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地狱(中)
米莱狄平静地看着王后,猜想着她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大喊刺客,这样的应对无疑是最好的,她免了一顿折磨,卡洛斯二世醒来后她也可以直接将责任推到米莱狄身上——事实也是如此,凶器还在米莱狄夫人手里呢。
米莱狄夫人见到的贵人与女人——这里没有说错,太多了,一般而言,贵人不会为一个卑贱的“名姝”考虑,即便她冲出来是为了打救前;至于女人么,米莱狄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被自己的丈夫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若是有人出来主持公道,让她的丈夫受了苦,她反而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撕抓的。
谁知道这个小王后会不会痴心妄想,以为抓住了刺客会换来卡洛斯二世的另眼相看呢。
王后的脑袋还有点晕陶陶的,她坐在地上想了一会,抓着一边的椅子爬了起来,将身子靠在桌边,忍耐着肋骨下方一阵接着一阵的灼热——也是到这里之后,她才知道挨了打之后皮肤和肌肉都会滚烫,桌子的边缘镶嵌着鎏金的黄铜,带走了恼人的温度,她感觉清醒了一点,才看向那个……女士。
这位身着朱红色丝绒长裙的女士居然还相当的气定神闲,而且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口音文雅,也许她原先就有一个很不错的出身,世事变幻不定,早些时候安东尼娅也没想到过一个公主,一个王后会像是畜生那样挨揍,现在她不了,命运会如何玩弄凡人,她还不清楚吗?
一样冷冰冰的东西突然贴在安东尼娅的脸上,她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那位女士正拿着一块浸了酒的手帕按在她肿胀起来的脸上。她下意识低声道了谢——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面孔?米莱狄夫人一只手几乎就能把她的脸全部罩住,卡洛斯二世的一记耳光就能让她半张脸如同猪头。前者回想起她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对方已经能够娴熟地将身体弯曲起来,将腹部,胸膛藏起来,放在一个贫民棚户区出生的女孩身上毫不违和的动作居然出现在一个公主与王后身上……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王后并未如米莱狄夫人以为的那样,高声大叫有刺客,她低声,急促地说道:“等等。”为了避免引起卡洛斯二世的“兴致”,现在西班牙宫廷里的贵女几乎都穿着颜色暗沉的黑色或是灰色长裙,这位女士一走出去就会被人质疑注目:“我有一件很大的连帽斗篷,夫人,您穿上它,然后我带着你走出去,我会托人把您送走,送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您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永远不要,不要让国王抓住您,不然……”王后说:“相信我,总有比烧手,剜出内脏,分尸更可怕的事情。”
“嚄,我没听错吧,王后陛下,您是要放我走吗?”米莱狄夫人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好奇地问道。
“您是想要打救我吧,”王后说:“您原本可以藏在房间里别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下了狠手,”米莱狄夫人说,她做过监牢,待过最混乱最黑暗的街区,知道一个人只是想给某人一些教训,或是想要下杀手,又或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酗酒的父亲或是丈夫,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分辨得出来,今天的卡洛斯二世显然就是第三类:“他想要打死你,你感觉得到吗,或说,他觉得打死你也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王后说:“我已经生下孩子了,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已经有了联系。”当然,利奥波德一世也许另有想法,但如果她死了,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人会为她寻求公正:“所以我要感谢您。”
米莱狄夫人好奇地打量了王后一眼,典型的哈布斯堡面孔,下颌骨的凸出导致了她还算秀丽的上半张脸就像是被捏坏的泥人,完全变了形,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动人明亮,“您有一颗美好的心,王后陛下。”也许会有人苛责这位王后连同贵女们雇佣名姝与游女来做自己的替罪羊,但米莱狄夫人既然待过最不堪的地方,当然知道王后的雇佣对一些女孩来说反而是条求之不得的生路:“那么您呢,”她问:“等国王醒来,您要怎么说?”
“等您走了,”王后说:“我就把他搬到床上去,给他灌酒,等他醒了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如果是那样,”米莱狄夫人灿然一笑,就算同是女子,王后都忍不住脸红,那是一个相当有魅力——虽然她不知这种魅力从何而来——的笑容,她感觉到压在她脸上的手落下,迅速地捏了捏她的身体:“骨头没事。”米莱狄夫人说,“不过那什么蛇麻草酒就别给他喝了,你没想到蛇麻草酒对他已经没作用了吗?”
