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第一声号角
在场的人,可能就只要带来这个消息的特克伊与路易十四不曾惊诧万分了。
“啊,”路易说,“我就想利奥波德一世会选择怎样一个盟友。”
在路易征服了洛林、阿尔萨斯、佛兰德尔、荷兰之后,哈布斯堡的包围圈已经彻底地被他切断,奥地利要穿过法国本土才能与西班牙携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奥地利的盟友也只有那么几位——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
他们其中有三个教会选侯,罗马教会虽然还与路易十四保持着暧昧关系,但因为路易十四对王权甚至教权的寸步不让,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哪怕曾经与他有过秘密协议,也不得不站在教会的立场上一再申斥法兰西国王的言行——可能也有一部分出自于他的本心,毕竟法兰西吞并或者共治西班牙是罗马教会也不愿意看到的,想想吧,现在法兰西虽然还属于天主,但它的钱财与教士都归国王而不是教会,如果西班牙,这个传统强大的国家也落入路易十四手中,罗马教会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堂就更没挽救的可能了。
同时,这三位教会选侯也很清楚,一旦法兰西得到西班牙,很难说路易十四的野心是否会迅速地膨胀起来,毕竟这时候就有人在称他为“凯撒”了,当初罗马的凯撒统治了多大的地方,谁都知道,那是一整个欧罗巴,英吉利以及半个亚美利加,而且这位陛下也已经证明了,他打仗是可以越打越富有的,他的民众、大臣与将军也是他狂热的拥护者,除非路易十四连续遭到几次如狮心王理查那样的惨败——理查当初甚至被囚禁过,不然他的权柄指向什么地方,他的士兵就会如浪潮那样汹涌向前,淹没他们的敌人。
所以,这三位教会选侯虽然在切分荷兰的时候与这位国王和乐融融,如今却要坚决地站在利奥波德一方了。
至于另外四位世俗选侯,波西米亚选帝侯正是利奥波德一世,曾经的勃兰登堡选侯现在是普鲁士国王,他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之间转圜自如,为自己博取了不少好处——可以说是半中立,虽然名义上依然效忠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但实际上会出多少士兵,出给谁,谁也不能预料……当然有人会愤愤不平,鉴于大郡主会带走那笔丰厚到能够抵充普鲁士一年税收的巨额嫁妆,但一些明眼人,或说不那么贪婪心怀幻想的人,就知道大郡主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法国人。
大郡主的选择面事实上是相当狭窄的。
能够让普鲁士国王保持着这种“风向标”姿态事实上已经足以弥补这份损失了,路易以及他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因为普鲁士虽然高高盘踞在神圣罗马帝国的顶端,与法国间隔着三位教会选侯的领地,但它却与萨克森、汉诺威亲密无间,与瑞典分享一个内海,与波兰也有着很长的接壤线,可以说,无论他倒向何方,都会直接对“盟友”形成有力的掣肘。
普法尔茨则是因为选帝侯资格曾被剥夺,而后又被利奥波德一世返还,所以他们也只会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边,另外的就是萨克森选侯与巴伐利亚选侯,这两位都接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与许诺,当然,也有对法兰西愈发忌惮的缘故。
但这些还不够,这些诸侯与奥地利一样,被法国隔断在西班牙本土之外。
英国,这个与法国有着百年恩怨的国家,不要说旧怨,在荷兰不复存在后,英国与法国就如同两头凶恶的野兽,再次面对面了,尤其是英国失去了敦刻尔克后,他们的商人所需要的新航线新港口全在西班牙与法国的手里,他们不想被路易十四扼住喉咙,就必须联合利奥波德一世击溃太阳王与他的国家。
至少要让法兰西回到黎塞留主教执政时期,那时候多美好啊,法兰西的军舰还不足一个人手指与脚趾加起来的数量。
但这些君王与诸侯加起来的军队,依然无法与路易十四的十五万常备军相比。
之前的数次战役已经证明了,法国的陆上军队已经无人可以匹敌,与英国的海上战役也让路易十四的坚持得到了最好的验证——利奥波德一世甚至狂怒地砸了自己的房间,喊叫着不允许继续出口钢铁给法国——他也这么做了,可惜的是已经太晚了,蒸汽铁甲舰船如何,单单看之后每个对海上霸权有想法的国家都在拼命地制造此类舰船就知道了。
法国国王却已经有了一整支这样的舰队。
“但这实在是太……难以令人相信了。”
邦唐忍不住说,他在国王的房间里一直就和一只茶壶,一尊烛台那样沉默安静,现在都忍不住插了嘴,可以想象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了。
要知道,奥地利一直致力于取代法兰西,成为罗马教会的“长女”——或者说,暗中的控制者与得利着,就像当年的美男子腓力四世(法国国王)对教会所做的那样,除了对教会的支持与保护之外,利奥波德一世也表现的比路易十四更虔诚——谁都知道法国国王做礼拜,望弥撒就像是学生做功课,纯粹是不得不做,有口无心。
“弗朗索瓦一世可以这么做,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路易说。
当初弗朗索瓦一世为了对抗如日中天的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不得不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莱曼一世达成盟约,这个盟约让欧罗巴人无不惊骇万分,甚至将之称之为“亵渎圣灵的同盟”,但结果谁都看到了,查理五世受到苏莱曼一世的牵制,终于停下了不断前行的脚步——法兰西也得到了喘息与长成的机会。
可以说,没有当初弗朗索瓦一世的疯狂行径,就没有现今的法兰西。
利奥波德一世也已经到了抉择的关头,他这样做,才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君王。
第四百四十六章 第一声号角(2)
特克伊的期望自然是想与法兰西结为盟友,有这么一个堪称奥地利心腹之患的敌人作为盟友,路易十四当然欣然笑纳,但除了他之外的人,都显得有些忧愁——路易十四在大会战的时候,也不能说是击溃了奥斯曼土耳其的军队,只是当时大维齐尔与大教长意外身死,军队失去了将领——尤其是对奥斯曼土耳其这样中层断裂严重的军队来说,另外,默罕默德四世可能也不是那么真心地想要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撤离的奥斯曼土耳其人远要比伤亡人数来得多,路易十四的火枪没能给这头庞然大物造成致命的伤口。
但如果利奥波德一世有意放纵奥斯曼人长驱直入意大利半岛,那么接下来,法国的东南侧都要不得安宁,路易十四在那不勒斯的布置也要成为镜花水月——毕竟一个无法庇护民众的君王是无法得到拥护的,那不勒斯与西西里的民众与贵族对卢西安诺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路易十四都能等得起,现下的情况却是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
可要对上奥斯曼土耳其人动辄数十万的大军,法国的十五万常备军就顿时捉襟见肘起来了,可以想象,默罕默德四世绝对不会愚蠢到留给路易十四周转的时间,他的大军会和反法同盟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就像是群狼与一只老虎一同撕咬一头狮子。
“从好的一方面来说,”路易仿佛没有感觉到众人的不安,“如果我们这一次依然打出了一副好牌,那么意大利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我真希望将来的发展也能如您的猜测那样乐观。”邦唐说。
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的特克伊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带着巴黎皇家银行的秘密贷款,军备与人员,他倒是心满意足,发誓说他必然会给利奥波德一世带去他此生难忘的教训——鉴于利奥波德一世与默罕默德四世只有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合约”,他会选择在路易十四首肯的关键时刻出兵,并且迅速地占领利奥波德一世所有的上匈牙利——这是必须的,不然等到苏丹的使者带着弓弦前来,他就很难敷衍过去了。
当然,除了这些,特克伊还留下了另外一份诚意——他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多年布置留给了路易十四,其中甚至有拓扑卡帕宫里的白宦官,众所周知,白宦官是可以出宫的,也带有半个使者的身份,他们对苏丹原本应该忠心耿耿,但事情总有万一,至少特克伊耗费了数年的时间,上万里弗尔的钱财,终于买到了一张嘴巴和一只耳朵。
问题是这只耳朵与这张嘴巴都很谨慎,说是一次性的也没大错,只能用在最紧要的时候。
要说用来探测开战的时间,那就是愚蠢到有点可笑了,像是这种体量惊人的战争,根本无法掩饰踪迹。几个月后,就算是最卑微的普罗旺斯农夫,又或是伊斯坦布尔的奴隶,或是罗马的一个教堂杂役,西班牙的一个工匠,英国的一个渔夫,抬起头就能看到战争的阴云正弥漫在他们头顶。
大臣们的仆人与使者日夜在道路上奔驰,将领们告别妻儿,走入军营,宫廷中的宴席与舞会虽然不曾中断,但气氛日益一日地紧张,国王已经很少出现在赌桌边或是狩猎森林中,文件在桌子与地毯上堆积如山,如同不断涌入军备仓库的小麦与肉粉。
特克伊最要紧的那个线人暂时还要留着,但他收买到的另外几个人,终于派上了一些用处——有了这些奸细的配合,米莱狄夫人将她最得意的两只“小鸟儿”派了出去,进入了一位维齐尔.哈比(军事大臣)的宅邸。
这是一桩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这两只“小鸟”都是女巫。
如果不是因为在大会战的时候,大教长意外身亡,她们可能还近不了维齐尔的身,毕竟现在的大教长并没有之前的那位足够警惕与经验丰富,他几乎将注意力全都投注在了默罕默德四世与新任大维齐尔的身上,以至于没能将每个维齐尔都囊括到他们的防护圈里。
这两只小鸟儿也没有做太多多余的事情,在那座警备森严的宅邸里,她们只是奴隶,绝对不能引起旁人的一点点警惕,但女巫就是女巫,她们借助着药水和法术,从这位维齐尔.哈比的书桌抽屉里窃取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不曾提起与利奥波德一世有关的事情,但只要一看,就知道默罕默德四世即将发动的战争长剑所指的绝对不是神圣罗马帝国——也是奥斯曼土耳其一向选择的目标,而是意大利半岛。
这些情报很快被送到了凡尔赛,然后是那不勒斯,因为路易十四要用这个来说服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臣服于他的长子,哪怕这位公爵的身份有待商榷——不过退一步来说,他从妻子这里得来的继承权倒是有踪可寻,再者,国王的私生子一样流动着尊贵的血液,很多人也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而且意大利的分裂也注定了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统治者,那不勒斯阿拉贡王室一系的来历也有些能被挑剔的地方——当初阿拉贡国王阿方索祭拜安茹,夺取了那不勒斯之后,将那不勒斯交给了自己的私生子费迪南——从教会法上来说,这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但当时阿拉贡国王权势熏天,教会自然也会装聋作哑。
至于卢西安诺的继承权——当然,名义上他首先是个婚生子,然后他的继承权从妻子这里得来,他的妻子又从她的父亲那里得来,至于加斯东公爵,也就是波旁一脉,又是从昂古来姆的弗朗索瓦一世那里得来(就是那位与奥斯曼人秘密联盟的勇者),弗朗索瓦一世又是从奥尔良的路易十二这里得来(这位国王同时也是安茹公爵,他还短暂地统治过那不勒斯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以托斯卡纳公国为基地,向那不勒斯试探与扩展,按理说,在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的统治下,这些安茹贵族的日子并不好过,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的失败又让他们满怀戒心,一直到路易十四打下了荷兰,这种情况才稍有变化,但要规规矩矩循序而进的话,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还要很久呢。
对路易十四,这位真正的太阳王,那不勒斯贵族们又是倾慕又是警惕,但路易十四有点很好,至少在表面上,他是个愿意遵守诺言,从不说谎的人……(利奥波德一世:呸!)他这样说,又拿来了证据,再有安茹贵族们自己安插的人手相互佐证,他们也不得不相信——意大利要迎来又一场可怕的浩劫了。
奥斯曼土耳其与意大利的恩怨甚至早于英国与法国,毕竟奥斯曼土耳其正横亘在欧罗巴与富饶的亚美利加之间,原先只是陆上,后来奥斯曼土耳其肆意扩展,一连掠夺与占领了塞浦路斯、罗德与克里特各座岛屿,连海上的路线也把持了,靠着海上贸易发展起来的意大利人当然不愿意——问题是在十五、十六世纪的时候,无论是军队还是武器,欧罗巴人都无法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相比,别说夺回岛屿,奥斯曼的海军还时常冲入港口,掠夺财富与少年少女,焚烧教堂,屠杀商人与士兵……
没人会天真地以为,他们的领地一旦被苏丹占有,他们还能是这里的主人——苏丹之下全是奴隶,无论你是身着绫罗,还是粗麻——就算是商人与工匠,凡是见过,听过伊斯坦布尔的人,也都不会觉得在苏丹的统治下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奥斯曼人是允许你继续信奉天主,但这就意味着不管你从事何种职业,出身如何,都只能是奴隶的奴隶——凡是尊奉真神的人就必然要高他们一等,这已经不是多交赋税与多服劳役就能忍耐过去的事情,凡是看看苏丹统治下有多少天主教徒逃走或是改信就可窥一斑了。
其他地方的人还能够心存幻想,经常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交道的意大利人可不会这么天真。
至于罗马教皇,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以往不被狠狠敲诈一笔,拖延上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也有可能的,有关于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的继承权事宜,以一种迅速流畅到几乎可以说是诡异的速度通过了——卢西安诺现在已经可以冠上安茹公爵的头衔,虽然有关于那不勒斯的事情,还要看战争的结果才能确定。
虽然卢西安诺在托斯卡纳公国的这几年也曾出海剿灭过海盗,并获得了胜利,但要他真正面对如奥斯曼土耳其这样的大敌他还是会感到恐惧的,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幸而路易十四知晓了这件事情,已经派遣他的海军与将领到那不勒斯来了。
只是这位将领让一些不知情的人有点失望,因为他看起来居然不比科隆纳公爵大多少,而且他的父亲可不是如蒂雷纳子爵或是大孔代这样的名将,而是那个人们熟知的商人出身的财政大臣柯尔贝尔。
在军事学院还未成立之前,所有的军事家几乎全都是家族传承,譬如蒂雷纳子爵,他在舅舅莫里斯亲王的军队中服役,而莫里斯亲王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具天赋与才能的军事家,还有如让.巴尔,他的父亲,祖父与叔伯全都是私掠船主,你说天赋异禀的人有没有,有,但太少了。
塞涅莱侯爵倒是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反正所有的质疑都会在看到他身后的五十五艘舰船,包括十二艘铁甲舰船后主动消失,也有人提醒说,正因为塞涅莱侯爵是柯尔贝尔的儿子,在这场战争中为国王陛下筹划全局的财政大臣绝对不会在军备与补给上有所克扣与迟疑。
柯尔贝尔的到来让科隆纳公爵安下心来,他对自己的父亲与国王有着无限的信任,他握着塞涅莱侯爵的手,将他迎接进自己的行宫——原先路易十二就预备在此加冕,安茹贵族们觉得这里很适合将来的那不勒斯甚至意大利国王,就将科隆纳公爵奉到了这里。
“看起来他们对您足够尊敬。”塞涅莱侯爵环顾四周,这里金碧辉煌,甚至不亚于凡尔赛宫。
“我只能说多数都是心怀叵测之辈。”没了旁人,与塞涅莱侯爵在凡尔赛也算是共度过一段时间的科隆纳公爵疲惫地倒在椅子上:“他们要我率领着他们取得胜利——我现在算是知道父亲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有怎样的感受了,那些大臣、将领、士兵和商人,都虎视眈眈,如果他让他们失望,他们会在他的敌人给出致命一击后争先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商人,但他也说过,人的欲望是被利益驱动的。”塞涅莱侯爵说:“您无法补偿他们的损失,他们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回。”
科隆纳公爵苦涩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渴望陛下能够伸出援手,又深深地恐惧着这点。”
“您是在担心国王陛下因此分薄了力量,被人乘虚而入吗。”塞涅莱侯爵说:“别担心,陛下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二十年,有什么样的情况他没有设想过呢。”
“如果我能……更快一些就好了。”
“欲速则不达,”塞涅莱侯爵说:“而且这样很容易步了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的后尘,陛下原本就预备用另一个二十年来做这件事情,但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许是个机会,殿下。”
“您说得对。”科隆纳公爵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我该告辞了,先生,您长途跋涉而来。”
“不比训练时更吃力,但您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塞涅莱侯爵说:“你看上去心力憔悴。”
科隆纳公爵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眼神涣散,头发蓬乱,面色苍白,他有好几个晚上没能好好睡觉了,但有了父亲的回应与支持,他就能真正地放下心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不及洗漱就倒在了床上,但事与愿违,堪堪入睡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一个声音大喊道。
“奥斯曼人?是奥斯曼人吗!他们到了哪里!”科隆纳公爵同样大声地问道。
“不不不!不,殿下!是俄罗斯人!他们向波兰发起了进攻!”
