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6)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奇怪,在人们的传说,戏剧与小说中,血族们在选择后裔,甚至受害者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偏向那些养尊处优之人,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事实上,国王挑选官员,将军挑选士兵,教士挑选唱诗班成员,老师挑选学生,工匠挑选徒弟的时候,都会无条件地偏向于那些有身份与姓氏的人。
与歧视无关,在医学与教育尚未能普及到所有人身上的时候,只有身家丰厚的人才能拥有健康、道德与美貌——穷苦的人在母亲的肚子里就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滋养,出生后就要面对饥饿,疾病以及虫鼠的折磨,略微长大后就要在田间辛苦劳作,我们也知道,在高强度强体力的劳作后,人会累得连思考都没有力气,更别说去学习和调养自身了。
在奥尔良公爵随着国王、王太后一路逃亡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不少流民或是农民,你看到他们的时候很难想象得到他们也是一个人,与你一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动物,还是那种被长期囚禁缺少食物和水的动物,肮脏、干瘦、反应迟钝,爬满虱子跳蚤,身上覆盖着的污垢几乎可以当做盔甲来使用。更重要的是,生存的压力会让他们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思考能力,除了找到吃的喝的之外什么都不会去想,也不会寄希望于将来,这种人你是没法用言语和他们沟通的,甚至连棍棒和鞭子都不怎么起作用。
哪怕是诺菲勒,他们在挑选后裔的时候,也会尽力避开那些与他们分享下水道的流浪汉与乞丐呢。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血族们在选择后裔的时候转化了一个领主,甚至只是一个富有的庄园主,在十几年,几十年内,他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片领地上发展自己的势力,寻找猎物,譬如赫赫有名的弗拉德三世与伊丽莎白.巴托里。
不过若是如阿蒙这般,选择了一个已经头戴冠冕的年轻人,也实在是太狂妄了,不过就算他达到了目的,路易十四的价值也会大大跌落,未必有一个拥有公爵领或是伯爵领的领主来得可观——这样说起来,奥尔良公爵蓦然发觉自己居然还是很值得被转化的,他有钱财,有领地,还有国王的宠爱……
只不过如今即便是疯狂的魔宴成员阿蒙,也不再有那样的奢望了,他的兄长正如他的称号“太阳王”一般,时刻以光辉与热量昭示自己的存在,数以千万计的民众更是身系于此,谁也无法承担起那样沉重而巨大的责任。
末卡维的家长乌利尔亲王一定感到后悔过,当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这个程度,法兰西的国王将要成为西班牙国王的父亲,两国即便不能同治,至少也会从法兰西那里引入法律与制度,按照路易十四的想法,西班牙的里世界只怕就此不得安宁,末卡维与黑巫师们又与路易十四有旧怨,路易十四要惩治起他们可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乌利尔亲王的孤注一掷最终还是没能取得什么好结果,很难说奥尔良公爵的行动是不是一桩阴谋,一个陷阱,提奥德里克原先就是一个出色的战士,阿蒙身为魔宴的成员,毫无疑问地也异常擅长战斗,在他们的两相夹攻下,乌利尔亲王甚至没有逃脱的机会,他的后裔折损了大半,自身也受了不小的损伤。
于是公爵看到的是提奥德里克与阿蒙带回了一口精美的棺椁。
“这是……”
“乌利尔亲王。”阿蒙说。
提奥德里克轻轻挥挥手,甲板上的血族悄无声息地退得一个不留——“我们会把他带回托莱多。”他看着奥尔良公爵:“他可能要沉睡好几十年,血族是里世界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没了末卡维,夏尔将来也能避免遇到更多的威胁。”
“要我说,倒不如我们把他撕裂了分享一番。”阿蒙笑吟吟地说道,仿佛不是在说一桩鲜血淋漓的可怕事情,而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恶作剧一般,“一个亲王呢,好先生,”他对提奥德里克说:“如果我们夺走了末卡维的力量,他们要重新缔造出一个亲王和家长至少要上百年的时间,对我们的小路易来说岂不是更好?”
“别胡说八道了,”提奥德里克按了按额角,虽然血族不会头痛:“你要引发第二次血战吗?”
“也不是不可以啊。”阿蒙轻飘飘地说,脸上显然写着“唯恐天下不乱。”
“路易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提奥德里克冷冰冰地说:“你信不信他会联合起所有的人类,先绞杀血族甚至整个里世界。”
血族直至今日,一共繁衍了四代到五代——当然,血族的“繁衍”是指将人类转化为吸血鬼。众所周知,第一代吸血鬼是该隐,他与撒旦的爱人莉莉丝共同繁育了第二代血族,第二代有十三个后裔,但因为不满第二代血族对他们的控制,他们在建立了自己的氏族后背叛与剿灭了第二代血族。
这十三个氏族延续至今,因为秉持的理念不同,他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次战争,不过更多的争斗还是因为血族之前可以通过摄食同类来让自己变得强大,在教会的权威被矗立起来之前,血族们并不像现在这样隐蔽与“温和”,他们和人类一样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肆意地捕猎人类,直到巫师们的一部分分化成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才让他们逐渐收敛起来。
魔宴与密隐两个立场的氏族固然早已分道扬镳,但在某一点上还是相当一致的,那就是对同族的捕杀与掠食——尤其是后裔对“父母”,或是对上位者的僭越,凡是有这种迹象的后裔会被第一时间处死,只有亲王才有猎捕血族的权力。
如果不是因为表世界人类之间的战争已经严重影响到了里世界与血族,三位亲王也不会彼此相争到这个地步,不过奥尔良公爵能看得出来,阿蒙也不过是在调侃生性严肃的提奥德里克,除了血族亲王之间的默契之外,正如提奥德里克所说,若是血族掀起了一场不亚于1484年的血战,引发了无法控制的混乱与恐慌,他一定会先站在人类这边,彻底地将血族埋葬在黑暗里。
阿蒙转过头去的时候,笑容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作为魔宴的成员,他就如人类的激进派那样渴望着血族能够彻底地统治人类,就如牧羊人放牧羊群,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可能性随着人类科技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小——他们在1484的时候不得不屈服于人类的数量选择避世,现在除了数量之外,人类的武器更是胜过了血族的獠牙与天赋……
想想十三氏族中总有一些顽固的蠢货号叫着不愿意如“巫师那样被豢养!”他们大概想不到,比起巫师,血族可能连被豢养的价值都没有——总不见得一个个都去变戏法吧……一想到这里,阿蒙还真是想要疯狂一次……
公爵沉默不语,虽然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看似都是为他而来的,但他也知道在这艘血族的船上他没有什么发言权,就像对乌利尔亲王的安排——一个食物可没资格对主人发号施令,但就算是阿蒙所说的那样,乌利尔亲王若是消亡了,末卡维需要用一百年来重新地选择一位家长,可一百年对于一个人类来说固然漫长,但对血族,对一个国家而言又是那样的短暂。
路易十四得以将诺菲勒驱逐出法兰西也是因为诺菲勒在十三氏族中地位最低,而且诺菲勒违背了里世界与表世界的条约在前,即便如此,他的兄长也不能将诺菲勒的家长挂在巴黎的路灯杆上……他只是驱逐了诺菲勒,就引得血族们为之不满了许久,如果他再这样做,那么就要面对一群真正的,毫无顾忌的魔鬼了,连提奥德里克也不会再度偏向人类的国王。
奥尔良公爵在次日就上了岸,这件事情中唯一值得高兴的莫过于他以为死去的那个侍从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也许是乌利尔想要安抚即将成为其后裔的公爵,所以没有纵容后裔屠杀公爵的侍从,不过也有不幸的牺牲者,几个船员与大副,公爵给了他们的家人一份丰厚的抚恤,就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
承蒙路易十四二十年来不断地辛劳,从港口就有一条平坦的大道直通向利摩日,利摩日人因为被国王雇佣去建造了凡尔赛宫,又在后来做了国王的陶瓷工匠而变得十分富足,毋庸置疑,这里人人都是国王的拥趸,公爵到了这里就可以安下心来了,何况在这里与奥尔良更是有着一条更加宽阔安全的道路,奥尔良是公爵的领地,不过他没有惊动城市里的人,而是轻车简从,继续向巴黎而去。
在距离巴黎不远的枫丹白露,奥尔良公爵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也许是因为快要见到巴黎所以放松下来的缘故,他起了一阵低热,哪怕他坚持说自己完全可以乘坐马车,但他的侍从们在船上就吓破了胆,这次又怎么敢疏忽大意,使尽了各种办法,终于将公爵留了下来。
公爵喝了用生姜煮过加了酒的汤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寝室的窗户被打开了,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纱幔,清甜的空气让公爵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正在奇怪侍从如何不经允许就开窗的时候,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
“我想你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路易说。
“哎呀!”奥尔良公爵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您怎么会在这儿?”
“在这儿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平静地说:“如果不是知道您已经动身回来了,我可能正在往巴塞罗那的路上呢。”
奥尔良公爵心虚地缩了缩,幸而路易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翻旧账,他抬了抬眼睛,邦唐就走出门去让仆人送上了早餐和药水,国王陪着弟弟一边用餐,一边大略了解了一下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情况——当然公爵一直有寄信过来,不过他们也担心信件会泄露秘密,或是造成误会,所以关键的东西还是被留在了当面说。
加泰罗尼亚人的混乱情形可以说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们向路易索取奥尔良公爵的时候大概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喜好如同一个女性一般装扮自己的法国贵族最终力挽狂澜,更是错误地估计了公爵与国王之间的信任,以及收买公爵所需的筹码——相比起整个法兰西,加泰罗尼亚就太小了。
“我准备亲自前往加泰罗尼亚,”路易说:“然后卢森堡公爵,还有维克多元帅分别往卡斯蒂利亚与太阳海岸发起攻击。”
这段时间对西班牙地图几乎与法国地图一样熟悉的公爵略微想了想就能分析出这三条进攻路线,一般而言,御驾亲征并不一定需要国王亲力亲为,知道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的路易十四也从不干涉将军们的决定,得到了加泰罗尼亚,就意味着法国已经切断了西班牙可能得到的支援——如果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能够从意大利借道穿过地中海……但加泰罗尼亚正处在西班牙的左上角,在公爵返回之前,加泰罗尼亚人还在攻打帕尔马岛并且即将成功,一旦如此,利奥波德一世的舰队未必能够穿过柑橘花海峡……这位皇帝大概也不敢将他精心打造的舰队投入这样大的风险里。
相反的,一直在意大利附近巡航的法国舰队倒是可能就巴塞罗那所在的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白色海岸-太阳海岸一路直达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地区,也就是西班牙的亲法派苟延残喘的地方,既然路易十四并不想要摧毁这里,而是要统治这里,那么从腓力四世延续下来的诸位臣工还是相当有必要被留下来的——仅指亲法的那些人。
卢森堡公爵选择的进攻路线,就是往原先的卡斯蒂利亚,这个地区才是西班牙的反法势力最为稳固与重要的心脏所在,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旦卢森堡公爵能够在这里取得胜利,就像是失去了兰斯与奥尔良的巴黎,去掉了坚硬外壳的托莱多与马德里也不过是一颗柔软的果仁罢了。
“我可以去您身边吗?”公爵说:“小欧根等人也在您这里吧。”
国王点点头,又摇摇头:“小欧根在我这里,但您要留在巴黎,利奥波德一世不会看着我们得到西班牙,他会发动战争,您要代我平定民众与大臣的情绪,保证军队的补给,维持道路与情报的通畅,这些事情我没法放心地交给别人。”也许有别人,但有能力的人未必有权威,有权威的人未必有能力,又有权威又有能力的人……未必没野心。
他拍了拍公爵的手:“而且你也应该陪陪你的孩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公爵说。
“有王后抚养,他很懂事,也知晓事理,”路易没说的是,确实有些人在奥尔良公爵之子的耳边咕哝着一些令人作呕的挑拨之语,尤其是英国人,奥尔良公爵夫人是因为心头郁结而不幸早逝,但在英国人的口中,她却是因为妨碍了公爵寻欢作乐而被毒死的——国王刚听到这些的时候简直怒不可遏,罕见地允许米莱狄夫人与达达尼昂伯爵将这些人秘密处死,甚至不通过正式的逮捕与审判。
只是这些就不必让奥尔良公爵知道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7)
奥尔良公爵再次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凡尔赛宫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国王曾经离开凡尔赛,去了枫丹白露迎接自己的弟弟。
无论是兄长还是弟弟,脸上都没有将要面对一场可能绵延十数年,波及了整个欧罗巴连带一个英格兰的大战的忧郁与担心,奥尔良公爵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热情洋溢,就连一向并不热衷于舞会与赌博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不但和好几位贵女跳了舞,还在之后的游乐时间中输输赢赢直到子夜时分,向众人告辞的时候国王手上可能还有上千里弗尔的筹码,他把它们抛洒到空中,任由人们捡拾。
第二天人们望了弥撒,第三天就是圣母升天瞻礼——为了便于记忆,这时候的人们时常会选择宗教节日举行婚礼或是签订契约,有时候出生日期与死亡日期也会尽量与前者靠拢——王太子的婚礼在皇家小教堂举行,随后是盛大的游行、宴会与舞会,从厅堂里到街道上,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人,不断地有官员、商人、教士向游行的民众抛洒成匣子的铜币,每个人都在喊叫着“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路面上洒满了香水与鲜花花瓣,煤气灯柱上缠绕着缎带,露台上垂下波旁与太阳王的旗帜,煤气灯昼夜不息。
国王乘坐着黄金马车,王太后与王弟乘坐着镀银马车,王太子与他娇小的新娘乘坐着敞篷马车行走在游行队伍的前端,仅次于大主教与教士的行列,人们激动地面孔涨红,声嘶力竭,他们的目光甚至让伊莎贝拉感到害怕,但王太子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让她坚强起来——他没有经过如投石党叛乱这样的灾难,但在路易十四的教导下,不会愚蠢到与一些君王那样对民众的思想与力量一无所知。
骄傲的法国人敬畏强者,轻蔑弱者,哪怕你是一个孩子,哪怕你是一个女士。
作为外来者,却要成为他们的王太子妃,未来的王后的伊莎贝拉,她若是摆出一副傲慢无畏的姿态,人们即便略有微词,也不至于会心生厌恶,但如果她露出怯懦的神色,或是过于谦卑,却会让一些人得寸进尺,为所欲为起来了。
在路易十四即将远征的时候,已经达成了使命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必然会被留下摄政,在国王还在的时候,绝对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的王太子呢?他虽然无需处理国事政务,却也不是说会无所事事了,恰恰相反,他将会作为波旁王室的旗帜与准星固守在巴黎或是凡尔赛——若是有敌人想要趁机动摇,或是蛊惑巴黎与凡尔赛的民众做些什么的时候,王太子会比奥尔良公爵更有用,毕竟他让一些将军与大臣诟病的温和性格,对民众来说反而是种最好的安抚。
这时候一个王太子妃就很关键了,看王太后,王后就知道了,即便无法有个聪慧坚强如同阿基坦的爱丽诺这样的伴侣,一个如安妮王太后这样不恋权势,与特蕾莎王后那样擅长服从的妻子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对伊莎贝拉——这倒是一个关键时刻,如果她能在这几年里做好一个妻子与王太子妃,她将来要面对的倾轧也要轻缓得多,除非她无法生育;同样的,如果在她这里出了纰漏,那么别说将来,不幸没能登上王后之位的王太子妃……也不是没有过。
伊莎贝拉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她将要踏上的崎岖道路,但王太子的支持确实让她鼓起了勇气,她对自己说,虽然自己是葡萄牙的公主,但很长一段时间来,她并不觉得葡萄牙是自己的国家——在每个人都以质疑与轻蔑的神色来对待自己的时候,你很难把那里当做一个家。那么,如路易十四,还有王太子小路易所承诺的,如果她能够,如果她愿意,成为一个法国人……那么法兰西就是她的家。
她将要在这里度过她的整个后半生,不,如果按照她的岁数来算,可能是她的大半个人生。
这是我的民众,我的国家,我的……家。
她在心中说道,而后向街道两侧的人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游行之后,王太子与他的妻子——并未完成整个仪式,因为伊莎贝拉公主还不足十二岁,小路易也不是疯狂卑劣的卡洛斯二世,他们象征性地在一张床上躺了躺,就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伊莎贝拉公主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很久,但她只喝了一杯热牛奶就立刻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甚至吓得跳了起来。
她的西班牙侍女尚未被准许进入凡尔赛,身边全都是法国侍女,这些侍女正是前去迎接她的那些人,虽然心中各有想法——主要是因为王太子妃太小了,而王太子已经成熟的可以采摘了……但在王太后,王后,她们的男性长辈的耳提面命之下,在国王尚未凯旋之前,谁也不敢闹出什么事儿来。
她们迅速地给小王太子妃套上寝衣,把她牵到隔壁的浴室里,浴缸里雾气蒸腾,好几双手同时服侍伊莎贝拉,不一会儿就把她打理的整整齐齐,她的女官长,也就是王太后派遣来的一位侯爵夫人,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如果是平时,她可以用略微长一点的时间来享受滚热的浴水,但今天是她正式在凡尔赛宫的第一天,国王会与她共进早餐。
