的父亲算是欺骗了他的母亲,更是对她过于严厉,但当他离开巴黎,从小卢西变成了科隆纳公爵后,加约拉的主人,以及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后,他又能不得不承认如果将路易看做一个国王,一个有野心与责任感的统治者,他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而且作为一个父亲,路易十四也已经做到了最好,他给卢西安诺,他的长子的,不仅仅是地位、封号与领地,他还给了他在这个时代,孩子们很少得到的来自于父亲的温情与照顾,尤其是在一个国王身上,这种事儿简直可以说是罕见。

    像利奥波德一世那样才是最正常的。

    “您应该见见我的女儿,”卢西安诺说:“她才是真像母亲的。”

    “我会去看她的,”路易站起来说:“但首先,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于是卢西安诺不再犹豫,他飞快地跑上前,与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在嗅闻到国王身上熟悉的玫瑰香水味儿时,他双眼发酸,无法控制地深呼吸,卢西安诺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坚强,强壮,不但不需要旁人的扶持,还能成为他人的依靠了,但一遇见路易十四,被他深深埋藏起来的寂寞与软弱就又都如同海沙下的碎石那样被潮水翻推了上来。

    亚历山大八世向他的私生子皮埃罗详细地描述过现在的意大利的情况,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哈布斯堡与波旁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状态,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但众所周知,法兰西已经成为了一头庞大的猛兽,而且它只有一个意志,利奥波德一世虽然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统治的帝国却如同多头蛇一般,每个诸侯都有自己的想法。

    为此,利奥波德一世甚至不惜舍弃对天主的忠贞,仿效曾经的法国国王与君士坦丁堡的异教徒做交易,当然,对奥地利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奥斯曼土耳其西征的道路从来只有两条——陆地上,奥地利是门户;海洋上,意大利是锁链,无论攻破哪一处,默罕默德四世都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至少在有生之年,不用担心被他的大臣与近卫军废黜。

    亚历山大八世之所以知晓,也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已经与罗马教会通了声气——一旦奥斯曼土耳其人逼近梵蒂冈,梵蒂冈的教士就北迁到瑞士,在那里受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同盟的庇护——到那时,路易十四有两个选择,要么与奥斯曼土耳其人决一死战,保证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不遭灭顶之灾;要么舍弃意大利,也舍弃法兰西维持了数百年的“天主长女”的名头。

    如果路易十四选择了第一项,那么他就别想继续保持对西班牙、荷兰与佛兰德尔的统治,他会两面受敌——奥斯曼土耳其人与反法盟军;如果路易十四选择了第二项,那么他就必须看着利奥波德一世将意大利收入囊中,如此,哈布斯堡与波旁依然能够维持之前的平衡,而且如果他对教会的呼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统治下的天主教徒定然会充满怒气,到时候或能掀起第三次“投石党”暴乱也说不定。

    可以说,意大利就是利奥波德一世拣选的战场,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或是法兰西的任何一部分,这样的压力路易十四尚且要慎重面对,何况是卢西安诺,他在加约拉岛上做过统帅与领主,但加约拉岛屿上的战争顶多只能说是一场特殊的暴动,而不是战争,他又是那样的年轻。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只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他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从妻子这里而来,他的私生子身份在那不勒斯的贵族中流传,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阻碍,但确实有些人不太服气。

    在这儿路易十四要说一声呸!换了其他地方就算了,唯独那不勒斯可拿不起这个架子,当初西西里国王阿方索五世从安茹家族手中夺取了那不勒斯,他将自己承袭于父亲的领地交还给了自己的弟弟,却将那不勒斯交给了自己的私生子,也就是人们熟悉的那不勒斯的阿方索.费迪南一世。

    这位私生子国王为了抵御安茹家族的反扑,就与意大利半岛的另一个私生子家族,米兰的领主斯福尔扎家族联姻,所以有人将他们之间的联盟称为“私生子间的惺惺相惜”,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像是这样的家族,还不是在那不勒斯传承了多代?那些屈膝弓腰向私生子的后代发誓效忠的贵族们,怎么就不觉得羞耻,难以接受呢?

    总之,自从路易十四踏上了意大利的地面,那些在昏暗的光线与帷幔的遮掩下喋喋不休的声音顿时就消失了,当然,其中也有以“太阳王号”与“王权号”为旗舰的两支舰队,在双湾海战后,英法之间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虽然能够和平多久,还要看法兰西之后是一帆风顺还是大意折旗,于是法国人的舰队也可以被调往地中海。

    卢西安诺在国王身前坐下的时候,路易才察觉出他有多瘦,那件缀满了宝石与金线刺绣的外套可能还起着盔甲的作用,免得让人察觉出他的烦躁不安,年轻人的双颊应当如同苹果一般的饱满,但现在看上去却犹如盆地一般的深深凹陷了下去,因为同样的原因,卢西安诺的脸上还擦着脂粉,即便如此,还是看得出皮肤干燥,神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闪动着好似黑暗中的烛火。

    “我来了,”路易说:“别害怕,孩子,我来了。”

    “我让您失望了吧。”卢西安诺说。

    “路易十二也曾来过这里,然后离去。”路易十四毫不犹豫地将祖辈拖出来安慰自己的孩子,那还是个国王呢,但他在那不勒斯的统治也不是那么顺遂,毕竟在欧罗巴诸国中,一直孜孜不倦并且做到了王权独尊的也只有法兰西,意大利的分裂状态更严重,也更复杂,更支离破碎,更荒诞——在旁的国家可没有一个雇佣兵队长成为一个大公的事儿,也不可能让一个教士的私生子成国王。

    “比起他来,你已经很好啦。”路易十二不是一个平庸的君主,但他都没能在意大利立足,又有谁能对卢西安诺指手画脚?

    “我不敢与这样一位伟大的君王相比,”卢西安诺说:“但父亲,我渴求着您的庇护与援手。”

    路易十四笑了笑,事实上,虽然法国王室的姓氏几度变幻,但追根溯源,卡佩的血脉没有断绝过,路易十二对他们来说并不遥远,基于此他和卢西安诺都要保持谦卑与尊重,不过他也确信,他会比路易十二做得更好——是啦,是路易十四,而不是卢西安诺,卢西安诺只是一方旗帜。

    意大利半岛从来就是一片格外特殊的土地,自从阿维尼翁之变后,教皇几乎全都是意大利人,罗马人若是听说一个非意大利人可能成为教皇,掀起暴动也未可知,出身法兰西的教士想要晋升更是不太容易——毕竟当初的美男子腓力(法国国王)独自垄断教皇之位整整一百多年,这简直就是抽在罗马教会身上的一鞭子,留下的深刻印记每个教士(除了法国教士)无不铭刻在心。

    罗马教会迫于路易十四在任免权与税金事情上的毫不退让,甚至不得不放任异教徒攻打罗马,来遏制太阳王的野心——如果法国国王真的成了意大利之主,别说是神圣罗马帝国,只怕所有的天主教国家都会在教会的呼召下群起而攻之——法兰西只是收拢了王权,就让欧罗巴以及英国喘不过气来,如果再让他收拢了教权……

    所以,哪怕是在表面上,路易十四也不能如路易十二那样联统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

    “所以你明白了吗?”路易温和地对自己的长子解释道:“总有一日,你会如我一般强大、尊贵,主角与国王在你面前也要屈膝低头,但作为一个国王,你还很年轻呢,你姑且将这次战役当做课堂吧,看着我,孩子,你会发觉,事实上,征战与统治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方面,卢西安诺比起小路易,是有所欠缺的——小路易在宫廷中长大,卢西安诺却不是。

    他又让卢西安诺喝了一杯加了香料与蜂蜜的酒,让他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他们出发,往佛罗伦萨去,那是路易十二也曾经贲临的城市。

    美第奇家族的势力早从第一任托斯卡纳大公开始看,就从佛罗伦萨转移到了锡耶纳,但在托斯卡纳大公柯西莫三世因为痛风病加重,连起身都无法的时候,就又回到了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里卡蒂宫里。

    这座宫殿可以说是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建造的,设计人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大师米开朗基罗,后来托斯卡纳大公虽然不在这里居住,但也没有荒废了这里,数百年的经营与布置,就如同将一尊美酒重新酝酿一般,使其更加完美与醇厚。

    托斯卡纳大公不能起身,依然让人用轿子抬着自己,把自己抬到国王的房间外,倾侧着身体向路易十四行了礼。

    “您完全没必要对法国国王如此恭敬。”他身边的孩子低声咕哝道。

    柯西莫三世无奈地看了身边的次子一眼,这是他与法国郡主,曾经的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婚姻中的最后一个孩子,叫做吉安。

    科西莫三世有三个孩子,长子费迪南,女儿安娜,次子吉安,按理说,他无需担忧美第奇家族的今后,但……

    他的长子斐迪南固执地留在巴黎不回来,柯西莫三世隐约知道一点原因——他的长子是罕见的对权势毫无欲望的那种人,他更像是几世纪之前的意大利贵族青年,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一心追求爱情与艺术。

    他被柯西莫三世与大臣们的期望弄得满心烦躁,就借着访学巴黎的机会逃走了,不过就算他还在意大利,也未必能胜过他的妹夫。

第五百一十四章 意大利之王(3)

    科西莫三世不是没催促过费迪南,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意大利,他父亲的身边——他原先是想让费迪南在凡尔赛以及巴黎的大学,以及国王的身边学习——尤其是后一种,言传身教并不只是一个名词。在路易十四身边能够学到的东西远比在任何一座大学里,任何一个渊博的学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更有用,对一个将来的统治者而言,没有那座大学可以教导出一个国王。