“您是谁?”王后问。
“我们有我们的手段。”米莱狄夫人说,“您的生命里有白昼与黑夜,我们只有黑夜,我们知道该怎么和杂碎打交道。”她说:“只要您愿意信我,我倒是能让他什么都不记得。”
小王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没说话,但摘下了所有的首饰——从发夹到手镯,从戒指到项链,所有人都知道卡洛斯二世怎么对待自己的妻子,每次……之后,他们都会送来珠宝安慰,她倒是一点也不缺这些东西,闪闪发亮的钻石在桌子上堆成了一小堆:“这些您都可以拿走。”
“您真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米莱狄夫人笑道,然后一躬身就将卡洛斯二世扛了起来,丢到床上,在卡洛斯二世哼哼着要醒来的时候,她跨骑在他身上,捏着他的面颊,给他灌了一小瓶药水。
“现在我可以保证他明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王后看着卡洛斯二世,在吞下了药水后,他一侧脑袋,就像是死了一般的睡过去了。
“我真希望我能更有勇气一些。”王后说。
“他是西班牙人的国王,”米莱狄夫人说:“无论是生,是死,都只能让西班牙人来决定。
“您是谁?”王后再次问道。
米莱狄夫人垂下眼睛,“一个身份卑微的人,王后陛下,同样受人雇佣。”她故作迟疑地说:“王后陛下,我可以不要报偿,但若是可以,我想要知道,您是否见过一位叫做贝拉,莫利罗家的女孩?”
王后先是感到迷惑,然后又突然身体紧绷,迅速地转开视线,“抱歉,我不知道是不是见过这个女孩。”
“四个月前她受雇佣来王宫干活,她懂得数数与写字,阅读,人们都说她会去服侍贵人而不是待在厨房里,但只过了几天,她就突然踪影全无,她的家人去打听,寻找,也突然没了声息……”
“别问了!”王后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
“一个爱慕着她,愿意为她去死的年轻人托我来打探消息。”米莱狄夫人声音轻柔地回应说,“他变卖了手里所有的产业,等待在王宫外面,只想得到一个确凿的回答——她……是死了吗?”
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别问了,你可以带走那本书,它的价值几乎与我的珠宝相等,把它带给那个年轻人。叫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到托莱多。”
米莱狄夫人盯着王后:“他告诉我说,如果那个姑娘确实是死了,那么就告诉他,她的尸骨被埋葬在哪儿,他要到她的坟墓上去,代替夜莺为她唱歌。”
小王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绞着双手:“我不能告诉你,”她难过地说:“圣多明各会照看她的,如果他无法忘记她,就让他到任何一座圣多明各的圣像下去,向圣人祈祷,祈求他保佑他心爱的女孩吧。”
圣多明各,是米莱狄夫人在这次行动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她对王后说的话,九分真,一分假。
贝拉确有其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是真的,那位爱慕着她的年轻人嘛,也是存在的,只是他在贝拉的家人突然消失之后,就失去了追查此事的勇气,米莱狄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就和大部分男人那样,在酒后向一位名姝倾诉了。
姑且不说这种行为有多么奇特,米莱狄夫人可是巧妙而自然地利用了此事,而更有趣的是,王后的确认识那个女孩。
任何一座宫廷里,服侍王太后王后,以及王太子妃与公主的必然都是名门之女,但她们的侍女,以及真正要做事的那些女仆,多半都是雇佣——只是按照此时的惯例,这些侍女与女仆也是出自于王宫的仆从之家。
在这个年代,儿子固然要接过父亲的职业与产业,女儿也往往会嫁给父亲的同僚之子,派别泾渭分明,传承井然有序,有些仆从世家甚至能够一连服侍好几个王朝的王室成员。
但有时候王宫也会吸纳新血,通常这些新血也不是一般的平民可以充任的,他们通常与某个仆从世家有关联,又或是较远的分支,这次的贝拉就是这样的女孩,她在修道院读过书,家中资产不算丰盈也是衣食无忧,按照她父亲原来的想法,是希望她能够在王宫里找一个丈夫。
可就和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那样,贝拉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们一直暗中书信往来,偶尔还在王宫外约会……所以不像是其他女孩,贝拉第一次毫无缘故的失约就让那个年轻人开始担忧了。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传闻……只是他看到了贝拉家人的下场,不免胆寒起来——只敢暗中寻求帮助,但一介平民,他能找到什么人呢,他甚至不敢和别人讲明是什么事。
这是一个藏有宝藏的木箱,米莱狄夫人想,然后我从王后安东尼娅这里拿到了钥匙。
次日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果然没能记得之前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打了王后,熟悉的手感——然后他去推了推王后寝室里的书架,以前他从来不碰这个,他早就厌恶了学习。书架巍然不动,他就叫人把它砸开,但里面只是一片石墙。
王后安东尼娅神情麻木地看着她珍爱的书籍全都被丢在地上,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庆幸,昨晚那位夫人离开后还告诫她说,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能够将那座密室封存起来——她的侍女找来了几个爱慕着她们的侍从,这些勇敢的小伙子,疯狂地干了两三个小时,总算将那片墙面弥补完全,事实上,如果卡洛斯二世去摸一摸,他会发现墙壁还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幸好他没有。
但对这位暴虐的国王来说,有时候也未必需要证据,他心中不快,就强行将王后带到了他的“地下宫殿”。
其实这是什么地下宫殿呢?!