匆匆做了弥撒后,伊莎贝拉被带到国王的套间,在通过长长的走廊与宽敞的待见室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密集的像是箭矢,她匆匆一瞥之间,就算之前几乎被被半软禁在辛特拉宫外的,也知道在这里的每个人拿到外面就是权势赫赫,一抬手一举足就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人物。
他们在这里却只能像是最卑微的奴仆那样,迫切地等待着一声来自于国王近侍的呼唤。
王太子,不,应该说,整个波旁王室都在国王的套间小厅里等待国王的到来,从旺多姆公爵到奥尔良公爵,从王太后到蒙庞西埃女公爵,一张覆盖着雪白的亚麻布的长方形餐桌在阳光下展开,桌子上摆满了晶莹的玻璃器皿,镶嵌着金边的白色瓷盘,银刀叉,调味盒与馥郁的鲜花。
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国王陛下走了进来。
与之前宴会中的装扮不同,早上总是路易留给家人的,穿着方面也很轻便朴素,他甚至没有穿着大外套,而只是穿着衬衫与丝绒马甲,腰带长长地从一侧垂到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留胡须的关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年近四十的人——因为伊莎贝拉的父亲佩德罗二世就是48年生人,比路易十四小近十岁,但看上去比他还要苍老一些。
国王在坐下前压了压手,于是所有的人都陆续坐了下来,侍从与仆人开始有条不紊地送上各种面包、果酱与黄油等餐点,太阳王的早餐并不奢侈,但就和他的每一餐一样,有冷有热,材料新鲜,味道绝佳。
伊莎贝拉被允许坐在王太子身边,“你可以随意一些。”王太子低声说:“这时候大家都很轻松。”
伊莎贝拉立刻点点头,她谨慎地看着别人都怎么做,确实,每个人都很放松,从穿着到手势,蒙庞西埃女公爵甚至大胆地请求国王把胡椒递给她,国王也遵从了。奥尔良公爵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国王左手边的位置,让人称奇的是,在他与旺多姆公爵之间,居然还插了一把明显用来给孩子的高腿圈椅。
这把椅子上坐着奥尔良公爵的儿子,他的母亲抑郁去世后,他就被交给了王后抚养,但就像是路易提醒菲利普的那样,没有父亲终究是不行的,幸而如今亨利埃塔公主已经回到了上帝身边,大郡主也已经出嫁,奥尔良公爵也终于可以将儿子放到身边教育。
与所有的波旁一样,公爵之子有着一头卷曲的淡金色头发,面颊犹如粉色的玫瑰花瓣,眼睛却继承了他的母亲,是深色的,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孩子,却异乎寻常地有着一种忧郁的气质,他对父亲极其依恋,这点就连才见到他的伊莎贝拉公主都看出来了。
国王在早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宣布他将在圣母升天瞻礼后的第一个周一离开凡尔赛。
“愿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们。”王太后说,于是餐桌边的所有人,包括奥尔良公爵的儿子,齐齐画了一个十字架,说道:“愿上帝保佑国王。”伊莎贝拉慢了一步,但国王只是向她笑了笑,表示并不介意。
说起来会有很多人不信,在葡萄牙公主,王太子妃的心中,确实对法兰西的国王保持着浓厚的关切之情,除了法兰西国王对她的宽容与慈悲之外,法兰西也将是她丈夫与儿子的国家,葡萄牙现在更是法兰西的同盟,如果法兰西在这场大战中失利,无论是她出生的地方,还是埋葬的地方,都要遭受一番折磨。
尤其是葡萄牙,法兰西如果失败了,那么凭借着路易十四之前的威势与功绩,要保持原先的领土完整并不困难,但葡萄牙就未必了,就算是为了给路易十四一个难堪,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也一定会将葡萄牙重新归入西班牙,这样,伊莎贝拉的身份就要受到质疑——一个没有国家的公主如何得到承认?她可能在世上再无存身之处。
她喜欢这里,也许将来还会爱上它,她不想离开这里。
小公主如何想,并不在路易十四关心的范畴内,他教导了王后,王太子,甚至蒙特斯潘夫人,蒙庞西埃女公爵也都在他的控制下,他一点也不担心她们会将伊莎贝拉带往错误的方向。他更愿意去关心佩德罗二世是否彻底地执行了婚姻合约上的条款——按照约定,佩德罗二世应当作为法兰西的盟友,共同对西班牙的反法力量发起进攻。
老实说,如果佩德罗二世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哈布斯堡,他也不会如此做出那样疯狂且卑劣的事情,毕竟他身体康健,大权在握,完全可以等瘫痪的兄长去见上帝而后光明磊落地登上王座,奈何法兰西的王太子妃的位置实在太过炙手可热,甚至是利奥波德一世,如果后者不是没有女儿,这位自命为路易十四宿敌的人肯定也会争上一争。
但不能,与不想是两回事,法兰西的太阳王屈尊与佩德罗二世结为了亲家,佩德罗二世必须要摆出应有的姿态,路易十四更是深谙人性,就像是加泰罗尼亚人,他们明明是在求告法兰西的国王给予他们帮助,以脱离西班牙人的残忍统治,但一做起事情来,却处处掣肘,与他们最初的态度截然相反——如果路易十四因为用不到葡萄牙人而纵容佩德罗二世的小心思,葡萄牙人准会嘲笑法国人太天真。
毕竟佩德罗二世的情况又与普鲁士的威廉一世不同,普鲁士与法兰西之间间隔着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他又是皇帝的臣子,从道义到法律,以及实际情况,都不容许他马上站到法兰西这边,他如果能够牵制住两大宗教诸侯,就可以说是帮了忙。
当知道葡萄牙的舰队已经开出港口,驶向预定的海域时,路易十四已经到了圣日耳曼昂莱,按照时间计算,在仪式结束前,佩德罗二世就已经开始调动军队,路易满意地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佩德罗二世,在信中他令人安心地描述了有关于婚礼的种种事宜,别小看这封信,若是将来法国人拒绝承认这门婚事,佩德罗二世就可以拿着这封信到教皇面前祈求圣裁。
“陛下……”
“什么事,邦唐。”
“有一个教士……非常年轻的教士。来自托莱多,正在往巴黎去的时候被我们的密探发现了,他们怀疑他是个奸细,因为他随身携带着托莱多大主教的签名信与一些文书。”
第四百九十二章 国王的御驾亲征(8)
闻言路易立刻抬起头来,“哦。”他顿了顿:“但这不是您走到我面前来的理由吧。”
邦唐恭谨地点了点头,“是的,陛下,在他们把他投入监牢的时候,那个教士说他还有一封托莱多大主教写给您的信。”
“已经清理过了。”他接着说,这里的“清理”当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清理,而是指经过巫师与教士们查验的“清理”,毕竟在黑巫师中,擅长媒介诅咒的人可不少。路易捡起托盘里的信件,发现这居然是用相当传统的犊皮纸与宝石墨水写成的,犊皮纸比羊皮纸还要昂贵一些,因为它的原料是还没出妈妈肚皮的小牛,这样一下子就要杀掉两头牛,但韧性和纹理都无可挑剔,宝石墨水则是加入了如青金石、蓝宝石之类的贵重宝石粉末做成的墨水,写出来的字亮晶晶的超级好看,但不用说,也是超级贵的。
“那位大主教可真是一个妙人啊。”看完了信,路易感叹地说道,有趣的是,在卡洛斯二世身前,较为亲近法国的反而是这位大主教,卡洛斯二世能够从托莱多跑出来,隐藏身份来向大郡主求婚,很难说没他的手笔;他与帕蒂尼奥站在一起,共同反对唐璜公爵,因为唐璜公爵很担心如果卡洛斯二世有了一个背景强大的王后,王后会取代他的位置,代理朝政。
没想到的是,现在托莱多大主教反而站在了法国的对立面,不过路易大概能猜得出他的想法,如果卡洛斯二世娶了奥尔良公爵的大郡主,对西班牙来说完全是利大于弊的,首先,大郡主的父亲只是一位公爵,不是国王,她天生就要在宫廷里低哈布斯堡的公主,也就是王太后一头;其二,大郡主的嫁妆足以充实西班牙萎靡的海上力量;最后,大郡主健康,强壮,美貌,举世闻名,她和卡洛斯二世很快就能有孩子。
但一旦卡洛斯二世去世,法兰西的夏尔殿下借由母亲的血统,前来竞争或是取得西班牙王位的话,对这位大主教反而没什么好处。虽然人们常说法兰西是天主教教会的长女,但事实上,在阿维农之囚后,西班牙就取代了法兰西这位叛逆的长女成为教会最虔诚的孩子了,看看就知道,法兰西境内还有成气候的新教教徒,西班牙的新教徒一部分烧成了火把,一部分在绞刑架上跳了舞,有那么一些苟延残喘的,可能都在裁判所的监牢里。
作为托莱多的大主教,他对路易十四过于宽容胡格诺派教徒颇有微词,他也意识到,这位国王其实并不虔诚,路易十四固然每天都会祈祷,望弥撒,有规律地忏悔,但看看他对新教教徒与异教徒的态度,以及对里世界的态度就知道了,他是那种只要能够,魔鬼都能拉来拉磨的自私鬼,他不怕下地狱,也不希望上天堂,只一心一意地照料好他在尘世间的王国。
这样的一个国王,他若是最终成了西班牙的统治者,西班牙的教会和教士们就也要如法兰西的同僚一般,套上枷锁跳舞了。
在托莱多大主教在报纸上指责路易十四不愿意将“圣职任免权”还给教会的时候,路易就猜到他会是立在西班牙的一枚铁钉子,只是他还是低估了教士们的厚脸皮,这位大主教大概猜到,他的弟子有可能在来到巴黎前就被抓住,所以就特意写了一封信给路易十四。
他没有在信中祈求国王的宽容,路易十四确实对民众十分温和,但对他的敌人……这样说吧,如果他对教会与对民众一个态度,教会中的红衣主教也不至于大部分都站在哈布斯堡这边。但他在信中巨细靡遗地描述了在托莱多大暴动中,他的弟子做了怎样的事情……甚至写到了卡洛斯二世……虽然那时候大主教还躺在床榻上因为伤口的折磨而呻0吟不止,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弟子会如此忠诚地守护着卡洛斯二世到最后一刻——若说欣赏着卡洛斯二世痛苦地挣扎到最后一刻倒有可能。
再问问另外几个有可能看到过卡洛斯二世临终惨状的人,他就心知肚明了。
如果大主教在信件中叫嚷天堂与地狱,用教会与信众来做威胁,路易只会拿它来点火,但他没有,他向国王描述了——在其他人眼中,阿尔贝罗尼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他知道,阿尔贝罗尼给予那些民众的帮助,他甚至为那个女孩报了仇——的行为,会被路易十四赞赏。
没错,路易确实对这个少年感到好奇,虽然在密探的回报中也提到了这位年少的教士。
他让邦唐将阿尔贝罗尼带到他面前来。
阿尔贝罗尼当初作为一个园丁之子能够被大主教一眼看中,收为弟子,当然是因为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哪怕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点憔悴,看上去还是相当地讨人喜欢。国王注视了他一会,“你知道你的老师把你送到巴黎来时为了什么吧。”
阿尔贝罗尼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无法控制地哭泣了起来。
他一直认为老师一定恨透了自己,也做好了无论受到怎样惩罚都甘之如饴的准备,他被两个教士连夜带出托莱多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恍惚,但现在他怎么还可能想不明白!他的老师已经决定殉教了,才会把他送出来,还是送到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法兰西。
是啊,换了任何一个地方,只怕他都无法甘心成为君王或是领主的帮凶,他的心依然纯洁,血液依然滚热,他也曾是一个下层民众,深知他们所要承受的苦难,路易十四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他绝对是个好国王,只有在他的麾下,阿尔贝罗尼才不至于要么死于非命,要么碌碌无为就此一生。
“你的老师猜得很对,我不会随意地迁怒到无辜的人身上。”路易说:“但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情,阿尔贝罗尼,你喜欢哪个,法兰西的教会,还是西班牙的教会?”
阿尔贝罗尼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如无法忍耐般地说道:“恕我放肆,陛下,我可没看到法兰西的教会,倒是看到了您的教会。”
邦唐在门外听到了国王的大笑声。
可不是么,阿尔贝罗尼的脸涨得通红,不给罗马教会缴纳十一税,也不缴纳任何如教士遗产、抄写金、捐赠等等各种花色费用——而且不但是王室,所有的法兰西人皆是如此,现在更是迟迟不愿意交出圣职任免权……法兰西除了还挂着一张薄薄的遮羞布之外和另立门户的英格兰有什么区别!想想也知道,如果波旁入主西班牙,西班牙也会施行这种制度……这意味着罗马教会彻底失去了最主要的两根枝干——三驾马车就只有神圣罗马帝国一个还在努力支持了,活见鬼的是帝国诸侯中还有一部分是新教教徒,也不怪罗马的红衣主教们宁愿忍受异教徒带来的威胁,也要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边了!
托莱多大主教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才会说,自己将会是个殉教之人……
“可我不是在问罗马教会,是在问……你,阿尔贝罗尼,你喜欢哪个教会?”
“……法兰西教会。”
“好孩子。”路易说,将大主教的信件往抽屉里一扔,“我也喜欢你,阿尔贝罗尼,你知道你的老师希望您能在巴黎就读神学吗?”
“老师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将来还想要继续做一个教士的话,我倒不建议你在巴黎读神学,”路易说:“巴黎的神学院……暂时还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事实上,巴黎的神学院比起培养教士,倒不如说是在培养哲学家,如果阿尔贝罗尼有身着红衣的野心,而不是在一个小修道院里埋头典籍,那么……:“你还是去罗马吧。”
阿尔贝罗尼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
“不过我也要告诉你,现在的罗马可不安宁。”英诺森十一世虽然属于温和派,但他年纪太大,疾病缠身,已经无法控制住那些红衣亲王了,以拉略一方的亲法势力现在与那些顽固的家伙争斗不休,从口舌、文书到刀剑诅咒,样样齐全,这时候阿尔贝罗尼被送到罗马,毫无疑问地会被立刻归属到以拉略一方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接受任何安排,陛下。”没想到阿尔贝罗尼却毫不犹豫地说道,“我需要为您做些什么吗?如果我有这个资格。”
“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够为我做些什么,”路易缓和了语气,“也许会有人会让你去做些事,如果你有这个胆量,你也不妨让我看看你有怎样的才能与勇气。”
“您会看到的。”阿尔贝罗尼动了动嘴唇,在路易以为他会代托莱多的大主教向他求情的时候,他忍耐住了,直到离开房间也没做出什么天真的行为。
将阿尔贝罗尼打发去罗马,还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以拉略不久之前才提到过,他需要一个灵巧的孩子来为他做些事情——可能与一些紧要的机密有关。阿尔贝罗尼好在原先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后者又是对抗法兰西人最为顽强的一股势力的首领,那些罗马的红衣亲王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一个站在法兰西人这边的细作。
英诺森十一世的病况每日愈下,他随时可能死去,新教皇也随时可能被选出来,路易担心利奥波德一世会不顾一切地推举一个憎恶法国的教皇上位,加上梵蒂冈内红衣主教们的推波助澜,罗马教会会成为这场大战中最让人厌烦的障碍或是掣肘。
他把以拉略送到罗马,就有让以拉略得位的野望,不过以拉略之前毕竟是里世界的教士出身,根基薄弱,又容易引起种种忌惮——也太年轻,太年轻了!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教皇的年龄就一次比一次大,如今七十多岁的教皇还能被人称一声正当盛年,八九十岁的也不是没有,以拉略只比路易十四大几岁,一个四五十岁的教皇上台,他的继任岂不是要等几十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何况,漫长的执政时期能容许这位教皇施行数次改革,之前的改革,能够在一任之中完成的堪称凤毛麟角,连续几任才能完成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还会被不同意见的宗座推翻……但若是教皇能够熬得过所有的反对者呢——总之,一个年轻的教皇,绝对不可能!
相比起来,这位红衣主教是法国国王的人,反而是个小问题了。
将阿尔贝罗尼打发去罗马,还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以拉略不久之前才提到过,他需要一个灵巧的孩子来为他做些事情——可能与一些紧要的机密有关。阿尔贝罗尼好在原先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后者又是对抗法兰西人最为顽强的一股势力的首领,那些罗马的红衣亲王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一个站在法兰西人这边的细作。
英诺森十一世的病况每日愈下,他随时可能死去,新教皇也随时可能被选出来,路易担心利奥波德一世会不顾一切地推举一个憎恶法国的教皇上位,加上梵蒂冈内红衣主教们的推波助澜,罗马教会会成为这场大战中最让人厌烦的障碍或是掣肘。
他把以拉略送到罗马,就有让以拉略得位的野望,不过以拉略之前毕竟是里世界的教士出身,根基薄弱,又容易引起种种忌惮——也太年轻,太年轻了!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教皇的年龄就一次比一次大,如今七十多岁的教皇还能被人称一声正当盛年,八九十岁的也不是没有,以拉略只比路易十四大几岁,一个四五十岁的教皇上台,他的继任岂不是要等几十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何况,漫长的执政时期能容许这位教皇施行数次改革,之前的改革,能够在一任之中完成的堪称凤毛麟角,连续几任才能完成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还会被不同意见的宗座推翻……但若是教皇能够熬得过所有的反对者呢——总之,一个年轻的教皇,绝对不可能!
相比起来,这位红衣主教是法国国王的人,反而是个小问题了。
将阿尔贝罗尼丢去罗马,路易在九月第一天抵达了巴塞罗那,因为他继承了路易十三巴塞罗那伯爵的称号,巴塞罗那的市长捧着银盘,举着金钥匙恭候国王与领主贲临,迎接国王的民众身着盛装,面带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一个月前他们还准备将国王的弟弟送上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挑唆他与兄长分庭抗礼。
不过即便是巴塞罗那市长,依然无法比过卢波,这个雇佣军首领,一来是第一个向奥尔良公爵表示愿意忠诚于他的,二来也确实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的最强武力,还有的就是奥尔良公爵没有违背诺言,向国王推荐了此人。
与所有的雇佣兵那样,卢波是有些油滑的,但在对着国王的时候,他可是严肃得很,路易试着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居然也都能回答的上来,不限于加泰罗尼亚,看来他之前确实认认真真地做过功课,路易又随意地提了两三个问题——卢波就看到那个据说是国王最信任的近侍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立刻明白应该是告退的时候了。
他谨慎地依照市长所说的那样背对着房门,面对着国王慢慢地后退,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国王突然问道:“卢波先生?”
“我在,陛下,请问有何吩咐?”卢波连忙说。
“如果,”国王看似不经意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如果我给你募兵的权力,你能给我多少人?”