    问题是事与愿违,费迪南到了巴黎,简直就是乐不思蜀,他固然不是个蠢人,却缺乏野心,当如腓特烈这样的年轻王子见了路易十四后,他会滋生出“我也要成为这样的国王的想法”,费迪南却像认为,如果卢西安诺,他的妹夫有路易十四十分之一的才能,他更愿意做一个富贵闲人。

    “如果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最终成为了意大利的国王,那么我仍然将是托斯卡纳大公,若不,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依然是美第奇的后人,关于这点,我们无需过多担忧。”这是他写给柯西莫三世的信中所说的,科西莫三世看了如何我们暂且不知,但后人无不为这位大人的豁达或说懒惰动容——他深谙和平时期的人们所追崇的享乐主义,对任何劳心劳力的事情不屑一顾,对做大公,做国王,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坚持不回意大利,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回到意大利,他就别想再离开了,总有人会把他推到利奥波德一世或是路易十四的一边。

    可两个巨人之间的侏儒能够在他们的争斗中安然无恙吗?费迪南一点也不觉得。

    去掉以上原因,费迪南还有一个不愿意回答意大利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痛风症状在巴黎与凡尔赛居然好转了不少——痛风是美第奇家族的传统病,我们现在知道这是因为病人摄取了太多的酒和海鲜引起的,但那时候的人对此并不清楚——他们只用放血和苦艾酒来治疗痛风,这种方法无疑是有效的,后者还是来自于巫师的馈赠,关键在于,当病人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仍然在大量饮酒,吃肉,吃海鱼贝类的时候,就算有现代药物也是无济于事的。

    而且痛风在这个时代并不被视作一种“恶疾”(譬如麻风病会被视作有罪的人才会被染上),痛风却因为时常出现在王公贵族身上而被视作一种尊贵的疾病……甚至还有罗马医生说,酒神狄俄尼索斯和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的女儿“痛风女神”由于偏心杰出人物,赋予了他们“神的疾病”,而圣经中也记录了犹大王亚萨曾经得过痛风——正因为如此,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对如何治疗它们并不十分迫切,私下里也有可能沾沾自喜,直到疼痛难捱,严重影响到行动和生命的时候才会感到惶恐。

    就连法国国王也曾经有两位出现过相当严重的痛风症状,但在路易十四的时候,路易十四只偶尔尝点香槟与葡萄酒,对海鱼和贝类都不怎么热衷——因为这时候的保鲜措施没那么便利,要保持海鱼新鲜要耗费很多人力财力,对肉食也很有节制。总之,在凡尔赛宫里,大吃大喝不受推崇,精致而清淡的食物才是人们的心头好。

    费迪南到了凡尔赛宫,也有一段时间相当的不适应,更关键的是,凡尔赛不像锡耶纳或是佛罗伦萨,距离海边有段距离,他吃不到与以往那样新鲜的海产,慢慢地,他的饮食习惯也被扭转了过来,痛风的情况大大好转。

    可惜的是好转并不代表痊愈,他在春秋两季,有时候还要加上夏季,还是会时常发作,痛风发作起来的痛苦简直可以与任何酷刑相当,一到这时候,他就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所以,费迪南深感疑惑,像是他这样的一个人,托斯卡纳宫廷里的人怎么还指望他与健康强壮的科隆纳公爵相争呢?

    科西莫三世对长子的内心也不是一无所知,特别是他本人也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痛风患者,比起还能行动的长子,他已经连床榻都离不开了,他看着正在向他走来的科隆纳公爵,心头酸楚,虽然他在最初的时候,下定决定要与路易十四结亲,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托斯卡纳公国不至于因为绝嗣而被瓜分——顶顶糟糕的状况,就是他死了,他的长子死了,次子也死了,托斯卡纳公国就此不复存在——但若是还有科隆纳公爵在,那么美第奇的血脉依然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体中流传。法国国王即便无法让卢西安诺成为意大利的统治者,也至少可以保证托斯卡纳公国继续存在下去。

    像这种最终由女婿接过了岳父手中权柄的事儿不但在意大利,在法国,或是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都很常见,不过想是一方面,真的看到了结局又是一方面,也不怪科西莫三世感到痛苦。

    路易十四站起身来,向着柯西莫三世走过去,伸出手来与其友好的相握,然后他看向科西莫三世身边的一个男童,他有着显著的美第奇家族人的特征,看来这就是科西莫三世的次子,吉尔了。

    吉尔今年还不到十岁,在父亲的示意下,他走了几步向法国国王鞠躬,行礼,短短几步路就不由得让路易微微惊诧,也猜到了托斯卡纳大公为何如此谦卑——凡是一个父亲,一个国王有着两个儿子,那么第二个儿子几乎就是第一个儿子的备用品,如果长子不逊,或是无能,次子就会取而代之,但……仔细看看这个孩子吧,虽然他还那样小,但已经显露出了不健康的征兆,他面孔浮肿,脚步蹒跚——因为痛风首先会导致大脚趾疼痛,所以他会习惯性地用脚后跟走路,避免引起疼痛,就算不痛的时候也会如此,这样看起来就很可笑,然后是他格外胖大的肚子,如果去掉其他部分,你要说它是一个成人的肚子路易也会相信的。

    巫师们回报说,科西莫三世命不久矣,可能就在这几个月,那么,即便他的长子费迪南能够回到锡耶纳,他有多少魄力、才能不说,只要痛风发作,托斯卡纳就是群龙无首,吉尔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他就算是突然倒下,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天国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而且他又是那样小,在这个关键时刻,没人会给他时间长大。

    科西莫三世都快要擦圣油了,还是坚持来觐见路易十四,所期望的也不过是那些事情,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与路易之间的谈判迅速又简短,他再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将手中所有的权力转交给了自己的女婿——虽然之前也是如此,但没一道正式的手续,有心人从中弄鬼也不是不可能——他将会避让到锡耶纳的一座修道院里修养,带着自己的次子吉尔。

    这等同于托斯卡纳大公明晃晃地在牌桌上与法兰西坐在了一起,比口头或是书面上的盟约还要可靠,对美第奇家族来说,这是一把豪赌,输掉了就一文不值,赢了美第奇的徽章上就能加上皇冠,佛罗伦萨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小药商在成为佛罗伦萨僭主-教皇-法国王后母家-托斯卡纳大公之后,终于也成为了一国之主。

    相比起当机立断的科西莫三世,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们就要迟缓得多。

    那不勒斯的安茹王朝,第一人是查理一世,也就是圣路易——路易九世的弟弟,他受封普罗旺斯伯爵后随同兄长参与了十字军东征的行动,后来与当时的教皇达成协议,共同对付他们的敌人,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康拉丁,从他手中夺取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从此成为了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国王,之后他还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等等暂且不提——西班牙,或正确地说,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一直宣称他对那不勒斯与西西里有统治权。

    之后安茹家族在那不勒斯的统治大约持续了有两百年,阿拉贡的阿方索五世继承了祖辈的意志,最终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夺取到自己的名下,他死去的时候,将西西里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西班牙所有的西西里岛,然后将那不勒斯给了他的私生子费迪南一世。

    所以说,如果一意追究,按照教会法,西班牙人对那不勒斯的统治并不合法,因为私生子无权继承父亲的财产,这也是法兰西一直在在谋求那不勒斯王位的原因。

    但比起曾经的安茹的勒内,瓦卢瓦的路易十二……科隆纳公爵的身份就不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借着的是妻子来自于波旁-加斯东公爵的外孙女的身份,但谁都知道他能够有如今的地位,是因为他有个好父亲。

    安茹贵族们在阿方索五世统治期间遭受过严重的打击,但随着西班牙的没落,他们的势力又一次攀上了顶峰,他们固然是愿意接受一个卡佩后人的——卡佩的血脉一直没有断绝过,但他们也和所有的诸侯那样,紧抓着手中的权力不愿放开。

    他们说,如果是路易十四来做那不勒斯的国王,他们倒是愿意低头屈膝,但这么一个年轻人……他们是不服气的。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路易十四有着千百种手段慢慢地消磨掉他们的意志——毕竟他也不是个新手了对不对?但现在,面对着奥斯曼土耳其的攻势——鉴于他们数百近千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以数量来压制敌人优势的战术,默罕默德四世的士兵将会如同啸叫的海浪一般持续不断地涌上这座半岛,首当其冲的莫过于那不勒斯与西西里。

    西西里已经可以说是路易十四代次子管理的重要资产之一,那不勒斯更是长子的立足称王之地,这两个地方,沦为战场不可避免,却绝对不能让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不然就算能够夺回,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只会给你留下一片狼藉的白地。

    但就如同意大利的所有地区那样,那不勒斯的贵族们也是各自为政,他们也有眼光长远的人,也有明辨厉害的人,问题是无论怎样聪慧的人,一旦触碰到自己的利益,就不免变得迟钝可恶起来——在那不勒斯,卢西安诺的政策也不是完全施行不下去,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缓慢,而你要指责什么人的时候,又很难找到根源,或是说,就算找到根源,你会发觉对方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地方……毕竟,每个人的私产都应当受到保护,这一点是被写在任何一部法律书里的。

    但每个人都要去谈判,都要去交涉,时间就这么白白地被耗费掉了,甚至会出现徒劳无功的状况……

    所以卢西安诺见了父亲,才会无法控制地恸哭了一场。他这样的年轻人不怕受罪、受伤、受劳累,却着实受不了这样细小繁杂又冗长的折磨。

第五百一十五章 意大利之王(4)