第四百四十七章 第一声号角(3)
同样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还有不花。
不花就是那个在大会战中当机立断,向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效忠,从原先的波兰主人转到法国人麾下的鞑靼人。在欧洲北部的鞑靼人,几乎都是蒙古人的后代,不过经过几百年的繁衍与流浪,大部分鞑靼人已经更像是欧罗巴人,他们说波兰语,俄罗斯语甚至瑞典语,早就忘记了从先祖那里传承下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他们几乎已经用不上的。
语言总是最先被抛弃,又是最先被捡拾起来的,如今的鞑靼人还能记得几个零散的单词已经很不错了——不花的名字就是从他的祖父,曾祖父或是更早的长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传承下来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词语发音简单,而且寓意吉祥——不花的意思是牛。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对蒙古人,又或是鞑靼人,牛都是一种相当珍贵的资产。
但不花的儿子就用了波兰人的名字,他就是被不花送到国王儿子身边的人质——安沃。
大会战后,押对了赌注的安沃随着法国国王的大军,来到了巴黎,然后是凡尔赛,路易十四是个宽容慷慨的人,他允许不花在他的军队里任职,甚至允许他自己组建起一支鞑靼人军队,但不花仔细考量后,还是谨慎地拒绝了国王的招揽——他依然忠诚于路易十四,但他不打算留在巴黎,或是法国腹地的任何地方,因为他在法国军营里待过一阵子后,发现这种等级分明,条例森严的地方并不适合鞑靼人。
他没法将他的族人,也就是他的军队拉到巴黎来,他们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候与法律,也无法按照那些将军的要求训练与拘束自己,与其让国王失望地把他们一个个地掉在煤气灯柱上,倒不如让他们待在习惯和适合自己的地方继续生活与战斗。当然,这些鞑靼人的儿女,将会有一部分被送到巴黎与凡尔赛——不花也很清楚,之前持续了几百年,不,上千年的战斗方式正在产生剧烈的改变,也许就在这几十年内,他们被淘汰无所谓,但他们的孩子得抓住骏马的尾巴。
路易答应了他的要求,至于要将这些鞑靼人派遣到什么地方,他也早有计划。
利沃尼亚。
当我们端详欧罗巴的地图时,我们能够看到,瑞典就如描述过那样,像是一条岔开腿的裤子,左边的裤角,不夸张地说,几乎全都是近百年来,从古斯塔夫一世开始,逐步征伐而来的,其中有俄罗斯的一部分,也有波兰的一部分。利沃尼亚很难说是裤脚——更像是一只悬挂在长裤下的鞋子——它与瑞典的其他领地间隔着一个芬兰湾。
瑞典的守旧派与反法派,对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做了利沃尼亚与北格罗宁根的交换后,感到非常生气,主要就是因为利沃尼亚不但链接着波兰与瑞典,波罗的海在利沃尼亚也有着许多重要的港口。相对的,北格罗宁根虽然也有港口,位置紧要,但与瑞典之间间隔着一个丹麦,是块不折不扣的飞地——这笔买卖让很多人认为并不划算,认为他们的国王受到了法国女巫的蛊惑,愤愤不平直到现在。
但让卡尔十一世做出这个决定的,当然不仅仅只有他对大公主伊丽莎白的爱,利沃尼亚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它同时紧靠俄罗斯与波兰,如果波兰的国王依然是那个受到大贵族掣肘的约翰三世,他不会这么做,但现在的波兰国王是大孔代,他本身即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身后还有路易十四毫不吝啬的支持,与之前的任何一个通过选举即位的波兰国王都截然不同。
卡尔十一世虽然也有雄心壮志,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的国王,亲政不久,对上大孔代,他必须要说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得到胜利。
相比之下,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却只是一个平庸之辈,他应当仿效路易十四,却一味跟着利奥波德一世走,也就是打算用联姻来解决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问题,他先是想要将妹妹嫁给法国王太子,未果后又想把她嫁给巴伐利亚选侯的儿子,被巴伐利亚拒绝后,他又企图与卡尔十一世谈判……
就算没有大公主与他的婚约,在丹麦与波兰之间,卡尔十一世也会选择丹麦-挪威。
除了吞并丹麦,或者说,吞并丹麦所有的挪威后,瑞典就等同于拥有了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半岛之外就是浩瀚的北海与挪威海,接下来,只需要略微挪动一下棋子,继续征服丹麦也不是难事——哪怕不被法国国王,波兰国王允许,瑞典也已经如英国一般,有了一块完整的领土,而无需时刻担忧腹背受敌。
如果继续与波兰争夺领土,除了大孔代与路易十四之外,他也要担心俄罗斯是否会乘虚而入,毕竟,无论波兰,还是瑞典,又能说是俄罗斯的心腹之患。在十七世纪初,俄罗斯因为王室绝嗣陷入动乱时,瑞典与其签订了《斯托尔波沃条约》,用几个边境城市换走了俄罗斯唯一的出海口……
俄罗斯的沙皇从来没有放弃过重新夺回失去的领地,或许更多。
有了这样的想法,卡尔十一世必然会倾向于法兰西,至于今后如何,他觉得,能够在有生之年吞并挪威,已经足够耗尽他的所有心力了,之后就交给自己的孩子吧,就像父亲将一个新的瑞典交给自己一样。
至于路易十四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茨密希的吸血鬼,里世界对表世界的影响必然随着时光与科学的进步变得越来越少,国家与国家之前的天平上,非人类这枚筹码的分量也会逐渐变轻,他与卡尔十一世的交易,是为了大孔代能够尽快在波兰奠定权威,也是为了将瑞典的视线引到丹麦-挪威身上——在大孔代还没有慑服住那些大贵族之前,最好不要有大的战争。
波兰的翼骑兵虽然闻名整个欧罗巴,但也有个极其致命的问题——对波兰国王而言,因为他们几乎都是属于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波兰贵族的,在欧罗巴人已经很少继续奴隶制度的时候,波兰的农奴制度还在继续,贵族们驭使农奴,产出小麦或是其他能够换来马匹与盔甲的资产,然后用这些豢养士兵,配装军备——所以,一旦发生战争,国王就必须向这些贵族低头,请求他们出兵。
大孔代幸运就幸运在有路易十四的支持,才能带着自己的军队前往华沙,但如果瑞典与波兰开战,他的军队还是没法支持得起这场战争的。甚至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硝烟味已经非常浓重的时候,路易十四也婉拒了大孔代,或是新的波兰王太子亨利回到巴黎为他效力的请求,只要求他们保持波兰的稳定,还有的就是利沃尼亚。
利沃尼亚名义上虽然属于法国,但实质上它也是一块飞地,在今后,它也许会再次通过联姻或是别的方式,正式归还波兰或是瑞典,但现在,路易十四罕见地有些捉襟见肘,于是利沃尼亚暂时由另一个波旁,波兰的王太子监管,有趣的是,他还被任命为利沃尼亚总督。
这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在数年后,利沃尼亚确实被正式交还给波兰,大孔代,也就是路德维希一世,正式册封自己的儿子,波兰王太子为利沃尼亚公爵,从那之后,利沃尼亚公爵就成为了波兰王太子的头衔,就像威尔士亲王是英国王太子的头衔。
不过现在的利沃尼亚总督还是亨利伯爵,因为大孔代离开法国的时候,就将自己的爵位,领地一起交还给了王室——波兰国王当然不可能继续向法兰西国王俯首称臣,所以他的儿子亨利身上的昂吉安公爵的爵位,也被路易十四转给了他的儿子,小昂吉安公爵,这样小公爵也能在凡尔赛不受滋扰与轻视地成长。
但亨利这下就只有一个来自于妻子的伯爵爵位……
虽然有点尴尬,但知道有顶王冠等着自己,亨利伯爵也能平心静气地等待,与父亲相似,他也是一个出色的将领,而且因为少年时一直处于动荡与暴乱中,这位伯爵大人更喜欢军营,而不是宫廷,这倒是投了那些年轻的施拉赤塔的喜好,他们一起在黑夜中围绕着篝火舞蹈与歌唱,大吃大喝,挥舞弯刀,鸣响火枪——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利沃尼亚公爵的心腹。
还有一个不断被后世的人们提起的人就是不花。
这个老奸巨猾,目光敏锐的鞑靼人,日后竟然成为了波兰国王的陆军大臣,一个如同奴隶,或是武器一般的人,与那些高贵的施拉赤塔,还有更尊贵的参议员、长老、主教平起平坐,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但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一张高悬于老王宫议事厅的大幅油画上赫然有着一张五官扁平,皮肤呈现出黄褐色的脸。
不花在大会战的时候,毫不犹疑地选择了法国国王,又在凡尔赛与利沃尼亚之间,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利沃尼亚,他一看到亨利伯爵,就又马上决定投入他的麾下——不花不认为在他还能看到和听到的时候,波兰与法国会发生战争,而且就算发生了,对他来说是个陷阱还是个机会还说不定呢。
他带着他的鞑靼族人成为了亨利伯爵的下属,不得不说,比起法国的火枪手与骑兵,鞑靼人更懂得如何在荒野中奔驰与打仗,亨利伯爵就让鞑靼人去教导他的军官和士兵,这让原本不那么熟悉,甚至有点相互戒备的双方迅速地熟悉了起来,就在今晚,不花还和一个火枪手痛饮了半夜,在喝多了后,那个火枪手说,他很想回法国,回到路易十四的军队里,为国王打仗。
“哎呀,你忠诚的难道不是亨利伯爵与路德维希一世陛下么?”不花不免奇怪地问道。
“是这样没错,”火枪手说:“但我是个法国人,而这场战役直接影响到法兰西的未来。”
“另外,”那个火枪手继续说道:“现在的波兰没有战争。”
看来他错了。
不花在心里喊道,他今晚正与那个火枪手倒在同一个房间里,一听到号角发出的尖锐声响,他们就立刻跳了起来,虽然头痛欲裂,但还是飞快地穿好了衣服,佩戴上武器,跑到广场上。
他们在听说敌人不是叛乱的暴徒,也不是奥地利人,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甚至丹麦人——而是俄罗斯人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的想法里,俄罗斯显然并不在预测之中。
俄罗斯曾经是个危险的敌人,但自从伊凡雷帝在暴怒之中一锤子敲死了自己的儿子,令得自己与王朝都绝了嗣,由此引发了俄罗斯近百年的大动乱——不但俄罗斯人争先恐后地推出所谓的“继承人”,就连当时的波兰国王也插了一手,他先是支持一个冒充王嗣的人,然后又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做沙皇,不过这个打算很快被俄罗斯贵族击溃了。
现在的罗曼诺夫王朝,沙皇是阿列克谢一世,这位沙皇并不受到欧罗巴诸王的承认,因为从下往上追溯,他的父亲,也就是罗曼诺夫的第一个沙皇,是上一个王朝末代沙皇皇后的侄孙,他的祖父还是一个修士,以至于他的王位显得有点来之不正。
俄罗斯曾经是个危险的敌人,但自从伊凡雷帝在暴怒之中一锤子敲死了自己的儿子,令得自己与王朝都绝了嗣,由此引发了俄罗斯近百年的大动乱——不但俄罗斯人争先恐后地推出所谓的“继承人”,就连当时的波兰国王也插了一手,他先是支持一个冒充王嗣的人,然后又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做沙皇,不过这个打算很快被俄罗斯贵族击溃了。
现在的罗曼诺夫王朝,沙皇是阿列克谢一世,这位沙皇并不受到欧罗巴诸王的承认,因为从下往上追溯,他的父亲,也就是罗曼诺夫的第一个沙皇,是上一个王朝末代沙皇皇后的侄孙,他的祖父还是一个修士,以至于他的王位显得有点来之不正。
第四百四十八章 第一声号角(3)
为了简单地叙述瑞典与法兰西之间的婚姻谈判与交易,我们往往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交换了彼此的领地——利沃尼亚与格罗宁根,事实上,他们交换的只有这两处领地的一部分,大公主伊丽莎白带去的是一个军事港口与一个商业港口,还有两处之间的领地,路易十四以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院长(波兰的前国王约翰二世)的名义购买的也不过是利沃尼亚维泽梅高地下的一个城市卡尔萨瓦,也就是茨密希家族的祖地。
不过这笔交易可能只会延续到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结束,瑞典终于吞并了挪威以及丹麦,法兰西得到了西班牙,挫败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及诸侯的反法联盟,这将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之后法国或是波兰的波旁是否能够如同吞噬洛林或是布列塔尼那样,以这处领地作为立足地,征伐周边,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当他亲爱的朋友与兄弟路易十四写信来,希望他能够派遣一支军队代那位可怜的修道院院长管理他的新领地的时候,欣然从命,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还要监视着波兰的大贵族阶层,免得他们被利奥波德一世花言巧语地骗走,所以他让自己的王太子亨利伯爵代他出征。
路易十四在信中隐约地提到了,这片领地也许会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后被转让给波兰——第一;这片飞地对法兰西并没有太大的用处;第二:没有什么能够比夺回被抢掠走的领地更能巩固新王的权威;第三:等到王位继承权战争结束,如果卡尔十一世如他期望的那样吞并了挪威,丹麦,在他之后的国王,就必然会将视线投向他从母亲这里继承的北格罗宁很领地,之前说过,荷兰的格罗宁根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来说正是咽喉要地,就算瑞典的新王出自于波旁女士的腹中,但国家与国家之间,仰仗血缘与感情是件可笑的事情。
路易十四没说,但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大孔代也能看得明白,前者将利沃尼亚的领地让给波兰,也是希望在将来,让波兰与瑞典都无法摆脱对方的掣肘,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在他们之间埋下了一颗隐患的根苗。
但路德维希还是要感谢路易十四,就像卡尔十一世不顾王太后与大臣的反对也要达成与路易十四的交易。
王太子亨利带着他的军队出发了,里面有法国的火枪手,也有波兰的施拉赤塔与翼骑兵——这两者一般来说是不可分割的,因为波兰依然施行着老旧的农奴制度,农奴们供养施拉赤塔老爷以及他们的主人,大臣与教士,施拉赤塔们用农奴提供的资料豢养昂贵的骑兵,所以说,军队中的翼骑兵并不是属于亨利,甚至不属于他的父亲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只属于他们的主人——这些主人不过是遵从国王的召唤,前来为国王服役罢了。
还有的就是鞑靼人,其中最让人看重的莫过于不花,这个有着蒙古名字的鞑靼人,他的儿子正在法兰西的王太子身边,也可以说是在亨利的儿子小昂吉安公爵身边,为了这份交情,不花也要和亨利更亲近一些,现在亨利麾下的鞑靼人都是这位将军的仆从,当然,期间少不了争斗与倾轧,但不花有着法国国王的支持,无论财力还是军备都要高于普通的鞑靼人,他在军中竞争的对象从来就是那些施拉赤塔。
不过这位狡猾的鞑靼人也会拉拢一些人,从法国火枪手到翼骑兵都有,来自于法国的威士忌就像是一柄插入黄油的热刀子那样为他打开了一条顺遂无比的道路。
他才来到广场上,就有人来和他说话,来人正是王太子亨利身边侍从的仆人。
“但我们在卡尔萨瓦啊。”不花抱怨了一声,半真半假,要指责敌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纯粹是在发昏,俄罗斯人在伊凡四世的时候意欲夺取波罗的海入海口的时候,选择的是爱沙尼亚地区的纳尔瓦,这次他们选择了同样是边境地区的卡尔萨瓦,也有情可原。
首先,纳尔瓦正处在芬兰湾最内,也就是说哪怕俄罗斯人打下了纳尔瓦,他们依然处在瑞典军队的包围之中,要穿过整个芬兰湾才能进入波罗的海,两侧都是敌人,想要在这里建造船厂或是行船都不可能—卡尔萨瓦的位置在纳尔瓦的下方,并不濒临海湾,但从卡尔萨瓦径直向西,就是利沃尼亚的枢纽城市里加。
卡尔萨瓦与里加之间正间隔着维泽梅高地,看来俄罗斯人一边计划着占据高地,一边计划着打开里加的大门,里加这座城市重要就在于它正上方就是里加湾,一个风平浪静并且面积广阔的内陆海湾,在里加湾的船只,只要穿过依尔贝海峡就能抵达波罗的海。
俄罗斯沙皇显然正利用了卡尔萨瓦的空虚时刻——瑞典人退出,波兰人与法国人初来乍到,对一切都很陌生。
“事实上我们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亨利王太子说:“但他们都指向了纳尔瓦,甚至塔尔图,却不是卡尔萨瓦。”
“看来是有人意欲混淆我们的视线。”不花说,他向王太子鞠了一躬,他们已经来到了战场上,俄罗斯人显然想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并不能说是大军压境,亨利王太子猜测可能只有一万人或是两万人,分别从奥斯特罗夫与奥奇波卡这两座城市的方向而来,这两个城市正与卡尔萨瓦形成一个三角形。
这些俄罗斯人在拂晓时候出城,黄昏时分抵达城外,然后在一片沼泽地边驻扎下来,很显然,他们计划在下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发起突袭——卡尔萨瓦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城市,它的围墙虽然足够宽却不够高,城门年久失修,没有如今非常常见的棱堡,城市内也没有足够的武装,房屋低矮,街道狭窄。
亨利王太子所率领的军队总计不过五千人,这个数字也已是城市人口的三倍,以至于他不得不仅带着军官与侍从入城,他的士兵则分散居住在环绕城市的农庄里——他们正在飞快地被召集起来,幸而亨利王太子带来了二十门中小火炮,以及,他的军备一直是向路易十四的近卫军看齐的。
他们一路攀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也就是山丘上的一座钟楼,钟楼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礼拜堂,他们举着望远镜往据说有俄罗斯人驻扎的地方看过去,居然看不到什么,不花身边的一个鞑靼人忍不住问道:“那里真有一万个人吗,殿下,我的眼睛如同夜枭一般,连田地里的老鼠也看得见,但我没有发现一丝踪迹。”
亨利王太子只是点点头。
看着这位殿下平静而肯定的神情,不花不禁想起了安沃和他说过的一些事情——出没在宫廷里的魔鬼、精怪与巫师——想必那位陛下身边也有类似的“东西”,“真是活见鬼了,”他在肚子里说:“以前可从没出现过这些玩意儿啊。”就在这十来年,他们一下子就从偶尔的鳞毛片爪变得随处可见了。
亨利王太子一点也不会怀疑为他带来讯息的人——这是有原因的——来人正是茨密希的族人。
茨密希的首领阿蒙可不会随随便便地为任何一个凡人效力,不过他与路易十四达成的交易也能延伸到波旁家族,还有的就是他既然已经与波旁达成协议,就不会再向沙皇投去青睐的目光——这样,他就不会看着卡尔萨瓦再次易手。
如那个鞑靼人一般心怀质疑的人并不少,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听从了亨利的命令,以不花为首的鞑靼人被派出去探查,巡逻,士兵,还有被强制征召的城市居民开始建造工事,封堵城门与加固城墙。一时间卡尔萨瓦里充满了哭叫与诅咒——因为亨利要求他们将房屋拆除来满足工事物料的需求,对着那些满是仇恨的眼睛,亨利完全不以为意——他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将领,又长久地与父亲和路易十四在一起,早就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些民众。
果然,只听到他们的损失会得到赔偿,人们就安静了下来,虽然依然有人嘲笑这个波兰王太子是被吓破了胆子,“是在噩梦中看到俄罗斯人打过来了吧!”他们一点也不相信俄罗斯人会选择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作为进攻的目标。
然后,在沼泽与河流上的雾气尚未彻底消散的时候,沙皇的双头鹰旗帜上闪动的金光就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是吗?”阿列克谢一世说:“看来……”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我们还是要面对一场真正的战争。”
说完,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卡尔萨瓦战事的开端就不太顺利,让房间里的人都不免露出了烦恼的神情,从沙皇到大臣。阿列克谢一世的视线片刻后落在了用金线绣成的双头鹰旗帜上,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但他的思绪与此刻的战事无关,他想起的是同样使用了双头鹰标志的神圣罗马帝国利奥波德一世。
如果要深究的话,俄罗斯沙皇(沙皇一词来自于凯撒)并不能得到欧罗巴诸位君王们的承认,毕竟从根源来说,他们就和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亲王那样有些令人尴尬——俄罗斯最早的时候是基辅公国,后来蒙古人(鞑靼人)入侵东北罗斯,俄罗斯的诸侯们就接受了鞑靼人的金帐汗国的册封,莫斯科大公……以及其他公国无不如此,直到伊凡三世时期才得以摆脱金帐汗国的控制,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也是这位伊凡三世,为了洗净接受异教徒册封与奴役的耻辱,他与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结婚,并自诩继承了东罗马的冠冕,也就是说,与神圣罗马帝国自以为接过了西罗马帝国的衣钵那样,俄罗斯也认为自己是拜占庭的“长子”。
这种说法无疑是虚荣的,也不被他人承认,但毋庸置疑的是,从留里克王朝到罗曼诺夫王朝,每个沙皇都在致力于将他们的虚言化作现实——当另一只双头鹰发来密信,意图与阿列克谢一世达成盟约时,他心动了,哪怕阿列克谢一世原先的计划中,没有战争。
他病了很久,就算不顾一切地用了教士与巫师的药物和治疗,他也活不了太久了,而他的两个儿子,长子与次子,虽然有着高贵的血脉,但和他一样,体弱多病,因为自幼如此,所以在学习上也很难做到持之以恒,聚精会神,阿列克谢一世也无法苛责他们,只是偶尔也不免叹息几声。
以后……怎么办呢,一个羸弱的皇帝,如何面对国内与国外那些如同虎狼一般的敌人?