托莱多老王宫坐落于一座高度约在一千尺的山丘之上,周围城市壁垒环绕,也少不了教堂与修道院,其中有不少教堂与修道院,由原先异教徒们修建的神殿改造而成——因为托莱多几经夺还,每次都会有对宗教场所的重新修缮与整改,所以有些地方,就连原先的设计与建造者也无法弄清真正的构造。
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宫殿”就是位于圣多明各修道院地下的一座庞大的陵墓,他往来于此不为人知,是因为托莱多老王宫与这座修道院有一处密道,原先修建它的人可能是为了避难,但自从托莱多宗教裁判所在这座修道院设立,不但将地下陵墓改成了监牢与审讯室,更是将这处密道变成了与当初的双王(卡斯蒂利亚女王和阿拉贡国王的联合王国-西班牙)密谋的地方)。
就像是马扎然主教与路易直言不讳过的,那时候双王借助宗教裁判所的手毁掉了不少政敌,掠夺了无数财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也成了整个欧罗巴地区最为长久与昌盛的一处。
等到卡洛斯二世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念,这里又成为了他“消遣”的妙处。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间地狱(下)
安东尼娅王后,一个奥地利公主,她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地方,知道莫利罗家的贝拉?
当然是因为卡洛斯二世。
就算是成婚的时候,受了那样的苦,安东尼娅依然有着一点可笑的幻想,她知道自己面容丑陋,也知道卡洛斯二世曾经因为想要法兰西的大郡主,奥尔良公爵之女做王后,亲自跑到巴黎去。她也看过那位公主的小像,就算是小像,那美丽的面容依然足以令人心往神驰,而且从诗人传颂出去的作品来看,这位大郡主并不是一个徒有空壳的人偶。
更不用说,她还有一大笔嫁妆,在她快要出嫁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还在哀叹自己没有一个合适的婚约对象,白白便宜了普鲁士人——安东尼娅也知道,她父亲之所以抬手允许了这门婚事(同时答应了勃兰登堡公国升为普鲁士王国的请求),是因为勃兰登堡大公答应,如果这门婚事成功,他可以挪动大郡主的一部分嫁妆,为利奥波德一世解决因为大会战而欠下的战争债务。
一个公主的嫁妆,足够解决一个皇帝的烦恼,可想而知她的陪嫁箱子有多充盈,要说不羡慕,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安东尼娅呢,她的父亲所有的资产都是一个负数,需要用包税权与国内的铁矿来偿还债务,她的嫁妆自然也十分地……不可观,卡洛斯二世讨厌她也是人之常情——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一个正常的人,是的,甚至不需要是个好人,他都不会这么对待一个无辜的小孩子。
卡洛斯二世就是一头有智慧的野兽。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当一个人有智慧的时候,上帝肯定会希望他将智慧用在创造美与善上,上帝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些人他们的智慧也与美好,良善有关,但不是为了创造,而是为了摧毁。
一路上,从寝室到走廊,从广场到街巷,从洞开的铁闸门拾级而下,卡洛斯二世一直紧紧地抓着王后的手,他成年了,王后却还是个孩子,等进了不见天日的陵墓,她简直就是被拖着走的。
卡洛斯二世与王后的侍从,侍女都被留在了外面,这里只有两种助纣为虐的恶徒,一种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一种是来自于佛兰德尔或是其他地方的黑巫师,可笑的是宗教裁判所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缉捕巫师,没想到数百年后他们倒开始为一个国王效力,虽然他们还是尽可能地以国王为中心,对立着或坐或站。
将这种古老的地下陵墓开辟成监牢与审讯室,是最好不过的。这种陵墓原先就有通风——毕竟这里虽然是供死者长眠的,但总有人进入送行或是哀悼,就是穿过泥土与岩石的风总是阴冷了一点,不过没关系,这里用火把照明与取暖,还有昼夜不息的炭火盘,好让行刑者随时能够烤红烙铁与别的刑具。
卡洛斯二世第一次将王后带来的时候,还说要和她一起看场演出,安东尼娅还期待过——路易十四就经常带着王后出现在公共场合,她自惭形秽,不敢求得卡洛斯二世的爱,那么至少可以求得一点尊重吧,哪怕只是在寝室之外。
然后她就看到了贝拉,莫利罗的贝拉。