卢波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就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
第四百九十三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
鲁尔是一个加泰罗尼亚青年,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加泰罗尼亚家庭,父亲,叔伯,母亲与姐妹,还有一个小弟弟。
他还记得祖父曾经把他带到海岸边的一座峭壁上,指着一座快要倒塌的堡垒给他看,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在这座堡垒里为一个加泰罗尼亚贵族服役三十年,他几乎被恩准成为一个骑士,但可惜的是,这位贵族还没兑现承诺,他就在与卡斯蒂利亚人之间的倾轧中被诬陷入狱,后者没有子女,卡斯蒂利亚人派了一个伯爵来管理这个地方,伯爵厌恶堡垒的阴森与狭窄,就另外寻找了一个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城堡。
耗尽了一生的男人沮丧地回到家里,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靠着种植橄榄与葡萄过活,不过他在那位贵族麾下做事的时候,还是积累了一点小钱,这点小钱甚至不会让那些贵人动一动眼角,却足以让他在田地的边缘开设了一个小压榨作坊,他有三个儿子,都非常强壮,他们辛辛苦苦不分昼夜的干活,终于积攒了一笔钱,将最小的弟弟送到了一个商人的船上。
这个小儿子后来阴差阳错地在一场海难中侥幸逃生,他带回了一个钱囊,里面有着一笔可观的金弗洛林(意大利货币),他们悄悄用这笔钱买了更多的田地,扩大了作坊的规模,也各自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到了鲁尔这一代,这个家族的人数已经扩充到一百五十七人,但又迅速地在这两年萎缩了下去。
最先被抽走的是强壮的年轻男性,鲁尔本来也在其中,不过他的父亲设法用他们的作坊抵偿了这笔“军役债”,不然鲁尔就要和其他年轻人那样,远离家乡,幸运的话会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拖着一个衰老残破的身体回来,不幸的话他的家人也许会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最终埋葬在了什么地方,不,或许连被埋葬的机会都没有。
但很快地,西班牙人的狼犬们又开始追逐加泰罗尼亚人,向他们征收各种税赋,人头税是必须的,战争税则一向由托莱多或是马德里的大人说了算,在落到他们身上之前,官员与总督也会层层加码,他们手中的田地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叮当作响的“埃斯库多”,落在了贪得无厌的仇敌手中。
再一次征兵到来的时候,鲁尔的父亲已经拿不出钱,鲁尔只能在母亲与姐妹的眼泪中被士兵们驱赶着离开了家,但这不是他最终决定反抗的原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让他去冒会有生命危险的险,何况西班牙人会一直追究到他的家,但还没过多久——他还没和其他人那样走到服役地点(西班牙人总是会把他们打散与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就遇到了一个商人,他告诉他说,他的父亲被投入了监牢,他的母亲病倒了,他的弟弟也被征入了军队,姐妹们也因为拿不出足够的税钱而被逼迫,不得不逃到修道院里。
他立即想要回家,但一个加泰罗尼亚人想要离开军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西班牙人们并不把他们当做士兵看待,他们在军队中是苦力、仆人和填充枪口的盾牌,他们被严格的监管着,没有武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都要干到精疲力竭,吃的又少又恶劣,但鲁尔仍然抓住了一个机会,他逃走了。
事实上他应该是没法逃回去的,但他太走运了,恰好遇到了卢波的雇佣军们,那时候卢波已经投靠了法国的奥尔良公爵,也就是说,注定和西班牙人为敌,在鲁尔的指引下,他们成功地潜入了西班牙人的营地,一把火烧光了那里,能够逃出来的西班牙人还不够一双手的手指数。
鲁尔与其他人急不可待地回到了家里,他们惊喜地发现,因为奥尔良公爵的军队已经攻占了他们的城市,他的父亲已经被释放,母亲的病情也在好转,他的姐妹也从受庇护的修道院里回家了,他的小弟弟虽然没有回来,但因为他立下的微薄功劳,公爵的侍从居然也去给他打听了——感谢上帝,那个孩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因为他面貌清秀,所以他的长官想把他卖给异教徒,他如今正在巴塞罗那。
对此鲁尔感激万分,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说,当卢波拿着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征兵手令来招募士兵的时候,他们不会感到恐慌。他们坚决地反对鲁尔的决定——鲁尔想要为法国国王作战,当然,对许多加泰罗尼亚人来说这是一桩好事,一桩彰显其勇气与高洁品行的好事,但世上也有如鲁尔家人这样只希望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人家,他们不期望子女出人头地,只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但我们已经没有田地,也没有作坊了。”鲁尔平静地指出。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他们是幸运的,城里与乡村里有不少家庭最后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哪怕他们有着众多成员,甚至家资殷实,就如同那个杀死了议员与神父的可怜女孩;有些家庭则支离破碎,可能只活了一两个人,他们的家还在,家人也都还在,已经让人羡慕得不得了了。但随着两个姐妹,小弟弟,连同鲁尔都回到了家里,他们就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没吃的了。
虽然鲁尔的父亲当初是被迫卖掉葡萄园,橄榄树林,小麦地与压榨作坊的,那些买下了这些资产的商人也不能白白地受损失,何况当时他们愿意接受这笔交易,都算是同为加泰罗尼亚人的怜悯——谁都知道西班牙人的税赋会越来越重,人们可以携带着钱财逃走,但土地却没长脚。
他们现在依靠的是鲁尔从公爵以及卢波首领那里领来的一笔赏金,这笔赏金对一个人来说异常丰厚,但对一个家庭,尤其是一个大家庭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何况鲁尔的父亲在鲁尔失踪的时候受了很多人的帮助,现在他也应该偿还他们的恩情。
“你们就算不相信法国人,至少也应该相信卢波首领。”鲁尔说,他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它被很小心地叠起来,上面的字都是印刷出来的,鲁尔的父亲拿过去眯着眼睛吃力地看着,“这是征兵的条件。”鲁尔小心地解释说,不过这张纸上都是加泰罗尼亚语,又很简单,所以就算是鲁尔的姐妹也能看懂。
“他们都把单词拼写错了。”鲁尔的父亲不满地哼哼道:“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里有路易十四陛下的私人纹章呢。”鲁尔说,指给他的父亲看,鲁尔的父亲事实上早就看到了,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独立才是他们最大的期望,但事实证明,他们之中没能走出一个如特兰西瓦尼亚亲王这样的杰出人物,贵族们勾心斗角,民众们盲目无知,虽然有着一腔热血,却不知道应该抛洒在什么地方。
看得出应该是大量印刷,而后分发出去的纸上倒是写的很清楚,加泰罗尼亚的年轻人将会作为法国军队的预备军或是辅军,又或是被投入到后勤部队里去,要看他们是否有作战经验,以及身体是否足够强壮,意志是否坚定,又或是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待遇最优厚的当然是预备军,在这样的军队中服役当然是最危险的,因为预备军也有可能会被派上战场,更有可能远离故土。
但与西班牙人不同,法国人招募的加泰罗尼亚预备军有自己的编制、纹章、军服以及一系列如正规军一样的配备与补给,他们还要接受三个月到六个月的严格训练,训练期间就有饷金,每月固定,但就这笔固定的饷金就足够鲁尔一家吃饱,等上了战场,每天都能拿到战场补助,如果拿下了敌人的堡垒,或是攻破了敌人的队伍,还有更多的赏金与拔擢在等着他们。
让鲁尔心动的是,无论是饷金还是补助,又或是赏金,都是每个月都能拿到的。
而不是如雇佣军那样,等到仗打完了才能拿到钱。
鲁尔当然是希望能够去预备军的,但他的父亲粗鲁地拨开了他满怀期望伸过来的手指,继续往下看,辅军类似于工匠、医师或是干粗活儿的,简单地说,就是他们要负责军队里各种器械的维修,搭建帐篷,修筑工事,挖掘壕沟,还要跟随医师到伤兵营去打下手,战场上的伤员与死者也要他们来搬运,他们的饷金也是每月一发,也要战场补助,或是你跟随的军官、医师觉得你勤恳努力,也会给你一笔赏金。
但要说最安全的,莫过于后勤部队,他们做的事情几乎就是搬运军备,修筑道路与仓库,比起士兵更像是个工人,他们距离战场很远——毫无疑问,也不被要求与敌人作战,他们还有可能留在当地做事,而不是跑到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去,当然,他们的酬劳也是很低的,低到如果鲁尔选择了这个,鲁尔的父亲,鲁尔的弟弟和鲁尔都要去干活,其他人才能勉强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要么,”鲁尔的姐妹看完了内容后,不由得窘迫的绞着手指,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回到修道院里去吧。”
鲁尔摇摇头,“或者我去做辅军的活儿,”他不甘心地说:“我们再节约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鲁尔的父亲习惯地将手伸入口袋,才想起他入狱的时候烟斗连带着烟草袋子都被狱卒抢走了,他咳嗽了两声:“快别说修道院啦,”他说:“既然我和你们的兄长都回来了,那么我就不会再让你们跑去那儿了。”修道院院长固然是个好人,但她也没好到舍己为人,她能收容两姐妹已经算得上慈悲为怀,两姐妹在修道院几乎都是靠着自己带去的一丁点儿食物与野果、草叶为生的,现在她们的眼珠子看上去还像是随时会从凸出的眼眶里掉下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就可以圈住她们的两只手腕。
“告诉我,”鲁尔的父亲严肃地说:“法国人有说过什么时候缴人头税吗?”
他们今年的人头税当然是交过的,但那时交给西班牙人的,不是交给法国人的,现在加泰罗尼亚成了法国的行省,照理说,他们应该给路易十四交人头税,就算是加泰罗尼亚人也觉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与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只希望别有更多的战争税,或说,等到他们熬过这几个月,田地里的收成变成叮当作响的钱币后再来收税。
鲁尔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他的父亲已经焦灼到几乎快要失态的时候才说:“法国国王说,加泰罗尼亚在这一年里什么税赋都不需要交。”
“这怎么可能呢!”鲁尔的父亲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他……陛下,不正要和卡斯蒂利亚人打仗吗?”他拼命地晃着脑袋:“这绝对不可能!鲁尔,你一定是听错了,至少,至少应该有人头税吧,或许少点,但肯定会有人头税!”
“真没有。”鲁尔说:“我问过卢波首领,”他用一种与父亲相似的,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卢波首领说这四个月不会有任何税钱要交。”
“那肯定是他误会了。”鲁尔的父亲顽固地说道,虽然他的妻子与女儿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了希望的泪光。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门外突然喧闹了起来,有人敲打着鼓、吹着喇叭,大声喊叫着什么,鲁尔的妹妹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大门后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片刻后,她惶恐不安地回来说,“他们要我们到广场去呢!”
鲁尔的父亲条件反射般地耸起了肩膀,仿佛随时准备着挨揍似的,虽然没说话,但他的样子已经说明了数月的牢狱之灾已经摧毁了他的心灵,鲁尔一阵心痛,“我去就可以,我回来告诉你们他们要做什么。”
“……不行,”鲁尔的父亲下意识地说道,然后他鼓起了勇气:“我和你一起去,女人和孩子留在家里。”他说的是自己妻子,女儿和小儿子。
“别丢下我,亲爱的,”鲁尔的母亲说:“我不想再被你丢下了。”
而后鲁尔的两个妹妹也坚持要去,她们也已经受够了待在家里担惊受怕,既然她们也要去,那么鲁尔的小弟弟就不适合一个人待在家里了,毕竟现在还有点混乱,阴影里到处都是盗匪,于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还是鲁尔的赏金换回来的棉布衣服,去了广场。
路上他们也看到了其他人,每个人都是匆匆一碰眼神就离开,就算是有打招呼或是交谈也是又快又短,鲁尔看到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有些孑然一身,有些挽着家人,和鲁尔一家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他们紧握着让鲁尔的父亲感到熟悉的“纸”,看来法国人发放了不少这种征募文书。
第四百九十四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2)
这些加泰罗尼亚人首先看到的是让人一眼就难以忘怀的皇室蓝色。
这种典雅纯粹的蓝色被波旁王室钦定为王室专用色,可不是毫无理由的。在璀璨的日光下,它就如同静谧深邃的湖泊;在润泽的月光中,它就如同浩瀚无际的天穹;在阴雨连绵的时候,它的出现会令人精神一振;在晴空万里的时候,它更像是一块熠熠生辉的宝石。
这些作为保护者,也作为彰显国王权威的火枪手们穿着皇室蓝色的制服,骑着高大的骏马,在腰带上挂着燧发枪与长短刀剑,戴着卷起帽檐,缀着鸵鸟羽毛的帽子,高傲地抬着头,将国王的官员——有法国人,也有加泰罗尼亚人,送到广场中央搭建起来的高台上,后者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相互致意后按照各自的身份高低落座,两个人们熟悉的传令官分别站在高台两侧,谨慎地打量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
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传令官之一举起喇叭吹了吹,把人们的吸引力拉到他们身上来,才打开手中的卷轴,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念了起来。一开始人们还是一片惶恐,但不过几分钟,就有按捺不住的人大声叫嚷起来,他叫喊的是什么呢?与鲁尔的父亲那样,他在怀疑自己听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法国国王真免了他们的人头税吗?他们也不需要交战争税?窗户税?牲畜税?或是别的什么税?
加泰罗尼亚人已经习惯了遭受盘剥,不夸张地说,路易十四只要别追加成叠的战争税,他们就能感恩戴德,但人头税也不要?他们肯定是听错了吧,随着那些人开始叫嚷,一些距离比较远没能听清的人也知道了宣告的内容,他们同样地不可置信,不断地质疑与追问的声音犹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就算是传令官有着如同歌剧院名伶的好喉咙,又吹起喇叭,也没法将文书上的内容继续传达下去。
直到一个法国官员从铺着亚麻布的桌子后站了起来,拔出短枪,朝着天上开了一枪,混乱的局面才终于被强行压了下来。
“那是个上尉。”鲁尔敬畏地说。
“你怎么知道?”鲁尔的父亲看到那位大人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枪声固然响亮,但让人们安静下来的还是因为那是“枪声”,自从战场上热武器的优势胜过了冷兵器,这种特殊的声音就时常在许多人的噩梦中响起,令人无法忽视。
“看肩膀,还有手腕。”鲁尔说,他的话语中不可避免地参入了热切与羡慕。
“那是个法国人。”鲁尔的父亲说。
“我们也能……”鲁尔失口说道,被父亲狠狠地一瞥——是的,法国人的预备军也是可以转为正式军队的,里面的士兵一样可以因为战功而被不断地向上拔擢,但这样的人有多少呢,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尤其那是法国人的军队而不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军队,凡人就有私心,鲁尔的祖先难道就只有那么一次被拔擢为骑士的机会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总有人比他更快地找到捷径罢了。
传令官终于可以继续大声念出国王的决定,要说,如果没有鲁尔这样的年轻人,这里的加泰罗尼亚人可能还要迟疑上一段时间,他们受了太多的苦,以至于不认为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像是徘徊在陷阱边的野兽,总以为甜美的饵料中掺杂着剧毒,但有了自己的儿子,兄弟甚至侄子外甥先带来那样的消息,现在的宣告就像是再次确定,他们的疑心就不那么大了。
除了这些,还有将要成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的人,都从长桌后站起来,走到高台中央,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并自我介绍一番,最先前的就是那个果决傲慢的上尉,他将会负责这座小城的警备力量——他宣称不会再让任何罪恶在这座城市中滋生,而后是市长以及他的官员们,让加泰罗尼亚人感到安慰的是,他们是一些前者熟悉的人,也就是加泰罗尼亚的议员和贵族们,他们温和有礼地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贪婪残暴的西班牙人已经被他们赶走了,他们将会在太阳王仁慈的统治下重获新生,感谢上帝,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民众们无需缴纳任何税金——他们再三重复,并期望人们能够将这件事情扩散出去,保证最偏僻的村庄也能知晓这个消息。
“但这样,”一个屠夫疑惑地问道:“国王陛下从哪里弄钱来打仗呢?”
“太阳王的金子就和今天的阳光一样多。”那个法国上尉这样说道。然后他的手挪到了腰带上——那里挂着短枪和刀剑,似笑非笑地继续讲到,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如果有人向加泰罗尼亚人索要税金,那他不是个奸细,就是个骗子,他鼓励民众们将那个人抓起来,或是向法国人通风报信,“会有赏金哦!”他说,像是没注意到身边的市长和官员脸色都很难看。
说完这个,上尉就向一旁招了招手,他的侍从给他牵来了他的马,他在众目睽睽下回到了自己就在广场边的宅邸,这座宅邸固然足够华美宽敞,符合他的身份,但最重要的是,任何人都知道他住在这里。
人们如何想鲁尔是没法知道的,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大胆地簇拥着高台上的官员,不住口地询问问题,一开始官员们还能耐心地回答,但民众们的问题就只有那几个,翻来覆去地就是在追问——真的吗,真的不需要交税吗,任何税?
农民要不要交,不交钱是不是要粮食?商人要不要交?是不是所有的商品,买进卖出都不需要?工匠呢,作坊呢?
不,不,不,都不要,工匠,商人,农民都不要,无论你做什么,在这四个月里,你所要做的就是去干活,然后把自己和家人喂饱!官员们一遍遍地这样说着,口干舌燥,同时心中又是哀怨又是痛苦——路易十四本来是可以要求加泰罗尼亚人交人头税,又或是要求仅商人们交税的,但路易十四曾亲身参与与制定了法兰西的税法改革制度,知道官员们见缝插针的能力简直比穿山甲或是蚂蚁还要来得厉害,为了免得他在加泰罗尼亚立起太多的绞刑架,他索性将所有的税金免除,并广为宣传,免得一桩好事最后成了一场笑话。
广场上的气氛一度相当热烈,如果没有一个蠢货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十一税呢?”
“这是上帝的居所!是地上的天国!你……你们怎么敢!来人!来人!来赶走这些魔鬼!”
“是不是地上的天国我不知道,”来人无礼,甚至轻慢地说道:“我只知道这里已经是法兰西加泰罗尼亚行省所属的城市,当然,教堂和修道院也是,”他得意洋洋地说:“任何没有经过国王认可的圣职人员都是不合法的,先生,”他说:“请您马上离开国王的教堂和修道院,不然我们就要强制您这么做了。”
“这是我的修道院,这是阿尔瓦家族的教堂,你们不能这么做!”
面对教士的高声怒骂,来人只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吧,看来您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一摆手,身后的侍从举步上前,虽然这里的教士们也都举着烛台、裁纸刀,为首的神父还持着一把长矛——可能是从那尊圣人的受苦雕像(这样的圣人雕像时常举着他们死时所遭受的刑罚所用的刑具)那里拔下来的,矛尖寒光闪闪,居然还很锋利。
但怎样的长矛也比不上火枪,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教士们就双腿发软,就连神父也不例外,来人随手一拨就将长矛拨在地上,清脆地当啷一声,“别太难看了,神父。”
“你们会有报应的!会下地狱的!你们要被烧上一千年!”神父在侍从们的推搡中喃喃说道。
一个侍从想要给他一拳头,他的主人阻止了他,“我不这么觉得,”来人笑嘻嘻地说,而后在神父与教士的目瞪口呆中,脱掉了俗人的外套,穿上了侍从递来的黑色法衣:“我可是有国王签发的圣职任免书的。”
新神父在旧主人声嘶力竭的诅咒声中伸展了一下身体,以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打量彩色玻璃画的铅条窗户,摆放着圣人雕像的壁龛,垂下的丝绸旗帜,白色大理石的祭坛,银烛台,金香炉,挂着基督耶稣的青铜十字架……耶稣,圣母与圣人的雕像上都披挂着圣衣,当然,都是虔诚的信徒们奉献的。
新神父来自于日耳曼昂莱,他的兄长有幸在国王心中留下了名字,在他从罗马神学院毕业后,兄长就把他推荐到了国王的面前,虽然他们的父母更希望他在法兰西的教堂和修道院里找到一个职位,但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更喜欢一步登天的感觉——比起在日耳曼昂莱的某个教堂,修道院里从一个普通的教士开始苦熬,如今这样一举成为一个主座神父岂不是更合心意?
危险是肯定有的,但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新神父早有预备,他的兄长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毕竟他的兄长就是将要保证这座城市安危的警备长官嘛……他的兄长在第二天晚上才有时间来找他,他一进弟弟的房间,就看到新神父一边咬着国王面包,一边翻看着之前的神父留下的账本。
“你可别忘了陛下的旨意。”上尉提醒说。
“不会。”新神父说,路易十四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情愿奉献,神父也不必阻止,毕竟这涉及到信仰问题,但如果无人奉献,法兰西国王任免的神父与教士也不必强征,至少在这四个月里。但有一点要记住,人们的奉献,必然是要缴回法兰西而不是罗马的……更不可以落入个人的口袋,除非他想要试试在巴黎的路灯杆上跳舞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我可是一个聪明人。”以后的好日子还多得很呢。新神父指了指房间里摆着的箱子:“这些先给你,还有一部分被那家伙藏到修道院的葡萄园里了,其他地方可能还有。”
“需要拷问的人手吗?”
“不用,那就是个胆小鬼和蠢货。”新神父轻蔑地说:“不,等等,我也许说错了,他在某方面还是很大胆的。”
“怎么说?”
新神父向自己的兄长展示了账本,“看看,这家伙是怎么收税的——不是十一税,也不是九一,八一或是七一——先生,他收的是五一。”
这下子就连见多识广的上尉都惊讶了。
“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之前是怎么活的啊!”