他的长子费尔多已经十岁了,坐在座位上勉强还能坐稳,也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但一看就知道他什么都没能弄明白。
父亲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看上去像是被长针刺了一下。
“但我们的人数数倍于他们,就算是他们有了防备,也无法与三万人的大军对抗。”一个大臣及时地说道,既是为了回答皇帝的问题,也是为了给皇帝的长子解围,他正是皇后的家族米洛斯拉夫斯基的成员,皇后去世后,他们的政敌家族纳雷什金找到了机会,不断地向沙皇推荐他们家族的年轻女士——最有可能的是一个叫做娜塔莉亚的姑娘,她年轻,健康,强壮,一看就像是能够生下一个更完美的继承人的人选。
莫斯科的宫廷里没人不知道阿列克谢一世的心思,他珍爱自己的儿女丝毫不逊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但他的长子比起路易十四的继承人实在是……令人忧虑。
“是啊,我们有三万人,”另一个大臣讥讽地一笑:“但他们并不需要与这三万人对抗多久,他们只要坚持到附近的援军抵达卡尔萨瓦就能将我们拦截在韦利卡亚河以外的地方。”
之前的大臣瞪了对方一眼,反驳他的是人正是纳雷什金家族的人。
沙皇痛苦地皱起了眉毛,他的头颅里咚咚作响,头皮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实在是没心力去调节这两个家族的矛盾,他已经决定了再次缔结婚约,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小心思他很清楚,但他没有责怪他们给他挑选了这么一个无能的妻子与母亲——没有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必然是女性的过错——已经足够宽容了,但要他保持一个鳏夫的身份,不可能。
“瑞典的援军吗?”他说:“丹麦是否已经在行动了?”
“您说克里斯蒂安五世,”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大臣立刻回答说:“他的使者说,将会有五万人的军队随时预备着对瑞典发起进攻。”
“能两万五千人就很不错了。”阿列克谢一世轻蔑地说。
“瑞典在利沃尼亚的驻军原本就不多。”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大臣虽然在对沙皇说话,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的长子——一个多病懦弱的继承人,对一个皇帝来说不是好事,但对大臣来说……“我们还有时间,只是开始时有点小小的遗憾罢了。”
“希望您的将军真如您所说。”阿列克谢一世说,难的地带着一丝严厉。
“他是一个勇武的人,亦愿为您效死。”
“就算是个逆贼也无所谓,我只要胜……”阿列克谢一世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喧扰声。
第四百四十九章 第一声号角(4)
生过病,尤其是那种会引发头痛的疾病的人都知道,一个病人,在不舒服的时候,别说是巨大的噪声,就连寻常的说话声,桌椅碰撞的声音,音乐声,都从平时的可以忍受、忽略、欣赏变成了糟糕透顶的折磨,阿列克谢一世也不例外,又因为他是沙皇,无需遮掩自己的脾气,他一把抓起床边的黄铜夜壶,就往门上砸去!
忘记说一声了,阿列克谢一世身体欠佳,所以这场会议是在他的寝室里举行的,不过这种行为在当时司空见惯。
门外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然后又传来了几声孩子的哭叫声,尖利,细长并且有恃无恐,阿列克谢一世按住额头,“把他们带进来!”
很快,一群惶恐不安的侍女簇拥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说是孩子也不是那么确切,因为这两者之中,身为阿列克谢长女的索菲亚已经十三岁了,对女孩来说已经成年,另一个孩子倒是不折不扣的孩子,他是沙皇的次子,年仅四岁的伊凡。
阿列克谢一世松开手,浮肿的额头上被他的戒指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众人都担忧地望着他,唯恐沙皇一怒之下将什么随手可拿到的东西掷向公主与王子,但与人们想象中的沙皇不同,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帝们对孩子一向很有耐心——也许是因为留里克王朝的伊凡四世(雷帝)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忘怀——后者在狂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自己最有能力也最爱重的长子(原先的次子,先前的长子夭折了),也因为这件事情令得长子的妻子流产,虽然伊凡四世还有两个儿子,但和现在的阿列克谢一世一样,都身体孱弱,头脑愚笨,根本无法承担得起沙皇的权责,不过十年就一死一失踪,留里克王朝因此绝嗣,才有了现在的罗曼诺夫王朝。
沙皇注视着他的长女。
仿佛是诅咒,或是祝福,他的两个儿子不断地让他失望,头生女儿倒是强壮得活像是一头母熊,有时候阿列克谢一世恨不能把她的健康与活力换给两个儿子一些,当然,这不可能,就算是巫师,萨满或是教士都说不可能——不是不可以,邪恶的法术固然可以让一个病弱的人变得康健,但必然有着令人绝望的后遗症,也许有国王或是皇帝想要试一试,可看到了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有这个胆量的人就不多了。
阿列克谢一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做巫师的小白鼠,但他确实让巫师们还有萨满们占卜了一番——看看有哪位贵女有可能为他生下一个完美的继承人,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纳雷什金家族的娜塔莉亚拔得头筹。
只是在娜塔莉亚生下儿子之前,他还是十分关切他仅有的两个儿子的,伊凡比费尔多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些,他不仅病弱,还有点痴呆,和他同龄的男孩都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了,他还是只会像头猪仔一般的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阿列克谢一世说:“你来告诉我,索菲亚。”
索菲亚,罗曼诺夫的长公主迅速地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词语——说起来她的过错可能比伊凡更多些——之前她正在走廊上偷听父亲与大臣们的对话。
俄罗斯一向施行的是长子继承制,女性并不在贵族与大臣的眼里,作为长公主,索菲亚唯一可能涉及政治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将来的婚姻,但作为阿列克谢一世唯一健康的孩子,她终究还是得到了一些特权,从教育,到宫廷,偶尔阿列克谢一世也会和她说说外面的情况,不过这种待遇就像是一个善心的主人呵护自己养育的小狗,狗并不能因此得到干涉主人行事的权力。
但见多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在阿列克谢一世与王后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如何被人嘲笑,轻蔑的,索菲亚当然也无法升起对未来沙皇的敬意,费尔多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行走,一天有半天都只能待在床上,伊凡已经被确认为是个白痴,巫师们说,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长好,脑子有缺损,这是巫师们也无法解决的事情。
相比起来,索菲亚除了是个女孩之外,什么都比这两个男孩强。
她的聪慧更是让她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很不幸,比起欧罗巴的公主,俄罗斯公主的含金量着实微薄——俄罗斯皇帝虽然认为自己是拜占庭,也就是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但迄今为止也未得到诸位君王的承认,对如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这样真正的国王来说,俄罗斯沙皇的地位堪堪只能与大公齐平,甚至低于大公,遑论他们的孩子?所以作为俄罗斯公主,她最大的可能是被嫁给俄罗斯宫廷中的大贵族,作为一枚筹码与人质来换取他们对她弟弟的忠诚。
索菲亚不甘心。
如果真要成为一件礼物,她何不为自己争取利益呢?
问题是,她的父亲不是路易十四,阿列克谢一世虽然近似于溺爱般地对待唯一长成的女儿,却不会容许她干涉朝政,尤其是她成年之后,她就失去了坐在父亲的膝头假装不经意地翻阅重要文件的权力。但有些时候,她依然可以装作淘气的模样,偷藏在帷幔或是门后听听父亲和臣子们在说些什么。
阿列克谢一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出于宽容或是不在意,他没有因此惩罚或是警告过索菲亚。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坏事呢?
索菲亚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不过几秒钟,她就决定不能对父亲和沙皇说谎:“我在门外偷听您们的谈话,”她直白地说:“伊凡突然冲了过来,拉扯我的头发。”阿列克谢一世看了一眼她的头巾——俄罗斯的贵女们暂时还没能受到法兰西的影响,至少在公开场合,她们还是做着异常严谨的装扮——也就是上一个世纪的女性喜好的服饰,黑色的发巾包裹住面庞,不露出头发,衣袖宽大的长袍掩盖住身体的曲线,没有蕾丝与缎带,只有少量的绣花。
看得出索菲亚公主的发巾是重新披上去的,有些歪斜,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几道细细的划痕,一看距离和大小就知道出自于幼童的手笔,阿列克谢一世叹了口气,他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公主跪在门外的地毯上偷听他与大臣的谈话,四岁的王子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等等,也许……阿列克谢一世沉默了一会,锐利的视线扫过伊凡的侍女们,伊凡是个白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这意味着他很容易被利用,譬如这次,一些厌恶索菲亚公主的人就利用他的手将长女推到了他面前,让他不得不做出惩戒。
“你的行为不合礼仪,也超出了你的本分,”阿列克谢一世对索菲亚说:“到修道院里去吧,索菲亚。”
索菲亚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阿列克谢一世笑了笑,也该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受点教训了:“你要虔诚地向天主悔过,也为你的父亲与国家祈祷。”他深吸了一口气:“但不是永远,索菲亚,我们可以一起回去莫斯科。”
索菲亚立即跪了下来,“感谢您的仁慈,陛下。”
“我希望你能记得这个教训。”他的目光又在伊凡的身上停留了一会,他记得自己听到了伊凡的尖叫,他是说,一开始的时候,索菲亚只是一时间没有防备,但回过神来肯定狠狠地回击了她的弟弟,他知道自己的长女对兄弟并没多少手足之情:“还有费尔多与伊凡,你也要为他们祈祷,”他轻轻地说:“你应该爱他们,然后才能为他们所爱。”、
索菲亚想要反唇相讥——她可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去死,又或是连说话都不能的兄弟的爱,但她有错在先,不敢再说什么。
等到这一干人都离开了,阿列克谢一世伸手招来自己的贴身侍从——他的身份与权力与路易十四身边的邦唐类似,沙皇呢喃了些什么没人能听到,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今天后,索菲亚长公主,还要伊凡王子身边的人全都要重新换一遍了。
处理了这些“小事”后,阿列克谢一世已经感觉有些疲惫了,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从另一座城市调拨了大约一千五百人到卡尔萨瓦。
没人认为,卡尔萨瓦这座小城能够阻挡得了近三万俄罗斯人的进攻,这座城市边防简陋,与奥斯特罗夫与奥奇波卡之间除了已经失去作用的韦利卡亚河之外没有任何天然阻隔,沼泽地,荒野与坡度低缓的丘陵简直就是每个攻城方渴望的战场——毕竟现在他们无需靠着云车与攻城锤来决定战役的胜负。
“如今是火炮时代了。”俄罗斯军的将军骄傲地说。
事实上,要说火炮,俄罗斯方无论从口径,射程还是准确度都无法与波兰王太子亨利的相比,亨利王太子的火炮均出自于法兰西的匠人之手,俄罗斯的火炮则参差不齐,一些来自于奥地利,一些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还有一些甚至是金帐汗国的遗产……
但在数量上,它们看起来还蛮可观的,另外,因为人数远逊于敌人,波兰人无法出城应敌,俄罗斯人尽可以将卡尔萨瓦整个括入怀中,不过他们的统帅还是决定,要设法找出这座城市最薄弱的地方。
卡尔萨瓦的城墙当然是面对着俄罗斯的地方最为坚固,厚重,但对着其他地方的就未必了,虽然已经用了所有能用的办法,但亨利王太子依然不能保证——能够不丢掉卡尔萨瓦,他看了一眼正倚靠在桌边的茨密希族长阿蒙。
除了路易十四之外的人,与这位时而癫狂,时而残酷的非人类待在一个房间堪称一种折磨,阿蒙丝毫不掩饰他对“食物”的轻蔑与渴望,就算面对巫师、教士或是王太子也是如此,他赤红色的眼睛里总是投射出他们脆弱的脖颈,又或是起伏不定的胸膛,他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木头、金属、陶瓷上滑来滑去,留下一道道像是被刀剑劈砍过的痕迹。
“别担心,”他客客气气地说:“就算你丢了卡尔萨瓦,我也不会把你做成火腿。”
“因为在您的心中,卡尔萨瓦是我叔叔的,而不是我,或是我父亲的。”亨利王太子说。
阿蒙略感兴趣地瞥了瞥他:“没错。所以我会带你离开,在你失败之后,毕竟路易没法对你袖手不理。”
“您认为我必败无疑。”
“是啊,真糟糕。”
”但我有个想法。”亨利说:“也许能行。”
第四百五十章 第一声号角(5)
“无论您有什么样的想法,”阿蒙窥视着窗帷缝隙间的光亮:“您都需要时间吧。”
“我们会有时间的。”亨利说。
让亨利有如此信心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支俄罗斯大军本身。
任何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在一支军队里,不应该也不能出现两个声音,但从阿蒙这里亨利得知这支俄罗斯大军竟然有三个将领,一个罗曼诺夫的旁支,深得阿列克谢一世信任,一个娶了纳雷什金之女的哥萨克人——骑兵团团长,还有一个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人——他曾经去荷兰学习过如何制造与使用火炮,因此甚为骄傲,这支军队的火炮全都被他掌握在手里。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骄傲各有各的资本,表面上哥萨克人戈洛文与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对鲍里斯.罗曼诺夫还算尊敬,但私底下他们谁也不服谁,鲍里斯是个肥胖愚钝的人,让另外两个人来说,他就应该像是一个吉祥物那样乖乖地待在帐篷或是房间里,抱着女人吃肉喝酒什么都别管,但对鲍里斯说,一个是如同奴隶一般低贱的哥萨克人——就算他娶了纳雷什金家族的贵女也是一样,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呢,他们的家族根本就是抓着皇后的腰带爬上来的——这里他忽略了罗曼诺夫原本也只是伊凡雷帝皇后的姓氏,两人对他的轻蔑他一清二楚,只暂时还没找到发作的机会。
与还在病榻上的阿列克谢一世不同,他们并不认为卡尔萨瓦会是什么了不得的阻碍,是,对战争的双方而言,军备、局势、地点以及人心都是需要仔细权衡的东西,但卡尔萨瓦的劣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们唯一的担忧只有波兰的亨利王太子,他们渴望功勋,而一个王太子,尤其是俄罗斯的宿敌波兰的王太子,实在是太贵重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逃掉!”鲍里斯说,一边在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俄罗斯宫廷在衣着上还未有捕捉到巴黎的风尚,但路易十四习惯地持着手杖的行为,倒是被许多人——上至沙皇,下至官员的人予以仿效,而且对阿列克谢一世与鲍里斯这样,病弱或是过于肥胖的人,手杖实在是减轻了不少负累。
帐篷里的将领与军官当然是一片赞同与阿谀,然后那个哥萨克人戈洛文说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停在这里?”
“我知道,”鲍里斯反复抓握着手杖,他的掌心湿漉漉的,又热乎乎的,“你是想用火炮撬开他们的城墙,然后冲进去,把他从床榻上拖出来,挂在你的马背上——但不,戈洛文,我们不是野蛮人。”
他环顾四周,“我要派出使者到卡尔萨瓦去,要求波兰人与法国人投降。”
这句话暂时没能得到一致赞许,军官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将领们或是装作没听见,或是低头做出思考的模样,被称作野蛮人的戈洛文露出了羞耻的神色,而米洛斯拉夫斯基的亚历山大抱着手臂,乐得看两个敌人的笑话。
“你觉得呢,亚历山大?”鲍里斯可不允许此人置身事外,他盯着亚历山大,要求他给出一个回答。
“……按照传统与礼仪。”亚历山大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确实应该这么做……”
“看,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鲍里斯一拍手掌(手杖都差点跌落在地上):“如果我们的军队确实已经慑服了这位殿下,那么我们也可以承诺给他足够的礼遇,简单点来说,就是如对待我们的王太子殿下那样对待他,我们将会把他带回莫斯科,在凯旋游行里,他会是最为夺目的战利品。”他心驰神往地想象着:“他可能在克里姆林宫里有个房间,好运气的家伙!”
“也有可能在某座监狱里。”亚历山大冷冷地说道。
波兰与俄罗斯的恩怨一直可以追溯到罗曼诺夫王朝之前,留里克王朝绝嗣后,有过一段混乱而可怕的空白期,这时候波兰国王(虽然不是现在的这位国王,也与他毫无关系)先是连着推举了三个假造的伊凡雷帝的“幺子”季米特里来做沙皇——最后一个竟然还成功了,不过他无限制地倾向于波兰的做法很快让俄罗斯的勋贵们生疑,所以很快就被推翻和处死了。
之后这位波兰国王还想让自己的儿子来做俄罗斯的沙皇,不过因为俄罗斯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最终没有成功。
可以说,罗曼诺夫甚至还要感谢这位波兰国王,没有这位国王的推波助澜,胡作非为,俄罗斯的贵族们还不会这样紧迫地需要一个沙皇,他们在请求罗曼诺夫即位的时候,可是答应了不少原本不会答应的条件。
但如米洛斯拉夫斯基这样的大家族,波兰人就是最可恶的敌人,他倒很愿意和波兰的王太子一同游行——如果后者浑身赤露地被浇上沥青,粘上羽毛的话,还有那些波兰人,军官与士兵,就应该被一路钉在十字架上,从卡尔萨瓦到里加。
鲍里斯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毫无军事才能,只因为有着与沙皇同样的姓氏才能坐在这里,如果要经过一场战斗才能俘获波兰王太子,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他的功劳,但如果在开战之前波兰人就投降了,那么他却能乘机攫取最大的那份功劳。
但他是罗曼诺夫。
因为皇后已经去世,她与沙皇的两个儿子情况都不能说称心如意,阿列克谢一世仍然没有放弃制造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的想法,亚历山大看向戈洛文,如果戈洛文表示反对,他也免得与鲍里斯敌对,可惜的是戈洛文能够以一个哥萨克人的身份走到这里,又与纳雷什金家族联姻,就注定了不会是个鲁莽的蠢货,他一言不发,只向亚历山大露齿一笑。
亚历山大与戈洛文都不愿意招惹鲍里斯,就算他只是一个连表象也没有的空皮囊,鲍里斯的决定自然无人反对,还有不少支持者,毕竟俄罗斯的宫廷与军队还没有脱离旧时代的窠臼,别说像是这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时候,在一百年,不,五十年之前,就算是两军势均力敌,攻城方还是会派遣使者去要求守城方放下城门,俯首投降的。
“让谁去?”亚历山大问道:“若是可以,我愿意充当这位使者。”
“您不行。”鲍里斯才不会让亚历山大出现在波兰王太子面前:“您是这支军队中最重要的人,我亲爱的朋友,就算失去了我,我们依然可以得到胜利,但如果失去了您,我们的前途就像是失去了太阳那样黯淡无光。”他假惺惺地说了一通,而后将视线落在戈洛文身上,哥萨克人立刻摇头,他也许有着这样的才能,但他也很清楚,在这些俄罗斯人的眼中,一个好哥萨克人应该如同牛马一般强壮能干与“安静”。
幸而鲍里斯也没有想要真的派亚历山大或是戈洛文去,他也不敢亲自去到波兰人的阵营里,思忖了一会后,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阿德里安神父?”
