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双湾海战(6)
既然知道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无论其中的诱饵有多香甜,都无法影响到范巴斯滕的决定了,他命令所有的舰船都立即脱离商船并且展开反击,同时还派出了纵火船,两者皆有的那种。
但他们来得容易,猎手又怎么会轻易容许他们脱出罗网?就像是海盗戈特遇到的那样,这些商船都撕开了和善的假面具,露出了隐藏在货物中的小炮,掀开了船舷炮口上的伪装,“这些卑劣的法国人!”范巴斯滕听到他的巡管——负责管理炮手的军官这样喊道,他也这样认为,但最糟糕的问题出现了,除了“沉默者威廉”号之外,绝大多数的荷兰舰船上竟然没有足够的人手。
当我们阅读当时的资料时,我们会看到一个很有趣的数据,那就是一门火炮需要十二个人。
这实在是令人疑惑,但如果你再仔细看下去,就知道这十二个人中,真正执行火炮击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填装,一个人发射,另外十个人呢?是将火炮退回原先位置的。与在陆地上的火炮不同,船舱里的火炮需要足够的距离来确保它在发射后能够卸掉后坐力,因为在舰船里,任由火炮的后坐力倾泻在甲板上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样会导致甲板裂开。
所以在“管退式炮管”以及其他稳定装置被发明出来之前,火炮的舱室会留出很长一段距离供火炮向后滑动,抵消后坐力,然后,要继续发射的话,就要有人把它们推回到原处,而这样沉重的火炮,没有十来个人是别想把它推回原先位置的。
但舰船的载重同样会限制到船员的人数,再慷慨的船长也不可能专门供养一批推火炮的水手,所以当无武装商船开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静待蹂躏的时候,留在舰船里的荷兰船员可不多,而上了商船的船员,能够逃回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
他们只能奋力脱开跳板,驾走舰船,但要如范巴斯滕期望的那样展开反击,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范巴斯滕指挥着“沉默者威廉”与那些新的武装商船作战,一边升起了约定的红白玫瑰旗帜,这代表着他们需要英国人的支援,但支援迟迟不来,“他们来不了啦,先生,快看!”大副急匆匆地跑来说:“您看,那些武装商船……也是铁甲舰啊!”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原本不可一世的三艘铁甲舰,在对上同样的铁甲舰后,居然也升起了红白蓝三色旗帜——属于奥兰治家族的旗帜,向荷兰人求援。
留给范巴斯滕的似乎只有一条路了,不,不是投降,是突围,他命令放出所有的纵火船——无需靠近敌人的舰船,只要向着那个方向推过去就行,他与“沉默者威廉”号,还有另外几艘损失不那么严重的舰船留下来断后,其他的舰船迅速向大西洋撤退。
“不向朴茨茅斯吗?”大副知道不该质疑船长的决定,但很显然,朴茨茅斯才是最近,最稳固的避风港——那里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基地与港口,也有舰队驻扎在那里。
“向大西洋。”范巴斯滕坚决地道。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不过一小时,让.巴尔的铁甲舰与两艘一级战列舰就从圣马洛海湾驶来,加入了杀戮的行列,荷兰人的舰船最终逃离的只有一艘,其余的六艘全都被拦截在英吉利(拉芒什海峡),其中的一艘还因为被命中了火药舱而发生了爆炸,最终沉没,范巴斯滕被迫投降,他和另外五艘舰船的船长都被“邀请”到法国人的铁甲舰上。
与梦寐以求的铁甲舰如此接近,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由得不让范巴斯滕百感交集,他们被暂时安置在艉楼的舱室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天空,海面与英国人的铁甲舰——在结束了与荷兰人的战斗后,让.巴尔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对英国人的围剿。
“希望约瑟夫别太生气。”让.巴尔喃喃道。
约瑟夫.波旁,将来可能越过他的父亲,得到祖父所有遗产(包括国王的信任与人脉)的年轻人,他在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师从卢森堡公爵,人们都认为他会从国王的陆上军队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大战竟然是在海面上展开的。
这还是因为国王在海上的将领不够多的关系。约瑟夫的祖父旺多姆公爵是法兰西的海军上将,虽然他的父亲也是,但那位先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倒是白发苍苍的旺多姆公爵,他在55年的时候曾经击败过一支西班牙舰队,55年的西班牙舰队不能说是如日中天,至少也保有一丝灿烂的余晖,能够取得这样的功绩,也难怪黎塞留主教最终还是与这个叛贼达成和解。
在旺多姆公爵的耳渲目染下,年轻的约瑟夫事实上对海战也不是那么陌生,在为太阳王平定那些小叛乱的时候,他也和让.巴尔一同得到了磨练,但这次——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真不知道国王陛下如何会首肯这种……”他深吸了一口气:“荒诞的主意。”
说归说,他也怀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情与期待,如果这场战役他们获得了胜利,那么对英国这块附骨之疽,可以让它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都不再复发,但如果不能……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可能就又是一场百年战争。
陛下和他们闲谈的时候,提到过,若是可能,他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样战争。战争从来就不是什么美事,哪怕获利甚丰,期间也能将一个国家或是多个国家折磨得奄奄一息,越快取得胜利,达成结果,对整个欧罗巴都是最有力的——也许这就是陛下为什么会通过了这个提议的原因。
让.巴尔所担忧的,正在那艘面对着“查理一世”号的铁甲舰上的约瑟夫会不会因为他插手他的作战区域而生气,说实话,不会。毕竟他们现在谋求的不是单纯地覆灭这支混合舰队,而是要——
要驱赶他们。
坎宁安失去了原先的镇定自若。
为什么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都疯了一样地,即便负债也要建造铁甲舰?原因只有一个,在面对威力越来越强大的火炮时,木质的舰船,无论是三级、二级或是一级战列舰,都愈发地失去了原先的优势,只有覆盖着铁甲的舰船能够承受得起火炮的轰击。他起初的自信也来自于此,毕竟“查理一世”号也是覆盖着六英寸铁板的庞然巨物,它们之间相互轰击,但没有几小时得不出什么结果——如果在这之前炮弹没有耗尽,炮管没有爆裂的话。
但法国人的炮弹是装药炮弹。
自从有了火药与炮弹之后就一直有人试图将两者融合在一起,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火药的引爆问题,我们可以在电影中看到,炮手是如何举着导火索嘶嘶作响的圆形炮弹,把它塞进炮膛,而后发射的,但这样的炮弹有个问题,那就是时不时地出现提前爆炸,或是延时爆炸的问题。
提前爆炸会毁掉火炮与炮手,延时爆炸,尤其是在海上,等于投出了一枚实心石弹,但不知道法国人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成功地解决了“信管”的问题,可以猜得出那些“信管”是依靠碰撞产生时的摩擦,或是别的什么办法爆炸的,因为有落空的炮弹,它们并未在空中爆炸。
装药炮弹与实心炮弹所具有的效能完全不同,被前者击中的装甲会如变形,如同鱼鳞一般地翘起,若是被集中轰击,甚至会露出下方的木板,后者就只是几个凹坑。法国人的铁甲舰产生的威胁由此比“查理一世”号大得多。
在连续挨了几次重击,特别是锅炉舱室外的装甲板突然掉落了一块后,“我们到朴茨茅斯去!”坎宁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朴茨茅斯的舰队里多半也是装药炮弹,但那是一支连同他们一共有十二艘的铁甲舰舰队,法国人的铁甲舰只有五艘,他们是占有优势的。
若是从天空往海面俯瞰,就能看到如同一群虎鲸狩猎鱼群似的场景,在抛下了荷兰人与海盗之后,英国人的四艘铁甲舰狼狈不堪地向怀特岛驶去,法国人的铁甲舰与舰队紧随其后,那时一个看似宽松实则紧密的包围圈——法国人的铁甲舰就如坎宁安所说的那样在速度上占优势,他们稳定地控制着局面,在距离朴茨茅斯还有大约二十海里的时候,罗网再次紧缩,将坎宁安的舰队再次紧紧地包围起来。
坎宁安之前已经派出了快艇去朴茨茅斯港口寻求援助,此时朴茨茅斯港口的长官是桑威奇上将,英国的海军上将,他年纪老迈,但经验丰富,不过因为与约克公爵关系融洽而不受查理二世的喜欢,如果不是与法国人的战争,他可能还在乡下继续养老——要他说,他也宁愿养老,夹在公爵与国王之间实在令人难受,而且他今年也六十五岁了,应该是坐在河边钓鱼发呆的年纪了。
等到侍从气喘吁吁地跑来,这位老先生正准备用晚了的早餐,一听到这件事情顿时没了胃口,他随手将叉子丢在餐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拉开寝衣,侍从立刻上来帮他换上正装。在这个短短的过程中,上将一直盯着墙上的海图,哪怕坎宁安的使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都像是没听到。
在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对身边的副手说:“让所有的船都装上‘白王后’。”
在已经快要看到朴茨茅斯的时候,坎宁安已经觉得不对了。但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能用愤怒来掩藏自己的不安——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已经达成了……目的?他想要驱动舰船逃走,或是撞击法国人的船,但他们的机动性完全无法与法国人的舰船相比,几次冲突下来,他们距离朴茨茅斯又远了一些,而这时候,港口处黑烟升腾,他的救援者来了。
坎宁安却一点都不觉得安心。
先前的心动神摇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站在艏楼里,望着如同戏耍老鼠的猫儿那样围困着他们的法国人。如果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先进的探测设备,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四艘铁甲舰正在被拖往海峡南侧,也就是靠近法兰西领海的那部分,但这时候海上作战还要依靠望远镜,眺望台与人类的眼睛,他只知道他们正在远离海岸。
不过对法国人的舰队来说,如此也算正常,他们做出姿态,加大火力,仿佛要在朴茨茅斯的舰队到来之前俘虏或是击沉这四艘铁甲舰。
桑威奇上将却无比犀利地看穿了法国人的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他说,但他还必须如他们所愿地走进这个圈套里去,因为这是四艘铁甲舰,也是英国海军铁甲舰队中的六分之一,如果它们受到了损失,查理二世绝对会把他送上断头台,而且他同样在军队里的次子,在国会中的长子,都要因此受到波及。
自从查理二世有了继承人,他的脾性反而愈发古怪起来了,也因为有之前的大清理,以及他亲自组建的近卫军与常备军,他才勉强能在那张王座上坐下去——不过他的支持者已经开始少于他的反对者,所以,国王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也就不那么奇怪了……但桑威奇上将作为一个长者,他必须要说,查理二世或许会是一个好国王,只要他不过于急切地要与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一较高下。
查理二世的心结可能在路易十四还未亲政的时候就有了,但在他流亡数载的时候,路易十四也仿佛傀儡,他还能勉强忍受,但路易十四一旦亲政,就如同插上了羽翼的狮子那样径直飞向了无人可触及的高空,让人人都必须仰视——这就让查理二世觉得有点难受了,他们虽然在年纪上有差异,但人们提起君王们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却是时常被摆在一起谈论。
他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上将可能永远无法习惯铁甲蒸汽船的烟囱散发出来的浓郁刺鼻的气味,哪怕海风也无法吹散它们。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双湾海战(7)
桑威奇上将的旗舰正是铁甲化的“海上君王”号,”海上君王”号盛名显赫,一是因为它在1637年竣工下水的时候,确实是当时最大的舰船,并且拥有最多火炮,二就是因为这艘舰船导致了一个国王的陨落,虽然也有很多原因,但这艘总价值超过了四万英镑的船确实引得民怨沸腾。
在查理二世即位后,这艘巨舰可能不是那么吉利,但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它沉入海底,查理二世一边造船,一边率先将其铁甲化——这时代的铁甲舰都是在木船身与甲板上挂装铁板,或是铺设铁皮,所以”海上君王”号的铁甲化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妨碍,毕竟经过四十余年,这艘长度在一百五十尺的舰船早就不是最大的舰船了,所用的装甲也在英国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不过在试航后,他们还是拆除了一部分火炮,”海上君王”号所有的火炮加起来共一百三十五吨,加上铁装甲——这艘舰船几乎要动不了了。
不过为了保证火力,原先的火炮都已经数次更新换代,现在的八十门火炮都是现今火力最为强大的。
但就如与坎宁安抱怨过的那样,即便”海上君王”号的蒸汽机与锅炉也经过数次调整,它们能提供的动力依然无法与法国人的相比,这点要归功于路易十四的巫师们寻找到的橡胶,橡胶盛产于巴西,这个地方曾经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后来被荷兰夺走,荷兰亡国之后,它又被法兰西转卖给葡萄牙——以一个优惠的价格。
葡萄牙与法国如今已经是姻亲,当然不可能在橡胶贸易上与路易十四争执,而且他们也想要铁甲舰,足够数量与高品质的橡胶迅速地流入了法国,虽然英国也有苏门答腊,这个被称之为橡胶岛的地方,但英国人尚未掌握或说窃取到硫化橡胶的方法,橡胶在高温下粘结融化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是无法直接应用在燥热潮湿的锅炉以及蒸汽机械上的。
没有橡胶密封,蒸汽在传输与运作过程中就要徒劳地消耗很大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两个国家的舰船速度始终无法与同吨级的法国铁甲舰相比的缘故。
朴茨茅斯的英国舰队抵达开战海域的时候,已经日近中天,灼热耀眼的阳光似乎能将黑烟照亮,法国人的舰队疯狂地向几乎已无还手之力的坎宁安的混合舰队倾泻炮弹,哦,不,现在不能称他们为混合舰队了,就算有逃走的小舰船,也不敢重新卷入到铁甲舰的战斗中去。
坎宁安怀疑法国人的舰船上可能载了有一吨的炮弹。
幸而这时候朴茨茅斯的舰队终于到来了,这时候也无所谓什么抢占T字头位了,法国人的舰队所设下的罗网正是与英吉利海峡平行的两列纵队,将四艘英国铁甲舰船夹在其中,像是一个多层的三明治,朴茨茅斯的舰队从港口出发,正与法国人舰队靠近塞纳湾的地方垂直,也就是说,这本来就是T字头位,无需重新变向。
法国人却像是将猎物咬在了嘴里的野兽,贪婪成性不愿放弃,哪怕朴茨茅斯的舰队数量远超过他们——他们的铁甲舰在从容不迫且迅速的转向侧对英国舰船的时候,桑威奇上将的面色阴沉了一些——他还是第一次与法国人交手,这才注意到他们的铁甲舰在转向的时候都要比他们的铁甲舰灵活。
法国人如此狂妄并非没有依仗,因为这时候那支盘踞在布雷斯特的法国舰队也已经来到,这支舰队中没有铁甲舰,但有二十艘一级战列舰,仅次于敦刻尔克舰队,他们的炮弹与铁甲舰一样,具有可观的威力,联合三艘铁甲舰(另外两艘依然围困住了坎宁安的舰队)竟然也遏制住了朴茨茅斯舰队的攻击。
桑威奇上将感到一阵烦躁,查理二世也很清楚,正有人等着他的失败,也因为无法忍受任何失败,哪怕战争才开始,他那些太过巨大的投入也能让他坐立不安,他只想要好消息,但几次遭遇,法兰西的舰队似乎都没有与英国舰队正面开战的意思,而只要他们愿意撤离,英国的铁甲舰就追不上他们。
有人都在建议说,他们应该出兵敦刻尔克或是加来……当然,每个英国人都想,想得快要发疯,但查理二世迟疑不决——他无法离开自己的近卫军,所以在反复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用老手段,也就是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开始的私掠许可制度,先从法兰西这头巨鲸身上咬下几块肥美的好肉来。
私掠,或者说,公开劫掠获得的利润让宫廷、国会与民众都得到了安抚,但这种安抚建立在一直的胜利上——别说一个国家的baoli机械直接对上无辜的民众又如何,英国人只会感到骄傲并且津津乐道——当然,如果失败了,他们又会痛哭流涕,诅咒可恶的法国人或是任何一个敌人野蛮、残暴,冷酷无情。
有着这样的前提,桑威奇上将必然十分小心,他并不想要得到什么辉煌的胜利,他老了,热血早已凝结,身家也十分丰厚,他原先的期望是能够逼迫法国人舍弃口中的猎物,反正劫掠失败的也不是他,而是坎宁安,一个新贵而已。
让他失望的是,即便看到了在海平线上一字排开,喷吐着黑烟的铁甲舰,法国人的舰队也没有露出丝毫胆怯的样子,他们不退反进,以几张寥寥无几的好牌打出了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好局面,最后让桑威奇上将做出决定的是一蓬金红色的烟花——几乎掩盖了日光。
坎宁安所有的四艘铁甲舰有一艘爆炸了,同为铁甲舰,即便查理二世的学者与工匠们在重赏与绞刑架的双重压迫下终于研究出了能够驱动铁甲舰的蒸汽机,但他们还是没办法别出心裁地将锅炉房与蒸汽机所在的舱室改到别的地方去,法兰西人要寻找打击的重点并不困难。
最害怕的莫过于坎宁安,他的旗舰也已经被掀开了一条致命的缝隙,他大声喊叫着,要求他的船员们驾驶舰船尽快脱离法国舰船的攻击范围,但如果能,他们早这么干了,“我们被拦住了!”他的大副说,指着横亘在“查理一世”号前的一艘三桅船。
“那就撞上去!”坎宁安咬着牙齿说:“我们是铁甲舰,装了铁撞角!”反正法国人也这么做过。
大副踌躇了一下,但在坎宁安赤红的双眼前还是屈服了,他跑向舱室外,将船长的命令贯彻下去,横桅杆上悬挂的铜铃被敲响了,传令的船员高喊着“固定自己,预备撞击!”,凡是听到的人无不立刻搜索周围的稳固之处,像是桅杆,护栏或是铁锚,用随手可得的绳索,腰带固定好自己。
“查理一世”号猛然撞向那艘负责拦截他们的三桅船,如坎宁安所说的,它一头撞向了那艘木质的三桅船,黑铁的撞角如英国人期待的那样直接撞进了对方的后腰,这艘三桅船竟然在海面上横移了近百尺才徐徐停住,有水手落海,舱室里也在疯狂进水,船首的火炮都从炮台上被撞落。
法国人的狼狈仓皇让英国人哈哈大笑,但他们大概只笑了几分钟就僵住了……“查理一世”号……拔不出来了。
锅炉里的煤炭还在熊熊燃烧,蒸汽汹涌地流向气缸,将活塞反复推向一端,带动桨轮飞转,桨轮拨动海水,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堆的泡沫消散了又堆积,堆积了又消散——但“查理一世”号就是动也不动,或者说,它只能拖带着那艘大约长度在八九十尺的三桅船一起动,因为撞角被死死地卡在了后者的舱室里,在摧毁了四分之一的船身与一半的火炮,夺取了近百人的性命后,“查理一世”号就多了这么一个怎么也甩不开的累赘。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不该发生,舰船的撞角战术延续了好几百年,对如何打造与使用撞角工匠与船长们比如何对待火炮还要娴熟,撞角又位于船首底部,看上去像是一个矛尖,但尖端后方是没杆的,也就是说,猛然膨胀成一个巨大的钝角——所以它是怎么被卡住的呢?不过坎宁安这时候完全不想知道,他请求工人们加大动能——哪怕毁掉了蒸汽机也无所谓,蒸汽机可以重造,重新安装,但他的旗舰绝不可以落在敌人手里。
“可以是可以,”工人说:“但先生,机器也许会爆炸的。”
“……我想命运不会对我们如此苛刻。”坎宁安说。
他的大副一等回到甲板上,就请求坎宁安脱离“查理一世”号,转移到另外的舰船上去,坎宁安摇头拒绝,“看来我是不可能再回到英国的了,如果命运女神对我如此残酷,就让我和‘查理一世’号一起沉眠于此吧。”
他抬眼望了望四周,摸了摸腰上的短枪,因为“查理一世”号现在等同于深深地嵌入了敌人的舰船,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法国人与英国人已经开始接舷战,火枪的子弹在空中四处呼啸,也有船员拔出短剑或是匕首,用冰冷的利刃来品尝敌人的鲜血。
“不过,桑威奇上将在做什么呢?”坎宁安喃喃道。
“准备‘白王后’。”桑威奇上将说。
人们都知道,英国的都铎王朝标志是红白玫瑰,红色的玫瑰代表兰开斯特家族,白色的玫瑰代表约克家族,当初兰开斯特的亨利七世迎娶了约克家族的公主伊丽莎白为妻,以此来取得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所以伊丽莎白公主,也是后来的王后,也被人称之为白玫瑰王后。
但桑威奇上将所说的白王后并非那位白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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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磷弹!”
“英国人使用了白磷弹!”