这里的五一可不是指劳动节,诸位,是说,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人民,在缴纳了国王的人头税,领主的租税与劳役税,没有固定数目与次数的战争税或是其他苛捐杂税之外,还要缴给教会剩余收入的“五一税”,顾名思义,就是从原先的十分之一,变成了五分之一。
难怪他们不敢相信法国国王会一举取消他们四个月来的所有税赋,这下子就连上尉都觉得可惜起来了,“如果还有试图谋逆的家伙,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他说,如果他是加泰罗尼亚人,就算要他把路易十四放到圣人雕像的壁龛里他也是愿意的。
“不过这也和西班牙人有点关系。”像是这样肥厚的职位,西班牙人不会留给加泰罗尼亚人,像是原先那个神父叫嚷着的“阿尔瓦”,就是卡斯蒂利亚宫廷中的贵族所有的姓氏,这个贪婪的圣职人员,在成为教士前肯定也是个阿尔瓦,他们当然不会对加泰罗尼亚人有任何的怜悯之情。
上尉走过去打开箱子,箱子里一片金光闪烁……至少有上万里弗尔——真难想象这不过是原先的神父在这座小城里一年聚敛下来的财富……还不算他交给罗马教会的那些。
“陛下的决定可真是英明啊。”他由衷地说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3)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每一座修道院和教堂里。
西班牙籍的神父与教士被驱逐出去,聚敛的钱财与土地被一概没收,他们的位置被法国人的教士取而代之,加泰罗尼亚人的助祭等低级宗教人员倒是可以留下——经他们的口,十一税在这四个月中不再被强制征收被广而告之,民众们个个称颂——不是他们不虔诚,而是现在的加泰罗尼亚太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了。
这些西班牙神父与教士的信件如同飞雪一般地落在了托莱多大主教的书桌上。
这是他,也是罗马最担心的——当初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征服了佛兰德尔,法国与西班牙都是天主教国家,罗马教会就没有插手,甚至因为收受了路易十四的贿赂而有意对哈布斯堡的诉求置之不理;后来路易十四夺取与瓜分了荷兰,罗马教会同样乐见其成,一来是他们的主教区也可以从中分润,二来则是因为荷兰人都是新教教徒,法兰西是天主教信仰为主,那时候的罗马教会还在做着,如果荷兰成为了天主教教区,也许路易十四会开恩抬抬手,让他们也能从中牟利。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弗朗索瓦一世从教皇里奥十世那里抢来的圣职任免权路易十四可没蠢到送回给教会,就算是佛兰德尔与荷兰,西班牙同样如此。在佛兰德尔与荷兰被吞并的时候,罗马教会不甚在意,因为佛兰德尔也有一部分是新教教区,荷兰更是新教教徒集中的地方,但加泰罗尼亚的变化,意味着如托莱多大主教与部分敏锐的红衣亲王估计的那样,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即便不会联统两个国家,也一定会将他在法国的政策贯彻到西班牙。
在连接失去了法兰西、英国之后,西班牙可以说是仅有的,能够支持得起罗马教会这个庞然大物的国家了,如同那个俗人姓氏是阿尔瓦的神父,他蛊惑民众得来的钱财,固然自己会没下一部分,但更多的还是缴给了罗马的红衣亲王来保证这个位置不至于旁落别家,像这样的人在西班牙有千千万万。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英诺森十一世,他也不敢说在这方面继续支持路易十四——不然教皇选举肯定要提前。
托莱多大主教看完了信,却只能一笑了之,他现在已经做尽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还能如何呢?他连自己的弟子都送到法兰西去了。
“主教先生,”教会的使者焦灼地问道:“您是否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做呢?”
“怎样做?”大主教在面纱的遮掩下发出古怪扭曲的声音:“我已经在流西班牙人的血,我们在为天主与教会打仗,做了牺牲,您还要我们怎么做呢?”
使者一时语塞,他也确实想不出还要托莱多大主教做些什么,大主教已经竭尽全力地寻找到了所有愿意反对与对抗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人,他们组成联军,时刻准备着与法国人决一死战,甚至将亲法的同僚驱赶到了西班牙的最南端,西班牙人已经流血了,“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那么就请教会来呼召君王们来帮助我们,将路易十四驱赶出去吧。”大主教说。
使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起来,别说现在的罗马教会不再有卡诺莎之辱时的辉煌,就算是发起了十字军圣战的乌尔班二世,也不可能指挥一个天主教国王去和另一个天主教国王打仗,哪怕路易十四的所为几乎与异教徒无异,但他强大且富有,没有足够的利益与机会,没有如利奥波德一世这样不得不作为的理由,没有一个君王会把教皇的旨意放在心上。
“如果你们什么也不能做,”大主教淡淡地道:“那么总会祈祷吧,你回去,与那些亲王们说,让他们在上帝与圣人的面前虔诚地祈祷,也许天使听到了你们的祈求,就会落在地上,将法兰西的国王带回天国也说不定。”
这句话可真有点刻薄了,但使者也明白,罗马教会确实除了一条舌头之外什么都出不起,红衣亲王们从不舍得为了这种事情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子儿,也不会拿着个人的人脉与恩情去为西班牙与教会谋利,他们一边担心法兰西国王在征服西班牙后断绝西班牙对教会源源不断的风险,又……说句实话,他们也许还真的在做梦会有天使,魔鬼也行,从天而降把路易十四带走。
教会的使者悻悻然地离开了,大主教身边的侍童捡起了飘落在地上的信件,忍不住痛骂起法国人与那些见识浅薄的加泰罗尼亚人来:“这些该死的,见了些许蝇头小利就忘记了天主与恩人的混蛋!”他气恼地说道,“不过几个月的税金而已——还有,就算法国人说了那样的话,十一税难道不是为了赎清他们的罪过,感念教会与上帝的仁慈,他们自愿奉献的吗?主人,”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问道:“难道那些加泰罗尼亚人还真敢拒绝缴纳十一税吗?”
大主教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怀念起阿尔贝罗尼,他曾经深深地厌恶过阿尔贝罗尼,也在后悔不应当让他接触太多的繁杂知识与那些低贱的民众——他觉得准是这两样让他最喜欢的弟子产生了思想偏差,所以在把阿尔贝罗尼送走之后,他在挑选侍童的时候,特意选择了一个贵族的幺子。
现在他又后悔了。他不满意这个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罗尼,准能一下子看出法兰西国王的真正用意。
路易十四是那种会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收买民众的人吗?作为一个国王,路易十四可没人们传说的那样仁慈,他在征服佛兰德尔,征服荷兰之后,对这两处的人们均课以重税,罚没反对者的资产,以此来偿还对商人的战争欠款,以及兑现在国内发行的战争债券。
那么他为什么不对加泰罗尼亚人这样做呢?因为加泰罗尼亚人可以说是他征服西班牙的第一站,他做出姿态,来诱惑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的人,与此同时,他也在通过这种手段,对加泰罗尼亚进行由上至下的梳理与管制——债务人永远无法对债主高声大气,国家对国家也是如此,加泰罗尼亚人受了他的好处,就很难再对他想要施行的法律与条文指手画脚,或是阳奉阴违。
毕竟对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块近在咫尺的面包,岂不是比什么尊严啊,独立啊,甚至信仰重要得多了。
如果阿尔贝罗尼在这里,无需解释,他也能明白这位国王的用意。不过他不在这里,这里的是个白痴——也不错,大主教反而不用对他解释什么,也不必深入讨论和分析,他点点头,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那孩子就欢喜不尽了。
鲁尔的父亲终究还是答应了,让鲁尔去参选法国人的预备军。
我们之前说过,鲁尔是个强壮的年轻人,又有卢波的担保,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获得了成为预备军的资格,他在负责的军官那里登了记,领取了制服和帽子,以及一些零碎的军需用品后回到了家里。
“火枪,火枪呢?”他的弟弟急切地围着他绕来绕去,“让我看看你的火枪!”
“武器是不被允许带回家的。”鲁尔说:“何况我们还没成为真正的士兵呢。”
“你们要训练多久?”鲁尔的母亲问。
“可能要有三四十天吧。”鲁尔说:“我还能回家几次。”
“关于这个就不要多说了,”鲁尔的父亲谨慎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制服,好家伙,”他感叹地摸着厚实硬挺的布料,因为是预备军,所以他们的军服不是蓝色的,而是沉稳的棕褐色,但在袖口与下摆都有蓝色的镶边,帽子是牛皮的,帽檐不宽,只有一掌,也没有羽毛点缀,但靴子黑亮亮,又柔软,“全部加起来也有二十里弗尔了。”他说,这个价格相当于一匹驽马的价,想想这里有多少人成了预备军的士兵,太阳王果然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大度慷慨。
看到这些东西,鲁尔的父亲也终于放下了心,就算是为了这些军备,法国人也不会轻易将鲁尔这些年轻的加泰罗尼亚人当做消耗品。
“还有这个呢,父亲。”鲁尔变戏法般地一拍手,掌心里就多了一枚金灿灿的钱币:“看啊,大家,”他高兴地说:“这是最新铸造的金币,我们的长官说,这不算在饷金里——算是国王给我们的礼物!陛下说……”他努力模仿着法国军官的口吻:“也让我们见见我们的国王!”
“这上面是谁?”鲁尔的母亲好奇地捡起来放在手中反复观赏,金币铸造的非常精美,边缘有齿轮,她都没敢习惯性地上去咬一咬:“看上去像是一个孩子。”
“卡洛斯三世。”鲁尔的父亲了然地说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殿下。”他从妻子的手中拿过金币,掂了掂,“有半个皮斯托尔那么重,如果每个预备军士兵都有一个……”
“确实每个人都有。”鲁尔说。鲁尔的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阳光下反复看着这枚金币,虽然重量不如皮斯托尔,但从颜色上来看它的纯度可能要高于后者,金币上的孩子可能只有两三岁或是更小,因为是侧面所以面颊圆鼓鼓的,加上蓬松的卷发显得很可爱。
“别把它随便花了。”鲁尔的父亲把它还给鲁尔。
“但家里不是正缺钱吗?”鲁尔疑惑地问道。
“这个月确实没人来催缴税金。”鲁尔的父亲说:“就算我们去教堂望弥撒,做祷告,向神父忏悔——他也没向我们要钱。”他看向大儿子,说了一个名字,就是买走了鲁尔父亲作坊的那个人:“他雇佣我,还有你的弟弟去作坊干活儿,家用足够,”也许是因为听说了鲁尔成了法国人的士兵,所以那个商人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绝对,要把作坊直接还给鲁尔父亲也是不可能的,但给他们一份工作并不难,现在这座小城,不,整个加泰罗尼亚都百废待兴,又有几万个法国人在这里,什么都卖得出去:“还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也找到了缝制帐篷和军服的活儿来干。”
“这可真是太好了。”鲁尔说,他观察着父亲与母亲,还有弟妹的脸,果然比以前多了些红润与活力,他放下心来,与亲人们共进午餐后,就走出了门,准备回训练营地。
街道上的人甚至比之前还要多,尤其是商人,不但是加泰罗尼亚的商人,从穿着上看还有荷兰、英国甚至奥斯曼土耳其的商人,几分钟后鲁尔恍然大悟——路易十四说过在今年不会在加泰罗尼亚征收任何税赋,也就是说,商人也无需缴纳任何税金,相当于,这四个月里加泰罗尼亚就是一个超大的免税区。
嗅觉敏锐,胆大妄为的商人们当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一见的好机会。
只要有利可图,这个时代的商人们什么都做得出,也因为这点,商人被大多数人看不起。有教士说,商人要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
但最重要的财政大臣就是个商人的路易十四却很懂得如何驱使他们,让路易来说商人犹如鱼塘中的水藻,阳光与水中养分就如同利益会让它们迅速滋生到扼杀鱼塘中的其他生物。
但如果这里只是一塘贫瘠的死水,水藻反而能变成营养丰富的饵料,引来和喂养鱼塘里其他的生物。
只要把握好其中的节度,商人和大臣,将领一样也能成为君王的臂助。
加泰罗尼亚战乱频频,西班牙人又一再涸泽而渔,可以说,这里几乎快要被商人放弃了。法国国王的免税制度一出,这里就突然像是被圣徒赐福了一般,只要有可能,商人们就会尽力跑到加泰罗尼亚地区完成交易。
他们带来了木材、陶瓷、橄榄油、染料、棉布丝绸毛呢……总之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他们和他们的雇员要吃喝,要休息,要搬运工和仓库,要……他们什么都要。
即便鲁尔所在的只是一座小城,也因为距离巴塞罗那不远被商人们拓展成了一个大集市,在他完成训练即将开拔的时候,居然还看到有人正在为这里修筑码头。
第四百九十六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3)
人们都认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迫不及待地挥兵南下,击溃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将所有的叛逆悬挂在绞刑架上或是塞进站笼里,但让他们迷惑不解的是,法兰西国王继鲁西永往南,从容地直至加泰罗尼亚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城市巴塞罗那,而后又抵达了巴尔斯后,他就停了下来。
路易十四在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法国军队的阵线,每天,不,每个小时都有可能在推进,其不顾一切的势头甚至让人觉得他们的国王与将军都发了疯,让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西班牙的唐璜公爵以及罗马教会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达成了他预期的目的。
可他在面对西班牙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谨慎。
于是就有人说,路易十四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勇敢果决,毕竟在这个年代,四十岁在平民中已经是即将迈入衰老行列的年纪了,就算是养尊处优的君王,在四五十岁因为各种原因去世的人也不少,何况路易十四的儿子都已经与葡萄牙公主完婚,也许很快就有了小王子,这位缔造了法兰西历史上最为辉煌一页的太阳王由此变得保守起来也说不定。
“你觉得呢?”卢森堡公爵问道。
被卢森堡公爵询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苏瓦松伯爵名义上的长子,小欧根。
“我觉得,这是因为佛兰德尔、荷兰与西班牙从本质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它们的将来也是如此。”小欧根说,他如今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了,虽然这个不错无法加诸于他的容貌与身材上——他和卢森堡公爵一样不够高大,微微驼背,五官平庸,雪上加霜的是,他在成年后慢慢地显露出了哈布斯堡的特征……也就是说,他的下巴是扭曲外凸的,即便奥林匹娅夫人的美貌最终为他中和掉不少,人们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张过长的面孔。
但要有人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熠熠生辉,充满智慧的眼睛,准会忘掉上面的事情。小欧根幸运地继承了利奥波德一世,而不是奥林匹娅夫人的头脑——在这个时代,利奥波德一世最不幸的就是与路易十四并存,太阳王的光辉遮掩了月亮与星辰的光芒,这位出身于哈布斯堡的皇帝,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愚钝无知,只是碍于祖辈们留下的严苛律法,诸侯们的百般掣肘,以及局限又危险的领地——奥地利没有港口与海岸线,在飞速发展的大航海时代就注定了发育不良,另外,它不但被诸多国家紧紧包围,更是面对异教徒,也就是虽然正在衰退却依然庞大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第一道防线。
比起贪婪、虚伪、卑劣到有点可笑的奥林匹娅.曼奇尼,有着一个聪明的脑袋,在凡尔赛宫,伴随着王太子以及昂吉安公爵等贵胄子弟一同长大的小欧根,又得路易十四恩许,成了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在那里他与约瑟夫、让.巴尔,还有其他几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成为了至交好友,又承蒙大孔代、卢森堡公爵以及沃邦,蒂雷纳子爵等将领的指点,无论在功课上还是在军队里都得了不少褒奖与青眼。
唯一值得诟病的,也就是他那微妙的身份——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就连卢森堡公爵,也是大孔代在知晓小欧根将会随他一同出征卡斯蒂利亚地区的时候,写信来提醒他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小欧根.萨伏伊会被安排到他这里,而不是随驾。
这里我们要重新整理一下有关于小欧根的身份,他的母亲是玛利的姐妹,也是一个曼奇尼,她的婚姻不如她的意,主要是因为玛利的一意孤行与僭越行为惹怒了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不过即便如此,苏瓦松伯爵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毕竟曼奇尼家族原先不过一介商贾——巫师的爵位是无法在表世界里得到承认的。
她能攀附上这门婚事,还是因为她是红衣主教的外甥女。
那么苏瓦松伯爵呢,苏瓦松伯爵领位于法兰西,因为法兰西的爵位是跟着领地走的,所以不用多说,这个头衔必然属于一个法兰西领主,这个领主就是苏瓦松女伯爵,也就是现伯爵的母亲,女伯爵的父亲,正是萨伏伊的亲王殿下,也就是萨伏伊大公的弟弟。
所以说苏瓦松伯爵虽然继承了母亲的爵位,但他的姓氏还是萨伏伊,小欧根的姓氏也是由此而来。
萨伏伊原先是个伯爵领,而后有幸晋升为公国,萨伏伊大公一直致力于更进一步——不过现在大概没人去关心此事,萨伏伊的位置恰好在法兰西与意大利之间,右上方就是瑞士,很难说将来会如何——萨伏伊大公或许有过一些愚蠢的念头,但苏瓦松伯爵正在法国军队中服役,又是国王的亲信,他很快写信来警告了自己的堂兄,也避免了一场无端的是非。
然后,让我们将话题拉回到小欧根身上,法兰西所有的年轻人都希望能够在国王的麾下听从他的指挥与敌人奋勇作战,小欧根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他的血脉与不可公开的真实身份,他也应该有资格侍奉国王。问题是,因为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的旁支,还是分离出来不久的旁支,他和他的子嗣也应当有此殊荣,所以,在这场战役中,苏瓦松伯爵与他才成年的儿子,正伴随在国王身边。
因为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非苏瓦松伯爵的亲生子,而是奥林匹娅与利奥波德一世不名誉的私生子,小欧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从苏瓦松伯爵这里得到一个儿子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爱、爵位与财产,还有领地。他认为,苏瓦松伯爵能够宽容地允许他占据其名誉上长子的位置,就足够宽容了,他实在不该贪求更多,所以他几乎从不出现在苏瓦松伯爵以及其家人的面前。
苏瓦松伯爵如此宽容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地无视了这桩婚事,在奥林匹娅红杏出墙的时候,他也在驻地与一位温柔的女性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他们先是生养了两个女儿,在奥林匹娅死后,他恳请路易十四给这位女士一个爵位,好让他们正式成婚,于是路易十四就给了那位女士一个男爵夫人的爵位,他们成婚不久后就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婚生子今年恰好满了十四岁,成年了,于是苏瓦松伯爵就坚决地把他带到了国王身边,他现在是路易十四的侍从之一。
因为有了这两个人,小欧根就不便待在国王身边,才会被送到卢森堡公爵这里来。
卢森堡公爵对这个聪明谦逊的学生原本就十分喜欢,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又不免感到一阵怜惜——小欧根幸运地遇到了许多宽容的人——如果苏瓦松伯爵因为奥林匹娅.曼奇尼给他带来的耻辱而拒绝承认这个孩子,那么作为没有姓氏的私生子,小欧根的归处可能就只有修道院……虽然君王们有时候也会承认自己的私生子,给他们爵位与领地,但那个冷性薄情的利奥波德一世可未必会愿意承认他与苏瓦松伯爵夫人之间的私情,以及他们的孩子。
以及,即便苏瓦松伯爵承认了他,鉴于他的生身父亲,法国国王将他隔离在权势之外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血脉之间的羁绊而突然背叛了法兰西,投向神圣罗马帝国与奥地利,但奇妙的是,他们的国王是大胆的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都敢推举不但背叛过他,还差点成为摄政国王的大孔代去做了波兰国王,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私生子又如何,他不但接受了小欧根,还让小欧根与王太子一起在凡尔赛宫中相互陪伴着长大。
卢森堡公爵叹了口气,单凭这点,他也无法继续怨恨与轻蔑路易十四,哪怕是大孔代,他的义兄与挚友,他也不敢说后者若是登上了法国国王的位置,能够如路易十四这样毫无芥蒂地对待曾经的敌人,与敌人的后裔。
卢森堡公爵想了很多,但在现实中不过是一闪念的事情,小欧根错误地理解了这声叹息,急忙解释道:“先生,我是说,在国王陛下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佛兰德尔只是西班牙的飞地,更是充满了居心叵测的新教教徒,他们从未有过一个长期并且强有力的政府,也没有可承认与依靠的君主,他们习惯了散漫与混乱的生活,各自为政,持强凌弱——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国王陛下宽容地对待他们,反而会被他们认为,法兰西不过是个具有着柔弱心肠的巨人,他们不敢不会感激,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索取好处……如果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会掀起叛乱。”
