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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我乃路易十四txt下载     我乃路易十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章 血色之城(下)

    有人想要乘火打劫,有人却认为这是一个向敌人献媚的好机会,他们在小教堂的广场上遭遇,立刻打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乘机逃离的时候,杰玛动了动,这次轮到她按住公爵了,公爵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他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就翻转着掉了下去——很短的一段距离,没有受伤,杰玛落在他身侧,公爵按住了匕首,望向上方,上方石砖的缝隙露出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暗变亮,看来门外的战斗已经得出了结果,胜利者正举着火把往祭坛这里来,他们也许不熟悉小教堂,但要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但杰玛拉了拉公爵,率先往前爬去,这条隧道先前狭窄,但十来尺后就变得宽敞起来,杰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根蜡烛与火柴,她把蜡烛点燃之后,公爵忽然发现祭坛下的密径应当连接着一个地下甬道,这种地下甬道在教堂里很常见,通常连着陵墓,果然,他们可以低着头快速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两侧排满了干枯骸骨的广阔陵墓出现了。

    鲁西永与欧罗巴南部许多地区一样,炎热少雨,又因为高居峭崖,不用担心会出现积水或是洪流,这里的空气格外闷热,浑浊,不是裹着亚麻布就是裹着绸缎的尸骸闪烁着幽暗的磷光——在蜡烛的光芒无法投射到的地方,不过这也给他们指出了方向——公爵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在逐步往下,往下,最后他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因为一阵阵的寒气变得凹凸不平。

    他们脱掉靴子,踩进水里,真难想象这里竟然会有地下河,公爵不确定它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只能说这里的水正是阴寒刺骨,那个加泰罗尼亚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似乎完全不畏惧公爵会不会因为恼怒或是恐惧而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来——如果奥尔良公爵身边不是有那样多如同蛇蝎、狮子或是鹰隼一般的女人,他也许还真的会生气,不管怎么说,从上帝赐予的性别、出身到财富,公爵与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地有着天壤之别,而在这时的人们看来,上位者有着天然的权力赏赐或是惩罚比他卑微的存在。

    他们在水里与黑暗里艰难地跋涉了几分钟后,才终于看到了一线暗蓝色的天光。

    公爵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新鲜空气是如此可贵,“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问。

    杰玛抬起手来想要擦掉脸上的污垢和水,公爵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在拼命地颤抖,连这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完不成,原来她还是会感到害怕的,确实,他不能指望世界上全都是如米莱狄夫人或是蒙特斯潘夫人那样就连男人都会畏惧不已的恶妇。

    杰玛伸出手,指向上方,公爵一抬头就看到鲁西永在夜色中因为用了赭石上色而呈现出灰黑色的红城墙。

    “我们在外城。”

    公爵说,他知道外城是什么意思,巴黎也是如此,城墙之外会有一大片棚屋甚至泥窝,供给那些外来的流民,他们做着最卑微的巴黎人也不愿意做的工作,如果说巴黎的平民就像是老鼠,他们就是人人厌恶的臭虫,数量多得惊人,来历也异常混乱难以征询,反正当初他为兄长整改巴黎的时候外城就是一个大难题。

    杰玛点点头。

    “他们不会追踪过来吗?”

    杰玛笑了,摇头,非常肯定地,公爵想,神父一定做了什么安排在那里,可能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退路。

    “我们现在往什么地方去?”

    杰玛指向另外一个方向,在晚上公爵虽然能看清东西,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大概没法弄清杰玛说的是哪里,不过他们很快就乘着皎洁的夜色出发了,公爵偶尔回头的时候,能够看到鲁西永的天空正在变成红色,一种他熟悉的红色,似乎每次暴动都会伴随着纵火。

    也许是离开得远了,他们竟然没有听到什么叫嚷和哭泣的声音。

    他们在荒草与砂砾中一直走到天色将央,公爵看到了小路——这意味着不远处必然有村庄或是镇子,他再次将手放在了火枪上,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杰玛摆摆手,似乎在请他无需这样担忧,但这时候公爵已经看到了两棵很大的杨树,杨树上悬挂着如今在巴黎已经很难看到的景象——三四个被吊死的人。

    “把人吊在煤气灯柱上似乎确实要比树好些,公爵喃喃道:“至少不会这样拥挤。”他略微放下了些戒心,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早已是一具白骨,甚至零零散散落了满地,他们被吊在这里至少也有好几个月了。

    有这样的景象在,也不怪村庄外没有一点生气,不过等他们走进这座村庄,公爵才发现里面要比外面更加荒寂,这里是一座快要被废弃的村庄,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被焚烧或是倾塌的房屋,虽然平民们居住的房屋不会如贵人一般坚固,但可以看得出,这里有过一场或是很多场灾难。

    有一两个脑袋伸出来,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麻木的脸,皱纹横生,有那么一瞬间,公爵都无法区别他们与陵墓中的尸骸有什么区别。

    杰玛对这里很熟悉,她将公爵带到一座勉强还算整齐的屋子里,与公爵快要忘记的平民房屋一样,这座房子如同仓库般空空荡荡,有一个烟囱,壁炉,一张已经快要辨认不出的床(但还留着架子)上稻草和泥土混为一体,杰玛从屋角挖出了陶罐,”指了指嘴唇,公爵猜她是要去打水,他也渴挤了。

    等到杰玛把水打回来,公爵往陶罐里撒了一点净水药,这是军队里的配给,他还以为会用不上呢,但看来……他的兄长与国王对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不抱什么很大的希望,确实是有原因的。

    杰玛盯着公爵,眼看着陶罐里的水从微微的浑浊变得干净,她的眼睛在微微发亮,等到公爵觉得够了,她就抱着陶罐走了出去,公爵站到门外,看到她正在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老人倒水,他们有些还能找到木碗或是勺子,有些就直接用手捧着喝。

    鲁西永被称之为红色之城,但在美丽传说与颜料矿石换回来的财富后是不那么安全的环境,这里的水都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金属味,杰玛打来的还有颜色,这里的人只怕很久没能喝上干净的水了。

    毕竟干净的水也是一种财富,没看骑士小说或是长歌里都有提到主人奉给教士或是客人“干净的水”么、

    “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公爵坐在一块可能原先用来栓马的石头上问道。

    原先他还以为杰玛会把他带到外城某个混乱的区域,这确实可以延缓被追查到的时间,但人一多也意味着眼睛与耳朵多,也许等到西班牙人的士兵一叫嚷,就会有人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但杰玛把他带到这里来,这是一个明显被舍弃了的村庄,这些老人还在这里不是因为眷恋家乡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走不动了,在洛林和日耳曼昂莱,凡尔赛他都看到过这样的老人,有时候简直令人吃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杰玛不理他。

    “他们要失败了。”公爵说。

    杰玛回过头,看着他,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看得出她有疑问。

    “我秘密至此。”公爵说:“知道我的人却太多了。”他的兄长说过两个人的秘密就不是秘密,然后他在鲁西永得到了一场盛大的迎接……他真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谁能控制另一个人的思想呢,没人,他们怎么能确信没人会被西班牙人收买?鉴于那位总督并不是很蠢。

    他提前告别了女儿,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

    就连奥尔良公爵的到来都能被他们卖出去,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也应该在那位总督的眼前一览无遗吧,只看西班牙总督是否能够真正掌握住自己的士兵与雇佣军了,如果能,这场暴动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孤身一人来到村庄的克拉里斯神父给了他答案。

    “我们还没有失败。”神父说。

    “但快要失败了。”公爵根据他曾经经历过的数次暴动简单地说道:“你们没能拿下堡垒,城市呢?”

    “也没有。”神父难堪地说:“但我们包围了外城。”

    “你们的人数与装备都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比,”公爵说:“等到援军抵达鲁西永,你们就要被两面夹击。”

    “不会有援军来的,”神父骄傲地说:“您所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也就是说,暴动不但在鲁西永城,而在鲁西永整个地区,“那么说你们要如同一支军队般地作战,这是好事,”公爵说:“我记得塔马利特先生有向我们购买火炮与枪支。”

    “是的,”神父说:“您听,那是火炮的轰鸣。”

    奥尔良公爵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神父这次至少记得没带别的什么人来,他告诉公爵说,请他稍作忍耐,他们还没能肃清队伍中的叛徒……让塔马利特和他都感到惊讶的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竟然有不少反对路易十四,支持利奥波德一世的……而奥尔良公爵只能对他们的天真无言以对。

    至于条件如何,公爵固然向来养尊处优,但我们都知道,一个军人必然有着足够的毅力方能成为一个军人,他也在战场上过过艰难的日子,神父带来了一些干酪、面包和葡萄酒,要支持几天没什么问题。

    但他还是避开了公爵提出的一些问题,显然还是不准备让他插手加泰罗尼亚人的事情。

    在这个陌生且动荡不安的地方,神父也不担心公爵会逃走,在到处都是西班牙人的情况下,就算他们不知道公爵的真实身份,也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外貌迥异的外乡人,遑论总督一定将奥尔良公爵来到鲁西永的事儿上报了,鉴于马德里与托莱多宫廷的暧昧态度,奥尔良公爵的处境并不乐观。

    公爵没有如神父担心的那样吵嚷,或是不满,他只在这座村庄里走动,竟然表现出十分愉快安然的样子。

    “……你说小杰玛。可怜的小杰玛,她的父亲和未婚夫都被指控为暴乱的参与者,所以被绞死了,她兄弟被抓去服苦役——在船上做桨手。您知道的,那种桨手都是用镣铐固定在甲板下的,结果那艘船沉了……她母亲为了养活剩下的孩子去做了游女,那种廉价的……”老头儿歪了下头:“后来得了病,也死了,然后她就接替了她母亲的工作,反正她也不想和什么人结婚——在那个地方,一个卡斯蒂利亚的士兵割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奥尔良公爵问道,继续塞给老头儿一块干酪,难道是因为听见了什么机密?但很少有人会在那种地方对着游女说些什么,就算有,也没什么大用,像是国王的米莱狄夫人以及小鸟们——她们不是身价不菲的“名姝”,就是伪装成性情浮浪的贵女,这样才有可能接触到有价值的情报和人。

    老头儿笑了:“先生,”他快速地将干酪塞进没牙齿的嘴里:“在那种地方,卡斯蒂利亚的士兵想要做些什么,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他还赔了钱呢,赔了一个银比索。”

    公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位君王都会如他的兄长那样体恤卑下的平民,遑论那些原本可能是敌人(或许现在还是敌人)的新占领地的平民,这样的事情在几十年前的巴黎或是洛林也会发生,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还是不由得感到了震撼。

    “神父应该帮了她,”公爵说,让老头儿看口袋里的面包:“她的弟妹呢?”

    “神父……啊,是的,可惜他来得有点晚”老头儿奥妙地笑了笑:“没人敢买一个快死了的女人,孩子们又生了病。”食物不足的情况下小孩子是很容易病倒的,一旦病倒,死亡就随时可能前来造访——“但……”他伸手掏出面包。

    公爵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那句话才是最关键的。“我还有一瓶葡萄酒。”

    “所以杰玛就弄死了他们。”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失败与成功

    奥尔良公爵将葡萄酒递给那个老头儿,他立刻颤抖着手拔掉瓶塞痛饮起来,公爵将他抛在脑后,心中倒是对先前的疑问有了答案——难怪神父会让这样一个女孩服侍他,同时充当加泰罗尼亚人的眼线,杰玛损伤的不仅是声带,还有作为人的资格。

    普通的平民无法得知,但在他这样的上位者中,这样的手段并不鲜见,也许神父不是有意拖延,但绝对有顺水推舟的成分。弑亲是一桩惊世骇俗的罪行,可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就算是公爵,他也知道——毕竟他也上过战场,知道一个人如果受了伤——哪怕是个强壮的男人,也会被发热和疼痛折磨得丧失勇气与理智,他可不会去愚蠢地责备这个女孩竟然没能照顾好仅有的亲人。

    她能够让自己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但让别人来看,这样的人简直就如同魔鬼一般,没人会站在杰玛的立场考虑,也不知道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绝望中苟延残喘是什么滋味,他们只会一味地恐惧杰玛的恶毒与残忍……克拉里斯神父,也大概类似于曾经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的人物,不该想不到,但他为什么要宽恕杰玛的罪行?

    从天堂垂到地狱的一根丝线,杰玛肯定要紧紧抓住,而要得到人们的信服很容易,要让他们抛弃一切跟他走,那就太难了。

    公爵不知道神父给了杰玛什么样的许诺,但他总算知道杰玛为什么对他无动于衷了。

    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幸福,哪怕只有一点点,杰玛早已失去了希望,她所有的动力可能就在神父指给她的赎罪之路上。

    不过虽然奥尔良公爵知道了这些事情,却始终不动声色,杰玛能够被神父派到他身边来,必然不是一个普通女孩,而且现在也未必到了要与加泰罗尼亚人针锋相对的时候——没几天,神父就带着他们重新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让公爵意外的是,这次他居然也被邀请到军事会议上,有资格参与到加泰罗尼亚人的反西班牙人的战争中了。

    房间里没有点着蜡烛,也没有燃起火把,这里的人不过双手手指那么多,公爵借着银蓝色的月光,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对神父要比之前的那些人更恭谨,而且公爵没有看到塔马利特。

    “塔马利特还在外城。”神父说。

    看来战事不太顺利,他心情平静,因为作为法国国王的王弟,他曾经去过洛林,也去过佛兰德尔,他知道暴动是个什么玩意儿。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像加泰罗尼亚人这样的暴动,知道的人太多,主事或是有威望的人太少,准备的时间太长,考虑的太多……基本上总会迎来失败的结局。

    但也不能一味怪责加泰罗尼亚人,加泰罗尼亚人的百人议会与佛罗伦萨的百人议会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不过后者是不想耗费太多的钱财在常备军上,他们是不能,所以他们无法保守秘密,也没办法建立起一支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的军队,参与暴动的人都是平民,他们又各自有着指挥者与拥护者。

    在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的计划中,在歌谣响起的时候,鲁西永城内与城外的加泰罗尼亚人要一起对西班牙人发起进攻,因为他们不可能用制服来辨别敌我,又在深夜,所以约定了要在胳膊上缠绕白色的带子来分辨身份。

    但谁知道计划一开始就出了差错——那些被分配了武器的平民竟然忘记了这件事情,在两队人马意外遭遇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先动了手,结果就是一场莫名所以的混战——那里又突然来了一群西班牙人的雇佣兵,他们原本还在嬉笑着看热闹,谁知道一个人大叫着类似于“杀死所有的卡斯蒂利亚人”之类的话,被他们听到了。

    西班牙人的总督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他立刻派出军队,做了一次黄雀,那些被抓住的人中一看情况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断定了这次暴动无法成功,为了逃脱绞刑架与斩首台的威胁,他无耻地向西班牙人投降,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事情。

    所以西班牙人会那么及时地赶到小教堂来,如果不是奥尔良公爵对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就是那只瓮中之鳖。

    之后的事情公爵也能猜出大概了,失去了先机,加泰罗尼亚人只能凭借人数来与西班牙人抗衡,问题是散乱的非军事人员无法与真正的军队,哪怕其中一部分是雇佣兵相抗衡,所以西班牙人不但控制住了最重要的几个位置——城堡、水源、仓库与马厩等等,还将他们驱逐出了鲁西永城。

    鲁西永城是座古老的城市,这意味着它也一样有着厚重高耸的城墙,而且它居高临下,依山而建,就注定了想要从城外攻打它是很难的,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围城,毕竟没人能从峭壁上攻入城堡,也没人能从峭壁上为城堡提供给养,但加泰罗尼亚人可能没法坚持太久——虽然神父信誓旦旦地说鲁西永地区将会陷入加泰罗尼亚人的怒火。

    但野火来得快,消失的也快,尤其是在那些仅凭着一时的愤怒举起草叉、镰刀或是连枷的农民……加泰罗尼亚人的百人议会没能派出足够的人去组织他们,公爵在心里遗憾地叹息——让后世的一些人来看,他们会觉得迷惑,因为历史上的这类暴动虽然都是由底层人民作为主力的,但率领与指导他们的人不是教士就是贵族……不说后者是处于私心还是公义,他们又怎么能够获得前者的信任呢?

    问题是在基础教育还未能普及的时候,多得是只能数到二十(因为人的手指与脚趾加起来就只有二十),签名用打钩代替,看不懂钟表,掌握的单词(仅指能够懂得意思并且说出来)不过几十个的平民百姓,要他们去计算人数,分配供给与军备,看地图,掌握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遑论使用战术,分析战况了。

    不,应该说,能够做到后一种的几乎都是如沃邦、蒂雷纳、大孔代这样要么出身显贵,要么世代传承的人,这些农民与工匠,身边甚至连个指引他们往哪里走,走到哪里,做什么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次暴动失败了。”公爵说。

    神父的神色有些难堪:“还没有——至少没有完全失败。”

    “你们希望我做什么?”奥尔良公爵问道,他这下可知道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为什么会前倨后恭了,他们——“你们是想要我兄长伸出援手。”他肯定地说:“但陛下也说过,他要看加泰罗尼亚人的诚意。”

    “我们已经做了那位陛下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但……”神父艰难地说道:“我们确实犯了一些错误。”

    何止,公爵在心里说,你们简直就像是在做一场游戏……“你们还能围城多久?”他问:“你们虽然购置了不少火炮,但这些火炮的口径更适合用在战场上,而不是轰击城墙,西班牙人的援军就要抵达鲁西永了吧,如果我是托莱多的大主教,或是帕蒂尼奥,我就会舍弃那些小城,先确保鲁西永不失……鲁西永城上高下低,你们就算打造了攻城车,云梯,它们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而且,城外有多少加泰罗尼亚人,你们现在还有多少给养?”

    神父侧过头,他毕竟是个神职人员,所以这场战争的指挥权,他一开始就交给了塔马利特,现在看起来大错特错,塔马利特的军事天赋可能并不比他多多少,但神父依然掌握着一部分权力,所以他知道正如公爵所说,加泰罗尼亚人在鲁西永城外几乎没能达成任何可观的战果,相对的,数千人的饮水、食物与装备、弹药反而成了一桩令人深深感到恐惧的事情。

    就算是塔马利特,也不得不低头,委托他向奥尔良公爵陈情,希望法国人能够越过比利牛斯山脉,赶走鲁西永地区的西班牙人。

    公爵沉默不语,他知道兄长的意思,如果站在国王的立场上,作为西班牙国王的父亲,路易十四可不会在明面上支持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塔马利特在巴黎与凡尔赛虽然恭谨,但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他们既不想被西班牙人统治,也不想被法国人统治才是真的,他们一直在谋求独立,如果法国贸然出军,却为自己招来一群如同布列塔尼与洛林这样的桀骜不逊的家伙,利奥波德一世可真是要大笑一场了。

    路易十四对加泰罗尼亚人的要求是,在加泰罗尼亚人驱逐了西班牙人后,向他的次子夏尔效忠,迎接卡洛斯三世(西班牙语中夏尔就是卡洛斯)进入加泰罗尼亚,也就是西班牙的南大门。

    当然,其中也有大战在即,君王们虎视眈眈,法兰西的用兵需要更加谨慎的缘故。

    加泰罗尼亚人的失败既然在奥尔良公爵的计划之中,这几天他自然也在思考如何破解面前的难题,最大的困难实际上就在于加泰罗尼亚人不愿意让他插手他们的事务,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虽然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希望通过公爵取得法国国王在军事方面的支持。

    然后呢,奥尔良公爵在心里道,大孔代曾经征服过鲁西永,但结果大家都知道——鲁西永人拒绝履行他们的承诺。将来的几年里法国国王肯定无暇分心在加泰罗尼亚上,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也知道,所以他们现在的话,大概没多少可信的成分。

    “但如果我们能够得到鲁西永呢?”公爵问。

    鲁西永的西班牙总督并不怎么惊慌,他只遗憾没能抓住法国国王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当然,他还没有疯癫到对这样一个贵人无礼,但众人皆知,路易十四与兄弟的关系十分亲密,哪怕是假的,西班牙人有了这个人质,也能做出很多文章来。

    对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加泰罗尼亚人从双王时代就不停地在反抗与挣扎,但结果总是大同小异,他们正如托莱多宫廷中所说,是一群卑劣的蠢货,他们总以为能够摆脱西班牙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却从没看看自己短小的手脚与羸弱的身躯。

    要让总督说,托莱多与马德里的朝廷对加泰罗尼亚人着实太慷慨了,太仁慈了,他们就应该向路易十四学学,把这些加泰罗尼亚人赶出西班牙,或是索性把他们羁押在一个地方,就像豢养牲畜那样。

    在这天早上,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城外的暴民突然散去了,可能来自于佩皮里昂又或是巴塞罗那的援军来了。

    一支人数大约在一千到两千人的西班牙军队抵达了鲁西永城,他们的将领身着黑色丝绒外套,披着金色的肩带,一如腓力四世时期那样传统而严肃,军队人数虽然不如总督期望的那样多,却装备精良,精神奕奕,他们身后是一长队马车,装载着火炮与给养,还有许多马匹与牛只,难怪那些加泰罗尼亚人一看到他们,就吓得逃跑了。

    他们还带来了唐璜公爵的信件,总督验看过后,确定上面的火漆确实属于那位私生子公爵,在卡洛斯二世亲政之前,这位大人曾是无冕之王,看来在卡洛斯二世去世之后,虽然朝廷被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分别掌控,但唐璜公爵显然没有意思想要就此罢手的意思。

    总督虽然对这位公爵也不那么……恭敬,但那都是在私下里的,表面上,他绝对要好好地接待这位公爵的心腹,何况对方确实为他解决了加泰罗尼亚人带来的麻烦,他在城堡的大厅中摆设了豪奢的宴席,力求让这位使者兼带将军满意。

    那位出卖了同僚的加泰罗尼亚人当然是没资格在宴会上有一席之地的,但他伏在窗口往外看的时候,意外地与那位将军对视了一眼,就一眼,他就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大叫!