布雷斯特舰队的长官维克多上将眉头紧蹙,但并不意外,在他们在国王的会客小厅里完善这个计划的饿时候,路易十四就提到了白磷弹。首先使用白磷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太阳王自己,他用了两次,一次针对可能涉嫌谋害了路易十三的佛兰德尔黑巫师们,一次针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阿扎普步兵,前者是因为黑巫师们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诡异能力,后者是因为要打破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人数优势。
他们的国王陛下也坦承,这种弹药在针对血肉之躯的时候,所产生的威胁性与杀伤力是前所未有的,一定要说的话,甚至可能扭转一场必然的败局,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将这种弹药封存起来,永远别在世上出现。不过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就算路易十四愿意抱有那份慈悲之心,他的敌人,利奥波德一世或是查理二世,却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因为白磷弹的第二次使用是在大会战时,所以利奥波德一世在研制白磷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像他也在打造属于自己的铁甲舰队,而查理二世——英国煤炭资源丰富,但与铁矿一样,他们在阿非利加的殖民地找寻到了足够的磷酸矿资源,而法国虽然都在阿非利加有殖民地,但就和亚美利加那样,在最初的殖民地狂潮中,法兰西落后了诸国一步,以至于到了今天依然十分被动。
路易十四还不至于过于天真,无论是巫师、与异教徒结盟又或是白磷弹等等,他能以此占据优势,别人也不会迟钝地持续保持被动的姿态——像是蒸汽机,查理二世虽然无法窃取到路易十四这里的机密,但他可以高价悬赏,聪明人也不仅仅只在法国,没多久就有几个工程师研究出了与帕潘先生造出的蒸汽机相仿的机械,毕竟蒸汽驱动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
白磷弹的技术含量根本无法与蒸汽机相比,它燃点低,接触空气就会自然,所以无需引爆,冒出的烟气和蒸汽都有毒,唯一需要仔细研究的就是如何保证它持续黏着在某样物体上——不然分散开的白磷,或是面对不曾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白磷弹的作用并不大。
很显然,在这方面英国人更进一步,从朴茨茅斯来的英国舰队所发射的白磷弹,能够牢牢地附着在桅杆、风帆与甲板上,就算是光滑的船身甲板,它们也能持续不断在上面燃烧,白磷燃烧所能达到的最高温度不可能融化黑铁,却能碳化铁装甲板下的木头,当木头外层失去了原先的韧性,固定在上面的装甲当然也会掉下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双湾海战(完)
白磷弹时有时无的刺目强光,在波涛中升起的浓重烟雾,以及灼热的温度,还有白磷燃烧后发出的有毒气体,确实造成了很大的威胁,布雷斯特舰队与原先的诱饵舰队所造成的火力压制骤然下降,被围困的坎宁安舰队不由得精神一振,水手与船员们兴奋地呼喊着,爬上桅杆,挥动帽子与旗帜向海上君王号表示感谢,直到被他们的长官大声吼叫着驱赶到他们应在的位置上——他们还没脱离英国人的陷阱呢!
坎宁安舰长再次抚摸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短枪,他之前甚至想到了自杀,免得忍受被活活溺死的痛苦,幸好……他大踏步地走上甲板,士气大振的英国船员们正在发动反攻,将法国人赶回他们的舰船。麻烦的是就算是法国人撤退了,”查理一世”号与那艘木质舰船还紧紧地咬在一起,亲密的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哎呀,”他的大副说:“为什么不也给这艘船来几颗‘白王后’呢!?”
坎宁安呸了他一口,不过脸上笑意盈盈,显然是支持这种做法的,可惜的是“白王后”是特质弹,只有如朴茨茅斯这样的正式舰队才有,他的舰队虽然也是铁甲舰舰队,但他心知肚明,无论从武装还是防护上来说,他的铁甲舰只能算作二级。而他的阶级与资历也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犀利的武器。
与坎宁安的渴望不同,虽然看到法国人的舰船确实在后撤,桑威奇上将却未面露喜色,反而神色阴郁。
他的大副还以为上将是因为看到法国人正在对付那些白磷而不高兴——铺天盖地的水龙从对方的船上喷洒出来,将覆盖在甲板与船身上的白磷冲走——要对抗燃烧的白磷,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隔绝空气,一个是降低温度,在海上当然是用水泵抽吸海水来冲浇最方便与合宜。
他并不能明白现在的桑威奇上将,在大多数人都在为转败为胜而高兴的时候,他却在看那些因为染上了白磷的火焰而哀嚎着跳入海水的法国士兵,他是一个老将,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当然不会去怜悯自己的敌人,但……他在监牢和密室里见过那些被用来试验白磷杀伤力的囚犯,那种火焰可以一直烧到骨髓。
哪怕他一直在告诉自己,首先使用白磷弹的不是英国人而是法国人,但路易十四第一次使用白磷弹是对那个凡人无从得知的世界,再一次是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异教徒,法国舰队里的士兵却都是天主教徒与新教徒——英国虽然立了国教,但天主教徒依然有着一席之地,这些盎格鲁人,可以将与他们不同信仰的人看做牲畜与草木,但对上他们认为有资格被称作为人的存在,他们又会冒出许多古古怪怪的慈悲心来——这种残忍的行为可能会在将来被他或是他儿子的政敌当做把柄肆意攻讦。
即便这是为了英国。
而那些愚昧的民众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也会化作暴乱的洪流,将他们的“敌人”彻底地吞没,曾经的查理一世如此,护国公克伦威尔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们现在的国王查理二世喜怒不定,早上还是有资格侍奉他起床的宠臣,晚上就是伦敦塔断头台上的贵客,因为约克公爵原先就在海军,以至于查理二世对海军又是看重,又是戒备,桑威奇上将一点也不觉得自能够被国王另眼相待。
“法国人逃了!”一个人喊道。
接着是另一个人喊道,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原先趾高气昂的法国舰队确实在白磷造成的雾气中徐徐后退,不过让英国人在欢喜鼓舞后又勃然大怒的是,在他们撤退的时候,依然企图裹挟住坎宁安舰队的四艘铁甲舰一起离开,尤其是”查理一世”号,”查理一世”号与那艘三桅舰船连在一起,无法分开,而那艘三桅舰船竟然用铁链与另外一艘铁甲舰连在一起,尝试着把它一起拖走……
虽然坎宁安立即下令投下剩余的铁锚,但这种行为在海峡中央位置纯属徒劳无功——下锚位置的深度不能超过锚链的三分之一,因为铁锚需要斜插进海底才能发挥效用,但之前的战斗已经说明了至少坎宁安的英国船员无法与法国人的船员对抗——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法国人不但在人数上有优势,在火力上也有优势,而且法国人的舰船正是用火炮与小炮来威逼他们的,他们的炮弹不足,小炮的射程还没法国人远。
另外,哪怕他们所有的锅炉都在燃烧到快要爆炸的地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升起了风帆,借助蒸汽锅炉与风帆的双重力量的法国人拉着走。
法国人如此作为,自认为占据优势的英国人当然怒不可遏,就算是不想多生事端的桑威奇上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法国人掠走舰船,不然他非得上断头台不可,他再次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舰队力量——他谨慎地让它们携带了充足的火力,除了舰队中的八艘铁甲舰之外,另外的舰船也已经赶赴战场,它们几乎三倍于法国人,那么他们是否应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番呢,以及,如果能够反过来击沉或是俘虏法国人的舰船,也是一份足以让他递交辞呈的大功绩。
“不,”桑威奇上将摇摇头:“只要赶走那些法国舰船就行了。”
他说,让他的大副惊奇而且失望,但他看着桑威奇上将的白发,“理解”了他的想法,只是他心中不免翻滚着浓厚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在英国人的舰队里不断地蔓延,蔓延……甚至有船长罔顾上将的指令——也可以说是模糊了他的命令,将积极的防卫变成了积极的进攻,在海上联络还只能依靠眼睛和旗帜的时候,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这些法国舰船让英国人来看毫无荣誉感,凭借着出色的机动性,他们就像是一群打不中又赶不走的牛虻,缠绕着朴茨茅斯舰队忙个不停,持续不断地将战线一再拉长。
英吉利(拉芒什)海峡最宽的地方约一百海里,在阳光不再那么灼热,桅杆的阴影开始从短变长的时候,一直紧咬着牙齿的约瑟夫才终于放下紧绷的肩膀,众所周知,在一场阴谋与作战中,冲锋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但要去做诱饵,去引诱敌人——让他被你激怒,被你诱惑,随时随地处在一种“只要再略略伸伸手就能碰到”的状态下,可真是要有多难就有多难,他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甚至忍下心来抛弃了那些落入海中的伤员……
看到他们被英国人拉起来,他总算心安了一些,感谢他的敌人,不过并不妨碍他将预定的计划贯彻到底。
这时候英国人的舰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扯成了一条细线,按理说,如桑威奇这样的老将不该犯这种错误的,但坎宁安的旗舰”查理一世”号在摆脱了那艘木质三桅舰船的桎梏后,气得快要发疯,发誓要击沉那艘看起来也已经命不久矣的“临时同伴”,他的冲动也许是因为看到法国人的舰船上有许多地方都在起火,烟雾翻滚的缘故——不仅仅是木质舰船,就是铁甲舰,上面的船员似乎也一直在忙于扑灭火焰。
“‘海上君王’号升起蓝色旗帜了!”坎宁安身边的侍从喊道,坎宁安转身一看,是的,碧蓝的旗帜正在“海上君王”号的桅杆上飘扬,这是在命令舰队返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毕竟在海上,长官如果已经发出了如此确凿的命令,手下的将官若是继续固执起见,不愿听从的话,那可真是要上绞刑架的。
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中线,来到了海峡靠近法兰西的这一边,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投入了塞纳湾的怀抱。
塞纳湾是个扁圆形的海湾,在它右侧的勒阿弗尔下是一个小小的海港——在地图上看起来很小,但在现实中足以藏下法国人的敦刻尔克舰队,这支舰队同样在黑夜中出发,在坎宁安的舰队躲藏在怀特岛的时候,他们也已经躲进了勒阿弗尔下的阴影里,借助着勒阿弗尔海角的帮助,他们成功地隐藏到了此时此刻。
在看到烟雾升起的时候,这支舰队就从勒阿弗尔港口出发了,敦刻尔克舰队的指挥官是维克多上将,塞涅莱侯爵是他的副手,他们与英国人的舰队之间相隔着大约半个海峡的宽度,这个距离就算英国人有最好的手持望远镜配上最锐利的眼睛也不可能被发觉,他们与约瑟夫之间的联系也只有约定的时间——如果敦刻尔克舰队没有按时到达,这个结果无疑是最糟糕的,布雷斯特舰队与约瑟夫的舰队很有可能被英国人的舰队吞噬。
但如果约瑟夫没能拉住英国人的仇恨,那么他们奔忙一场,却只能落空,将一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变成了一个笑话。
约瑟夫已经竭尽全力,他甚至将白磷装进桶里,让自己的舰船看上去像是烟雾吞没了,又放下风帆,好让它看起来已经被焚毁,不过一等到他看到了塞纳湾的弧形海岸线,就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在约定的地方,已经升起了太阳王的旗帜,表明敦刻尔克舰队已经按照计划出发,除非天意使然,不然它现在已经在准备踢上英国人尊贵的后臀了。
朴茨茅斯舰队与敦刻尔克舰队狭路相逢。
桑威奇上将喃喃了一句什么,身边的人没能听清,但他愕然地发觉,他以为这位因为年纪老迈而失去了进取心的长官反而在这种时刻爆发出了惊人的魄力,他仿佛早有预料,也像是正期待着这一刻,与之前的迟疑、犹豫,举棋不定完全不同,他指挥舰队,气势汹汹地向法兰西人扑去。
他的谨慎与最后的勇气无可指摘,但有些时候,无论是谨慎还是勇气都没什么用处,这次让.巴尔提出,路易十四首肯,经过数位海军将领商榷与完善的计划,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虽然在海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但这次没有意外,敦刻尔克舰队大胆地放弃了加来与敦刻尔克,潜入塞纳湾,又让布雷斯特舰队与数艘铁甲舰做诱饵,就是为了摧毁坎宁安的混合舰队,以及朴茨茅斯舰队,这两支舰队加在一起,就是英国海军有生力量的一半,没了它们,查理二世的野心就只有破灭一途。
别说这只是一半,或许更少,毕竟法国人也从未认为自己能够拦截下所有的舰船,但这样重大的损失,作为失败者的查理二世一定会被国会问责,也会失去民众的推崇,他或许会一意孤行,孤注一掷地将剩余的力量投向荷兰,以威廉三世的名义夺取荷兰,来弥补他的过失;也有可能,他只能将这份最后的能量转向国内,镇压贵族与民众,来确保自己的王位依然稳固。
但英国陆军完全无法与他们的海军相比,威廉三世所有的军力更是杯水车薪,荷兰有蒂雷纳子爵,虽然他很辛苦,但有他在,路易十四对荷兰很放心。查理二世也应该能够察觉到这点——那么……他应该选择后者,如果他还是国王,还有一半的舰队与足以压制国内力量的近卫军与常备军,那么他还能有将来,如今他又有了继承人,谁也猜不到三十年后又会如何,对吧,毕竟路易十三的时候,谁都认为法兰西是棵被蛀空的大树,随时都会倒塌。
可他们有了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接到加来巫师们传来的信件时,也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
圣马洛湾的战斗毁掉了荷兰人范巴斯滕与海盗戈特这两股最为猖獗的海上势力,塞纳湾的战斗俘获了两艘铁甲舰,摧毁了三艘铁甲舰(除了一艘锅炉房爆炸导致沉船之外,还有两艘是失去动力后英国人自沉),还有五艘英国人的铁甲舰受到了需要大修的重伤,只有两艘铁甲舰侥幸逃走。
路易匆匆掠过有关于英国人的情况,落在了敦刻尔克舰队的战损清单上,法国舰队也有一艘铁甲舰沉没,它被“海上君王”号直接撞击到一座暗礁上,以至于两侧舱室漏水,继而引发锅炉房爆炸而不得不被放弃的,还有两艘铁甲舰受到了必须回厂维修的伤害,除此之外,还有令人安慰的是,这场战役居然没有导致太多人的死亡,死亡人数在一千以内,只是那些受到白磷伤害的人可能要落下终身残疾。
“我可真是放出了一头噬人的野兽啊。”路易折起信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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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作者有话里放不下,所以放在这里。(一千字不足不会计入订阅费用的,请安心阅读)
有关于实心炮弹和装药炮弹的问题,我在这里解释一下。
就我看到的资料,实心炮弹事实上就算是2020年也有应用啊,毕竟在强大的动能下,沉重的混凝土一样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但十七世纪末,火炮就算是再先进,也不可能与现在的大炮相比,它们打出的实心炮弹,对泥土、石块砌造的城墙和堡垒或许还有作用,但对后期的水泥(钢筋)堡垒几乎就没什么用处了。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就一边重造堡垒,一边研究更有杀伤力的武器了。
但在海上,实心炮弹的寿命还要长点,一直到舰船造的越来越大,船身与甲板的板材厚度也越来越厚的时候,实心炮弹造成的伤害就不能让人满意了。
在真正的历史上,炮弹的改进要比舰船快,也就是说,是有了大威力的装药炮弹后,木质舰船不堪一击,才有了对铁甲舰的需求,不过在这里,则是反过来,铁甲舰的出现,才造成了人们对大威力装药炮弹的需求。
至于装药炮弹的威力,在发射条件一致的前提下,肯定要比实心炮弹更为威力。简单地打个比方,就是你用弹弓打一枚点燃的炮仗和一颗小石子,那个造成的伤害大?
肯定是前者。
第四百七十八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上)
英法之间的仇怨延续了数百年,之间还夹杂着正统之争,无论是英国舰队击溃了法国舰队,还是法国舰队击溃了英国舰队,都会引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祝抑是审判,正如路易十四所推测的那样,在被后世人们称之为双湾之战的海上战役结束后,英国人陷入了如同伦敦天气般的阴沉与烦躁中,查理二世没有当初路易十四般的勇气—王室的财产与宫殿来弥补战败的亏空,他发行的战争债券一落千丈,无数中小贵族与有产业者都破了产,英国国内哀鸿一片,哪怕在双湾海战中逝去的士兵并不多,伦敦的人们还是在愤怒中穿上了黑衣。
他们在为谁送葬?