他顿了顿,接过卢森堡公爵递给他的茶,一饮而尽:“相对的,如果法兰西表现的更为强硬,他们反而会更为谦卑,或说更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遭了法国人的害——因为长时间的分裂,他们甚至不敢联合在一起,因为他们不敢保证那些看似可靠的盟友会不会一转身就出卖他们。”
“国王陛下用军队与军队中的法律来统治他们,对那些习惯了受到控制的平民,与习惯了只看利益与权力的贵人来说,反而是一桩他们熟悉的事情——”说到这里,小欧根笑了笑:“我还在凡尔赛宫的时候,时常愤怒于前者的懦弱,后者的无耻,但陛下听闻此事后,曾和我说,设身处地永远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在你富有的时候,你要站在穷苦的人的立场上思考;在你强壮的时候,你要站在虚弱的人的立场去思考;在你年轻的时候,你要站在老迈的人的立场上去思考,这样你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并且预计到你下达的命令,做出的事情将要引发的后果。”
卢森堡公爵拍了拍手掌表示赞同:“说的很对,孩子,很对,就算你有了一双伊卡洛斯(见注释1)的翅膀,你把它们插在信天翁身上的时候,它们必然是要感激你的,但你若是把它们插在沼泽的青蛙身上,它们在被太阳晒得焦黑之前,肯定是要诅咒你的。”
“至于荷兰,”小欧根振奋地继续说道:“荷兰又与佛兰德尔不同,它虽然独立不久,但也已经是个强盛的国家了,他们的商人和官员,还有船长与士兵,都会说,他们是荷兰人,而不是如佛兰德尔人那样,说我是弗兰德人、加来人或是诺尔人,他们的昌盛延续了一百年,来自于国家与民族的自豪感让他们有了一个统一的认知与意识,就如同现在的法兰西人。”
“是的,这也是为什么荷兰有流亡政府而佛兰德尔没有。”
“所以陛下要把它们切开,要分割他们,哪怕必须分给别人一部分可观的利益。”小欧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
“不然我们就要迎来此起彼伏的叛乱与暴动了。”卢森堡公爵补充道。卢森堡公爵也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理解路易十四的行为——荷兰本可以被法国独占,但与蒂雷纳子爵的通信中,他了解到,在最初的时候,荷兰人的敌意确实只对着法兰西人,但随着荷兰被瓜分,政府流亡到殖民地,荷兰人的敌意居然也开始分散——不分散是不可能的,因为直接统治他们的甚至不是法兰西人,向他们征税的也不是法兰西人,放纵士兵肆意掠夺,胡作非为的也不是法兰西人,因为荷兰的七省彼此都紧密地连接着,在一段时间后,法兰西所占领的北荷兰等地区甚至觉得,他们要比其他地方的荷兰人幸福得多了……
这实在是有点可笑,但蒂雷纳子爵所受到的压力确实没他以为的那样重——有了比较,他辖下的荷兰人,新法兰西人当然会感到满足,尤其是他们的国王陛下还承诺十年,二十年后,荷兰人会如法兰西人那样享受微薄的赋税,良好的福利与其他数之不尽的优待。
但如果荷兰只有法兰西人,荷兰人就算马上如法兰西人,或是如加泰罗尼亚人那样受到优待,他们也不会甘心情愿地接受法国人的统治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5)
“但加泰罗尼亚,以及整个西班牙又有所不同,”小欧根说:“首先,它是一个曾经强大,如今依然十分庞大的国家,它虽然是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合并而成,但它已经统一了近三百年,基础比荷兰更为稳固,不可动摇。”
“说下去,孩子。”
小欧根顿了顿,思索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西班牙不但强大而且庞大,”他重复:“它还曾经差点取代英国成为了法国的敌人,”英国与法国也曾为了继承权打了近百年的仗,不过随着哈布斯堡的触须借着婚姻一再伸向欧罗巴诸国,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反而成了法兰西新的威胁,他们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的两条手臂,紧紧地将法国抱在怀里:“哈布斯堡统治了西班牙快有两百年,他们的统治者将‘法国人是敌人’这点深刻地印在西班牙人的脑子里,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卡洛斯一世更是与其征战五十年才奠定了西班牙第一强国的地位,而后西班牙与法国之所以没有发生频繁的冲突,并不意味着两国之间的仇恨已经消失,只能说当时他们不得不各自面对新的,更加棘手的敌人罢了。”
“西班牙人遇到了英国人,而我们则发动了八次宗教战争。”卢森堡公爵说道。
“现在西班牙在衰退,法兰西却正在攀升,我们应当为曾经的强敌变得弱小而痛饮,”小欧根说道:“但世事无常,命运多舛,我们谁也无法预知将来的事情,只能着眼现在——凡是清醒的人都知道,西班牙只要没有灭亡,它就永远是法兰西的敌人。”
“毫无疑问。”
“但要灭亡这样一个庞然巨物,即便我们能做到,也会被全世界的君王仇视。”小欧根深深地吸了口气:“佛兰德尔与荷兰是没有国王的,但西班牙有,一个国王处死另一个国王,这将是其覆灭的先兆,也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恶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他将会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看向卢森堡公爵,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芒:“但继承就不同了,当然,一个国家肯定会需要一个国王,人民需要有人指引,官员与将领需要有人管理,就算是上帝,先生,也需要一个能够为他放牧羊群的好人。这是夏尔殿下与生俱来的权力与义务,无可指摘。”
“那时候人人都说我们的国王陛下懦弱到不敢向腓力四世索取那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现在看起来,”卢森堡公爵说:“五十万里弗尔买个国家,多便宜啊。”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陛下不能够如对待那些佛兰德尔人那样对待西班牙人,而且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也不都是希望让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来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良久,巩固了自己的势力,也引来了指责与麻烦。”
“陛下说过,最显眼的是靶子么。”卢森堡公爵难得诙谐地说道。
“所以最好的发展方向是西班牙人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结果,”小欧根说:“但现在看起来这不可能,哈布斯堡,还有以前的既得利益者是不会允许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的。”他搓动手指,显得兴致勃勃:“当然啦,我们也会希望有立下功勋的机会,但陛下是个仁慈的人,他更愿意看到我们的士兵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虽然为国王奉献自己的性命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战事不可避免,不过就如你说的,陛下一定会避免无谓的伤亡与损失。”卢森堡公爵说。
“所以陛下需要一个范例,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被哈布斯堡长期统治的西班牙人看到路易十四与腓力四世,以及卡洛斯二世的不同。加泰罗尼亚人是第一个向法兰西屈膝表示顺服的地区,国王就给予他们恩惠,就像是给最温顺的小羊吃最鲜嫩的草。”小欧根说:“他不想在这片牧场里种下太多仇恨的毒种,这毕竟是块辽阔的土地,人口繁多,边界复杂,如果西班牙本地人如荷兰的本地人那样被煽动起来,之后的二十年里我们将不得安宁。”
“而且有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示范,陛下之后的政策也能得到贯彻和落实。”
“人们都是跟随着利益行动的。”卢森堡公爵说:“事实上你若是仔细看,孩子,陛下的做法与西班牙人没什么不同,他一样在新占领区抽调了最有可能发动暴乱的青壮年,一样用繁重的劳役与工作消磨他们的精力,迟钝他们的思想,一样让自己的军队,官员取代原先的管理者,一样剥夺了反对者的财富与土地……”他对小欧根眨了眨眼睛:“但我们也都看到了,加泰罗尼亚人不但不曾陷入恐慌与混乱,反而如同一棵被洗净了污浊的小树那样,生机勃勃地绽开了枝叶。”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小欧根说:“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先生,那就是陛下舍弃了这几个月来加泰罗尼亚地区所有的赋税,这是一笔可观的钱财,但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又或是腓力四世,任何一个国王与皇帝都能承受得起这点损失,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甚至背道而驰。
“因为他们不能,不想也不愿意那么做。”卢森堡公爵平静地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我们的陛下并不需要贵族,孩子。”
他的视线始终聚集在小欧根的脸上,居然没能从中找到震撼与动摇——“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确实要比我们更早地发现这点。”
“凡尔赛宫廷中的贵人们之所以如此麻木,”他接着说道:“是因为国王陛下一直以来限制与逼迫的都是他的敌人,国内的叛乱分子,国外的君主与领主,查理七世当初借着百年战争的机会取得了征税募兵的权力,让法国国王成为了‘真正的国王’’,现在的路易十四就是借着开疆拓土的机会,清理掉那些他认为无用,甚至可能变成掣肘的领主与爵爷,让他的声音成为‘唯一的声音’。他不需要借助贵族与教士来为他管理民众,‘朕即国家’他是这么说的,他只需要面对他的民众,面对法兰西,而不是一群顽固守旧,生性贪婪的寄生虫。”
“……我想陛下还不止于此。”小欧根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这样说道。
“所以我起初的时候很讨厌他,不单是为了我的兄长和朋友。”卢森堡公爵说:“但离开了法兰西,没有了法兰西人为他带上的冠冕,他的敌人必然是能够窥穿陛下的真实想法的,他们即便是为了自己,也会不惜一切地抵抗,”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将冰冷的茶水吞到肚子里,“所以,孩子,我们遇到的敌人可能与陛下遇到的完全不同。”
“而我就是为此而战的。”小欧根说。
“我真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或是沮丧。”卢森堡公爵说:“你知道吗,这意味着你的后代将会……”
“将会有个更好的未来,”小欧根温和地说,“如果我有的话。”
小欧根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士兵,就算他不是苏瓦松伯爵的长子,他也是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虽然他暂时还只能指挥五个连队的人,相当于半个团,但其中有一队掷弹兵,也有辅军士兵,加起来大约有八百人左右。一开始的时候,连队队长们对这位年轻的指挥官担忧不已,别误会,他们不是为小欧根担忧,而是如这样年轻的贵族子弟,哪怕还没到轻贱普通士卒的地步,也会在战场上因为一时冲动而造成严重的战损,又或是由于第一次见到血肉飞溅的可怕场面,而吓得浑身颤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会逃跑或是瘫软在地。
小欧根虽然不知道连队队长们在恭谨的面具后想些什么,但除了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在凡尔赛有着自己房间的他还有一个旁人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可以随意地求教如蒂雷纳子爵、沃邦甚至大孔代这样的战场名将,他们或许无法立即将一个没见过战场的年轻人教导成一个百战百胜的将领,但要让他理解与熟悉战场,可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让小欧根来看,真实的战场固然可怖,但还不至于动摇他坚定的意志,几次小规模但惨烈的战斗后,他也明白了卢森堡公爵为何会和他展开了那样的一场对话——西班牙的王权在腓力四世的时候就遭到了非常严重的削弱,等到卡洛斯二世,各自为政的状况就更加严重,他们面对的不是成规模,成建制的西班牙常备军,而是当地贵族的私军,这些仅属于“附庸的附庸”,秉持着数百年来传承不息的“骑士精神”,作战勇猛,不畏死伤,而随同骑士出征的扈从,士兵,后者虽然大多都是农民与工匠,但就像是路易与小欧根提到过的那种人,他们没有接受过教育,也无法具有自己的思想,他们只是一群盲从的动物,只愿意跟着熟悉的人走,哪怕你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跑到法国人这里来就能享有低租的土地,宽敞的房屋,温和的律法,他们也不会相信你,背叛他们的“老爷”的。
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法国军队面前,这些私军即便如敢于挑战风车的唐吉坷德那样无所畏惧,也没法让卢森堡公爵停下脚步,只是让小欧根感到不适的是,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目光,恐惧的,憎恨的……他看到表土潮湿的坟墓就修筑在道路两侧,这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与诅咒,但最可怕的还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凡人。
“他们很快就会被迁移走。”卢森堡公爵说:“你明白吧,就像国王在奥尔良,以及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聚居点做过的那样。”
小欧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看到过资料与地图,知道国王为何会那样做——人在陌生的地方就会变得谨慎小心,也不会有谁轻易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承担风险,更别说强制迁移不会允许他们带走所有的财产,无法移动的田地与作坊、商铺也只能留在原地。当那些仇恨着法国人的村民与市民被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单就为了保证自己与家庭的生存就已足够艰难的了,就算他们还想要报仇,想要反抗,也未必能瞒得过邻居的眼睛。
这样,等到他们终于安定下来,可以继续自己的筹谋了……就会发现,时间总是会带走很多东西,勇气、精力、记忆……如果不能,那么死亡也能。
卢森堡公爵的进军速度虽然不至于如路易十四那样停滞不前,但也不快,小欧根看到不断地有人越过比利牛斯山而来,法兰西的教士与官员有条不紊地接收了城市与村庄中的各种事务——他们都是之前的二十年里,路易十四开办的初中级学校里培养出来的,他们熟悉的全都是国王希望他们了解的东西,哪怕对所在地的情况并不是很明确,也能凭借着一个严苛死板的“套子”,与负责将民众塞进“套子”的法国驻军一起将所有的事情打理的妥妥当当。
接踵而来的就是数之不尽的商人,虽然只有加泰罗尼亚地区被路易十四宣布免税,但一座城市换了新的统治者,难道商人还找不到暴利的空子吗?西班牙人的官员签发的许可证必然作废,谁能先拿到法国人的官员签发的许可证岂不是能够大发一笔横财?
也有袭击士兵、官员和商人的事情发生,不过关于这点,路易十四也早早知会过卢森堡公爵,凡是发生了这种事情的城市,或是村庄,不但袭击者要被绞死,站站笼,这个地方的税收不但无法得到优惠,还会翻倍,如果这种事情一再而而在三地发生,税赋也会继续跟着上浮,直到这里的人必须要用自己的土地与资产来抵充赋税为止。
这样的条令一旦被广而告之,被占领地区的情况果然平静了许多。
第四百九十七章 圣地亚哥
在与卢森堡公爵的谈话之后,小欧根就回到了他的军营里,比起苏瓦松的别墅,凡尔赛的套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军营里粗陋的房间——这里到处弥漫着新砍伐下来的木头特有的香气,胜过贵女身上的香水;小碳炉(用来烤饼与煮咖啡)在墙壁上熏烤出来的黑色痕迹,看上去也要比丝绸的壁布更具美感;士兵们吵吵闹闹,敲鼓吹喇叭,也要比吕利精心创作的乐曲更能让他快速入睡。
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没有怜悯或是猜忌的视线吧,小欧根这样想道。
他安心睡去,在树木翻卷的呼啸声中,等他醒来,阳光从掀开的窗板射入房间,小碳炉上的锅子里滚动着深褐色的咖啡,他的侍从给他捧来了靴子,他穿着整齐,漱口,喝了杯咖啡后就去了公爵那里,军团的军官们在公爵的套间里开会,各自确定自己将要争夺的阵地。
若是从地图上看,他们的军队就如同一面打开的羽毛扇子,主要是因为反抗势力过于分散了,而且这里正是坎塔布连山脉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开阔到可以容纳数万人的战场,“这里是莱昂。”卢森堡公爵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吗?”
“当然可以。”小欧根沉稳地说,对那些估量的目光视而不见,有人想要说什么——西班牙的莱昂也是一个大城市,应该交给更有经验的将领,但也有人想到了小欧根并不是一个平民军官——在军事学院还未能如初级学院那样面对平民开放的时候,贵族们在军队中依然享有各种特权。
军官们与其说是相信小欧根,倒不如说是相信卢森堡公爵,卢森堡公爵虽然不如大孔代声名显赫,但谁都知道他是个行事谨慎,作风稳健的人,他说将莱昂交给小欧根,就表示他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他们重新回忆了一下小欧根在这几个月里的作风,发现这个年轻人居然与卢森堡公爵有着极其相似的风格,是个可靠的指挥者,从不拿士兵的性命冒险。
如此,他们也不是不能接受卢森堡公爵的命令,就算他们可能要为这个年轻的贵人收尾,但想想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不是一群稚嫩的小鸡仔子吗?他们还不是贵族呢,也一样有人愿意教他们(虽然手段有点粗暴),他们现在又和一个还没长胡须的小子计较什么呢?
“但莱昂……”一个军官突然有点犹疑地说道,“先生,我去那里朝过圣,据说圣马克斯修道院里供奉着圣人的骸骨。”
卢森堡公爵的视线转向小欧根,小欧根点了点头,西班牙作为继承了法兰西的“天主教长女”名号的国家,修道院和教堂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密集,既然有了修道院与教堂,就不会缺少圣物。从圣人的衣服、骸骨到刑具,甚至日常用具,都能成为圣物室里的珍藏,圣马克斯修道院里没有圣物才奇怪。
他们在之前的攻城战中也小心地避开了修道院与教堂,毕竟法兰西的军队里也有很多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等等,”等到军官们都离开了,卢森堡公爵又突然说道:“莱昂或许还有一个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方。”
皮平是一个小行商,时常游走于法国与西班牙境内,除了各种稀罕的小玩意儿带来的利润,他还同时从路易十四与唐璜公爵或是卡洛斯二世的手里拿钱,可惜的是现在能够雇佣他的似乎只剩下了法国人,卡洛斯二世死了之后,他与西班牙密探之间的关系也断了,唐璜公爵的密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战争到来之际,他也考虑过跑到某个不太会受到波及的小村庄里去安安心心地休养一段时间,但法国人的密探给出的价码又把他钓了出来,法国人出手慷慨,而且几乎什么情报都要,比起卡洛斯二世或是唐璜公爵的下属要好说话得多了。
而且正是因为开战了,他们对各种消息的需求就更大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莱昂古老的城墙,今天他就是按法国人的要求,来打探这座城市的虚实的。
莱昂曾经是消亡了的莱昂王国的都城,但莱昂王国早在1230年就被阿方索九世(卡斯蒂利亚)之子攻占随即被卡斯蒂利亚吞并了,这座城市也从坎塔布连地区的中心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城,也许是因为它有着这样的国王,卡斯蒂利亚国王并不怎么看重它,甚至还有意荒废它,更不会特意去修缮与加固它,这座城市迄今为止依仗的还是十二世纪的城墙,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只有圣马克斯修道院。
圣马克斯修道院也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最初是桑查公主为了让西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人们能够得到一个休息的地方,而修建的修道院,可以用来住宿与治疗病人;在十六世纪初的时候,哈布斯堡的腓力,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儿子,因为与西班牙王女胡安娜结婚而成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一世的美男子,因为接受了圣地亚哥骑士团大团长的位置而重新修建了这座修道院,因为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发源地就在莱昂,所以这里也被称之为圣地亚哥的圣宅。
皮平在还没进城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对,从距离城市还有十来里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朝圣人,他们三五成群,举着火把,向莱昂行进——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迹象,朝圣人虽然不至于穷困到连一支火把也买不起,但如果可能,他们还是不会在夜间赶路的,道路上可能会有让人摔断腿的陷坑,路边的密林里会有嗜血的野兽,魔鬼也时常在黑夜里出现,火把会让人眼睛发红流泪,烧灼珍贵的衣服和头发。
但他越是往前去,朝圣者就越来越多,明明不是朝圣的时候!天主,凭着十来年的经验,皮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们之中有工匠,有农夫,也有猎人,或是和他一样的小商人,他靠近他们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他们却始终守口如瓶,除了祈祷什么都不说。
他能够看到莱昂城墙的时候,路上的光亮已经无需让他点燃自己的火把了,城门前有守卫警惕地打量着每个人,他们……居然让朝圣者进了城!这又是一桩稀罕事!要知道,朝圣者同样也会是引发动荡的罪魁祸首,更别说陌生的,没有工作的,没有文书的流民若是进了城,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朝圣者们一样要有领主签发的通行证,才能在他的领地上畅通无阻。
“你的通行证呢?”守卫拦住了皮平。
“在这里,大人。”皮平当然有通行证,他在这方面从不吝啬钱财,他将一枚比索(西班牙银币)按在手心里递了过去,“我是一个商人,先生,我可以知道一下,最近莱昂有什么大活动吗?”