    那是法国国王的王弟,奥尔良公爵!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加泰罗尼亚人的野望

    伪装成敌人打入对方军营内部的事情,已经不算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了,早在1556年,一位叫做弗伦茨贝格的将领就在给雇佣军首领的十五条条例中,就详细地写明了应如何将自己的士兵假扮成敌人的士兵,潜入对方的阵营,传播类似于“首领已死”的谣言来动摇敌方军心的战术。

    将一群加泰罗尼亚人伪装成西班牙人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此时能够与法兰西常备军在纪律与风范上并驾齐驱的军队还不多——这些来自于加泰罗尼亚贵族私有军队的士兵也各个高大勇武,神气十足,只要穿上整齐的衣服,披上斗篷,配上火枪和长矛,看上去也不比鲁西永的西班牙兵差多少。

    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让鲁西永总督相信来人确实是来自于佩皮里昂的援军。

    后世的人们时常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生活在没有电话,铁路与电报的年代的人们,信息往来是十分滞后的,一个地方的人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往往要在道路上奔驰几天几天,又或是在河流与近海漂泊很长时间,若是有人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无论是因为犯了罪,还是卑微的平民有意跃升等级,只要有足够的好运气,就能凭着谎言与伪装为自己带上一顶丝绒帽子(当时的爵爷都有一顶丝绒帽子,用帽子上镶嵌的饰物来确定等级)

    事实上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如数百年后一个阶层与另一个阶层依然泾渭分明。即便讯息不够流通,一个陌生人是否真的流着蓝血,只要主人屈尊与其交谈上几句就能一目了然。

    毕竟贵人的子女们第一件功课就是背记谱系,他们或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但要说起血亲、姻亲以及嫡系旁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是头头是道。

    这些可是直接影响到继承权的关键问题。

    还有衣着、马匹、侍从以及旗帜、纹章等细微的地方,更是布满了平民也许终生无法破解的陷阱,只要稍有差错,一场可怕的灾祸就会降临到假冒者的身上。

    奥尔良公爵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在当初的敦刻尔克之战中,那位唐璜公爵可是在敦刻尔克与巴黎“旅居”了好一段时间,战争结束后好几个月才被西班牙人迎接回马德里——当然,他所受的待遇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卢浮宫有他的房间,有仆从,有亲密的女性“友人”,他甚至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西班牙使臣与朋友。

    一些公务与私人事务当然也一样被送到了他的手中,以便得到及时的处理。

    那时候路易十四还在里世界,巴黎人心不定,但当时的奥尔良公爵虽然因为种种——主要是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有意推选他做摄政国王一事而夜不能寐,但他和达达尼昂伯爵的下属依然遵循不为人知的规定条例,将这位唐璜公爵的往来信件,文书,人员巨细靡遗地复制登记了一份。唐璜公爵当然也知道自己必然在法国人的监视下,并不会泄露什么真正的机密——但他的签名、个人纹章与口癖等等,他倒是真没放在心上。

    此时这些秘密资料就起到了作用,奥尔良公爵从行李里取出唐璜公爵的纹章铜印时,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他自己给自己写了一份任命书,以及一份“唐璜公爵”写给鲁西永总督的私人信件。说真的,虽然克拉里斯神父没有亲眼见过唐璜公爵,却也见过不少卡斯蒂利亚人的达官贵胄,但单看这些书信,他都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深受唐璜公爵信任的将军。

    在给总督的信件中,奥尔良公爵大胆地以唐璜公爵的身份说,他对鲁西永总督的名字早已深悉于心,也相当欣赏他的为人与成就,才会让自己的心腹在托莱多的大人们做出决定前先行赶来以解鲁西永之忧——言下之意就是向这位总督抛出了一枚橄榄枝,就看他是否愿意接受了。

    这位总督奥尔良公爵当然也是了解过的,他曾是帕蒂尼奥的一个下属,可惜的是不如其他人那样受到这位海军大臣的重用,在卡洛斯二世“身体康健”的短暂时间里,他通过“名姝”的枕边风投靠了国王,没想到的是看似已经痊愈的国王很快就发了疯,他不得已只能向王太后屈膝,但因为帕蒂尼奥更倾向于法兰西的夏尔公爵,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对这个曾是帕蒂尼奥下属的人忌惮不已,竟然把他打发到了鲁西永。

    鲁西永总督又是气恼,又是焦躁,但遍观马德里与托莱多,他能投效的人实在是没几个了,托莱多大主教之前又和他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他在来到鲁西永之前曾经联系过唐璜公爵的侍从,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唐璜公爵没有给他回音。

    所以,如果来的不但是援军,还是唐璜公爵用来示好与拉拢的使者,这位总督大人一定会急不可待地把他们迎接到堡垒里去的。

    加泰罗尼亚人的叛徒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大叫,事实上门外的守卫也只听到了一声含混的咕哝,他歪侧着脑袋慢慢地从窗口滑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倒在地上,抽搐不已,也许到等到晚上,好几个小时后,才会有注意到他出了事儿。

    但就算被发现了,没有任何伤口的他也只会被人当做生了病。

    一个出卖了自己人的叛徒固然会被曾经的同伴憎恨,但同样的,在敌人这里,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尊敬与看重。

    事实上,等到他被发觉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就连奥尔良公爵都有点吃惊,整个过程甚至比他们预想的顺利,在总督想要和这位使者进行一番私下里的交谈时,公爵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总督的下属与官员也都在堡垒里,他们不是被杀就是被控制了起来,城门被打开,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者冲入城中,在一夜的厮杀之后,这场叛乱终于以加泰罗尼亚人的胜利告终。

    值得公爵高兴一下的是,无论是塔马利特,还是克拉里斯神父,或是其他的加泰罗尼亚人,终于收起了他们过于轻慢的态度。

    固然奥尔良公爵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如果不是身份特殊,他也不怎么在意的缘故,法兰西的第一个大元帅应该是菲利普.波旁才对。只是他给世人们留下的印象依然是:如同女士一般美貌,和他的兄长一样有洁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乐于欣赏所有美好的东西,从音乐到戏剧到名姝——在加泰罗尼亚依然属于西班牙的时候,加泰罗尼亚人从议员、神父到平民,都听说过有关于这位公爵的风流韵事。

    只是法兰西的商人们说起来津津乐道,西班牙人说起来语带轻蔑罢了。

    他们当初商定了奥尔良公爵这个人选,也是因为他足够懦弱——一个总是与贵女们争奇斗艳的男士要说有多么勇武,没人会相信,至于那些战绩,说不定是路易十四为了给波旁这个姓氏增光添彩,或是用来对抗大孔代才命人如此宣扬的。

    现在呢,他虽然还未能在战场上表现出属于他的天赋,但他的强悍与勇敢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总督还有他的两个侍从呢,但他们谁也没能活命,只给奥尔良公爵留下了两处伤口——一处在手臂,一处在肩膀。

    鲁西永城终于重新回到加泰罗尼亚人手中的时候,公爵的房间也从荒僻的村庄转到了这座城市最高,也是最尊贵的地方,虽然不能说是最舒适的——城堡中不可能有舒适的房间,这个房间曾经属于鲁西永总督,看得出他的侍从尽力了,公爵甚至看到了来自于洛林的玻璃器皿,利摩日的陶瓷,巴黎的锦缎以及凡尔赛的玫瑰花水。

    但这个房间意味着权力。

    虽然还不能说是加泰罗尼亚人就此俯首听命了,但至少他们现在已经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浮于表面的虚伪做作,出现在公爵面前的人也已经固定在了那几个人,他们的议会也将公爵奉在上座。

    “问题就在这里,”奥尔良公爵在自己的房间里说道:“他们原先的态度虽然很让我不满,也显得十分愚蠢,但他们现在的眼神和表情却让我无来由的毛骨悚然。”

    “你在担心什么?”猫仔说。“前倨后恭罢了。”

    梵卓的家长,提奥德里克亲王在路易十四不得不进入里世界的时候,曾经将自己的分身,一只蓝灰色的猫仔派在国王身边,后来因为路易十四的请求,他又护卫了国王的子女一段时间,这次路易十四对奥尔连公爵的鲁西永之行忧心忡忡,他又不得不来到公爵身边。

    此消彼长可不单指表世界,当太阳王的光辉不可避免地射入黑暗中的时候,提奥德里克亲王或是阿蒙亲王也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肆意,提奥德里克亲王的心情极其复杂——他觉得自己不该过于参与表世界的事务,但在法兰西的疆域一再得到拓展的时候,他又必须为梵卓家族做长远的考量。

    “我可不这么觉得。”奥尔良公爵说:“对了,我还要感谢您。我就猜这个城堡中也许会有认得我的人。”

    猫仔叹气,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他们之中的叛徒竟然有百人议团中的议员,在奥尔良公爵来到鲁西永的时候,他坚持要觐见公爵,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不是就做好了出卖公爵的准备,幸而公爵也有准备——他能够只带着寥寥几个侍从离开法兰西,更是孤身一人潜入鲁西永,奥尔良公爵的兄长能够点头同意还是因为他身边有着提奥德里克亲王。

    梵卓的家长或许无法与一支军队对抗,但必要的时候带走公爵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那个人如何了?”猫仔问。

    “和那些西班牙人一起被绞死了。”出于仁慈,也因为加泰罗尼亚人要巩固成果,没有太多时间的关系,公爵说:“但另外一些人……就是想要把我带走的那些人,似乎依然在百人议团里。”

    “毕竟他们要说是为了保护您,也是可以的。”

    公爵才想要说些什么,门就被轻轻叩响了。

    猫仔迅速地跳回到阴影里,隐匿了身形,公爵说:“进来吧。”

    进来的人正是杰玛,在胜利之后,也有人提过应该给公爵换一个女仆,或是仆人,但公爵可以接受多几个仆从,但不愿意让他们赶走杰玛。

    杰玛还是那个样子,恭敬但麻木。

    等她走了,猫仔才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些人难道猜不出你的意图吗?”

    “正因为他们猜到了,才不会让别人来接触我呢。”公爵说。加泰罗尼亚人在想什么,洛林人阿尔萨斯人和荷兰人都想过,但除了那些有血亲被吊死和斩首的人之外,在路易十四约定的十年期限后,这些地区的年轻人有不少都认为,做一个法国人也没什么坏处,除了法兰西日益强大富有之外,波旁还真是民众们梦寐以求的君主。

    智慧,慈悲,无懈可击的美貌。

    哪怕他们不是国王或是公爵,单凭自身的魅力与才能,也足以得到数之不尽的拥护者与追随者。

    奥尔良公爵的果断,睿智与勇敢,他们现在都看到了,这样的人想要征服一个年轻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太容易了,

    能够被他们信任派遣到公爵身边的都是心腹,但他们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会被他折服或是威慑,更别说是那些年轻人了。

    只有克拉里斯神父可以担保,杰玛绝对不会产生一点动摇。

    “一个从一比索巷里走出来的弑亲罪人,她应该知道自己值什么价。”神父冷漠地说道。

    知道一比索巷的人已经暧昧地笑出声。

    “她现在只怕连一比索都不值。”

    一比索巷是指那些低等游女栖身揽客的巷子,也就是杰玛和她母亲待过的地方。但杰玛伤了喉咙,就算是继续从事那种耻辱的行当也赚不了什么钱了。别说囊中空空的人不会挑剔,就因为手头拮据,他们花钱的时候反而会精打细算。

    如果有人听过那首游女们时常唱来打趣自己和客人的歌就知道了——“如果你愿意靠在墙上,那就只要一比索……”意思就是不进房间,简单完事就能便宜得多——还真有很多客人选择一比索。

    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姑娘了,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将来,就像是一块掉进了泥沼的面包,越来越烂,到最后谁也认不出那玩意儿曾经也有个名字,是个人。

    她感到绝望,不懂事的弟弟妹妹还在要吃的,叫冷,她想了想,就抽出自己的腰带把他们勒死了。

    当然,如果她能早几天知道有人正在找他们的话……

    当时就有人认为应该处死杰玛,但克拉里斯神父认为她应该在尘世间赎清了自己的罪过才能下地狱去,所以杰玛就被留了下来。

    人们往往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美貌的人更容易得到信任,是的,在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但在更多情况下,如杰玛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被接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入任何一个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在那些贵人的视线不会触及的地方,反而有许多蛛丝马迹可供捕捉。她不但能够在厨房里帮手,也能在马厩里干活,更不介意去那些仆役们不太想去的地方,比如——祈祷室,也就是城堡的厕所。

    像这种粗工杂役在每个城堡或是宅邸里都有,比老鼠更不起眼,如果有些地方杰玛去不了,她就用最原始的本钱收买那些能去的人,她是被毁掉了喉咙,但在免费的时候也能让人忽略这个缺点。

    不过这也意味着她越来越不值钱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杰玛对奥尔良公爵对杰玛的想法

    一比索也不值的杰玛是否知道人们对自己的轻蔑呢?

    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却依然能够倾听与思考。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哪怕是最底层的仆役也能对自己露出傲慢自得的颜色,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回击的可能。神父说她是要下地狱的,哪怕她一直在赎罪也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拒绝赎罪,她在杀死了自己的弟妹后也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经过了之前的事儿,她知道了死亡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弟弟妹妹都那么小,又生着病,看上去不比一枚生鸡蛋更难打破,她给他们吃了游女们用来避孕的狼毒,他们却始终挣扎着不愿意死去,只是不断地呕吐与哭叫,她不得不亲手扼死他们,多可怕啊,那样小,那么孱弱的身体爆发出的力量几乎让她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但他们不死又能如何呢,即便他们能够侥幸存活,这些孩子的将来依然是一片黑暗。

    杰玛怨恨过他们,也怨恨过自己的母亲——大概没人知道,是她母亲把她推到一比索巷子里的,虽然那时候她卖出的价格不止一比索,她母亲知道自己不能活了,就让自己最大的女儿继续干这种耻辱的营生来养活底下的孩子。

    她更怨恨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还有她的未婚夫。

    他们如果不曾参与到反西班牙政府的暴动中就好了,他们如果没有赐给她学习的机会就好了,他们如果从来不曾告诉过那些高尚的理想与大义就好了,那么她就算要和如今一般受罪吃苦,也只能和那些愚昧无知的妇人那样以为是魔鬼的诅咒,命运的捉弄,浑浑噩噩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她痛恨现在的生活,却也畏惧死亡。

    神父与人们对她的轻蔑,无视与折磨,全都建立在死亡对她的威胁上。神父让她做的事情,她必须要去做,她不想死,就算她失去了发声的权力,就算她已经满身污浊,就算她得了“马赛病(meidu)”周身都是治疗后留下的烙印,她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去作践自己。

    她被派到那位先生身边服侍的时候,她知道神父为什么会单单选中了她,难道还有谁能比她更加无法动摇的吗?

    杰玛甚至饶有兴致地等待着这位尊贵的先生来试图诱惑或是收买她,一比索巷子里也有不少这种女孩,这些贵人们偶尔会兴之所至,和身边的仆人或是路上结识的农民女儿玩一场爱情游戏,也许这些女孩没有妄想成为他们的妻子,可惜的是,往往到了最后,她们所期望的,一笔小小的钱财,一个磨坊,或是一片田地都只是黎明前的露水,天亮了她们只有一双空空的手,有时候还会附赠马赛病或是一个胎儿。

    前者或许还能找到一桩不那么称心如意的婚事,后者就只有沦落到一比索巷里了。

    杰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算那位先生大意到没有探究她的过往,一脱掉衣服她那一身丑陋的瘢痕也能说话,她不会如一个真正的年轻女孩那样怀抱妄想,她甚至憎恶所有美好的东西。又及,如果这位先生能够忍下这份恶心,对她说些好话的话,她只会发笑。

    连她自己看了自己都会作呕,若说还会有人愿意爱她,那他肯定是一个圣人,或是一个魔鬼。

    在鲁西永易主后,杰玛猜想自己可能要被遣开了,没想到那位先生,不,那位殿下说,希望她能够留下来服侍自己,这无疑正中神父以及其他有意控制这位法国公爵的人的下怀,不过在杰玛再次回到公爵身边之前,克拉里斯神父还是严肃地训诫了她一番,每隔几天也要把她叫去,用鞭子和炼狱警告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罪恶。

    杰玛心想也许是因为克拉里斯神父有点不太相信公爵没有试图做些什么的缘故,但公爵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对待杰玛就像是对待其他的女仆,杰玛和他的接触事实上并不多,尤其是在公爵的随身侍从来到鲁西永之后——当然了,在鲁西永依然被西班牙人控制的时候,他们不能追随公爵,现在鲁西永已经属于加泰罗尼亚人了,准确地说,属于将来的卡洛斯三世了,他们当然要回到主人身边。

    这让杰玛难得地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位来自凡尔赛的法国公爵并不如杰玛印象中的那样高高在上——正如我们所知,能够在暴动中成为组织者与指挥者的人不会是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工匠,他必然是要受过教育的,而在这个时代,教育暂时还是贵人们的专权——杰玛的父亲虽然没有爵位,却是个骑士。

    杰玛见过一个伯爵,这是她璀璨并且无可挽回的青春年华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虽然那是一个西班牙人——而她父亲所认识的那些加泰罗尼亚的长官与议员们,他们也无一例外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门缝里偷窥秘密会议的场景……只是在她的父亲被绞死后,他的财产被没收,妻儿流落街头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也没出现。

    她的母亲只会哭泣哀叹,杰玛却无来由地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些人之所以要反抗西班牙政府的统治,多半还是因为政府的税收与征募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在父亲与兄长死去之后,这个家庭对他们来说也……毫无价值了吧。】

    ——您为什么会允许我继续留在您身边?

    当杰玛“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奥尔良公爵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确实有考虑过博得杰玛的好感,尤其是在他身边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的情况下,他甚至无需杰玛做些什么,有时候一些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痕迹足以让他做出重要的决定,不过在那座村子里打听到有关于杰玛的事情后,他倒是对她更多了一些真实的怜悯。

    ——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如果不,您为什么要对如我这样卑贱的小人物如此和善呢?