只穿着一件亚麻长袍的少女瑟瑟发抖,完全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卡洛斯二世是原告,也是法官,更是行刑手——他控诉说,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巫,在与他同床共榻的时候咬伤了他的手,踢到了他的男**官——重要的是后者,卡洛斯二世自然怒不可遏,为虎作伥的教士们则开始讯问贝拉,事情是否如此。
安东尼娅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个令人作呕的阴谋。天真的贝拉还在辩驳说,是国王强迫了她,她在王宫外有爱人,并已经约定了要在明年或是后年结婚,她对她弄伤了国王很抱歉,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得到国王的宽恕。
殊不知教士们等着就是这句话。
也许她一言不发也没什么用,不过有了这句话,他们就尽可以用对付女巫与罪人的手段来对付她。
他们先将贝拉身上的亚麻长袍扯掉,露出少女光洁无瑕的躯体,可怜上面还留着对比鲜明的淤青与瘢痕,这些教士一看,就说是魔鬼与她**留下的痕迹,她必然是女巫无疑。而后,他们又要用纯洁的水来再次验证她是否与魔鬼做了交易——在行刑室里不可能有河流,他们就抬来装满的水桶,用漏斗同时从上下口灌水,直到姑娘的肚子鼓胀到快要爆炸,他们才把她放开。
耻辱与疼痛让贝拉放声大叫——若干时日后,当安东尼娅伪装妊娠并生产的时候,就在想,也许这就是上帝赐予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当时竟然恐惧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贝拉从嘴里,从另外一处吐水的时候,教师们就声称她是魔鬼的妻子,无法接受纯洁的水,所以才会完全排泄出来,女巫的罪名无可辩驳,接下来就是处刑。
正如安东尼娅所说,如果让卡洛斯二世抓到了那位勇敢的夫人,她要面对的远比烧手或是剜出内脏来得可怕。
他们将可怜的女孩绑在固定在地面的大十字架上,卡洛斯二世亲自担任行刑手,他先用烧红的烙铁烧灼少女的胸膛,又用一种被称之为“铁蜘蛛”的刑具——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很大的钳子,大约有男性的手臂那么长,一只手掌那么宽,当它从墙上被取下来的时候,安东尼娅还天真地以为,这是一把用来打破头颅的锤子,虽然怪模怪样,但这姑娘已经受了这样的苦,是活不了的了,能够尽快结束她的痛苦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后她就看到——卡洛斯二世打开那把钳子,它的末端是两支分别生了八根弯齿的爪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也许是因为累积的“污垢”看的并不清楚,但等到它们被慢慢地放在柔软的凸出上面,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就显眼得让人永远无法忘记。
安东尼娅在卡洛斯二世让钳子上下咬紧,缓慢地扭转,往外拉的时候,和贝拉一起放声惨叫。
王后清晰地记得,她身后的教士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要闭上眼睛却不能,她看着那处会被爱人无数次爱抚与称赞,会成为好几个孩子的粮仓,那个圣母也曾袒露过的地方,就像是一块裹着油脂的皮囊那样被一点点地撕开,从勾爪咬着的小黑窟窿,到可以容许拳头穿过的孔洞,接着就是丝丝缕缕的条子……脂肪满溢并且流淌下来,混着因为光线暗淡而发黑的血。
只有很少的一点血,不知道是不是被用了药,贝拉始终意识清醒。
少女最为美妙与贵重的珍宝之一就这样被拔了下来,不成形地被丢弃在地上,卡洛斯二世的靴子在上面擦来擦去,弄得一片狼藉,贝拉还没等到第二只就失了声,安东尼娅更是昏厥过去又被弄醒,与贝拉一般泪流满面。
卡洛斯二世倒是很高兴。他看着教士们完成了之后的工作,也许是觉得不够,又或是安东尼娅的激烈情绪引起了他的不满,他要求王后也和他一样,亲自来审判罪人。
他赐给贝拉的是绞刑。
听起来何等仁慈!但西班牙的绞刑并不如法兰西或是其他国家那样,在高处设绳圈,套进罪人的脖子,然后撤掉踏脚或是让他自己跳下去,西班牙的绞刑是让罪人坐在椅子上,绳圈套在脖子与特质的椅背上,行刑手从绳圈里套进一根铁棍,转动铁棍,收紧绳圈,最后将人绞死。
这种绞刑除了让行刑者更加吃力,让受刑人更痛苦(因为力量分散施加在整个绳子上,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绞死罪人)之外,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所以,当绳圈套在贝拉脖子上,安东尼娅握着铁棍——她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力气一下子绞死贝拉?