    路易当然不会去指责儿子过于无用,因为他也尝过金杯中苦涩的酒水。

    古往今来,金字塔尖上的统治者们,统辖下属,最有用也是最常见的办法莫过于两种——威逼、利诱。至于其他如女色、人质、挑拨离间等小手段,也不过是花边与点缀罢了。

    在路易十四方才亲政的那几年里,他毫不犹豫地将如何谋取大量的钱财放在了思考与行动的首位,也许会有人觉得他的行为过于世俗,但事实证明,无论他要选择怎样的道路,钱财永远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些对柯尔贝尔嫉妒得发疯的大臣与贵族不止一次地说过,那时候的柯尔贝尔是国王眼前的第一红人,国王陛下对他信任备至,时刻支持,奖赏不断——柯尔贝尔不但自己做了国王的财政与海军大臣,他还给自己的六个女儿都找到了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他不是贵族,却是六个公爵的岳父,远远胜过了凡尔赛宫的大部分人。

    但他的功劳完全值得国王的回报,只是为了国王的名誉,这份功劳鲜少为人所知,此时的达官贵人们也很少会去关心财政——这是商人们才会在意的小事,毕竟对那些有着大量土地的领主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们带来财富。

    所以说,要从这些人手中夺取他们祖先留下的财富,是非常艰难的,这时候,国王手中能够聚敛起多少钱财,就意味着他的这份事业是否能够完成,完成多少,以及需要多长时间。人们都说路易十四是个罕见的沉稳的年轻国王,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国库与内库都空荡荡的时候,路易也曾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

    在前两次的投石党运动中,他与弟弟菲利普都曾经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就算没有死于“意外”,一旦大孔代或是加斯东公爵篡位成功,英国有伦敦塔,法国也有巴士底,他与菲利普的性命,也不过是为“塔中王子”的传说再加一道阴郁的色彩罢了。

    为路易十四,太阳王奠定了最初也是最稳固的基础的,不是主教,不是大臣,不是将军,而是一个被轻蔑的商人。

    国库充盈,路易十四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军队,才能买下洛林,才能贿赂法官、议员与贵族,让他们在朝廷上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也才能改善民生,开启民智,让那些愚昧而又不逊的平民成为自己的拥趸,没有钱,他连最初的第一步也走不出来。

    卢西安诺的状况比他还要艰难,毕竟路易那时候还是正统的继承人,合理,合法,他的诸侯与臣子们应当向他鞠躬屈膝,而那些那不勒斯的安茹遗民们,可能还怀抱着自己应当效忠于一位真正国王的想法。当初阿方索的私生子继承了那不勒斯的时候,因为觉得受到了轻视,就对这些贵族施加重税与多徭的惩罚,这些贵族就起兵反抗他,虽然之后没能成功,但也确实影响到了西班牙(阿拉贡)人对这里的统治基础——从那时候到现在,那不勒斯的贵族比加泰罗尼亚人还要令西班牙的王室与政府烦恼,他们不但不断地掀起暴乱,还一次次地将哈布斯堡的敌人引入意大利,也就是法国国王,像是查理八世、路易十二以及路易十三……意大利战争在法国人的口中并不罕见。

    但当一个真正的国王来统治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要担心起自己的利益来。

    威胁,当然,路易的军队正在通过海路往意大利来,比萨、里窝那全都在托斯卡纳大公的统治下,两个庞大的港口城市要承担起运载上万人的任务并不艰难,唯一可能对法国造成威胁的只有热那亚与热那亚控制下的科西嘉岛,热那亚原本也是海上的一名霸主,只是随着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了巴尔干与爱琴海后从国力到军事上都有萎缩的迹象,之前一直在为西班牙探查新大陆——现在西班牙在名义上已经属于波旁家族,但利奥波德一世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但和意大利大部分诸侯那样,热那亚人既不敢得罪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敢得罪路易十四。

    就路易所知,在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面前,热那亚共和国的议员们十分坦率地一摊手——要让热那亚去攻打法国的舰队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这个战力,也拿不到任何好处——别说托斯卡纳,利奥波德一世一直宣称是米兰的封建领主,一旦法国势弱,哈布斯堡立刻就会借米兰侵入意大利,到时候别说新的领地,热那亚能够保全自身已算万幸。

    但他们可以让开道路,是的,他们允许哈布斯堡的军队从他们的国土上走过,这已经是一项相当慷慨的承诺了,还愿意承担一部分军费与补给,只要利奥波德一世的士兵们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放浪与不羁,他们宁愿遭受一些损失。

    但他们绝对不会直接对上太阳王。

    所以说,要用武力威慑那些安茹的残留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威胁之后必然要跟着利诱,当初法国的那些领主是怎么一个个被“说服”的呢,因为路易让他们看到了更可观的利润与更光明的前途——当他们从事工业与商业的收益几乎能够与土地带来的利益呈出十比一的悬殊比例时,很少有人能够不心动,就算他们不心动,他们的孩子也会心动。

    年轻人是没法与老人一样能够忍耐得住寂寞与单调的,他们来到巴黎,来到凡尔赛,希望获得贵女、大臣乃至国王的青睐,谋得一份体面的职务,或是到战场上去博得功勋——但这些事儿,没有足够的前期投入是没法办成的,要让国王,或是负责此事的官员与将领看到你,你首先要打扮得足够时髦光鲜,又要依照传统为自己配置齐全,要给自己租一套精致的套间,到外面吃饭,去沙龙拜望的时候一束花总是必须的,还要造访“名姝”,打猎和桌球,甚至还要参与一两次热火朝天的赌博……这些都是要钱,大量的钱,一些大贵族的子弟还能承受,低于他们的阶层就会感到艰难。

    虽然路易十四没有采用路易十三时期沿袭下来的“观礼”制度——就是让一群贵族时刻侍奉在国王身边,但随着他再次将权柄紧握手中,又连续征伐洛林、阿尔萨斯、佛兰德尔与荷兰,以及设法收回了一部分诸侯的领地——如大孔代,那些空白的地域就像是一块肥美的油脂,紧紧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士兵、官员,甚至是移民,作为胜利者,或是胜利者的追随者,能够为自己,甚至为后代从中谋得的权力和财富,可远要比他们熟悉的故土家园来的多得多了。

    但这种方式,在那不勒斯是行不通的。

    首先,路易十四并不是那不勒斯的贵族们效忠的对象,简单地说,就是我附庸的附庸并不是我的附庸,最先的安茹,也就是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国王是当时法国国王的弟弟,并不是法国国王,之后的法国国王宣布对那不勒斯有继承权,也是因为那位可敬的王弟已经绝嗣。

    路易十四也可以宣称自己对那不勒斯有权力,问题是意大利人可能更希望有一个意大利的国王,而不是法国-意大利国王,这和西班牙人一样,他们担心在联统中最终失去意大利的独立性,所以从一开始,路易就计划将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交给卢西安诺,毕竟当初曼奇尼家族也是从意大利半岛迁移出来的。

    但卢西安诺的继承权从妻子那里得来,也就是安娜从其外祖加斯东公爵那里得来的权力,可在安娜之前,她的母亲还有一个长子,就是费迪南,之后有个幺子,吉安,虽然科隆纳公爵掌握着托斯卡纳的实权,但名义上,他还只是一个代理人,一个随时可能被夺去权力的人。那些贵族们的轻慢也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所以,无论是路易十四给出的承诺,还是科隆纳公爵给出的承诺,那不勒斯人大概都不会觉得可信。

    还有的就是,国王的学者与巫师回报说,那不勒斯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它的商业性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对海路的垄断而遭受了打击,而它的产出,则大大地倾向于农业,也就是橄榄、葡萄和小麦,矿产虽然有,但开采不易,质量与产量都只是平平,也没有值得关注的加工产业或是原料……

    法兰西人也很喜欢葡萄酒,小麦和橄榄,但法国南部这些的产量也不少,路易不可能为了卢西安诺对那不勒斯倾斜,何况这些东西就算能够支撑起那不勒斯的经济支柱,也没法让贵族们从土地上解脱出来,没有领地,没有对领地内民众的所有权,所谓的国王也不过是个大领主,若是如此,路易十四不若继续让卢西安诺做加约拉与托斯卡纳的主人算了。

    可这样,托斯卡纳的科西莫三世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又成了一桩棘手的事儿,哪怕他们没有野心,也会有人借此作乱。

    除非……

    “除非有一个很大的目标……”路易喃喃道。

    留给那不勒斯-安茹贵族们的时间并不长,路易十四的动作很快。

    他不知使用了何等手段,在他抵达佛罗伦萨不久,科西莫三世以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持他继续履行公国主人的义务为由,宣布退位,他的两个儿子,长子费迪南与次子吉尔,都决定了进入修道院去侍奉上帝,从此之后世俗的事情与他们再无干系,为此法国国王特意赐给了他们两座大修道院以及周围的领地。

    至此,科西莫三世与加斯东公爵的政治与经济遗产似乎也只剩下了一个继承人,就是他的女儿安娜郡主。

    意大利并不严格地执行萨利克法,女大公与女公爵,女伯爵时常出现,但在之后的即位仪式上,安娜大公将自己的冠冕脱下来,戴在丈夫头上,宣布将与科隆纳公爵共治托斯卡纳公国,就此科隆纳公爵对那不勒斯与托斯卡纳的合法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紧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法国国王册封卢西安诺为安茹公爵。

    “原来太阳王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啊。”一些人不由得这样感叹到。

    安茹公爵,这个称号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要看历代这个称号的获得者就知道了。从卡佩王朝开始,这个称号就仅属于王储,到了波旁王朝时期,这个称号则专属王弟,像是加斯东,菲利普以及夏尔,作为国王的次子,他们都获得过这个称号,只是从加斯东开始,这个称号又被奥尔良公爵所取代,另外要说一下的是,也是从加斯东开始,这个称号罕见地属于“名义上的”,也就是说,作为法兰西国王的祖地,安茹并不受其领主的管辖与统治。

    但这个称号,对法国人(甚至对英国人)如何特殊,对那不勒斯人就如何特殊,每个那不勒斯国王的头衔,安茹公爵都在首位,直到阿拉贡的国王将法国人驱逐出意大利。

    将一个几乎等同于王储专用的称号赐给一个不名誉的私生子,也不怪有人觉得路易十四是冲动行事,但显而易见,那些聚集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有幸观礼的那不勒斯贵族们不这么认为,让他们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托斯卡纳宫廷迅速地被这些傲慢的人占领,以往滞缓到令人无法忍受的行政速度也像消融的冰河一般,变得顺畅通达,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领主与诸侯们都会在短暂的斟酌后答应下来。

    “我觉得这不单单是因为一个称号的关系。”热那亚的使者说,尤其是柯西莫三世的退让,简直莫名其妙,他可是有两个儿子!就算长子无能,至少也要等次子长大,再做出决定也不迟啊——他让自己的仆从去打探消息,但不一会儿,他的仆从就仓皇地跑了回来,“国王陛下要见您!”