    公爵想了想,房间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猫仔在他的口袋微微地打着呼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杰玛,虽然有点苛刻,但我并不觉得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当然我要感谢你在暴乱的时候愿意听我的吩咐,但现在,很显然,让你到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太相信你了,他担心你被我征服或是收买,你又的确是个小人物,没人会告诉你什么重要的秘密——所以,杰玛,我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以说大半出于对一个弱者的怜悯,还有一小部分对克拉里斯神父的不满。”

    他直视杰玛。

    “也许这样的描述与形容会让你感到羞耻与愤怒,但杰玛,神父,还有那些往你身上砸石头的人(注1),后者可能只是自私或是冷漠,但你曾经的主人,克拉里斯神父,却让我想起——我不太清楚你有没有看到过人们如何驯养野——譬如那些鞑靼人,他们喜欢驯养猎鹰来为他们狩猎和探查敌情,但那种猛禽不是那么容易顺服的,于是……他们就蒙住它们的眼睛,不让它喝水、吃东西和睡觉,等到它们快被折磨到奄奄一息了,那个将要成为它们主人的人就来打开眼罩,给它们食物和水,几次往复之后,野生的鹰隼就会因为感激与不堪忍受折磨而屈服了。”

    他笑了笑,“别这样看我,好吧,我承认,这种手段也曾被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用过,”那位米莱狄夫人可是实打实地受过烙印,进过监牢的人:“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还有我的兄长都没用过这种手段。”

    ——您们也不需要。

    “多谢你的恭维。”公爵摸了摸因为这几天来劳碌不停而生出的青黑胡茬,想着自己待会儿应该刮刮胡子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如果你是在法国,”他说:“国王会从克拉里斯神父开始一路往下斩首——他们怎能这样对待一个忠诚之人的后裔?!我不能理解,但不妨碍我愿意给予那两位坚贞之人一些奖赏,给他的女儿与妹妹。”

    ——您知道我做了那些事情……

    “我知道,”公爵说:“但我去过战场,也造访过伤兵营,我知道伤病与死亡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或许会对这个弑亲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公爵见多了那些生不如死的人——在国王将巫师的药剂与补偿及抚恤金引入军队之前,有许多被子弹、炮弹击中又侥幸未死的士兵被军队里的“医生”或说是刽子手用斧头砍下受伤的肢体(不然发热的可能就是百分之一百)之后,就算是不曾发热,还是会有人忍受不了伤痛带来的折磨与绝望而终日恳求别人杀了自己。

    除了痛苦之外,受伤被截肢的士兵只能回家,而回家之后,伤残的他们无法在作坊和田地里干活,只能成为乞丐、流民或是家人的拖累,他们的将来黑暗一片,毫无希望——所以真有人,一般是他们的挚友和兄弟,这样做的。

    这些人后来都被国王特赦了,也许对还未去过战场,见过最底层的那些民众时的公爵来说这还有点不可思议,但对两者都曾经经历过的公爵,要理解那些人,以及面前的杰玛,一点也不难。

    没了父母,没了姐姐,那些在出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难道还会突然走出来照顾他们吗,如果这些孩子身体康健也就算了,哪怕成为乞丐或是盗贼,也能活下去,但他们生了病……只要设身处地地想想,就不会对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该横加指责。

    “你也许是有罪的,但在这里没人能够审判你,”公爵说,而后将注意力重新返回到文件上:“我不能,神父不能,只有上帝与受害者能够审判你。”至少他处在杰玛的境地,他所能想到的竟然也是这个办法。

    杰玛屈了屈膝,和那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被触动了。

    “确实只是一时的怜悯。”公爵说:“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把她带到法国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可以重新开始。”赎罪、自我折磨或是忘记一切,都让她自己做决定吧。

    猫仔在文件上踩了一个梅花脚印,舍弃了原先的话题:“这些人居然允许你参与军事项目啦。”

    “不允许不行啊,我如今是债主。”在来之前奥尔良公爵也没想到加泰罗尼亚人的情况如此……微妙,加泰罗尼亚人的勇武固然不可否认,但问题是他们的散漫也能与前者并驾齐驱——鲁西永的暴乱让公爵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插手,这些加泰罗尼亚人掀起的动乱可能除了在树上多几样特殊的装饰品之外就没其他的结果了。

    所以当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们再次寻求,或说索取援助的时候,公爵就拿出了他的钱袋。

    注释一:圣经上说,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他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是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阿,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这里公爵的意思是,那些口称要将杰玛治罪的人,应该先看看自己背负的罪孽,他们先种下了缘由,才有现在的罪行——杰玛的遭遇主要是加泰罗尼亚人中出现了派系之争,杰玛的父亲与兄长不幸成了倾轧中的牺牲品,才会导致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克拉里斯神父不是主使,但上位者的冷漠与狭隘让他气恼于杰玛母亲与杰玛的不自爱……有些人没有受过苦是不会明白其中的不易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 巴塞罗那伯爵(上)

    奥尔良公爵迅速地将离开的杰玛抛在了脑后,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加泰罗尼亚人中始终有不同的派系,哪怕愿意投靠西班牙的人很少,但同样的,亲法,中立甚至想独立的人也一样多,他们就像是中古时期的诸侯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金钱这位君主聚拢,奉上自己的骑士与士兵,现在公爵要将他们整合起来,不然一旦对上正规的西班牙军队,他们还是只有溃败一途。

    在法国国王大规模地开始改进,加装以及配备热武器之中,西班牙人也不曾落在后面——与其他强大的国家一样,他们从民众身上征收战争税人头税以及更多各种名义的税收,然后将这笔钱用在火枪、大炮与士兵上,这是常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倒也无需太过苛责。

    可对于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军来说,军备不足(甚至需要用农具来抵充),纪律混乱,毫无计划与战术的他们简直就像是地狱里的西西弗斯——那位傲慢的国王曾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来考验神祗,结果就是按照众神的判罚,要永远地在地狱里将一个巨大的石球推上一条长长的斜坡。

    斜坡漫长,石球沉重,但这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每当他将石球推上顶峰,石球就要从没有立足点的顶峰滚落下去,他只能回到原点,再一次开始冗长的劳役。

    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似乎也总是如此,无法忍受,暴乱,被镇压,无法忍受,暴乱,被镇压……循环往复,自从双王之后似乎总是如此——奥尔良公爵能够一跃从人质的身份擢升为有发言权的人,也是因为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打开在桌面上的鲁西永地区地图钉着许多小钉子,每一颗钉子都代表着一支呼应鲁西永的反叛队伍,但有多少钉子被钉上去,几乎也有多少钉子被拿下来,公爵仔细听了那些代表的话,才发现他们是以一个村子,一个镇子,甚至几个定居点为单位来发动暴乱的,彼此之间却没有多少联系,像是鲁西永暴乱时发生的错误不止一处,还有虽然同为加泰罗尼亚人,却因为私人的仇恨而相互攻击的——这样各自为政,西班牙人的军队想要清扫他们当然很容易。

    这种情况在公爵的加泰罗尼亚人军队里也有出现,不过公爵自认为可以说服他们,至少在此时保持枪口一致对外,问题是,这些所谓的士兵竟然大部分都是农民与工匠,也就是说,他们拿起武器可能只有这几个月,只有少数人曾做过雇佣兵,但就算是做过雇佣兵,他们也毫无纪律而言,也听不懂复杂的命令。

    奥尔良公爵将一盘棋子拿来作为士兵的模型,猫仔歪着头在一边看着——既然是数百年前的国王,他必然也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居然也看的津津有味。

    “你是打算使用散兵吗?”猫仔问,如果不抬头看,它发出的声音与梵卓家长的外貌十分符合,也就是介于青年与盛年之间的男性。

    提奥德里克所说的散兵概念,还是最近几年在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里被大孔代以及蒂雷纳子爵提出的,简单点来说,就是没有经过队列训练,难以控制与约束,也无法掌握战果的平民时常采用的,无法被称之为战阵的战阵,或更直白点,就是将一群毫无战争素养的人推到战场上,任凭他们自由发挥。

    在路易十四之前,因为火枪还需要点燃火绳击发,为了保证火力,士兵们需要排列成整整齐齐的四到五排,有时候多到七到八排的队伍,依次不断地开枪,才能形成对敌人的压制——后世的人们在看到这种在白烟弥漫中,一排排的士兵前进、击发与不断倒下的场景时,不免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捧腹大笑也不是不可能,在他们的想象中,这种战术实在是太愚蠢了,简直就是集体自杀。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却极其推崇这种战术,因为火枪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小,如果子弹不够密集,一个两个人分散射击,造成的伤害对一支军队来说微乎其微,只有一些最不幸的倒霉鬼才会在这种战术中受伤或是死亡。

    加泰罗尼亚人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当西班牙军队如同铜墙铁壁般地倾轧过来的时候,寥寥可数的散兵所能发出的微弱力量起不到一点作用。

    不是他们不想如同真正的军队一般接受训练——在官员与警察的锐利视线下,加泰罗尼亚人根本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组建起这么一支队伍,何况他们也支持不起——奥尔良公爵短短几天就投入了上万里弗尔,才能维持与贯彻自己的想法。

    在路易十四后,因为有了燧发枪,在诸位将领的尝试下,原先的横队多列队列变成了线性队列,实际上就是因为燧发枪的击发速度快,威力大,让指挥官无需配备太多行列来保证火力,所以将之前的多列变成了现在的三列,或是四列,但火炮在最前突破或是击溃,火枪队列在后,两侧骑兵机动这点还是不变的。

    奥尔良公爵已经亲自去看过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士兵,不意外,也有点遗憾的是,他们之中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只有寥寥,虽然说到勇气,倒是不缺,于是他就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并不新鲜,他的兄长在前几年就已经在有意识地训练一些果敢有能的士兵,让他们单独组成一支队伍,他们在战场上,可以说是被当做散兵使用,但不是那种毫无战斗意识与概念的散兵,而是敏锐机巧,在没有清晰的命令时,也能捕捉到战场上漏洞的散兵。

    公爵计划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分作两组,一组就是如杰玛曾经的父兄那样,接受过长期的骑士训练的士兵,另一组则是普通的平民,后者将会被严格地按照法国人的方式予以训练,也就是线性队列中的那些士兵,前者呢,公爵会把他们放出去,就像是放出一群凶恶的猎狗,让他们自己去寻找猎物。

    他不确定的是将散兵放在队列的两侧还是前方。

    “前方,两侧。”曾以猫仔的形态在军事学院旁听的提奥德里克说,“反正你现在没有骑兵,小炮,然后是散兵,也能够麻痹对方指挥官的认知,然后才是燧发枪队列。”

    “可以试试。”公爵说:“没有骑兵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我们能够选择战场就好了,”提奥德里克说:“亨利之前可是让俄罗斯人吃了很大一个亏。”他说的是波兰王太子亨利让卡尔萨马一夜之间变成了泽国的事情。在地面松软甚至糟烂的地方,骑兵不是优势反而是劣势,但不说这里的战场实在过多,西班牙人也不会给他们选择。

    “话说回来,你兄长准备什么时候正是宣布他的次子对西班牙的所有权?”

    “如果不出差错,很快了。”公爵说,然后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谁都知道,无论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宣布他的次子夏尔对西班牙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宣布长子腓力对西班牙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都必然是一场不亚于百年战争的大战的开始。

    但双方在暗中角力许久,最后才由太阳王路易十四正式拉开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的序幕——在1680年的四旬节的第一天,路易十四召集了所有的官员,大臣与将军,还有诸国使臣,在凡尔赛的朱比特厅里,他宣布,他的次子夏尔将即西班牙国王位,为卡洛斯三世!

    这个消息即便人们早有预料,也不禁纷纷为之震动。

    紧接着,路易十四颁布旨意,要求西班牙的马德里与托莱多宫廷的大臣、官员以及诸侯,向他们的新王宣誓效忠,以及不日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将会由他的叔叔护送,前往马德里,在那里的大教堂举行加冕仪式。

    这样的公开宣称必然引起了神圣罗马帝国诸侯,以及奥地利使臣的大声反对,但这时候反对的声音如何能够压得过欢呼的声音,巴黎与凡尔赛的民众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庆祝,烟火照亮了黑色的天空与西班牙使臣难堪的面孔,他们之中有亲法的,也有反法的,但没人关心他们的想法。

    路易十四的态度很明显,毕竟勒令马德里与托莱多的西班牙朝廷向他的次子俯首屈膝的旨意是有时限的,而且异常紧迫,几乎没给他们考虑的时间,法国国王只想要得到回答:是,或是不!

    与此同时,马赛港口的两只舰队在夜色的遮掩下,向南开去。

    距离马赛不远的地方,就是佩皮里昂,佩皮里昂往下就是巴塞罗那。这两座加泰罗尼亚地区最为重要的城市关键之处就在于它们是港口城市,现在带来危机的也是大海——与路易十四攻打荷兰的时候不同,现在的法兰西共有舰船三百余艘,即便已经被科隆纳公爵借用了一部分应对奥斯玛土耳其人带来的威胁,还有更多舰船更是横亘在加来海峡以应对英国人的锋刃,剩余的舰船依然足以成为奥尔良公爵的杀手锏。

    如今这些舰船上的火炮已经能够从大海上直接轰击到佩皮里昂与巴塞罗那的城墙。

    路易抱着虽然只是在宴会上露了一小会面,却已经累到昏昏欲睡的小儿子,走向他的套间,王后特蕾莎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有什么可担心的,”路易笑道:“难道我没有抱过小路易么?”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不同的生母,但国王对这几个孩子一直是一视同仁,哪怕是蒙特斯潘夫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是如此,他都抱过,可能还要比这几个贵女更娴熟一点。

    就是一旁的小路易不由得害羞地抓了抓脸,他还依稀记得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心情复杂。

    果然,就算是被父亲一直抱进了寝室,夏尔依然没有醒,侍女把小王子,不,应该说,西班牙国王拥簇到盥洗室,小厅里只有国王陛下,王后以及王太子,还有须臾不离的邦唐——正是他将多余的侍从与侍女都斥退了。

    路易首先在王后的服侍下摆脱了沉重的外套,任何外套在加了层层叠叠的金银绣,镶嵌了上千颗宝石与钻石之后,都会变成一套流光溢彩的盔甲,路易示意王太子也卸下外套,王后则进了小间换了较为舒适的长袍,他们三人就如同普通家庭一般,坐在壁炉前,这时候的凡尔赛在晚上还有点冷,邦唐送来了热茶与巧克力。

    路易把巧克力往特蕾莎这里推了推,特蕾莎可喜欢这个了,但她今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今晚之后,一切事情都犹如离弦之箭,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别担心,母亲,父亲不会现在就送弟弟去西班牙的。”小路易安慰她说,他也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了,也即将与葡萄牙公主完婚,不过看来他们的婚礼可能是烟火陪伴着硝烟。不过他并不在意,还有一点兴奋,他从未怀疑过父亲会再一次得胜,只是想起他的弟弟很快就要离开法国,离开父亲与兄长,去一个陌生充满敌意的地方,他也同样担心不已。

    “我不是为这个担心,”特蕾莎说:“我当然会相信我的陛下。”她笑了笑:“只是有点感慨。她是腓力四世的儿女中最不受宠爱的一个,当初她的父亲竟然冷酷到拖延或是说有意赖掉她的嫁妆,虽然这可以说正中路易下怀,但他就没想过一个没有嫁妆的外国王后在卢浮宫会多么艰难么。

    国王的婚姻也是政治契约,如果嫁妆始终不到,法国人是可以以此为理由否认这桩婚事的合法性的。

    但她的父亲腓力四世大概也没想到,他以为能够敷衍掉的五十万里弗尔,最后竟然要用整个西班牙来偿还。

第四百六十五章 巴塞罗那伯爵(下)

    路易十四只是在在夏尔的套间里暂留一会,好来安抚妻子与长子不安的情绪,这也许是路易十四时期法兰西所要面临的最大一场考验。他和他们一起分享了邦唐奉上的茶水与点心,就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套间去。

    与路易十四最初执政时总是在卢浮宫的签字厅或是在凡尔赛的朱庇特厅不同,现在的法国国王变得更加随意,他在自己的套间,也就是小厅里召开会议,接见官员,不过今天有资格在小厅里等候国王的都是权力金字塔的顶尖人物——如果他们的名字被写出来,这个房间就算无需蜡烛都能被照得金碧辉煌。

    当然,其中最耀目的名字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他将外套留在夏尔的套间里,只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衫,紧身裤,持着手杖慢慢地走进了房间,所有人都起身向他鞠躬致敬,路易说:“起身。”他们才抬起身体,而后微微低头,等到国王坐下了,他们才依次落座。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多前就完成了,但每个人心中依然忐忑万分,法兰西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开动了,冒着蒸汽,发出震动世界的訇然巨响,但不夸张地说,它几乎是在与大半个欧罗巴以及一个英国开战,比起那些对国王无比信任的民众,这里的人更能看清前方崎岖的道路。

    “但这是必经之路。”卢瓦斯侯爵说道。

    “不是我们选择战争,而是战争选择了我们。”旺多姆公爵感叹到,他是这个房间中年纪最为老迈的,眼睛却要比许多年轻人更明亮,仿佛战争的火焰在双眼中燃烧,作为波旁的私生子,他能够在反叛、谋乱与逃亡后,依然与马扎然主教达成和解,在路易十四亲政前就为法兰西打了好几次胜仗,当然有着不可取代之处,看到他路易就想起年轻的约瑟夫,他们这对祖孙甚至比约瑟夫与他的父亲还要相像,不怪旺多姆公爵将人脉与资产全都交给了孙子而不是儿子。

    他的话顿时引起了一片赞同声。

    “我们固然无所畏惧,但也要足够警觉。”柯尔贝尔说,他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最近一直感到精力不足,但让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与他本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等同于握着法兰西国库的钥匙,所以对金路易流向何处,又从何处而来很清楚,他也许是除了路易十四之外对战事最为清楚的一个——就算是那些出战的将领也未必能通悉国王的安排。

    “敌人会变成朋友,朋友也会变成敌人。”他又继续说道,于是在场的人都不由得看向国王身边那把空置的椅子,那把椅子距离国王最近,在路易十四允许奥尔良公爵参政后公爵就一直坐在这里。

    奥尔良公爵是以送嫁的名义离开巴黎的,但他们都知道他转道去了加泰罗尼亚,这是国王的旨意,也是他的期望,而与公爵相关的,一桩是与普鲁士王国的联姻,一桩是与加泰罗尼亚人的交易,也正符合柯尔贝尔所说的那些话。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大概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只风向标了,加泰罗尼亚人也不是那么可信。

    柯尔贝尔这么说,也是因为奥尔良公爵突然抽调了一大笔钱财,虽然那是公爵的私人财产,但法兰西乃至更多地方的商人都是柯尔贝尔的奴仆,他不可能看不见这样惊人的一笔流水。

    “奥尔良公爵已经抵达了加泰罗尼亚的鲁西永。”达达尼昂伯爵说道:“加泰罗尼亚人正在他的麾下与西班牙人作战。”

    国王的脸上露出微笑:“是的,公爵给我来信说,加泰罗尼亚人的状况甚至要比曾经的投石党人更为混乱。”

    “那么原先的计划是否还能继续?”柯尔贝尔问道。

    “当然可以,最新的信件中公爵与他的加泰罗尼亚人军队已经取得了很大的优势,至于佩皮里昂与巴塞罗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国王说:“他说,等拿下了巴塞罗那,他就会代夏尔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卢瓦斯侯爵说:“但那些西班牙人,我们是否还要继续等待?”

    “我已经给了他们时间,”国王敲了敲扶手,看向达达尼昂伯爵:“不过伯爵给我带来的情报说明事态的发展可能不那么乐观。”

    “现在倾向于我们的是唐璜公爵与帕蒂尼奥,也就是西班牙人的海军大臣,王太后与托莱多大主教显然已经决定接受利奥波德一世的独子作为西班牙的新王,所以如今的西班牙朝廷已经分做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马德里是一股,托莱多又是一股,但托莱多要更强硬一些,哈布斯堡的公主(指王太后)随时可能公开自己的决定,马德里却还在迟疑不决。”

    “这件事情要让唐璜公爵知道。”国王说,达达尼昂伯爵立即站起来口称遵命,等他坐下。

    “如果西班牙人做出了回应,那么殿下是否仍然继续留在加泰罗尼亚?”这是蒂雷纳子爵在发问,众人只能尽量不要露出异样的神情,这个问题就算是波旁的旺多姆公爵也没提出来——鉴于法兰西的历史上时常出现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就算奥尔良公爵一向敬爱兄长,路易十四也对自己的弟弟十分关爱——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没有舞台与帷幕的演出。

    奥尔良公爵名为代幼小的国王次子,他的侄儿前往鲁西永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实则等同于人质与国王的耳目,这两个身份有一个就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谁能确定路易十四不是在排除异己?但蒂雷纳子爵就问了,毕竟他一直就是一个耿直的军人——他几个月前小中风了一次,如果不是身边有巫师在,至少也要半身不遂,所以,虽然蒂雷纳子爵对荷兰十分重要,国王还是把他暂时召回凡尔赛,让他的副手代为管辖法国在荷兰的领地——让.巴尔与沃邦同时在陆地上与海面上予以襄助,想来还是能够勉强应付过去的。

    不过蒂雷纳子爵一直在恳求国王,允许他回到荷兰,在这个关键时刻,威廉三世的姓氏奥兰治是很容易煽动起荷兰人对这个家族的缅怀与向往的,除了同样有着奥兰治血脉的蒂雷纳子爵,没人能够与之对抗。

    在场的众人还有好几个帮着国王劝慰他的呢,现在都不由得瞪了蒂雷纳子爵一眼,真不如让他直接滚回荷兰去算了。

    蒂雷纳子爵是不能不问,他与奥尔良公爵并无私交,但他更希望陛下能够拥有更多人类而不是君王的感情,他年至古稀却仍然愿意为路易十四驰骋疆场,比起国王陛下的赏赐与器重,他更看重的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仁慈。

    幸好这次路易十四也没有让他的老臣失望,“奥尔良公爵与卢森堡公爵交接后就可以离开加泰罗尼亚了,”现在还在学走路,学说话的国王次子当然不能亲自驾临巴塞罗那,但作为西班牙新王的监护人,路易十四当然可以指派可信的官员与将领代为监管儿子的领地:“你要等他回来吗?”

    “不了,陛下,”蒂雷纳子爵说:“不知道您有没有听到昨晚我在大喊大叫……”

    “没有,”路易说:“怎么啦?”