守卫瞥了他一眼:“别胡乱打听。”
皮平一反手,守卫斜眼一瞧,扫到了一线金光:“你可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他的语气也和缓多了,“你不知道圣马克斯修道院里的圣人显灵了吗?”
“圣母!”皮平低声惊叫了一声:“难怪有这样多的朝圣者!”他举起手来划了一个十字,还没放下手来,就被守卫推了一把:“好啦,走吧。磨磨蹭蹭的是想要进监牢吗?后面的人还多着呢!”
“确实……”皮平低声说。
他进了城,穿过靠着城墙边的贫民区,这里居然也有修士们在走来走去,发放圣餐——不过皮平怀疑那些人只是来拿无酵饼的,他也拿了一块,感叹修士们居然有拿出一整张饼来充作圣餐的时候。这张饼还挺实在,从城外就开始叫唤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了,它支撑着皮平从贫民区一直走到中央广场,广场上燃烧着更多的火把,把这里照的如同白昼。
从这里就能看到圣马克斯修道院,修道院的台阶上摆满了摇晃着火焰的蜡烛,外墙壁龛中的圣人雕像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仿佛都活了过来,这里聚集着更多的人,可能有几百个,上千也不是不可能,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在黑暗中很难辨别他们的穷富,年纪,皮平只听到有人在大声哭泣,有人在念经,也有人伸手去触摸敲打修道院的大门与墙壁,还有皮鞭抽打在身体上的噼啪声,不是对罪人的,是有人在苦修忏悔。
皮平装模作样地祈祷了一番,他当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这时候他的注意力着实没法集中在祷告上,他的眼睛与耳朵全都被一群身着白色斗篷的士兵吸引过去了。
一般人或许不知道,但皮平……他恰好知道一点——在白色斗篷上矗立着的“圣剑”——长剑形状的十字架,握柄及护手末端呈百合花状,颜色是如同鲜血一般的赤红,代表着来人正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
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字啊。
“圣地亚哥骑士团……”皮平喃喃道:“原来他们还在吗?”
第四百九十九章 圣地亚哥(2)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历史甚至比西班牙更为古老,在这片土地依然被人们称为卡斯蒂利亚的时候,这个骑士团就已经存在了。
而莱昂与圣地亚哥骑士团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最早,也就是1151年的时候,莱昂王国依然存在,只是被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多三世共同统治的时候,有十二名骑士痛悔于往日的罪过,决意献身于基督,守护圣人圣地亚哥的陵墓——圣地亚哥是西班牙语中的雅格,圣雅各则是伊比利亚地区的主保圣人),这支骑士团最初被称为卡塞雷斯骑士,又或是剑堡圣母玛利亚骑士,后来才正式更名为“圣地亚哥骑士团”。
比起曾经赫赫不可一世的圣殿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威名或许只在伊比利亚半岛为人崇敬,但他们的发展轨迹与前者微妙的相同——他们一样借着保护前往圣地亚哥陵墓朝圣的朝圣者,以及陵墓周围的领地积累了第一笔资金,而后,就如我们熟知的那样,凭借着手中的刀剑与骑士的荣誉,他们放起贷来,随着时光流逝,翻滚积累起来的财富让他们得以买下一大块领地,大小不亚于任何一个主教区。
骑士团的大首领也等同于一个大主教、大公或是侯爵,他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乃是无冕之王,骑士团的成员们在就任仪式上,要对着圣人的画像发誓要遵循大首领的命令,胜过任何人。
请注意,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在这里,骑士团的大首领所有的权威无疑是超过国王的。
就像是法兰西的圣殿骑士团,在将异教徒驱逐出伊比利亚半岛,骑士团失去了最重要的作用后,国王与教会都觉得应该遏制或是取缔他们,与圣殿骑士团不同的是,圣地亚哥骑士团最后一位大首领在1491年的一场战役中“幸运”地战死了,在教皇的判决下,骑士团大首领的位置,骑士团的土地与钱财,还有骑士与士兵,全都被归为当时的胡安娜女王的丈夫,与她共同治理西班牙的美男子腓力一世。
腓力一世取得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位置后,就着手肢解与消耗圣地亚哥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位骑士,类似于议员与诸侯,甚至有权力废黜大首领的人,逐一被其替换或是处死,后来他索性取消了这个制度,所以早在一百年前,十三骑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那样成了传说。
但今晚,莱昂的人们又看到了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
他们如民众们传说的那样,威武高大,精神奕奕,在闪烁着银光的鳞甲外披着白色描绘着基督圣剑的斗篷,戴着老旧而精美的船盔,也就是一种两侧如同小船的头尾那样高高翘起的头盔,斗篷下是如今已经不那么常见的宽刃剑,脚下踏着厚重的长靴——让皮平来看,这些骑着漂亮的阿拉伯马在莱昂这座老城里巡游的骑士们,与其说是战士倒不如说是演员。
也许是他注视的太久了,一个骑士转头向他看过来,皮平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避开到一旁的小巷子里。
“那是谁?”骑士的同伴问道。
“一个平民。”骑士说。
“我不觉得。”骑士的同伴说:“他的目光令人不舒服,一个平民不该有那样的胆量打量一个骑士,德力格,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把他抓起来。”
“不用这样大惊小怪吧。”被称为德力格的骑士说道,但他还是拨转坐骑,按照同伴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虽然皮平看到骑士策马往他这里来了,就立刻转身逃走,但人的双腿怎么能够跑过马匹呢,他只记得有什么从空中呼啸而下——后来他才想到这可能是权杖或是轻连枷,骑士常备武器之一。
他猜得很对,骑士正是用他身边的权杖——这里的权杖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权杖,就像连枷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连枷,它是一种极其类似于钉锤,但要比钉锤更细长一些的武器,骑士没打算就这么杀了他,也许他想要拷问他,所以只是轻轻一敲,但这么一敲,也让他立即昏死过去。
他的意识略微回复一点了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都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骑士的扈从们在主人的要求下搜掠他,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被翻来覆去,扈从不断地报出他身边携带了什么:“三枚皮斯托尔!十七枚里亚尔!五十三枚比索!(分别为金币,银币与铜币)”“一柄小匕首!”“打火石,一袋子盐!”“一双袜子!”“一把算筹!”“一些药粉!大人!”
“等等,”德力格的朋友,那个疑心很重的骑士马上说道:“让我看看那个药粉。”
药粉很快被递到骑士身前去,骑士拿来闻了闻,在火把的照耀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瓶子,瓶子外面裹着纸,上面用很小但清晰的文字标注着药物的名称与用法——所以扈从才知道这是药粉:“这是法国人的药粉。”
“如果他是个商人那也不奇怪,”德力格说:“现在有很多商人们总是备着法国人的药粉。”他没说的是,在各国的军队中,无论是常备军还是雇佣军,也都会想方设法地弄点法国人的药粉在身边——没有什么能比那种药粉更能止血、促进伤口愈合与防发热的了,有时候它就是一条命,更多时候还能避免你失去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
虽然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或是任何一个反对路易十四的国家的教士与官员都会大宣称,这种药粉之所以有疗效是因为出自于与魔鬼交易的法兰西人之手,里面不限但包括有——癞蛤蟆的皮、蛆虫的黏液、胎盘、夭折婴儿的骨灰、男子与女巫交换后留下的分泌物、魔鬼的脚趾、倒十字架的碎片……种种亵渎而又肮脏的东西。可令他们无奈又气恼的是,人们听了他们的布道,反而认为这种药物肯定极其灵验,不但没能阻止法国人在这上面敛了一大笔可观的财富,仿佛还为其做了担保一般。
商人是仅次于雇佣兵们最需要这种药粉的人,这种药粉外敷可以治疗刀剑与子弹留下的伤口,内服可以防止寒冷与潮湿带来的热病,而且在紧急时刻,商人也可以把它卖了换钱,或是换一次逃生的机会。
但另外一位骑士只是看了看手中的药粉,又打开瓶塞闻了闻,确定它和自己囊中的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就让扈从们把这个商人或是无论什么,扔到监牢里去:“也许他就是一个小商人。”他对德力格说:“但这不妨碍我们更小心一些,众所周知法兰西人的密探就如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那样多。”
不过他说着,还是将皮平的药瓶塞进了自己怀里。
像皮平这样的人有很多,以至于监牢都快关不下了,他们被拥挤地塞在不见天日的洞窟中,不要说站立,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有强壮的人爬到虚弱的人身上,探出身体和脑袋,身体与身体可怕地堆叠在一起,不一会儿最底下的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死掉,因为监牢里太多人,以至于狱卒甚至不愿意走进来将死人拖出去,于是他们就和粪便,尿水一起发臭与腐烂。
皮平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后来的,他被拴在通道边,活像是一条疲惫的狗,但他还能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他没有太过懊丧,只诅咒着那两个圣地亚哥骑士,他看出来了,他并不是被发现了——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法国人的密探。但他们随意地处置了他,就像随手碾死一只小虫子,丝毫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法国人能够得到胜利,虽然他应该说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
皮平虽然被捉走了,但如皮平这样的“鸟儿”还有很多,他们有些比皮平更机敏,有些比皮平更谨慎,虽然在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命令下,前来朝圣的人可以进城,但要出去就会变得很艰难,但依然有人找到了空隙,他们钻出莱昂城,连夜跑到法国人的驻地,向他们报告了莱昂城的异状。
“我大概能猜出他们想要干什么。”小欧根说:“请神父们过来吧。”
在一个以天主教为主要信仰的国家里,国王的常备军军团里,就像是配备随军护士与医生那样,也必然会在每个军团里配备随军神父,他们要在战后为每个牺牲的士兵做临终圣事,也要在伤兵营里安抚痛苦不堪的伤员与疲惫的医护人员,他们还要为火炮与枪支祈福,为士兵们祈祷,可以说是相当忙碌了。
小欧根现在所有的正是一个完整的军团,在这个军团里,国王体恤地配备了四名神父,各自再有数名助手,小欧根身边还有一名私人神父,这样他要忏悔的时候就无需担忧会泄露情报——当然,这些神父都是既忠诚于上帝,又忠诚于国王的好人。,而且各个头脑清醒,身强力壮。
一听到莱昂城中居然又有圣人显灵,又有一百多年来没见的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们,最年轻,也是最有权威(因为他正是小欧根的私人神父)的神父不过是思忖了一会,就明白了他们将要面对的事情。
“当初圣人雅格曾在这个地区传教二十年,后来他去了圣城耶路撒冷,并在那里殉教,他的弟子将他从耶路撒冷一路运送回他曾传教的地方,把他安葬于此。”年轻的神父说:“圣地亚哥骑士团也正是持着‘保护圣雅各陵墓’的名义成立并维持至今的,他们的第一个国王兼大首领就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之后只能说是名存实亡。如今他们重新被提出尘土,放在众人面前,也不过是要利用圣雅各,来逼迫我们退军或谈判罢了。”
第五百章 圣地亚哥(3)
众人听了,无不表示同意。
“但问题也在这里,”年轻的神父说:“这种事情,即便我们知道了,也很难找出处理的办法。”
莱昂以及后来的乌克莱斯,或者说从圣城耶路撒冷沿着比利牛斯山一路,沿着法兰西-西班牙的诸多城市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还用多说吗,就是因为有着数之不尽的朝圣者沿着这条道路前来朝拜圣雅各的陵墓,这些人遍布整个欧罗巴,以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居多,现在西班牙的反法同盟将曾经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推向前线,就是为了借助宗教的力量来对抗强大的法国人。
因为法国军队中也有数量惊人的天主教徒啊。
至于莱昂的圣迹,不过是吸引朝圣者们前来的噱头,不要说神父们,就连小欧根也知道有多少种办法可以造出——圣人雕像流泪,十字架发光,或是鸟兽聚集在某处的奇妙景象,有些还需要如巫师这样确实不同于凡人的非人,有些只需要简单的数学或是炼金知识就够了。
但对那些愚昧的信徒来说,他们会听从你的解释吗?凡是朝圣者,要放下手中的工作,要准备路途上的食物,要购买昂贵的通行许可证,要忍受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艰辛,面对盗匪与野兽的威胁……一般而言,单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朝圣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泥沼,才希望能够借助朝圣来获得天主的眷顾与心灵的安宁的。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假造圣迹,迎来这样多的人,就是要利用他们对法国人形成压力的,毕竟在战争上决一生死的谁也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但如果面对一群老人,女人孩子和病人呢?更糟糕的是,他们可能受莱昂城内教士的蛊惑,组成“圣军”来对抗路易十四的军队。
罗马教会迄今为止依然有数以万万计的信徒,这些信徒中还有路易十四的亲人,朋友,将军与大臣,一旦这里的冲突被教会与反法同盟渲染为“宗教战争”,法兰西将会被迫站在“不义”的立场上。虽然教会不至于如卡诺莎之辱时那样逼迫路易十四赤足免冠徒步走到教皇驻跸的地方请罪,但法兰西国内必然会有一阵动荡。
“让我们仔细考量一番吧。”小欧根说,于是众人就一同离开了会议厅,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必须要说的是,当初卢森堡公爵将莱昂交给小欧根,旁人都认为他过于轻信与高估了这个年轻的贵人,但对小欧根来说,莱昂城并不算是个难题——它太古老了,西班牙人又不曾将其视作重要的堡垒,加以修缮与改造,它的城墙固然高大,却还是如双王时期那样,是为了抵御云梯、攻城锤以及低效率的火炮而设计建造的,现在法兰西人所有的火炮完全能够把它击溃,击穿。
莱昂城内的军队,也不是卡洛斯二世以及大臣仿效法国设置的常备军,而是加利西亚地区的诸侯与领主们的私军与雇佣军,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圣地亚哥骑士们……应该与当地的教会脱不了干系,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不说那些不守道义的雇佣军们,那些私人所有的军队呢,虽然士兵们也套着金钱与土地(他们一般都是佃农出身)的枷锁,但要让他们为了主人不惜生命地去打仗,同样不可能。至于那些圣地亚哥骑士,那纯粹就是装饰品了。
原来难题在这儿。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敲了敲门——他们议事地点就在小欧根的寝室外的一个小房间,战争时期谁也不会太过讲究。
来人正是小欧根麾下的掷弹兵连队的副队长,他是个身体高壮的年轻人,当然,所有的掷弹兵都是高大强壮的,不然没法将榴弹扔得足够远,他有着一个传统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名字,叫做科里尼,与那位在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中不幸罹难的海军上将同名。
“上校先生。”他一进门就规规矩矩地向小欧根鞠了一躬,与其他的连队长不同,这位副队长从一开始就对小欧根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尊敬,哪怕有人嘲笑他对巴黎来的贵人过于卑躬屈膝,他也丝毫不在乎——所以到了现在,小欧根已经凭借着不间断的胜利令得人们低头俯首的时候,对他还是很亲近。
“快要到晚餐时间了。”小欧根说:“要和我一起用餐吗?”
“这是我的荣幸。”科里尼说。
军营里的晚餐也很简单,土豆,猪肉或是牛肉浇上调味汁,加些可得的蔬菜,但小欧根作为军团的首领,他这里是有好酒的。
科里尼取代了侍从的位置,殷勤地服侍小欧根用了一杯餐酒后,小欧根就示意他可以尽管自己用餐了,他也不客气,痛快地吃喝了一阵子后,他对小欧根说:“上校先生,有关于莱昂的事情,我有一些想法,希望您能听一听。”
“好啊,”小欧根说:“我正想要听听诸位的意见。”
“我想,如果莱昂城里的圣地亚哥骑士假造了圣迹,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仿造他们的办法,让圣迹在其他地方显现,把人们都吸引到那个地方去呢。”科里尼说:“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是莱昂城内有着大量前来朝拜圣迹的朝圣者,那么若是在其他地方也有圣迹显现,他们说不定就会离开莱昂,到别处去了。”
小欧根想了想,“这也是我曾想过的办法,但从城里出来的人说,几天前莱昂城就不允许随意进出了,尤其是想要外出的人,另外,即便我们能够造出圣迹,又如何能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呢?那些巡游在城内的士兵是可以不经过任何审判就可以将可疑的人投入监牢的。”
科里尼明显地愣了一下:“哎呀,”他说,“我还以为您会指责我假造圣迹的行为。”
他是一个加尔文派教徒——也就是所谓的新教教徒在法兰西称胡格诺派教徒的那种。
新教教徒与天主教徒有着诸多区别,其中之一就是天主教会敬礼圣人,包括:圣母、天使、圣人、圣女,新教教徒一般都只限于十字架——甚至没有耶稣,因为在加尔文派的教义中,耶稣基督在完成了代人类赎罪的伟业后,就回到天上去了,在十字架上雕出耶稣的形象,反而是违背了圣经中“不得拜偶像”的戒条。
所以他说假造圣迹的时候心中并无多少阻碍,但与科里尼不同,小欧根是个天主教徒。
在凡尔赛宫里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天主教徒,除了信仰问题之外,就是那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王太后干的好事——当初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可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贫富的大屠杀,从夜晚一直杀到黎明,街道和河流中到处都是寸缕不着的尸体(那时候的人们在晚间睡觉的时候不会穿着珍贵的衣服),鲜血如同阳光一般洒遍各处——那些疯狂的信徒连孩子和孕妇都没放过。
可想而知,胡格诺派教徒对法兰西王室会有多么巨大的仇恨,凡尔赛宫与卢浮宫内当然容不下这些危险的异教徒。
“罗马教会的红衣亲王都在做的事情,”小欧根奇怪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要不然呢?世界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圣物?就算圣人的骨头能拆分开,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圣母玛利亚也只有一头秀发,但你看看吧,好像街上随便走过什么人,都能从身上掏出一个藏着圣人骨头或是圣母秀发的圣物匣来……
之前我们也提到过罗马教会有多少信徒了。
“那可真是令人失望,”科里尼说道,但看神色,他的言语与内心大概没多少关联,也许是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方法。
“那么我们伪装成朝圣者,潜入莱昂,而后设法打开城门呢?”
“一个挺古老的办法。”小欧根说:“但不太可行,你们能走进去多少人呢?莱昂城一样有着一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即便你们打开了城门,他们一样可以驱使朝圣者拦在我们面前。”
“我们会设法引起一些骚乱,”科里尼说:“然后,先生,请您让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走在最前面。”
小欧根怔了一怔:“抱歉?”