    热那亚的使者站了起来,神色不太好看,现在的托斯卡纳只有一个国王陛下,那就是路易十四。

第五百一十六章 意大利之王(5)

    “今天这里可真是群星熠熠啊。”

    热那亚的使臣一踏进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里卡蒂宫,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嗜血暴虐的君王,但他一定会用各种手段来迫使意大利的诸国顺从其子的领导,对此他不知道是何等滋味,要说作为一个热那亚人,他肯定是反感一个独裁者的,但作为意大利人,眼看着这个曾经诞生过罗马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的半岛,四分五裂整整一千五百年,并因为这种分裂而令得无论是海上还是路上的力量,都要远远逊色于那些从倾塌的帝国身上汲取营养成长起来的国家……他又如何不渴望能有一个新的凯撒来指引他们前进?

    美第奇的里卡蒂宫是米开朗基罗·迪·巴多罗米欧为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德·美第奇设计,后续的美第奇人又不断地为它增光添彩,不久之前即便被暂时征用为太阳王的行宫,也没有丝毫可以令人诟病的地方,而他们觐见国王的地方,乃是这座建筑最为华美与空旷的正厅,这里的天花板上描绘着完全不亚于圣彼得大教堂顶部的壁画,白色的云彩与金色的圣光在青金石颜料平涂的背景下舒卷闪耀,天使与圣人面容温和而又怜悯,凡人伸出双手向他们祈求,脚下爬着罪恶的黑色魔鬼……墙上挂着深红色与皇室蓝色的丝绒壁毯,帷幔上绣着金色百合,由无数珍贵木材打磨镶嵌出的马赛克地板泛出如同年轻人肌肤一般柔润明亮的光泽……厅正中是一张足以百人一同进餐的巨桌,巧手的工匠精心镶造,从桌面上看,几乎找不出拼砌的痕迹,不过现在他们是看不到的,因为一卷象牙色的丝缎桌布从这头垂到那头,将整张桌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不露。

    在这张桌子上摆放着怎样多的金银器皿,怎样明净的水晶杯壶,怎样新鲜的玫瑰花,我们就不再赘述了,在今天的主人,国王的面前是一张缀着钻石与珍珠的皇室蓝色丝绒台布。

    热那亚的使臣被引导着走进来的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新的托斯卡纳大公以及他的妻子——为了避免产生混乱,我们还是继续将他称作科隆纳公爵,还有他看重的数位臣子将领之外,还有的就是十数位使者。

    他们要么原本就是大使,要么就是为了参加新的托斯卡纳大公的即位仪式而来的。

    当然,这其中没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其诸侯,盟友的使者,但意大利的诸侯们的使者却是齐至的,他们也许各怀心思,但在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他们不想选择任何一个,另外,托斯卡纳公国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强劲的敌人,现在这个敌人换了一个统治者,他们总要过来试探一番,看看应当如何应对这个外来的家伙。

    如今的意大利半岛以及波河平原,林林总总竟然有十来个国家与势力,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教皇国,托斯卡纳公国,那不勒斯王国是其中较大的几股力量,其他还有如费拉拉与摩德纳公国,曼托瓦侯国,帕尔马公国等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他们的面积可能还不如法国的一座大城。

    虽然他们都被邀请了,但毫无疑问,在这里能够发声的可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热那亚的使臣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威尼斯的大使高高地昂着头,坐在仅次与米兰大使的位置上,不过威尼斯的军事力量也确实胜过热那亚,热那亚的使臣与其眉眼交锋了一番后,最终在萨伏伊公国的使臣身边坐下。

    这场读作晚宴,实则秘密会议究竟谈了些什么,要到数百年后人们才能翻阅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身边的一位文书,也是她的弟弟吉安留下的日记,才能略有了解。

    吉安是71年生人,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也到了知晓事理的年纪,虽然他的身上已经不幸地出现了痛风的早期症状,但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与常理,在他之后的岁月里,必然会对法国国王,以及他的亲生父亲科西莫三世产生怨恨。

    在人们看来,法国国王麓路易十四是为了自己不名誉的私生子,夺走了托斯卡纳大公亲生子的合法继承权,强迫后者的长子费迪南与尚未成年的吉安进入修道院,舍弃了世俗的权力与领地,是的,这点就算是路易十四也没否认过,他在临终忏悔中也提到了此事,甚至在很多年后,美第奇家族的这一分支——后来吉安在教皇以拉略一世的允许下还俗,依然得到了波旁家族在新大陆颇为慷慨的补偿。

    科西莫三世的退让也被一部分人视作怯懦的行为,美第奇家族最早的药商出身也因此被轻蔑地不断提起,也有人拿科西莫三世晚年宠爱的一个阉人来诋毁科西莫三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男性特征”,直到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的丈夫科隆纳公爵,安茹公爵,在那不勒斯登基加冕,这种令人厌恶的非议与诽谤才逐渐平息。

    但在吉安早年这本布满了还带着些稚嫩,纤细的字迹的日记中,他对路易十四充满了惊奇与钦佩,也因此觉得能够理解父亲科西莫三世如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甚至以一个少年人的热情说,如果他姐姐的丈夫卢西安诺,真的能够做到他所承诺的事情,他也能甘心情愿地按照父亲的嘱咐去做。

    ——以下是这位年少的大公之子所做记录的一些摘要——

    人们常说,命运无常,而我的老师们也常说(依照传统,吉安殿下的老师是数名教士),凡人时常要遭受身体与灵魂的种种折磨,无穷的困苦,以及变化多端的生活,这是天主赐给我们的教训与磨练,我们要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行走,运用慈悲的天主与圣徒们赐予的智慧与力量来抵抗魔鬼营造出来的罪恶与磨难,从中坚定自己的信仰,稳固自己的意志,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免感到疑惑,我的家族与父亲,甚至是我,是否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我在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疾病缠身,在与我同龄的孩子(他们不如我尊贵,也不如我富有)能够自由自在地奔跑在草地或是广场上的时候,我却要紧咬着牙齿,忍受脚趾头间传来的疼痛,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炭火烫在我的骨头缝里。

    最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的父亲见过了医生后,所露出的那种绝望与沮丧,是的,在我开始生病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在我的记忆力,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无寸缕——不是他过于荒唐或是荒淫,而是因为……哪怕再轻薄柔软的丝绸,拂过那些发病的地方,都会给他带来如同刀剑劈砍般的疼痛。

    更让我担忧的是,从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只字片语中,我听说我将来也会如此。

    我的兄长离开锡耶纳的时候还能骑马,但到了巴黎没多久后就连长时间走路都不能了,这还是在他的症状已经得到缓解之后的情况呢。

    看到父亲,我都能看到我的未来,若是如此,我就不奇怪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冷漠了,如果是我,我也宁愿与一个健康的孩子一起玩,而不是一个注定了要变成残疾的人朝夕相处。

    与之相对的是,我的姐姐,大公的长女却一直很健康,美第奇家族的诅咒没有影响到她,她跳起舞来的时候轻盈得就像是一只在树枝上蹦跶的小鸟,她的丈夫则高大健壮,如同鸟儿爪子下的那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而最终选择了他们,而不是我和兄长。

    ……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修士的时候,满怀愤怒。

    ……

    我第一次见到太阳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我一直低着头,之后父亲和他的谈话我没能参与,很快就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但之后的秘密会议中,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作为书记官被姐姐,也是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带在身边,我当时的座位距离这位尊贵的陛下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唇边与眼角在微笑与露出严厉的眼神时延伸出的几道细纹。

    无法否认,这位陛下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容貌秀丽,而且显得格外年轻,胜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当然,这不是在场的人所关心的,包括我。这里的人,都在思索一件事情,那就是路易十四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支持他的私生子成为意大利的国王呢,虽然在这里,除了热那亚与威尼斯以及几个小国家之外,都是西班牙的属地,我是说米兰公国与那不勒斯王国,现在波旁的卡洛斯三世成为了西班牙国王,自然也能继承这份遗产。

    但如果他们愿意投向哈布斯堡,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会太过吝啬,他们的使臣来到里卡蒂宫,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要看看路易十四愿意出价多少,就像是个商人那样,左右衡量,反复比较,最后选择一方——不,也不应该说是最后,因为随着局势变化,他们也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的父亲说过,厚颜无耻是政客的特色,还是必不可缺的那种。他也说过,比起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在统治上更有优势,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原本就是由选帝侯们选出的,所以哈布斯堡的皇帝们虽然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增强王权的途径,但毕竟还在路途上,比起已经将法兰西变作一人之国的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愿意做出妥协的地方就多得多了。