    “我那样期待回到阿姆斯特丹,昨晚突然醒来,看到陌生的布置,还以为有人把我劫持到了什么古怪的地方呢。”

    “唉,元帅先生,”达达尼昂伯爵忍不住说:“那个古怪的地方,据我所知,有一万个人愿意用灵魂来换呢。”蒂雷纳子爵的房间必然是距离国王较近的,虽然不至于如蒂雷纳子爵所说那样吵到国王,但也让很多人嫉妒到要发疯。

    他们的话让国王大笑,于是众人也跟着一起大笑,原先有些压抑的气氛也随之散去。

    “好吧,元帅先生,”路易说,“不过您要先和我一同去狩猎——就在明天,然后才能回阿姆斯特丹去。”

    路易所说的狩猎,也是为了庆祝卡洛斯三世即位的盛大仪式中的一项,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用比武大会来庆祝,现在则是狩猎,不过同样重要,作为国王的将领与重臣,蒂雷纳子爵如果不在明天的狩猎盛会上出现,准会有人质疑他是不是不再受到国王的宠信。

    这也是路易在安这位老臣的心,表示他并未因为蒂雷纳子爵的问题而生气。

    蒂雷纳子爵站起来,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凡尔赛森林的狩猎几乎与科尔赛罗拉山的狩猎同时开始。

    科尔赛罗拉是伊比利亚半岛的一座沿海山脉,从山顶可以俯瞰巴塞罗那城,西班牙人在山顶修造了工事与堡垒,加泰罗尼亚人与奥尔良公爵则悠闲地带着军队停驻在山下——他们要等到法国国王的舰队到位,再派出使者,如果他们是巴塞罗那守军的将领,他们也会选择投降的。

    奥尔良公爵今早用了四个小时装扮自己——他身边的法国侍从见惯不怪,加泰罗尼亚人倒是叹为观止,就算是他们见过的最娇贵的公主也不曾耗费那么长的时间来梳妆打扮,但必须承认的是,四小时的成果相当斐然,那些青年男女见了公爵,几乎无法移开他们的眼睛。

    虽然说是装扮自己,但公爵没有如人们以为的那样涂脂抹粉,戴假发,系缎带,他的装束倒更接近加泰罗尼亚人的传统服饰——也就是黑色的紧身裤,白色的衬衫,套着黑色的马甲,外面是深蓝色的短外套,只是脚上不像是那些小伙子那样穿着亚麻鞋子,而是踩着小羊皮的长靴,还有的就是,他可能将一支军队穿在了身上……不不不,这里不是说他全副武装,我是说,从长裤,到衬衫,再到宽檐帽,马甲,短外套,都缀满了亮晶晶的钻石。

    有一位诗人说,金子可以让老妇变作少女,可以让丑陋的瘸子变成圣人,钻石的效用更胜一筹,它的光芒比铅粉更能遮盖皱纹与斑点,何况这位贵人虽年近四十,女儿也已经出嫁,从外表上看依然年轻美貌,他将卷曲的金褐色长发用缎带束起来,压在歪斜的宽檐帽下,宽檐帽歪斜的非常厉害,如果没有发针固定,可能随时从头上掉落,帽檐上的鸵鸟羽毛一直垂落到他的腰侧,羽毛尾端系着的钻石坠子与腰侧的银短刀刀鞘相映成辉。

    “他让世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一位夫人赞叹地说道。

    “真不知道那位太阳王路易十四又是何等的容姿。”她的朋友说。

    克拉里斯神父原本不想参与到这种吵嚷的聚会中的,但他现在要庆幸自己来了,比起几个月前的忌惮与厌恶,加泰罗尼亚人对奥尔良公爵的排斥如今已是几近于无,比起后世的人们对上位者的种种繁杂又严苛的要求,这个时代的民众要的真不多——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以及……胜利。

    私下里也有人说,如果法国国王愿意让奥尔良公爵来担任西班牙摄政王的话,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毕竟之前有人连西班牙人也能接受……但对塔马利特议员以及克拉里斯神父这样的野心家来说,奥尔良公爵,尤其是有着法国国王支持的奥尔良公爵,已经快要变成一个阻碍了。

    奥尔良公爵进了营地,狩猎营地位于森林深处,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场地,马车环绕在周围,中间搭起了开敞的帐篷,就是只有顶篷没有墙壁的那种,在马车与帐篷中间,人和马聚集成一群一群的,有人向他欢呼,也有人在行礼,比起他身边的议员与神父,这些人更有活力,也更愿意亲近公爵。

    他们多数都是年轻人,男士们正如之前所说,黑裤白衣,亚麻鞋子,女士们身着黑衣,披着白色的绣花大披肩,穿着色彩缤纷的长裙,但这种裙子不像宫廷中的女士那样垂到地上,它们只到膝盖,膝盖下是白色的长袜,黑色的长带子从足踝开始一路缠绕到膝弯。

    一些男士们带着紫色的袋形小帽,女士们则戴着头巾。

    一个人率先排开人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好几条长毛的大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好奇地打量着公爵,他身后的两个侍从分别举着两只矛隼。

    “菲利普!”那人叫道,让奥尔良公爵身边的人都露出了不安与厌恶的神色。

    “卢波!”公爵欣然回应道。

    这位卢波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公爵在决定抽调出一部分人作为特殊的“散兵”使用后,如同锥子一般从军团中显露锋芒的一批人的首领。

第四百六十六章 狩猎

    能与法国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互称教名的当然不会是一般人。

    还记得之前曾经说过,在加泰罗尼亚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的部分势力中,有一部分是加泰罗尼亚雇佣兵,请注意,是加泰罗尼亚而不是加泰罗尼亚人的雇佣兵——加泰罗尼亚人并不是缺乏勇气或是武力的一群人,这个富饶美丽的地方最可悲的就是它一直被作为战场使用,当初摩尔人与法兰克人打仗,阿拉贡人与法兰西人打仗,卡斯蒂利亚人与土耳其人打仗,都曾让战火无情地烧灼着这块翠绿的宝石。

    在十三世纪初的时候,阿拉贡的国王与法兰西的国王打仗,就有一批伊比利亚的战士群起相应,这些人长途跋涉来到加泰罗尼亚后,阿拉贡国王却与法兰西国王谈和了,他们没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弥补自己的损失——这些人大多都是伊比利亚内陆的牧羊人、农夫与工匠,在家乡的时候他们是最诚恳老实不过的本分人,但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是晚上偷吃小鸡的牧羊犬,他们会拿上简陋的武器,一顶传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铁盔,去和异教徒打仗,弄点意外之财……

    是的,他们就是这样朴实,远比教士们所说的“感应天主的呼召,为圣地与圣徒而战”来可信的多了。

    这些人在这样的战争中积累了不少对战的经验,在阿拉贡国王召唤他们与法兰西国王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犹豫地去了,谁知道他们还没抵达战场战争就结束了,那么谁来付给他们佣金,谁来给他们吃喝,谁来弥补他们因为离开家乡而产生的种种损失呢……一些人还因为这次战争向家乡的犹大人借贷。

    这时候有一个意大利人窥见了机会,他将人数大约在一万人,包括骑兵与步兵的加泰罗尼亚雇佣兵们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收揽到麾下,他带着他们转战各处,从君士坦丁堡,到小亚细亚半岛,又从半岛转至雅典,在雅典公爵雇佣了他们又违背协议不愿意给钱的时候,他们居然在一场正面战争中战胜了公爵,雇佣军团的首领此后以摄政王的身份控制了雅典数十年,直至西西里国王将加泰罗尼亚雇佣军驱逐出了雅典。

    离开雅典后,军团暂时在其首领购买的一座小岛上栖身,但不知为何,首领最后将这座岛屿卖给了威尼斯人,加泰罗尼亚雇佣军就此被威尼斯人收入他们的军队,并且在之后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损失殆尽。

    但在这座岛屿转给威尼斯人之前,就有一群聪明人离开了军团,他们的首领卢波.德.贝纳塔格率领着他的下属在地中海一带活跃到1462年,最终不知去向。

    这位卢波先生显然是有野心继承那位卢波留下的一切的,他原先应该不叫卢波,但他将名字改做卢波,也就有意识地让人将他与那位勇敢聪慧的首领联系在一起——虽然在欧罗巴同名的人很多,但也总有人愿意让孩子继承父亲和祖父的名字。

    奥尔良公爵看重此人,可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他是不是那位卢波的后代与公爵没有太大关系,公爵在意的是他所拥有的三千名雇佣兵(虽然有点水分)。

    这些雇佣兵之中至少有一千名是强壮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们被称作“突袭者”,顾名思义,他们不是那种会安安分分待在队列里听从军官命令的士兵,他们犹如盗贼,喜欢三五成群的作战,作战的武器多是一柄长矛、四五柄短标枪,投石索,近战用的短剑或是短刀。

    他们也是奥尔良公爵在制定战术时使用的散兵,他们不会畏惧迎面而来的炮火与子弹,又对敌人的动向十分敏感,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击破的缝隙。

    至于卢波,除了公爵的身份之外,他最喜欢的莫过于新主人的慷慨大方。他的军团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迅速地变得富有,膨胀,除了长矛之外突袭者们几乎都配备上了一柄上好的燧发枪,队长们还能得到一柄连发短枪,就像现在的他,侍从为他举着长矛,他的马鞍上悬挂着短标枪的带子,腰间插着短枪,手上擎着猎枪。

    雇佣兵们看到金主总是免不了喜笑颜开,何况公爵还答应等他回到巴黎,不但会带上卢波,还会给他一个爵位,这对一个雇佣兵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必说了,他亲亲密密,恭恭敬敬地下了马,向公爵行了一个花俏却荒谬的礼节,引起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却丝毫不以为忤,公爵如果是那种在乎细枝末节的庸俗之人,他就不会在这儿——谁能比得过波旁在礼仪上的造诣?如今大部分宫廷里的仪式与规矩,甚至盥洗室之类的配套建筑都在模仿凡尔赛宫。

    公爵回礼,卢波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道阴沉不悦的视线,他侧身看去,那个身影一闪即逝,但背影也足以让他想起这是谁——他之前的雇主。像是卢比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那三千人的军团也不会有人愿意随随便便地放他走,他是听说了,或者猜到了奥尔良公爵正在招募军官与士兵才半强迫地要求那个人写下推荐信的。

    雇主当然不愿意,为了挽留卢波,他还愿意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卢波,外带一千里弗尔的嫁妆。

    哈,卢波向公爵效忠的第一个晚上,他就从公爵这里得到了一枚价值三千里弗尔的钻石戒指。

    没什么能比真金白银更能打动雇佣兵,卢波想,只要有金子,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拿到手,就算在政治层面上,一个法国公爵,一个王弟也要比一介城市议员更有价值,良禽择木而栖,就算这位雇佣兵从未看到这句话,他也会极力赞成这句话并且身体力行。

    虽然他不认为那位议员能做出什么事情,但为了保护好这根高枝,上马后卢波还是让自己的侍从去通知他的同伴加强防备与巡逻,他自己则紧跟着公爵,一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不断地搜索着任何异样的地方。

    与后世的人们所以为的狩猎不同,贵人们的狩猎是一场惊险却又秩序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就不可能让这群达官贵胄将宝贵的时间与精力耗费在搜索猎物长途跋涉上,所有的猎物都是准备好的,被关在笼子里,依照体型大小,凶猛程度逐一或是逐群释放。

    其中也没有如狮子,老虎这样危险的猛兽,最令人畏惧的只有野牛,野牛之后是高大的牡鹿与野猪,野猪之后是如羊、狐狸这样的小野兽,最后是成群的兔子。

    作为这场狩猎的半个主人与最重要的宾客,奥尔良公爵当然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拥簇着许多人,其中塔马利特议员毫无疑问地占据了首位,不过公爵的左手侧始终被卢波紧紧地占据着,有人低声抱怨,也有人高声呵斥,卢波却巍然不动,他知道有人恶意地把他形容为追逐蜜糖的苍蝇——但要他说,他身边的人难道都是为了纯洁的理想才聚拢到公爵身边的吗?

    无论如何,他们也已经抵达了今天的猎场,这片林地曾被大火焚烧,新生的树木尚未成为人们的障碍,地面上碧草如茵,阳光毫无障碍地投射到人们的身上,照得他们暖洋洋的几乎想睡觉,与他们相反的是奥尔良公爵与卢波,他们反而精神抖擞起来。

    侍从发出了信号,公爵接过了一旁人递来的猎枪,一头公牛从阴影中讯速地跑了出来,它的正前方就是公爵等一行人,两侧是稠密的林木——野牛只喜欢在开敞的地方奔跑,狭小的地方会让它暴怒不安,这头公牛先前又被关在最小的笼子里好几天,已经快要发疯,它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条通道。

    它向公爵冲了过来,公爵举起猎枪,不过三百步的距离,野牛只需要十秒钟就能冲到公爵马前,但十秒钟足够公爵击中它——公爵的猎枪上还有准星,他毫不费力地将野牛的头颅套进准星,扣下扳机。

    没有枪声,没有飞出枪膛的子弹!

    九秒!

    公爵不假思索地又叩了一次扳机,依然没能感受到熟悉的震动,他一把甩下猎枪,拉起缰绳,“闪开!”他高声喊道,他的坐骑嘶鸣着,摆动着脖颈,向一侧跃去,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卢波开枪了,子弹呼啸着穿透空气,击中了公牛的左肩,但不致命,该死的不致命!

    七秒!

    疼痛让公牛癫狂起来,它发出一声犹如洪钟般的哀鸣,在停顿了一瞬后,准确地捕捉到了伤害它的人。它喘息着,再度向人群冲去。

    六秒!

    又一声枪响,卢波只来得急匆匆一瞥,是奥尔良公爵,刚才他往右手侧避让,是个准确的决定,没有妨碍到卢波开枪,那柄哑火的猎枪被抛在地上,但那时候塔马利特议员也已经握着一柄猎枪——虽然他在射击上毫无天赋,应该只是做做样子,这柄猎枪应该没有被动过手脚——公爵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肘,夺过猎枪,紧随着卢波对公牛开了一枪。

    但因为他现在的位置不够好,这一枪虽然击中了公牛的头部,却只打飞了一只牛角与一些坚韧的皮肤。

    “开枪!开枪!”有人在喊。

    三秒!

    随行的人中也不都是如塔马利特议员这样纯粹只是做个样子,但因为礼仪与尊重,他们将枪口朝向地面,等着公爵打下这头野牛后再进行他们的狩猎——这不是第一次狩猎,这也不是公爵第一次猎杀野牛,他们只在打赌公爵要用一颗子弹还是两颗子弹……变故发生的时候一些人反应不过来,现在他们听到叫喊声,就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枪声此起彼伏,但见鬼的,也许是因为慌乱,竟然没人能够击中公牛的要害,它仍然在狂奔!

    一秒!

    公牛正在眼前,公爵的身下却突然一空——换了别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上过战场的奥尔良公爵却猛然惊觉——有人袭击了他的马!

    这种情况下,袭击马要比袭击人容易,带来的威胁也不会比直接刺杀来得少,首先马匹在一匹负伤的公牛面前必然会陷入狂乱之中,动物的本性让骑手也无法控制住它们乱跑、乱踢。

    公爵曾经率领着骑兵驰骋疆场,虽然他没有经历过,却看到过敌人或是同伴摔落马下,被马拖拽,被马蹄践踏或是被倾倒的马身压住——骨折,内脏出血,窒息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死因。

    他身下一空,就知道他的马正在跌倒,公爵迅速抬起双足,挣脱马镫,双手按住马鞍飞快地跳开,他在空中的时候甚至能够感觉得到沉重滚热的马身擦过自己的小腿,只差一点,他就要被它压住。随即他落到了地上,幸而因为狩猎所需,这里经过平整,没有尖锐的石块和树枝,他猛烈地团起身躯——周围都是镶嵌着马蹄铁的蹄子,它们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一下子就是一个啤酒杯那样深的凹坑。

    卢波看见了公爵落马,他疯狂地大叫着,想要去救援,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一个人竟然穿插到了他和公爵之间,虽然后者也在大叫,但声音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卢波一看,这不正是他的前雇主吗?

    野牛冲进了人群,场面变得愈加混乱,公爵左闪右避,好几次想要站起来(也有人下马想要去帮助他)但总是没能成功,卢波的心就像是被灼烧着,此时他的前雇主咧嘴对他一笑,像是要说什么,但卢波已经屈身从马鞍边的革袋里抽出了一柄短标枪。

    他面无表情,一反手,标枪就径直刺入了议员的胸膛。

    议员惊愕地倒了下去,卢波策马绕过公牛——如果有人阻挡在他前面,他也不去猜测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革袋里还有四枚标枪,没用完就到了公爵身前,他伸手一拉,就将公爵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他和公爵同时吁了口气。

第四百六十七章 獠牙

    不过他们的轻松也只有一瞬间罢了,周围仍然一片混乱,鹰隼尖叫,猎犬狂吠,人们相互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虽然公爵和卢波的侍卫都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秩序,但此时又有好几头野猪冲了出来。卢波没有犹豫,他打了一声口哨,带着公爵径直冲向密林。

    骑兵一向不入密林,因为树木的枝干,藤蔓的条茎,地面攀爬的草梗都有可能让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连着它的主人一起跌倒,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必须摆脱这一块敌友难分的泥沼,借着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间投下的斑驳光点,卢波策马转向一条看似巡林人踏出的小径,小径上横生的树枝经过粗劣的折切,但都在普通男性头部高度之下,他们不得不紧贴着低下头,俯下身体。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狗儿的叫声,几只蓬松着毛发的猎犬从后面追了上来。猎犬可以在树木中穿插行进,一会儿就越过了他们,两只格外高大的猎犬围绕着马蹄转来转去,马儿不安地跺着蹄子,想要让开它们但因为小径狭窄根本做不到。

    “按住马耳朵。”公爵说。

    卢波立即遵命,他握着缰绳,用手掌与大拇指将马耳朵折向前方,随即他听到了响亮的枪声,巨大的声音让他顿时失去了听觉——他甚至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从耳朵里流出

    猎犬哀鸣着倒在地上,公爵随身携带着两只连发短枪,用掉了两枚子弹他毫不吝惜,猎犬们疯狂地散开逃走,他们的马儿虽然被盖住了耳朵,但仿佛仍然有所震动,卢波用银马刺狠狠地踢了它的腹部,它才继续向前跑去。

    奥尔良公爵与卢波不能确定放出猎犬的是不是他们的人,他们沉默着一路往前——直到离开猎场区域。

    这不是第一次刺杀也不是最后一次,猎场里的人,无论完好无缺还是受伤,或是奄奄一息,都被控制了起来,经过问询与拷掠,确定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的反法势力策划的阴谋,不过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刺杀可能是因为奥尔良公爵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是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威胁,就像是现在的法兰西。

    因为他们原先是朋友,后来才转为敌人,所以格外地难以提防,公爵坐在壁炉前,在还有些寒意的夜晚享用热葡萄酒的时候,猫仔一边从他的杯子里舔酒,一边说道:“看来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对加泰罗尼亚人的掌控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完美。”

    “我几乎要说这是一件好事,”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是不折不扣的隐患,对于将来的卡洛斯三世来说,但现在他们不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妨碍,就像是公爵要追究这场刺杀的始作俑者时,他们就坚决地站在了加泰罗尼亚人的立场上,而不是公爵或是法兰西的立场上,他们在巴黎,或是在鲁西永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要效忠于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如今看起来他们更倾向于一个独立的加泰罗尼亚。

    “……”公爵把猫仔提起来握在手里,看着它懒洋洋地窝成一团,他们离开猎场后,猫仔从他的口袋里跑出来的时候卢波的神情可真是太奇妙了,也许他在心里说:法国人!但他不知道,如果事态不可控制,这只猫仔会撕碎所有对公爵不利的人:“提奥德里克先生,您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高尔丁死结。”猫仔说。

    他们现在面临的状况,虽然一路胜利——却愈发混乱不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神父的权威不足以让所有的加泰罗尼亚人顺服,但这份不足的权威却是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的掣肘,但如果他们突然遇到了不幸——这种状况反而能够向着对法兰西有利的一方面发展。

    因为在如今的人群中,没有人能够替代他们的位置,除了公爵。

    那些只敢在阴影中发出诅咒,或是刺出匕首的人,公爵毫不畏惧,让他烦恼的是那些中立,摇摆不定或是虽然倾向于法兰西,但依然固执地记得自己是个加泰罗尼亚的人,在遇到矛盾的时候,他们必然会偏向“自己人”,所以他无法如在巴黎那样干脆利索地解决他的敌人,这样的话加泰罗尼亚人必然会立刻转向哈布斯堡。

    提奥德里克说现在的情况就如高尔丁死结那样复杂——他所说的就是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小亚细亚时遇到的一个难题,当地人请他观看一辆传说中的战车,战车上有一个用套辕杆的皮带奇形怪状地纠缠起来的牛皮绳结。据说有人预言,能够解开这个死结的人就是亚细亚之王,他们希望用这个题目来为难亚历山大大帝,大帝却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拔出剑来一剑劈开了绳结。

    奥尔良公爵就有这样的计划——从塔马利特到克拉里斯神父,这些加泰罗尼亚贵族中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他们的平庸不是罪过,但确实成了一种拖累,这种拖累导致了之前数次暴动的失败,公爵不希望自己也变作其中的牺牲品之一——他想要斩掉他们的头颅,在加泰罗尼亚人寻找首领的时候,就只能看向公爵。

    “做到这个不难,怎么做才是问题。”猫仔说。

    “这里是加泰罗尼亚,”公爵点头:“我们可能还要再等等。”他说:“等我们拿下了巴塞罗那……”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门,门外的侍从前来询问公爵,塔马利特议员突然前来请求觐见公爵。公爵看了看窗外,夜色如墨,“现在可不是拜访的好时机啊。”他说。

    猫仔钻进了他的口袋,“他必然有重要的事情。”

    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么!公爵目瞪口呆,他老早知道这些加泰罗尼亚人对他有着种种古怪的看法,他们原先可能以为他们会迎来一个脆弱的“贵人”,只懂得梳妆打扮谈情说爱,当他们发现他虽然确实很擅长梳妆打扮谈情说爱,但也很擅长打仗行军的时候,又不免开始焦虑不安,他们既不愿意让他发生什么意外,又不想让他真正地成为法兰西在加泰罗尼亚的代言人。

    至少在今晚前公爵是这么想的。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觉得这完全顺理成章。殿下,”塔马利特恭谨且愉快地说道:“要知道,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最早要追溯到加洛林王朝时代,那时查理大帝征服了加泰罗尼亚,他在这片遥远的领地上设置了藩侯守卫,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但在十二世纪之前,巴塞罗那伯爵就几乎独立在了法兰西王国之外——毕竟他们当初是向加洛林的国王效忠的。”

    “但之后的法兰西国王继承的也是加洛林王朝的遗产。”公爵说。

    “我不否认,”塔马利特说:“然后就是在1258年的时候,虽然两者之间的关系名存实亡,借由婚姻关系,这个爵位被阿拉贡国王继承,在科尔贝条约中,阿拉贡放弃了对法兰西南部领土的要求,作为回报,路易九世将巴塞罗那割让给了阿拉贡国王,也即是说,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就此归给了阿拉贡国王。”

    “可以这么说,不过在1641年,这里被法兰西国王重新夺回,鉴于阿拉贡国王的后人在三十年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我完全可以说我父亲,也就是路易十三收回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是完全符合教会法与世俗法律的。”

    “毫无疑问,所以。”塔马利特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所以,您为什么不来继承您父亲的遗产呢?”