俄罗斯人的军队里,除了鲍里斯、亚历山大与戈洛文之外,还有第四个声音。
宗教的声音。
数百年后的俄罗斯军队里,依然有着黑衣教士的身影,如今的军队更是不可能离得开教士,虽然他们不是罗马教会的教士,而是正教会的教士,但好像什么地方的教士都是一样的,他们如同盘绕在树干上的藤蔓,一边仰仗着王权而生,一边也在与王权争夺权力。
但在教权与王权上,俄罗斯与英国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正教会的大主教一向就是由沙皇指定的,一般都是他们的心腹,像是伊凡四世时期的大主教就是如此,所以想让沙皇因为信仰对大主教退让,几乎不可能,甚至于,如果大主教有想让教权超越王权的意思,他还要面临杀身之祸——这件事情也是伊凡四世干的。
罗曼诺夫王朝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第一个沙皇,他的父亲正是被迫成为教士,后来因为面对波兰人的囚禁、拷问与威胁巍然不动,而受到俄罗斯人尊崇与爱戴的菲拉列特长老,他虽然身为宗教首领,但他的心毫无疑问地属于自己的儿子,在教权与王权之间,他自然倾向于后者,也让俄罗斯的教会进一步受到了遏制。
这样的教会必然无法干涉沙皇的决定,当阿列克谢一世决定启用俄罗斯境内的非人力量时,他遭到的反对反而要比欧罗巴的其他君主来得少。
在这支军队里,就充满了巫师、萨满与他们豢养的精怪。
这一万多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迫近到距离卡尔萨瓦这样近的地方,也是因为巫师们驱使着他们的“奴隶”——一种叫做森林之妖列许的怪物造成的。
列许这种怪物一直住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与沼泽里,如果有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就抓住他,脱下旅人的衣服,刺伤他们的眼睛,吞噬他们的血肉,为了逃避人类的追猎与麻痹猎物,他们会用灌木将自己伪装成树根与干枯的树枝,也能用它们来假造看似可以行走的路面,又或是遮挡洞穴与通道的入口。
被统帅鲍里斯提起的神父阿德里安此时正在并起三根手指,做出神圣的手势,白色的光他的手指上跳跃着落在一团乱糟糟的灌木丛上,伴随着几声尖锐焦急的唧唧声,两只“列许”从阴影里飞快地窜了出来,随着它们被白光烧灼成粉末,它们造出的灌木假象也消失了,露出了房间的入口。
阿德里安在心里发出一声诅咒,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正教会,没有一个教士会喜欢巫师与精怪,但大势所趋,他们也无可奈何。
房间里残留着“列许”留下的恶心气息,与滑腻腻的黏液,还有一些阿德里安教士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站在房外,想着是不是应该先让几个仆从来清理一下,就看到鲍里斯的侍从正迅速地向自己跑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这位教士的心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卡尔萨瓦之战的开始与结束(上)
阿德里安教士不幸就不幸在他的老师是一个顽固的传统派,简单地说,就是集教权至上与信仰唯一于一身——他不满于罗曼诺夫王朝诸位沙皇对正教会的控制与威胁,也不赞成,强烈地不赞成阿列克谢一世对非人类的放纵,后者甚至令许多人感到不解,因为在俄罗斯,一个被欧罗巴人称之为野蛮与严寒之地的地方,应当与罗马教会并肩的正教会从来就没有强壮过。
俄罗斯的信仰历史太短暂,也太混乱,早期的斯拉夫信仰缔造了一批祭祀,后来的金帐汗国带来了萨满,巫师与教士竟然都算是后来才迁移过来的移民,他们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为了找寻立足之地,做出了不少让步对世俗的统治者,还有里世界的原住民们,所以在俄罗斯,教会甚至在宗教界也无法唯我独尊。
像是人们熟知的伊凡雷帝,他有这样的称呼是因为俄罗斯人一直将斯拉夫神话中的雷神视作俄罗斯的守护神,基辅大公曾经将他奉做众神之首,还将他的雕像与纪念碑矗立在宫殿附近,有着这样待遇的还有大地女神莫科什,这位女神一样在宫殿边有着一席之地,民众时常来朝觐与祭拜他们,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教会进入莫斯科。
但俄罗斯人并没有忘记这些神明,老人时常会教导孩子们唱诵赞美风神斯特里伯格的童谣:“风变成帮助风车转动的双翼,磨盘才因而将麦子磨成面粉。”民众们会上教堂,但他们一边称赞着上帝的仁慈,一边在祷告词中加入太阳神达日博格的名字,像是如雷神佩伦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名字是可以正大光明地镶嵌在沙皇称号之中的。
而且正教会的大主教依然只是沙皇的臣子,若是沙皇愿意,他尽可以囚禁和绞死他们。
因此在俄罗斯,教会的教士们反而对里世界的原住民与巫师们十分宽容,毕竟无论什么时候,神权只有在世俗权力的扶持下才能焕发光彩,既然沙皇不愿让俄罗斯变作西班牙,他们又何苦自寻麻烦?
但总有一些过于蠢钝的人,会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阿德里安教士这次与其说是被派遣到军队中,倒不如说是被流放出莫斯科——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那种“有能力”
的教士,也许他的下场就和他的老师,还有另外几个同僚差不多。罗曼诺夫的鲍里斯不喜欢他,他知道,像是作为使者往卡尔萨瓦去,要求波兰王太子率部投降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波兰王太子亨利是天主教徒,正教教士对他来说,也和异教徒没什么区别,如果这位殿下将之视作一种对信仰的挑衅,情况可能比单纯地因为军事或是政治的原因要求他投降糟糕得多。
这种做法实在不明智,但如果这里的人都足够明智,他们应该尽早发起进攻,就算是兔子在进锅子的时候还要踢腾两下腿儿呢,留给波兰人与法国人的时间越多,事情就越会往不可测的地方走——阿德里安教士这样在心里嘀咕道。
“那么他们是拒绝投降喽。”鲍里斯问。
“波兰王太子亨利要求我们等上三天,”阿德里安教士说:“他因为疾病缠身,甚至无法走下床榻,无法出城向我们投降。”
“你看到他了吗?”亚历山大问道,“他是否真的是生病了?”
“如果躺在床榻上的人就是那位殿下,那么他肯定是生病了。”阿德里安谨慎地说道:“我的侍从们听说,他是因为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与受了寒气,才突然发热和昏迷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面色赤红,嘴唇肿胀,都无法准确地注视着一个地方……像是一个病人。”
鲍里斯看了一眼亚历山大,亚历山大随同阿德里安一起前去觐见波兰王太子的人点了点头,表示那人确实是波兰王太子亨利,鲍里斯转过头来:“三天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宽仁地允许他被抬进我的营帐,那么,”他望了望天色,他们是黎明时分抵达卡尔萨瓦的近郊的,然后立刻派出了使者,之后是一个晚上的休憩时间,“我再给他们一个白昼与一个夜晚,第三个早晨我们就要开始攻城。”
阿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和侍从们再一次去了卡尔萨瓦——从城墙上被吊上去的时候,他盯着城墙上的站笼看了很久。
波兰王太子亨利是在军队中长大的,应该有着一个强壮的身体,与同样坚定的意志,但就算阿德里安无法辨认,亚历山大的侍从——他曾经在巴黎度过了一段隐秘而又愉快的时光,却是绝对认得出来的,何况当时还是孔代亲王之子的亨利没有掩饰面容的必要。
幸而他生了重病,不然波兰人未必会愿意不战而降,这次阿德里安教士甚至大胆地走上前,要求为王太子查看病情,在一番令人不安的讨论后,他被允许走到床边,他的手放在殿下的手臂上,短暂地解除后,正如他所说,这确实是个病人,而且近乎已入膏肓。
看来鲍里斯的愿望是有可能达成的——阿德里安教士回到原处,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情绪萦绕在他心头,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呢,他不能确定,可在来到鲍里斯面前的时候,他发觉最好还是什么都别说,为了俄罗斯与正教会的老师还在监牢里,等着被绞死,他若是用这种荒诞的理由阻止鲍里斯接受波兰人的投降,鲍里斯会在沙皇面前将所有可能产生的失败与损失全都推到他身上。
不,应该说,鲍里斯或许也做好了谈判失败的准备,若是如此,教士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即便是现在,明明两度亲涉险地的人是他,鲍里斯却提也不提他的名字,只让他回他的房间去,为即将带来的和平与胜利祈祷。
阿德里安教士默默地回到了房间里,这个房间——几乎不能说是一个房间,但在这座小得可怜的村庄里,能够有一个遮蔽风雨的屋顶,挡住不怀好意的视线的墙壁,就已经很不错了。
房间里又暗又闷,教士开始念诵经文。
“魔偶”。
茨密希族长所拥有的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它曾经伪装过法国的国王,如今自然也能伪装成波兰的王太子。
虽然俄罗斯人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如果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们的要求,反而会引起怀疑,亨利作为波兰王太子与这支军队的统帅,突然重病不起,无法指挥军队作战这个理由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亨利当然不可能是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他正在距离卡尔萨瓦二十五里的地方。
只要看地图,就能看到,卡尔萨瓦正在维泽梅高地的右下方,再往下是古城卢扎,俄罗斯人的两座城市又在它们的右手侧,这个区域河流密布,湖泊众多,卡尔萨瓦左方,也就是亨利现在的位置,正是一个大湖叫做卢巴纳斯的,它的另一侧则是加普瓦河的一条支流。
卡尔萨瓦的劣势在什么地方,莫过于它的易攻难守,也许有人怀疑它是如何成为一座城市的,这还要归功于茨密希家族的经营,但在俄罗斯人选择了这里作为突破口后,就算是血族中的魔党,也有了啼笑皆非之感,如果敌人是血族的不同氏族或是教会,阿蒙与他的族人倒是会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但要面对数以万计的军队……
“再说一次,带您离开倒是没什么妨碍的。”阿蒙说。
“这样我父亲就要另外寻找一个继承人了。”亨利慢吞吞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约翰二世是怎么被夺走王冠,驱逐出波兰的,还不是因为在他的统治时期,波兰一再而而在三地失去原有的领土,卡尔萨瓦的回归让波兰人一派欢欣鼓舞,也可以说是路德维希一世的第一个落足点,如果他失败了,就算是将来可以夺回,他的继承人身份也会受到质疑,甚至波及到大孔代。
“当然,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呢。”阿蒙说:“不过我还不是太能确定……”
“俄罗斯人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然后,他们还会给我更多的时间。”亨利笑着说道:“不过,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还是无法达成预期的目标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阿蒙说:“只是我也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您觉得熟悉也不奇怪,阿蒙先生,”亨利说:“您应该知道我的叔父,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修缮敦刻尔克的时候,用了巫师吧,沃邦将军和我描述过当时的情形,虽然没能亲眼目睹,我却印象深刻。”
他转过身,注视着那座巨大的湖面——它正在明亮的月光下被徐徐升起。
“多美啊。”阿蒙忍不住赞叹道。
没有哪块蓝宝石能比这块更大,更纯净,更动人的了。
“希望俄罗斯人的火炮手与骑兵也能这么认为。”亨利说。
第四百五十二章 卡尔萨瓦之战(下)
敦刻尔克的港口扩建与修缮,是路易十四第一次大规模地雇佣使用巫师。
那时候大孔代才以负罪之身回到巴黎,如果不是在路易十四遇刺的时候,他在朋友的劝说下出来与英国人谈判,保住了路易之前取得的战果,之后国王也不会对他如此宽待——但在那段时间里,作为大孔代的长子,亨利明智地没有立刻选择回到父亲身边,而继续与母亲待在别处。
等他回到巴黎,敦刻尔克的重建也到了尾声,所以敦刻尔克是如何被重建的,他只从沃邦等人的口中听说过——他们说,巫师能够将一整座港口的海水全都举起来,推向外侧,露出干涸的沙地与嶙峋的岩壁,在海中施工就像是在地上施工,简单到令人难以想象。亨利确实很难想象那种场景,这应该是在尼普顿(海神)的传说中才能听闻的景象,但他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桩事情。
在他试图寻找固守卡尔萨瓦的方法时,几乎立刻想到,如果圣人能够立刻倾倒下一场暴雨就好了,卡尔萨瓦周围的土地土质酥松,植被稀疏低矮,道路也不曾如法兰西那样坚实平坦——还有很多地方遭到了破坏,这个地方时常被战火殃及,破坏道路是最简单的防御方式了。
可惜的是,随行的教士与巫师都说,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晴朗无雨。
亨利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灵光一闪,没有暴雨,那么河流呢?