    正在我思忖着太阳王会拿出怎样的筹码时,这场会议的最后一个贵宾,一位红衣亲王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

    这位枢机主教正是罗马不多的几位法国红衣亲王之一——以拉略。据说他原先也是意大利人,不过他后来被派到了巴黎的宗教裁判所,在马扎然主教当政的时候做了大审判长,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回到了罗马。因为当时的英诺森十一世与这位法国国王有过交易,于是这个年轻的教士很快就攀升到了枢机的位置,但因为法国教士的特殊性,他在罗马不受重用,也被排斥在枢机团之外,这点我们都清楚。

    ……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正确点说,是一道教皇的旨意。

    听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教皇亚历山大八世终于疯了,或者这份旨意正是临死之人在病榻上发出的梦呓。

    ……

    他向意大利的君王与诸侯们发出呼召——他有意发动第十次对异教徒,也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圣战。

    ……

    比我直白的人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些,因为威尼斯的大使一听完教皇使者的话,就哈哈一笑。

    这个笑容可真是讽刺极了,想想也是,从乌尔班二世发起呼召开始,十字军东征持续了两百年,最终却一无所获,尤其比起法国,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意大利人只参与过一次圣战,也就是第四次圣战,这场圣战不提也罢——因为无法给出足够的雇佣金,十字军战士竟然在威尼斯贵族的引导下攻打了地中海沿岸的天主教城市……挺匪夷所思是吧,但那是真的。

    如果不是当时的教皇将所有的参与者全都开除了教籍,这场由威尼斯人的僭主指引和领导的圣战最终会偏离到什么地方,可真是很难说。即便如此,最后沦落为威尼斯人雇佣军的十字军战士攻打下的也不是什么异教徒的圣城,而是君士坦丁堡,虽然那时候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信奉的是正教,但从根源上来说,正教与罗马教会是一根枝蔓上的两颗果子。

    这种关系并不妨碍十字军与威尼斯人将这座庞大富有的城市劫掠一空,拜占庭就此变得更加虚弱,完全失去了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力量。

    他们总是嘲笑托斯卡纳的美第奇家族出身卑微,但在这座半岛上,大概没有人们认知中的那种高贵的骑士吧,这里只有商人,一份教皇的旨意可以重如千钧,也能轻于鸿羽,只看它能不能带来利益。

    圣战毫无疑问只会耗尽参与者的钱财与精力,甚至性命,利益却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

    ……

    然后我就看见太阳王看向了威尼斯的大使,“威尼斯不想要克里特了?”他说。

    威尼斯人立刻就卡住了,他皱着眉,虽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不敢太放肆,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出其中蕴含着几分怒意。

    就算是我,也知道在场的人中,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有着最深仇怨的除了热那亚就是威尼斯人了。

    还记得之前我提到的第四次圣战吧,威尼斯人借着这场圣战,数以万计的十字军士兵劫掠了无数城市,大大强壮了自己的国家,威尼斯也从意大利北端的一个小国一跃成为了地中海霸主,他们沿着巴尔干半岛的西海岸一路侵袭,夺取了不少富饶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殖民地,拜占庭覆灭后更是有八分之三的土地尽入了威尼斯人的囊中。

    可惜的是威尼斯人大概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狮子吃尽了羊羔后就要来吃狼群了,他们践踏和舍弃的拜占庭本就是阻隔在意大利半岛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的一道城墙,没了这道城墙,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大军的脚步只会越来越快。

    在最初的几年,威尼斯人还能凭借着他们无比强大的海军与不善海战的奥斯曼人抗衡,但在陆地上,他们完全不是奥斯曼人的对手,从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威尼斯的强大宛如昙花一现,随着它在陆地上的殖民地与港口一点点被奥斯曼人鲸吞蚕食,他的海上力量也在萎缩——毕竟海军是一种极其耗费钱财与物资的军种。

    克里特岛可以说是威尼斯与奥斯曼人的战争中最后的一声号角。

    那是一座鲸鱼型的大岛,横亘在爱琴海的出口,几乎有三分之一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大,因为地理条件优越,气候宜人,其古老、美丽与富饶,甚至在军事上,都不是已经属于奥斯曼人的罗德岛可比的,也不是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所有的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来可笑,这座岛屿原本属于威尼斯人效忠的拜占庭帝国,在拜占庭覆灭后,威尼斯人理直气壮地占领了这里,但在1699年,经过二十年的征伐,威尼斯人最终还是失去了这颗最宝贵的珍珠。

    69年距离今天可不远,法国国王的话可真是戳中了威尼斯人鲜血淋漓的伤口。

    ……

    “您不要这样看我。”热那亚的大使举起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不是不愿意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但,陛下,您应当知道,热那亚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挫折了。”

    啊,我的历史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热那亚人与奥斯曼人的战争历史比后者与威尼斯人的还要长,有趣的是,热那亚人也曾经在老主人拜占庭身上插过一刀——热那亚人如何帮助奥斯曼人的苏丹,用涂油的木板将七十多艘奥斯曼人的舰船运过加拉太的陆地,这些舰船后来被搭成浮桥,供大军越过,从而得以攻打君士坦丁堡的侧面,并打开一个缺口——君士坦丁堡的灭亡,他们至少有着一半功劳。

    热那亚人如此做不过是为了保留在君士坦丁堡加拉太区的商业殖民地特权,但他们大概没想到,虽然苏丹兑现了承诺,却夺走了他们从拜占庭那里得来的在地中海、黑海的特权,热那亚人的贸易线路就此中断,国力一蹶不振,之后对西班牙与哈布斯堡的两次大额贷款(没收回来)让他们进一步元气大伤,差点到了覆国的地步。

    现在热那亚只能说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让他们不能立即决定站在那一方的原因就在于哈布斯堡与西班牙各自的欠债,只要有一方拒绝承认这笔贷款,热那亚就只能去死了。

    至于圣战……他们更是不可能拿出什么可用的东西了,无论是钱财,人,还是别的什么……

    “哦,相信我,”太阳王却说:“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彻底的无用之物。”

第五百一十七章 意大利之王(6)

    “我会给你们特赦,”路易十四向热那亚人说,“西班牙政府将会分期偿还对你们的钱款,条件是你们必须成为意大利联邦的一员。”

    我抬起头,看到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脊背。

    与戏剧与小说中的场面不同,事实上,在任何一桩重要的事情发生前,与会的每个人——能够发言与做出决定的那些人,都对会议中的每个议题都有所了解,甚至做好了种种应对的办法与将要给出的答案,像是那种突然提出,并强迫众人应允的事情,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所以……这些人中,可能真正对科西莫三世,也就是我的父亲做出的决定迷惑不解的可能只有我。

    原来如此,如果路易十四提出的是这个条件,我与兄长的牺牲就不算是毫无缘由。

    意大利现在的势力,除掉那些无关痛痒的微小势力之外,就如我之前所说的,在半岛本土,米兰与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遗产,热那亚与威尼斯保持着微妙的中立(原先偏向于哈布斯堡),托斯卡纳毫无疑问地属于路易十四的势力范围,此外,还有三座岛屿,从上而下分别是科西嘉岛,撒丁岛与西西里岛,科西嘉岛最小,属于热那亚人所有,撒丁岛也是西班牙人的遗产,西西里岛最大,却是属于萨伏伊——这也是为何萨伏伊王室的使者在此并且高居尊位的缘故。

    现在路易十四与之前的数位法国国王那样,图谋整个半岛并不令人意外,但如果他谋求的不是合并、联统,甚至不在意大利半岛施行他的政策与法律,他遭到的反对就不会太过激烈。

    父亲教导过我有关于那些帝国、王国、公国乃至侯国,以及联邦、邦联之类政体的区别。这是任何一位贵胄最先需要知晓与懂得的知识,与继承法、纹章法一样重要并紧密相连。

    路易十四选择在意大利半岛以及周边岛屿施行联邦制度,无疑会让很多人松口气,这意味着意大利的新王不会拥有如太阳王那样对国家与贵族、民众说一不二的权力,威尼斯、热那亚、托斯卡纳……等等将来会是意大利联邦的一员,但相对的,它们与我们依然可以拥有相对独立的立法、司法与行政机关,依然可以握有较大的自主权,虽然将来我们会被成为意大利人,而非威尼斯人或是托斯卡纳人,我们也无权对外发动战争,或是与别国结盟——如果是三百年前的文艺复兴时期,或许还有人会不同意,但现在,意大利半岛几乎不再属于意大利人的时候,就算是威尼斯与热那亚……他们也没有多少可以回旋挣扎的余地。

    不说热那亚,这个国土狭小,并时刻面对着米兰与萨伏伊威胁的国家,无论是哈布斯堡,还是波旁,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以微小的代价征服这片土地与上面的民众,威尼斯呢,它确实辉煌过,但在失去克里特后,它就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尤其是为了生存(航路),它不得不一再二,再而三地与庞然大物奥斯曼土耳其打仗,不断地征战消耗掉了它最后一点精血,这样一具空洞的躯壳,怎么可能承受得起如法国这样一头凶兽的打击?尤其是法兰西不像是奥斯曼人,他们的军队是可以通过米兰或是托斯卡纳直接攻打威尼斯,威尼斯的军队从来就是一个瘸子,虽然它的徽章是一支插着翅膀的狮子——但谁都知道这头狮子从来没在陆地上发过威,至于它的海军……唉,至少我们可以说它曾经强大过。

    在路易十四承诺,他会将克里特岛还给威尼斯之后,威尼斯人也默认了将会成为联邦的一员。

    ……

    之后有人提议要在意大利联邦中加入神圣两字——幸好,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不过提到了神圣两字,有几位大使的神色也不免变得有些古怪。

    虽然在名义上,联邦的建立就是为了承应罗马教会与教皇的呼召,发起第十次圣战,共同对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侵袭。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联邦最终将要面对的敌人还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

    利奥波德一世最大的筹码可能会就是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成了秘密盟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法兰西才是始作俑者,利奥波德一世不过是个拙劣的仿效者。

    就连姐姐也说,只要看最终获得利益的是谁,就知道是谁是那只在黑幕后操纵的手了。

    别说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里我没有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对国王而言这种评价应当是褒义的。

    面对利奥波德一世与默罕默德四世的联手,他的反击又快又具有针对性。

    是的,罗马诸位红衣亲王选举出来的教皇又老,又胆小,但只要是人,都是有欲望的,当初的英诺森十一世是为了成为教皇,现在的亚历山大八世——对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已经在世俗间拥有最大的权势的老人来说,他会渴求一些什么东西呢?