    在加泰罗尼亚的贵族们改变想法,准备将奥尔良公爵推上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以此来谋求巴塞罗那的独立时,大概忘记了奥尔良公爵对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忠诚,忠诚到国王突然失踪的时候,在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一力支持下也不愿意接受“摄政国王”的位置,或许他们没有忘记,却认为这是一桩不可能的事情。

    有谁能够对滔天的权势无动于衷呢。

    在他们的想法中,奥尔良公爵必然会心动——他远在千里之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限制与威胁到他的人,他如果率先接受了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也可以说是为自己的侄儿卡洛斯三世开辟坦途——奥尔良公爵的加泰罗尼亚一样可以成为法兰西军队的后盾。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番虚伪的说词罢了,谁都知道这种行径意味着什么——但加泰罗尼亚……别忘记,它原本甚至是个国家。

    “奥尔良公爵不会同意的。”托莱多大主教说。他将写着情报的小纸条卷起来,放在蜡烛上点燃,他的身前坐着佩罗,也是西班牙的一位重臣,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王太后玛丽亚.安娜的支持者,也是利奥波德一世放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他是哈布斯堡的狂热支持者,还是一个奥地利人——和他一样的人在托莱多宫廷中占据了大多数,他们当然是最不希望让一个波旁来继承西班牙王位的人。

    如果继承人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毫无疑问,将来的西班牙宫廷依然会是哈布斯堡的天下,他们的地位与财产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但如果换了波旁……单凭他们现在看到的,就算西班牙与法兰西不会合并,依照路易十四的心性,西班牙也会如法兰西那样进行变革——贵族与官员的权力会被剥夺,取而代之的是集中制的王权。

    所以,就算卡洛斯二世的突然暴亡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王太后的死又让他们失去了最主要的发言人,他们也依然牢牢地,顽固地守着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阵地,决不允许波旁入主托莱多或是马德里,马德里,想起这个大臣佩罗的神色就变得异常阴沉,很明显,马德里的朝廷是倾向于接受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的……

    卡洛斯三世?呸!他在心中唾弃道,他们还不知道卡洛斯二世的死必然与那位太阳王有关系吗?那可是会和魔鬼做交易的恶徒!他们甚至无需诅咒他会下地狱,因为他已经在地狱里了!可惜的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是个怯懦的叛徒,他竟然说,哈布斯堡的遗传病可能给他们带来又一个疯癫或是病弱的国王,怎么可能呢!谁都知道哈布斯堡的小王子健康又……又强壮……

    佩罗发现自己实在是说不出漂亮或是聪慧,虽然他和法兰西的夏尔王子都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但是不是聪慧,几个月的婴儿就能看出来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正需要这么一个国王!

    在路易十四之后,利奥波德一世也宣布了,他的儿子腓力将会成为腓力五世,佩罗和托莱多大主教的这次会面,就是要确定他们要怎么回复对方,他们肯定是向哈布斯堡效忠的,这样路易十四必然会将他们视作敌人:“那么马德里是否会和我们打仗?”他担忧地问道。

    “会。”托莱多大主教疲惫地回答:“会的,西班牙将会迎来一场内战。”

    佩罗转过头去:“那么我就如此回复法国人了。”大主教点点头。

    佩罗得到了回应,就离开了房间。托莱多大主教在原地坐了一会,站起身来,打开了连通着隔壁的门。

    门后是个小房间,用来忏悔与祈祷,房间里站着大主教的弟子——阿尔贝罗尼。

    大主教摘下面具。

    阿尔贝罗尼可能是仅有的几个可以注视着大主教的面庞正面不会转过头去的人,他在服侍大主教的时候就看了好几个月,哪怕再狰狞也习惯了。

    也因为这份功劳,阿尔贝罗尼在那场动乱中犯下的罪过没有被追究,他还是大主教的弟子,只是前途未卜。比起已经被带去马德里的何塞,他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但也许只有他这么想,因为大主教直截了当地问他说:“你要不要去法国?”

第四百六十八章 反噬(上)

    阿尔贝罗尼呆住了。

    托莱多大主教招了招手,让阿尔贝罗尼跟着他出来,祈祷室里是没有座椅的,甚至没有跪垫,只能跪在或是俯卧在冰冷的石砖上,这是为了彰显教士的虔诚,但自从被卡洛斯二世咬掉了半张脸后,大主教的身体因为精神与躯体上的折磨而变得无比衰弱,他与大臣佩罗谈话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一个大主教的威严,对这个最糟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个婴儿看待的弟子就不必了。

    阿尔贝罗尼跟着大主教来到他的寝室,大主教坐回到椅子上,阿尔贝罗尼则垂手站立,他没有急切地询问大主教如何会让他到法国去,是大主教有意与路易十四勾连吗?还是他需要一个潜入巴黎的耳目?但无论是使者还是奸细,阿尔贝罗尼都认为不太适合自己——他沉默寡言,却不能说善于忍耐,不然卡洛斯二世的结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托莱多大主教长长地吁了口气。

    “要知道,”他说,“你与帕蒂尼奥,”这里他说的是何塞.帕蒂尼奥,“你们犯下的罪过,就算是将你们绑在马上,拉成五块儿也是应该的。”最初的时候,大主教对这两个少年在暴乱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还不得而知,但等他从病榻上养好伤终于可以起身,他也弄清楚了那个夜晚的整个来龙去脉——他后悔自己不够谨慎——是的,作为一个上位者,他生来是一个大贵族的幺子,在罗马的时候也师从一位红衣主教,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多地接触过那些低贱的平民,对大主教来说,为了安抚国王,区区几条卑微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是在不该忽略阿尔贝罗尼的思想,他应当意识到,自从阿尔贝罗尼从那座地狱里被打救出来,他的倾向就有了十分可怕的变化。

    阿尔贝罗尼与大主教同僚们的弟子不同,他们的弟子往往也都是出生显贵,无法继承家产的次子与幺子不是进了军队就是进了教会,但自从教会改革后,教会也开始看重品行与能力,托莱多大主教遇到阿尔贝罗尼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园丁的日子,却有着一张堪比被天使亲吻过的面孔,性情温和,有礼,还懂得用拉丁语问好与道别(主人兴之所至的时候教他的)。

    大主教一眼就看中了他,可以说,大主教是将阿尔贝罗尼从他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贫瘠生命力拉出来的人,可就是这个孩子,他无情地背叛了他的老师,一手推动了暴乱的行程——大主教在痛苦地躺在病榻上,忍受着发热与疼痛的折磨时,他只想将阿尔贝罗尼囚死在城墙上或是把他立在犹大的木马上,或是其他酷刑,怨恨就像是铁水那样浇筑在他的心脏上,让它变得坚硬无比。

    可也是阿尔贝罗尼,在卡洛斯二世死去之后,无声无息地接过了照看大主教的工作。

    照看当时的大主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说没有侍从或是侍女来做事,问题是面对着一张犹如魔鬼般的面孔,很少有人能够坚持不转开视线,不想要逃走的,偏偏大主教受伤缺损的地方是面颊,这个地方痊愈的非常慢而且照料起来非常艰难麻烦——这还是因为教会派来了两个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来为大主教治疗的结果。

    大主教的面颊是被卡洛斯二世咬去了一块,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如果没有教会,他也不是大主教,他必死无疑——这个窟窿让他无论是喝水还是吃东西都会漏出来并且污染伤口(这还是法国教士与学者们提出的新概念),所以照料他的人必须用棉花团一点点地把水点在大主教肿胀的舌头与嘴唇上,喂粥、肉汤也要用长柄小勺一点点的直接递进喉咙。这种事情听起来不算难,问题是没了小半个面颊的人,从伤口里可以看见白森森的牙齿与鳜鱼肉色的牙龈,紫黑色的舌头,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在阿尔贝罗尼离开国王的房间之前,服侍大主教的侍女和侍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可怕的场景,哺食喂水的频率也低得只能保证大主教还能活着——反正大主教那时时常因为发热而昏睡,又失去了清晰说话的能力……也许明天他就死了也说不定。

    直到阿尔贝罗尼接手了这份繁重的工作,大主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阿尔贝罗尼就像是从天上下来,拯救他的天使一般,他的性命完全可以说是阿尔贝罗尼给的。

    等他痊愈,大主教也没法儿下决心处死阿尔贝罗尼,就算是流放,他也迟迟无法选定地点,而且他因为留下的疤痕,总是要戴上面具,减少说话的频率,一些事情也只有交给阿尔贝罗尼来说,于是对这个叛逆弟子的处置也就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然后他说,阿尔贝罗尼,你要不要去法国?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大战场了,”大主教说:“反法的与亲法的,哈布斯堡与波旁,还有随便什么想要乘火打劫的家伙,他们将西班牙当做了决一胜负或是敛财的好地方,孩子,”他说起来话来有点模糊,而且为了避免拉扯到嘴边纠结的肌肉,他将一些发音简略或是改动后发出,也只有陪伴了这样的大主教好几年的阿尔贝罗尼才能听懂:“法国驻西班牙的大使正要回到法国去,我把你托付给他,你跟着他到巴黎去,也许你能在那儿寻找到你的将来。”

    “那您呢?”

    “我在这儿。”

    “那么我也不走。老师。”

    “别说蠢话,阿尔贝罗尼,你与何塞是好友,但你们是不同的。”大主教说:“他是胡安.帕蒂尼奥的侄子,如今正和他的家人一起好好地待在马德里,身边环绕着侍从与卫兵,没人能够威胁得了他,但你,你只是一个小教士,没人会在乎你的性命。”

    “我不会再背叛您了。”

    “如果你不想悖逆我,阿尔贝罗尼。”大主教疲惫地抬了抬手:“那么你就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他看向虚空:“虽然我决定留在这里,迎接一个来自于哈布斯堡的国王,但现在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孩子,我不认为西班牙或是哈布斯堡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无论如何,路易十四不会给他的孩子留下这样一个隐患,作为他的敌人,我无法恳求那位太阳王的宽恕,但我想,你可以去巴黎,去凡尔赛,你才华出众,品性高洁,容貌俊美,正是凡尔赛的宫廷最受欢迎的那种人,等你去了那儿……”

    大主教顿了顿:“我不知道几年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如果可能,阿尔贝罗尼,如果你能走到波旁的夏尔身边,如果他最终入主马德里,我希望他的身边你能有个位置——我无法苛求你为我,或是哈布斯堡谋求些什么,但若是为了西班牙,你是不会拒绝的,是吧?”

    “……老师。”

    “去吧,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大主教笑了笑:“我也只是想少一桩需要忏悔的过错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表示自己不想继续说话了。

    大主教也许无法确定很多事情,但他之前对阿尔贝罗尼所说的,奥尔良公爵绝对不会答应加泰罗尼亚人的请求这点,他是对的——这是什么样的异想天开!但回过神一想,公爵也必须承认对一些野心家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加泰罗尼亚原本就是一个伯国,它曾被法国与西班牙轮番执有,虽然在十三世纪初的时候,路易九世为了保证法国领地的完整,与阿拉贡国王做了交易,但在三十年战争中,它又被路易十三占领,路易十三由此宣布它的主权重新回到了法兰西国王的手中。

    按照继承法,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应该被路易十四继承,但如果奥尔良公爵宣称是自己重新夺回了加泰罗尼亚,并以此要求享有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与领地……也不是不可能——不单因为这已是既有事实,也因为法兰西正面临着一场漫长而又艰辛的战争,假如路易十四不想在开局就遇到阻碍的话,他应该是会妥协的。

    塔马利特以及他的支持者是这样想的,火光中,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然后迅速地平静下来:“您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吃惊,”他说:“但我是不会背叛我的兄长的。”

    “这不是背叛,”塔马利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公爵的神色,他敏锐地捕捉到公爵虽然平复得很快,但瞳孔确实张大了一瞬间——在中世纪的时候女人们就知道用颠茄汁来放大瞳孔,就因为瞳孔放大代表着它的主人看到了令人激动或是感兴趣的东西——公爵的瞳孔可说不了慌,他肯定心动了,但法国人么……总要假惺惺地推脱一番的:“您大可以对您兄长的使者说,加泰罗尼亚人见了您的伟姿,更希望由您而不是您的侄儿,一个孩子来统治他们——这也是事实,是我们的期望,您完全不必担心,您的兄长肯定会理解您,而且感到高兴的。”

    呸!公爵在心里说,这些加泰罗尼亚的贵族很显然是把他当傻瓜了,假如他是另一个加斯东公爵,也许还真会迟疑不决,但若是失了法国国王的信任和支持,一个外国人又能在加泰罗尼亚掀起什么风云来?看看波兰的数位国王吧,其中也有一位法国公爵,他是怎么做了三年波兰国王就灰溜溜地跑回巴黎的还用多说吗?

    到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傀儡,加泰罗尼亚人一旦取得独立,他不是会遇到什么意外就是被驱逐回法国。

    “我不会这样做的。”公爵说,但他故意流露出了虚弱的口气,塔马利特露出了笑容,他高高兴兴地告退,带着他的是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走廊上的时候,他遇到了杰玛。

    他盯住了杰玛,杰玛低着头,塔马利特嗤笑了一声,克拉里斯神父信誓旦旦地说杰玛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奥尔良公爵夺走芳心的姑娘——想来也是,毕竟……只是奥尔良公爵愿意留下她,真的是出于怜悯?不过没什么打紧,杰玛虽然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但在他们这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地位,他们从不在她面前讨论任何机密。

    有人踢了杰玛一脚,不知道是谁,杰玛习以为常,等这些人走了她才慢慢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走向走廊的尽头,在她的身影即将隐没入黑暗的时候,塔马利特蹙起了眉头:“还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身边的侍从听了,点点头。

    杰玛父亲与兄长的死,确切点来说,那场暴动的失败,与塔马利特有关,不过塔马利特并不愿意承认他的失败,就将过错推卸到了他的副手,也就是杰玛父亲的身上,反正他们那时候已经被西班牙人吊死了,后来他们的妻儿如何,塔马利特没有太过关注,只是,当然,当初他是见到过杰玛,杰玛也见到过他的,他一直担心克拉里斯神父坚持保下杰玛是否要乘机对他不利,现在看起来也许不,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送杰玛去见上帝或是魔鬼吧。

    杰玛如今已经没有资格睡在公爵的脚下或是走廊里了,小教堂里那是迫不得已,她现在独自睡在一处楼梯转角下。

    半夜的时候,她的身上突然压上了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她猛然醒来,开始挣扎个不停的时候,摸到了脖子上的一双手——那双手就像是粗粝的绞索那样把她的脖子紧紧勒住,让她陷入窒息,她的双腿一个劲儿的踢腾,力气竟然比凶手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男人都要大,他一边后悔着没用刀子一边挪动大拇指去掐杰玛的耳根。

    这时代的医学虽然不发达,但杀人的技术总是有的,这一下让杰玛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她睁大眼睛,但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她就要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妹……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寻求一个终结,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鄙——她一点也不愿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反噬(下)

    突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凶手被猛地从杰玛身上拽了起来,他被推到墙上,正想要喊叫的时候,一柄冰冷的短剑贴住了他的脖颈,对付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时他就像是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那样英勇无畏,但在面对一个和他一样强壮并且持着武器的人时他就犹如一个孩童般的懦弱,他马上闭嘴了。

    来人转向后方,和正在走进来的什么人用法语交谈了几句,蜡烛的光亮照了进来,在暗红色的光线下,凶手看到了一张令人喜欢又令人憎恶的脸——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他身后的仆人为他举着蜡烛,他身上只披着斗篷,边缘下露出亚麻长袍,穿着便鞋。

    “你是什么人?”公爵问道,一边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他和他见到的加泰罗尼亚人一样装扮,黑色的长裤与白色衬衫,戴着一顶尖端垂下的帽子,帽子已经半脱离了脑袋,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刺客吗?”

    凶手瞥见公爵翕动嘴唇,将视线转移到那个逼住他的侍从那里,他怕公爵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让人处死他,他慌不迭地嚷嚷起来,说他是塔马利特议员的随从,有许多人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他绝不敢对公爵怀抱着任何恶意的念头。

    这时候公爵身后的一个加泰罗尼亚人随从也上前来说,他确实认识这个人。

    公爵感到了一丝迷惑,杰玛所在的位置确实偏僻,以至于就算她喊叫起来也未必有人能听见,距离公爵的房间更是有段距离,但公爵身边有提奥德里克亲王猫仔,作为血族,他对死亡与血腥的气息极其敏感,如果他们还在小教堂或是在充满动乱的地方,提奥德里克还要仔细分辨一下,但这里已经属于加泰罗尼亚人,作为法兰西在加泰罗尼亚的代理人,公爵身边暗流涌动,却不应该有这种令人厌恶的事情发生。

    听说是杰玛,公爵就更奇怪了……不管怎么说,杰玛是那种连死亡都没有什么意义的人,所以公爵才会不经意地说,要把她带到法国去,这是出于一个人的同理心罢了,他不认为自己或是别人能够从这个可怜的姑娘身上得到什么——克拉里斯神父也不会太在意……

    公爵的迷惑当然会有人为他解开,当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询问对方为什么要对杰玛动手的时候,他狡辩说,他只是来找乐子的……也给了钱,得到了同意,至于他留在杰玛脖子上的勒痕,这是一种“游戏方式”。那个年轻的随从听了,甚至有点脸红,他转头看向公爵,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公爵笑了一声,他的法国侍卫立刻倒转短剑,在凶手的脸上狠狠一击,一下子把他打倒在地,紧接着,又给了他两脚——在小腹上,剧烈的疼痛让这个男人的两只眼睛都在往上翻,一直翻到可以看到眼白,他呵呵地叫着,像一头经受了凌虐的猪。

    “满口谎言,”法国侍卫轻蔑地说:“以为我们没有看过死人吗?”

    他们当然看过,而且有了巫师后,巫师对凡人的一些研究也被秘密引入了那座地下研究所,奥尔良公爵只一眼就能看出杰玛脖子上的是致命伤,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留下来的轻微痕迹,“杰玛妨碍到了你们什么?”公爵像是在提问,也像是在考虑,他看向杰玛,杰玛坐在那儿,茫然地喘息着,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再看向那个男人,侍卫会意,提着短剑的球柄,往对方的脸上狠砸了几下,砸得牙齿飞落,这样他虽然还能低声回答问题,但别指望大喊大叫引人过来了。

    公爵拉了拉斗篷,摸了摸手指,随手脱下一个钻石戒指抛到对方面前:“这枚戒指大概值八百个里弗尔,”他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说实话,我让你拿着戒指离开,要么……”他微微附身:“要么你就以一个刺客的身份去死,我向另外一个愿意拿着这枚戒指的人寻求答案。”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不像是个能够掌握机密的人,你所知道的东西别人应该也知道。”

    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动了动,两个法国侍卫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匕首,但那个年轻人在迟疑片刻后,没有发出声音来阻止那个男人,又或是诘问公爵有何意图——就这这几秒钟里,那个控制着凶手的侍卫干脆利索地剁下了凶手的一根手指,凶手疼得昏厥了过去,又被弄醒——醒来后他更不敢推搪塞责,也不敢说谎来戏弄公爵,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些话……用西班牙语,也许他觉得杰玛是听不懂西班牙语的,加泰罗尼亚人一向有自己的语言。

    公爵听懂了,他甚至有点啼笑皆非……不过世上的蠢货总能蠢得你出乎意料,这是他的兄长与国王说的,只是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行为居然会出现一个如塔马利特议员这样的重要人物身上,只能说先祖的英勇睿智未必会被子孙继承,他做了个手势:“好吧,”他说:“我履行承诺,你带着赏赐走吧。”

    他身边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却听懂了,黑色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他几乎要认为这是一场骗局,或是诬陷,可这个人确实是议员的随从,就算不是心腹,也是时常伴随在他身边的人。

    而且他不认为奥尔良公爵会这么做,后者确实是个法兰西人,但他并不像是他的父母长辈提到过的那些法国人一般傲慢无情,不说他对他们如何亲切,就看他在战场上,对敌人,也没有用过任何卑劣的手段,就知道他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凶手紧紧地抓着戒指,飞快地沿着墙角下的黑暗溜走,那个加泰罗尼亚随从呆滞了一会,毫无预警地将烛台一把塞给了身边的法国侍卫,迅速地跟了上去。

    “随他吧。”公爵说:“你呢,杰玛,你要睡在我房间外的走廊上吗?”