“您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天主教徒不可自相残杀,这是教义,也是您们恪守的准则,但……”他微微一笑:“新教教徒不在此例啊,大人,新教教徒对天主教教徒,天主教教徒对新教教徒,彼此都是异教徒,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有任何抱怨的情绪的。”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疑虑:“但你们仍然是国王陛下的士兵。”
“我们可以离开军队。”科里尼爽快地说:“无论是西班牙人,或是莱昂的朝圣者,又或是罗马教会的教士们,他们谁也别想指责我们的陛下。”
“那么你们自己就可以去了,”小欧根说:“你应该是需要一些什么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够给你们的东西吧。”
“确实如此,”科里尼说:“一些最新的榴弹。”
“我知道了,”小欧根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你们不在军队里,我是无法将功劳记在你们身上的。”
“难道我们就不能再回到军队里来吗?”科里尼说:“等您飞黄腾达了,想要拔擢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第五百零一章 圣地亚哥(4)
小欧根没有回答他,反而露出了犹疑不决的神色,军官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能够让小欧根陷入沉思就算是一个阶段的胜利,又或是相信自己终究能够说服小欧根的。毕竟年轻人总是有着一股谁也不服气的劲儿,尤其是这位先生是国王身边的贵人,第一次从军,卢森堡公爵又委以重任,他难道不想立即做出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吗?
“我不能确定,”小欧根说:“你能更详细地和我说说嘛?”
“事实上很简单,大人,我知道这次战役中我们有了一些最新的榴弹,据说它们威力强大,身材细小,这样,我们把它们藏在干酪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面带进去——我们会摧毁监牢,弭平工事,狙杀军官,煽动暴乱,引发恐慌,让莱昂陷入一片混乱……”
“如同圣巴托洛缪那样的混乱吗?”
科里尼住了嘴,他依然深深地注视着小欧根。小欧根却站了起来:“卫兵!”
门外立刻进来了两个卫兵,他们马上站到科里尼身边,“拿掉他的枪,拿掉他的刀子,他的肩章与领章,”小欧根双手环抱,坚定地说道:“把他押到监牢里去。”
“等等,”科里尼虽然顺从地被卫兵卸掉了武器,却抬起手,做出一个暂停的姿势,卫兵看向小欧根,小欧根点点头:“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我的提议没能吸引您吗,大人,”科里尼说:“明明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莱昂城内是你们的敌人,胡格诺派的信徒也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相互厮杀,您则可以袖手旁观,乐享其成,为什么您要拒绝我呢?”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小欧根说:“就听说军队里出现了一些十分愚蠢的理论与想法,先生,卢森堡公爵提醒过我,我的朋友也遇到了那么一些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存在——我一直在等待着,虽然我并不想等到什么。”他又是悲哀,又是恼怒地说道:“但事与愿违,先生。”
“早知道您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我们就该自行行动。”科里尼说。
小欧根却丝毫没被他的话激怒:“这不是一百年前,或是五十年前的军队,没有我的命令或是允许,你连十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你还想要最新的榴弹,”这种榴弹数量不多,威力强大,是国王的学者从地下油脂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反应激烈的爆炸物制造而成的:“你只是想要蛊惑我,引诱我犯错。”
“却能给您带来胜利。”科里尼说:“只要您同意,我们甚至可以脱掉制服,离开军队,我们来背负罪孽,让您得到荣誉。”
小欧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如何知晓你们的计划……或说是阴谋的吗?”他看向自己的寝室:“如果您愿意,就走出来吧。”于是,从与议事的小厅连接着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个人,科里尼一看他,就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随后露出了耻辱与憎恨的神色:“原来我们这里有个叛徒!”
来人却落落大方,一点也没有愧疚不安的意思——需要一提的是,他大概与小欧根差不多年纪,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叔叔。”他说。
科里尼呸了一口。
“告诉他您是什么人。”
“我是法国人。”年轻的告密者这样说道。然后才是胡格诺派教徒,科里尼的侄子。
“我要说的是,来向我控告您的不止他一个人,”小欧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们都是一群懦夫!”
“我倒要说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你只敢屠戮那些无辜的人,那些比起你来更为弱小的女人,老人和孩子!”
“就如你们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那是错误的行为,我们已经重新审视过去,忏悔并且改过,你们却还在谋划着犯下更大更多的罪孽!”
“是这样吗?”科里尼轻蔑地说:“可惜的是你们国王的宽容与仁慈仅限于奥尔良的新教教徒聚居区,”仇恨的视线从他的眼睛里射出来:“他让我们与女巫、罪犯、异教徒混杂着居住在一起,就像是将猪与羊、狗圈养在一个地方,我们被监视着,被利用与控制……”
“住口吧!”科里尼的侄儿忍不住打断了他:“奥尔良是王弟的领地与城市,你所说的‘女巫’都是有正当职业与身份的波西米亚女士,我承认我们也许是被迫迁移到奥尔良的,但我们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偿,所需要缴纳的税赋与任何一个天主教徒并无区别,我们的孩子一样可以在国王开办的初级学校里上学……”
“别说了!天煞的!正是那些耶稣会的教士们教坏了你们!”科里尼无可忍耐地举起了手,他被摘去领章与肩章(意味着被撤职问罪)的时候还没那样愤怒!“你被骗了!路易十四只是需要免费的骡子和猎犬罢了!”
“但如果是那样,”小欧根冷冷地说道:“你就不会站在这里!”
这句话就如同匕首那样贯穿了科里尼的喉舌,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说同样是新教教徒的绍姆贝格元帅,”小欧根说:“你也已经在军队中晋升到了上尉与副队长的位置,”他举起那枚金灿灿的肩章——货真价实的金子,在这上面路易十四从不吝啬,“与你同样的人数以百计。”他放下肩章:“值得庆幸的与你一样愚蠢的人却是少数。”
科里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这都是一群胆小鬼之类的。
小欧根却已经失去了继续与他对峙的兴趣,他已经发觉了,与这样顽固,见识短浅的人讲道理是不可能的,“把他押到监牢里去吧,”他温和地说:“在开战之前我们再来审判他。”
“当时我只感到脊背上有一阵无法抵御的寒意袭来。”
后来,小欧根在与卢森堡公爵写信回报此时的时候,明确地如此写道:“虽然我是个天主教徒,但我身边也有新教教徒,并且不止一位,在凡尔赛宫与军校里,陛下与教师也从不讳言在法兰西发生过的数次因为信仰而爆发的战争与屠杀,但直到那件事情真正地发生之前,我都以为,我身边那些与我有着不同信仰的人,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是如我们一般,将法国、国王陛下与民众放在上帝与圣徒之前的。”
之后他接着写道,“如果那个胡格诺派教徒不是过于急切——又或是因为我看上去还很稚嫩,也有可能,是因为莱昂城内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许多指挥官心烦意乱,他或许是有可能成功的。我是说,他要么得到了我的允许,要么将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聚集起来,按照他的计划行动。”
“显而易见,”他在这里的字迹又深又重:“如果我真的轻信了他,放纵他如何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新的宗教战争,不但陛下的信仰将会遭到质疑,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之间已经逐渐被平息与遗忘的仇恨也会从卡斯蒂利亚蔓延到国内,国内动荡不安,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也会在教会与大主教的呼召下举着十字架抵死反抗。”——在这里明显有着笔尖停驻的痕迹:“这样,不但陛下征服西班牙的计划会受到重大的挫折,在之后的统治中,西班牙人对波旁的质疑与不满也会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永不停息。”
“幸运的是,那些愚蠢的,被英国人、荷兰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教士们引诱操纵的胡格诺派教徒,大概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在了璀璨明亮的日光下,他们的阴谋只会令人发笑,并不能造成真正的危害,同时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些年轻的胡格诺派教徒,也能够明确地将法兰西放在信仰与家庭之前,他们不单没有支持那些人,还迅速地来向我报告了此事,提醒我防备后者。”
“我曾经疑虑过陛下为何要耗费如此之巨的钱财与人力来开设初中级学校,以低廉的学费与强制性的措施来保证每个到年龄的孩子都能接受教育,现在我明白了,公爵先生,经过教育的人懂得如何去思考,而一个懂得如何思考的人,就能够在意志上矗立起坚实的城墙,而不是如荒野中的野兽一般,随意受人摆布。”
那些来自于英国、荷兰、神圣罗马帝国的教士是如何唆使军队中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呢?除了空口许诺的权力,地位,领地之外,他们还说,若是发生了新的宗教战争,发起了这场阴谋的胡格诺派教徒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路易十四还要重用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法国国王不能逼迫他麾下的天主教徒去屠杀另外一些天主教徒不是?
就像科里尼与小欧根所说的那样。
一些人信了,但总有一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路易十四永远不会让他的一部分子民去屠杀另外一部分子民。
第五百零二章 圣地亚哥(5)
莱昂发生的事情,并未让路易十四感到惊讶。
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大臣,将领与孩子们说,要时时刻刻设身处地——不单是为了别人考虑,也是为了自己。我们都知道,有时候,那些被刺杀、被背叛,被流放的君王,或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都会迷惑于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但作为旁观者,我们就能看的很清楚——人心总是最难揣测,并且极尽贪婪的。
像是这次事故中的胡格诺派教徒,让天主教徒来看,路易十四秉承其祖父亨利四世对新教教徒的宽容,不但容许他们继续保持自己原先的信仰,也不在税赋与前程上为难他们,至于将四座城市的胡格诺派教徒迁移到奥尔良边境城区的行为,也完全是对于先前这些新教教徒行悖逆之事的些许小惩大诫。
但对那些依然牢牢地记得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胡格诺派教徒来说,亨利四世是宗教叛徒(亨利四世原先是胡格诺派教徒,后因继承了法国王位而改信天主教),他的儿子,孙子不但是叛徒的后代,他们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忌惮与限制——就像是狱卒看待罪犯,让胡格诺派教徒抱怨不休,但说到底,这也是因为后者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宗教问题上采取激进手段的原因。
但凡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做了什么,他都能挑拣出罪过来,更别说,路易十三忽视与漠视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路易十四虽然也允许他们从军,做商人或是底层官员,却也要求他们举家迁移到聚居区去。
对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出生的胡格诺派教徒,国王的这项命令虽然让他们有所损失,但不是不能接受——国王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财产与家眷,给他们提供住房、职位与一些特许状(商用),允许他们继续按照原先的族群或是领里关系住在一起,让他们得以在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依然可以保持原先的生活水准与习惯。
孩子们可以去国王开办的学校上学,年轻人可以在国王的政府与军队里寻求机会,他们的教士一样可以在教堂里为胡格诺派教徒服务,大部分人在度过了一段不安惶恐的日子后,也慢慢地适应了新聚居地的生活——但将抵抗的情绪从始保持至终,并且愈演愈烈的,对这桩事情充满了不满与愤怒的人有吗?
有的。
胡格诺派中不乏顽固派与守旧派,或是纯洁派,他们要么是因为在那场大屠杀以及之后路易十三,黎塞留主教等人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剿灭”中积累了对波旁家族的深刻仇恨,要么就是担心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教徒之间的矛盾缓和会影响到他们现有的威严与权力,要么就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不受玷污——在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中,有时候无信者、伪信者和异教徒,还不如异端来得可恶且不可饶恕呢。
科里尼副队长无疑就是以上三种人中的一个,不过在莱昂事件之前,他伪装得很好,或者说,他也不是纯粹的伪装,在作战的时候他很勇猛,对待士兵与同僚也很友好,只能说,他的信仰显然在国家与民众之前。
路易十四欣慰于小欧根虽然年轻,未经世事,却也能一眼看穿对方设下的陷阱,没让法兰西徒然地陷入到宗教对立的泥沼中去——他亲自给小欧根回了信,一边褒奖了他的冷静与沉稳(科里尼的诱惑还是很有几分吸引力的,尤其是对初战的年轻人来说),一边回复了小欧根的恳请——小欧根在信件的末尾说,他请求国王陛下不要深究与公开此事,他会重新整肃军队,清理奸细与心怀叵测的小人,安抚新教教徒的士兵与军官,但若是公开了此事,不但会激起天主教徒对身边新教教徒的猜疑,也会让那些胡格诺派的年轻人感到惶恐。
这也是他们的敌人可能设下的圈套,路易想到,在一支军队里如果人人都对同伴保持着警戒心,他们如何能齐心协力地对抗外敌?只是这种事情,小欧根,甚至卢森堡公爵都不能代国王做主——这是国王的军队。路易反复斟酌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人,只是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们不免要更辛苦一点了。
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得到了国王的允许,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很多人责备过国王在宗教问题上的“不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不愿意如教会与虔诚的天主教徒期望的那样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赶出去,只是只要略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如果在信仰上走独裁的道路,就不免在科学、军事、艺术以及文学上遭到挫败——不,应该说,在任何一种客观条件上做限制,无论是人种、出身、信仰还是性别,都会让整个社会陷入停滞,让国家与民众变得死气沉沉。
在凡尔赛宫长大的小欧根,以及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强烈的叛逆心的卢森堡公爵,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只是若是不公开审判与处决,也要提防有人从中挑拨离间,幸而军队中有天主教的神父,也有新教的牧师——虽然在之前他们没有出席会议,但就如法兰西的神父全都是国王的神父,新教的牧师们也一样要遵循国王的旨意,他们也实打实地不希望这件事情进一步恶化——一旦胡格诺派教徒被限制了在军队与政府中的出路,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他们非常热切地答应了小欧根的要求,胡格诺派与大部分新教教派一样,只承认十诫与两圣事,也就是洗礼与圣餐,没有望弥撒之类的圣事,但在圣经上说“要时常聚会”,所以新教教徒也一样有做礼拜的行为,只是不如天主教徒那样严谨。
凡是牧羊人,就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羊,新教牧师将教徒聚集起来很简单,他们一起唱了经,做了祷告,领了圣餐,牧师就提出要一起为科里尼等人祈祷,若是有人不明白其中缘由的,就由牧师为他解释,这样,军队中的新教教徒就不会受到旁人的蛊惑,担心这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又一次清洗了。
随从科里尼反乱的人也不是很多,他们在祷告后被处以绞刑,而后被迅速地埋葬,有心人所想要看到的那一幕一直灭有发生。
在处理了这些人后,小欧根试着攻打了一次莱昂,正在意料之中,莱昂的城墙上果然立起了十字架与圣人的画像,圣地亚哥(圣雅各)的圣骸骨被装在水晶盒子里,教士不断地向城墙下的士兵宣告,如果攻打莱昂必然会引发天谴。
“那么就如他们所愿吧。”小欧根说。
于是法国军队就绕开了莱昂,连续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
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是什么地方呢,正是莱昂一左一右的两座城市,也是莱昂的两条生命线所贯穿的重要点位——莱昂如所有的中世纪大城市那样,地处要害,背靠坎塔布连山脉,左侧是埃斯拉河,右侧是米尼奥河,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正是这两条河流附近的大城,从这两座城市出发,有三条古老的罗马大道,中心点就是莱昂。
莱昂原先人口就有十来万,在教士们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前来朝圣的人也有那么多,但这座城市不曾出于产粮区,也就是说,它所需要的食物几乎全都要从外面来,也就是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供给。
在小欧根没有掌控这两座城市之前,埃斯拉河与米尼奥河的航运将小麦等商品运输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这两座城市再通过古道将它们运送到莱昂。
要说莱昂的官员与士兵们没有想到这点,那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确实储备了一些食物,足够支持上一段时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小欧根一是没有攻打莱昂——他不但没有攻打,还非常虔诚地在城外的修道院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以表对圣雅各的崇敬,他也没有阻止将“圣迹”传报各处的使者,反而推波助澜,哪怕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掌控了要道,也没有阻止朝圣者往莱昂来。
朝圣人的数量迅速地从十万增长到了十五万,真难想象,在这种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在短短几星期内就增长了如此只之多的人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法国人占领的两座城市里,有不少担心被法国人谋害或是勒索的人,借着朝圣的名义跑到莱昂去。
莱昂的教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还想要阻止人们入城,但……那些并不单纯的“朝圣者”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了,他们拥挤在城门外,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其中不单是那些穷苦的人,连曾经的官员,城议员,军官,还有大商人也夹杂在里面。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太多人聚集在城外,那里很快流行起了疟疾。
这种疾病即便到了数百年后依然会让人感到棘手,何况现在,人们变得越来越疯狂,甚至有人高叫着回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让法国人——他们也是天主教徒么,来为他们打开城门。
别忘记,几乎所有的圣战时期的骑士团,最初都是为了保护朝圣者与朝圣的道路而建立起来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更是为了保护朝觐圣雅各圣骸的朝圣者而存在,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名存实亡,但既然现在的骑士用了这个名头,就不免遭到掣肘。
城门訇然大开,朝圣者们一拥而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但是食物,还有干净的饮水,住宿与不得不提的肮脏之事——猜猜这几十万人会带来多少排泄物?
总之,没有被轻易激怒,又或是因为少年人的倔强,而愚蠢地径直攻打城市的小欧根让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感到了深刻的懊悔——德力格和他的朋友们来到了地下的监牢,别误会,他们不是来审讯,也不是来释放这些大多无辜的罪人的,他们是来给这座城市减轻一些压力,也是为了迎入新罪犯做准备的。
皮平的脚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他居然还活着,他都奇怪自己如何还能活着,他被提出来,看到了阳光,可惜的是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在他之前的人都被绞死或是溺死,用刀剑当然快,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好刀剑的,粗手大脚的工匠屠夫们就像是做另一份工那样,麻木地把绳套打成活结,套在罪人的脖子上,他们让罪人面朝地地躺下,然后脚踩着脊背,一拉绳子就能完工——比直接绞死还要稳妥,绞死的人或许还有可能因为绳圈没能收紧逃脱性命,但折断了脖子的人肯定没办法活。
皮平被放倒的时候,地面上泥泞一片,全都是人在死去之前留下的粪便尿水,他浑身颤抖,眼睛发黑,还是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前被老鼠咬过的手指才能大叫出来:“我是密探,”他喊道:“我是法国人的密探!”
正要站上来的刽子手(临时工)下意识地一顿,看向旁边的老爷们,不得不说,皮平的抉择是正确的,他立刻被拉到两个骑士老爷的面前。
德力格与他的朋友一开始没能认出皮平,但无论是不是皮平,凡是叫喊着自己是法国人密探的人,总是要经过一番审问,于是皮平终于逃过一死,至少暂时不用死了。
“我能给你们弄到……药!”皮平咋着舌头,用干裂的嘴唇上渗出的血润着喉咙:“法国人的……药!那种灵妙的好药!”
“我们不要那个。”德力格冷漠地说,“你还有别的吗?”
“譬如法国人储粮的位置。”他补充说。法国军队的军备与补给从来都是最好最充足的,卢瓦斯侯爵的“道路-军队-仓库”的政策也已经广为流传,虽然小欧根的军队已经拿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但卢森堡公爵的大军还在附近,周围肯定会有法国人的储粮,如果他们能够乘其不备拿下一部分,莱昂的紧急情势也能得到缓解。
“我觉得……”另一个骑士插话道,但立刻就被皮平打断了。
“我知道!”皮平嘶哑地喊道:“我知道,但不多,先生……不多……”
德力格的眼睛顿时发出光来,“不多也行。”他说,他的朋友在一旁却有些神色古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五百零三章 圣地亚哥(6)
德力格立刻就要率领着人给法国人一个意料之外的打击,他犹豫过是否要带走皮平,但他的朋友说,他可以来看管这个奸细,德力格当然是相信他的,于是他带着士兵离开了莱昂,而他的朋友则与皮平待在一起。
德力格离开还不到一天,他的朋友就打开了皮平身上的镣铐,在皮平还在迷惑与恐惧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你是法国人的密探,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将军?”