    家族的延续?血亲的荣耀与权柄?以及……死后的升华与功绩?就算如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狡诈如狐,狠毒如虎的人在死去的时候依然会在恐惧与期望中紧握着主教的双手忏悔与哀求,何况如亚历山大八世这样如果不是成为教皇,只能说是平庸无能的人?

    但越是平庸的人,越是愿意在最后一刻孤注一掷。

    红衣主教们,还有那些反对路易十四的人固然与他,与他的家族做了交易,家族得到了钱财与职位,他成了教皇,但教皇何其多,他之前有两百个教皇,之后还会有更多,他的统治时期显而易见的不会太长,一年两年就是极限,他也没有才能,没有魄力提出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政策来,他将来也就是一个会让人面露迷惑之色的普通人——就像是那两百名教皇中的寂寂无名之辈。

    哪怕是做梦,他也没指望自己能成为圣彼得那样的存在,就连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的声名狼藉,千夫所指,他也做不到,他的私生子皮埃罗可不是如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子切萨雷那样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以为自己所作的最大的一个决定也不会是质疑波旁的夏尔对西班牙的继承权。

    路易十四告诉他说,你错了。

    他可以成为第二个重振教会权威的乌尔班二世,也可以成为第二个将教会权威提到最高位置的英诺森三世,就算事情到了最后发展不尽如人意,他也可以作为第三个发起了十字军圣战的教皇与前两位并肩于世。

    有多少人记得乌尔班二世,英诺森三世,就有多少人记得亚历山大八世。

    当以拉略说“只要发出了这道旨意,就算明天就要应天主的呼召,您也是可以与圣人同列的。”的时候,亚历山大八世就确定自己是受不了这份诱惑的。

    虽然这份旨意只能算是一个引子。

    要将四分五裂长达近千年的意大利半岛整合起来何等困难?但对路易十四来说,如今倒是一个好时机,正所谓握紧拳头才能将面粉糅合成团,意大利半岛的诸侯们不面对一个庞大的,足以吞噬他们所有人的压力是不会妥协的,甚至可以说,即便有了这样的压力,没有足够的利益诱惑,他们也很难齐心协力。

    现在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诱惑,都由一个人承担了,那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

    如今的欧罗巴人,尤其是意大利人心中还残存对奥斯曼土耳其的畏惧,虽然这点他们或许不会承认,但经过了大会战,路易十四敏锐地发觉,奥斯曼土耳其或许还是一头单影子就足以遮天蔽地的大象,但这头大象已经太老了——或者说,奥斯曼土耳其的“奴隶”制度从一开始限制了它的能量与发展,哪怕最早的时候它因此得益与强悍,但除非苏丹的臣子与军官、士兵都是没有自我的玩偶,这种将苏丹之下的人统统看做奴隶的思想与行为注定了要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崩溃。

    默罕默德四世和他身边的人难道看不出路易十四所施行的改革的好处吗?欧罗巴的君王们或明或暗地向其学习的可不少,但苏丹不能,苏丹不可以,他甚至不敢购买太好的武器与装备,也不敢让太多人看到外面,他只能尽心竭力地捡拾起一星半点的可用之物,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宫廷与军队里。

    也许是由此发生的一些变化让默罕默德四世有了信心,也让一些人开始胆怯,但路易十四很清楚,他要把控法兰西这艘舰船就足足耗费了二十年的时光,比法兰西更大,更多变,更复杂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段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个苏丹所指定的制度在这时候结出了恶果——没有成系统的编制,无论朝廷,宫廷还是军队,都只有苏丹一个人能够发号施令的结果是,就算苏丹是个天使般的大能,他的旨意也只能抵达他所能看到,所能听到,所能触碰的那一小小的部分。

    也许给他足够的时间,这份旨意会如同倒进泥土的牛奶一样慢慢地往下渗透,最终遍布各地,下达最底层,但……

    不过这些都是我在很久之后才能领悟到的东西,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老成的官员了。

    ……

    意大利联邦王国在这场会议不久之后建立,科隆纳公爵,安茹公爵,托斯卡纳大公被推举为意大利国王。

    以及,第十次十字军圣战的领袖。

    ……

    事实上,就算是当时的我,也知道年轻的意大利国王所依仗的绝不是意大利人,而是法国人。

    路易十四坚持要将意大利的诸侯们捆绑上联邦的战车,也不是指望他们那点可怜的战力,而是为了避免战后有人背信弃义——这种事情意大利人还挺擅长的,所谓的盟约对国王,大公与诸侯们也不过是比一纸空文更好点——太阳王一边用奥斯曼土耳其人来恐吓他们,一边也用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诱惑他们。

    毕竟这些奸恶的政客是办法用死了就能上天堂之类的话术来勾搭的,但实实在在的土地与港口能。

    第十次十字军圣战与前九次也没什么区别,那些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家伙们所期待的还是劫掠、占领和另外一些不能明写在羊皮纸上的东西,太阳王已承诺了,在圣战结束后,他会公平地分割战利品。

    战利品,不再是苏丹的帐篷,马匹或是鞑靼人的臭靴子之类的——而是奥斯曼土耳其的领地。

    威尼斯当然是克里特岛,热那亚可以得回在黑海与地中海的殖民地,那不勒斯不但可以消除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一般而言,奥斯曼人要攻打意大利,都会自那不勒斯登陆),还能得到更多的补偿——具体要看他们能够打到什么地方。

    是啦,太阳王一开始就没想过只是把那些可恶的异教徒们打回他们的国家就罢手,不,应该说,这次十字军圣战就是为了夺回那些原先属于天主教徒的土地。

    只是那时候,人们对他,对意大利最好的期望也不过是将奥斯曼土耳其人驱逐出半岛罢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吉尔.美第奇的补充记述(上)

    在吉尔.美第奇于那场奠定了意大利联邦王国基底的秘密会议的记录后,他在两年零三个月后,又补充了一份记录。

    ……

    诸位,当你们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意大利联邦王国对外的第一场战役,也是一场盛大的战役,一场神圣的战役,终于以这个崭新的,年轻的,在近千年的蹉跎中险些分崩离析的国家的胜利而告终。

    一些人始终在期望太阳王路易十四能够在战场上遭受一场重大的失败,从而导致本人以及法兰西的衰弱,甚至灭亡,这种期望他们原先寄托在如洛林、布列塔尼与阿尔萨斯这些虽然属于却不够安定的地方,后来寄托在佛兰德尔与荷兰身上,再往后则是英国,甚至是那些异教徒身上。

    可惜的是太阳王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多达十五万的常备军也没有如他们渴望的那样将法兰西拖入一个无法挣脱的税赋泥沼里,主要是陛下在商场与战场上一样知人善任,并足够宽和仁慈的缘故——战争对诸多国王都是负担,也总会给新占地与战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但在路易十四这里,战争总能带来利益——我不能在这里详细地为你们剖析他是如何做到的,因为我也不甚了解。

    我和其他人一样困惑。他的领地上,无论是原先的还是新的,士兵从不劫掠,官员从不贪墨,每条法令都清晰并能够沉入最底层,就连顶顶卑微的农民或是小工也能对此侃侃而谈;他的税赋,即便对新领地的人们来说,也从未到达不堪重负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的国库与内库也没有出现过枯竭的情况;他到处建立学校(教会一直为之不快,因为他不愿意建造更多的教堂,而且不允许教士充当教士),还不断地修建道路、水渠、桥梁以及各种公用设施,也不怪总有人酸溜溜地把他成为“法兰西的凯撒”(古罗马的公用设施一向是由皇帝负责修造的)。

    所以,这位凯撒每到一个地方,无论当时的人们对他有多么愤怒,憎恨(就如荷兰),在几年后,他们都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反而热切地拥戴其他来了。让我来看,并不奇怪,因为路易十四的大部分政策大大减轻了平民们的压力,在你脱离了沉重的劳作,反而变得健康,肥壮与宽裕的时候,你当然不可能去反对那个带来这一切的人。

    当然,他的反对者也是有的,一些顽固的领主与诸侯在国王的改革中损失了不少,但他们的数量绝对比不过平民,他们的反对声也无法盖过新贵们的欢呼,哦,想到这点我就想发笑,意大利原先的达官贵胄们总担心路易十四会插手他们的统治,在路易十四愿意退一步之后,他们可算是安心了,投桃报李,他们在政事与战事上也没有过多地对国王——我说的是卢西安诺一世——指手画脚。