    杰玛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看上去并不能理解公爵的作为,但她也习惯了接受一切不公正的待遇,所以她只是摇摇头。

    “殿下,她可能只有这个地方可待。”侍卫说。

    公爵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阶层森严的时代里,他可以怜悯杰玛,让她在城堡里有一席之地,却不能用羞辱别人的行为来满足他自己的同情心。

    “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那个侍卫又补充说。

    公爵轻轻颌首,他们转身离开,但给杰玛留下了一柄匕首和一支蜡烛,杰玛在这点小小的光明后等待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什么重要的结果。她等到了,几分钟后,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回来了,他扭曲着面孔,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鉴于凶手已经被公爵的侍卫打得半死,要杀了他并不困难,他走到杰玛面前,几乎不敢看她的脸。

    他也轻蔑过这个女孩,也厌恶过她给她的父亲与兄长带来的耻辱,更憎恨她对血亲的冷酷无情,唯独没想到的是,所有的根源竟然在塔马利特议员身上……虽然他也有听闻过这位议员资质平庸,完全无法与他的祖辈相比,却又好高骛远,珍惜羽毛——但他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呢……杰玛的父亲和兄长是为他,为加泰罗尼亚而死的!

    也许会有人坚持说,无论如何,做出那种如同魔鬼附身的事情,杰玛肯定是有罪的,但这个人肯定不是这个年轻人。

    他站在杰玛面前,杰玛坐在地上,他的神情却像是他匍匐在女孩身前——他弯下身体,松开手指,让那枚戒指滚落在杰玛面前:“你……”他干涩地说:“你走吧,”他说:“离开这儿……离开……别,别回来啦。”

    说完,他就像是被一群凶猛的野牛追逐着那样,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杰玛看着那枚戒指,她想起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黑暗的门缝里看向灯火辉煌的客厅,那里坐着她的父亲,兄长,还有……

    她现在有一柄匕首,一枚钻石戒指,一支蜡烛。

    塔马利特议员正在等。

    杀掉这么一个低贱的女孩费不了什么功夫,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就算有,他相信他那个机灵的随从也会知道怎么搪塞推诿,不过宝贵的时间可不能被浪费,在入睡前,他要了一杯热葡萄酒,还有一个助寝的女孩。

    幸而在加泰罗尼亚,游女与名姝跟着军队跑的习俗还保持着,他的随从为他安排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按照他的吩咐,让她先入浴好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马赛病”,就在他旁边的房间里,水波荡漾,热气蒸腾,塔马利特心满意足,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望着烛火尽情地想象着。

    然后有人进来了。

    他懒洋洋地摆摆手:“进来,”他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来人带来了一阵包含着水汽的馥郁气息,脚步轻盈,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但她没有直接走到议员身前,而是走到他的身后,将一只小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议员有点不高兴,他尊贵的肩膀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碰触的,遑论一个名姝?他正要责骂她,就感到脖颈处一阵凉意。

    她是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了?他想,一阵怒意油然而生,他正要跳起来,给她一拳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松弛了下来,脖子和两腿之间都有灼热的液体汹涌地往外流,他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响声。

    然后那个人转了过来,他看清了她的脸。

    杰玛认真地看着议员的脸,哦,是的,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最常出现在她家里,也是最尊贵的一个人物,她的父亲与兄长对他毕恭毕敬,满怀信任……他们大概没想到他是比西班牙人更凶狠的敌人,也要更残酷。

    议员在最后的时刻也终于看清了杰玛的脸,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什么也不知道了。

    杰玛抽出了插在议员脖子上的匕首,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气不如男人大,速度也未必有他们快,但她有一点肯定要胜过塔马利特议员——她亲手杀死过很多人,除了她的弟妹之外,之后杀死的很多人都是强壮的男人——毕竟不是每次她都能靠着沉默与伪装敷衍过去。

    第一次的时候她差点反过来被杀掉,但第二次,第三次……她能活到现在凭借的不单是身体,还有经验与头脑。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浓郁的血腥味会让普通人感到恶心,她却只能感到快慰,无穷无尽的快慰——她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侧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一面对着床榻的镜子,看来议员正有心好好享乐一番。她站起来,对着镜子揭开长袍——来自于洛林的镜子比威尼斯人的镜子还要平整,光亮,就算房间光线昏暗,也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

    她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年轻而又粗糙的脸,然后是被一道丑陋的瘢痕割裂开的脖颈,之后是比脖颈更不堪入目的身体,她不止一次地得过“马赛病”,用不起昂贵的药物,游女们用传统方法给她治疗——就是切掉疮口,然后用烙铁止血与去除毒素,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布满了圆点的骰子。

    克拉里斯神父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心头古怪地一阵悸动,他将这种悸动归罪于公爵在狩猎时遇到的刺杀,不过,只要法兰西的公爵没有离开加泰罗尼亚,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做了早祷,而后按照以往的规矩,走到套间外的小厅用早餐。

    小厅里站着杰玛。

    神父吓了一跳,他有点不明白杰玛怎么会站在这里,虽然他代上帝宽恕了这个罪人,也教导她如何赎罪,但他不会去亲近和怜悯她,所以杰玛不受召唤,是不能走到他面前来的。

    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吗?公爵那儿的?

    正如他所想,杰玛递给他一张残破的羊皮纸。

    神父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低头去看,他看到上面只有一行短短的字。

    “您知道塔马利特议员对我的父兄,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吗?”

    神父的心猛地向下沉去,或许只有一刹那,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但对杰玛已经足够了。

    她藏在羊皮纸下的匕首已经准确地刺了出去。

第四百七十章 双湾海战

    路易十四在凡尔赛接到奥尔良公爵的信件时,才算是真正详细地了解了这桩事情的前因后果。

    虽然他和弟弟开玩笑时说过别小觑蠢货,蠢货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有时候能够难住一大群聪明人,但杰玛——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信上看到这个名字,公爵对这个不幸的女孩虽然充满同情,但还没有到在给国王陛下的信中也提到这个人的程度——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被人轻视、鄙夷、丝毫不放在心上的存在作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杰玛在刺杀神父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她心存犹疑,又或是神父要比塔马利特议员更警惕,所以神父在被刺了一刀后发出了响亮的呼喊声,此时又是早晨,侍从们一下子就冲了进来,但神父这时已经被杰玛接着刺了好几道,从肋骨中间刺进去的两刀割破了心脏,所以神父也只多活了几分钟而已。

    她立即被愤怒的侍从抓住了,然后公爵与他的法国侍从也被软禁了起来——公爵得知此事,愕然不已,他与提奥德里克的戏言居然成真了——加泰罗尼亚人如今群龙无首,这是好事,但也有坏事,那就是人们理所当然地怀疑法兰西人在其中插了一手。杰玛虽然是克拉里斯神父的女仆,但之前她已经被公爵索要到了身边没错。

    奥尔良公爵倒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坦然,他同意暂时留在房间里,连带他的仆人和随从,直到对凶手的审讯结束为止。

    杰玛虽然口不能言,但她能写字,不过她给出的回答,让一部分人不敢相信——显而易见,为了争夺加泰罗尼亚的统治权,法兰西人收买这么一个卑微的仆人来刺杀后者的首领才是他们想象中的正确答案;另一部分呢,则不敢表示自己相信——他们要么与塔马利特议员同流合污,要么就和神父那样,觉得为了一个死者与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为难自己的同僚实在是说不过去……但这时候,公爵的那个加泰罗尼亚随从走了出来。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和加泰罗尼亚人中崇敬与爱戴奥尔良公爵的年轻人大致相同,或者说,与大多数没有受过苦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的胸中燃烧着烈火,眼睛里藏不了一丝阴晦,听说了塔马利特议员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就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处死了那个凶手——哪怕他是塔马利特议员的亲随。如果不是杰玛动了手,他也许还会冲动地当面质问议员与神父呢。现在这两人,一个罪魁祸首,一个庇护罪犯的人,都已经死了,人们要审判杀死他们的人,他就要走出来说话。

    原本这么一个年轻人,也是不能扭转局面的,毕竟他在公爵身边服侍,也许已经被法国人欺骗或是收买。

    但又有人走了出来。

    这些人可能出于各种理由——为了犹存的良知与道德,对死者的歉疚,或是心怀叵测——抹去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这两个姓氏的光环(他们的先祖一个曾经是加泰罗尼亚百人议团的议长,一个是三十年前加泰罗尼亚大暴动的首领),他们留下的势力自然也能被他们瓜分。

    塔马利特议员妒贤嫉能的行为也只对下层的民众遮掩,对与他平齐的人,那些议员、教士或是将军……就算塔马利特身边的人守口如瓶,但他们怎么会一无所知呢,他们有时候也会玩弄与塔马利特相似的把戏。当然,他们玩得更好,像是杰玛这种事情,他们要么将死者的后人照看得好好地,要么就索性让他们一家团聚。

    塔马利特毫无疑问的是个蠢货。但有了这些人的证词,杰玛的罪过既然不能宽宥,至少也能被减轻——不管怎么说,加泰罗尼亚人与西西里人一样,是有着为血亲复仇的传统的——所以这个女孩虽然难逃一死,却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死。

    杰玛一被处死,这件事情就像是被画上了一个句号,公爵的软禁比这更早的结束,女孩的尸身还在绞刑架上晃荡的时候,加泰罗尼亚的贵族们已经迫不及待,络绎不绝地前来造访这位贵人了。正如奥尔良公爵所说,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就像是一团乱麻上伸出的两个累赘般的脑袋,虽然无能无用,却又是某种不可或缺的象征与目标,现在这些人争先恐后地来谄媚他,是希望法国的公爵能够支持他们成为下一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

    奥尔良公爵当然不会想要见到下一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他可以毫不掩饰地说,加泰罗尼亚等同是在他的支持与指导下从西班牙人的手中被夺回的,他又已经得到了卢波的支持,虽然加泰罗尼亚人的军队中卢波的士兵并不占据数量优势,但论起作战的经验与冷酷的心肠,那些手脚粗糙的渔夫、农民还有工匠,如何能够与职业军人相比?

    在奥尔良公爵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召开了一场会议——法兰西的加泰罗尼亚省的首次会议,作为法国国王与西班牙国王的代理人,他接受了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不过这些声音都已经与杰玛一同深埋在六尺之下了,公爵说,他看到的只有垂下的头颅。

    接下来,他即将在近日攻克巴塞罗那,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的死拖延了一点时间,但对巴塞罗那的西班牙人来说毫无用处,奥尔良公爵派遣使者到他们那里去,口气温和地说,若是他们愿意投降,他可以宽大地,如同款待宾客一般地对待他们,若是他们想要离开,在缴付了赎金之后也可以——他又补充说,他希望能够早日拿下巴塞罗那,因为他听说英国的查理二世已经借他的外甥奥兰治的威廉三世的名义,不断地在北荷兰与南荷兰的分界线上掀起波澜,以及,游曳在多弗尔海峡与英吉利海峡上的英国私掠船与海盗船,也开始持之以恒地针对法国与北荷兰、瑞典的船只发动进攻。

    一旦巴塞罗那沦陷,那么路易十四为王弟派出的两支船队也许就可以转向大西洋,减轻法兰西大西洋船队的压力了。

    “虽然我也对加泰罗尼亚人……”路易看完信,对旺多姆公爵委婉地说道:“对加泰罗尼亚人的军事才能不抱什么希望。”鉴于他们反对西班牙政府,寻求独立的行为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却从未取得什么可观的成果来看——“但这些人的愚蠢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他还真要感谢加泰罗尼亚的塔马利特议员向他提出了那个过分的要求,不然的话,他原先的计划可能还真要修改——这场战争的时间也至少要延迟一年,甚至两年——没有奥尔良公爵的力挽狂澜,这次暴乱在鲁西永就要胎死腹中了。

    “只是因为……”旺多姆公爵想了想,说道:“这是因为他们的诉求不对,陛下。”这也是因为他近来一直住在凡尔赛,又因为身为波旁,距离国王很近的缘故,对太阳王有所了解后,你会发现他在私人方面,是个大方宽容到几乎有点粗放的人,如果换了路易十三,他是绝对不敢这么与其对话的:“陛下,”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些加泰罗尼亚人离开宫廷已经太久了,久到他们的视野也缩小到了只有一个城市,一个村镇,甚至一个人——就是他们自己,而一个农夫,一个管事,一个官员,一个贵族,一个诸侯,一个国王,陛下,当他们举起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诉求难道会一样么?”

    “当然不能,”他自己回答自己,“你是国王,拥有一个强大的国家,而菲利普,他虽然是您的弟弟,但感谢您的宽容与仁慈,他与您接受的是同等的教育,所以哪怕他是孤身一人到了鲁西永,他看到的也是整个加泰罗尼亚甚至西班牙,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呢,他们看到的将来却是十分浅显的——就像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人,他走动起来必然是大步子,飞快的速度,而一个只能看到眼前几寸,不明未来的人,他走动起来必然畏畏缩缩,迟疑不决——这时候,后一种人又分作两种,一种道德高尚,心中翻涌着无限热情,但盲目向前的结果不是跌入陷阱,就是被导向错误的目的地;而另一种呢,因为前路难卜,他们的心就不由得产生了退缩与懦弱的情绪,因此他们很容易妥协,会轻易被敌人收买与威胁。”

    说完,他望着国王微微一笑:“这就是为什么,一些明智的加泰罗尼亚认为,他们会需要一个国王的缘故,加泰罗尼亚如果有一个像是亚历山大大帝,又或是亚瑟王,或是您这样的君王,他们不但能够独立,或许反过来,重新恢复阿拉贡时代的荣光也说不定呢。”

    路易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算是接过这份甜言蜜语的贿赂了,”他说:“您是在提醒我,有关于奥尔良公爵的事情吧,别担心,他不会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请求,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

    “那可是很大的一块领地啊。”旺多姆公爵说:“而且现在正是好时机。”

    “那么我们就打个赌好了,”路易说:“我打赌他会在圣母升天瞻礼之前回到凡尔赛。”

    旺多姆公爵低头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而且他只是来提醒国王,不是来和他争执的,因而他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下来,不过他的心中,也希望奥尔良公爵能够如国王期望的那样,拒绝诱惑,如期回到他兄长的身边来。

    “对了,菲利普还提到,有关于舰队的事情……”路易说:“他已经知道英国人正在骚扰我们以及盟友的商船了。”

    “这些可恶的强盗!”旺多姆公爵气愤地说:“他们不但不以为这是种耻辱的行为,还引以为傲呢,他们竟然在报纸与书刊上大肆宣扬此事,甚至还公开拍卖他们劫掠来的赃物!”

    “对他们来说这可不是赃物,”路易说:“是战利品。先生,让.巴尔向我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他举起信纸,抵着下颌:“我已经答应他了,我想,这个年轻人或许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荷兰之所以能够以一个弹丸小国的身份,取得那样辉煌的成就,甚至一度威胁到英国与法国,不是没有原因的,它占据着同时地处北海、波罗的海至地中海,又是斯海尔德河、马斯河和莱茵河入海口的莫大优势,疯狂地发展海上势力,建造了数以千计的商船与军舰,让数之不尽的东方香料、丝绸,新大陆的金银、象牙、烟草、欧罗巴的武器、羊毛与手工产品,都在这座仿佛链接着整个世界的商贸中心流转——他们的商人更是借着这个优势,成功地更进一步,将荷兰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金融都市。

    现在它虽然已经被诸国瓜分,路易十四更是以釜底抽薪的手段将荷兰的金融优势抽到了巴黎,但它既然还在这里,地理优势是不可能被改变的,虽然被英国切割去了海牙与鹿特丹这两座重要港口,但法国拥有的北荷兰依然拥有阿姆斯特丹这个最大的港口城市,这里的码头依然忙碌,甚至比原先更为忙碌——这里是国王的领地,掌管这里的也是国王的官员,他们的总督又是对路易十四忠心耿耿的蒂雷纳子爵,也是奥兰治家族的一份子,在最初的动荡过去之后,就算是最顽固的荷兰人,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原先的荷兰大议会与行会对他们的盘剥(当然,那时候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盘剥),他们现在的日子要好过不少——之前积累在上层的财富,终于开始丝丝缕缕地往下流动。

    造船厂终日忙碌,之前因为被议会与商人带走而参差不齐的船队也得以整整齐齐地从港口离开,原先的航线又变得稠密起来,但没过几天,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不知为何,海盗也愈来愈多了,不但多,他们似乎比商队更熟悉航道与日程似的,每次都能成功地拦截到猎物。

    侥幸逃离的商船上的人不由得暗中嘀咕,有什么人能够对这些关键且机密的问题了如执掌……还不是那些逃离了荷兰的荷兰人?这让受害者悲哀且气恼,他们曾经因为相信那些人而受苦受罪,现在还要因为他们遭受重大的损失。

    他们向他们如今的国王陛下,法兰西的路易十四恳求,恳求他派出海军保证航线的安全,不过他们也不能确定,太阳王终究不是荷兰的国王,而且现在大战将临,法兰西的舰队,这柄利剑,无疑应该刺入敌人的要害,而不是为一群商人保驾护航。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双湾海战(2)

    五旬节的前一周,一支混合舰队借着夜色的庇护,从黑斯廷斯启程,穿过半个英吉利海峡(法:拉芒什海峡),在怀特岛埋伏下来,预备伏击一支从直布罗陀来的大商船队。

    直布罗陀是西班牙属,因为西班牙的海军大臣帕蒂尼奥更认同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所以这个被他的心腹所掌管的地方暂时还不能被视作战场或是敌占区,商人们依然在这座扼住了大西洋与地中海咽喉的城市里继续着他们的买卖。

    这支商队曾经属于荷兰的大议会,据安插在他们之中的密探说,这支有着至少三十五艘加莱船的船队满载着黄金、靛青与咖啡豆,总价值超过了一万五千里弗尔甚至更多,虽然其中也有三分之一的船只是被武装过的,但这个数量的武装商船虽然会让一般的海盗忌惮,却无法让名为军队实则盗贼的猎人们舍弃这只丰美的猎物。

    之所以把它称之为混合舰队,是因为这支舰队不但在舰船类型,吨位与船员上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三股力量,就连它们的所有者也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是,海盗戈特,英国海军舰长坎宁安,荷兰流亡政府的海军将领范巴斯滕。

    虽然在这支舰队中,坎宁安舰长作为英国的爵士与将领,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真正的首领,无论是范巴斯滕还是戈特,都只能说是他的副手,但当他们齐聚到他的“查理一世”上开会的时候,坎宁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头疼与不安。

    三人在桌前落座,侍从端上威士忌与朗姆酒,转动煤油灯的开关,让整个舱室亮如白昼——范巴斯滕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半夜三点一刻,外面正是漆黑如墨的时候,他们的讨论可能不会延续很长时间,毕竟在计划中他们要在黎明时分,海面上雾气弥漫的时候发动攻击,坎宁安舰长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大概是不想再发生之前的那种事情——之前他们在劫掠一支商队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戈特的火炮打中了范巴斯滕所在舰船的桅杆。

    他们差点就直接打了起来,也险些放走了商船,如果不是坎宁安指挥舰船竭力追杀到了最后……对于坎宁安的惩罚——主要是在战利品方面,这两人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一看坎宁安就知道这件事情没完。

    说起来也正是让人无语,在查理一世时期,荷兰商船还是英国海盗,也可以说是官方许可私掠船的猎物,他们的仇怨交织了有上百年,现在他们虽然有了共同的敌人,但要指望他们立即恩恩爱爱起来完全不可能,“但想想吧,两位,”坎宁安说:“这可是金子、香料和靛青!”他加重语气说道:“就算是为了这一万五千个里弗尔,至少是今天,你们应该是一对能够心无旁骛并肩作战的好伙伴……想想吧,想想吧,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你们购买一只大三桅船或是三艘单帆板!或是十门小火炮,又或是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一切顺利,先生们,只要一切顺利……”