为国王。当人们相互问起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在国王密探的监视下这么说,但他们可以大声地说,他们是在为英国舰队服丧,查理二世为此又气恼又无奈,幸而他一直将军权牢牢地握在手里,尤其是近卫军,这支军队他参考了法国国王的所卫,不但一直在他们的环绕下生活,还给他们最好的装备,最好的待遇,以及崇高无比的荣誉,他们对他忠心耿耿,毫无疑问。
但要说起来,英国人的不满也有情可原,大不列颠虽然远离欧罗巴,但依然是蛮族的后裔,蛮族的国王几乎等同于部落的首领,凡是不能为部落带来胜利的首领就是废物。
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件,从那三支毁灭了古罗马的蛮族那里继承下来的,无耻却让欧罗巴的君王们视为平常的事情——大概就是对盟约的出尔反尔,见风使舵。
诸位,当我们纵观历史的时候,请千万别只相信书本与舌头上的话语,还要看看这些人真实的所为,譬如说,十字军圣战更多的是为了劫掠那些因为商贸与手工业而富饶无比的城市,这其中并没有异教徒或是天主教城市的区别,在近千年的圣战中,天主教徒与异教徒一样被举着十字架与圣人画像的骑士抢劫与勒索;教士们甚至在最后一次所谓的“少年圣战”中,借口只有“纯洁的孩子”才能打下圣城耶路撒冷,招募与欺骗了大量孩童登上船只,说是要让他们为天主献身,实则为教士的钱囊献身。
这些孩子都被卖给了异教徒做奴隶与宦官;如骑士小说中一般品德高尚的骑士不是没有,但十分罕见,罕见到值得让一个国王或是教皇牢牢地记住,当然,这种高尚的品德也未必会在无人处或是对异教徒的时候呈现,骑士们对贵妇人、教士与领主固然优雅谦卑,诚实可信,但对卑微的平民可未必还能摆出和善的姿态——也许他们并不是坏人,但在他们的教育中,地位卑下的人必然品行败坏,这个可是人人承认(连那些平民自己都这么认为)的准则,他们用手中的刀剑来做法官与刽子手,而他们的审判必然是偏向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哪怕他们也知道后者未必如表面那样光鲜。
而那些领主之上的君王们,就更是别对他们的道德抱有任何希望了,正如一个古罗马学者在文章中抱怨的那样,当一个暴君还活着的时候,不管他如何残暴、愚蠢或是无能,他发出的每一个旨意都会有人听从,直到一个无法忍受的人终于将其变成一个死人为止,等他死了,倒是什么人都能跑上来踩他们一脚了——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现在,大臣与贵族们只会在君王触动其利益的时候与其针锋相对,但如果国王或是皇帝,只是蹂躏平民的话,他们就会像是溺爱孩子的家长那样,一笑了之,甚至不会多加阻扰甚至纵容。
有着这样的大臣,亲眷与近侍,一个国王比起传说中的“圣王”,必然更容易成为马基雅维利所著的“君王论”那样的可怕怪物,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即便是为了国家与民众,那也必须是“他的国家与民众”),他们的道德、品行与感情也是如此。
所以这个时代与后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所有的联盟中,盟友随时都有可能转换立场,简单地举个例子,就像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场世界大战中,同盟国和协约国的成员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身份……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这种已经卷入了整个欧罗巴的大战中,除了如奥地利,法兰西这样注定了无法动摇的国家之外,就算是西班牙,葡萄牙,或是英国,都可以视情况来确定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的。
就像普鲁士国王就厚颜无耻地向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请求(半胁迫)地站在了中立位置,虽然名义上他听从利奥波德一世的吩咐,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对神圣罗马帝国的其他选侯反戈一击——只要法兰西依然强壮;而路易十四的另一个姻亲,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他从来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然他就不可能如此坚决地夺走兄长的王国与妻子,并且对他的长女如此冷漠,要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或许是一种罪孽,却也要他和他的姘妇承担其中的大部分,毕竟一个婴孩没办法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被生下来。
这样的一个人,他虽然在这场战役中站在了法兰西这边——因为如果他站在了哈布斯堡这边,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又及,如果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继承了西班牙王位,哈布斯堡一定会设法将独立不久的葡萄牙重新收拢在囊中——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到,葡萄牙位于西班牙的左侧,占走了原西班牙近四分之一的领土与近二分之一的海岸线……
但佩德罗二世就像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那样,不断地斟酌着葡萄牙为了这份盟约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不喜欢长女伊莎贝拉,因为她的出生有“疑问”,她也确实是他与兄长的妻子所生——亨利八世曾经在给教皇的请愿书中说道,圣经中有说与兄长的妻子结婚的人不能有儿子,佩德罗二世与萨伏伊之女数年婚姻也没有儿子,他就有点担心起来。
之前他不愿意承认伊莎贝拉,也很难说有没有仿效亨利八世,在榨取了嫂子与妻子的可用价值之后,向教皇申请婚姻无效的打算。路易十四的选择打破了他的野望,很难说他有没有因此暗中抱怨过法国国王的任性。
除了这些,在法国王太子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谈判中,除了约定的内容之外,按照法国大臣们的要求,伊莎贝拉公主应该有一份可观的嫁妆——因为按照继承法来说,如果佩德罗二世要让公主放弃对葡萄牙王位的继承权,他就应给出一笔相应的赎金才对。
佩德罗二世当然不可能重蹈腓力四世的覆辙,当初西班牙国王如果将特蕾莎公主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给了,也就没有现在的事情了,但这份嫁妆就像是从他身上切下了一块肉,他怎么也要让这份投资变得物有所值——他可能比利奥波德一世更关注英法在海上的战斗,葡萄牙正位于大西洋左下方,葡萄牙商人的贸易航线一样与英法有着重叠的地方,他们也和英国人打过仗,争夺过印度这块殖民地——葡萄牙人输了。
双湾海战的结果无疑让佩德罗二世最终下定了决心,比起盟约文件上的签字与印章,与特蕾莎王后当初相等的嫁妆,也就是五十万里弗尔的白银与金子。
这笔嫁妆在1580年前的葡萄牙,真不算什么,在大航海时代中曾经与西班牙并驾齐驱的海上霸主之一——几乎垄断了所有的香料、糖与奴隶贸易的葡萄牙人,因其在大航海与新大陆探索方面的成就,甚至宣称:“我们给世界一个新世界。”他们的殖民地涵盖了大西洋东群岛以及非洲,印度,金子,银子与比前两者更值钱的香料源源不断地被运到里斯本等港口——五十万里弗尔算什么!?五百万里弗尔他们也不会感到吃力。
可惜的是,自从1580年被西班牙兼并,直到1640年独立,就和每个新占地一样,葡萄牙受到了极其严重与残酷的剥削,它的血几乎被抽空,经济迅速地后退,就算若昂四世(葡萄牙独立后的第一个国王)到佩德罗二世都在竭尽全力地改善与挽回,但葡萄牙依然十分虚弱,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这笔嫁妆可以被视作佩德罗二世对路易十四的俯首,要说臣服也不为过,就连路易十四提出,要将王太子与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提前,他也同意了。
伊莎贝拉公主的出生日期事实上是错的,有意为之的错误。众所周知,佩德罗二世在67年的时候就将兄长与国王放逐到宫外,篡夺了他的权力与王位,还有他的妻子,在67年还有几天的时候,他突然匆忙地收买了教士,宣布因为兄长没有男性必有的能力,无法让妻子怀孕而导致之前的婚姻无效,68年的时候就娶了曾经的嫂子。
当时的观礼人都说,萨伏伊之女在婚礼上显得十分憔悴,臃肿,完全不像是一个新娘应有的精神奕奕的样子,而且她没有按照传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于宫中尽一个新王王后应尽的义务,与她做阿方索六世的王后时完全不同,她早早隐居待产,产后公主没有回宫,在外面抚养了一段时间。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肯定与几个月大的孩子有区别,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与大上三四个月的孩子就差别不大了,所以,虽然伊莎贝拉公主说是69年生的,但她更有可能是68年生的,如果她是个儿子,佩德罗二世肯定会欢喜地承认她,但她是个女儿,佩德罗二世就当她不存在了。
这位公主在婚约确定的时候还只有五岁,为了这桩婚事,哪怕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依然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非常恶毒的事情,这让她感到痛苦与迷茫,即便后来她回到了父母身边,得回了尊贵的身份,衣食无忧,却依然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阴沉内向一些。
对她来说,在辛特拉宫(葡萄牙王宫)中,仅有的一些亮光也只有法国王太子给她写来的信件了。
路易十四一向是鼓励儿子写信给他的未婚妻,就像是他曾写信给特蕾莎王后,特蕾莎王后也表示赞同,比起路易十四有些天真的想法,这位哈布斯堡的公主一来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特蕾莎王后还是西班牙公主的时候也一样不得父亲的欢心,伊莎贝拉公主的母亲虽然还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据说对她也很是冷淡;二来就是她也希望儿子有个一心一意对他的妻子,她深刻地记得当初她收到信件时的芳心暗动,没人能无视一个国王,或是一个将来的国王如此的殷勤备至,温柔体贴,这让她度过了新嫁到法国来时最为艰苦的一段日子。
而这些年来,她也能感受到,一个与丈夫同心协力的妻子能够为丈夫减少多少麻烦,在女人们依然被视作智力不全需要时刻照看的婴孩时,路易十四对她的信任就像是培植起了一棵小树,小树长大后就能回馈给她的主人荫凉与果实——这是一个良性循环,作为父亲的路易十四得到了,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
伊莎贝拉与小路易往来的信件虽然要经过检查,但佩德罗二世还不至于去篡改或是压在手里不给女儿的地步,所以伊莎贝拉公主不那么合乎传统的……比大部分人更早地知道了自己的婚事将要提前的消息。
能够离开辛特拉宫,离开阴郁的父亲与一心谋求有个儿子的母亲,宫中诸人窃窃私语与古怪的眼神,伊莎贝拉当然不会不愿意,她在法国国王派遣来的学者的教导下,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用葡萄牙语,法语与拉丁文阅读和书写了,她也看了很多书,不单是圣经,书籍是能够打开眼界和心灵的好东西,她越是读得多,就越是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处境。
也让她感觉痛苦——因为要承认自己是多余的,不被爱的,总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这也是路易十四的期望——他需要一个法国王太子妃,而不是一个葡萄牙公主。
第四百七十九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中)
路易十四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君王在面对自己子女时的态度,他们难道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或许这应当归咎于教会与中世纪学者们对子女教育的偏颇性,那些白发长髯的先生们早已忘记自己还是孩子时的天真淳朴,也不如他们的妻子那样至少有因为怀胎十月后生出的自然情感,他们撰写与发表理论的时候,完全出于自己的臆想。
即便是在数百年后,男士们依然会觉得孩子就如动物一般,只会吵闹闯祸,无法理论,无法教导,只能用皮带与棍子来让他们安静和屈服,如今更是如此,父亲们也许还会关注(而不是照顾)一下他们的继承人,也就是儿子,对于女儿,他们几乎只有一种态度,漠不关心,视若无物。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公主的母亲母国正处于强盛兴旺的时刻,王后也足够爱护子女并且性情坚毅,不然公主不但在宫廷中很难与父亲的姐妹,甚至“王室夫人”相抗衡,甚至可能遭到王室成员与大贵族的轻视,如曾经的哈布斯堡公主安东尼娅,知道现在她还被人称之为“不识好歹”,因为她父亲给她选了一个好夫婿——一国之主,年轻,血脉高贵,头婚,至于卡洛斯二世是个疯子、畸形或是别的什么,没人会去关心。
要知道,在欧罗巴王室里,因为父亲不愿意给出嫁妆,或是不幸没有合适的婚配者,孤寂地度过了整个花期,最后只能在修道院里终老的公主可不在少数。
如果伊莎贝拉公主要抱怨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毫无疑问也会被指责为不懂感恩,幸而她在辛特拉宫外的这段岁月里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持沉默与忍耐——人们总以为孩子是没有记忆的,大错而错,孩子犹如玫瑰花蕾,如果你用手指去轻轻地抚摸它,它可能只能记住那份温暖与体贴,却无法清晰地记得其中的每一次;但如果你用鞭子去笞它,每一条鞭痕都会留下深刻的瘢疤,而且越是长大,越是明显。
伊莎贝拉公主不但记得乳母——她被寄养在乳母的家里,乳母对她并不好,也许是出于对一个私生女的轻蔑与憎恨,她毫不讳言地说伊莎贝拉是个孽种,而非公主;乳母的儿女也对她百般欺凌——不管怎么说,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在物资上她没什么缺乏的。
不过这些都没有她在五岁的时候,所遇到的那件事情对她的影响深刻。
她今天的幸福,甚至于葡萄牙以及那些民众们的幸福,都是建立在一个高贵而又无辜的人的坟墓上的。她总是会从梦中醒来,冷汗津津地想起阿方索五世是如何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的形貌在伊莎贝拉的印象中原来是十分模糊的,最近却越来越清晰,伊莎贝拉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她后来在辛特拉宫里看到了前国王的画像,因为阿方索六世三岁的时候就不良于行,也因为这种残疾导致了他精神方面有问题,所以这幅画像是画家参考着年轻的佩德罗王子画的,也许从那天起,佩德罗王子就预备着入主辛特拉宫。
人们都说阿方索六世是个如卡洛斯二世那样被上帝惩罚或是被魔鬼诅咒之人,但伊莎贝拉公主却不那么认为,她一次次地回忆起阿方索六世落在她头顶的那只手,那只手因为血脉不畅而冰冷,水肿,却被服侍他的人擦拭的十分干净,因手掌的主人没有太大的力气,所以那只手掌是拍打下来的,但那点重量却是伊莎贝拉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用一条属于最尊贵之人的性命换来了葡萄牙与法兰西的婚约,也让她得以逃出囹圄之灾,她的乳母老早就在说,她会被送到最偏远的修道院里,在念经与苦修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有很多次,伊莎贝拉公主都想在信件中将这件事情告诉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但她也知道,他们的信件是要经过审核的,有时候她甚至能看到信纸卷起或是变黄,那是佩德罗二世的密探用药水擦拭信纸看看里面有没有密文而导致的。
小路易这次的信件中说,他们的婚礼很有可能要提前——路易十四已经取得了教皇的特赦令——因为接下来的好几年里,路易十四随时可能要御驾亲征,不在巴黎与凡尔赛,无法为他们主持婚礼。虽然没有国王在,王太子举行婚礼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种行为也许会被人解释为国王对儿子的新妇不满意,对一个外国王太子妃来说,这种谣言会让她在凡尔赛寸步难行。
所以,虽然伊莎贝拉公主还没到既定的婚配年龄,婚礼却必须在今年的圣母升天节前后举行,“之后还有连接数月的凯旋式与庆祝仪式。”小路易这样说,同时也向公主致歉,因为这些仪式将他们的婚礼与对英法海战的最新一次大胜带来的快乐与荣誉糅合在了一起,路易十四也有心借此让法国的民众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一二——他这次依然不打算向民众征收多余的战争税,而是用王室收入、战争公债、战获、赔偿来应对这份滔天的开支,既然如此,他的民众就应该继续往常的平静生活,为他耕种,做工,学习,寻常而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这种描述让伊莎贝拉公主感到新奇,她不受佩德罗二世喜欢,公主也不可能插手朝政——王后也不能,倒是王室夫人有可能长随国王身侧,进些谗言或是探取消息,但她能够阅读,就能看史书与报纸,知道每当战争开始的时候,国王就有权向民众征收战争税,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看战争的进展,连续收取好几次也是有可能的。
以及,这种税收的额度是国王定的。
所以每次战争之后,都会爆发饥荒、瘟疫,带来无尽的死亡,就如同圣经中所描述的,四个毁灭天使,战争、饥荒、瘟疫与死亡总是联袂而至,战争是一头庞大的吸血怪物,能够将一个富庶的国家吸吮到骨肉枯槁。
她不能确定王太子小路易所写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她试过询问身边的侍女,但她们不是一无所知就是严厉的阻止她继续关心这些问题——这是男士们的特权,作为一个公主,将来的王后,她的问题是很不得体的。在凡尔赛已经超越了辛特拉宫成为了欧罗巴最为时尚与严苛的地方之后,她若是不能谨言慎行,可能会招来比死更可怕的后果。
是吗?伊莎贝拉公主却不那么认为,她没有天真地以为,她与从未谋面的王太子之间会有什么浪漫的一见钟情,但她可以从往来的信件中看出王太子至少是个敦厚而又宽容的人,而且凡尔赛与巴黎的人们,也不如人们所告诉她的那样,长着一双无比苛刻而又挑剔的眼睛。
因为太阳王路易十四很爱自己的孩子。
不仅仅是他的继承人,王太子小路易以及对西班牙王位有继承权的夏尔王子,他对大公主伊丽莎白同样关心爱护,体贴备至,这种爱护又与外界,譬如伊莎贝拉接触到的那种爱护不同,简单点说,这种爱护含括了期待与扶持,就像对待一个男孩那样,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他却毫不在意。
这样的余晖同时还映亮了周围的人,从奥尔良公爵到大孔代之子亨利,甚至拓展到了王子与公爵之子未来的妻子那里,她,还有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儿,以及法兰西王室将来的新成员,都承蒙其恩惠。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对即将到来的远嫁并不恐惧,甚至十分期待。王太子说,在巴黎与凡尔赛,贵女们已经在筹备捡起一所女子大学,不是那种修道院式教学,而是与之前的大学一般,教授哲学、数学与医学的大学,那些曾经在初中级女子学院就读过的学生在毕业后可以选择继续深造,未婚女性与已婚女性一视同仁。王太子甚至说,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去上学,接受那些智者与长者的教导,将来她可以成为贵女们的导师,也可以教育他们的孩子,或是作为一个学者……天!真正是太可怕了,伊莎贝拉公主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看完那封信,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召唤她到书房里去,然后亲自将那封信递给她。
佩德罗二世不是个仁慈的好人,但他头脑清醒,真正的聪明人可不会如寻常之辈那样随波逐流,他们很清楚女性或许在体力上稍微逊色于男性,但在头脑上并无不同,有时候还会略胜一筹,不过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故意装作不知道,或是胡言乱语罢了——法国的路易十四愿意宽待他的女儿,他当然感到高兴,也受到了威胁——伊莎贝拉公主将来必然会更倾向于法国而不是葡萄牙,但要他屈尊仿效法国人,向自己的女儿道歉,做出补偿,他又不愿意。
是的,无论是作为一个国王,还是作为一个父亲。
欧罗巴的君王们向路易十四学习的地方很多,常备军、燧发枪、火炮、铁甲,甚至是土豆、咖啡和玉米——但有几样东西他们是坚决拒绝或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无法如太阳王那样,宁愿打开国王的私库、抵押宫殿也不向民众征收多余的赋税,也无法宽容地对待新占地与殖民地的民众,附带说一句,他们甚至无法认可那些黑色,褐色与黄色皮肤,又不信仰上帝的人也和他们一样是“人”;他们也无法容许异教徒的存在,或是不去压迫与监视他们;他们更无法开启民智,因为一旦让所有人有了阅读和思考的能力,他们以往依仗的东西就会在无声无息间倾塌……他们不理解路易十四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曾经是个愿意支持康沃尔公爵回到英国,夺回王位的人——他说过绝不会支持反对君主的暴徒,为什么他就能够埋下这样的隐患呢?
至于路易十四对女性的仁慈,倒是小问题了。更多人,不单单是君王们,只是感到古怪,男孩还能长大,女性对他们来说,就是一辈子的孩童,终生需要监护与管理,这样的存在,要她们去做男人的工作,岂不是荒谬绝伦?