绳圈松了紧,紧了松,贝拉痛苦地呻吟着,安东尼娅更是快要崩溃:“求求你,上帝呀,”她祈祷着:“圣母啊,求求你们,快让她死吧,让她死吧……”这时候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贝拉竟然跟着她一起祈祷起来,天啊,如果这里有一个人在,他或是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惜的是这里只有一群真正的魔鬼,他们从炼狱中爬出来,深深地憎恶着这个美好的世界,在看到这个景象的时候,他们竟然大笑起来。卡洛斯二世更是要了酒,痛饮起来。
安东尼娅想那时候她肯定是疯了,她将铁棍扔向了卡洛斯二世,只是她已经没力气了,所以看上去铁棍只是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
“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卡洛斯二世轻蔑地说。
安东尼娅以为他会继续,或是让别人去绞死贝拉,但卡洛斯二世有了新想法,贝拉和安东尼娅被带到另一座询问室里,这里只矗立着一尊铁雕像——铁处女,另一样让罪人肝胆俱裂的可怕刑具。贝拉被放进去的时候,立刻发出了痛楚的喊叫声,血沿着她的脊背、腿一直流到脚趾上,与人们想象的,罪人是站立在铁处女中的不同,一开始的时候,铁处女是被倾斜或是平放的,长铁钉从雕像外刺入罪人的身体,等到铁处女被竖立起来,里面的受刑人就被“挂”了起来。
“门”没有立刻被关上,教士还在调整双眼,心脏和肝脏处的铁钉,免得一下子就处死了里面的罪人,令得国王不快。
安东尼娅直到现在还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撞上了“门”。
一声压抑的惨叫后,她立刻被拉开,门也打开了,但为时已晚,三处足以致命的铁钉深深地刺入了贝拉的眼睛,心脏和腹部。
她居然还微微地笑着。
安东尼娅因此被鞭挞了十几下,当然,对王太后的说词是王后去了修道院,受到圣人的感召后,自愿领了“苦鞭”——卡洛斯二世那时似乎还有理智,没有把她打死。她昏昏沉沉地在高热中睡了很久,黑暗中永远漂浮着一张惨白又带着微笑的脸。
也许在那时候,她就决定要看着卡洛斯二世去死。
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但她也想过,如果到了最后,西班牙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国王去见上帝,或是下地狱,那么就让她来。
米莱狄夫人既然得到了圣多明各这个关键的词语,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唯一的麻烦是现在这座修道院属于托莱多宗教裁判所,那些与卡洛斯二世沆瀣一气的教士们极其警惕,任何人靠近都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而大家都知道,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抓捕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但他们一定很怀念双王时代。”米莱狄夫人说。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双王时代国王与女王,还有宗教裁判所算是一丘之貉,他们相互庇护,相互支持,从迫害与勒索中得来漫天的财富,西班牙的基座说是由此奠定也不为过,不过自从双王相继离世,后继的国王们与女王们就要小心得多了,或许他们也发现,宗教裁判所的这把刀子过于锋利了。
裁判所的教士大概早就有了谋求政治权利的想法,他们无限度地迎合卡洛斯二世,纵容他的疯狂,也许就打算着乘着这段时间从宗教转向宫廷,从幕后转向幕前。
他们格外警醒也有了理由,毕竟他们要对抗的还有一整个西班牙宫廷。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感到为难,不过米莱狄夫人很快就邀请来了两位帮手,是的,宗教裁判所里的教士也曾是巫师,以至于无论凡人还是普通教士都无法伪装成他们,但路易十四麾下也有真正的裁判所教士啊。
米莱狄夫人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就行了。
他们去了,回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在述说其中的境况时,除了米莱狄夫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去吐过。
第四百一十七章 托莱多的暗流
赤金色的深秋很快就要过去了,托莱多人即将迎来十一月一日的诸圣瞻礼,作为天主最忠诚的侍从,从双王时期,也就是西班牙立国的那一瞬间开始,国王与大主教都在竭力保证西班牙在信仰上的纯洁性与唯一性。
后人经常将托莱多称之为“三种文化之都”,意思是,托莱多的基督徒,摩尔人与犹大人都能够和平自由地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事实上在基督徒占领此地后,无论是摩尔人还是犹大人要么改信要么送命要么逃亡,并不存在信仰自由之说,犹太人的会堂,摩尔人的寺庙更是被拆除或是改建成教堂,无一幸存。