    他看向两人,仿佛正在等待他们欣喜若狂的回应。

    但海盗戈特听了这话,便瞧了坎宁安一眼,虽然皮肤黝黑,可坎宁安一看就知道与他们不同——他是个海军军官,也是一个爵爷,举止仪态中总有那种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的惺惺作态,不过再仔细一听,又能听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

    海盗咧嘴而笑,哪怕英国海军总是没让码头与港口的绞刑架空着,可谁不知道呢,英国海军,从1500年亨利七世组建以来,首先就是从海盗与水手中招募的——哪怕有了国内丰沛的煤炭资源与来自于印度的黑铁,如今它们看上去也像是个庞然大物了,但这株森天大树汲取的养分可都不算干净,就连它伸出的枝条也黑的滴血。

    你甚至无需追溯太久,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弗朗西斯.德里克就是一个著名的海盗,那时候英国为了与西班牙争夺海上霸主的位置,女王陛下不但不惩戒这么一个罪犯,还授予其爵位,给他与一些同行颁发所谓的“许可证”,也就是人们通产所说的私掠许可证,有了这份证件,英国海盗们可以在英国海军的庇护甚至从容下尽情地劫掠英国敌人的船只,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与斯图亚特的国王们。

    这种买卖,交易一直延续到今天,按照最早的契约,凡是得了私掠许可证的海盗除了要将战利品交给英国政府销赃之外,还要在英国对外开战的时候,为英国海军服役。

    有一些如德雷克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窥准机会爬上去的话,他们的子孙就摇身一变,从应该被绞死一万次的海盗变成了可敬的爵爷,这位坎宁安先生只怕也是家学渊源,一想到这里,戈特就忍不住要发笑,不过与其他海盗不同,他的心中没有什么羡慕之情,有人乐于做一条汪汪乱叫的猎犬,当然也有人甘愿做一只在风雨中奔跑的野兽。

    戈特的笑容让那位范巴斯滕先生抬起了头,他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漠,说起出身,他的身份可能要比坎宁安更贵重,但他从来不提,坎宁安舰长偶尔提起的时候,他就坦言,在他的故国沦陷在敌人手中的时候,一个显赫的姓氏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所以他已经舍弃了原先的姓氏,只让人们称呼他的教名。

    按照年纪,范巴斯滕反而是这三个人中最为年长的,但无论是坎宁安还是戈特,看上去都要比他苍老得多,戈特一直在心里思忖,也许这位范巴斯滕先生没有在海上经历过太多风波,不过范巴斯滕很快向他证明了,有时候天赋是要胜过经验的。问题是,除了在战术与成见上的不快之外,戈特对船员,以及对俘虏的暴行也是范巴斯滕强烈反对的,比起坎宁安的毫不在意,戈特动辄对船员使用“九尾猫”(用一种末端散开成九股的牛皮鞭子施行的鞭刑)或是“挂龙骨”(将受刑人悬吊在龙骨下,让龙骨上附着的牡蛎等寄生贝壳将其割得鲜血淋漓),还有让俘虏们“走跳板”,在桅杆上“决斗”等等毫无理由的残暴行为,让范巴斯滕无法忍受——他可以接受在战斗时杀死敌人,或是任由俘虏或是落水者自生自灭,但他觉得,这种毫无缘由的凌虐只会让人们轻视他们。

    对于范巴斯滕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戈特当然看不过眼,更别说在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范巴斯滕还将他的思想与言语落实在了行动上,他插手了戈特船上的事情,让这位海盗船长怒不可遏,因为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撼动他在船上的权威。

    凡是看过与海盗相关的小说,电影的人都该知道,一个海盗船长如果失去了船员们的敬畏,他将会面临着怎样的下场。

    于是,在之后的一次行动中,戈特亲手打断了范巴斯特所在舰船的桅杆。

    在发现范巴斯滕看着他的时候,戈特的笑容加深,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味儿,范巴斯滕转过头去,“有更新的消息吗?”

    坎宁安蹙眉,然后在叹息中展开,“给两位先生倒酒!”他喊道,等到戈特的朗姆酒,范巴斯滕的葡萄酒都就位了,他才点点头:“是的,先生们,他们正在绕过菲尼斯特雷角,往我们这里来了。”

    “敦刻尔克的海军呢?”

    “他们还在与多佛尔的海军对峙。”

    “还有两支舰队分别被滞留在西西里与巴塞罗那。”坎宁安说,“我们暂时无需担心法兰西的海军。”

    “而且我们也有铁甲舰。”戈特向坎宁安抛了一个媚眼:“敬我们的舰长!”

    “敬大家,敬一万五千个里弗尔!”坎宁安说,他举起杯子,和两人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他们在桌面上铺上了薄薄的羊皮海图,然后用磁铁小船大致区分了一下各自的职责。正如之前所说,这支舰队不但有三个头,就连身躯也有很大的不同。

    英国海军舰队一向以火力为准绳,这种思想不能说不对,因为它一直被延续到数百年后,导致了查理一世丢掉了王冠与脑袋的“海上君王号”就有一百零二门火炮,是当时的世界之最。后来,查理二世看见了路易十四打造的铁甲舰舰队,他就毫不犹豫地重蹈了其父亲的前辙,几近于穷兵黩武地也要建造出这么一只仿佛浑身披挂着盔甲的舰队来。

    这里要庆幸查理二世为了肃清曾经的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势力,以及削弱国会对国王的掣肘,已经做出了不少危险的改变,这种改变固然让他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暴君,也让他对海军以及舰船的改革没有受到太多阻扰——尤其是在敦刻尔克的那场海战中,英国海军显而易见地在舰船上的落后,也让他得到了不少支持者。

    而变革的反对者们,他们或许也在担忧查理二世的权利会进一步增大,增大到犹如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地步——如今的法兰西完全就是一个人的国家,议会与高级法庭等同虚设,但在英国“私掠船”舰队不断地带回丰厚的战利品时,他们也不得不在平民的欢呼中再三缄口。

    反正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一个国王哪怕再残暴,再苛刻,只要他能带来胜利,他就是一个好国王。

    戈特所说的铁甲舰,就是坎宁安带来的四艘铁甲舰船,虽然无法与“海上君王号”,或是如法国的“王权号”那种奇观型舰船相比,它们也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也就是说,长度都超过了六十米的一级战列舰,装载着比当初的“海上君王号”更多的火炮。

    这些铁甲舰无疑是这支混合舰队中的主力舰,相比之下,海盗戈特的舰队就要相形见绌,虽然戈特的旗舰“好运号”也已经是艘漂亮的大三桅船,但它还是木质桨帆船,而不是铁甲船,承载的火炮更是只有四十门,不过戈特与他的船员还有四艘双桅武装快船,纵帆船以及横帆船各有三艘,还有七八艘轻快的单桅船与长笛船——这些船只一般用来运载劫掠所得的赃物。

    而荷兰人范巴斯滕所有的舰船位于两者之间,虽然他们也没能打造铁甲舰,但作为曾经被誉为海上马车夫,夺走了西班牙的海上霸主的冠冕,力压英国海军的荷兰舰队,即便在最后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他们依然想法设法地重新组建起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几乎都以“七省号”为蓝本,长度都在四十米到五十米左右,都是风帆战舰但要比英国人的铁甲舰更轻快,更灵活,而且每艘舰船上都有数量约在七十门到八十门的火炮。

    这样的舰船一共有七艘。

    这支混合舰队所有的舰船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十艘,这个数字,即便是一般的风帆战舰也足以毁灭一支只有武装商船护航的商船队了,何况其中还有四艘铁甲舰,戈特这段时间里已经看过它是如何地不可战胜,难以对抗——有时候它只是出现在海平面上,商队的瞭望员就会露出绝望的神情来——因为这种武装商船的火炮是无法打穿铁甲的。

    他们大致确定了一下阵型、进攻秩序与约定的信号后,坎宁安再次举杯,诚恳地请求两个同伴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怨,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或者说追猎他们的目标,他甚至向戈特与范巴斯滕私下许诺道,如果这次行动顺利,他或许可以向海军大臣陈情,允许他们也定制一艘铁甲舰。

    因为铁甲舰需要大量的黑铁,所以没有举国之力,普通人想要打造这么一艘舰船完全不可能,范巴斯滕计算过,就算荷兰依然存在,要说服海军部的支持者们打造这么一支舰队都会很艰难……它太过昂贵了,也不知道当初的路易十四是怎么能够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双湾海战 (3)

    英国的铁矿不但少,而且质量很差,所以查理二世一意孤行地要打造一支铁甲舰队的时候,也为难过好一阵子,他不可能从洛林或是奥地利采买黑铁,也没有足够的钱,幸而他效仿路易十四,不断地从各处招揽富有经验与具有远见卓识的学者,甚至工匠,他们帮他从印度找到了铁矿。

    印度的铁矿恰好与英国相反,蕴藏量大,容易开采,质量高,加上英国丰富的煤炭资源堪称天作之合,不过要在这短短几年里建成这么一支舰队,英国的民众依然被连接加了几次重税,国会议员们也是气恼不已,但面对着赤红着眼睛的国王他们谁也不敢多嘴饶舌——当然,坎宁安想到,这些达官重臣们大概也是在等待,如果国王能够在与法国人的战争中获胜,他们作为附骥攀鳞之人,一样可以获得大量的战争红利,就像是现在的凡尔赛宫廷中人;反过来说,如果查理二世最终失败了,那么他们同样可以如同对待查理一世那样,把他送上断头台平息民众的愤怒,重新掌握大权。

    反正这笔买卖左右不亏本就是。

    请原谅坎宁安爵爷用了这样粗俗的用词,事实上,无论是现在,还是数百年后,所谓的绅士风度也不过是食肉者的惺惺作态罢了,别说坎宁安这种确实如戈特猜测的那样,只是家族传承不过三百年的新贵,就算是查理二世,他暴怒起来的时候一样会让人以为自己正身处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面对着一个从没碰过书本的老水手。

    坎宁安固然效忠于这位国王,但他也有两三个不同的主人…多方下注是必然的,他也值得被他们下注,在国王的海军部里,他所在的联合舰队是所有舰队中最得力的,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每次出战都能为主人带回一船又一船丰盛的战利品。若是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或许英国还真能在海上给法国人一个教训也说不定呢……

    坎宁安按了按胸口,不知为何,他总有一些隐约的忐忑不安,他想起祖父曾和他说过,在海上搏杀得久了,你就会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预感,这种预感会让你避开飓风、暴雨和陷阱,他重新走到桌前,注视着桌上的海图,他们预定在商队船只进入拉芒什海峡的时候就动手,这里距离敦刻尔克还要一段距离,等驻扎在那里的海军姗姗来迟,他们早已裹挟着丰厚的收获扬长而去,唯一要担心的是在布雷斯特也有一支较小的法国舰队驻扎,不过他们可以等到商船船队驶过普利茅斯,到了那里,他们与布雷斯特就间隔着一个海岬,法国舰队要转过一个很大的弯才能抵达战场。

    至于戈特与范巴斯滕,他可以说是在这两头倔驴的脑袋前各自悬挂了一根胡萝卜,希望这能让他们暂时忘记彼此之间的罅隙……“但那可是铁甲舰啊……”他正祈祷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一个年轻的侍从,他看到坎宁安投过视线,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坎宁安先是有点生气,但随后想到这个侍从是他的一个“主人”的外甥,送到海军里来求取晋升之阶的,顿时就将怒意压了下去,或许没几年,这个年轻人的军衔还会比他高呢:“你是在担心我对他们的承诺吗?”他走过去,宽容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小子,”他说:“我理解你的担忧,但你应该晓得,我只承诺了一个定制铁甲舰的资格,好吧,就算他们能够承担得起那笔费用,我可没承诺它还连带着蒸汽机与锅炉的购买许可证。”

    “蒸汽机,和……锅炉?”

    “没错,”坎宁安说:“来,我带你去看看,你大概还没看到过吧,那种可怕的大怪物。”说着,他亲密地挽着年人的手臂,把他带下甲板。

    这个年轻的侍从虽然上船也有好几个月了,但鉴于他的身份,没有舰长的带领,按照军规,他是没资格亲眼目睹甲板下那些昼夜不休,时刻咆哮着的金属巨人的——任何一艘铁甲舰上,锅炉房与蒸汽机房都是机关重地,闲杂人等不许轻易入内。

    他只在甲板上看到过矗立在桅杆之间的烟囱,与又细又长的桅杆相比,它就是一个矮胖的黑小子,敦敦实实的毫不起眼,即便如此,它身边的守卫也不允许太多人靠近它,虽然愿意这么做的人也不多,其他不论,烟囱里总是二十四小时地蒸腾着热量与雾气,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地狱的一个入口。

    跟着坎宁安走下甲板,穿过黑暗狭长的甬道,经过数道门扉的时候,侍从的心就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明内情的水手们将烟囱叫做地狱的入口,他们现在就像是走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周遭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热,一阵阵的震动与鼓荡从他们脚下穿过厚实的木板而来。

    他们走到甬道的末端,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士兵打开了地上的圆形木门,他们从木门下的梯子逐一爬下去,落地后侍从就闻到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煤油味儿,在海船上这种气味并不罕见,但也没有这样浓重的。他不禁感叹了一句,坎宁安笑了,“你不知道,孩子,原先我们用猪肉和牛油的时候,那股味儿还要令人作呕呢!”

    军队里一直有大量采买动物油脂的传统,事实上,与人们以为的不一样,这些油脂不是进了士兵们的嘴巴,大多数都用来给金属器具与武器润滑去锈了,海军的用量比陆军还要惊人,因为海船上除了火炮、枪支、船锚轴承铁链等金属物品,还有很多重要的装置也都是黄铜或是黑铁的,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一个关键位置的小零件有时候可以掌控上百人的生死,所以海军用起油脂来,只有比陆军更多,更频繁。

    这种状况在路易十四的学士们分析与蒸馏出了煤油后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比起动物油脂经过发热、腐烂后产生的浓稠腥臭,煤油的气味就算有点刺鼻也可以忍受,还有人觉得这种气味相当合胃口呢——坎宁安就是这样的人,他深呼吸了几次,空气又潮又热,混杂着煤油气味,真像是到了地狱,但……正是令人爽快啊!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体型庞大的蒸汽机,庞大到什么程度呢,他们足以在里面穿行,观望,侍从看不懂也无法分辨什么是飞轮,什么是调速齿轮,什么是连杆,什么是曲轴,但每一次气缸拉动活塞后产生的訇然巨响都让他头昏目眩,他看到身前的舰长正在和某人说话,但什么也听不清——虽然看姿态他们正在大喊大叫,可他的耳朵里只有“碰啪!碰啪!碰啪!”的声音或是嗡鸣,除了这个之外什么都没有。

    工人们在狭窄的通道里走来走去,他们注视着像是钟表却要大得多,大到足够装进一个孩子的压力表,不断地转动转轮,扳下阀门,提起操纵杆,他们这样做,每一次都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侍从偶尔能够听到一两个词,但他听不懂。

    他的脚下轻飘飘的,从缝隙间喷发的雾气,灼热的金属与黑洞洞的地板,都让他感觉不那么真实,他一路跟着舰长往前走,穿过一整个大舱室,只觉得浑身就像是被烈火灼烤着那样,“这里就是锅炉房了。”坎宁安说。

    他们站在一个类似于跳板但有围栏的地方,下面就是堆积如山的煤炭与一二三四……六座大锅炉,工人们正在往里面投入煤炭。

    蒸汽机的舱室让侍从不由得联想到了怪物的肚子,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滑阀机构就是它的喉咙,气缸就是它的肺,转动的飞轮与曲轴就是搏动的肌肉,锅炉房呢,它应当是怪物的心脏,数之不尽的新鲜血液从里面被泵出,沿着血管似的进汽管被送到正需要它们的地方。

    “这东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停,它贪得无厌,一刻也不能停止吞噬。”坎宁安注视着鲜红色的火焰说。

    侍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攀上梯子,重新回到甲板上的,但一回到甲板上,他就立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坎宁安给他一杯朗姆酒,他接过杯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这没什么,”坎宁安安慰他说:“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大家伙,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侍从定了定神,发出了一声意义难明的叹息,他一边谢过了坎宁安的慷慨,一边环视周围,确定他们身边没有其他的人才问道:“所以您才说,就算是有了铁甲舰,没有蒸汽机……”

    “也不能这么说,”坎宁安喝了一大口酒:“看看我们头顶的桅杆与风帆,铁甲舰一样可以依靠风力航行。”

    “那么……”

    “速度,孩子,速度,”坎宁安笑着解释道:“一千多年来难道只有路易十四想到了在甲板与船舷上覆盖铁板吗。早有人这么做过了,但随即产生的问题就是船只的航速大大减缓,而有这种防御需求的几乎都是战船,一艘缓慢甚至无法行动的战船岂不是陷入泥沼的骑士?所以在动力没有得到解决之前,铁甲舰一直就是人们的幻想。”

    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对自己的战舰十分满意,但他更希望能够在这场战争中俘获一艘由三十艘加莱船改装的铁甲舰,除了它们的火力与吨位之外,就是它们配备的蒸汽机比他们的蒸汽机消耗更小,动力更足……在风帆与蒸汽驱动共用的情况下,它们的速度已经高达十一节,而他们这里最好的成绩也只有九节。

    不过这对年轻的侍从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满怀喜悦地抚摸着冰冷的船舷,先前对舰长竟然同意为荷兰人与海盗陈情,为他们谋取一份准许状的事儿不再抱有芥蒂,坎宁安让他回到自己的舱室里,距离发起攻击还有两三个小时,他应该保证自己精力充沛。

    坎宁安看着他走到甲板下面,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那小混球应该庆幸自己是个议员的儿子,不然他早就该被捆在桅杆上,被九尾猫抽得鲜血淋漓了——谁让他来轻易质疑船长的决定?不过能够解释一番,对坎宁安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在给那位议员写信的时候,关于此事也能有个佐证。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夜晚快要过去了。

    今天正如英国人所期望的,黎明之前海上雾气弥漫,他们悄无声息地起航,犹如掩藏在荒草中的狼群,向着猎物围拢过去。

    舰队与船队遭遇的时候雾气已经开始消散,但对英国人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用望远镜也能点出彼此的数量,坎宁安担心的是对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因此改变航线或是分开行动,但,三十五艘,一艘也不少!

    这些商船都是加莱船,宽大的船身,高耸的桅杆,航速缓慢到甚至有点摇摆,不但吃水线深,就连甲板上也高高地堆满了木箱——一般这种木箱里会装着一些分量较轻的货物,譬如咖啡豆与羊毛,但就算是羊毛,这个体积也意味着不菲的价值。身为英国海军的舰队长,遑论还有甲板下的珍宝……坎宁安都不由得热血沸腾,别说是海盗戈特与荷兰人范巴斯滕!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就食于敌,他们的劫掠会给法国商人或是为法国人做事的别国商人带来巨大的损失,这些损失也会以税金与贿赂的形式对法国国王造成伤害,而他们呢,他们的战利品会迅速地在伦敦的拍卖会场变作金子,他们可以用这些金子定制船只,购买武器,进一步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如此往复循环,终将得到胜利!

    坎宁安最后通过望远镜看了一眼,那些商船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慌乱地企图调头转向,脱离航线,但他们已经落入陷阱,不可能再有逃脱的机会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双湾海战(4)

    坎宁安混合舰队的战术一向是这样的——因为他们针对的都是商船船队,所以无需与正规战争那样与敌人争抢T字头位,一般而言,由坎宁安率领的铁甲舰队来冲破商船队伍,主要是将武装商船与商船分割开,就像是头狼将牧羊犬与羊群分开,而后海盗与荷兰人的主力战舰随之跟上,攻击商船的桅杆或是龙骨,使其失去行动力,后两者的小型舰船则会向四周散开,形成一个松散但很少有人能够逃脱的包围圈。

    这次他们一如既往,坎宁安的旗舰“查理一世”升起了黄旗的同时,也加快了速度,一艘铁甲舰押后,三艘铁甲舰分别刺入商船船队的中间与首尾,将商船与武装商船分割开——因为武装商船上有着炮口,十分容易分辨——而后铁甲舰调转方向,横向面对武装商船,因为普通的武装商船的炮弹根本无法打穿铁甲,它们就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壁垒一般。

    如果海盗与荷兰人结束的够快,他们就会围拢过来收紧罗网,这时候就算是武装后的商船也会投降。

    他们劫走货物,而后视情况,是将船只纳为己有还是当场凿沉。

    哪怕没有亲眼目睹,坎宁安都知道现在的锅炉房舱室里必然已经燥热得如同熔炉一般,工人们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往敞开大口的炉子里铲煤,火焰熊熊燃烧,雪白的蒸汽冲入气缸,推动活塞,活塞连接着的曲轴带动连杆动作,附着在连杆上的飞轮跟着疯狂地转动起来,到处都是一片轰隆与叮当声——随着这一系列动作,隐藏在铁甲之下的轮桨从静止不动到缓慢上升,而后沉甸甸地坠落,但仿佛就在一瞬间——你只会感觉到船体一震,就像是之前的献祭终于取得了神明的怜悯,不可估量的伟力将舰船从海面上托起,无形的羽翼带着它径直破开海面,空气与云层。

    无论多少次,坎宁安都不会习惯与厌恶这种感觉,他大声地喊叫着,感谢国王!感谢上帝!