卡尔萨瓦的上方不但有一条支流,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当然,要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来挖掘沟渠当然不可能,但巫师能够举起一个港口的海水,举起一座湖泊,哪怕只是部分的湖水,应该也不成问题。不,卢巴纳斯湖高于卡尔萨瓦,只要掘开湖堤,湖水就会汹涌而下。
后一种方法是巫师们的建议,里世界的巫师们在面对同类的时候,只有比面对异类更警惕,这些法兰西与意大利巫师居然对斯拉夫的精怪十分了解,他们人数不足,要抬起湖水然后倾泻下来不是不能,但效率不高,不过他们很快地捕捉到了足够的卢莎卡与伏加诺伊。
卢莎卡是陆上人鱼,与海中人鱼不同,她们居住在河边的芦苇中或是沼泽地里,传说是没有受洗而溺死的孩子或是女人的化身,巫师们说这纯粹是教士的胡说八道,因为卢莎卡最早的记录在古希腊的神殿里就能查到,那时候教士们的救世主还没出生呢。
是不是这样,亨利也不知道,但卢莎卡看上去与海中人鱼一样面容秀丽,身姿动人——仅限上半身,下半身更像是蛇而不是鱼类,她们只是善于隐匿,对人类不具很大的威胁性,也只有在这些教会力量不足的地方才能有这么多,巫师们把她们捉起来,叫她们指出地下的水道或是因为时间久远被草木掩藏的沟渠。
至于伏加诺伊,他们从相貌上来说与卢莎卡恰恰相反,像是个有长长的绿色胡子的男人,身下是不折不扣的鱼尾巴,皮肤被黑色的粗糙鳞片覆盖,手看上去更像是水獭和青蛙,一双眼睛如同火炭般闪闪发光,他们的危害性要比卢莎卡大——他们力大无比,能够轻而易举地毁坏河堤,磨坊,把人拖到水中。
所以在巫师的计划中,伏加诺伊要承担更多的工作——巫师们将部分湖水聚到空中,冲击湖边的泥土与植被,伏加诺伊遵循卢莎卡指出的方向掘出沟渠,将水流引向卡尔萨瓦的方向。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计划看似很难成功,湖水在空中的时候,体量看起来十分惊人,但一旦落入地面,就马上被泥土与植物吸收了,月光下植物的茎秆与叶片都在闪闪发光,泥土鼓起一朵又一朵的灰色泡沫,但在巫师们重复了第二次与第三次后,一股股污浊的水流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下徐徐流向卡尔萨瓦的方向。
这样的场景同样在加普瓦河的支流边发生。
水流是什么时候骤然变得急促的,谁也没能注意到,这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们首先察觉到的是它们的呼喊声突然从低沉的汩汩声变成了可怕的轰隆声,从灰黑色变成了银白色,人造的洪流击破了最后的阻碍汹涌而下,它们推开,卷走与抽打所有位于它们所经之处的东西,观察情况的巫师们忙不迭地逃走,卢莎卡与伏加诺伊在水流中时隐时没,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这场小小的洪水向卡尔萨瓦而来,沿着它低矮的城墙环绕了三分之二周,又朝着更低洼的地方去了。
更低洼的地方当然就是战场。
只是到了战场所在的地方,洪水的威力已经变得很小,甚至很温柔了,它们就像是一群贪婪的名姝,默默地掏空了大地的根基,却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颜色变深的泥土掩在碧绿的枝叶之下,空气更加湿润,但感觉也如同在晚间下了一场细雨,俄罗斯的士兵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一点也没察觉到脚下的土地产生了如何致命的变化。
亨利已经无需伪装重病,他身着胸甲来到城墙上,举着望远镜看向俄罗斯人的营地张望。
罗曼诺夫的鲍里斯不是一个聪明人,但到了这时候,他也猜到自己被波兰人愚弄了,他气咻咻地宣布开战,心中并无多少悔意。这时候的战争没有条件也没有概念在时间上太过讲究,漫长的行军过程,繁缛的使者往来,如同点卯般的进攻与防守,才是最常见的,俄罗斯人不但在时尚上没能追上欧罗巴人的脚步,在战争上同样如此。
斯拉夫的巫师们为他争取到的优势被抛得一干二净。
波兰人的军队之前也是如此,不过既然大孔代成为了波兰国王,他也自然将法兰西所有的一切带入了波兰,不仅仅是装备。在进驻卡尔萨瓦后,波兰王太子亨利第一件事情不是修缮或是新建自己的官邸、行宫,而是视察城墙、工事与堡垒,建造炮台,所以现在,他的二十门火炮都已经被移上了城墙,朝着俄罗斯人的方向,看到这一场景,俄罗斯人反而哈哈大笑他们可不认为这些火炮能够在短时间内移动位置,他们在援军未来之前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挑拣发动进攻的地方。
他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米洛斯拉夫斯基的亚历山大从容不迫地策马上前,指挥着士兵将最新式的火炮移动到他认为卡尔萨瓦城墙最薄弱的地方,连同骡马成列的弹药箱,预备一举拿下这座城市与波兰的王太子。
那些地方虽然已经用火烧过,有马匹和人类的靴子踏过,但它们的重量又如何与青铜黑铁铸造的实心火炮相比,一刹那间,承载着火炮的马车就毫无预警地往下倒去,最初的几秒钟里还有人在想着——是不是马车的车轴坏了,但他们很快发现,整部马车都在不约而同地往下沉,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下意识地伸手拉拽,但一个人类的力量如何与一尊重达数吨的重武器相比,他的手臂立刻脱了臼,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还算是幸运的,另一部装载着火炮的马车向着一侧倾倒,压死了两个人——一个当即就没了声息,一个骨头碎了一半,看来没希望了,他的同伴帮他了断了痛苦。
大部分火炮都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而且就像是人类走到沼泽里去那样,浸润是循序渐进的,后方的泥土还算坚实,等到马车走到了无法承载的地方,它们也几乎无法后退了。
这时候才有人去探查地面,让他们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昨晚明明没有大雨,地面却像是经过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松软,早上的阳光晒干了表层,让他们粗疏大意,落入了波兰人的陷阱。但如果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也不是不可以将马车重新拖拽出来,但此时波兰人的火炮已经发出了轰鸣。
能够被亨利一路带到卡尔萨瓦的火炮当然不会是那种超过十二磅的重型火炮,这里只有十二座八磅火炮与八尊六磅炮,优点是它们的重量都不会超过一吨,得以被快速地转移到城墙上,它们的弹药有实心弹,也有内部装着火药的榴弹,还有被路易十四普及的霰弹。
亨利让装弹手首先装上的就是双倍的霰弹炮弹,这种做法会大大损耗炮管的寿命,但他需要有一个鲜血淋漓的首胜来慑服住这些俄罗斯人——众所周知,霰弹一般都是来对付人类与马匹的,它们的射程很短,只在四百码内有最大的杀伤力,但一等到圆罐形的炮弹底部因为内外压变化而崩裂,里面的子弹如同一个打开的扇面横扫四周的时候,对血肉之躯造成的伤害可想而知。
尤其是路易十四的学士与工匠们经过不断的试验后,将霰弹炮弹里的子弹从碎石子,柔软的铅弹换成了坚硬不易变形的铁子弹后。
亨利要打击的是牵引马车的马,马车边的士兵,一阵短暂的炮击后,陷入泥沼里的马车被染得通红,无论人和马都没有还能直立着的——战场上甚至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片刻后,一群衣着褴褛的人被驱赶了上来,他们可能是鞑靼人士兵,又可能是周围的农奴,但没什么区别,只要俄罗斯人有将火炮拉回去的意思,亨利的炮手就会开炮。
“只可惜了这些轻炮。”不花说。
霰弹对人马有出色的杀伤力,对火炮也是如此——一门新的青铜炮,可以发射五千多枚实心弹,却只能承受两百多发霰弹的发射,战事结束后,这二十门火炮也几乎作废了。
“我想我还是值得二十门火炮的。”亨利调侃般地说道,有他的叔父支持,他无需在军备上过多地担忧——他也自信能够偿还这笔债务,他是波兰未来的国王。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事实上也不是那么需要,俄罗斯人的火炮数量虽然多,但质量堪忧,他居然还能从马车的残骸里看到古老的小型射石炮,沉重阔大的臼炮,与瑞典人在三十年战争中使用的皮革炮……
皮革炮顾名思义,最里面是轻薄的铜管或是铁皮,外面用沾了松香的皮条缠裹,然后加上铁箍,最外面用一层层的皮革包起来——这种炮胜在重量轻,但射程和杀伤力……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多数都是这种要么陈旧,要么敷衍的火炮,俄罗斯人不得不将它们推到距离城墙很近的地方,才给了波兰人的霰弹发威的机会,现在看起来他们不太可能将这些火炮拖回去了,那么要靠人数来取得胜利吗,也许可以,毕竟守城方只有二十门火炮,要么耗空他们的炮弹,要么等着他们的火炮作废。
俄罗斯人退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开始营造工事与攻城器械。
俄罗斯沙皇阿列克谢一世如何愤怒暂且不提,波兰王太子亨利确实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在瑞典与波兰的援军抵达之前,这位年轻的军人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当老城卢扎的使者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让他带走了不花以及一部分鞑靼人,还有一百名火枪手与三百名近卫军,他们连同卢扎的数百名雇佣军一起,采用十五世纪胡斯教徒采用过的马车营垒战法,在一个深夜突袭了俄罗斯人的左翼。
胡斯教徒使用过的马车营垒战法,奇妙地与现代的步坦战术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士兵们将马车排成纵队前进,马车的外侧配备金属装甲,马车装载着小型火炮——到了合适的地点,就将马车用铁链联起来,火炮被架设起来,透过马车与马车间的缝隙开炮射击,士兵在炮击后发动进攻。
胡斯教徒用的还是射石炮,现在亨利却能从守军那里调来四磅炮与六磅炮,不过最终的胜利也不能完全归功于这些火炮,而要归功于波兰军队里充沛并富有营养的军用食物。
足够的内脏、鱼和肉类让亨利王太子的每个士兵都能在晚间保持良好的视力,俄罗斯人的士兵却不能,俄罗斯的农奴制度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普通士兵虽然比农奴好一些,但也没到能够随心所欲享用荤腥的地步,他们在晚上是不能自如视物的,波兰人与法国人,还有不花等鞑靼人却能。
火炮轰鸣,然后是轻骑冲击,步兵随同,不过在倾泻过一阵子霰弹炮弹后,蜷缩在帐篷里而不是工事里的俄罗斯士兵早就崩溃了,他们几乎没能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直到戈洛文的骑兵终于出现在黑暗与光亮交织的边缘地带。
不花一见到熟悉到让他亲切的马匹与骑士就立即率众撤退了,他们不是俄罗斯人,他们有的是时间。
让亨利感到意外的是,不花居然在这战中抓到了俄罗斯人的统帅,也就是罗曼诺夫的鲍里斯。
第四百五十三章 愚蠢吗?不!
这可真是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鲍里斯虽然成为了俘虏,却没有多少惊慌不安的神色,主要是因为卡尔萨瓦的情况实在是太特殊。
卡尔萨瓦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一桩秘密交易的产物,虽然从古斯塔夫二世开始,瑞典的军事着重点就从西转向了东方,也就是针对俄罗斯、波兰等北方国家,而不是原先的挪威与丹麦,但在卡尔十世即位后,虽然他还是和波兰开战——也就是第二次北方战争,但因为在这场战争中,丹麦不但与瑞典的敌人组成同盟军,更是在卡尔十世陷入苦战的时候,悍然往前者的背后刺了一刀——不过他们也没得什么好处,卡尔十世与他的表妹克里斯蒂娜相反,性情彪悍而好战,丹麦要战他就战!
就算是与丹麦结盟的勃兰登堡选侯要求他与丹麦谈判,他也没有答应,乘着天气寒冷,他率军冒险踏冰渡海,一路打到西兰岛,直接威胁到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
如果不是后来荷兰担心瑞典吞并丹麦后,会对荷兰不利因此插手这场战役,或许路易十四提出的交易并不能让卡尔十一世点头呢。
卡尔十世后来因为感染肺炎不幸在哥德堡去世,在去世前他还在筹备对丹麦-挪威的又一场战争,并且已经得到了支持——在他去世后,卡尔十一世虽然暂时无法亲政,却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另外,哪怕没有接受过系统完整的教育,他的天赋(将军与国王的)依然让他能够从地图上看出,如果不能吞并,至少要控制住丹麦-挪威,瑞典即便打下了再多的领地,也如在一块狭小岩石上砌筑的城堡,时刻有倾覆之忧。
路易十四与他的秘密协议,让许多大臣认为是一场荒谬的交易,但让卡尔十一世说,大公主位于北荷兰格罗宁根的领地,将来会在大公主去世后作为嫁妆被她的儿女,也就是未来的瑞典国王继承,这是法国国王也无法否认的;而路易十四从他手中购买的卡尔萨瓦以及邻近领地,名义上属于曾经的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当然,路德维希一世(大孔代)或是他的后人必然会想到各种办法从约翰二世手中谋取这片领地,像是现在,波兰王太子亨利已经率军驻扎在卡尔萨瓦,当然,说起来他是在为教会的红衣亲王服务,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
这可以说是路易十四买给大孔代的一块踏脚石,毕竟波兰施行的也是选王制度,国王的权威完全无法与法国国王相比,大孔代要在波兰的王座上铭刻上波旁的名字,实属不易。
路德维希一世或许可以成功,或许不能,但卡尔十一世也已经有了计划——他的儿子也有波旁血脉……不是么……
他已经决意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对丹麦-挪威的事业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他的子孙后代去劳碌吧。
也因为这样的原因,波兰的王太子亨利并不能在卡尔萨瓦拥有所有的主权,他有两个主人,一个是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院长,也就是原先的约翰二世,一个是他的父亲路德维希一世,他不可能擅自处死一个罗曼诺夫,一个王室成员,沙皇的亲眷。
罗曼诺夫的鲍里斯确实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待遇,说真的,波兰王太子给他的待遇甚至比他在自己的军队中还要好些——毕竟亨利允许这位尊贵的俘虏与自己共享寝帐、器皿、食物等等,而亨利的东西几乎都是从法国来的,意大利、西班牙与荷兰甚至奥斯曼土耳其、金帐汗国都曾影响到俄罗斯的宫廷,但要说起享乐与时尚,现在谁也比不过巴黎与凡尔赛。
他是“乐不思蜀”了,但亨利与不花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是怎么……”不花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怎么会落到您手里的……”
亨利固然成功地拖延了时间,借用巫师与血族的力量与天赋引来了大湖与河流的水,将卡尔萨瓦的周边变成了一个大沼泽,令得俄罗斯人的火炮与骑兵失去了用处,但对波兰人来说不算是一场胜利,对俄罗斯人来说也不算是一场失败,顶多算是有了一点挫折罢了——原本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的问题变成了需要一点时间的拉锯战。
所以俄罗斯人只是损失了一些火炮,马车与牲畜,还有部分士兵,那些士兵甚至比不得牛马值钱,他们并不在意,还有一些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从容不迫,正大光明——在巫师驱使的精怪掩蔽下像是个偷儿般的行军倒是让他们怨言不绝——与法国军队中的军官不同,在依然施行农奴制度的俄罗斯,出身尊贵的将领们没有体恤与珍惜士兵的想法。
原本实验性的,在巫师的帮助下取得的优势荡然无存,除了戈洛文之外没人在意,亚历山大气恼于那些士兵竟然愚蠢无能到无法将火炮拖回来,鲍里斯则摇摇头,做出了一副这就是上天旨意的姿态,自顾自地去找消遣了。
他已经做完了他的工作,接下来就是戈洛文与亚历山大的了,他只可惜波兰人言而无信狡诈多变,让他失去了一份不战而胜的荣耀。
问题是这个地区曾被多次当做战场,瑞典人与波兰人,波兰人与俄罗斯人,所以除了几个贫瘠的村庄外,实在是没有多少乐趣可言,我们都知道,在饱受苦难的地方,女人和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皮肤黧黑,瘦骨嶙峋,手脚关节粗大,皮肤粗糙……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向这位鲍里斯先生提供了几个卢莎卡。
教士阿德里安应该提出异议的,他们在敌人的土地上,而卢莎卡作为一种有智慧的魔法生物,不应该被放在如鲍里斯这样的贵人身边,但……他借口祈祷已经很久不出现在鲍里斯面前了,也可以说是对他之前的行为的一种抗议……所以鲍里斯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份带着水气与腥味的礼物。
卢莎卡据说是没有受洗的孩子与女人溺死后的产物,她们看上去都是美貌的少女,只在腰部以下是鱼尾或是蛇尾,在巫师的控制下,她们原本不该有什么威胁性,但鲍里斯也不知如何,受了其中一只卢莎卡的诱惑,要去沼泽狩猎。一到了沼泽,那只卢莎卡就一跃而起——巫师套在她脖子上的项圈立刻绞断了她的脖子,但她还是将鲍里斯一把拖下了水。
卢莎卡确实是有智慧的,作为魔法生物,在断首后她依然能够遵循本能行事,巫师们的法术让她们无法撕开贵人的喉咙,或是抓出他的心脏,她却能把他拉入沼泽,潜入暗河……对卢莎卡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危险啊,没有杀意自然也未能触犯巫师设下的禁忌。
可可爱爱没了头的卢莎卡竟然一口气拽着鲍里斯沉重的躯体潜游了数百尺,本来他们应该在黑暗中同归于尽,但在失去了辨识能力后,卢莎卡最后停下的地方居然距离波兰人的工事不远,亨利引来的河水与河水让地面变得松软易散,突然凸起一块还让士兵被吓了一跳。
鲍里斯那条用来显示身份的大金十字架与粗链子救了他一命。
这种阴差阳错把自己送到敌人手中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在战场上,这种事情也不稀奇,但亨利和不花还是要说一句“太蠢了!”
“但阿列克谢一世……”亨利瞥了一眼不花,“不像是那么愚蠢的人。”他是真不知道鲍里斯是什么样的人吗?
阿列克谢一世虚弱多病,却不是一个无能之人,他也曾经数次御驾亲征,和瑞典人,波兰人都打过仗,还从奥斯曼土耳其那里夺取了东乌克兰,也曾数次平定过国内的叛乱,他……不是一个明知道鲍里斯是个这样的平庸之人,还把他拔擢为这样一场重要战事的主导者的人。
“除非他,不,应该说,这里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战事,”不花斟酌着说,他抬起眼睛,与亨利对视:“卡尔萨瓦并不是阿列克谢一世想要夺取的……猎物,他想要的是……”
“纳尔瓦!”
因为阿列克谢一世曾经在56年的时候攻入过里加,却因为听闻卡尔十世正率军往里加进发——那时候的俄罗斯军队无法与瑞典军队对抗,他不得不退军,所以这次人们一听说他向卡尔萨瓦发起攻击,也觉得正在情理之中,卡尔萨瓦正处在瑞典与法国-波兰统治权交替之中,人心惶惶,新来的波兰军队也不熟悉当地情势,正是虚软的时候,而且从卡尔萨瓦一路往西,就是阿列克谢一世得而复失的里加……
但为什么阿列克谢一世就一定要重蹈覆辙呢,阿列克谢一世不是一个固执愚昧的君主,相反的他相当睿智豁达,进攻卡尔萨瓦只是一个掩盖其真正目的的幌子,他的目标已经改换……与曾经的伊凡四世那样,他这次的猎物是位于波罗的海并且距离俄罗斯控制区域最近的——纳尔瓦!