但佩德罗二世也能看明白,巴黎与凡尔赛,甚至整个法国,将来都可能是女人向往的天堂了。女人对权力一样有贪欲,尤其是曾经属于男性的特权——他将这封信给他的妻子萨伏伊之女,葡萄牙王后看过,也给他的王室夫人,或是几个贵女看过,她们或是疑虑,或是诅咒,或是大笑,又或是认为绝不可能,唯一没有区别的就是她们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的光芒——在那一瞬间,耀眼得令人畏惧。
佩德罗二世最终决定不去考虑这些,不久之后伊莎贝拉就是法国王太子妃而不是葡萄牙公主了,他将握在手里的筹码投入了路易十四这边——因为双湾海战法兰西舰队取得的丰厚战果,也因为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众不但驱逐了地面上的西班牙人,也向法兰西的卡洛斯三世献出了他们的忠诚,不知何时来到鲁西永与巴塞罗那的奥尔良公爵作为代理人接受了他们送上的城市钥匙与地图,卢森堡公爵则将会侍奉卡洛斯三世前往马德里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加冕。
值得一提的是,事实上历届西班牙国王都是在托莱多主教座堂加冕的,因为当初虽然西班牙的政治中心从托莱多迁移到了马德里,宗教中心却没有迁移,还在托莱多,现在托莱多与马德里俨然两个小朝廷,托莱多又坚决不承认法兰西的卡洛斯三世,所以卡洛斯三世只能在马德里加冕,而马德里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原本是座修道院,不过既然路易十四如此决定,它今后就会取代托莱多的主教座堂吧。
就像是那个托莱多大主教。
第四百八十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下)
相对于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的百般算计,千般思量,不说凡尔赛的路易十四,就连总是高高地抬着脑袋的巴黎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与路易十四的婚礼不同,这桩婚事对法国而言完全就是锦上添花,人们提起这桩婚事的时候,只会说,葡萄牙公主可真是一个幸运的女士,比她高贵的还未出生,比她富有的又垂垂老矣,她的父亲又足够狠心——现在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弑兄篡位的恶人,但只有如此,伊莎贝拉才有资格跻身法国王太子妃待选的行列里。
也有人对伊莎贝拉公主的出身有所诟病,不过有着凡尔赛宫明里暗里的发声,这个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
反正王太子成为国王陛下后,还一样可以有王室夫人的么,到时候,王后在出身方面的瑕疵,倒是一个优点。
既然如此,兼着来自于比利牛斯山南麓(加泰罗尼亚)与圣马洛湾、塞纳湾海战两处传来的捷报,又因为在这两处得到的胜利是从法国的两个宿敌——西班牙与英国手中取得的,法国上至王太后,下至最卑微的农夫,无不欢欣鼓舞,得意洋洋,一场盛大的欢庆就像是酝酿在酒瓶里的香槟泡沫,只等国王一声令下,就会蓬地一声爆发出来。
在凡尔赛宫里,因为奥尔良公爵夫人逝去而覆盖在人们心头的阴影早已淡漠,年过六旬的王太后犹如焕春老树,精神奕奕地开始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有国王的王室夫人蒙特斯潘夫人一起操劳起孙子的婚事。就像是国王在开战、开拓与建造之前会先召开会议,将种种重要的事务分派给将军与大臣,甚至学者与工匠,王太后也要在女士们的会议中确定各人的职责,以上四位尊贵的夫人不过是提纲擎领,负责各种细节的还是受到她们青睐的贵女。
其中法拉耶特夫人接受了筹备诗歌与短文的工作,这些诗歌与短文是在宫中举行宴会时,在每一道美食送上之前,由侍女或是侍从大声朗诵给宾客们听的,也有在音乐会与舞会的间隙间作为衔接或是过渡的节目演出,需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像是在宴会时的诗歌,需要围绕着宴会的主题——譬如这次,主题就是赞颂国王,褒扬胜利,音乐会与舞会间的短小节目也是如此。
一般而言,贵族们在举行宴会,小型音乐会,观看戏剧演出的时候,并不需要格外请人撰写新作,从以往作家的作品中按照寻求挑选就行。但为了即将到来的王太子的新妇,国王在又一次御驾亲征前的告别,以法国民众对一场盛大的欢庆仪式的渴望——整个过程,每个细节,都不能出现任何敷衍了事的情况。
拉法耶特夫人之前已经完成了两本小说,分别是《孟邦西埃公主》与《柴伊德》,正在着手新的小说《克莱芙王妃》,宫廷中的贵女们当然是她的第一读者,让蒙庞西埃女公爵来说,这位夫人的作品丝毫不逊色于拉辛、高乃依或是莫里哀,就算是最爱嫉妒的蒙特斯潘夫人也不得不承认,拉法耶特夫人的才华几乎与自己的美貌一样无人无比。
除了两本小说之外,拉法耶特夫人还在报纸与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评论、小文章或是诗歌,在受到国王邀请,成为女子学院的老师之后,她也带动了不少学生将自己的文字变作油墨字与金路易——如果她只是一个阶层低下的女性,也许会受到一些人的苛责,因为在她们之前,女性们或许可以执笔,但不能将这种行为作为一份工作来做。
会让现代的人感到好笑的是,这个时代出身良好的女性如果要靠自己的双手与头脑过活,是一桩相当大逆不道的事情,因为对那些头脑顽固的人来说,需要工作的女人只有女工、女仆与“名姝”,请注意,这三者在道德层面,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女工随时会为监工捞起裙子,女仆也必须随时忍受男主人的滋扰,无论她们是否甘愿。
但拉法耶特夫人又不仅仅是法拉耶特夫人,她美貌,高贵,才华出众,更重要的是,她身后还有王太后,特蕾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等凡尔赛金字塔尖上的女士支持,而在这些女士身后是路易十四。她的名声只有一小点瑕疵,就是曾经被一个意大利人迷惑,不过这点瑕疵也早已化作尘埃——国王从不提起的人,他在凡尔赛就等同于不存在。
但就算有国王的支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诋毁与微词得以慢慢地被时间磨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拉法耶特夫人与她的战友们确实拿出了令人无可辩驳的战果——她和她的学生们甚至恶作剧般地用男性笔名发表文章与诗歌,当这些美妙的文字被人们四处传颂的时候,就有人宣布作者将在某个沙龙上出现——可以想象,那些满心期待,以为可以看到一个如莫里哀,拉辛这样的男性作家的人却迎来了一位可爱的小姐或是一位娇美的夫人……
最后,当莫里哀也被捉弄到的时候,先生们终于哀叹一声,承认自己在这场战役中已经败了,不过他们也说,女士们或许可以在文学方面与男士们并驾齐驱甚至有所超越,但在数学、物理、化学与哲学上可就未必了——对此拉法耶特夫人只是一笑,她为什么要在意,在后者上女性确实慢了男性一步,但既然国王允许女孩与男孩接受同样的教育,先生们的定论就下得早了点。
近二十年里的磨练,不但开拓了这位夫人的心胸,也磨砺了她的笔尖,坚固了她的精神,哪怕她青春已逝,双鬓夹杂着银丝,但从灵魂的最深处迸发的勃勃生机,却让她看上去犹如不老的克利俄、欧忒耳佩或是墨尔波墨涅(九缪斯中的三位,主历史、诗歌与悲剧)。
她自信自己可以达成诸位女尊主的要求,但她也谦卑地提出,为了这桩工作能够更加十全十美,她希望能够邀请她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位寡居的夫人,塞维尼夫人与她一起筹备此事,塞维尼夫人的名字也时常见诸在报章与各位贵女的案头,王太后欣然允诺。
“我说过我可以自己来。”拉法耶特夫人说:“现在可不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只有最强壮野蛮,和男人差不多的粗俗匹妇会在孤身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民众还会向穿着华丽的人投掷死猫死狗。如今么,国王恩养了巴黎人二十年,这里最贫困,最卑微的人也能打扮得像是一个老爷,更别说充足的食物,稳定的工作给他们带来的自信与满足了。
像是这样的人是不会冒着毁掉自己所有的一切的险来作奸犯科的。
“就算我想要在开拔前与您多待一会儿吧,母亲。”拉法耶特夫人的儿子这样说道,他是年轻的拉法耶特侯爵,今年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从军事学院毕业后,拉法耶特夫人为他在近卫军中谋得了一个职位,继承了父亲的勇敢与母亲的聪慧的年轻人在军队中升迁地很快,此次国王御驾亲征,在随驾的队伍中也有他的名字。
确实如此,拉法耶特夫人只能随他去。不过就如拉法耶特夫人所说,如今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尤其现在正是午后,街头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或是手挽着手散步,或是驻足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又或是进出于剧场、图书馆与会所。
深蓝色近黑色制服的警察或是骑马,或是徒步,就像是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浪涛中的礁石,让人看了就感觉安心——当然,这只是对那些安分守己的人来说。
这些警察原本也是一群卑劣怯弱的恶人,但自从国王逐渐往里面注入退役军人的新血后,像是以往那种要么与暴徒相互勾结串联,要么对弱者肆意敲诈勒索,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情况就少多了。在他们的管理与匡正下,巴黎一天比一天安宁,漂亮,也一日比一日兴盛,如果你坐在酒馆里,那些曾经对国王的一些抱怨——主要是因为国王将宫廷从巴黎搬到了凡尔赛,也消失了,虽然有时候他们还是会酸溜溜地纠正外乡人——是巴黎-凡尔赛,不是凡尔赛-巴黎。
巴黎-凡尔赛,凡尔赛-巴黎,拉法耶特夫人笑着想道,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外乡人如此称呼这两座城市,是因为二十年来,国王不断地在这两座城市间修筑道路,矗立起各种建筑,慢慢地就将它们连在了一起,尤其是在巴黎的旧城墙因为城市外拓的需要被彻底拆除之后,它与凡尔赛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哑铃形的连体儿,也不怪一些人到了凡尔赛就说自己到了巴黎,到了巴黎就说自己到了凡尔赛,就连巴黎人也已经懒得去辩驳和说明了。
但巴黎必须在前面。
塞维尼夫人欣然迎接了自己的朋友,一见到拉法耶特侯爵她就忍不住笑了,又带着一点遗憾,拉法耶特夫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塞维尼夫人与拉法耶特夫人是好友,他们的儿女年岁相近,门当户对,她当然希望能让年轻的侯爵成为自己的女婿,但侯爵坚决地认为,自己应当做出一番功业后才会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塞维尼夫人只能遗憾地将女儿嫁给了格里尼昂伯爵。
格里尼昂伯爵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人,令人遗憾的是,他即将去往普罗旺斯,在那里为国王工作,塞维尼夫人放不下在巴黎的工作——她自己创立了一家报社,所以没法跟着他们去,鉴于塞维尼夫人的丈夫婚后八年就去世了,这十几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和女儿都感到很难过。
听到拉法耶特夫人说,王太后将这份工作交给了自己的朋友,塞维尼夫人十分高兴,在听说拉法耶特夫人向王太后推荐了自己之后,更是欣悦,她一边有点忐忑,一边又有点兴奋,之前对拉法耶特侯爵的遗憾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紧紧地拉住拉法耶特夫人的人,和她一起走到书房里,搬出了自己的诗集与藏书,与她紧锣密鼓地商讨起来。
比起灵感的产物,这种指定了内容与意向的作品更需要经验与参考。
她们一开始或许还记得拉法耶特侯爵——有很多书都放在很高的地方,要么过于沉重,但谈论到后来,年轻的侯爵就变成了一团空气,他望了望天,摸了摸鼻子,贴着墙壁摸出了书房,来到厨房里。
“有什么吃的吗?”因为母亲与塞维尼夫人十分要好,侯爵在这里也不算是个陌生人,他认得这里的每个仆人,尤其是厨房里的,他一边吩咐厨娘准备晚餐,一边拿起放在篮子里的夹心面包大吃特吃了一通,可别小瞧一个军人的胃口!他在喝啤酒的时候,就听到女管家在叹气。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夫人这样快活过啦,”这位陪伴了夫人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她的丈夫与女儿的女管家说:“好先生,您为什么不和我们的小姐结婚呢,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啊。”
“您说的很对,夫人,”侯爵礼貌地说:“只能说爱情还没能到达我的心里,我向往军队更胜于家庭,喜欢骏马胜过淑女。”
“从军并不妨碍您拥有爱情与婚姻呐,就算您不曾中了丘比特的金箭,您也应该为您的母亲考虑考虑,如果您能有个孩子,那多美啊。”
“我母亲的孩子可多了,”侯爵说:“孟邦西埃与柴伊德,还孕育着一个克莱芙。”
“快用针线缝上您的嘴吧,”女管家不客气地说,侯爵也不过是她看着长大的一个小坏蛋罢了:“让您母亲听到了,准要抽您的屁股。”
“现在的巴黎还有谁不知道这三个孩子的么。”
“总有一些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女管家说,她停了一下:“别说别人的事吧,您的同学都结婚了吧。您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么?”
“我想是没有。”侯爵说,他没说的是,他之所以拒绝了赛维尔夫人的好意,正是因为赛维尔夫人的女儿是大部分人所赞赏的那类女性——害羞,虔诚,墨守陈规——与他渴望的那种女性完全不同。
他一见到这个与她母亲背道而行的女孩,就知道如果他们结了婚,双方都会感到痛苦。
第四百八十一章 法国王太子的固执(上)
还有一个让侯爵不去言之于口的原因就是,别说男士们能够理解他的人太少,就连女士们也是如此。
在宫廷贵女之中,倾慕与向往拉法耶特夫人的人大有人在,厌恶她的人也有,不过最多的还是虽然觉得无法理解,或是可以理解但不赞同,甚至赞同却无法鼓起勇气向前一步的女性——她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如男士们所说的那样“女性比男性更缺乏理性”啦,“男性本来就在体力与社会地位上拥有优势”啦,“世界对女性并不友好,女性应当更加小心谨慎”啦,“男性更强,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啦,“为丈夫、孩子与家庭效力也是一份重要的工作”啦……总之诸如此类等等等,她们给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沉溺在过往的蜜糖中无法自拔。
是的,因为身边就有拉法耶特夫人这个母亲,还有母亲的诸位友人,侯爵在还未进入军队之前,是亲眼看到与亲身感受到她们是如何辛劳的。她们不但要证明自己至少能与同阶级的男士并驾齐驱,还要为女性们作出榜样,身先士卒。她们如果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要承担一个作为妻子与母亲的责任——除非她们能够冷酷到无视丈夫与孩子,但这是会被人指责的。虽然这若是一个男性作出的事情,人们只会褒扬他为公忘私。
事实上几乎没有哪位夫人罔顾了对丈夫的关心,对子女的教育——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夫人被视作出格之人,但比起那些更乐于在舞蹈、赌博、偷情中消磨时光的女性,她们却更爱自己的家庭,那一双双围绕着她们的眼睛,绝对没法在个人的德行上指责她们。
侯爵是在拉法耶特夫人的教导下长大的,塞维尼夫人的女儿——在外人眼里,她是个知书达理,聪慧可人的好女孩。侯爵一开始不明白塞维尼夫人,这个大胆到敢于在国王的支持下开出版社与报社的女性,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儿,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塞维尼夫人太爱自己的女儿了,不忍心让她受自己的苦。
作为一个贵女,只要能够阅读,能够写信,擅长舞蹈与歌唱,懂得如何欣赏音乐与诗歌,在审美方面有着独特而令人赞叹的才能就行啦,何必去走那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呢?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儿育女,不用考虑生计,不用去追寻自己存在的意义,平静而悠闲的度过一生,才是大多女性会去选择的道路吧。
就像那些女子学院的学生,很多都是还在学习的时候就定了婚事,这份学业不过是给她们在婚姻的天平上增添筹码罢了。
侯爵甚至因此愤愤不平过,在母亲为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在诗歌上具有杰出的天赋,却因为早早嫁人而舍弃了学业与才能,不过三年就因为难产死去的女孩感到悲哀时。但拉法耶特夫人说,即便是国王,也不可能将每个人的命运都肩负在身上,当一个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意味着她将要承担起这份选择带来的命运。
如果这份选择是错误的,侯爵记得自己这样问道,我们也应该纵容她么?
你如何知道这份选择,对于她来说是错误的呢?拉法耶特夫人说,不要去责怪与你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也不要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就是高尚且光明的,你要如同看待玫瑰那样去看待荆棘,因为对一些人来说荆棘也如同玫瑰,对另一些人而言玫瑰也如同荆棘——如此,你捍卫的才是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自私的自由不是自由,不公的平等也不是平等。”侯爵喃喃道,所以他没有试图纠正女管家的理念,这是她的理念,不是他的,他如果粗暴地干涉了她的认知与想法,等同于侮辱了他们两人。
“吃洋葱炖大猪腿肉吗?”女管家没听清侯爵再说什么,但她点选着今天才送来的新鲜菜色,大声问道。
“吃!”侯爵高兴地回答说,这份菜是来自于普罗旺斯的乡下菜,塞维尼夫人的女儿跟着丈夫去了普罗旺斯后,在信件中给自己的母亲描述了这道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却极其美味的菜肴,抄写了这份菜谱——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也是幸福的吧。
他带着这样的心情,美美地吃了一大锅。
可惜侯爵的好心情一回到凡尔赛宫就被打破了。
凡尔赛宫的房间数量惊人,但前来拜谒国王与国王爱重的人数量更为充沛,拉法耶特夫人因为曾经与奥尔良公爵同为某人的受害者,所以国王特意恩准了给她一个房间,不过后来拉法耶特夫人看到宫殿里的房间越发不足,也厌倦了与一些人虚与委蛇,就婉拒了国王的恩宠,搬出去住了。
反正凡赛尔宫周边已经建起了无数如同别宫般的宅邸,一样有便利的上下水设施,花园与马厩,道路四通八达,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而且更适合拉法耶特夫人随时离开去巴黎拜访朋友——一些朋友来了凡尔赛也能借宿。
但因为她最新接到的工作,蒙庞西埃女公爵慷慨地让出套间中的一个房间给她借住,毕竟王太后与王后等贵女每日都要细细垂询,再让拉法耶特夫人乘着马车再从外面赶过来,实在是太劳累了。
侯爵将母亲送回套间,蒙庞西埃女公爵善解人意地将距离自己最远的一个房间给了拉法耶特夫人,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作为国王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女公爵的套间外总是排满了想要见她的人,就算他们不敢吵嚷,要一一敷衍应付一番也是让人烦恼的事情。
一回来女公爵的侍女就赶了过来,委婉地询问拉法耶特夫人是否愿意去女公爵身边陪伴一会,拉法耶特夫人与女公爵之间的情分也不单只在金主(拉法耶特夫人的第一本书就是为女公爵所写)与被雇佣者之间,她端详着侍女的神色,猜到女公爵一定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才会如此急切地需要她的帮助。
她嘱咐了儿子几句,就离开了,侯爵原本想要立即离开,与那些进了凡尔赛就不想离开的人不同,他宁愿换了衣服在街头巷尾的小酒馆里与彼此都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一同痛饮,也不想永无休止地谄媚与被谄媚。
结果他一下子就被王太子抓住了。
小路易的脸色极其严肃,让侯爵都吃了一惊,就算是伊斯坦布尔的商人都知道法兰西的王太子与他的父亲不同,是个温厚内敛的好人,他做出这种姿态……对侯爵来说几乎是第一次看到。
“我和祖母吵了一架。”小路易说,而后停顿一下,纠正道:“和所有的人都吵了一架,除了父亲。”
主要是会因为没人敢去打搅威严日盛的路易十四。
“你们在争执什么?”侯爵好奇地问道,如果说王太子与大臣或是将军起了争执,不,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路易十四还在王位上,无论是谁都不会去和王太子太过亲密——遑论那些需要争执的重要事情——不重要的事情他们定然会无下限地迎合王太子,除非是路易十四持着反对意见。
小路易叹了口气:“我想取消……更衣礼。”
更衣礼,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为了便于称呼而创造出来的名词,因为这个仪式既不会明晃晃地写在婚姻契约上,也不会公之于众(对大部分人而言),宫廷中的人也从不提起——这种几乎可以视作下马威与羞辱的行为。
当今的王太后,王后都曾经经历过,就连路易十四的女儿伊丽莎白也未能幸免(虽然到了伊丽莎白这里这个仪式几乎就是一个象征性的流程)——远赴普鲁士结婚的大郡主也因为普鲁士与法兰西没有紧紧连接着的国境线,只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侍女们环绕着换了普鲁士的服装就算完成了该项仪式——但这项仪式确实存在没错。
在呈给王太子小路易的迎接新妇的流程表中,就有这么一项——依照传统与商定的条约,葡萄牙公主伊莎贝拉在乘船越过大西洋抵达南特后,法兰西人的港口将会停泊着一艘既不属于葡萄牙人,也不属于法兰西人的船只,伊莎贝拉公主要在这艘船上,在双方证人,也就是葡萄牙人与法兰西人的注视下,脱掉所有属于葡萄牙的衣物与饰品,连一根纤维都不能留下,然后换上属于法国人的衣服,鞋子,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法兰西的王太子妃。
对此,侯爵虽然是个男性,但因为他的母亲拉法耶特夫人就是宫廷贵女,长随王后以及女公爵身侧,所以对这个仪式的内容还是很了解的,也避免了王太子必须详细描述这个问题的尴尬——然后他就听王太子说,他有意在流程中取消这个环节。
侯爵顿时犯了难。
这个时代的人们令人咋舌地对这种细枝末节格外精心,关切备至,当初路易十四是以太阳王的身份压制了所有前来迎接新妇的瑞典人才能免于伊丽莎白公主遭受这份磨难,大郡主则是因为普鲁士国王需要向法兰西国王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拿到左右摇摆的资格,按理说,要面对这桩难事是葡萄牙公主,没人会在意——但王太子就提出,要取缔这一令人难堪的仪式。
反对者很多,不完全是出于私心。不管怎么说,因为当初伊丽莎白公主不算是完全完成了这桩仪式,依然有人质疑她对瑞典是否有足够的归属心,这点直到瑞典王后生下了卡尔十一世的继承人才算结束。
葡萄牙公主的身份原本就有点碍难,如果伊莎贝拉公主没有履行这项义务,会不会也有人以此为理由来攻讦她呢。
“她有我。”小路易简单地说。
小路易是有个榜样的,那就是他的父亲路易十。当初因为特蕾莎王后的嫁妆迟迟没有抵达法兰西,无论宫廷还是朝廷内外都有不少恶毒的流言,就连同为西班牙哈布斯堡公主的王太后也曾冷待过王后很长一段时间,但路易十四却从未动摇过,他温和有礼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尊重她,与她分享权力,他的态度让特蕾莎王后得以在卢浮宫与凡尔赛宫立足——相比起路易十三的妻子,也就是王太后,她真是太幸福了——后者的丈夫曾有二十年不曾与她同床共枕,而人们一味地苛责这位妇人居然没能给国王生下儿子……
路易十四也教导过自己的儿子,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反而跟随旁人指责与伤害她的人,不说在道德层面如此,至少在责任感上,是有所欠缺的——这点与旁人的说法截然不同,对此路易十四也做了解释——因为国王的权力过大,能够被他信任的人又太少,所以一旦能够取得国王的信重,其收益简直无可计数,但作为妻子,王后天生就是国王的盟友,她若是能够得到国王的爱,就等同于夺走了这其中最好最大的一颗果实,而且轻而易举。
所以一般而言,本国的大臣与贵族们都会竭力破坏国王与王后之间的关系,他们宁愿去阿谀奉承一个违背道德的“王室夫人”,也不愿意向王后屈膝低头,虽然他们的理由一贯冠冕堂皇——当然,他们会对王太子说,担心一个外国女人对他影响过大,以至于动摇了法兰西的根本。
“但,”路易十四笑着对小路易说:“我尊敬你的母亲,也有亲爱的人,但她们又何时改变过我的决策呢,除非我原先就想要这么做。将来你也是如此,若是你做出了拙劣的计划,或是愚蠢的行为,别去责怪任何人,因为如果你被影响到了,也是你愿意被他或是她影响到,这仍然是你的错。”
小路易深深地将这番话记在心里,这是他的父亲,一个伟大的国王所说的,难道不比那些学者与政客们的耳语来得可信?他在阅读那份流程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作为法兰西将来的国王,是否要用这种……堪称无聊的手段来折辱自己未来的妻子,难道羞辱一个人就能让她崇敬和爱慕自己吗?就算是个乞丐,又或是个无恶不赦的暴徒也不会这样认为。
他看过每一封伊莎贝拉写给自己的信,也留着自己写给伊莎贝拉的每封信的底稿,他曾经劝慰过这个被罪恶感折磨了多年的女士(她与她的父亲与母亲都不同,依然保有一颗纯洁的心),他许诺说,只要她来到法兰西,就能得到自由、爱和尊严。
然后呢,在她的脚触碰到法兰西的泥土之前,首先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直到身无寸缕?