    但路易十四不出手,也不意味着会让那些腐朽到发臭的法令与思想继续下去……有野心的人到处都是,在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那些居心叵测,只想保留自己的力量而不愿尽力的诸侯们,当然也会被生机勃勃的新人取代——有法国人,也有意大利人。

    ……

    关于战争,我可以猜到那些“大人”们的想法,他们不能确定法兰西人是否还能如以往那样百战百胜,毕竟在他们的心里,奥斯曼土耳其人还是地狱中最可怕的怪物,凡人是无法抵挡他们的,秉承着这一理念,他们只愿意付出一部分士兵,但对卢西安诺要求的佣金,倒是毫不吝啬。

    嗯,在这里我要提一句,与法兰西国王,甚至其他国家的国王一早就开始豢养自己的军队不同,或是觉得没有必要,又或是无能,或是不被允许,意大利的城邦依然以雇佣军来保证自身安全。

    路易十四一手将自己的私生子推举上意大利国王的位置,当然不会让他顷刻间就成为异教徒的俘虏,那些诸侯们也有让法兰西人为自己抵抗奥斯曼人的想法,但路易十四也是法国国王,为了自己的民众与国家,他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耗费士兵的性命与昂贵的军备——所以,意大利的新王是与他有签订盟约,雇佣法国人来为我们打仗的。

    对威尼斯人,热那亚人或是其他人,法国国王没有要求得到意大利就算相当宽容了,他们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请求卢西安诺一世签下了合约,慷慨地给了定金,给了给养,对法兰西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们在自己经过与暂驻在自己的领地上。

    我极力要求作为卢西安诺一世的随军书记官侍奉在侧,在我身边,还有数之不尽的年轻人在,或是大臣,或是军官,若是能够得胜,他们将来就是意大利-波旁宫廷中的一员,不若那些悲观者所以为的,这里的大部分人还是意大利人,不少都有着极其古老的姓氏。

    他们将来会被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一世扶持起来,就如同密林中的乔木,从小树长成参天巨木,而后夺走那些守旧者的阳光雨露。

    ……

    为了自己的长子,路易十四虽在盟约签订之后就回到了法国,却留下了他最为信任的爱将,陆上的沃邦,与海上的让巴尔。

    沃邦将军与卢西安诺的关系十分亲密,据说卢西安诺还在巴黎的皇家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沃邦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同学。

    沃邦将军年近五十,但从外表上看,他还正值盛年,身躯强壮,声音洪亮,他喜欢葡萄酒和海鱼,时常说来到意大利实属心中所愿——不知道是真是假,据我所知,就算是意大利人,想要追随路易十四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沃邦将军确实是个性情豁达的人,这点从他如何对待当地民众与商人就能看得出来,对待那些愚蠢而又过于谨慎的领主时,他也表现的进退有据,温情款款。只是我和他熟悉之后,他笑着说,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的积累。

    因为沃邦将军跟随路易十四的时间很早,几乎就在路易十四亲政后不久,他不但擅长打仗,对建筑与工事也有着出众的天赋,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洛林,阿尔萨斯,还是佛兰德尔,又是荷兰,在局势初步安定之后,国王肯定就会给沃邦将军一个任务——那就是协助当地的法国总督与元帅修筑堡垒与城墙。

    既然经过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沃邦将军也从一个不善言辞的陆军军官变成了现在这个圆滑灵巧的“好人”,他熟练地应付着那些阴奉阳违、咕咕哝哝、又是疑虑又是彷徨,又或是朝令夕改的人,用各种各样令我瞠目结舌的方式打发和应付他们,我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轻松地就完成了国王的交待——也就是将那不勒斯打造成一座完整的壁垒。

    我是说,那不勒斯地区,而不是那不勒斯城。

    那不勒斯的领主们来源复杂,有我之前提到过的安茹贵族,也有西班牙哈布斯堡留下的臣子,还有拜占庭时期与公国时期留下的一些骑士,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痕迹也不曾完全被抹去,您也知道,所有的骑士、爵爷与领主,一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肯定是要建起城堡的,而后为了抵御从海上来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他们又陆陆续续建造了不少棱堡与城墙。

    路易十四要沃邦所作的事情就是将这些分散的力量整合起来。

    这时候,意大利本土作战的唯一一个好处出现了,那就是意大利缺什么也不会缺水泥。

    早在古罗马时期,罗马人就能用最早的原始水泥建造宏伟的宫殿、斗兽场与神庙,现在他们修筑的道路和水渠还能使用,经过了路易十四的学者与工匠们改造的水泥配方无疑更有优势,所需要的材料,如火山灰、石灰石与海水等,简直取之不能用之不竭,至于人手,沃邦将军则向城内的居民与城外的农民公开征募劳工,这些劳工是有酬劳的并按完成的工作内容计算,实在令人安心——我知道有些军官会拖欠,或是强迫民众服务自己的军队。

    唯一令人感到烦恼的是,沃邦将军拆毁了不少古老的废墟来补充工事中需要的建筑材料,虽然是废墟,但还是能够看得出艺术之神在这里留下的珍贵足迹,我因此向他申诉和抱怨,他则大笑着说,果然是美第奇。

    幸而他还是允许我先行查看过那些废墟与材料,拿走需要的部分后再行粉碎。

    现在我身边的这尊维纳斯像就是这样被侥幸留存下来的。

    ……

    在抵达那不勒斯没多久,我在一个深夜被翻滚的雷声惊醒,我走出房间,来到露台上,眺望海面的时候才发觉这时候没下雨,碧蓝的天穹上群星闪烁,那么雷电从何而来呢?我的仆人指着东南方向让我看,原来那是法国人的舰队已经和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舰队打起来了。

    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海军力量,与他们常年作战的威尼斯人最熟悉不过,我身边就有那么一个威尼斯贵族,他告诉我说,威尼斯人并非不勇敢,也并非如人们臆想的那样见利忘义,他们也要比任何一个意大利人更虔诚,他们之所以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这里受挫折,只是因为奥斯曼人的海军与他们的陆军一样,永远以数量取胜。

    奥斯曼人的海军,如亚历山大八世经历过的那样,几乎可以说是海盗的另一种版本,但自从苏莱曼大帝宠爱与信任的海雷丁在伊斯坦布尔去世之后,奥斯曼的海军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如前者那样具有敏锐嗅觉与战争天赋的将领,虽然他曾经率领着苏丹的舰队与威尼斯人,法国人打仗,将整个地中海夺取下来奉献给了苏丹,但后继无人让他建立的赫赫功勋不免染上了一层暗淡的尘埃。

    没有了海雷丁这样的天才,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舰队还是如陆上军队那样,以人数与信仰去夺取胜利,正如我的随从所说,他们经受得起损失,威尼斯却不能,在断绝了航道之后威尼斯与意大利半岛的其他地方一样开始了不可避让的经济衰退,国库里没有钱了,但长期维持一支海军需要多少钱这谁都知道,当初荷兰是以举国之力来保证自己海上霸主的位置,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要建起自己的舰队也是在亲政许多年后,威尼斯人的船越打越少,如今他们已经不得不用商船改装军舰来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了。

    我瞧了瞧他,在心里说,那么他们的大使还挺会装腔作势的。至少,在谈判桌上,他表现的就像是威尼斯还有三百艘舰船似的……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从闪烁的火光中辨认出双方的胜负——如果是白天,我还能看看烟雾——据说法兰西的铁甲舰船都是蒸汽驱动,它们的烟囱高高地从海面上耸起,喷吐着黑色,灰色与白色的烟柱,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但晚上是没法辨认出来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抵达塔兰托海湾的时候,有渔民将一尊看上去十分精美的檀香木孔雀雕像卖给我,还问我要不要一块丝毯——虽然破了,但残留的部分还是很漂亮的,我让他拿来给我看,他拿了,上面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何图案几乎说明了它应当来自于某个奥斯曼军官的舱室,那尊孔雀雕像也让我想起里卡蒂宫里父亲收藏的几座印度小像,这些可能都是在奥斯曼人的舰船被击沉后留下的碎片,被早上的潮水推上海滩的。

    果然,我回去后就听说了一支奥斯曼人的运兵船与护卫舰被击沉的消息,法国舰队几乎没有任何损失——除了两艘纵火船,来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年轻军官,我还以为是让巴尔,后来才知道他是刚从荷兰归来的另一个人,据说是蒂雷纳子爵推荐的,他才到让巴尔的舰队,就在对奥斯曼人的海战中获得了首胜。

    真是令人嫉妒啊,不管是这个军官,还是似乎永远不缺良将悍兵的太阳王。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吉安.美第奇的补充记述(下)

    那天卢西安诺一世把我叫去,他要把我送走了,“这里很快就要展开一场大战了。”

    我无法违抗他的旨意,何况在父亲隐居休养后,他和姐姐就是我的监护人,“你去凡尔赛吧,”他说:“也可以去看看你的修道院。”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并不强求你一定要以一生来侍奉天主,这样说或许有点虚伪,”他叹了口气:“一个强盗抢走了一个商人所有的钱财,然后开恩还给他一点路费。”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但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是路易十四必须要做的事情吧。”我大胆地说。

    “不。吉安,”他说:“我也有我的野心。”他顿了顿:“我与父亲说过,等……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尽可以选择回到世俗之中,又或是继续向上攀升,他不会对你的修道院征税,所有的收入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只要别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据我所知,法国国王赏赐给我的是一座很大的修道院,连同属于它的葡萄园与薰衣草田,约有一千两百亩,每年可以得到上万里弗尔的收入,如果我决定等到这场战役彻底结束后才离开修道院,那么我身边也会有将近十万里弗尔的额外收入——我是说,柯西莫三世与所有美第奇家族的财产,除了必须传承下去的部分,都将由我与兄长均分。

    当然,太阳王不是那种贪婪的人,他也不在乎这点钱财,我是随军后才知道,原来军队的支出竟然不比流淌出去的河水来得少。

    我到了凡尔赛后,与其他的贵胄一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王后指定了一个女官来照顾我,我可以选择待在王宫休养,也可以去上学,又或是去修道院进修,我暂时选择留在凡尔赛,看得出王后也希望我如此,毕竟在意大利的事儿尘埃落定之前,说不定就有人想着用我或是兄长费迪南来威胁路易十四。

    “那我的兄长呢?”我还以为一到凡尔赛,就能看到他呢。

    “他啊,”特蕾莎王后展开扇子,遮住了半张面孔后,又是为难,又是好笑,又带着一点羡慕地说道:“他现在可能在普鲁士。”我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跑到哪儿去做什么?”