这里亨利与不花察觉到了俄罗斯人的真正意图,匆忙以巫师的手段分别通知路易十四与卡尔十一世,尤其是后者,他们的援军可能更应该往北而不是往南,但他们在第二天的一早得到消息的时候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是的,纳尔瓦已经沦陷了……
利沃尼亚地区对瑞典如何重要,就看卡尔十一世将卡尔萨瓦转给路易十四这点受到无数诟病苛责就能看得出来了,哪怕相对的瑞典获得了格罗宁根的港口,从受到丹麦扼颈变成了扼颈丹麦也是一样——瑞典与俄罗斯的战幕就此拉开。
当然,这时候丹麦-挪威可不会袖手旁观,与之前的每一场战争那样,他们也对瑞典宣战了。
法国作为瑞典的盟友,必然要支持两面对敌的瑞典,驻守在北荷兰的舰队和军队剑指弗里西亚群岛,直逼哥本哈根,不过,他们同时也要面对英国舰队的滋扰与威胁。
卡尔萨瓦作为最初吹响号角的地方,反而逐渐消失在了一声比一声震慑人心的炮声中,只是君王们都很清楚,真正的重头还在后面……路易十四和利奥波德一世都还在等待,等待他们之中的一个提出对西班牙王位的……要求。
很难说谁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法国虽然有着十五万或是更多的常备军,军备充足,技术先进,但他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虽然有着不少支持者,盟友,但他们未必可靠,而且利奥波德一世面对路易十四,已经有过不少失败的积累,这让他似乎缺少了一些底气。
但在凡尔赛宫,这种紧张的气氛是无法占据主导的,大郡主的婚事正在紧张的进行中,国王曾经送嫁,直到他无法继续陪伴自己的女儿,奥尔良公爵对女儿的爱不会比他更少,但他这次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
大郡主不可能不知情,作为郡主,她在政治上所受的教育,在国王与公爵的坚持下不比她的兄弟少,他们也不会对她隐瞒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对她来说相当致命。
只是大郡主的车队在凡尔赛出发后不久,她的女伴们,除了坚强的伊娃,在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充斥着荷枪实弹的兵士时,都不由得惊慌失色。
“我们这次的行程不会太安宁。”大郡主说:“我说过吧,诸位。”
“……怎样的不安宁?”一个侍女大胆地说:“请原谅,殿下,我们……没能预料到……我们像是行走在一支军队里。”
这里的侍女都出身显贵,伊娃除外,她们熟悉身边的诸多护卫,但护卫和军人是两种人,她们分辨的出来,而且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些士兵不同一般——他们甚至不多看娇美的侍女一眼。
“是军队,而且是一支非同寻常的军队。”大郡主说:“拿地图来,伊娃。”
第四百五十四章 阿多尼斯之路(上)
(一个旅行者的札记)
此刻是2021年3月21日星期日,我的读者们,我在巴黎,预备重走著名的“阿多尼斯”之路。
诸位,虽然我来自于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老国家,但对于欧罗巴人来说,无论是爱情,还是浪漫,又或是沉重但繁华的历史,除了法兰西,或者说,除了太阳王治下的法兰西之外别无他处可值得人们一再追寻。
我在巴黎与凡尔赛的时候,已经造访过法兰西王室成员的最终归处——圣丹尼大教堂,也曾在蒙特斯潘夫人最常盘桓的地方——鸽子花园漫步,有幸拜谒了奥比涅夫人隐身修行的圣雅加达女子修道院,也是法兰西第一所女子大学的所在地,蒙庞西埃女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等也是这所学校的主持与资助者,据说还曾经在这里做过教师与学生,她们的雕像——连同奥比涅夫人、拉法耶特夫人、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等当时著名的女性——以缪斯九女神的形象矗立在一座巨大水池的正中央。
正中据说原本应该立着太阳神的雕像,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请允许我偷笑一下),当时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为了众位女士的名誉着想,并没有安排这样的场面,不过,野史和传说中,一直有人言辞凿凿,在这九位缪斯里,至少有三位夫人确实与这位国王有着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
首当其冲的莫过于大学的奠基者,奥比涅夫人,她一直被传说为是国王的秘密“王室夫人”,也就说没有被法律与公开承认过的国王爱人,还有人坚持说,国王对她爱重异常,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坚持与她举行了无人知晓的婚礼,但我觉得……这应该不太可能。
路易十四在缔造了一个无比庞大并辉煌的王国后,他也已经近六十岁了,在一场盛大的凯旋式后,他在凡尔赛的一侧建造了特里亚农宫,这座宫殿中大量地使用了大理石与陶瓷,我不是说在摆设与器皿上,众所周知,太阳王是个极度看重个人卫生的人,凡尔赛宫是欧罗巴首座具有完整而细致的上下水系统的宫殿,每个套间都有独立的卫生设施,如维纳斯厅这样的公共空间也有附属的盥洗室——但凡尔赛宫的盥洗室依然遵循着当时的风格,墙壁与地面都是木质的,器具则是黄铜的,特里亚农则大部分都采用了陶瓷。
在路易十四之前,法兰西的陶瓷产业虽然也负有盛名,却始终无法与东方的陶瓷相比,据说是因为土质不同,欧罗巴的陶瓷很难烧制出漂亮的颜色,色泽与手感也有不同,但在太阳王的要求下,他的学者们为他在利穆赞,主要在利摩日掘出了那种曾经专属于东方陶瓷的泥土,于是,那些在建造凡尔赛宫时为国王做工的利摩日人就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木、金属工坊改造成了陶瓷工坊或是工场。
从那时起,法兰西的陶瓷产业就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地腾飞,甚至超过了原先的玻璃产业,陶瓷也从奢侈的装饰品成为了昂贵的日用品……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
特里亚农宫的盥洗室,经过了五百年的岁月,依然奇迹般的可以使用,当然,普通游客是不可能用的——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馆员像是打开喷泉池的水阀那样一一打开洗手盆、坐便器与浴缸的龙头,展示给游客观看,那时候的盥洗设备几乎与我们现在差不多了,只是要精致与华美得多。
除了盥洗室之外,特里亚农宫也少不了各种陶瓷瓶、拼花、雕塑之类的装饰品,有法兰西生产的,也有从遥远的东方过来的,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当时的明帝国与法兰西建立了外交关系后,明的使团带来的礼物——两座巨大的龙瓶,它们几乎能够装得下一个成年男性。
啊,请原谅我这里走远了一点——我是想要说,正如人们所言,卢浮宫是法兰西宫殿群的黑铁枝干,枫丹白露宫是白银的树叶,凡尔赛宫是黄金与钻石的花朵,那么这座特里亚农宫就是象牙的果实了,当你行走在深色的地板、护墙板与柔润的瓷器之中的时候,你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无来由的平静与安宁。
那时候的太阳王可能需要的也就是这个,而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属于王室夫人或是暧昧之人的房间,只有王太后,王后与王弟奥尔良公爵的套间,其中特蕾莎王后的房间与国王的房间仅一门之隔。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十年,特蕾莎王后与国王去世的时间仅差了六个月。
太阳王对这位王后或许没有爱情,却始终对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尊敬与信任,这点是当时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否认的,哪怕是法兰西与西班牙开战期间,这位王后也一直被庇护在国王的羽翼之下,无论是王弟的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又或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又或是国王的王室夫人……除了王太后,在凡尔赛宫中,都无人能出其右。
特蕾莎王后离开人世后的六个月,为了哀悼自己的妻子,太阳王一直身着黑衣,佩戴黑玛瑙、黑欧泊或是煤玉的首饰,连续好几个星期,特里亚农与凡尔赛都没有举行过舞会,剧作家莫里哀在日记中写道——一股忧郁的气氛就如同丧者的面纱那样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要说在这六个月中,路易十四竟然会冲动地与另一个女人举行所谓的“秘密婚礼”,就算是说他是为了遣走妻子离世带来的痛苦,我也很难相信,不单从感情方面考虑,就是从个人道德与自律方面考虑,太阳王也不至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黑点。
王室所展出的信件中,这位国王与奥比涅夫人之间的来往,也是极其理智甚至冷酷的,与其说是这位夫人与国王有私情,倒不如说他们之间更像是国王与大臣,或说使节,这位奥比涅夫人在一段时间里显然是作为教会或说英诺森十一世的使者在巴黎与凡尔赛盘桓的。
这位夫人也没有任何疑似有孕与生产的迹象存在。
不过我的一个法国朋友,他的名字也是路易,这个路易说,其中有两尊雕像,一尊被扬起的衣袍半遮住面孔,一尊握着百合半俯匍在地,双目紧闭,看上去正在小憩的,前一个是传说中常有名字的米莱狄夫人——一位作家把她写进了书里,并且把她写作了马扎然主教的密探,事实上,这位夫人更可能是路易十四的密探,又在最后的几年里去了意大利宫廷——鉴于意大利的新王很有可能与波旁家族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所以可能她只是换了一个工作地点。
后一位,我们都知道,欧罗巴的雕塑家与画家有个古老的传统,虽然现代不再有了,但在当时,将一个人画成或是雕成睡着了,就代表着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位夫人也是没有得到过正式承认的王室夫人,据说她与国王也有过一场秘密婚礼——我倒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秘密婚礼的时间他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年少无猜,青梅竹马——玛利.曼奇尼曾与路易十四一同在日耳曼昂莱长大。
还有的就是嗯嗯嗯,抱歉,我在这里不能明确地说——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原本是科隆纳公爵,又是托斯卡纳大公与加斯东公爵之女的女婿,这两个身份固然让他得到了一个正统的证明,以此来寻求对那不勒斯甚至整个意大利的统治权,但人们一致认为,他应该是路易十四与玛利.曼奇尼的儿子,路易十四才会在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不遗余力地为其铺设出一条光明的坦途来。
还有的就是,我们都知道,每年的太阳王诞辰,波旁家族都有一场非公开的家族聚会,嗯,每到那个时间段,这座半岛的王室成员也会因为各种理由消失一阵子……
好吧,有关于这个问题,我就暂时不多说了,这座群像的爱情成分完全不如巴黎或是凡尔赛的其他地方,譬如路易十五与王后伊莎贝拉在大运河旁建造的小礼拜堂,巴士底狱的套间(允许妻子跟随丈夫,或是丈夫跟随妻子服刑),女士与男士们在莫泊桑的雕像上留下的吻痕与抚摸的痕迹……这些我都欣赏过与赞叹过了,最后,我和许多人一样,预备走上仅属于爱人的朝圣之路——阿多尼斯之路。
阿多尼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春季与植物之神,被两个女神,冥后与爱神所爱,可惜的是他在一场狩猎中被野猪顶撞而死,当时爱神阿芙洛狄特知晓此事,赤足狂奔到他丧命的地方,一路上被荆棘刺破脚趾,留下的血沾染到白色的玫瑰上,人间从此有了红色的玫瑰花……
红玫瑰也因此成为了人们的爱情之花。
但也许是因为我时常思考得过多,也有可能,在聚集点好像只有我这么一只……的关系,我总觉得,这条道路除了鲜血淋漓之外,与爱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看过历史书的人都知道,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堪称风向标的典范,在法国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间左右摇摆,四处迎奉,竟然也为自己与国家谋得了不少好处——也许会有人鄙薄其行为,因为从法理上来说,他应当效忠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从道德上来说,他又该忠诚于自己的姻亲路易十四,这位国王呢,他却一边从利奥波德一世这里半要挟半买卖地弄来了从公国晋升为王国的允许,一边又直白地向路易十四与其王弟,也就是他儿子的岳父坦言说,他将不得不暂时选择“中立”——见鬼的中立。
但你也必须承认,威廉一世的无耻与无赖确实为将来的普鲁士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他的国家是在这场战争中被波及最少的,得到的利益却不比任何人少,他的儿子娶到的是法国资产最为丰厚的奥尔良公爵的长女,嫁妆丰厚还有法国国王特别恩赐的一处领地,不仅如此,这位大郡主还年轻貌美,聪慧且有远见。
这桩婚事别说国外,就算是在国内,也有数不胜数的反对者。
利奥波德一世就算是被承诺了可以拿走大郡主嫁妆的一半来偿还他对法国的沉重债务,却依然犹犹豫豫,心怀不忿,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升起什么坏念头;至于其他的反法同盟盟友,或是普鲁士的敌人,更是不希望看到这桩婚事成功;法兰西国内的贵族们则是不愿意看到大郡主连同这笔丰厚的嫁妆花落别家。
威廉一世一向胜在目光明锐,当机立断,虽然路易十四并没有对这桩婚事产生悔意,他却已经嗅到了不好的气味——在第N个人深夜请求觐见——也就是请求国王重新考虑大郡主的婚事时,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一世也来到了巴黎。
第四百五十五章 阿多尼斯之路(中)
传统中,王太子应与国王一起,等候在柏林,他们的使者会前往两国的交界地,或是约定的地方,迎接王太子妃,而后将王太子妃送到柏林城市宫,她在那里与王太子腓特烈完婚。
法兰西与普鲁士没有直接接壤的地方,幸而路易十四已经买下了洛林,打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不然他们要穿过三个对他们十分不友好的地区,洛林公国,科隆大主教选侯国(曾经的盟友并不代表以后也是),以及萨克森公国——现在他们依然要穿过萨克森公国的边缘地带,附带说一句,上方就是丹麦,才能抵达普鲁士王国的边界。
从地图上来看,就是从巴黎出发,斜向上方,穿过洛林、佛兰德尔、荷兰,而后是萨克森公国,最后是普鲁士王国。
虽然洛林、佛兰德尔、荷兰已不复存在,只有法兰西的洛林区,佛兰德尔大区与荷兰大区,但要说这里的人各个都心甘情愿地成为路易十四的臣民了,不可能,就算可能,利奥波德一世与原本的食利者——像是那位洛林公爵兄长的后人,荷兰的国会议员们,以及佛兰德尔的西班牙人,也会极力从中挑拨,进行破坏。
风平浪静的时候,谁在搅动水波一眼就能看穿,但大战在即,免不了让一些人产生幻想。
对此,我查找到的资料中,路易十四也早有安排,那就是他从近卫军中选拔出来的一部分最为优秀的年轻人——总有些人天生属于军队,像是莫里斯亲王、大孔代或是沃邦,这些人不但有天赋,也有忠诚——对军队与国王的忠诚,骁勇善战,寡言少语,性情沉稳。
他们是士兵,也是军官,甚至可以成为将领,使节,大臣,国王对他们抱着深切的期望,“阿多尼斯之路”,对他们来说这是在战争开始前的一次小小试炼罢了。
但我身边的年轻情侣们并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这样的内情,他们只看见了,在记录中说,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为了自己的爱情,毅然抛下父亲,职责与国家,千里迢迢来到巴黎,护送自己的新娘前往柏林。
这可真是太浪漫了!
法兰西政府与波旁王室对家族的隐私,尤其是与太阳王有关的一向十分看重,但对于一些他们认为可以开放给外人的,又极其周详可亲,像是阿多尼斯之路,人们可以驱车,可以乘坐巴士,还有一种古老的马车可供租用。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马车竟然套着真的马匹,活生生的那种,有人忍不住大叫,毕竟现在除了马场或是乡村里,能够看到真马的机会不多了。据说动物保护主义者还曾经为这种行为抗议游行过,不过在法兰西,你几乎可以做任何法律允许你做的事情,或是法律没有不允许你做的事情,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涉及到波旁……
波旁家族作为一个覆盖了整个欧罗巴的庞大家族一向十分谨慎,但他们也有不愿意退让的时候——王室产业无数,足够他们雇佣上百上千个强大的律师团队,当然还有更高层与更不可测不可说的,我在这里不再赘述,反正这件事情是我们的马夫大叔乐呵呵地和我们说起的,他觉得那些人很愚蠢,马儿是他们的伙伴和助手,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去虐待它们?把它们塞在马厩里,不让它们出来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吃些草儿才是虐待。
别说他们让马儿干活,他们也在干活。
马车旅行听上去很美好,看上去也是如此,事实上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浑身僵硬,哪儿都不舒服,幸而路面很平——据说其中还有一段是在路易十四时期铺设的呢,我们从巴黎的边缘地带到了圣丹尼,又从圣丹尼来到了莫城,休息了一晚后又从莫城来到了蒂耶里堡,这时候我身边的人还能勉强支持,只感叹过去的人旅行正是太不方便了。
但从蒂耶里堡到苏瓦松的时候,他们就不由得抱怨起来,怀疑法国政府安排的这条阿多尼斯之路是否合理。
“合理,绝对合理。”马车车夫——换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笑吟吟地说道:“当初普鲁士王太子陪伴大郡主走的这条路,停留的地方,都是有记录的。”
我一直在翻看地图,不但是现代的,也有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所以一下子就察觉出了其中的缘由,要说缘由,也没有什么让人不可理解的地方——蒂耶里堡与苏瓦松之间确实有两座小城可以停留,但这两座小城都曾经支持投石党人,又或是曾被胡格诺派占领过,在那个风雨欲来的时候,大郡主的车队必然要以安全为重,他们可能日夜奔驰,从蒂耶里堡到苏瓦松,没有一刻停留。
苏瓦松原先就是一个古老的大城,丕平的次子曾经在这里加冕,这里有坚实的城墙,繁荣的街道,广阔的行宫与数座巍峨的大教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教堂从来是可以被作为堡垒使用的。
奥尔良公爵之女与她的未婚夫普鲁士的王太子在这里留下了不少痕迹,从河边的足印——据说大郡主在此停留驻足观望河面上的金波粼粼,普鲁士王太子就请人在石灰石上刻下大郡主的足印,并在一旁留下自己的签名,内嵌黄铜线条,据说原先还有鎏金,但因为天长日久,风吹雨打,以及游客们不断地抚摸金色已经消退。
但黄铜线条被抚摸得足够多后,看上去也是金灿灿,明晃晃的。
然后我们还参观了大郡主驻跸的行宫,现在是苏瓦松市政厅了,不过办公场所没有占用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的房间,在行宫的南面是一座体量惊人的玫瑰园,这座玫瑰园也出自于普鲁士王太子的手笔,只是那时候他用的都是折枝玫瑰,养在玻璃瓶或是瓷瓮里,在庭院里摆出馥郁美妙的花朵迷宫,现在这些玫瑰都是种植的。
“但玫瑰的品种还是普鲁士王太子指定的那些哦。”这里的工作人员骄傲地说。
后来我们还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座管风琴——那种体积几乎等同于半个房间的管风琴,真不知道普鲁士王太子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重复看过的历史资料,看来普鲁士的威廉一世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点过分——在大战在即的时候,路易十四为了不多一个敌人也不会轻易拒绝履行婚约,但他也应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天主的见证下完成的婚事,一样可以在天主的见证下被否决——路易十二当初为了得到布列塔尼,他能否认一个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就是没能活下来的女人是他的妻子,西班牙王后也能奔逃到罗马声称自己的丈夫是个没用的东西,就算腓特烈与大郡主完婚,等到战事结束,是否要继续这桩婚事与盟约也要看路易十四的意思。
作为一国之主他当然不能过于卑躬屈膝,但他的儿子却可以。
以爱情为名,就不是屈辱,据说这位王太子就像是“侍从”那样为大郡主还有送嫁的奥尔良公爵效力奔忙,毫无怨言,人人都说他是被丘比特的金箭矢射中了心,大郡主如果不是受了一枚铅箭矢,就该回报以相同的深情厚谊。
可惜的是,这位大郡主,也就是将来的普鲁士王后有着“铁血太后”的威名,想必不是那种能够轻而易举被打动的人……
在这座城市里,总共有七个类似的景点,我们一一走过,最后一个景点就是这里的圣彼得大教堂。
阿多尼斯的含义在这里有了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体现——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在这里受到了刺杀。
第四百五十六章阿多尼斯之路(下)
兴奋的游客们立刻往着那著名的几个地方去了,就像他们会抚摸当时的普鲁士王太子,后来的腓特烈一世的黄铜签名,把它们连同大郡主脚印边的几个地方磨得光滑明亮似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大教堂里的忏悔室,这桩华丽的小屋子是用硬木打造的,在刺杀发生的时候,王太子以及随从将大郡主藏在了里面,自己却和士兵们一起对敌。
这种情景即便无法亲眼目睹,只能想象,也是令人向往的,王子拯救公主本来只能在童话书上看到的故事竟然在现实中发生了,我随着两三对情侣走过去,他们在忏悔室前合影——如果不是有围栏,也有警卫,他们或许会钻进去试试……桥上的大郡主脚印在没有被封闭起来之前也一直有人去踩踏,因为据说踩了脚印就能获得一桩美满的婚姻……
我却看到了一些看上去也许会让人觉得浪漫,事实上却惊心动魄的痕迹——留在木质忏悔室上的刀痕,我翻看有关记载的时候,说在离开苏瓦松前,嫁妆丰厚的大郡主已经补偿了大教堂的教士们,他们用这笔钱维修了忏悔室,让它和其他损坏的地方看起来一如以往的漂亮干净。
但在大仲马先生写了那本《阿多尼斯之路》,他的儿子小仲马又紧接着写了《铁王后》之后,原本也只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奥尔良公爵之女,普鲁士王后也成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了,说起来,她竟然要比她的堂姐,也就是瑞典王后伊丽莎白更有名一些。
不过我想,如果大郡主地下有知,她肯定更愿意迎接不那么风波频频的将来。
大仲马先生所写的《阿多尼斯之路》,毫无疑问,依照这位先生的文笔与风格,整本小说中虽然也不免死亡、伤害与血腥,但总体来说,还是以真挚的爱情,纯洁的友情与对国王的忠诚贯穿始终,书中的三对爱人,无论身份显赫或是平平,又或是卑微,都有了一个令人称心如意的结局,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的故事到了柏林便戛然而止,留给人们的印象中如果哟朱红色,那绝对是玫瑰,而不是鲜血与伤痕的颜色。
这也是年轻的情侣们热衷于重走这条道路的原因,不过他们憧憬的应该只是大仲马所创造出来的大郡主与王太子,与现实中的人物没多少关系。
在这里,我却要更倾向于小仲马先生所写的《铁王后》,这本同样记录了“阿多尼斯之路”甚至一直写到了腓特烈一世去世,大郡主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小说——虽然作者自己说,记述的是爱情,但我们都知道,就像这位先生写下的茶花女那样,在华美的外表与馥郁的花香下,掩藏着冷酷残忍的事实。就算是爱情,就算有爱情,其中也掺杂着无数杂质,不怪有人说,大仲马的爱情如同钻石,闪闪发光,小仲马先生的爱情犹如欧泊,你要在空洞或是凝重的底色中寻找那么一星半点发光的地方。
但不论是《阿多尼斯之路》,还是《铁王后》,书中的第一场重头戏,都在这座圣彼得大教堂。