这就是他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王太子不愿意,但这种行为无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四百八十二章 法国王太子的固执(下)
凡尔赛的一天是从早上七点——如果是夏日,或是早上八点——如果是冬天,开始的。
在路易十三时期,所谓的大小起床式就有了雏形,但路易十四对让那些尊贵的先生们来注视着自己起床,服侍自己洗漱更衣毫无兴趣,在日耳曼昂莱流亡的时候无人追随,等他回到了巴黎后也从不提起这桩事情,只偶尔会允许同寝的奥尔良公爵,或是大孔代,孔蒂亲王这些拥有波旁姓氏的显贵在一旁说说话——大多与前一晚的工作有关。
大约九点的时候,国王将自己打理完毕,用了简单的早餐后,前往皇家小礼拜堂望弥撒,这也算是一种必须的表态,毕竟法国国王与教会的关系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望弥撒过后,国王会特意从整座一层厅堂穿过——从玛尔斯厅到维纳斯厅,穿过胜利女神厅,再到尼普顿厅与巴克斯厅,在这段路上两侧都是暂时没有资格单独觐见国王的人,他们急切地提着脚尖,向通道的末端眺望——有时候他们还未看见国王,就知道国王已经来了,因为一旦路易十四到了那里,那里就会立即悄无声息,因为谁也不敢,不能与不愿意忽略国王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表情。
路易十四持着手杖徐徐走过人群,锐利的蓝眼睛扫过每一张期待激动的面孔,如果某张面孔给他留下过印象,或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又或是他身后跟随的亲近之人悄声提醒,他就会驻足在这个幸运儿的面前,询问对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国王。
有一些路易十四通过“非正常”渠道知晓的事情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处理的,他总不能明明白白地和大臣说,你的乐师、仆人或是亲密的爱人就有可能是我的密探吧,他让一些灵巧的人代他提出问题,接下来要寻求解决的方法也就顺理成章了。
像这样的幸运儿一天通常都有三到四个,身份各有不同,有教士,有爵爷,有工匠或是农夫,虽然比起法国的两三千万人口这个数字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但也让法兰西以及所有能够被太阳王的光辉照耀到的地方,鲜少有什么令人无法置信的暴虐行为得以长久地存在。
穿过这条长长的通道后,国王向民众们告别,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十点到十二点是国王的工作时间,与东方的君王一样,路易十四并不总是在旷阔的朱庇特厅处理国事,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自己套间的小会客厅、书房或是任何一处他觉得比较惬意的地方,甚至是在庭院里——有幸在这个时间段觐见与参与国王的人屈指可数,各个权势熏天,把持着一项或是多项重要的工作。
十二点到两点是路易十四的休息时间,两点到四点他和大臣们继续工作,四点后就是国王的个人时间,与家人相处,阅读,听音乐或是打打牌。
以上情况有时候也会视国王是否想要狩猎,跑马或是举行宴会,又或是做大弥撒而改变或是暂停,尤其是在路易十四征服了佛兰德尔之后,国王就愈发地随心所欲——如果他定下了时间,是的,他会准时,但如果没有,那么所有人都要按照国王的需求行动。
今天上午,大臣们鱼贯而入的时候,就发觉他们的陛下似乎又有了什么别出心裁的新想法,他们在心里反复滚动着自己所要负责的内容,确定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错后略微安了安心,分别依照身份与国王的亲密程度一一落座。
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议题。西班牙的亲法势力令人失望,在五旬节前,已经被那些“谋逆者”——这里是说那些决意要迎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腓力为国王的人,逼迫到了安达卢西亚地区,他们向法兰西频频求援,显然快要支持不下去了。鉴于加泰罗尼亚地区已经成为了法兰西的囊中之物,如计划的那样,路易十四将会率军亲征——以其子卡洛斯三世的名义,攻占整个西班牙。
比起那些热血沸腾的将军与士兵们,这些大臣还是有些微微的遗憾,毕竟对他们来说,如果能够通过谈判、贿赂与交易来得到西班牙,总要比通过军事力量来得到它的好。不过对国王来说,若是通过一场浩大的战役来征服西班牙,当然,就那些牺牲的人与沉重的军事支出而言,不是好事,但对波旁,这种方式或许更有利于今后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的统治。
既然决定了,路易十四也不是第一次御驾亲征,而且如今的法兰西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更先进的装备,更勇敢的巨人,更充足的补给与热爱到付出一切的君王,他们更没有必要忧心忡忡。
路易十四已经决定在王太子的婚礼后动身,也已经安排好了这个时期的种种事宜——主要还是王太后代为摄政,当然,主持政务的还是奥尔良公爵、柯尔贝尔、孔蒂等重臣,但在国王康健的时候,王弟与王太子都不能冠上“摄政”的名头,若是如此,就几乎是在公开表明他们意欲染指王座,形同谋逆。
当初路易十四生命垂危的时候,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企图将奥尔良公爵推上“摄政国王”的宝座,奥尔良公爵勃然大怒并坚决拒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就算路易还能康复,今后的国王也只能是菲利普,路易要么被终生以一个不知名者的名义被囚禁,要么被永远地放逐至里世界。
路易十四也不打算触动大臣们那根过于紧绷的心弦,他让奥尔良公爵参与政事,上战场已经招来了无数非议,到现在看到奥尔良公爵出现在国王身侧,依然有大臣神色微妙,所以,虽然王太子已经到了当初路易十四亲政的年龄,他还是不能出现在议政之处。
但今天似乎国王有心确立另一个例外,他在上午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就结束了会议,当国王起身后,大臣们跟随着他依次离开——就看到王太子小路易正紧张地站在门外,他们还以为王太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的父亲说,正准备回避的时候,却听到路易十四说:“好了,孩子,现在这里归你了。”
几个大臣不由得变了脸色,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王太子就握紧了手中的帽子,昂然步入法兰西政治中心的中心,又有如旺多姆公爵,以及孔蒂亲王等波旁成员,还有数位公爵,高级教士也随同一起入内,这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陛下……”
“啊,别担心,”路易十四笑着说道:“不过是做父亲的暂时借给孩子一个房间罢了。”
还有人要说些什么,但已经有人拉住了他,后者做了个手势——意指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虽然出身不那么正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如今是波旁家族中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一个,他们应该相信性情敦厚的王太子不会做出什么无礼之事,也应该相信旺多姆公爵不会放任灾祸的根苗肆意生长。
王太子小路易将帽子递给随从,在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去坐在书桌后面,那是父亲与国王陛下的座位。但可能只间隔了几秒钟,他有站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坐了下去。
旺多姆公爵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王太子与他的孙子约瑟夫年龄相仿,在军事学院中是同学也是好友,他对小路易并不陌生,可以说,他与路易十四一样,对王太子的此番作为并不气恼,甚至有点期待……这个一向温柔可亲,几乎可以说是有点软弱的小殿下,要如何来打他人生中的第一仗呢?
小路易不是一个心性卑劣的人,不,应该说,他德行高洁,为人良善,又兼身体康健,容貌俊美,心思细腻头脑聪慧,也难怪如腓力四世,查理二世,利奥波德一世等人在继承人问题上都要嫉妒得眼睛发红——要知道有时候能够有一个足以承载得起父辈遗馈的儿子简直比创下一番伟业更重要,更关键。
可对一个国王来说,有路易十四,太阳王这么一个父亲,又实在是太悲惨了。
没有任何一颗星辰的光芒能够越过太阳,路易十四如果能够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获得最后的胜利,又不至于令得国家虚空,那么他的功绩只怕数百上千年后也未必有人能够超越,遑论紧随其后的小路易。更别说,他不可能如父亲那样驰骋疆场,为法兰西拓地开疆——如今法兰西已经有了三分之一个欧罗巴,再加上同样属于波旁的欧罗巴,已经有人高喊“凯撒”的名字——但这次利奥波德一世能够联合起那样多的国家,甚至教会来阻碍法兰西的波旁取得西班牙,不就是因为害怕那座可怖的帝国再次真正地出现在这块大陆上么?
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一旦为次子夏尔取得了西班牙国王的王位,法兰西这座黄金马车疯狂驰骋的脚步就要缓慢下来了,在小路易统治这座王国的期间,不会再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令人赞叹的奇迹,最后献媚的学者在撰写有关于路易十五的传记时,都会觉得难以入手。
但事情果真如人们看到的那样简单吗。怎么可能呢。小路易将要戴在头上的王冠可能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沉重,他的道路也要比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来得扑朔迷离,无法捉摸。法兰西以及其属地已经庞大到了近乎无以伦比的地步——胜过任何国家,还有数之不尽的骁兵勇将,耳目肱股——这些人,像是沃邦,孔蒂,卢森堡公爵,卢瓦斯侯爵,柯尔贝尔等人,固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俯首帖耳,温顺可信,但他们会愿意屈服在一个温和的年轻国王面前吗?
哪怕是那些年轻人——即便小路易也在军事学院就读,他也不能保证那些天赋卓然,性情高傲的同学们会向他低头呢。
在王太子注视着某人的时候,某人会谦恭地低头屈膝,但等他转过身去,他能感觉到,聚集在他脊背上的视线几乎都充满了估量与疑虑。
他真的能接过路易十四留下的权柄,并且将法兰西带上更为辉煌的道路吗?
小路易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必须通过这场测试。
是的,只是测试而已。
他环顾四周,这里都是父亲爱重的大臣,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没人催促,也没人露出轻蔑的神色,但这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父亲。他摸了摸外套内侧,里面装着他和几个好友——以拉法耶特侯爵为首的几个人,连夜为他撰写的演讲稿,厚厚一叠,里面写满了所有可用的理由与确凿的论据,可突然之间,一阵冲动攫住了小路易。
假如是父亲站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小路易不知道,但他想,他的父亲与国王,是绝不会与他预想的那样,向臣子陈情祈怜的。
他站起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笔直,然后人们就听他平静地说道。
“我们必须确认三件事情,诸位,第一:法兰西比葡萄牙更强大。”
“第二:太阳王的伟大无人可及。”
“第三:我是法兰西的王太子,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之子。”
说完,他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邦唐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心了吧。”路易说,一边喝了口茶。
邦唐和国王陛下就在书房隔壁的暗室里,这个暗室与同类型的房间一样有着绝妙的传音与窥视装置——书房里的声音会丝毫不差地从铜管传进这个房间,人们也能拨动小孔上的遮盖片,从小孔中探查书房里的情况。
听国王这么说,邦唐不禁斜睨了他的主人一眼:“但只要你稍作示意……”那些人就不会继续与王太子为难,要知道路易十四即位以来,改变了多少所谓的传统?何况这次不是法兰西公主出嫁,是迎接新妇,只要路易愿意,多得人愿意装聋作哑。
“但这样我们可就看不到这样勇敢的小路易了。”路易笑吟吟地道。
“……您觉得他做得如何?”犹豫了片刻后,邦唐问道。
“唔……及格……吧。”
“陛下!”
“好啦,邦唐,”路易收起了笑容:“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无论小路易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但路易必须知道,他的继承人,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是以一个学者,一个将军,一个大臣的立场去思考的呢,还是以……
当然,小路易及格了——老父亲心满意足地喝掉了最后一口茶。
第四百八十三章 婚礼进行时(上)
“您现在要去休息吗?”邦唐问道。
“不急,”路易说,“我想小路易可能很快就会来见我的。”
若有人要觐见国王,都需提出请求,听候安排,而后等待,唯独国王的母亲、弟弟与妻儿无需这个手续,王太子小路易果然在十来分钟后叩响了门,恭谨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与陛下谈一会儿话。
他被邦唐迎接进房间,一看到桌上有滚热的红茶与两只杯子,他就知道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王太子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咦,为何如此羞赧,我的孩子,你方才表现的不是非常勇敢吗?”路易调侃道,一边伸手示意儿子在身旁坐下。
“但我依仗的并不是我的才能,或是天赋,”小路易坐下后,捧着茶杯,苦恼地说道:“我依仗的是您的权威。”
路易点点头,“给我看看吧。”
“什么?”
“你的朋友们给你准备的东西。”路易说,小路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拿了出来,交到父亲手里,路易就像是欣赏一卷诗集或是剧本那样慢慢地看完了它。
小路易紧张地从杯子后面端详父亲的神色,路易十四亲政二十年,法兰西的王权已经集中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是教会也无法掣肘国王的决断,一旦被太阳王判定为无用之人,或是心怀叵测,即便有着怎样的才华或是勇气,也别想在法兰西的政界或是军队里出人头地。可以说,以拉法耶特侯爵为首的这群年轻人,完全就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为王太子的固执作保,有些冲动,有点天真,但很可爱。
这份演讲稿虽然很长,但要看起来还是很快的,路易先给儿子一个温和的眼神,免得他过于心惊胆战,“你有一群好朋友。”
“是的,陛下,他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
“别紧张,”路易说:“我看得出他们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为你准备了这份演讲稿。”这些年轻人暂时还没法接触到更深的内情,也因为如此,国王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拿出了所有能够呈现给朋友的珍宝,这点十分可贵,他希望小路易能够重视这份难得的友谊——“但你没有用。”
“是的,陛下,我没有用。”小路易颤抖着声音回答道,他正面对着路易十四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他见过无数人在此屈膝低头,却要等到亲身感受才知道有多么可怖,这是一种如同地狱中的西西弗斯般的恐惧——只要一丝差错,就会粉身碎骨:“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为什么?”路易平静地问道,几乎将这个问句说成了叙述句。
“我只是想到了您,父亲,”小路易说:“一个非常简单的数学题——陛下,老师和我说过,您一天要解决上百件政务,做出上千条决定,”他抬起头:“您不会每做出一个决定,就和大臣们展开一番辩论……而我是您的继承人,您应当更希望我用您的方法去思考与行动。”
路易笑了笑:“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孩子,但看上去你仍然有些不高兴,因为你不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说服他们的。”
“现在让我来打个比方吧,”路易说:“如果我想要让你去给我猎一头狮子,或是一头熊。你会去么?”
“会的。”小路易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你的朋友只能给你匕首,你会向我借一柄猎枪么?”
“会的!”
“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路易说:“我如果是个普通的父亲,你就只能借走一柄猎枪,但我是国王,你就能借走我的权柄。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因为很多统治者未必是个愚蠢的人,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聪明人,只是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妄想——以为自己是个完人。”
“但一个国王,要与自己的大臣比较法律与文学上的才能,要与自己的将军比较统军与作战上的天赋,就如同一个骑士跳下马来,要与自己的马儿比较谁跑得更快那样,是一种极其可笑的行为。”路易直言不讳地说:“你将来会是一个国王,我的儿子,你会拥有一个辽阔而又富饶的大国,你的子民多如星辰,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数不胜数,你所要做的是把他们择选出来,安插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不是与他们抢夺荣誉与地位,就好像和马儿抢夺辔头与马鞍。”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要驾驭他们,时刻目视前方,眺望原处,你要做出准确的选择,发出明确的指令,将法兰西这驾马车驱使向光明的未来。”
听到这里,小路易就不免露出了畏惧的神色:“这正是我担忧的,父亲,”他说:“我怎么才能如您这样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呢?”
“我也不是一直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的。”让王太子惊讶的是,他的父亲这样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啊,孩子。”
“怎么可能?!”小路易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确实是他的父亲,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我也只是一个凡人,孩子。”路易说:“我也犯过错,伤害过别人。只不过,有些错误还能挽回,有些却不能。”他说:“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他低声说:“永远别忘记自己也只是一个凡人,会犯错,也有弱点,并不完美,有时候,你甚至要纵容自己践踏法律与道德的底线,你要冷酷地衡量,野蛮地判定,粗暴地决断——你要明白你并不是万能的天主,你只能做出选择,在危险与更危险,在残忍与更残忍,在痛苦与更痛苦之间,有时候它们的界限是那样微小,留给你的时间又是那样短暂——你一旦犯错,其罪行可能要超过所有监狱里的罪犯加起来的一百倍,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残忍,都不可能在一个决定中令得上千上万的人死去。”
“多可怕啊,陛下。”
“不比你是以为自己是个不犯错的圣人更可怕,”路易说:“不承认自己也会犯错你就失去了纠正错误的可能。”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畏惧什么,但当你将所有的权力攫取在手中,你就要承担起这份权力带来的一切恶果。”他握了握儿子的手:“譬如——这一次的事情,你将我的权柄握在手中,告诉了他们三桩事实,而这三件事实是那些大臣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是啊,孩子,法兰西比葡萄牙更强大,我则是它的主人,你又是我的继承人,你无需借助那些无聊的仪式来威吓与羞辱你的妻子,来显示你的威严,是的,这很对,但如果你的行为就此戛然而止——我就要失望了。”
他看向小路易:“……告诉我,你还准备做什么?”
“我……我会给伊莎贝拉一封密信。”小路易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恍然与悔恨:“我要马上告诉她我的想法,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他在父亲的提醒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要立刻让她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最有可能承担后果的不是我,是她!我……父亲,请你帮帮我!”
“好的,”路易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在你挽回你的错误之前……我可以请求他们延缓对此事的决定,但如果伊莎贝拉说了不,孩子,你要怎么办?”他顿了顿:“那会是一桩很羞耻的事情,而且在这之后,你做出的任何决定,说出的话,只怕都不会那么有力了。”
“……”小路易站在那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也是我的错。”
“是的,是你的错。”路易说:“但你或许还能挽回,这可能是这件事情中最好的一点了。”
邦唐举着一叠“国王面包”,看着小路易匆匆跑走,他看向路易:“您做了什么?”
“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提醒。”路易伸手去拿面包,邦唐将银托盘挪开,国王的贴身侍从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如果是我以为的那个,您应该更早提醒他。”而不是在这个时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然后看自己儿子的笑话。
“若非如此……”路易说,却没有继续下去。但邦唐已经听懂了——小路易与路易十四不同,他没有遭受过任何磨难,甚至唯一的一个弟弟,也是在他成年后出生,并且即将成为另一个国家的国王,法兰西正在往昌盛繁荣的道路上走,没有一个值得畏惧的敌人,他的将来必然花团锦簇,没有一点污秽与障碍。
但这样就是好事吗?当然不是,尤其在他将来还会手握着在路易十四时期集中到了顶点的权力——路易一点也不担心小路易将来会成为一个如同尼禄般的暴君,却担心他无法承受住这份权力带来的压力与罪恶感而崩溃……他在成为国王前,必须承认自己也只是一个会犯错的凡人。
一个知道自己也会犯错的凡人在回头看自己做出的决定时,才能看出自己是不是犯了错——不然他连这个概念都没有,怎么能够做出应有的判断?
就连路易十四自己……也是在玛利去世之后,才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一个大错。
不过那时候,路易十四身边只有需要他来照拂与关切的母亲与弟弟,马扎然主教与其他的大臣那样,是在教导一个国王。当路易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愚昧的凡人时,他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邦唐沉默着放下托盘,让国王拿了一个面包。
通过只有路易十四才能驱使的巫师,远在葡萄牙备嫁的伊莎贝拉公主在次日晚间就接到了一封被渡鸦传来的密信。密信很短,但也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她当然知道这项仪式,她身边有葡萄牙与法兰西的老师,也有年长的女官,她的母亲也委婉地和她提起过这桩考验——也许对那些大臣,议员与国王本身来说,这件事情理所应当,不值一提,但对于当事人……
伊莎贝拉的母亲是萨伏伊的公主,她嫁到葡萄牙的时候一样经过了这番磨难。或许有人要说,这些尊贵的公主,在沐浴与就寝的时候难道不是一样在侍女的注视下身无寸缕的么。但同一件事情,在恶意与善意的驱使下会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即便在仪式中没有男性官员,只有女官与侍女,但可笑的是,这些来自于男方国家的侍女与女官,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国王的“王室夫人”。
如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很少,如曾经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这样的王室夫人就更少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女性在环绕着将来的王后时,那些苛刻的视线下隐藏着怎样如同毒刺般的嫉妒与憎恨。有时候,在王后还未抵达教堂之前,有关于她身体的各种隐秘就会飞传到整个宫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对方再恶毒一点,就连平民百姓也会对王后的种种隐私放在嘴里反复咀嚼。
那些奋力想要往上攀爬的女官、侍女也会将王后在身体上的弱点视作向国王发起进攻的武器——谁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圣母玛利亚,再细微的缺点都会被她们一再夸大,以此来引发国王对妻子的厌恶。
伊莎贝拉公主当然不会乐于面对这样的困境,但王太子小路易也诚实地写道,如果她没有经过这道仪式,作为尝试了禁果的第一人,她之后在凡尔赛宫里,可能要面对有关于此事的诸多非议与攻讦,作为一个来自于葡萄牙的王后,她所要承受的压力本来就够多——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向她道歉说,他一时间没能考虑到这个事情对她产生的影响——或者说,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对她是有益的,他感到懊悔,不过他向她保证说,伊莎贝拉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得到他的全力支持。
伊莎贝拉公主没有思考很久,她给法兰西的王太子,她将来的丈夫回了一封信。
第四百八十四章 婚礼进行时(下)
“事情就是这样的。”小路易拿着伊莎贝拉公主给他的信,对凡尔赛宫中地位最为显赫的三位女性——王太后,王后与蒙庞西埃女公爵说,至于蒙特斯潘夫人?她虽然也能承担有关于这场婚礼的一些工作,在中小贵族与官员间如鱼得水,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没资格知道或是接触。
“伊莎贝拉给我回了信,”小路易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希望取消‘更衣礼’,若今后会因此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说,她从出生以来,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考验或是折磨,在炼狱中走过的人不会畏惧火炭的灼热,她也要比身边的任何一位贵女都来得强壮,什么样的挑战她都敢于面对——她感谢我的……宽容,也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愿意接受随之而来的所有回报。”
他话音一落,房间里就安静了几秒钟,在王太子的忐忑不安中,白发被高高盘起,妆点着玫瑰与钻石的王太后迷惑地瞥了一眼女公爵,又转头对王后说:“炼狱?天啊,谁知道那孩子遇到了什么?她是葡萄牙的公主没错吧。”
“大概就是我所遭遇过的那些吧。”特蕾莎王后说,王太后在老迈后对王后也变得慈爱起来,尤其是在特蕾莎王后生养了夏尔王子后。她们都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公主,可惜的是对母家都不怎么亲密——这也是这个时代公主们的通病,最悲惨的女性莫过于此,她们被母家舍弃,夫家又对其充满戒备。
但一想到自己的孙子,儿子能够因继承了母亲的血脉而转回去继承那个曾经舍弃了她们的家族和国家,两位哈布斯堡的公主说不出有多高兴。另外,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从王太后,王后到女公爵,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所以她们对是否要取消充满屈辱的“更衣礼”并不在意——她们已经十分满足,无需靠着欺压另一个女性来宽慰自己。
“那些顽固的男人们同意了吗?”蒙庞西埃女公爵问道,她与宫外人接触的更多,也看多了男士们的惺惺作态——天啦,男士们都说女士们没法做到他们才能做的事情,要她说,男士们确实要比女士们棋高一着,至少他们能够做到除了怀孕生孩子之外所有在他们的口中,“女士们”才能做到的事情——像是不劳而获、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贪小失大……他们干起来一个比一个利索,还厚颜无耻地当做一项功绩来夸耀呢。
“同意了,”王太子说,“但也不是完全同意,”这也是路易十四教给儿子的另外一课,原来就算是国王的旨意,大臣们如果有自己的想法,也未必会不打一点折扣地执行下去的,让步的程度还要看国王的权威大小:“他们同意让伊莎贝拉单独待在房间里更换衣服。”
“这样就很好啦。”王后说。
“我倒觉得这个提议更适合现在的情况。”蒙庞西埃女公爵说:“这是谁提出的,你可以注意一下。”
“拉法耶特侯爵。”王太子说:“不过我听说这是他母亲的建议。”
“我觉得也是这样,”蒙庞西埃女公爵点点头:“你们只是一帮鲁莽的小子,而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只会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她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把国王陛下也骂了进去,王太后也在点头,这个建议确实很好,这样也免得今后有人攻击王后心恋母国,拒绝成为一个法国人——哪怕伊莎贝拉公主说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但能够减少一些把柄有什么不好?