    要知道,就连我的父亲,科西莫三世,还有托斯卡纳宫廷里的人,都还以为他在凡尔赛或是巴黎呢。这两个地方的浪荡公子很多,“名姝”的寓所遍布各处,路易十四又不是什么严苛的人,他十天半个月的不露一点踪迹也不会有人怀疑担忧。

    “他不久前才去了普鲁士。”王后说,我觉得王后的神情很有些古怪,也许我兄长的突然离开确有内情,她在担心我是否会因为对他们产生疑虑,但有某种原因让她不能对我如实道来。

    想到这点,我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等过了几天,我给了身边的侍女一枚戒指,请她告诉我我的兄长怎么会跑到普鲁士去……她犹豫了一会后,就告诉我说,事实上这件事情没什么阴谋掺杂其中,但确实很难说出口。

    这里我必须要说,无论是托斯卡纳宫廷,还是凡尔赛宫廷,对于婚姻与爱情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古怪理解,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对于这些贵人来说,身份的悬殊远比道德的悖逆重要,他们可以笑吟吟地接受各种不道德的行为,从公开的王室夫人到一个阉人,但当一个有身份的贵人对一个不足以踏入其阶级的异性动心时,他们就像是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一般,所有人都会极力反对他们之间的事儿。

    我的兄长费迪南,科西莫三世的长子,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爱上了一个海盗的女儿。

    这种足以被后世的人们写作小说,拍成电影的事情在凡尔赛宫里就是一个丑闻!侍女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她也只是一个子爵的女儿,但她认为,伊娃——就是那个海盗的女儿,侥幸获得了国王的青眼,被允许进了凡尔赛,又迷惑了大郡主,成了她身边的女官,但归根结底,她终究还是一个鄙俗的女人,她连法语都说不好!

    不得不说,听到我放浪不羁的兄长竟然对这样一个女人有了真情,我肯定是要追根究底的,那个侍女就算收了戒指,也没有告诉我全部的事情,但我知道了名字,就不难继续打听下去。结果令我张口结舌,真不知道——这位伊娃女士并不算是海盗的女儿,应该说,是与海盗差不多的私掠船主,而且她的叔叔,父亲,甚至堂兄都是从事这个不名誉的职业的。

    她之所以能够被国王召唤到凡尔赛里,是因为偶尔揭破了一桩有关于英国人的阴谋,更让人称奇的是,那个奸细竟然是她的丈夫,她险些被他杀死,却还坚持着走到叔叔那里,告知了此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丈夫。

    就是这么一个女士,虽然我不知道她长相如何,性格如何,但知道她肯定不太好惹……

    那时候我的兄长虽然与她有了一段恋情,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桩恋情必然无疾而终,毕竟两者身份相差太多,等到伊娃女士跟着大郡主去了普鲁士,费迪南就该去寻找新的爱情了——他似乎也准备这么做,但后来,你们知道的,一听到他已经被舍弃了世俗的身份,做了一个修士,他就毫不犹豫地整理行李,跑去了普鲁士……

    “但如今他们的身份还是那样悬殊吧。”我直白地说:“现在伊娃女士已经是尼斯女伯爵了,我的兄长却只是一个小修士。”

    “国王肯定会给他一个爵位的。”王后说:“到时候,这桩婚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并不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美第奇家族最先也不过是个买药丸的小商人。后来一想,等到意大利的战争结束,我姐姐的丈夫卢西安诺一世也必然会给我和兄长一个爵位的,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进入军队或是政府。

    我们的前程是无需担忧的。

    ……

    我以为来到凡尔赛后,对意大利的情况就只有通过与姐姐的书信知晓一二了,没想到太阳王竟然允许我通过报纸、刊物与从意大利来的使者来了解半岛如今的状况。

    三者相互参照,比拟,我大概就可以营造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来了。

    奥斯曼土耳其的默罕默德四世果然是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作为苏莱曼大帝后第二个乘船渡海远征的苏丹,他指挥着他的二十万大军,经过数个月的冗长攻打,终于占领了西西里岛,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原先属于萨伏伊公国的岛屿,有了这座大岛,他才得以将二十万人的军队陆续运送到真正的战场,也就是那不勒斯。

    西西里岛最东角,一个叫做墨西拿的小城,是距离那不勒斯最近的地方——从墨西拿可以直接看到雷焦港的城墙,只需要小船,甚至舢板,木桶都能渡过去,奥斯曼土耳其人搭建起了浮桥——据说使用了某种奥妙的手法,但也有人说,异教徒们勾结了魔鬼,才能一夜之间造出了一座供上万人通行的大桥。

    之后的战斗从某种意义而言,乏善可陈,因为……在一场面对着二十万敌人的战役中,所有的技巧、谋略或是战术,都是无用的。

    奥斯曼土耳其人登陆的地方是意大利半岛的雷焦港。也许有人不太注意到那个地方,这样说吧,人们常说意大利半岛犹如一只伸进了大海的高跟靴子,那么雷焦港就是靴子尖的位置,塔兰托湾就是鞋跟与鞋尖之间的凹陷,莱切的位置就是鞋后跟。

    占据了西西里,默罕默德四世就有了信心,一旦事情向着对奥斯曼土耳其不利的地方去,他至少还有退路与整修大军的地方,他沿着意大利靴子的鞋面一路往上,面对着是数之不尽的棱堡、城墙、壕沟等工事,这些工事不断地消耗着奥斯曼士兵的性命,但如之前的每一次,阿扎普步兵的死亡从不被军官与苏丹放在心上,从伊斯坦布尔以及这个庞大帝国的其他地方而来的军队还在持续不断地被船只运送过来。

    这是一座血肉磨坊。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即便有了意大利联邦王国,卢西安诺成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将军也只把意大利诸侯们的士兵当做工兵使用,他们是没有勇气与胆魄去面对如同海啸一般奔腾而来的奥斯曼人的,他们的数量太可怕了,简直令人绝望,单单看到,就能让人失去抵抗的勇气。

    沃邦将军在这几个月里没完没了,近似于疯狂,被人诟病不断的修筑工事的行为,在面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时终于给出了答案——它们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不停地在奥斯曼大军这头巨兽的身上切割细小的伤口,一开始或许还不能够造成什么影响,但在将要进入冬季的时候,这些伤口造成的危害就显现出来了。

    默罕默德四世不是个蠢人,科普鲁律曾经犯下的错误,他不会再犯,当初在大会战中,路易十四以及盟友就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方式,令得同样数量惊人的奥斯曼土耳其大军因为补给不足而陷入困境,这次他先占领了富饶的西西里,而后又勒令商人与总督们运来充足的食物。

    所以说,虽然沃邦也使用了类似于的手法,对奥斯曼土耳其大军的影响并不大。

    默罕默德四世甚至记得警告军官们,不允许士兵轻易走进完全封闭的空间里去,那场大爆炸引发的灾难带给他的震撼记忆犹新。

    但那时候的路易十四需要一个密封的空间,是因为火药的数量不足,而粉尘爆炸时是需要一个空气不甚流通的大空间的。可沃邦将军可没这个烦恼,他的火药与榴弹都非常充足。

    凭借着堡垒与城墙,向敌人们投掷弹药,就算是意大利人,也能坚持上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会破坏道路,在荒地里埋设榴弹——在燧发枪被发明出来之后,金属件与火石迅速摩擦产生火星,引燃火药的原理已经被许多人熟知,沃邦将军的工匠就想出了一种可以可以掩藏在地下,用拉索来引发的火炮……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沃邦看过之后,就问道,既然这个拉索需要人力拉动,那么有没有可能,让敌人自己拉动绳索呢?

    当然可以,很多时候,看似可笑的发明只不过是走错了方向,工匠不过是加了一个类似于老鼠夹子的小装置,就可以让敌人自己“拉动绳索”了。

    这种埋藏在地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武器引发了一阵广泛的恐慌,哪怕苏丹与他们的学士将不曾爆裂的榴弹展示给阿扎普们看,依然无法减轻他们的恐慌,毕竟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深重的。

    这种地下榴弹没人知道沃邦将军埋了多少,加上连绵在靴子尖这一部分的堡垒与工事,还有层层叠叠的带刺铁丝网,大大延缓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速度。

    默罕默德四世并不认为这能够对他造成威胁,他有无数的士兵,也有无数的小麦。虽然法国人的舰队一直在攻击它们,但他同样有数不尽的船只,他当初能够在西西里岛登陆,一样可以维护这条重要的航道——直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

    特兰西瓦尼亚亲王反叛了。

    反叛者的大军一路往南,所向披靡,竟然已经迫近到了距离伊斯坦布尔只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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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比你还在襁褓时就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路易十四更糟糕的?当然有,譬如说,它还是个魔幻版本的。我乃路易十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乃路易十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乃路易十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