要说三者有和谐共处的时候吗?还真有,那就是阿拉伯人(摩尔人)在这里统治的三百年间,可惜的是这样的宽容没能换得西班牙双王的怜悯,现在你在托莱多看不到一个摩尔人,犹太人也从原先的两万多人,变成了现在的一千人左右。
他们的先祖要么是因为胆小怯弱,要么是因为不愿舍弃积累的财富,要么是轻信了旁人的谎言,在双王驱逐托莱多的犹大人时,表示愿意改信,留在了托莱多。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懊悔了,笃信天主教的西班牙女王与国王,看待犹大人就像是看待一只无力反抗的肥羊,先剃毛,后剥皮,再抽筋、拔骨……在西班牙进入了衰弱阶段后,他们更是赤露露地开始吞噬鲜活的血肉,但到了这时候,这些犹大人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这些犹大人,因为舍弃了自己的信仰与种族(犹大人甚至不会去接触这些改信者),又无法融入基督徒的社会——就算他们表现的再虔诚,人们说起他们的时候,依然会说:“那个犹大人!”哪怕不是狂信徒,或是教士,他们也会被别人轻易地指责成高利贷者,贪婪的商人或是骗子,周围的人用警惕或是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们,好像他们随时都会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来。
皈依者所受的苦他们都受了,但如他们所想,皈依者应该得到的奖赏与接纳就像是摇摆着的火焰,看似近在咫尺,想要抓在手里却不可能,还会被灼伤。
在大约二十多年前,还是腓力四世统治西班牙的时候,托莱多的城外还发生了一场小瘟疫,有人高喊这是犹大人带来的!他们无法触及到已经逃亡到阿尔及利亚的托莱多犹大人,却能围攻那一千多个改信者聚居的街区,他们举着火把,运来稻草与木柴,差点就要和1348年到1351年的黑死病泛滥期间的基督徒一般,烧死这里所有的犹大人。
一部分足够天真的改信者们诚惶诚恐地举着十字架与圣像(犹大教会并不承认耶稣)走了出来,跪在地上,哭泣着哀求这些基督徒,他们用先祖的坟墓发誓说,他们和他们是一样的,也是最为虔诚的基督徒,绝对不会做出有违教义与法律的事情。
他们当即就被干草叉与连枷戳死与打死了,尸体被堆在马车上燃烧。
其他改信者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吓得只敢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们的房屋又不是城堡,根本不可能抵御得住火焰的吞噬,幸而托莱多大主教开恩(看在钱财的份上)驱散了那些愤怒的基督徒,但等改信者走出屋子,才发现自己的店铺、仓库甚至宅邸的马厩、厅堂与小礼拜堂,都被洗劫一空。
他们欲哭无泪,却连申诉与追索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救了这些人的还是运气,那场瘟疫不是黑死病,也不是天花、麻疹、霍乱或是其他恶性传染病,只是一场小范围的水痘,等到鸟嘴医生赶到村庄里,隔离了被感染的人,它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这场混乱迫使一些改信者不顾一切地寻求离开托莱多的方法,但这可不太容易,托莱多大主教也不愿意放走这些温顺的羔羊,总要榨尽他们最后一点血油才行。
谁也没有想到,被人们称之为“诸圣瞻礼之夜”的西班牙平民大暴动也就是从这些犹大人开始的。
说起来也不算新鲜——黑死病可以寻找犹大人做替罪羊,国王与教士要让一两个,也许更多的犹大人做替罪羊,还不是一件简单到极点的事情吗?
最早在午夜之后的酒馆与伎寮流传开的是一桩血淋淋的风流韵事——据说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有一个极其得宠的王室夫人,她为了长久地抓住国王的爱情与目光,不惜雇佣了一群黑巫师,还有堕落的教士,为她举行各种邪恶的黑弥撒,以此来保证青春永驻,魅力无穷。
当然,这种黑弥撒,少不了种种香艳至极又带着一点血腥气的细节,从王室夫人每天都要用少女的鲜血沐浴(这个可能直接来自于匈牙利的伊丽莎白·巴托里),到她用男性的体液来涂抹身体(这个可能是从罗马贵妇用角斗士的泥垢来保养皮肤引申来的),再到习以为常的,每个女巫都要做的,与魔鬼,或是魔鬼的仆从进行多人多次互动行为等等……
这种流言从来就是最容易被人津津乐道,挂在嘴边的,更不用说,这些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无论是在酒桌边,还是在床榻上,灼热专注的视线就是最具效能的催化剂——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流言并未如其他流言一般,慢慢地消失在人们的茶余饭后。
不,应该说,恰恰相反,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竟然有人将这些传言与托莱多越来越多的失踪案与死亡案件联系在了一起。
与人们以为的伊丽莎白.巴托里案不同,巴托里当初被控告凌虐仆从,做黑弥撒等等罪名,可能是因为她卷入了侄子特兰西瓦尼亚亲王加布雷尔·巴托里反哈布斯堡王朝的阴谋——不过法庭与证人是否依照哈布斯堡的授意污蔑了她,谁也不知道。