她终究是将来的法国国王的妻子。
这道小小的波澜平息下去之后,法国王太子与葡萄牙公主的婚礼终于得以继续进行。伊莎贝拉公主在南特港口的舰船上完成了更衣仪式,虽然无人帮助,但她还是迅速地换好了所有的内外衣服——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她就在侍女的帮助下练习了很多次,为此还特意向王后请求定制了好几套凡尔赛宫最新式样的女装。
按照礼仪,伊莎贝拉公主更衣完毕后,法国使者会先走上前,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法国人的一方,房间里葡萄牙人要目送公主并退后,直到离开房间,属于葡萄牙的所有东西———如之前所说,一丝纤维都不能留在伊莎贝拉身上,她的侍女与女官也位列其中,不过等到她与王太子完成了婚礼仪式,或是等上一段时间,如果她愿意,这些侍女也是能够来到凡尔赛宫继续服侍她的。
伊莎贝拉公主对这些侍女与女官没有多少眷恋之情,在婚事定下来后,这些要么热衷于追逐其父亲佩德罗二世,要么在达官贵胄前搔首弄姿,对公主不是忽视,就是轻慢的侍女们终于开始对她热情起来了——王后提醒过伊莎贝拉,这些女人可能会恳求她,要她把她们带到凡尔赛宫去。
谁不想到凡尔赛宫去呢?那是黄金与象牙的宫殿,钻石就像是露水那样点缀在深褐色的檀香木地板上。
那里有仿若神明一般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也有多情的奥尔良公爵,王太子小路易又俊美又强壮,性情温柔,心性开阔——还是一个真正的王子,他将来还会继承一个无比庞大富庶的国家!
这些侍女们没有天真到想要成为王后,但她们挺愿意成为国王、王弟或是王太子的爱人的,就看路易十四的三位王室夫人就知道波旁对自己的爱人有多么慷慨。
曼奇尼夫人的儿子即将成为那不勒斯国王,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儿子已经是哈勒布尔公爵,蒙特斯潘夫人的儿子虽然被封到了蒙特利尔,但自从国王的探险家与勘探人员在那里发现了金矿与铁矿,还有无边无际的白松、红松、铁杉与橡木后,谁也不能说那里只是一处荒凉贫瘠的飞地。
要知道,在法兰西,所有的爵位都是有地的,她们没太大野心,只要有那么一处封地就行,小点也无所谓。
但伊莎贝拉不愿意。
她想她永远记得那只垂落在她头顶的肥厚大手,她没有死在乳母的忽视里,没有在修道院冷冷清清孤寂一生,死后连墓碑上也只有属于修女的一个名字。
这都是因为有一个好人用生命挽救了她的悲惨命运,他本来是可以活下去,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看着自己的伪君子弟弟望着近在咫尺的宝座痛苦难捱,他拒绝了自己的母亲,拒绝了大主教,却没有拒绝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
他知道只要他还是国王,只要几个月,法兰西那里或许就不会继续拖延下去——葡萄牙一个从西班牙独立不久的国家还没那个资格来让法兰西的王太子等待,这门婚事会在谈判的时候夭折,等待着伊莎贝拉的就是一个活坟墓。
他应该憎恨这个于他来说代表了耻辱与背叛的孩子的,就连佩德罗也不愿意承认这个出生日期暧昧不清的女儿,她甚至不是一个男孩!
但阿方索六世还是给了她一点光——非常微小的光,也是这位不幸的国王所有的最后一点财产——如果,伊莎贝拉想,如果将来她能得到幸福,她不会感激自己的父亲佩德罗二世,也不会感激自己的母亲萨伏伊公爵之女,她只会感激阿方索二世,她的伯父,也是她在天上的父亲。
离葡萄牙越远,她就越期待,越快乐。
让法兰西的使团人员来看,这位公主意外地开朗,健康,生机勃勃,这可真是太好了,虽然比起她将来的丈夫,这位深褐色卷发,皮肤白皙的公主虽然还有所不足,但也算得上秀丽可亲,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动人,只是不知道蕴含在里面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作为侍卫之一的拉法耶特侯爵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伊莎贝拉公主,他对其他人热衷的——看这位公主是否温顺,是否适合生儿育女这点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这位公主的内在——就王太子与其书信往来不断的情况来看,温顺大抵是不可能了,总不见得对父亲如此叛逆的女儿,会突然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吧,他不由得为王太子担心了几分钟,然后也与一些敏锐的人一同察觉到这位公主对葡萄牙似乎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
对法国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但他们也在怀疑,这位贵女是否过于薄情寡义……
法国人如何想,也不在伊莎贝拉的考量之内,凡是读过史书,看过报纸的人都知道一个外国公主在成为本国王后后,将会面对无数人的质疑与刁难,但就王太子小路易写给她的那些信来看,伊莎贝拉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毕竟王太子有着那样一个父亲。哪怕事情最后发展到他们谁都不想看到的地步,她也可以如蒙庞西埃女公爵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与收入,一样可以得到法国人的尊敬与爱戴,无需完全仰仗丈夫与国王的恩宠。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她踏上通往凡尔赛的大道时几乎就消失了,她简直难以相信,居然有一个国家的民众会如此拥护倾慕他们的王室。
当迎接新妇的马车碌碌而来的时候,平坦的浅灰色大道上星星点点满是黑色的痕迹——不是那些令人着恼的粪便或是泥土,而是民众们倾洒在路面上的葡萄酒,里面撒了香料和花瓣,伊莎贝拉公主情不自禁地打开了窗户,嗅闻微风中携着的馥郁气息。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道路两侧都有盛装的人群护送随行,一看到伊莎贝拉公主,他们就齐声欢呼,高唱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他们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礼物,从质朴的木雕到昂贵的银盘,争先恐后地要奉献给王太子妃,也有人送来自己的女儿与儿子,让那些面色红润,眼睛闪闪发亮的孩子来服侍他们——当然,这些特殊的礼物都被婉拒了。
空气中除了酒、香料与花朵的气味,有时也能嗅到烤肉的焦香,据凡尔赛的使者说,这是他们经过的城市里,那些富有的人或是官员买了公牛、鹿或是猪,烤熟后分给穷人吃,好让他们跟着一起快乐;而在城市的街道上,路灯哪怕白天也不熄灭,路灯柱与门廊的柱子上都裹着彩色的布匹,插着鲜花。
凡是他们下榻的地方,更是被妆点的美轮美奂,舒适至极,这里的水管涌出的全是温度适宜的温水,而不是冰冷或是滚烫的水——这是葡萄牙的辛特拉宫还未能做到的,数之不尽的各种护养乳霜、油膏与脂粉让伊莎贝拉公主目不暇给,还有每天都会送到她手中的一款珠宝首饰——王太子虽然不能来迎接她,却可以让自己的礼物来告诉未来的妻子,他时刻在关注着她。
王太子如此作为也让伊莎贝拉公主的法国侍女收敛起了自己的小心思,若说凡尔赛宫中有一千个贵女希望成为太阳王的王室夫人,那么想要与王太子一试情缘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但现在看来,时间未到,她们还要等待——希望不要等的太久。
伊莎贝拉有意不去猜测那些恭顺姿态后隐藏的阴晦,她对自己发誓过要抓住幸福,就一定要竭尽所能,她不会将时间与精力耗费在无端的猜疑上——这点也引起了使团众人的好感,对先生们来说,他们受够了猜疑心重,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妻子,别让他们再有这么一个王后吧。
“这就是莱茵河。”一个大臣对伊莎贝拉公主说道,“它很美吧。”
“是的,太美了。”伊莎贝拉公主说。
夜间的莱茵河看不出有多清澈动人,但黑镜一般的河面倒映着船只的灯光与不断地升上天空的烟火,后者此起彼伏,就如同在河面上搭起了一架色彩斑斓的光桥,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让众人更为惊讶的是,烟火放到最后,居然组成了伊莎贝拉的名字,而后是一顶王冠。
这下子别说是法国女人,就连法国男人都开始酸溜溜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2)
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发现她在凡尔赛宫中感受到的敌意很少。
不不不,不是因为王太子对她的尊敬令得这些达官贵胄们生出了忌惮之心,在路易十四尚未离开人世或是失去权威之前,没人会太过在意王太子,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与法律——主要是因为在此刻的凡尔赛宫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很忙碌,男人们忙碌着路易十四的第三次御驾亲征,女人们则在忙碌于告别与查看账册。
在巴黎与凡尔赛,女性的受教育率可能是最高的,在男人们离开巴黎与凡尔赛后,她们也会接过管理家族产业的责任,这点同样延续了上千年。正因如此,女性的权力往往会随着战争是否频繁而变动,一般而言,男主人离开领地后,发号施令的就是他的妻子或是姐妹,旁支庶系反而没什么发言权,只能与领地上的官员与管事那样听从吩咐,除非男主人被确认已经在战场上死亡。
那样,尊贵的女主人就会立刻沦落为与领地系在一起的有价值的“东西”。只看将来的继承人会不会愿意为了她的姓氏与嫁妆接手她,不然她只能进修道院。
有资格出入或是住在凡尔赛宫的男士们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就连走动都要别人搀扶的旺多姆公爵都想要和国王一起出征西班牙,更别说别人了,谁都知道这可能是路易十四的最后一场大战——简单地说,就是最后一次他们得以在国王面前显示勇武果决,让国王记下他们名字的机会。不管是年轻的,年老的,聪慧的,迟钝的,强壮的,虚弱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向能够影响到国王的人行贿,希望自己能够是随军同行的五千人之一。
蒙特斯潘夫人首当其冲,无时不刻地受人瞩目与殷勤让这位王室夫人因为国王的一个儿子即将成为西班牙国王而难受的心情好了不少,在迎接王太子妃的宴会上,她一如既往地是场景中的焦点所在——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绸缎裙子,颜色就像是凝固的血液,脖子上缠绕着好几圈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间是一枚镶嵌在黄金底座上的红宝石,一直垂到胸脯中央。
她是女巫,得以保持长久的青春,在宫廷中也有人议论和质疑过,但只要国王不说话,没人会去多管闲事……
要说,蒙特斯潘夫人倒是很想给新妇一个难堪,在宫廷中,一个法国人的王室夫人的地位,在礼仪上低于王太子妃,但在实际中却要高于一个外国女人,一旁的贵族都乐于看着她来戏耍对方一通,但巫师们的通讯速度远超凡人,她已经知道了在她儿子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将来的领地上有三座金矿,两座铁矿,今后可能更多。为了她的儿子,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玩弄什么手段,虽然她依然十分嫉妒。
蒙特斯潘夫人按了按胸口,那里好像总是空荡荡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是一朵离开了枝干的蒲公英。
此时将来的王太子妃已经走到国王面前,屈膝行礼,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少女有点畏怯,也有点恍惚,但她还是坚持行完了礼,王太子这才上前,与她肩并肩地看向路易十四。
伊莎贝拉公主之前只见过两位国王,阿方索六世与佩德罗二世,她的伯父与父亲,前者病弱臃肿,后者瘦削阴沉,她看过法兰西王太子的画像,也听说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骄若艳阳,不过这一切都不如亲眼看到时那样震撼——也许是因为最近路易十四思考与商讨的都是有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周身的气氛要比原先冷硬得多,他看了一眼这对未婚夫妻,就点点头——“你们的婚礼会在皇家小教堂举行。”因为小路易还是王太子,所以他的婚礼不可能在大教堂举行。
伊莎贝拉公主敏锐地感觉到路易十四此刻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
还记得路易十四与旺多姆公爵的赌约么,圣母升天瞻礼在公历八月十五日,虽然还不是教会正式确定的宗教节日,但人们依然会在这天游行与做弥撒,为了容易记录,王太子的婚礼也安排在这天——所以奥尔良公爵必然会在这天之前赶回凡尔赛,他也确实在准备动身了,但随着西班牙的反法势力占据上风,他的回程日期一直被往后拖延,不过几天前他才送信回来说,他会走海路回法国。
西班牙固然与法兰西接壤,但这段时间比利牛斯山脉附近一直有刺客与暴徒四处游荡,其中可能牵涉到西班牙的里世界——如今那里也是一片混乱,为了保险起见,公爵身边的梵卓家长建议他改乘船,从巴塞罗那出发到法国的贝基耶,而后沿着运河一路往凡尔赛。
在地中海有着法兰西的铁甲舰队四处游曳的时候,这个提议看上去合理至极,路易也认为这样不会出什么差错,奥尔良公爵面临的最大危机已经过去,在神父与议员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他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半个首领(这也是因为他是法国公爵又不愿意继承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他和那些加泰罗尼亚议员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愿意接受法兰西人的统治,虽然不得不让公爵离开他们很遗憾,但不久之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就要将他的荣光投在比利牛斯山脉以南,加泰罗尼亚人也亲眼见到了和听说了比利牛斯山以北的同族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路易十四能保证同等对待他们,他的儿子又能将父亲的政策持续下去,加泰罗尼亚人也不是不识好歹的蠢货。
卢森堡公爵将是这支大军的前锋,路易十四在见过伊莎贝拉公主后就召唤了他。
“您是希望我提前出发吗?”卢森堡公爵惊讶地问道:“去加泰罗尼亚接应奥尔良公爵?”他迟疑了一小会儿:“不是我不愿意,陛下,但公爵走海路回来不是更顺畅安全一点吗?”
“我只是有种感觉……”路易说:“我希望能够尽快见到我的弟弟,不过如此的话,公爵,您大概就没法参加王太子的婚礼了。”他含着些许歉意说道。
“我是个军人。战争比婚礼更吸引我。”卢森堡公爵说,不过他随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就是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不会在意,路易摆了摆手:“那么就这样吧。”
公爵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巴塞罗那港口。
“您不再等等吗?”弗朗西斯科问道,他也是一个塔马利特,但与之前的塔马利特议员不同,他虽然是贵族,却也是一个血管中依然涌动着热血的年轻人,他与许多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渴望一个贤明的新君主——在塔马利特议员筹划着要将奥尔良公爵留下来,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时候,他也是赞同的。
但议员与神父一前一后接踵被杀,而且是因为那种不名誉的原因,这让围绕在奥尔良公爵身边的那些年轻人都感觉极其失望与羞愧,他们也是愿意为加泰罗尼亚付出一切的勇士,杰玛的父亲与兄长,甚至未婚夫所遭受到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遇到。
酷刑与死亡对这些品行高洁的战士来说不算什么,但一想到,自己死后还要遭受侮辱,发誓要保护的女儿与妻子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优待,反而沦为游女与奴隶,即便是他们也不由得浑身发抖。
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原本支持奥尔良公爵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人反而都沉默了,他们无法厚颜无耻地请求公爵留下——他是法国人,却已经为加泰罗尼亚人做了很多事情,他们却给不了公爵什么东西,别说巴塞罗那伯爵的称号与加泰罗尼亚,公爵是个高贵而又圣洁的人,他与兄长的情感远胜过那些被如塔马利特议员之流孜孜以求的权力与钱财。
只是看着这样一个如同传说中的骑士那样品德高尚,勇武善战的好人离开,他们确实很难过,在难过的同时,对未来也有一丝迷茫,将来的西班牙之主只是一个孩子,加泰罗尼亚连带整个西班牙都将会被国王指定的总督代为管理直到卡洛斯三世能够亲政。
在这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时间里,那个总督会不会如之前的西班牙人总督,又或是曾经的大孔代那样,纵容士兵们肆意偷窃、淫辱,甚至杀戮?他们会不会再次背上沉重的赋税,或是被收没财产,被强制服役?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可能要持续上好几年……
路易十四的光辉固然能够照耀在法兰西人的身上,但他们不是法兰西人啊。
“但我的兄长,国王陛下一直在计划将法兰西的政策推向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奥尔良公爵拉了拉斗篷,在海边,早上的雾气带来的还是凉意:“你们应当看过报纸,书刊,或者你们也可以去佛兰德尔甚至荷兰去亲眼看看,去看看那些平凡的民众,”公爵说:“看看他们的生活,然后看看你们的,或是问问他们的过去,我不能说所有的事情都完美无缺,但一切肯定是在往更好的地方走。”
“更好的?”另一个前来送行的加泰罗尼亚人问道——他正是那个给了杰玛匕首防身的人,“法兰西的国王有说过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未来吗?”他想要忍住对那些君王的刻薄但还是失败了:“总有人给我们这样那样的承诺,也许是吧,等我们上了天堂,一切就都好了。”
公爵笑了笑,不去介意这孩子的无礼,他沉吟着看向灰沉沉的天空,“一定要说的话,我的兄长倒和我说过一些,诸位,他说,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将来至少一百年内不要有战争,所有有能力的人都能得到一份工作,工作所得足以让他支撑起一个有三个,或是四个孩子的家庭。
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桩漂亮干净的屋子,厨房里的锅子里炖着一只鸡……节庆日里人人都能穿上鲜艳的新衣服,上街游行,唱歌和跳舞,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乘坐马车或是船只到其他地方游玩……未成年的孩子都要去读书,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他的父亲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他是个男孩或是女孩……”
“每个人?”
“每个人,除了那些犯了罪的人。”公爵说。
“这是天国吧,”那个曾给了杰玛一份善意的人说,也许是因为杰玛最终还是被处死了,他满怀愤懑,却又无处发作,但听到公爵这样说,就算他的舌尖饱含毒液,也说不出什么尖锐的话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世界呢?”