皮平睁大了眼睛。
你可以说一个人是法国人,是西班牙人,是荷兰人,又或是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异教徒,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位先生,又或是一位女士,一个老人,或是一个孩子,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任何一种分类中必然有不同的个体。
德力格是个顽固的哈布斯堡派成员,按理说他的朋友也是,但这位骑士与德力格不同,追根溯源,他的祖辈也确实来自于维也纳的郊外,但到了现今这个时候,他倒要比父亲或是叔伯更豁达,让皮平吃惊,他居然向皮平提出,请皮平做个掮客,为他游说年轻的法国将军,也就是小欧根.萨伏伊。
皮平当然欣然从命,求之不得,他在看守者的帮助下,轻易逃离了莱昂,用骑士返还给他的几枚比索,收买了一个附近的牧民把他送到距离法国军队足够近的地方——他也确实诚实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也许是担心就算没有自己,这个“骑士老爷”也找到其他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关系——他如实地告知了小欧根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他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传闻。
一点也不奇怪,莱昂城内果然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建立了所谓的“圣军”,他们都是由城内居民与朝圣者组成的,名义上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但除了那些被愚弄的信徒之外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譬如城内的那些大家族,或是富有的商人,不是早就逃走了,就是固守在自己的堡垒里,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在遥远的东方,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莱昂也是一样,最初的时候圣地亚哥骑士团是借着圣人展示圣迹,来呼召信徒们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才聚集了那么多人的,他们甚至没有如以往那样用土石封闭城门,显然做好了打一场惨烈的宗教战争的准备——但不如他们所料,年轻却并不气盛的小欧根在仔细地衡量过双方的情况下,让开了咄咄逼人的锋芒,采用了另一种让旁人看来有些怯懦但十分有效的攻打方式。
他似乎并不在意人们的评价,也不在意路易十四是否会感到失望。
小欧根听到皮平说,那位圣地亚哥骑士邀请他“堂堂正正”的“一战”的时候,几乎忍不住要发笑。这位骑士大人看得算是明白,但他提出的——用平民与士兵的性命来铸造彼此的荣誉与功绩的事儿,小欧根是做不出来的,就算他的道德允许——这种行为也只限于百年前,上下阶级分明,不可逾越的时候,简单点来说吧,在以往的战争中,士兵们要么是受雇佣的职业者,要么就是愚昧无知的平民,两者来源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战争为何而起,他们又为何而战——他们在这里,或是为了饷金,或是为了服役,各个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冷漠恶毒。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那怕是国王的军队,也会因为饷金不足,或是到了收耕时节,甚至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或是寒冷,而骤然崩溃的原因了。
但路易十四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这些士兵都是从那些忠诚于他的民众中而来的,他们在军队中一样可以读书,受教育,他们不但能够很好地理解指挥官的意图,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人作战,以及为了达成怎样的目的而战。
路易十四向他们承诺过,在这场战役后,法兰西至少可以得到百年安宁。
这意味着他们的儿子,孙子,甚至曾孙,都不会上战场了,也不会担忧背负上沉重的战争税,哪怕路易十四,他们的太阳王回到天上,与圣人坐在一起,法兰西之后的国王也依然可以遵守这个承诺——毕竟在让西班牙成为波旁王室的囊中之物后,法兰西除非有野心成为第二罗马,就不会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对外战争了。
像是这样的士兵,无论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谁,都不会愚蠢地为了所谓的“骑士荣誉”与“功勋”徒然地消耗掉他们,何况,这里还有不少小欧根曾经的同学,卢森堡公爵也时刻看着他,若是他发了疯,他们准会乐意地把他送上战场,变成第一件牺牲品。
小欧根连回复此人的意思都没有,幸运的皮平回到了医院,几天后他就在这里看到了一群西班牙人——也就是德力格带去突袭法国军仓的人,他们和皮平一样走运,和他们一起行动的士兵与军官落入了法兰西人早就预备好的陷阱里,几乎十不存一,就连德力格也丧命在火焰与爆炸里,他甚至没能看到一张属于法国人的面孔。
俘虏们中也有不少莱昂人,他们恳求小欧根允许他们写信回去,让家人缴纳赎金,把他们带回去,小欧根答应了,但不是为了赎金。果然,他们的信件让莱昂城内的人感到了一阵难以拂去的沮丧与绝望,德力格的朋友也是如此,法国人拒绝了他的请求,意味着那位统帅压根儿不想如“唐吉坷德”那样在这座舞台上表演,他占据着观众的位置,看着他们在饥饿中进退两难——已经有朝圣者们开始冲击城内贵族与富人的宅邸,他们要吃要喝,但城内的面包房与酒店早在十天前就关闭了。
法国人在这几个星期里也不是没有动作的,他们正在继续向卡斯蒂利亚地区的腹心深入,只留下两支火力充足的连队扼守要道,他们熟练且飞快地建起了堡垒与道路——因为法国军队从不劫掠,即便需要当地人服劳役也会给钱的缘故,他们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居然毫不困难。
卡斯蒂利亚地区固然是反法者同盟的领地,但对那些耕作一日,才能有一口面包的平民百姓来说,所谓的虔诚,正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和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害怕沉重的税赋,害怕士兵们抢走他们的牛马,钱财和女儿,害怕被强迫去上战场,如果那些“敌人”不曾如此,又显露了强大的力量的话,他们会如同羊羔一般的温顺。
据小欧根所知,他们也只是在望弥撒的时候,略微抱怨了一番法兰西人不该如此对待虔诚的朝圣者罢了。不过他们从报纸与刊物上知道,莱昂城内蓄积了可以吃上好几个月的食物,完全不至于造成饥荒,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安心了。
莱昂城内有这样多的食物吗?有的,但它们都是属于军队或是“私人”所有的,这里的私人不是指个人,而是指官员、家族与将军,还有圣地亚哥骑士团。他们当然可以拿出小麦和土豆来消弭人们的恐慌,但之后呢?固守与进攻是两回事,你可以说服一些人守卫圣人的陵墓与骑士团的发源地,但你如何能让他们脱离城墙的庇护,张开手臂面对呼啸的火炮与枪支?
有一些人迫不得已地拿出了储备,但也只维持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在莱昂上方的米耶雷斯、奥威耶多、阿威莱斯被卢森堡公爵攻占或是被迫投降,莱昂下方的贝纳文特则被小欧根的军队占领后,莱昂已是孤城一座,没有什么得到援助的可能了,几经考量,莱昂城内的圣地亚哥骑士团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向法兰西人投降。
不过因为圣地亚哥骑士团具有无法取代的特殊性,他们只能向卡洛斯三世,也就是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王子投降,此时已是深秋时分,法兰西人的攻势减缓,开始稳固之前吞噬的领地——主要是收割成熟的作物——土豆、小麦与豆子等等。
法兰西人当然不会就这样让这些“骑士老爷”们自己前往巴塞罗那去觐见国王,于是,小欧根就被卢森堡公爵任命为使者与监督,负责将这些骑士们带到国王面前,正在莱昂处理那些朝圣者的小欧根倒很愿意从那些零散繁琐的事务中暂时脱身,何况他也非常想念国王陛下和他的朋友们,虽然不知道在巴塞罗那能遇到几个。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越是远离莱昂,接近加泰罗尼亚,他们就越是沉默,当然,他们一路上走过的都是法兰西人的占领区——他们都是军人,至少也是军人世家出身,他们见过,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战争后留下的种种疮痍,为了削弱敌人,鼓舞士兵,战后的劫掠与不道德的行为一向是被默认的,被鼓励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情况在法国军队中是不受允许的。
“一定要说,”小欧根这样回答他们道:“大概就类似于不能让圈养的猛兽尝到鲜血的味道吧。”可不是总有一些天真的人呢,会以为人类的情绪、观念与道德底线会像是一个阀门,要关就关,要开就开,一个残虐的士兵回到家里就会变得温柔良善,惟命是从——怎么可能呢!哪怕是尝过血肉的猎犬都会觊觎主人的喉咙,遑论更加残忍善变的人类?
以往的军队,君王与将军们会试着用宗教与信仰来抚平士兵灵魂上的尖刺,现在的法国军队则在路易十四的变革下,将法律与军令视作躯体与灵魂上的桎梏,这个桎梏既保护着陌生的平民也保护着他们自己,让他们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
但这样的改变是需要君王受到损失的,就像是圣地亚哥骑士团慢慢知道的,法国军队的饷金是极其丰厚,并且受到严密监控的,严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一个士兵在饷金或是其他应有的待遇上遭到不公正的对待,都可以直接前往凡尔赛宫,寻求国王陛下的帮助。
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但是国王,路易十四还要求,凡是在凡尔赛宫中拥有房间的达官贵胄,无论是走在路上,在餐馆里,又或是在名姝的房间里,凡是有士兵大声申诉,就必须立即转回宫殿,代为禀告国王。
在这种近似于严苛的法令下,敢于贪污士兵饷金或是提供劣质军备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有,也会被士兵揭露出来,他们的罪名一向是最重的,判决结果也是如此,不但会被收没所有财产,就连法兰西现存的少数酷刑也是为他们准备的。
第五百零四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三岁半(上)
这是知道,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圣地亚哥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有着极其相似的结构,在大首领,也就是卡洛斯二世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仅次于他的司铎长与监察长,以及另外十一位骑士就成了这支骑士团的精神与实质上的领袖——但要说他们对法兰西的国王抱有什么希望和好感,那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除了他们几乎都是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之后外,还有的就是法兰西的国王美男子腓力不但曾干出将罗马教会整个儿搬出梵蒂冈,迁移到阿尔维农的事情,还诬陷与屠杀了整个圣殿骑士团,将其所有的财产与领地全都收为己有——虽然后来来自于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西班牙国王)也做了相近的事情,但至少圣地亚哥骑士团还维持着原先的规模与荣耀,十三骑士没了弹劾大首领的权力,却也掌握着国王交付给他们的权力,协助国王(大首领)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
在圣地亚哥骑士团以及他们的幕后支持者托莱多大主教,利奥波德一世的想象中,依靠圣雅各陵墓以及加利西亚朝圣路的神圣名号,或是能够大大拖延法兰西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攻势,要么就是将法兰西人以及他们的国王钉在异端的耻辱碑上,从而掀起西班牙国内的反抗情绪以及法兰西国内对路易十四的怀疑与叛逆之心。
他们没想到的是,无论是虔诚但对国王陛下不是那么顺从的卢森堡公爵,还是年轻的,初出茅庐的小欧根,都没踏进他们的圈套,甚至反将一军,把他们依仗的变成了他们畏惧的——在朝圣者变成饥饿的流民,开始冲击莱昂城内的堡垒与仓库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是因为在你们的心中完全没有圣人的缘故吧。”在经过一个村庄,他们住下来歇息的时候,德力格的朋友忍不住讽刺道,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新教教徒十分宽容,对西班牙人来说,异端比异教徒与无信者更可恶,他们是难以理解这种情怀的,于是,即便知道小欧根是天主教徒,他们还是尖锐的指出了这点。
他们应该知道莱昂是什么地方,那是仅次于圣人陵墓的圣地,一个无比重要与耀眼的目标,他们怎能视若无睹地绕开,一点也不把它和数以万计的朝圣者放在心上呢?他们怎么敢用阴谋诡计来污染它,他们还怎能保持作为一个骑士的荣誉?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气恼,反而说:“圣地亚哥骑士团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与那些为了拜望他而去的人群,但若是圣雅各知道在他去世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护卫他的骑士不但没有宣扬他的美德,反而借着他的名义行魔鬼的事,他准会羞恼地从圣人的行列里跳下去,直跳到地狱里去,免得受人嘲笑。”他没有等骑士反驳,就继续说道:“您敢说莱昂城内的圣迹是真的么?”
“您敢说您们没有企图将朝圣者当做盾牌与刀剑么?”
“您敢说您期待着一场战争,好让你的敌人名声丧尽,却丝毫不在意圣人的陵墓上洒满无辜人的鲜血么?”
小欧根连续问了三个让骑士哑口无言的问题,又接着说道:“在十二门徒中,圣雅各被圣保罗称作‘教会的柱石’,又与圣彼得一同主持会议,他在耶路撒冷殉道,一生虔诚、清贫与缄默,他知道在他死去后的一千年里,有人一边说着‘我愿意遵从圣雅各的旨意’,一边将圣人庇护下的羔羊放在祭坛的事情么。”
“流无辜人的血从来就是天主不愿意看到的,无论他是信或是不信,如果他们愿意往炼狱中走,那就让他们走,但如何惩处他们,这是天主以及他的使者们才能去做的事情,并不是凡人该去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匡扶世间的秩序,让那些虔诚的好人能够平和安宁地度过一生,而不是缴纳沉重的税赋,背负漫长的劳役,或是在战争中哭泣,流血和死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沉默了一会:“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无力地说道,是的,他们或许可以指责法兰西人不够笃信,但那些平民们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看到法兰西人给他们土地,种子,耕牛,固定且不过分的税,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更进一步,还有了学校,工场与公正的官员,他们就更提不出反抗的劲儿了。
骑士也是贵族,当然知道曾经教士与领主是如何愚弄领地上的民众的,异端,异教徒甚至魔鬼的仆从——如巫师与女巫之类,他们的冲突原本没有那样激烈,只不过总有人推波助澜,有时是因为领主需要战争和收税,有时是因为骑士需要功勋,有时是因为教士需要来自于赎罪券的收入,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消磨掉一部分多余的人口。
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给出的正是民众们最渴求的东西,与这些相比,异端算什么,异教徒又是什么,女巫与巫师——切!只要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是让他们与魔鬼面贴面他们也肯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圣地亚哥的骑士们走进了加泰罗尼亚地区,在莱昂附近的时候,他们还能获得一点尊敬,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地方,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可是丝毫不掩饰他们的轻蔑与嘲弄——毕竟这些骑士们的父兄,甚至自己也许都参加过对反叛的加泰罗尼亚人的战争,虽然对他们来说,这是平叛,但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他们是一群卑劣而恶毒的外敌。
正如之前说过的,加泰罗尼亚原本是个独立的地区,它与阿拉贡王国因为婚姻而合并,后来阿拉贡又因为婚姻与卡斯蒂利亚合并,后来居上的卡斯蒂利亚就将加泰罗尼亚人从宫廷与朝廷里驱赶了出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们不甘示弱地瞪着这些人,“是你们击败了我们吗?不,是法国人!”或是说:“阿拉贡、西班牙然后是法兰西吗?一群只能攀附在别人身上的寄生虫!”
他们差点引起了多场决斗和刺杀,幸好如今的加泰罗尼亚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这些骑士们得以完完整整地见到了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还有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三世。
他们在侍从的引导下,来到巴塞罗那大王宫的时候,路易十四正牵着小儿子的手,带着他在阳光下蹒跚走动。
路易十四一向很愿意在抚养孩子这方面亲力亲为,卢西安诺可以说是在他的膝盖上长大的,小路易也没少感受过父亲的怀抱,夏尔当然也不会例外,只是那些圣地亚哥骑士见到这个孩子,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毕竟夏尔.波旁,卡洛斯三世如今也不过三岁多一点儿,这样小的孩子还很容易夭折,巴塞罗那虽然是个港口城市,但就算是从马赛走,距离巴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太阳王的胆量可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想你们更愿意对你们的国王陛下起誓。”路易十四说。
他握着夏尔小小的手,把他放在膝盖上,面对那些圣地亚哥骑士。
十三位圣地亚哥骑士并不都在莱昂,投降的人中也只有骑士团的司铎长,还有四位骑士,这个数量原本是不足以被承认的,他们也有着这样的打算——如果法国国王要求他们授予大首领徽章的时候,他们就暂时从命,但这种授予和认可是不被认可的,没有任何效力,他们实在没想到,路易十四会将卡洛斯三世带到他们的面前来。
司铎长犹豫了片刻,并不认为他们原先的打算能够瞒过这位国王,于是他就坦承地告诉路易十四说,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位置早就被加入了西班牙国王的封号,但其中必须履行的一系列繁文缛节中依然包括了——大首领的资格首先要交给十三骑士审议,需要他们批准,在公开的骑士会议上,大首领被授予徽章后,还要发言对他们的批准表示感谢,当然,还有大首领必须对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与福音书宣誓,要遵守骑士团的章程与规定,维护骑士团的荣誉,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以及,如果他无法做到这点,他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并忏悔。
事实上,还真有一位大首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不得不去了修道院呢。
不过在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就任大首领之位后,这个仪式也就是仪式了,十三骑士从监督者摇身一变成了国王的大臣,当然不可能去弹劾国王,他们效忠的人,但卡洛斯三世又有不同,很难说将来会不会有人借机造谣发难。
“原来是这样啊,”路易捏着夏尔的小手指,逗得他咯咯直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关系,如果是有这样的要求,我们就再等等吧。”
再等等,司铎长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要知道,还有几位骑士在阿维拉,在卡塞雷斯与安达卢西亚的雷亚尔堡呢,阿维拉距离马德里已经不远了,卡塞雷斯更接近托莱多,法国国王预备等到什么时候?或者说,这场战争会在他以为的时候结束吗?
如果路易十四能够听到他在心里说的话,他会说,是的。
与对佛兰德尔,对荷兰的战争相比,对西班牙的战争还真是没什么悬念可言。对佛兰德尔的时候,路易十四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当时法兰西也是内外交困,如果失败,他可能就是下一个查理一世,对荷兰呢,荷兰是个毋庸置疑的独立国家,又正在鼎峰,他能够打下荷兰完全是占据了觊觎这条大鱼的人足够多,以及荷兰在陆上力量上的薄弱,还有的就是如同迅雷一般的进攻速度。
而西班牙呢,首先,他宣称的继承权是完全有法律可依的,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西班牙又或是教会法,因为腓力四世一直拖延着长女的嫁妆,以至于在婚姻契约中,他是没能完成协议的那个,既然如此,在承认这桩婚事的同时,路易十四也能依据契约来追索妻子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就算当初特蕾莎发过誓舍弃继承权,但那也是在腓力四世给出了五十万里弗尔嫁妆的前提下。
西班牙人曾经为了这桩事情而沾沾自喜,毕竟儿子的继承权在女儿之前,只要卡洛斯二世有一个儿子,法国人就没法染指西班牙,但谁知道呢?卡洛斯二世没能拥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因为嫁妆的问题,不但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能够提出对西班牙的继承权,波旁的路易十四也能。
而且在马德里与托莱多,属意路易十四的儿子,也就是卡洛斯三世的人居然还不少,一些人是因为看到了路易十四在法国的变革,譬如胡安.帕蒂尼奥,也有人是纯粹地厌恶哈布斯堡,更有一些人,像是被滞留在巴塞罗那大王宫的圣地亚哥骑士,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最终是卡洛斯三世说服了他们。
当然,除了一些小说之外,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没法说服什么人呢的,打动了他们的是什么呢?
健康。
除了健康之外,卡洛斯三世显而易见的也很聪慧,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嘴唇嫣红,他的舌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总是打结,说起话来哪怕词汇量很少,但很大声,很清晰,甚至胜过接受巫师治疗前的卡洛斯二世,他已经不满足于走,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宫殿的地板或是柔软的草地上奔跑。
经过了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每个西班牙宫廷里的人都会渴望一个康健聪慧的国王,毫无疑问,卡洛斯二世已经向他们展示了一个疯子与一个残废能够给一个国家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哪怕依然有人在情感上倾向于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也就是腓力五世,但……腓力五世也是哈布斯堡的血脉,也是近亲婚姻的产物,法兰西的学者们出版的一些医学著作中已经明确地提出,近亲婚配是会产生畸形儿的,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他们一想到,也许腓力五世也会是个歪歪倒倒,口齿不清,犹如一只畜生的国王,就不由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