不过在大仲马的描述中,圣彼得大教堂的刺杀是一场堂皇的表演,在小仲马的描述中,却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大郡主的婚事却要比她的堂姐,法兰西的大公主更加多舛,她比大公主更美,也更富有——人们都说,奥尔良公爵与法国国王让她带走了四分之一个奥尔良,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是的,在普鲁士与法国的官方记载中,这位大郡主或许在领地上(真难想象当时的太阳王如何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略逊于大公主伊丽莎白,但在钱财与物资上,却要远胜过大公主,普鲁士当时虽然已经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合并在一起成为的王国,但真正成为现在的德国,大郡主时期打下的坚实基础功不可没。
这里我要说,在任何时候,幸福与灾难似乎都是相当的,虽然大郡主的嫁妆如此丰厚可能与奥尔良公爵原先的计划——据说公爵爱护自己的长女,希望她能够在凡尔赛宫廷中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不然凡尔赛的人们一定会更希望大郡主嫁给当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
如今的人们在听到一个父亲,或是一个母亲要将自己的健康美丽的女儿嫁给一个疯癫的残疾人……可能寿命也不长,在生育上也有妨碍,准会觉得他们疯了,但在那时候别说是大臣或是将领,就算是大郡主的亲生母亲也认为西班牙国王会是一个适合的对象……这是有信件为证的,但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地被奥尔良公爵与国王反对了。
奥尔良公爵,国王的弟弟,法兰西最富有的人,他想出的办法就是加大女儿这里的筹码,才能让那些支持者犹豫不决。
只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在环绕着法兰西的诸多国家,公国甚至自由城邦,都在恐惧一个强大统一的法国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无法与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那样,与三位宗教选帝侯成为同盟了,在神圣罗马帝国中,他唯一能够选择或是收买的似乎也只有野心勃勃的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了。
威廉一世只有一个儿子,就是腓特烈,将来的腓特烈一世。我不知道这位容貌平平,但志高远大的年轻人是否对美貌聪慧的大郡主是否有着真正的爱情,但如果事实正如小仲马所写的《铁王后》一般,那么他们之间的政治纠葛一定比他们的情感牵系更紧密不可分。
但“铁王后”波澜起伏的一生仿佛就是在这里起步的。
我离开忏悔室所在的地方,在大仲马先生写了那本书之后,忏悔室原先被拆除的破损部分又从地窖里被拿了出来,教堂里那些因为刺杀而留下的的痕迹也被重新显露出来,也许在这里的游客们看到的是爱情的印记,我看到的却是阴谋与政治的瘢痕——无论如何,看着洁白的大理石墙面上因为燎烤而留下的多处黑影,木椅与壁龛边缘深刻到可以伸入手指的劈砍痕迹,还有铅条彩色玻璃画上圣人缺少的头颅与手,袍子边——这些是呼啸的子弹给予这座古老教堂的纪念品。
“阿多尼斯之路”——人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上面洒满了爱之神的鲜血,可如果真的只有爱情,那对那近百条珍贵的生命来说,未免太轻浮了一点——在这条道路上,想要毁坏这门婚事甚至是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本人的人太多了,他们身边的火枪手各个英勇无畏,小心谨慎,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举步维艰,并且不可避免的疲惫不堪……甚至在进入柏林之后,大郡主还受到过一次可怕的袭击。
一群哈布斯堡派的士兵与暴民在军官的支持与鼓励下攻打大郡主暂居的行宫。
我不知道当时大郡主是何种心情——那些人竟然能够搬来小型投石炮,行宫的玻璃全都碎了,她的侍女有好几个都受伤了,还有一个因为心悸而死,在那个黑夜中,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尝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处在大郡主位置的是我,我也许会逃跑,我是说,回到法兰西,奥尔良公爵最初的计划才是正确的,作为王弟的长女,法兰西国王的侄女,拥有着丰厚嫁妆的她依然可以是凡尔赛宫的座上宾,她的丈夫,即便是公爵,又或是元帅,也不敢对她有丝毫无礼,她的美貌会如同黄金一般吸引来无数追求者,更无须担心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
一个教士从我身边走过,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能说,幸好我不是大郡主。
不,也许对身在柏林的大郡主来说,这样的恐吓已经无法震撼到她了,毕竟从苏瓦松开始,往北而后往东的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人们因为各自的原因而不断地出手阻扰这桩婚事,有洛林人,荷兰人,也有佛兰德尔人,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教徒,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甚至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英国人的影子仿佛也在人群后不断地晃动,总之法国的敌人仿佛约定好了那样不约而同地出手——比战争先到一步的总是混乱。
我们这支有幸生活在和平时期的旅游队伍,也不免在之后的旅途中受到了影响,爱情或许会弄浑你的头脑,但那必然是一时的,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可怕痕迹显露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有人说,比起毅然跨越千里山河去迎接新娘的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他们更钦佩法兰西的大郡主,毕竟在这桩婚事中,她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与现在的婚姻中可能会涉及到的关键问题——钱财、孩子与感情相比,她被直接威胁到的是生命。
她不但离开深爱着她也被她深爱的故国,还要去到一个陌生并且似乎不怎么欢迎她的国家去。
我们来到汉堡的时候,就算是团队中最精力充沛的人都感觉到了疲累,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
汉堡曾经是萨克森选侯时的一个大城,当然,现在萨克森已经是德国的一个州了,但当时萨克森选侯与普鲁士国王,曾经的勃兰登堡选侯完全可以说是平起平坐,而且因为这桩婚事,这位选侯并不怎么欢迎法兰西的大郡主,在萨克森境内虽然不再有太过猖獗的刺杀,但大郡主的确受到了冷待。
阿多尼斯之路上之所以有汉堡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普鲁士王太子在这里为大郡主置下了一座用以落足的堡垒,后来这座堡垒被大郡主设做了学校与礼拜堂——在汉堡成为普鲁士的一个自由城市之后,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腓特烈一世与王后的画像。
第四百五十七章 郡主堡
数百年后的人们还在缅怀这位通达果断,性格刚强的美貌公主,但在1679年,这座在十三世纪建成的城堡中,法兰西的大郡主对汉堡,对这座建筑,以及这里的人来说,不算是个好客人,同样地,大郡主对这个冷漠的地方也毫无好感。
腓特烈的父亲与萨克森选侯同为七大(八大)选侯,腓特烈在这里却要比一个法兰西郡主更安全,也要更为自如,如果不是有他在,这支车队可能还要在城外过夜——他从厨房端来了酒,面包和盐,拒绝了侍从,亲自推开了门。
这座宅邸属于中世纪时期的建筑,也就是说,注重安全性胜于舒适性,正方形的城墙与四角的箭楼冷冷地俯瞰着中央的住宅,房间的石墙虽然用胡桃木板与橡木板予以遮盖装饰,却还是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阴冷气息从黑色的木材后渗透出来。
大郡主在侍女的簇拥下早已换下了原先的装束,腓特烈看到了甚至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为了缩减路上的时间,也为了混淆刺客的耳目,大郡主在离开法兰西境内后就换上了火枪手的服饰,也就是男装。
在现在,女性们身着长裤衬衫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质疑,但在这个时代,在一些比较荒僻的地方,女性穿裤子还会被斥责为“女巫行径”,像是曾经的圣女贞德就被人控诉说身着男人的衣裤,虽然贞德辩解说是为了避免遭到凌辱而不得已为之……但从这我们就能看到,身着男装对女性,尤其是如大郡主这样的贵女,是相当不体面甚至邪恶的。
但有路易十四的宽容,大郡主,大公主都曾穿过男装,主要是长裤,为了能够跨骑马匹,而不是如其他贵女那样优雅的斜坐在马鞍上,那种姿态优雅动人,富有情调,但马匹一快跑起来就会把乘坐者摔下来并且折断她的腿或是脖子。
但要说,腓特烈怎么会愿意为这桩婚事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呢,毕竟如他这样的年轻人,又是一国的王太子,必然也是有着几分骄傲的。
他不单为了政治,也为了自己的爱情折腰呐。
腓特烈又从来就是那种心胸豁达,还有一点冒险精神的人,看到大郡主改装假扮成一个火枪手,像是一个男人那样地插着短枪,跨骑马匹,将插着羽毛的宽檐帽压低的时候,不但不生气,还不由得拍手称赞,声称自己又一次倾倒在了大郡主的魅力之下。
所以当他走进房间,却看到大郡主已经换下了火枪手宽大的短斗篷,换上了同样宽松却精致的长袍时,还觉得有些遗憾。
大郡主一看到腓特烈手捧着银盘,银盘上摆着酒、面包和盐就不禁微微一笑:“哎呀,”她说:“是主人来招待客人了么?”
腓特烈也笑了,他见多了宫廷中的贵女,也曾疑惑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如何会将女儿与侄女当做王子一般教育,但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就算是一桩政治婚姻,妻子与丈夫是否能够心意相通,实在是比有多少嫁妆重要得多了——虽然大部分人还是看重后者。
不讳言,腓特烈不是那种会在婚姻之外保持清白自重的人,他和所有的年轻先生一样,有着一些不可避免的风流韵事,但无论是名姝还是贵女,他之前结识的女性,除了大郡主,大概没人能在他托着银盘进来的时候给出这样正确而又有趣的反应来。
腓特烈送来的面包和盐事实上是一个特殊古老的仪式。
这个仪式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在古希腊,所有的陌生人都被视作处于宙斯的保护之下,并且享有不受伤害与威胁的宾客权,这个权利后来也被罗马人继承了下来,就像是变成了朱比特的宙斯,如果要解除这种关系和权利,甚至要通过十分正式与公开的仪式。
在古罗马四分五裂后,这种仪式有过一段空白时期,但因为中世纪时期的人们过得十分艰难,穷苦,又因为前者而变得十分粗俗野蛮,由此延伸出数之不尽的仇恨与罪孽——像是主人劫掠过往的商人或是朝圣者,又或是反过来,朝圣的旅人或是借宿的骑士洗劫了修道院或是城堡,也有借着比武大会或是举行婚礼,丧事等等屠戮仇敌的……这种事儿一再而而在三,弄得个个人心惶惶,几乎要过不下去了。
于是就有教士,也有还未离开表世界的巫师重新提起了宾客权。
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与当地的主人没有冲突,没有仇怨的话,主人就应该拿出食物来招待他,他也应当接受食物,这个仪式代表着双方都同意了不与对方为敌,从陌生人来到这里到他离开,他们都应该和和气气的,不动刀剑。
这样的仪式举行的多了,食物作为一样重要的凭证,最后就简化成了面包和盐,毕竟无论那座城堡里,面包和盐肯定会有。
按理说,大郡主的车队在来到汉堡的时候,汉堡的市长应率领着官员与贵人前来迎接,奉上面包和盐,以示欢迎与尊敬。
但有之前的几座城市在,就算是腓特烈也没对汉堡抱有多少期望,他庆幸霍亨索伦的一个旁支正在汉堡,这位先生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迎接法兰西的大郡主,但要设法为他们筹备一处落脚的行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面包和盐也没关系,他尽可以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准备一份。
在进来房间之前,腓特烈还在担忧大郡主是否能够懂得她的意思,当然,他多虑了,大郡主也是跟着路易十四走过好几个城市的,她当然很清楚——汉堡人的无礼行为无疑是在为萨克森选侯的立场作保证,她的伯父,法国国王也说过,在大战随时可能来临的时候,她这一路上,冷遇可能是最和善的态度了。
不过腓特烈愿意这么做,比起什么价格昂贵的珠宝都要更加体贴温柔,大郡主从银盘里取了面包,捏起一撮细盐往上一撒,放到口中慢慢地咬了下去。
面包倒是十分新鲜,盐也足够细腻——“法国盐。”她说。
“盖朗德盐。”腓特烈说,这种产自于布列塔尼盖朗德的盐是一种海盐,细腻,干净,还带着一种奇妙的紫罗兰香,凡尔赛宫廷中经常用这种盐,大郡主的行李里带了一些聊以藉慰思乡之情,但腓特烈不会私自动用她的东西,那么:“这里也有盖朗德盐?”大郡主问道,这里距离布列塔尼或是凡尔赛可有段路程了。
“巴黎和凡尔赛有着太多令人追逐的东西了。”腓特烈说,他也拿了一片切开的面包,撒了盐吃起来,他没说,但大郡主也能猜到,腓特烈肯定在想,也不怪有那么多人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满怀嫉恨——法兰西拥有太多好东西了……而且看起来它还会继续丰饶强大很多年……它就像是一头强壮的狮子,统治着一片广阔的领地,随心所欲地狩猎着所有在片领地上生存的动物,并且不容他人染指,就算是教会……
相比起来,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就是一只掉光了牙齿的老虎,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畸形的小狗,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也只是群狼中较为年轻有野心的一只罢。不,等等,他这样说是不是将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也囊括在内了,这可不太好。
腓特烈的古怪神色引起了大郡主以及侍女的注意,“您是累了么?”大郡主问道。
“是有点。”腓特烈说,“好吧,我要向我的贵客致歉,我想我要先回我的房间去了。”他站起来鞠了一躬。
“客人要感谢您的招待,并且期望在将来有所回报。”大郡主温和地说:“但现在您确实应该回去休息了。”一路心惊胆战,奔波不休,就算腓特烈年轻强健,也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他坚持为她带来面包和盐,这份宽慰已经足够了。
腓特烈带来的也不止是面包和盐,因为他们尚未完婚,像是珠宝之类的礼物是不合礼仪的,但他用来承装面包和盐的银盘显而易见的是一件如同艺术品般的器皿,托盘中央的浮雕正是爱与美之神与她的儿子,线条深刻细密,银盘周围镶嵌着十二颗手指大的珍珠,侍女们涌上来轮番传看,只有伊娃丝毫不感兴趣,只慢慢地走到大郡主身边。
“你竟然没一点好奇心么?”大郡主回身看着镜子,微笑着说。
“说句真心话,如果一定要说是不是看到过,我还真看到过。”不但看过,还摸过呢,她的男性长辈与同辈几乎都在私掠船上干活,叔叔还是一个销赃的“黑商”,比这更漂亮的银盘,甚至金盘她都看过,摸过和用过——她的“丈夫”实在是太着急了,如果他能耐心点,或是更尊重她一点,在乎她一点,他的阴谋或许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现在么……
伊娃将那颗被海风、乌鸦、蛆虫与阳光掏空的头颅抛到脑后,慢悠悠地为大郡主梳理着垂到膝盖以下的长发,这座府邸与其他同时期的建筑一样是没有上下水的,个人清洁只能靠面粉和少量的清水。不过整个路程中,不说他们落足的地方有没有跟上巴黎与凡尔赛的设备,层出不穷的“意外”也让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有的习惯。
这几天他们能够享有短暂的平静还要感谢腓特烈,他是普鲁士的王太子与选侯之子,一部分反对者因为看到他在车队里才变得束手束脚起来,毕竟如今的普鲁士国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与继承人,如果腓特烈被卷入事故,法兰西国王可真要多个不可动摇的盟友了。
萨克森选侯也不愿看到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出事。
“等她们都睡下了,”伊娃在大郡主的耳边说:“我来给您上药。”
大郡主有点脸红,她学过跨骑,但还没有这样长途跋涉过,伊娃倒没这问题,她一向大胆,在得到国王的许可下,她经常在裙子下穿着长裤骑马……一个大郡主的侍女也确实更自由与不引人注目一些。
“不知道父亲那里怎么样了,还有陛下他们。”大郡主低声说。
“您的父亲应该已经到红土城了,”伊娃说:“至于陛下,让.巴尔说他们可能要先和英国人打仗。”
第四百五十八章 血色之城(上)
伊娃所说的红土城是普通人对鲁西永城的俗称,它真正的名字,是拉丁语的“红色的山”ViscusRussulus,鲁西永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这座城市位于吕贝隆山区,处于悬崖边缘。
奥尔良公爵此生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能将女儿送至普鲁士完婚,他身上有着更重要的职责。他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鲁西永地区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映照下这座小城更像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却也有一种辉煌的金色从内里迸发出来,正如同前来迎接他的加泰罗尼亚人一般。
加泰罗尼亚人从来就是最骄傲的,因为他们的历史甚至比西班牙,甚至卡斯蒂利亚又或是阿拉贡王国悠长,说起来,还与法兰西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许多牵系——在中世纪的时候,这里还被异教徒统治着,是查理曼大帝征服了这里,将它还给上帝,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将这里归入西法兰克,而是分封为巴塞罗那伯国——这就是巴塞罗那伯爵的来由。
阿拉贡王国是通过联姻来取得这处领地的,加泰罗尼亚人在阿拉贡又与卡斯蒂利亚合并之前,在宫廷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双王之后,别说加泰罗尼亚人与巴塞罗那,就算是阿拉贡国王也在卡斯蒂利亚女王面前缺少说话的勇气,不知从何时起,加泰罗尼亚人愕然地发现,他们不但在宫廷中失去了话语权,在自己的领地上也要看卡斯蒂利亚人的脸色了。
是的,在加泰罗尼亚人的眼中,西班牙仍然只是卡斯蒂利亚人与阿拉贡人的联盟而非一个完整统一的国家,他们的贵族认为,如果阿拉贡的国王无法公正地对待卡斯蒂利亚人与加泰罗尼亚人,那么他们就要独立——以巴塞罗那伯国的名义。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最初的时候愿意与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结为盟友的缘故,但因为那时候法兰西也是内外交困,囊中羞涩,黎塞留主教没能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在西班牙与法兰西两个大国的倾轧下,加泰罗尼亚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艰难了。
在马德里,还有托莱多的掌权者还在反复斟酌,游移不定,不知道应该倾向于法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时候,他们可没忘记一直表现极其桀骜不驯的加泰罗尼亚人,在这方面,他们倒是意见一致,有上万人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以防异动。
加泰罗尼亚人里也有好几个声音,有人认为应该维持现状,等到哈布斯堡与波旁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和胜利者谈判,或是做出威胁,但立刻有人反驳说,不说两位可敬的陛下会不会在红土上开战——加泰罗尼亚地区正处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就算战场侥幸不在这里,卡斯蒂尼亚人也会夺走加泰罗尼亚人的最后一点财产与最后一个孩子。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除了路易十四,任何一个君王要打仗的时候必然会征收战争税,这种税与人头税不同,是可以无限制地多次征收的,加泰罗尼亚人一向是被压榨得最狠的——事实上,就算没有路易十四的要求,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小股暴动也是此起彼伏。
卡斯蒂利亚的官员可是要夺走他们口中的最后一块面包,手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无论什么地方,像是这种眼看着根本活不下去的时候,必然会有人发出怒吼,举起武器反抗的。
何况加泰罗尼亚人从来不是什么懦弱无能之辈,他们身体里流着勇士的血,也有着睿智的头脑。
像是前来迎接奥尔良公爵的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神父,前者不用多说,后者则是曾经的巴塞罗那百人市政会的会长保罗.克拉里斯的一个子侄。说起来或许会让现在的人们感到吃惊,在加泰罗尼亚人的数次暴动中,主导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贵族,或是官员,而是神职人员,看起来,这位克拉里斯神父在鲁西永的加泰罗尼亚人中,几乎与作为使者走到路易十四面前的塔马利特平起平坐。
这位克拉里斯神父身着黑色长袍,神色肃穆,一见到奥尔良公爵就上前去亲吻他的手,可谓谦恭,但他越是如此,奥尔良公爵就越是觉得事情棘手——这些加泰罗尼亚人的桀骜不驯不是第一天,也不是单单针对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正如柯尔贝尔这个“商人大臣”所说,恭敬与谄媚也是一种货物,并且价值不菲。
不过在表面上,无论是加泰罗尼亚人,还是奥尔良公爵都尽可能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他们将公爵迎入鲁西永的一座小教堂,这座小教堂名副其实,只有两层高,二层只有一个房间,没有钟楼。
“非常抱歉,”克拉里斯神父低声说道:“鲁西永的大教堂现在的主教来自托莱多,虽然……但我们还是无法完全地相信他,所以暂时只能让您屈居于此。”
“现在鲁西永有多少西班牙人?”公爵问道。
“如果您只是问士兵,那么只有六百名,”神父说:“但如果您要问有多少敌人,那么数量可能要有双倍之多。”
“这里也有人倾向于哈布斯堡。”公爵说。
“不,”神父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我们在这段时日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先生,自从塔马利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们就在着手‘清理’那些卑劣的叛徒,我所说的敌人,除了血堡中的士兵之外,就是卡斯蒂利亚人的总督以及他的追随者,他们的卫队也几乎与驻扎在鲁西永的军队数量齐平了,论起装备,前者甚至还要劣于后者。”
“我听说西班牙人一直在向您们征收双份的战争税与人头税,还有要求你们每一家都要给出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进入军队,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这里么?”公爵环顾四周,神父为他安排的房间正是教堂上的阁楼,三面都有窗,周围没有遮蔽视线的树木与房屋,空气流通,光线明亮。
“卡斯蒂利亚人把他们都送去了别处,我也不知道这些孩子还有没有可能回来。”神父平静地划了一个十字,“不过他们一旦有可能就会传信给我们。”他顿了顿:“当然,这不太容易,卡斯蒂利亚人对待他们像是对待不驯服的牲畜,一旦开战,他们也会是第一批被送上战场的牺牲品。”
“塔马利特先生提到过,他希望知道我的兄长与陛下什么时候宣布我的侄儿为西班牙国王。”
“我们可以知道么?”