如果这位想要博得卡洛斯二世恩宠的王室夫人确实存在,那么事情还不至于被拉到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面前,但人们只要稍加追究,就会发现这位夫人并不存在,是的,卡洛斯二世将整个宫廷都视作自己的狩猎场,又怎么会专注在一个女人身上。
既然没有这个女人,那么暗藏的魔鬼会附身在谁身上呢?因为托莱多城的确是从这位小王后与卡洛斯二世成婚后开始不断地出现失踪人口的,一些人毫不迟疑地将罪名扣在了这个奥地利女人身上,每座宫廷都似乎如此,一个占据了王后之位的外国女人本来就负着沉重的原罪,但也有聪慧的人蹙眉,王后安东尼娅不受国王尊敬爱护至少在托莱多城里人所皆知——她甚至不能随意走出王宫,身边的侍女也多半都是西班牙人,没有国王的允许,她身边的侍从也不会为她做事。
王后与王室夫人,事实上也都是一群可怜的女人……她们的权柄只能来自于她们的父亲,丈夫与儿子。
卡洛斯二世对安东尼娅的残暴与冷酷,竟然还成了一件好事。没多少人相信王后安东尼娅有这个权利与手段造成这样可怕的结果——在有心人整理过后,发现托莱多城里竟然少了两百余名年轻的男女,而且不是一般的渔夫农妇,就和莫利罗的贝拉一样,他们的家庭就算不是那么富裕,却也能够承担得起孩子的养育与教育费用——失踪的人竟然有很大一部分在王宫做事,还有一些是画家与金匠的学徒,大学学生,唱诗班成员等等。
再追查下去,不但这些孩子,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教师或是与之有紧密关系的人,要么就是突然消失了,要么就是因为各种罪名被下了狱。
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托莱多大主教还是帕蒂尼奥都无法继续安坐下去了,当初伊丽莎白.巴托里被定罪的时候,确定了受害者是五十人或是五十一人,也有一份供状声称有三百五十人,但被当时的人们视作一个过于夸张的笑话。但受陷在圣多明各修道院的受害者已经远超过这个数字了。
看到这个的时候就连帕蒂尼奥也不由得抬头怒视卡洛斯二世,他与托莱多大主教一直在忙于促使卡洛斯二世的头生子能够以一个正统的身份出生——他连何塞.帕蒂尼奥被驱逐出国王的侍从行列,也只以为是一种隐晦的抗议……
一旁的托莱多大主教却是胆战心惊,他心爱的弟子正在国王身边,他为何不来回报自己,大主教丝毫不怀疑这个孩子会背叛自己,也不认为他会坐视国王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卡洛斯二世瞥了一眼帕蒂尼奥丢在他面前的这份文件,居然还如同豺狼嗥叫一般地笑了笑:“啊,”他用那种纯洁无邪的语气,嘶哑着喉咙说道:“有那么多了吗?我一点也不觉得啊。”
如果说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对那些受害者有多少同理心,那也是在胡说八道,但去掉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若是那些受害者被发现,那必然是一场大丑闻。
国王可以冷酷,暴虐,譬如最近的查理二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插满了脑袋,民众们依然将他称之为“我们的快活王”,他们不是不恐惧,只是人们在面对无法抗御的罪行时,如果能够找到罪行发生的原因,他们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受害者有罪论”就是因此而生的。
如果卡洛斯二世要处死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都不要紧,但他必须给出理由,哪怕那是一个荒诞无比的理由,即便如此,也不免会引起一些不安与蠢动,更不用说像是现在这样——圣多明各修道院里的罪人……要说他们是巫师,是魔鬼的仆从,或是犯了什么不可赦的重罪,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愚昧的民众也不会焚烧健康年轻的女性或是男性呢,这些都是家庭与领主的资产,是有益的,他们只会烧掉没牙的老太婆,因为她们只会吃,不会干活。
但卡洛斯二世——他最初的受害者都是贵女,在王太后与王后身边的侍女(其中还有一个帕蒂尼奥的外甥女)不幸地连续葬身在这头野兽之口后,在王宫里,他就没有那么随心所欲了——但他将视线转向王宫之外的时候,那些粗鄙无礼,容貌丑陋的农妇野人又无法给他足够的乐趣,他们的皮肤不够白皙,声音不够柔美,没有羞耻感,卡洛斯二世动手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杀猪。
于是,就有人为他搜寻猎物,贝拉这样位于底层的宫廷侍女,见习骑士,唱诗班成员,大学学生,艺术家的学徒……越是容貌姣好,前途无量,就越是能让卡洛斯二世兴奋不已——也许是因为有着一张畸形的脸,以及愈发扭曲的躯体,还有对权力的渴望却不得满足……