    他愉快地看着“查理一世”号犹如切入黄油的热刀子那样切入冗长的商船船队,它与最近的一艘武装商船距离最小的时候可能只有五尺!两名水手在船舷边伸出手来就能握住对方,他们双目相对,直到翻涌的海水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稍纵即逝的白墙。

    被“查理一世”号切开的缝隙中,商船急忙转向回避,留给查理一世号两艘武装商船,这两艘武装商船也是加莱船,水手们在甲板上匆忙地跑来跑去,丢弃货物、降下或升起风帆、打开炮口……舵手用尽了浑身力量来抓紧船舵,把它转向一侧,争取在查理一世号转为横位前开炮,但谁都知道在蒸汽驱动与风帆驱动之间,肯定是前者在转向方面更能占据优势——不过坎宁安丝毫不在乎他们的垂死挣扎,他甚至觉得有趣。

    果然,哪怕那两艘武装商船开炮了,它们的炮弹——石弹与实心弹,不是在装甲板上弹开就是只能留下一点点凹痕与擦痕,除了石弹四分五裂的时候造成了一些胆小鬼和倒霉鬼的轻伤之外,不管是犹如哑铃的杆弹,还是活像一把游标尺的扩张弹,又或是与流星锤相仿的链弹,索性就是一堆锁链的星型弹……几十年前它们也未必能够威胁得了如“查理一世”号这样有着厚重船板的一级战列舰,现在更是没有一点指望,坎宁安与他的士兵们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徒劳无功地忙碌了好一阵子,最后想要逃走的时候才开炮。

    炮声隆隆,但让坎宁安遗憾的是,第一次炮击没能取得任何效果,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除了这时候的火炮依然缺乏精度之外,就是炮弹的杀伤力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强,别看这个时代的海战硝烟弥漫,火光四起,看似惨烈无比,舰船被击沉的几率依然很低——这些炮弹主要是用来打击敌人的龙骨、桅杆,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而后跳板进行厮杀或是近距离用葡萄弹清理甲板,有时候则用来击穿对方的舱室,令船只进水,或幸运地直接击中对方的火药库房。

    像蒸汽铁甲舰又多了一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锅炉舱室,不过既然知道是要害,那里的铁装甲当然要比其他地方更厚。连其他地方的装甲都无法击破的武装商船的炮弹,当然也不能威胁到“查理一世”号的锅炉舱室。

    “追上去!”坎宁安在第二波炮击之后命令道,那两艘武装商船似乎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职责,开始专心致志地逃跑,以至于“查理一世”号的第二波炮击也未能取得成效,“查理一世”号紧追在它们身后——武装商船也是商船,那些被他们扔在海里的木箱已经被捞了起来,里面果然装着雪白的羊毛,想必甲板下还要更多更好的东西。

    坎宁安再次举起望远镜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金光刺目,原来他们正从西转向东,太阳此时已经跃出海面,海上一片金光璀璨,波浪折射出的无数光点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又伸手擦去流下的泪水,“我们现在有多少节了?”他问身边的侍从。

    “六节……不,七节了,先生!”

    七节!坎宁安的心就像是他的查理一世号,猛然跳起又猛然跌落,他恶狠狠地抬起头,不用拿出手帕他也知道现在他们正在逆风中航行,什么样的风帆船能够在逆风中跑出七节的速度?他蓦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举起望远镜,让他高兴的是,那两艘武装商船确实已经与他们拉近了距离——是速度的限制吗?不!是它们正在缓速,转向,争夺T字头位!

    这样说甚至不那么正确,因为查理一世号与它们之间的距离完全不足让前者转向……而且它是孤零零的一对二。在早期海战中,阵型也只有一开始的时候能够保持,最后几乎都会沦落到捉对厮杀,就算是最善战的将军也无法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上摆设棋子——查理一世号现在就面对着这种尴尬的局面,所有舰船都默认为这两艘武装舰船是他的猎物,没人试图染指或是越俎代庖。

    等等,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武装商船吗?坎宁安还没有忘记之前的疑惑,他透过望远镜看去,发现之前的炮击不是没有效果,只是,就像是这两艘武装商船的炮弹没能击穿查理一世号的装甲那样,“查理一世”号的炮弹也只是击碎了它们身上的木质船板……就算是武装商船,也不应该这么容易被击碎船板——这时候坎宁安已经能够看得足够清楚了,清楚地看到对方船身上的缺口——在薄薄的碎木板下是黝黑的铁板!

    这不是什么武装商船,而是不折不扣的蒸汽铁甲舰!

    在失去了伪装的必要后,甲板上的士兵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拉开,去掉那堆木箱后,矮胖的烟囱露了出来,像是嘲弄一般,大量的浓烟冒了出来,在璀璨晨光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铁甲舰,是法国人的铁甲舰!”一个士兵忍不住大叫道。

    “谢谢,先生,”坎宁安阴沉地道:“我想我们都看到了。”他气恼于受了法国人的欺骗,但要说到惊慌与畏惧,这倒没有,这不是敦刻尔克海战的时候了,他们一样是铁甲舰,有着相近的吨位,无论是法国人的火炮,又或是撞角,都别指望他会不战而退。

    伪装成武装商船的铁甲舰开炮了。

    这次不是石弹,和那些花俏无用的实心弹——是真正的炮弹。

    在坎宁安正在摩拳擦掌,要与卑鄙的法国人轰轰烈烈一战的时候,海盗戈特的舰船已经追逐着商船冲进了海峡入口下方的圣马洛海湾。

    说起圣马洛海湾,它与海盗一向就有着不解之缘,海盗最为猖獗的时候,甚至曾经盘踞在这里,成为了这里的僭主,不过他很快就被驱逐了出去,圣马洛城也因此建起了一道坚固而又高大的城墙来抵御海盗的再次入侵,不过圣马洛海湾因为地理优势,还是时常被海盗们视作一个可以被用作避风港与黑市的绝妙之地。

    戈特可能比这些商人更清楚圣马洛海湾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礁石,或许每一粒沙子?他只盯着那几艘因为堆满了货物而像个驼背似的加莱船,将那些棘手的武装商船抛给英国人与荷兰人,只一心一意地追着最肥美的猎物撕咬,他一路追进了泽西岛与曼基耶群岛之间的海域,从这里已经能够看到神圣的圣米歇尔山以及山顶上耸立的教堂。

    此时那几艘加莱船看似已经无路可退,它们缓缓地停下,背靠圣马洛城,对着戈特的舰船。

    戈特所在三桅船被称为“好运”号——中规中矩的海盗船名,但他看看左边的“查理一世”号,再看看右边的荷兰人范巴斯滕的“沉默者威廉”号,就觉得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至少不那么……令人沮丧,不过如果他能够从英国人这里买到一艘铁甲舰,他就要把它命名为“戈特一世”号。

    这枚果实就在他眼前,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商船突然升起了红色的旗帜,就在戈特迷惑于什么时候红色的旗帜也被用来示意投降或是谈判的时候,绵羊脱掉了羊皮,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加莱船身上的护板突然被一块块地打开,露出了掩藏在下面的炮口,对准了“好运”号与簇拥在它身边的海盗船。

    除了“好运”号之外,这里的海盗船都只是双桅船,船身护板不足两尺,结果就是二十四磅炮就足以打穿它们,更别说,那些急不可待上船的海盗们将距离拉得太近,另外,活见鬼的!这几艘加莱船上的葡萄弹机居然能够打出普通炮弹的射程,炮声之后就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哀鸣,甲板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飞溅的木片,折断的桅杆与斑斑血迹。

    戈特立刻命令后撤,他也顾不得其他的舰船了,幸而他的“好运”号虽然不是蒸汽与风帆驱动并存,却是一艘桨帆船,在船舱的最底部,拴着三百个强壮的黑人奴隶,海盗的鞭子一响,他们就开始拼命地划桨。戈特一边将零散的单桅船与长笛船挡在他与加莱船之间阻挡他们的追击——这些小船被他命令临时改造成纵火船——因为上面堆满了之前从海里捞起来的羊毛,他叫船员往上面浇满煤油,然后点火。

    “好运”号缓慢后退,与撤掉了伪装的加莱船之间是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

    眼看他们就能撤出圣马洛湾,突然之间,伴随着一声响彻天空与大海的悠长尖啸,从泽西岛高高刺向空中的峭壁后面,驶出了一艘铁甲舰与两艘一级战列舰,它们可以说是从容不迫地占据了T字头位,也就是说,横在了特雷吉耶海角与曼基耶群岛之间,没有道德地堵塞了唯一的出口,“好运”号虚弱的船尾正对着数列黑洞洞的炮口。

    铁甲舰的桅杆上慢悠悠地升起了一面红色的旗帜。

    炮声轰鸣,“好运”号不那么意外地成了少数几艘被炮弹击沉的舰船——它和它的同伴几乎是被关在笼子里,被前后夹击的,守候多时的铁甲舰往它身上倾泻了所有的炮弹,而等到纵火船燃烧殆尽,那些经过伪装的武装商船也加入了蹂躏它们的行列,海盗的舰船,从最小的长笛船到“好运”号,最后都变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木板。

    海盗们之中也有侥幸逃脱的幸运儿,他们抱着木桶或是船板,又或是索性只凭水性高超,拼命地向岸边游去。

    “这些人怎么处理?”大副问道。

    “这些都是海盗,”他的船长说,“他们一上岸就会抢劫和杀人。”

    “我明白了,先生。”大副说,不久之后船长就听到了枪声与哀嚎,或许还有一两声诅咒,不过很快这里就回复了平静。

    “好吧,”年轻的船长让.巴尔一边揉了揉耳朵和脖子,一边说:“接下来就看约瑟夫与塞涅莱侯爵的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双湾海战(5)

    现在让我们回到更辽阔的海面上来。

    三十五艘加莱船组成的船队当然不可能以一条细长的线形来航行,一般来说,无武装商船排列成两或三组纵队,武装商船穿插护卫在它们两侧,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英国人的混合舰队需要分别将它们切开的缘故——荷兰人范巴斯滕起初的时候,也与海盗戈特,以及坎宁安一样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他让自己的旗舰“沉默者威廉”号升起黄色的旗帜,表明自己正按计划行事。

    他看着“查理一世”号追着两艘武装商船而去,另外两艘铁甲舰则开始环绕着商船船队打转,就像是狼将羊群圈在一起,武装商船持续不断地开炮,但没能对铁甲舰造成什么损伤,他的视线恋恋不舍地在黑灰色的铁甲舰舰身上缠绕了一会,才不得已地移开。

    这时候那些无武装商船与武装商船已经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大到足以让荷兰人的舰队切入其中,荷兰人的舰队在英法联军与荷兰开战的时候,随着“七省”号与勒伊特将军的逝去而光芒褪尽,在大败之后,荷兰舰队的舰船一部分被法国人与英国人瓜分,也有一部分被荷兰的流亡政府带走,不过那是很小一部分。

    如今的荷兰舰队所驱使的船只都是那些当时正在外远航,没有回到港口的商船改建的。

    不过这对范巴斯滕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荷兰人虽然被称之为海上马车夫,甚至击败了曾经的海上霸主西班牙,依靠的并不单纯是舰船的数量与吨位——曾经的不败将领勒伊特的旗舰“七省”号也不过是三级战列舰,双层甲板,八十门火炮而已,他们依仗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勇气、智慧与丰富的航海经验。

    荷兰人的舰船虽然不如英国人或是法国人,但勒伊特留下的珍贵遗产,正适合如今的情况,也能让荷兰人在英国人面前高高地抬起骄傲的头颅——荷兰舰船的小吨位,低重心,就注定了它在海上必然比那些三层甲板的大舰船更灵活,在商船因为火炮与撞击失去动力后,它们就会蜂拥而上,以五十年来始终没有改变过的战术,靠近商船后跳帮近战——如果只是作战,将领为了减少损失可能还会派出纵火船,但既然他们是为了财富而来的……这种方法自然不可取。

    “有商船进了圣马洛湾。”他的大副报告说:“戈特船长追上去了。”

    “让他去吧。”范巴斯滕说:“看好我们的船,别让戈特的人靠近。”

    “这些法国人遇见我们倒是幸运!”大副说,一旦战斗结束,范巴斯滕不但不允许手下的船员欺辱与凌虐那些水手和商人,对于那些付不出赎金的穷水手他还会给他们几艘小舢板,让他们自己划船离开,当然,如果很不幸地遇到了鲨鱼或是暴风雨,也是他们倒霉。

    戈特的下属是要让这些人“走跳板”的。

    坎宁安以及英国人的铁甲舰显然不是范巴斯滕有资格去关心的,戈特则是范巴斯特不愿意去关心的,他再次关注了一下武装商船与铁甲船的状况,一些武装商船正在逃跑,一些却还在外侧游曳,似乎想要突破铁甲舰的封锁冲入商船船队,范巴斯滕命令使用纵火船——这些纵火船不是戈特在圣马洛湾困兽犹斗时弄出来的假货,而是真正的作战舰船的一种。

    荷兰人的纵火船还分作两种,一种如戈特弄出的代替品那样装载着干燥的柴薪与油脂,由水手划桨靠近敌船,而后用抓钩固定在敌船上,在船上有一扇小门通往船舱的密道,靠近吃水线拴着一艘舢板,挂住敌船后,水手就以此登上舢板脱离危险区域,最后一个离开纵火船的水手负责点火。

    另外一种就更危险一些,上面装载的不是木头,而是一桶桶的火药,毫无疑问,它们的威力更大,但可以想象,当这艘满载危险品的小船在漫天飞梭的炮弹中航行的时候……随便那颗炮弹落在船上,甚至只是一块燃烧着的船帆或是桅杆碎片,都会让船和船上的人一起下地狱。

    不过范巴斯滕的想法与那时的海盗戈特奇妙地契合,他只驱使了第一种,并且让它提前点燃,冲向企图靠近他们的武装商船,只希望把它们驱走而不是把它们击沉——他还记得他们是为何而来的,也记得坎宁安承诺给他们的准许状。

    如今只有三位君王有那样的权能为自己与自己的国家打造铁甲舰队,法国的路易十四,英国的查理二世,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国家只能倾力打造一两艘铁甲舰作为国王的御用舰船或是旗舰,荷兰人如果还拥有荷兰,或许还有可能,但他们如今只有一个在极寒的新尼德兰与加勒比海诸岛屿上苟延残喘的流亡政府。

    这样的政府当然不可能弄到如此数量的黑铁与煤炭,也无处冶炼与装配,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握着仅有的财富,从英国人或是奥地利人那里购置铁甲舰。

    流亡政府中也有人反对说,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一艘并不能用来改变局面的铁甲舰,相反的,他们应该将注意力从海上转移到陆地上,在法国国王正在忙于继承权战争,无力顾及殖民地的时候,以新尼德兰为基础,在阿美利加重建荷兰。

    但他们一定是没有亲眼看过在海上航行与作战的铁甲舰。

    那是一种用言语无法描绘的震撼,凡是胸膛中还有热血的人,必然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这么一艘舰船,哪怕荷兰直到覆灭的前夕都还没有三层甲板的一级战列舰。但是,不仅仅是范巴斯滕,许多荷兰人都在设想,如果在那场决定了荷兰命运的战役中,荷兰也能如英国,法国一般拥有那样多的巨型战舰,那么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与如今恰恰相反?

    沉浸在回忆中的范巴斯滕突然被一阵欢呼声惊醒。

    距离他最近的一艘荷兰舰船——“勒伊特”号,是的,正是为了纪念那位伟大的荷兰将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名字,它是一艘印度船,原本就是一艘武装商船,在被改装成战舰后,它不但改名字更是增加了二十门火炮,也就是说,有五十门火炮的大三桅船,按照荷兰的造船风格,船尾垂直于水面,窗户周围的护板是弯曲的铜板,也可以说是一层单薄的护甲。

    它的船首像正是海员的主保圣人圣尼各老的雕像,荷兰人习惯不为这种雕像上色,但因为它是新做的,还是一片金灿灿的橡木本色,看上去十分漂亮。

    “勒伊特”号的船员已经迫不及待地跃上了跳板——虽然狭长的跳板末端有钉子钉入了商船的甲板,但两船之间依然有不小的高差,以及因为波涛起伏而产生的晃动与震颤,对方的船员也在拼命地想要把钉子拔出来,把跳板推进大海——但无论怎样的危险都无法抵过财富的诱惑。

    船上的商品固然是要被送到伦敦或是新尼德兰的,但商船水手们的私产,就全都归胜利者了——这也是一笔不容小觑的资产,毕竟水手们以船为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边而不是存放在某个可能被人看见偷走的地方——另外别以为水手们都是穷人,在商船上也有水手们的私舱,里面藏满了他们走私来的好东西。

    商船水手一看到“勒伊特”号的船员已经跃上了跳板,向着他们冲过来,就慌慌张张地罢了手,急忙钻进了船舱,紧紧地关上了舱门,不过谁都知道这甚至称不上困兽犹斗,一旦荷兰人掌控住了船只,他们还是要乖乖从船舱里爬出来的。

    “小心!”一个曾经的私掠船船员叫道,私掠船只是一种文雅的称呼,他原先也是一个海盗,他们到来的毫无阻碍,反而让他升起警惕心。

    “他们都在船舱下面了吗?”另一个船员叫道。

    “把他们关起来,”他身边的一个人喊道:“等我们把货物都搬走,就让他们和船一起沉在这里!”话音一落,他和同伴就大笑起来,他们一边大笑,一边拔出匕首,隔断固定着牛皮的绳索,掀开牛皮,下面就是堆砌得整整齐齐的酒桶,这让他下意识地“嘿”了一声。

    没哪个水手会不喜欢酒的,任何酒。朗姆酒,葡萄酒,啤酒……只要是酒他们就喜欢,但要说在甲板上放置酒桶,可不是一个脑袋正常的海上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固然货船主人一向利欲熏心,能够多运载一些货物就会多运载一些,但在大海上航行,波涛汹涌,船只就算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是颠簸不断,所以在甲板上,哪怕要载着货物,也是如羊毛之类较轻并且容易固定的东西,但……酒?

    在遇到暴风雨的时候,脱离了束缚的酒桶也和一枚炮弹差不多了。

    “也许是颜料。”一个船员说,他下意识地顺手一刀插进了酒桶,拔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小心,似乎做好了接取酒水的准备,但他随即摇了摇头,手上传来的感觉就不对——像是扎在了某种坚硬又不规则的东西上面,难道是坚果,甚至更值钱的香料?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不禁狂跳起来。

    他握着刀子,立起脚尖,准备挑开木桶上的盖子。

    就在这时,爆炸发生了。

    与火炮轰鸣,抑是纵火船的爆燃不同,来自于他们身边的爆炸甚至可以称得上微小,与前两者相比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正是设计者所期望的——小而激烈的爆炸。

    藏在酒桶里的火药不多,可能只有小臂长,粗的一管,但在火药外面,是无法计数的细小石子、铁片与碎玻璃,火药在狭小空间里骤然爆发的巨大能量在一刹那间将它们如同暴雨一般地喷射出去,穿过朽坏的木桶,它们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火枪的子弹——这些特殊的“子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血肉之躯,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赤红色的筛子。

    幸运的人当场就死了,不幸的人则被多多少少地喷溅了半个身体、一张脸或是手臂,或是腿,这要看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们站在什么地方,这些细碎的利器要么贯穿了如面颊这种较为薄弱的地方,要么深深地镶嵌在厚实的皮肉里,它们不但带来伤害,还带来了恐惧,痛苦。

    在四周的火炮都在轰鸣的时候,人们甚至没能听到从这艘商船上传来的爆炸声,但范巴斯滕一直在用望远镜依次关注每一艘商船,他可能在几分钟后就察觉到了不对,迅速地调焦后,他立刻看到了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船员,后者并不能看到范巴斯滕,范巴斯滕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这个人确实在大叫:“救命!”

    范巴斯滕的心脏立即被攫住了,脊背一阵冰凉,他一边迅速地移动望远镜,搜索其他的人一边高声命令身边的人叫大副来,等大副来了,他把望远镜给了他,同时命令士兵升起白色的旗帜,凡是看到这面旗帜,荷兰人的舰船就知道这是要他们迅速撤退。

    但等范巴斯滕重新接过望远镜,焦急地等待结果的时候,才发现结果令人沮丧。虽然他一发现不对就立即做出了判断与决定,可大部分荷兰船员已经跳上了商船的甲板并认为战局已定,对方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他们摆布——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他们都在私掠船上做过事,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但之前的成功麻痹了大部分船员,他们被爆裂的小弹丸射杀了好一批之后,原先躲藏起来的水手,不,应该说是士兵也出现了,他们的武器远胜过荷兰人,射程远,威力大,甚至能够穿透舱室的隔板造成伤害。

    就在白色的旗帜高高飘扬的时候,已经有好几艘船宾主异位,这些所谓的无武装商船就像是张开嘴露出了獠牙的羊羔,一口就吞下了好几艘荷兰舰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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