在这个国王们依然将战争视作功绩、荣耀与权力所在的时代,平民们就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领主与君王们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地收割他们,压榨他们,喂养他们的士兵与战马,对他们如何,很少会有上等人去关心,不,应该说,他们是看不到被迫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的。
“嗯。所以,”公爵低声说,仿佛是在怕惊动了什么:“我们也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哪怕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看到,但我们的后代肯定是能看到的。”
“那必须有个好国王,”年轻的弗朗西斯科说:“还有他的后代们,也必须是个好国王。”这种事情,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谁知道呢,”公爵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也许将来没有国王了也说不定。”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另一个人坚决地说道,比之前更决断。
这同样还是一个即便没有了国王,没有了继承人,贵族与大臣们,还有数以百万,千万计的民众,依然要从其他国家邀请一位高贵的王室成员来做国王的时代。
“命运总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谁也猜不到将来会如何。”公爵抬起帽子,戴在头上:“但诸位,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国王陛下恩准,我会向他请求,回到加泰罗尼亚来的。”
几个加泰罗尼亚人顿时露出了喜色。
“不过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要回去凡尔赛,参加我侄儿的婚礼。”
第四百八十六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2)
前一章名字弄错了,不是(2)不是(2),今天才是(2)。是作者2了吧唧的……但要改需要联系编辑——那个,鉴于作者是个社恐,这个这个,等我慢慢联系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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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森堡公爵是注定接不到奥尔良公爵的了。
虽然有巫师的渡鸦可以使用,但渡鸦和所有的鸟儿一样,虽然可以在晚间飞行,但飞行的速度也无法超越人们的常识,也有巫师与路易十四说,在古老的炼金术里有可以让人们自由联络的镜子——但这种镜子就和童话传说中的镜子那样,双方都必须是巫师,一方是凡人就不能。
还有一种方法是玛利向国王展示过的那种,巫师可以借助渡鸦的眼睛将它看到的东西投影在水晶球里,凡人也能在一旁观看,但这种方法完全可以说是居高临下的监督与窥视,路易十四甚至不愿意将它施加在他信任的大臣身上,遑论他的弟弟,忠诚无比的奥尔良公爵?何况等到奥尔良公爵抵达了加泰罗尼亚,那些加泰罗尼亚贵族身边也未必没有一两个可信的教士,鉴于教士与巫师之间难分难解的微妙联系,如果被他们发现正有一双眼睛在不间断地注视他们,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一场阴谋?
提奥德里克亲王也保证说,他交给国王的“猫仔”可以传达回来一些比较强烈的感情信息,如果公爵遇到袭击,猫仔至少可以保证带着他逃走,并且告诉他他们正在何处。
又因为,奥尔良公爵虽然在政场与战场上都足够谨慎小心,但在与自己的兄长相处的时候,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太阳王的光芒刺伤或是昏眩的人,他与兄长约定了要走海路返回凡尔赛,在圣母升天瞻礼之前,好及时见证侄子的婚礼——但他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而是提前了一天。
这是因为公爵所要搭乘的海船提前两天抵达了巴塞罗那,据船长说,他们是在靠近突尼斯海湾的时候遇到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海盗,与大不列颠人一样,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军也是以海盗与水手作为主力或是前锋的,这些商人不是因为恰好换了新船,逃脱得快,就要被劫掠一空了,也因此他们没按照预定的路线前往马耳他,而是直接返回巴塞罗那。
奥尔良公爵的另一个侄子正在那不勒斯,他听了那个商人的话,立刻要求他更详细地说一说有关于那些海盗的事情,加之归心如箭,他预定的启程日期就从原先的八月一日改成了七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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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将猫仔塞在口袋里,连同侍从们一起登上那艘三桅船的同时,一只乌青的渡鸦正展翅从山脉上方掠过,投入巴塞罗那城。
但它没能找到自己的主人,那位巫师已经随着公爵上船,渡鸦在窗口叫了两声,不安地踱了几步,正要重新飞起来去寻找主人的时候,窗子突然打开了,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捏住了渡鸦的脖子,一用劲儿,那只可怜的鸟儿就一歪头,死了。
“那些巫师会发现的。”一个声音说。
“发现了又如何?他们已经起航了。”那只手的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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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良公爵乘坐的船只叫做”埃斯库多”号,简单直白——西班牙金币就叫做”埃斯库多”,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被作为欧罗巴通用货币流通各地,直到路易十四将荷兰的世界金融中心搬迁到巴黎之后,才被金路易逐渐取代。
“埃斯库多”号是一艘可观的三桅桨帆船,船帆高耸入云,洁白如雪,因为是艘新船,到处散发着动人的木头与树胶的香气,水手个个精干,船长富有经验,而且是个法国人,从什么地方来说,都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接公爵一行人上了船,将公爵安置在最好的舱室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船艉房。
这是一个大到能够容纳好几十个人,也能分割出卧室与会客厅的大房间,不过虽然窗户都打开通了风,又燃烧着香料,这里似乎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烟酒气与油脂的气味,这是因为船艉房一般属于船长,但在白天的时候,这里会被当做餐厅使用,哪怕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在这里用餐,但前前后后也有好几批,而且烟草、朗姆酒与熏肉的气味是最容易渗入木头的。
公爵对此不以为意,在战场上他睡过帐篷,树林和沼泽,见过被血肉融化的泥地,一点烟草气味算得了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墙板上的装饰看,”埃斯库多”号不是海盗船,但船长室里一定有弯刀、短枪之类的武器悬挂在壁板上。“这些武器可以用吗?”公爵问。
船长瞥了一眼火枪,“匕首可以,刀子也可以,但先生,火枪是老式的,没法立即击发,燧石和火药,弹丸都在下面的抽屉里。”如果换了别人,他是不说的,之所以只挂着老式火枪,也是为了避免他的水手们在这里与他发生冲突时,正好有了随手可得的犀利武器。
公爵点点头:“古老的东西虽然未必能用,但看上去很漂亮。”
船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将那柄象牙柄的短枪摘下来送给公爵了,但这位是谁,法国最有钱和最有权势的人!除了国王之外,所有人都要向他鞠躬,他会看上这种不值钱(对公爵而言)的小玩意儿吗?也许会被视作羞辱也说不定,一迟疑间,公爵已经往里走去。
一道镶嵌着铁条的木门隔开了内外区域,船长室一向是最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在后世,一些古旧的酒店依然会将最好的房间称之为船长室,但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凡是舱室,尤其是这种海船,就不可能有太多的累赘与装饰品,因为风暴一起,房间里任何没有固定好的东西都会变成致命的枪弹与刀子,所以在这个不大的舱室里,只有一张小单人床,一张吊床,一个木桶——用来夜间便溺,这是船长的特权——普通船员只能走到船艏的位置,在那儿会有延伸出来的一段尖嘴,用来放置船首像和用作公共厕所。那里有一部分甲板是空格栅——上面悬挂着绳索,经常会有新手因为迷迷糊糊地跑上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没能抓住绳索而掉到海里。
船长无需担忧这个,会有人来为他处理掉木桶里的污物,即便他将房间让给了公爵。
小床边还有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烛台,上面固定着一只蜡烛,船员们的大舱里用的是随时可能打翻,打碎的煤油灯,它显然不那么安全,但便宜。
船长还玩把戏般地推开了小床下的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打火石、火绒,朗姆酒和椰枣干,肉干之类的东西。
“你们不用火柴吗?”公爵问。
“不,”船长说,“那很好,但太容易打湿了。”除了这个小箱子,还有几口很大的箱子,里面应该是船长的珍藏——像是糖、金币、香料以及衣服,饰品等等,不过既然住在这里的是奥尔良公爵,船长可不以为他会看上这些东西,就还留在原先的房间里,现在这些箱子上还堆了几个箱子,里面装着公爵的衣物,化妆品与武器。
门后还悬挂着一面亮晶晶的大镜子,公爵每早要用来梳妆打扮用的。
“只要一日一夜我们就能回到法国了。”船长说:“风向正好。”
公爵放松地吁了口气:“是的,”他侧头一睨,看到船长期期艾艾的:“好吧,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凡尔赛去,我让我的侍从为你在皇后大道上安排一个窗户。”
船长顿时喜不自禁,连连鞠躬,他正需要这个,不仅仅是为了近距离地观看王太子与其新妇,而是因为能够在公爵的安排下得到一个窗户,无疑是在证明他已经攀上了这根金枝,随时都有可能飞黄腾达。接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公爵在这段短短的旅程中过得称心如意,于是在公爵就寝之前,居然还能被奉上一大桶滚热的浴水。
公爵让侍从打开窗户——这也是一桩船上最尊贵的人才有的特权,普通船员的舱室都在甲板下面,为了避免进水,舱室里是没有舷窗的,里面乌黑一片,空气混浊。
银蓝色的月光从小小的窗户里投进来,海风携着湿润的新鲜空气掠过公爵露出水面的皮肤,吹走蒸汽,公爵舒服地颤抖一下,从这里他甚至可以看到正在渐渐远去的巴塞罗那,巴塞罗那不像是巴黎,没有通宵点燃的路灯,一入夜就只有一块黑色的影子,在靛青色的天穹下犹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不断有微小的水沫扑进房间,浴桶里水波起伏不定,里面的公爵就像是母亲怀里被摇晃着的婴儿,他微微闭上眼睛——现在正是七八月,又处在地中海南侧,气温已经提高到浴水可以保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温热的,他让侍从去给他端一杯酒来,没有葡萄酒,朗姆酒也可以——船长的酒是打开过的,他才不会去喝。虽然船长极其热切骄傲地宣称这瓶朗姆酒是他珍藏的白朗姆酒——醇到可以点燃的那种。
“不知道兄长现在在做什么。”公爵嘀咕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入浴前点燃的蜡烛已经短了拇指长的一截,但侍从还没回来,他低声叫了两声,应该守在门外的侍从也没回音。
他从浴桶里站起来,赤着脚静静地走到床边,将蜡烛用湿漉漉的手巾按熄,黑暗中月光应该更为明亮,事实却恰恰相反。公爵俯下身,悄无声息地拉开那个小箱子,将朗姆酒倾倒在用来便溺的小木桶里,一边从他挂在床边的外套里拿出火绒手枪——这种火绒手枪类似于火绒盒与打火铁盒的合并物,但更胜一筹。比打火石,火柴都要好。
这时候他再往窗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浓郁的雾气,就像是落进了牛奶里。
公爵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浴桶里的水散发着最后的热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窗口猛然扑进来的一群细小的黑影没能找准猎物,一头扑进了水里——它们发出了焦躁而又尖锐的叫喊声,相互碰撞着,混杂着一大片噼里啪啦的古怪声响,正要从浴桶里再次飞起来的时候,却迎头撞上了一蓬烈火!
那是点燃了的朗姆酒——幸好船长没过分吹嘘,这确实是高度的白朗姆酒,可能还经过一次提纯,公爵嗅了嗅就几乎能确定了,它在空气中燃烧,就像是一道明亮的幕布,让公爵看清了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群细小的蛾子。
它们有些着了火,有些沾了水,但大部分还能震动翅膀,落下尘土般的鳞粉,密集到身为凡人的公爵也看得到,公爵本来几乎要发出一声大喊,却也因此下意识地按捺住了,他挥舞湿了的长内衣,向着房门冲去。
那些鳞粉落在他身上,皮肤上顿时泛起如同被木炭灼烧般的痛感,公爵将长内衣拍向身后,连续打落了好几只蛾子——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另一只手提起空了的酒瓶,用力往门后的镜子上一敲!
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碎裂的镜子里喷涌而出,卷向飞蛾,与鳞粉交杂在一起,淹没了整个房间,几乎与镜片碎裂同一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无法打开的房门向前一倾——开了,公爵可以说是整个人跌出了房间,突然之间,他的耳膜都要被击穿——那是无数细且尖利的噪声,就像是飞蛾在浴桶里发出的但要大上无数倍,公爵一低头,就忍不住呕吐了出来,他尝到了血的气味,耳朵和眼睛都黏糊糊的,他手脚并用地在甲板上爬了几步,看到了自己的侍从。
年轻的小伙子倒在一堆缆绳中间,一手还死死地抓着火枪,另一手抓着匕首,好小伙子,他在最后的时刻依然在坚决地抵抗,他的敌人呢?公爵没有看见,凭借着雾气中泄露的一点光芒——可能是没有熄灭的煤油灯,他看见了侍从的脸上和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飞蛾。
公爵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看到的,那些飞蛾与他平常看到的灰黑色蛾子没有什么不同,手指长短,浑身绒毛,翅膀上布满白色的鳞粉,它们比起蝴蝶更为肥大的腹部正迅速地膨胀起来,呈现出犹如红宝石般的色泽。
第四百八十七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3)
这不是红宝石,也不是红色的绒毛或是鳞片,而是人类滚热的血正在虫子的肚子里凝结。
公爵方才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那些飞蛾已经腾空而起,留下一个苍白的人体,向公爵纷涌而来,让它们不曾料及的是,公爵没有如普通人类那样仓皇地逃跑,留下一个毫无防备的脊背给敌人。他不退反进,屏住呼吸,冲向飞蛾群,无数火星般的鳞粉落在他赤露的皮肤上,引发了一阵如同针刺般的尖锐疼痛。
这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公爵冲向死去的侍卫,攫走了他紧握在手中的火枪,一到手,他就朝天击发,只听“碰”地一声,混沌的浓雾都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撕碎了,飞蛾们在他的身后聚集,逐渐从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变成了一个瘦削而漂亮的年轻人。他尖叫了一声——犹如飞蛾发出的那种高频率嗡鸣,身体微微晃动,仿佛一段被截掉了中间片段的影片那样,犹如闪电般地来到了公爵面前。
他目露恶意,翻起嘴唇,露出獠牙,无论奥尔良公爵在凡人中拥有怎样的地位,有着怎样的学识与胆魄,又或是受到怎样的尊崇,对血族而言,他依然只是一味美味的晚餐。
公爵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已经因为恐惧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想法,在一般人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有时候他们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当这个外貌年轻的血族想要抓住公爵的时候,他对上了一条暴怒的黑影。
提奥德里克在变故发生的时候,正盘在艉楼的露台上欣赏无边无际的银色大海。
一开始的时候,浓雾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在海上,早上与入夜时分都会有雾气,有时大,有时小,但他随即听到瞭望台上有人在高喊,“幽灵船!幽灵船!!!”
幽灵船,人们都说是那些不幸丧生在海难事故中的水手,船主与乘客们,因为不甘于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在某个时刻——飓风、暴雨或是大雾里,他们驾驶着桅杆倒塌,帆布褴褛,船身与甲板糟烂的船只向着生者的世界徐徐而来,就像是风暴与暗礁带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也会带走见到他们的人的灵魂,让他们成为幽灵船上的一员。
但对里世界的人来说,这些幽灵船大多都是巫师的杰作,就如曾经的加约拉岛,加约拉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给自足,但有些东西是他们无法生产的,所以他们还是经常要与外界联系与交易,为了保证隔绝里表世界的幕布不被打破,他们用阴尸或是傀儡操控船只,偶尔这些船只会被凡人发觉,他们就以为这是幽灵的杰作。
事实上,凡人的幽灵事实上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坚强,稳固,有些幽灵会遗忘自己的过去,有些幽灵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能够碰触凡间的事物,发出声音,或是对生人造成影响的幽灵十分罕见,而且必然在生前就有不凡之处——简单点来说,当你听说一个幽灵时常在某处徘徊的时候,它很少会是一个农民,或是女仆,倒是君王嫔妃、重臣显贵,最少也要是个领主或是将领,才有资格长时间地滞留在人间。
如果那只是一艘幽灵船,提奥德里克化身的猫仔可不会太在意,但他还是立刻跃下了露台,正在他即将跃入艉楼的船长室的舷窗时,猫的圆形瞳孔突然收缩成一条细线——那艘幽灵船……
要撞上来了!