“马德里与托莱多一直在拖延推诿,”奥尔良公爵在铺着白色亚麻床单的床榻上坐下,“他们还没有决定选择夏尔还是腓力。”
“事实上这就说明了他们的态度,卡斯蒂利亚人可不喜欢法国人,”神父说:“无论是依照世俗的法律还是天主的法律,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这位小殿下也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毕竟他的母亲是长姐,论起出生日期,也要比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早,更不用说,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是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将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地利的大公,他如何同时统辖两地……”
“这也许正是西班牙人所期望的,”公爵叹了口气,从那些人的态度上来看,想让西班牙人选择夏尔实在是不太容易,第一:如果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腓力成为了西班牙的国王,那么在将来,即便这位陛下成年,也要可能无法亲自统治西班牙——他们之间间隔着一个法国呢——而只能派出兄弟或是亲信来远程控制,这样与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两样,西班牙依然属于西班牙人;但如果是法国的夏尔成为了西班牙国王,谁也不能否认西班牙与法国紧密相连,不管是路易十四,还是将来的法国国王都有可能通过联姻或是联统的方式来达成法国-西班牙的合二为一……
毕竟对欧罗巴的君王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扩增自己的领地更重要的事情了,要让法国继续承认西班牙的独立,将会是一桩很难的事情——有布列塔尼、加泰罗尼亚的前车之鉴,西班牙人怎么也不会相信法国不会吞并自己的国家。
第二:西班牙王太后是哈布斯堡的女儿,为了保证哈布斯堡对西班牙的统治,她先是被许给自己的堂兄,也就是腓力四世的长子,西班牙王太子,谁知世事难料,这个年轻人竟然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早地离开了人世,但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必须有个继承人,于是……还在豆蔻之年的她就被嫁给了自己曾经的公公……这种畸形扭曲的婚姻关系在当时是可以被理解的,但对一个纯洁的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恶心与令人痛苦的了吧。
为了哈布斯堡,她放弃了对爱情的憧憬,也舍弃了对亲情的妄想,她与丈夫、丈夫的私生子和大臣,还有自己的儿子争夺权力,甚至为此被流放,被囚禁与被刺杀,她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要她支持法国的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怎么可能呢?
马德里与托莱多的宫廷中,也以这位王太后为首,隐约形成了两派势力,一方以托莱多大主教与王太后为首,成员几乎都是那些仰仗着哈布斯堡的力量方能立足的守旧派,另外一方以海军大臣帕蒂尼奥为首,帕蒂尼奥站在个人立场上当然希望能够延续哈布斯堡的统治,但他去过巴黎,见过路易十四——为了民众,他更愿意选择这位光辉之王的儿子,而非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路易十四的学者们撰写与证述的“血缘与血统论”已经传播到了许多国家,西班牙也不例外,他们已经知道,从腓力二世的儿子开始就初见端倪的畸形下巴与一系列健康问题,都来自于其父母过于接近的血缘关系——虽然路易十四的母亲和妻子都来自于哈布斯堡,但幸运的是,路易十四的父亲路易十三往上,波旁家族几乎与哈布斯堡不曾多次联姻,哈布斯堡的血在波旁的血管中不够浓郁,最可靠的证据就是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奥尔良公爵,甚至于他们的孩子,都是王室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并且各个身材高挑,强壮并且聪慧过人。
而另一个备选,也就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腓力,很遗憾,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外甥女,这桩舅甥婚姻不但导致利奥波德一世与妻子多年无子,还令得这个出生得十分合适的孩子身体情况“不够理想”,这是奥地利宫廷御医的委婉说法,但谁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过卡洛斯二世在前,还要谁会希望西班牙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疯癫羸弱的国王?帕蒂尼奥已经深刻地理解到让一个病痛缠身的人来做国王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历史上也只有一个更像是圣人而不是凡人的鲍德温四世(麻风国王)——至于普通人,虚弱和痛苦会让他们失去思考的能力,变得粗鲁暴躁。如果他是国王,那就是一场灾难。
但只要有反对者,西班牙就不会完全地归属法兰西,至少不能和平地归属法兰西。
塔马利特提出的要求有些僭越了,但也不能说是他错,加泰罗尼亚人如果能够得知法国国王什么时候代自己的次子夏尔宣称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就是开战的时候,他们的孩子若是能够有所准备……
“会的。”公爵,换来了神父略带惊讶的一瞥。
“这里的军队也在等待那声宣告吧。”公爵道:“陛下想要看到的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忠诚,而不是无谓的牺牲。”加泰罗尼亚人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们若是率先在鲁西永或是其他地方暴动,西班牙的军队一定会以最残酷暴虐的手段予以快速镇压,那时候他们都在血腥的泥沼里苦苦挣扎,法国人倒可以以逸待劳,乘隙而入——三十年战争的时候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就是这么做的,那时候鲁西永已经落入法国人手里,但加泰罗尼亚人除了死亡与泪水之外没能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他们想要的自由。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西班牙人又能将鲁西永夺回来的关系。
路易十四很清楚,就算他能够舍弃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加泰罗尼亚人也不会再一次犯下这种可笑的错误了。
“陛下会首先宣布夏尔.波旁为西班牙国王,而后要求马德里与托莱多的人们依照世俗与天主的法律向他效忠——如果他们没有回应,或是拒绝回应——在既定的时间里。您就能看到……”公爵望向神父的眼睛。
“战争。”
第四百五十九章 血色之城(中)
克拉里斯神父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情,”神父说:“尊敬的先生,按理说,我们应该为您准备一个男仆,但现在的鲁西永,一个年轻强壮的加泰罗尼亚人随时可能被征入军队,这样一个人,不但无法尽情尽力地服侍您,反而会招来多余的视线——所以我们只能为您安排一个女仆。”
奥尔良公爵除了投石党暴乱的那段时间,从来就是养尊处优,不过一个上过了战场的男人,必要的时候也不会挑剔,他甚至是孤身一人,隐姓埋名来到鲁西永的,难道还会在意服侍的人是男是女吗?
但神父还是必须致歉,毕竟对贵人们来说,女仆应该待在见不到人的厨房和洗衣房里,只有男性仆人才有资格进出厅堂。
那个女仆在神父离开后进了房间,她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公爵瞥了她一眼后,又侧身观察了一会儿——因为对方的态度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都知道,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正如他的称号太阳王一般璀璨耀目。而他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则被人们称之为皎皎明月,美貌更甚于他的兄长——人们对他的兄长更多的是畏惧,对这位王弟却都是倾慕。
若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近身服侍这位公爵已经称得上三生有幸,若是公爵有意亲近,只怕无人能够抵抗。
但这叫做杰玛的姑娘,看着他的时候像是看着一件家具或是一个器皿,没有倾慕,也没有畏惧,连好奇都没有。
“杰玛。”公爵说。
她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没有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会说法语吗,”在比利牛斯山附近,能够说法语的加泰罗尼亚人并不少,毕竟他们的商人长期与普罗旺斯一带的法国人做买卖:“或者我应该说西班牙语?”
杰玛微笑了一下,但这个微笑并非出自于内心,只是一种……礼貌或是机械的反馈,她抬起手,揭开领巾,让公爵看她脖子上的一条刀痕,这条疤痕就像是一条丑陋的虫子那样爬在女孩细嫩的皮肤上,公爵一见,就知道疤痕下的伤口可能伤到了对方的喉咙,他在战场上看到过这样的幸运儿——被伤到了要害却没有死,但因为声带断裂而失声的人不在少数。
“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公爵问,同时也是在试探,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对法国有几分诚意。
杰玛指向双唇,又拉起衣服,看向床榻,拿出绣花钱袋。
“我知道了。”公爵拿了一枚银比索给她,银比索是西班牙人的货币,出现在杰玛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她接下了公爵的赏赐,然后继续回去干自己的活儿——煮沸的饮水、木匣里的奶酪,一件式样粗陋的斗篷,几块亚麻布,一条毡毯,这些都是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日常用品,但样样都极其干净,新鲜——看来加泰罗尼亚人也是仔细了解过这位公爵的喜好的。
在公爵走到铜盆前用亚麻布浸透了温水,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脖子的时候,杰玛悄然退下,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银比索。
在距离这座小教堂不远的一座地下酒窖里,鲁西永的反抗军首领们济济一堂。
除了塔马利特,这里说话最有力的莫过于克拉里斯神父,杰玛来到门外的时候,他正在和众人争论两个问题:是否要让奥尔良公爵介入之后的暴动;以及,他们是否应当继续他们原先的计划。
之后的那个计划可以暂时搁置,毕竟鲁西永现在还在西班牙人手里,他们先要走出第一步,才能走出第二步,但也有人说,至少他们应该对公爵更尊敬一些。
神父沉默了一会:“那位先生并不是一个会斤斤计较这些小事的人。”
“鲁西永有很多好姑娘,”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人说道:“何必让一个魔鬼伴随贵人左右,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情,没准儿会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你指的是杰玛所背负的罪孽吧,”神父说:“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杰玛才是最合适的。”
他注视着对方:“鲁西永确实有很多好姑娘,但问题是,你们也看到奥尔良公爵了,告诉我,诸位,如果这么一个来自巴黎、凡尔赛的漂亮贵人愿意纡尊降贵地温情脉脉一番,甚至许下诺言——还是很有可能兑现的诺言。毕竟我们都知道,公爵的资产甚至超过了法兰西的国库,你们的好姑娘能控制住自己不倒戈么?”他古怪地笑了一声:“也许你们正希望如此?”
几个人躲开了神父的注视,这里的人也都是加泰罗尼亚中的贵人,但加泰罗尼亚的贵人如何与马德里、托莱多的贵人,与凡尔赛的贵人相比,他们确实动过一些念头……尤其是考虑到将卡斯蒂利亚人驱逐出加泰罗尼亚后的事情……
“打消那些多余的想法吧,”神父说:“如果您们愿意,我们可以在成功之后再来考虑,”他不得不先来安抚一下这些焦躁不安的同僚:“一桩名正言顺的婚姻岂不比偷偷摸摸的私情来得好?”他耐心地道:“若是你们有这样的想法,杰玛也是最合适的那个人,不说公爵如何,难道她会抱持着那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吗?”
“我们怎么能知道一个魔鬼如何想,”有人嘀咕道:“她受您庇护,有人说您对她如同女儿一般,难保她不会有什么怪异的念头。”
“我保证不会有。”神父平静地说:“她之前得了高卢病,为了避免溃烂与感染,我们只能用了烙铁,她不再有做一个女人的资格了。”
房间里的人都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当杰玛进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厌弃与憎恶的眼神,只仿佛当她不存在——也有人看向神父,他们曾经以为神父收留杰玛是因为他太过慈悲,但现在看来……
杰玛打着手势告诉神父奥尔良公爵已经被安置妥当,神父神色如常,在简单地肯定了她的行为后,又告诉她说,要“谨慎”并且“周祥”地服侍这位可敬的先生,有任何异动都要告诉他们安排下来的几个“钉子”,以免发生意外,距离他们起事不足一个礼拜,在这几天里他们既不能让公爵被西班牙人发现,也不能让他私自“离开”,更不能让他介入到加泰罗尼亚人的内部事务中。
也不怪有人反对神父将杰玛安排在公爵身边,加泰罗尼亚人生性桀骜不驯,但他们对女人的看法与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法国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们的担忧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做好这样重要的事情?
杰玛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古怪神情,她领了神父的命令,就迅速地回到了公爵身边,这时候公爵已经睡下了,她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没有杰玛,或是其他服侍的人,公爵要安安静静地度过这几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从教堂顶端的小窗,凭借着望远镜往外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确实没有多少年轻,或正在盛年的加泰罗尼亚人在外面行走,仿佛西班牙人的思想中已经钦定了加泰罗尼亚的男性不在军队里就应该在苦役犯的队列里,西班牙人的巡逻卫队不断地踏过教堂前的路面,每个士兵都带着疲倦却倨傲的神情,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盘查任何一个经过他们面前的加泰罗尼亚人,不,应该说,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甚至可以闯入任何一座屋舍进行搜捕或是羞辱以及勒索房屋的主人。
外来者更是必然要遭到详细的盘查。
外来者很好辨认——加泰罗尼亚并非纯粹的欧罗巴人,他们的血缘十分复杂——他们的祖先有从希腊而来的腓尼基人,也有从意大利来的罗马人与迦太基人,还有一部分凯尔特人,以及最被人们认可的,被匈奴人击溃与驱逐的高加索北麓阿兰人与西哥特人互相融合的产物。
所以加泰罗尼亚人皮肤肯定不如其他地方的欧罗巴人白皙,很多人都是深色头发,五官也不够深邃,面部轮廓更是十分柔和,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他们曾经在对抗摩尔人的战争中始终站在最前列,以勇敢无畏而著名,又因为垄断了西地中海的买卖而变得富庶发达,以卡斯蒂利亚人为主的西班牙势力依然轻蔑地称他们为“劣民”,并且宣布他们不应享有上帝的赐福,应当早日滚到地狱里去。
像是鲁西永的总督就是这种势力中的佼佼者,也许是托莱多大主教或是王太后担心派来一个心怀仁慈的总督会疏忽对加泰罗尼亚人的监视与镇压,所以他们格外细心地挑选了一个贪婪而又暴戾的家伙,就像是放出了一条饥肠辘辘的猎犬,他一边如大主教所期望的那样对鲁西永的加泰罗尼亚人重重盘剥,一边也在不断地中饱私囊。
西班牙人对加泰罗尼亚人的税收与劳役原本就十分沉重,再加上第三重掠夺……有多么悲惨与绝望可想而知。
公爵只有三个小窗,但这两天他看到的暴行就已经超过了两双手手指的数量。
外来者们有些可能有鲁西永总督的特许状,得以保有自己的自由,另外一些不幸的人,就要被投入监牢或是被绞死,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摇摇晃晃的总是不缺什么。
但那些商人和朝圣者无论如何还是能够选择远离现在的鲁西永,鲁西永人却不能。
那位如同豺狼的鲁西永总督让公爵来看也不是那么愚蠢,他一边不停地抽走鲁西永以及周边地区的年轻人,一边也在安插自己的族人与招揽雇佣兵,这些来自于意大利的雇佣兵令人熟悉的无赖与下作,他们的搜刮令得鲁西永雪上加霜。
于是在一个晚上,当鲁西永的人们突然唱起一首加泰罗尼亚歌谣的时候,暴动开始了。
公爵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当火光映亮了窗户,他就马上翻身起床——在鲁西永的时候,他不可能像是在凡尔赛宫那样肆意——一抬手就抓起了外套:“我们要离开这里。”他对杰玛说:“不管神父是怎么命令你的,你又做了怎样的准备,我们现在要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杰玛冷漠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有你的职责,但正是因为你负有这样的责任,我才要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公爵一边将匕首、火枪与短剑有条不紊地插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一边说:“暴乱与之后的镇压必然会带来混乱,而在混乱中人们能够或是可以做出很多他们往常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可以打个赌,杰玛,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杰玛站起来,她带着公爵走出房间,却没让他离开这座小教堂,而是把他带到祭坛上面,在公爵考虑是否要杀了杰玛的时候,杰玛掀开亚麻布,卸下祭坛侧面的一块石砖露出一个很小的洞口,他们马上藏了进去。
公爵起初的时候还有点犹豫,毕竟祭坛里面这样小,一旦被发现就毫无逃脱的希望,但几秒钟后教堂的门就立即被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人熟悉地跑上了通往顶层的阶梯,但那人不是神父,他很快就下来了,然后低声对另一个人说:“他们不在这里!”
另一个人立刻发出一声诅咒,然后公爵就听到他小声地叫了“杰玛”,杰玛动了动,但公爵随即按住了她的胳膊,幸好杰玛只能发出低沉的嘶嘶声,那么小又浑浊的声音间隔着厚重的石砖外面的人没法听到,那些人踌躇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待在这里,之中为首的一个人摇摇头:“没时间了,我们走!”
祭坛里又黑又闷,奥尔良公爵心想,看来正如他所料,加泰罗尼亚人中也有不同的势力,作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他也算奇货可居,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定会乘着这个机会设法劫持他,至于之后的事情……
他将身体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倾听外面的动静。凌乱的脚步声似乎在表示那些人正在离开,但仿佛在一瞬间降临此处的枪声,喊叫声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又表明他们可能遇到了敌人。
“叛徒!”有人这样叫道!
公爵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另一个原因了……无论何时何地,从犹大这里传承下来的职业似乎从来就没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