船上都是老练的水手,他们一边高呼着上帝保佑,一边抓紧了身边的任何东西,他们的眼睛倒映着幽灵船的船首像,一个美丽丰满的女神像,鎏金与颜色都已经剥落,虽然神情肃穆,一张残留着红漆的嘴唇却奇异地张大,细长的舌头从獠牙里探出——多么可怕而又扭曲的笑容!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下惊天动地的撞击,但没有,好几秒钟后才有人疑惑地抬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他看见幽灵船翘起的船尾正在没入他们的大帆,幽灵船从他们的船上穿了过去,就像是一道色彩暗沉的雾气。
猫仔一下子落在了船长室的地板上,他一掠就知道这个突然变大的房间里少了不少东西……浴桶、床、门,还有奥尔良公爵,这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了纷扰恐惧的喊叫声,他跃出房间,又看到桅杆、船帆、缆绳都有缺失的部分,那是一种奇怪的缺失方式,因为无论是什么都不像是被切割或是焚烧造成的缺损,倒像是原本如此,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如同一张完整的油画被人用干面包擦掉了一部分。
猫仔立即转向幽灵船消失的方向,但他只能看到浓雾重重,他的心被难得的焦躁不安占据,不由得在甲板上抓了好几道深刻的印记——一群水手从他身边跑过,虽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但有更紧急的问题等待着他们去处理——船桨与船身板也消失了一部分,他们在失去了动力之后又面临沉船的危险。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猫仔眼睛一亮,一跃就跃上了船舷,又向被浓雾覆盖的海面跳去。
只有一个船员看到了,但他对提奥德里克的身份并不了解,他甚至认为这也是一个魔鬼,在匆忙地喊了一声圣人的名号后,他被驱赶去重新拉起船帆。
蓝灰色的猫仔在浓雾中就开始拉长身形,落地——在幽灵船上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蓝黑色的猎豹,矫健而凶猛。
如果埃斯库多号的船长在这里,他定然会惊愕地发现,这艘幽灵船就像是埃斯库多号的双胞胎兄弟,不,应该说,像是一具骷髅借助着埃斯库多号的血肉死而复生。
这艘腐朽不堪的船只,在穿过埃斯库多号的时候除了他们的猎物之外,也带走了一部分属于埃斯库多号的船板、桅杆与帆布,还有类似于木桶、缆绳之类的杂物,一般来说,它们都很不幸地正处在那些人类的周围。
微薄的血腥气正迅速地在潮湿的海风中消散,但提奥德里克一嗅,就知道这是血族在进食后留下的气味,与狼人不同,就算是最卑微的诺菲勒,他们在进食的时候也很少会弄得血肉狼藉,只有很少的鲜血会流散在空气中——人们对于血族的理解有很多错误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在进食之后会轻吻猎物被啮咬的地方,让那里迅速愈合,不留痕迹。
不过这也要看情况,看种族,譬如梵卓、托瑞多这种生活在都市中,与人类往来频繁的血族,他们不但摄食有度,行踪隐秘,更很少会致人死亡,因为人若是还活着,穷苦的人会因为自己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衰弱,富有的人则会以为自己是放血过度,并不会怀疑自己遇到了吸血鬼,但人如果死了,那些不被任何人在意的穷人还好,那些有身份,有姓氏与资产的人就很难说了。
像是如冈格罗、诺菲勒这样的种族,虽然他们也是密隐的成员,发誓要避世,但他们的猎物通常都只有一死,为此他们也很少会掩藏吸血后留下的锥孔形伤口,反正等到血肉腐烂,徒留白骨,就算是睿智的所罗门从地狱里爬出来,也未必能够看得出究竟。
至于从不掩盖行踪的魔宴成员就更不必说了。
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血族们认定了猎物无法逃脱,也无法留下完整的尸体时,他们也会为所欲为——譬如说,在海上。
血族不太喜欢大海,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海岛与船只上举行宴会,一场血腥的,饕足的宴会,在宴会上的人类绝无逃脱的可能。而经常举行这种宴会的,除了乔凡尼一族(中立氏族)之外,就只有末卡维了。
乔凡尼一族之所以会举行海上宴会,是因为乔凡尼的祖地是意大利,意大利半岛虽然四分五裂,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商人依靠海上贸易聚敛了大量的财富,血族家长与年长的吸血鬼很少离开领地去其他地方发展后裔——在这里我们暂且不提疯癫的茨密希一族的家长阿蒙亲王,所以乔凡尼一族的成员有时候也会重温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爱好——航海。
末卡维的祖地在托莱多。他们的成员在最早的时候,也很少涉足海洋,但随着西班牙成为了大海的领主,血族也逐渐将权力的触角伸向碧蓝的外海——这点就和阿蒙抱怨过的那样,里世界的边界也会随着表世界的变化而变化,除非表世界的君王原先的领地与国土上没有血族,新占领地的血族才有可能与新的凡人国王达成协议。
“末卡维。”提奥德里克说。
血族可以化身为黑雾与蝙蝠,这是已经被人们熟悉的事实,但每个氏族的长老与家长,却也具有第三种变化的能力,就像是提奥德里克与阿蒙做过的那样,他们既可以变化成常见的黑色蝙蝠与黑雾,也可以分解出身体与力量的一部分——变成第三种生物。提奥德里克是猫,阿蒙是另一种小蝙蝠。
末卡维则是飞蛾。
一看见飞蛾群,提奥德里克就知道了这是末卡维氏族在作祟,他一爪子撕裂了那个年轻的血族,后者在嘶嘶的惨叫声中分裂成无数只小飞蛾,它们在空中时而凝聚,时而分散,像是要努力重新聚拢在一起却怎么也不成功。
奥尔良公爵注视着它们,提奥德里克瞥了他一眼,公爵手臂、肩膀与脊背上皮肤已经从珍珠白色变成了可怕的赤红色,这是末卡维的毒鳞粉造成的,但公爵的呼吸还算顺畅,看来他在逃亡的过程中机敏地避开了吸入飞蛾翅膀上落下的粉末——如果是那样,事情就要变得棘手起来了。
提奥德里克伸出尾巴卷住了公爵的脚踝,把他拉到身边来,公爵虚扶着猫仔——不,猎豹的脊背,他痛楚难当,筋疲力尽,很想立刻坐下来或是倒下来休息,但他甚至不能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亲王身上——猎豹的脊背是紧绷着的,他们的敌人可能还没出现呢。
那群飞蛾还在不停地翻滚与“嘶喊”着,公爵不确定这些声音是从飞蛾的口器中还是依靠着翅膀震动而产生的,但他似乎听到了有类似于西班牙语中“父亲”的发音,他手掌下的躯体略微动了动,公爵抬起头,看到正有一大片浓厚的雾气向着甲板倾倒下来,随后他才发觉那不是雾气,那也是一大群飞蛾。
这可能是奥尔良公爵看到过的最大,也是最美的飞蛾,它们看上去甚至像是蝴蝶,身躯瘦削,翅膀宽大,而且有着几乎等同于两倍翼长的长尾,它们的绒毛与双翼都是无比圣洁的乳白色,尾端散发着动人的碧蓝色幽光,就如同在雾气中闪烁的星光,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
“乌利尔亲王。”提奥德里克说,一边微微颔首。
“提奥德里克亲王。”飞蛾群中发出了人类的声音,随后新的飞蛾群突然收束成细长的形态,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血族走了出来,他抬起同色的斗篷,笼住那群还在乱撞的灰黑色飞蛾,“您看看,”他略带点责备地说:“身为亲王,您可不该这么苛待一个同阶级者的后裔。”
“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后裔。”提奥德里克说:“而且他正企图伤害我的被监护人。”
乌利尔放下斗篷,那个年轻的血族终于重新获得完整的形态了,但他看上去还是很不好——就像是那些被国王控制住的吸血鬼,在长期无法饱腹或是被重伤的时候,血族会形同骷髅——他跪在乌利尔的脚下,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奥尔良公爵大胆而好奇地注视着对方,因为有着那样一个兄长,作为王弟他也对里世界有了不少了解,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是他最常见到的两个血族,血族的样貌是与年龄绝对不相称的,提奥德里克亲王的年龄与他“死亡”的年龄相当,也就是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样子,面容冷峻而尊贵;阿蒙呢,从外貌上看,只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隐藏起来的疯癫时常会被人误认为天真或是淘气。
末卡维的家长与大天使同名,从外表上来说,他也足以被画家以天使的名义凝固在木板上,半长的银发覆盖在肩膀上,又有着一双钴蓝色的眼睛,它们闪着光,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依然明艳无比。
第四百八十八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4)
乌利尔亲王对公爵友善地笑了笑,他这样做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多凶恶,甚至显得有点悲天悯人,他身形单薄,就和他的化身天使长尾蛾那样,有着一种似乎随时都会崩溃的美感,但就在下一刻,他就与提奥德里克亲王撞击在了一起。
奥尔良公爵不由得想起了兄长曾经和他描述过的,他第一次看到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战斗在一起的场景——他之前很难想象,但现在他可以亲身感受一番了——他不知道阿蒙与提奥德里克是如何战斗的,但末卡维家长的战斗方式不但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血腥残忍,甚至十分美妙动人。
是的,美妙动人。
他的形态并不固定,身体轮廓几乎是半透明的,皎洁的磁细长光线如同盘绕在雕像上的藤蔓样环抱着他——一开始公爵以为是月光,但在战斗的过程中,这种光芒伴随着乌利尔亲王行动,时而明亮,时而柔和——就像……啊,对了,就像是浓雾中的灯光。
公爵在皇后大道上有着一座宅邸,在卢浮宫里也有属于自己的套间,仅次于国王的标准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眺望半个巴黎,巴黎的街道自从国王颁布了“煤气灯令”后就日夜光明,但在夏日与冬天的早晚,弥漫的雾气还是会将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混沌的世界,只有兢兢业业的煤气灯,它们在流动的雾气中忽隐忽现,就像是奔流的河水中溅起的水滴折射出的光。
提奥德里克能够将乌利尔亲王的后裔一爪抓碎,在得到血亲的援助前,那个年轻的血族甚至无法凝聚成型,但这头强壮的野兽却无法将自己的攻击落实在乌利尔亲王的身上——无论是獠牙、利爪还是强魄的躯体,
公爵回忆起巫师们给他们讲述的有关于血族的一些知识,对血族的十三圣器也有了解,他也见过阿蒙的魔偶、提奥德里克的灵杖。末卡维氏族所拥有的应该是一提鬼灯,据说这提鬼灯来自于地狱的最深处,里面燃烧着处子的油脂与圣人的灵魂,它能够制造幻觉,也能控制他人的行为。
而且除了末卡维的家长之外,谁也不知道鬼灯的具体模样,因为这盏鬼灯是会随着主人的需求而改变形态的。
公爵是个决斗高手,在战场上一样能够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良机,虽然他连两个血族亲王的影子都捕捉不到,却还是可以感受到提奥德里克亲王的挫败,他紧靠着船舷,握着火枪,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但除了飞蛾那种奇特的锐鸣之外,他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他怀疑自己可能被带到了一个凡人无法触摸与介入的地方。
他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末卡维成员的身上,奇怪的是,这个吸血鬼一开始还想要攻击他,现在却只投来恶毒的视线。
公爵心中微微一沉,这时候提奥德里克亲王落回到他身边,虽然形态是猎豹,但他的皮毛比冰雪还要冷——也许这才是血族的常态,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亲王无暇顾及操控自身的温度,自然就变成了原先的样子——毕竟所有的血族都可以说是不甘的死者,而死者的血液总是冰冷的。
说起来,哪怕两位亲王交手了数百次,用人类的时间来计算,也不过过了几秒钟。
“提奥德里克。”乌利尔说:“你是无法战胜我的。”
提奥德里克的力量最终只有一小部分,而且在这艘幽灵船,以及它的周围,在浓雾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末卡维的成员。
“放弃吧,”乌利尔又说:“我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杀死另一个氏族的家长。”
“那么你有想过,”提奥德里克说:“一旦路易十四取得胜利,祖地在托莱多的末卡维要如何自处?”
“我来到这里就是这个原因,”乌利尔直言不讳地说:“首先我要恭喜你,提奥德里克,你做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选择,在人类之中,你的国王不止一次地战胜了他的敌人,他的辉光照耀着大半个欧罗巴,还要将西班牙的王冠戴在他的小儿子头上。但你也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你纵容一个凡人将他的权力触须伸进了他不应当触碰到的地域,你容许他豢养巫师,把他们当做狼犬,驱赶了我们的同族。”
说道这里他笑了笑:“虽然诺菲勒几乎不被我们承认,但终究还只是几乎——你的国王越过了最紧要的界限……”
“所以你们即便很清楚他在梵卓与茨密希的庇护下,”提奥德里克说:“却依然动了手。”
“我们动了手,”乌利尔说:“这是三位以上的家长做出的决议,亲爱的提奥德里克,不说路易十四的野心不但覆盖了白昼,还将覆盖黑夜,单单就说他即将成为一个‘凯撒’,提奥德里克,我们就不能允许,我们都知道,一个混乱的、黑暗的、愚昧的欧罗巴才是最适合我们的。”
“啊,我明白了,”提奥德里克说:“确实,人类举步向前,血族却无法跟上,路易已经是你们的威胁了。”
奥尔良公爵在一旁听着,心脏不由得一阵阵地抽紧,事实上,在里世界中,巫师中的顽固派与守旧派也对太阳王不抱任何好感,除了太阳王有意将里世界也归入自己的领地之外,那就是这位国王并不容许里世界继续如之前的一千年那样,死气沉沉,波澜不惊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那些年轻的巫师们只看到了外界的自由,光明与理想,却无法看到老成者所能看到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在梅林时代,凡人所依仗的不过是少量的黑铁武器,皮革的甲胄与强健的身体,他们畏惧野兽、洪水、火焰与雷电,蠢笨无知到只能用手指头数数,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能够掌控知识、自然,以及拥有天赋的巫师对他们而言简直就如同神灵,或是神灵的仆人一般(在那个时代与更早之前,巫师们确实经常被视作祭司与神仆)。
哪怕后来巫师们的分裂主义者有一部分倾向了教会,但无论是教会还是固守原处的巫师们,他们依然是高高凌驾于凡人之上的。
可就是这些被轻蔑的人类,最终将巫师们驱赶到了狭小的里世界,逼迫血族避世,将狼人的聚集地破坏殆尽。
现在呢?从路易十四亲政时期开始,人类在科技方面的发展就从缓步行走,变成了迅速的奔跑,虽然这多数都是战争的推动,但也是因为路易十四是个几乎对一切神明与非凡者毫无畏惧的人——他的“宽容”才是所有非人最大的敌人。
有许多巫师、狼人、甚至血族,对这位国王的一视同仁十分赞同与支持,就像是提奥德里克,但这是因为提奥德里克是所有血族家长中“最近似于人类”的一个,他对法兰西抱有深厚的情感,以至于会匡扶这片土地上的王室——还有的就是虽然能够看到将来,但因为个人的奇特嗜好,宁愿大笑着袖手旁观的存在,譬如阿蒙。
但更多的里世界居民,尤其是经过了岁月的磨砺的血族长老们,他们却对路易十四充满了畏惧。
路易十四将人类重新打造成了一柄锋利的武器,却用脉脉温情麻痹了整个里世界,他诱惑了巫师,收买了狼人,欺骗了血族——用种种甜蜜的手段与言语,他不将刀剑对准后者,就让轻信者以为他就如圣人那样愿意与狼群共眠,却没发现这个狂妄的凡人正在往他们的脖颈上套上绳圈。
无论是巫师,狼人或是血族,他都要将其牢牢地控制,让他们能够为他所用——诺菲勒被驱赶出法兰西,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谋刺路易十四,而是因为他们对路易十四毫无用处,不然就看阿蒙吧,他对国王的冒犯可能比诺菲勒更甚,但路易十四甚至愿意为他与瑞典国王交易,用一个重要的军事港口换回茨密希的祖地。
问题是,在短时间内,血族可能是这位王者手中最为重要的一张牌,但血族的生命是那样的长久,人类的发展又是那样的快速,梅林时代血族就要避世,几十年,一百年,或是一千年后呢?
若是血族,甚至整个里世界还能自我封闭,无法逃避的黄昏或许还会到来的更晚一些,可路易十四会允许吗?
在他的领地与国土上,有着另一个声音?另一个国王?另一种法律?
“但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反法联军的胜率并不大。”提奥德里克沉默了片刻后,说:“末卡维的祖地却永远只有托莱多,乌利尔,难道你认为国王会受你的威胁吗?”
“我知道这不可能,虽然这是国王唯一的弟弟。”乌利尔看向奥尔良公爵,公爵是个人类,身无片缕,伤痕累累,但依然站得笔直,显得十分骄傲,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所以我想让公爵先生成为我的后裔。”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公爵的心猛地一跳。
第四百八十九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5)
提奥德里克叹了口气。
当你种下一颗种子的时候,你就知道它终将结出一枚果实。投石党两次暴动令得曾经繁荣强大的法兰西荣光不再,国外与国内的野心家们更是对波旁王室虎视眈眈,甚至不顾与里世界的约定而驱使狼人与巫师谋刺凡人的国王,以至于路易十四过早地知晓了里世界的存在。
国王年少气盛,更有着惊人的胆魄与勇气,如果是在二十年后,他也许会更妥当地处理诺菲勒,还有以曼奇尼为首的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但这些话说来毫无意义,事实就是,也许揭开秘幕的不是路易十四,但将它彻底撕下来的肯定是这位太阳王。
他的光芒烧灼着那些阴影里的生物,让他们不得不孤注一掷。西班牙的黑巫师与血族们联合起来对他进行刺杀是一次,现在则是第二次,不过这应该是末卡维氏族的个人行为。第一桩事情对末卡维来说并无过错,毕竟那时候西班牙还属于哈布斯堡的卡洛斯二世,路易十四是他们的敌人,但时过境迁,令人感到讽刺至极的是末卡维将要迎来一个曾经被他们刺杀过的统治者。
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会因此忧心忡忡一点也不奇怪,有诺菲勒在前,路易十四为什么不能再次将另一个血族氏族驱逐出他的领地?除非他有不能这样做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就在提奥德里克身后,这时候就不用提什么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的界限了——魔宴的茨密希家长,阿蒙也曾毫无忌惮之心地直接向年少的路易十四发出邀请——虽然在提奥德里克的干涉下没有成功,但阿蒙这样做也不是单纯出于个体的任性,如果路易十四真的被他转化成了后裔,那么他会如曾经的提奥德里克那样被立即宣布死亡,由他的王弟菲利普继位。但如果新王对这位兄长依然抱有几分真情实感的话,那么当时已经失去了祖地的茨密希很有可能在法兰西的支持下返回利沃尼亚,或是从国王这里得到一片新领地作为祖地。
毕竟法兰西有那么……大,对吧。
乌利尔亲王与阿蒙有着同样的计划,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有多么亲密,看重,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不是那种对孩子或是女人的纵容,他把他当做弟弟,也当做将军与大臣,而以往的王弟,如加斯东、约克等人,一向深受国王的忌惮,他们别说是建功立业了,就连与大臣交往的亲密些也会引起国王的怒火,动辄被投入伦敦塔或是巴士底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最糟糕的莫过于被国王陛下加上一个莫须有,或是真实存在的罪名,被砍下脑袋。
但如果路易十四对奥尔良公爵的情分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末卡维就能继续保有托莱多的祖地。
“不,”提奥德里克说:“不仅如此。”他说,他也是一族的家长,虽然暂时还没留下值得托付的后裔,但他也曾经是上一位家长的后裔,当然知道“父亲”对后裔有着多大的权力,这种权力不是立在随时可能变化的武力、智慧与权力上的,而是直接贯穿躯体与灵魂,虽然不能说是傀儡,但只要被转化成后裔,奥尔良公爵就必然会对转化他的家长产生无可抵御的孺慕之情,进而不顾一切地服从于他,接受他的任何安排。
这种控制在被转化的初期尤为明显,也是为了保证后裔不会在“学习”结束前私自逃走引发不必要的混乱,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少则十来年,多则上百年也是有的。而路易十四,太阳王哪怕权势赫赫,他依然是个凡人,他还能支持得了五十年已经算得上长寿……五十年后呢?当兄长逝去,人类的情感一同被埋在六尺之下,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就真的只属于末卡维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乌利尔说:“就应该明白我志在必得。”
“你应当知道你的行为将会带来路易十四的怒火。”
“只要他不在乎这股怒火同样会将他的弟弟焚烧殆尽。”
“看来已经没有什么谈判的余地了。”提奥德里克说。
奥尔良公爵感觉到手下的皮毛耸立起来,就立即后退一步,抵在船舷上,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果然在下一个瞬间就飞腾而起,浓雾中更是骤然响起了数之不尽的低沉而又尖利的噪音——并不矛盾,它们若有若无,却能够直刺进人们的脑袋,公爵握住自己的喉咙,才能忍下呕吐与大叫的冲动。
一双手轻轻地拢住了公爵的肩膀。
奥尔良公爵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杀死自己,他手中依然提着侍从的火枪,也许是因为觉得人类的这种武器不可能伤害到吸血鬼,无论是乌利尔亲王还是提奥德里克亲王都没在意,但公爵随即看见了一张有点陌生但印象深刻的脸——一张笑吟吟的少年的脸,阿蒙亲王。
他顿时松了口气,围绕着公爵的雾气却陡然变得疯狂起来,但阿蒙只是轻轻将公爵往上一提,往外一丢,就把他丢到了海里。
海水冰冷,但对化身飞蛾的末卡维来说,他们并不那么情愿进水,因为飞蛾的翅膀一碰到水就会被打湿、粘结与皱缩,阿蒙亲王随后跃下,伸出一条胳膊挽住公爵。
在深黑色的水里,凡人什么都看不到,血族却没有一点问题,阿蒙带着公爵彷如穿过了一条玻璃甬道般地在深深的海水中游过了大约八九百尺左右,才算是摆脱了末卡维的乌利尔所持有的“鬼灯”所能影响到的范围,他将公爵举起,轻松的就如同举起一个玩偶,把他递给另一艘船上的茨密希族人。
“招待好我们的贵客。”阿蒙笑着说,他的头发和衣服没有一星半点潮湿起皱的地方,就算有人说,他刚从凡尔赛宫的宴会上出来也会有人相信,他的后裔们将奥尔良公爵接过来,把他推拥到船艉的房间里去。公爵只在门开的时候一侧首,才看到亲王正化身成一大群黑色的小蝙蝠,向着白色的飞蛾群扑去。
“放心,殿下。乌利尔亲王虽然也很强大,”一个血族说:“但他的对手是父亲和提奥德里克亲王。”
在“埃斯库多”号上,公爵固然有着最好的房间,但与血族的船相比,凡人的船又不值一提,至少让公爵来看,船艉的这个房间几乎与他在凡尔赛宫的寝室没有太大区别,这里甚至还附设了一个浴室,浴缸上的镀金龙头打开后也一样可以喷涌出滚热的浴水。
在公爵接收到的讯息里,茨密希的血族应当是一群癫狂的,行事无所顾忌的疯子,而且对血族而言,人类就只是食物,但这些血族侍从们表现的就像是在款待一位血族亲王,公爵暗忖,要么是茨密希这个氏族并不如他们的名声那样坏,要么就是阿蒙在茨密希中的地位绝无敷衍、辩驳与质疑的余地。
他突然笑了起来,一个正在为他梳理按摩头发的血族好奇地问道:“我可以知道您在笑什么吗?一个埃斯库多。”
“你可以给我一个金路易,”公爵说,自从路易开始铸造法兰西的货币取代西班牙的货币——之前法兰西流通的货币竟然以西班牙的货币为多,作为王弟与大臣,奥尔良公爵当然以身作则,不管什么时候,钱囊里就只有法兰西的铜币、银币与金币,“我只是在惊讶,我只是一介凡人,却有这样的奇遇。”
“确实如此,”血族的侍从说道:“我们也几乎从未看到过三位亲王的战斗。”他感觉得出公爵没有说出真正的想法,但既然阿蒙亲王已经说了“这是一个贵客”,作为侍从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亲王的客人咄咄相逼。
公爵想的是,如果他的兄长把一头猪牵到维纳斯厅或是朱庇特厅,宣称它是国王的客人,一干达官贵人一样要向一头猪鞠躬行礼,问好献媚。
不过现在他是那头猪。
虽然周到,但血族们想要服侍一个人,动作是很快的,公爵几乎看不到他们是如何行动的,身边仿佛只是穿过了几缕微风,他就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公爵确实是波旁家族里最仪表出众,姿态高雅的一个,就算这里是一群茨密希,要侍候这么一个人类,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地方。
“您想要休息,还是……”一个血族问道。
奥尔良公爵摇了摇头,“我可以到甲板上去吗?”
“可以,”血族侍从说:“但可能看不到什么东西。”
之前奥尔良公爵还在想,那些年轻的血族为什么不到甲板上去观望三位强大血族的战斗,等他来到甲板上,才发现周围依然被黑暗与雾气占据——如果身边的侍从提起灯,那么灯光就只能照亮雾气,如果他们将灯熄灭,他们所能感受到就只有黑暗。
不过公爵大略还是能够感受到三位亲王战斗的余波,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钟声或是震动,“您是一个敏锐的人,”血族侍从说:“如果您也成为我们的族人,也必然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
“我想我必须这样说。”公爵回应道:“我深感荣幸,先生。”
“可惜您的兄长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那个血族侍从说,看来他还是很得阿蒙喜欢的,知道的事情也要比其他血族多,他用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盯着公爵:“真是太遗憾了,我们无法悖逆您兄长的意愿,不管怎么说,殿下,他为茨密希夺回了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