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阿尔贝罗尼,也许是因为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对大主教的一些忌惮,他只是被关押了起来,除了差点被漆黑无声的长久拘禁弄疯,满身污垢,蓬头散发之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他一被释放,就立刻急切地在托莱多大主教手里写着什么,大主教一反手握住那只瘦骨嶙峋,冰冷僵硬的手,“安心,孩子,你得救了。”
但是……阿尔贝罗尼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长时间不与人说话,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就昏厥了过去。
托莱多大主教摇了摇头,他知道……阿尔贝罗尼想要告诉他的,大概就是两件事,卡洛斯二世有意夺权以及犯下了怎样的罪行。
但前者没有多大意义,卡洛斯二世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只是他已经注定了活不久,他们也愿意纵容他,免得节外生枝。至于后者……他会为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一场,或是很多场隆重的安魂弥撒。
阿尔贝罗尼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然后才辨认出这是大主教的一处住所,他上次来的时候睡在地板上,现在却睡在床上,柔软的羊毛毯子给他带来了无比和煦的安抚,就像是母亲的手掌,空气中满是没药的香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对大主教说了那些重要的事情——他担心自己长久不说话后就不能说话了,在被囚禁的时候一直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个不停。
“咔”地一声,门开了,阿尔贝罗尼艰难地转了转干涩的眼睛。
他还有点惧怕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因为卡洛斯二世不止一次地强迫他观刑,还曾拿起“开花梨”威胁他,要让他上下两处口一起四分五裂。
进来的是何塞.帕蒂尼奥。
第四百一十八章 犹大的孤注一掷
“他们想让犹大人来做替罪羊?”阿尔贝罗尼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的,如果犹大人能做到,我是说,劫走年轻的基督徒,甚至将触须伸入王宫,他们就不会凄惨到只有一千多人了。”
“现在已经一千人也不到了。”何塞说,他在阿尔贝罗尼床前坐下,他与阿尔贝罗尼年岁相当,只差一年就能成年,当初他们的叔叔与老师将他们送到卡洛斯二世身边无疑抱有厚望,现在看起来却是得不偿失,也许这就是代价——他们不知道路易十四是如何控制与掌握那些巫师,那些魔鬼仆从的,但帕蒂尼奥、托莱多大主教还有唐璜公爵,以及玛丽亚王太后都算是失策了。
只不过他们无需付出什么代价,或者说他们还承受得起损失。
“他们已经开始在广场处死犹大人了。”何塞接着说,为了给卡洛斯二世收尾,唐璜公爵等人忙碌了好几个昼夜,他们将圣多明各修道院的地下部分“清理”干净,尸体拿去焚烧,苟延残喘的“罪人”给予干脆利落的一击后也是如此,他们不但要封住活人的嘴巴,也要封住死人的口舌——那些伤痕累累的躯体是会代受害者发言的,其他不说,那些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专门的器具,开阔的场地才能完成的刑罚,怎么可能会是卑微到极点的犹大人的杰作?
在犹大人的“供状”上,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黑弥撒中被杀死而后被抛弃在海里或是烧掉的。
这座属于大主教的宅邸,他的寝室外就是广场,阿尔贝罗尼看了何塞一眼,无言地伸出手,何塞把他的手臂绕过脖子,带着他走到床边,阿尔贝罗尼掀起帷幔,就看到了广场上矗立着几根火刑柱,此时火焰已经熄灭,但为了警告众人,宽慰亡魂,那些被烧到焦黑、蜷曲与残缺不全的躯体还被铁链吊挂在上面。火刑柱的下方是一片乌黑的痕迹,那是油脂混合着碳灰后留下的印记,可能要好几场大雨才能把它们冲刷掉。
阿尔贝罗尼似乎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哭叫,但这一定是幻觉,犹大人聚居的地方距离他们很远,现在他们更是无法走出自己的社区半步。
“他们处死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何塞将阿尔贝罗尼送回床榻上,后者浑身颤抖个不停,就像是得了癫痫,“还有更多的人在监牢里,唐璜公爵说,如果人们还是不满意,那么他们就拿更多的犹大人出来烧,或是处以其他残酷的刑罚,只要能够平息事态。”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阿尔贝罗尼喘息着说,虽然,虽然那些人是犹大人,是出卖了基督的人,但首先,他们已经改信,是基督徒了,其次,当初国王和大主教都许诺过,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呢,他们承担着一个可怕的罪名,而这个罪名是属于一个魔鬼的。
何塞迟疑了一下,没告诉他,他们的国王陛下卡洛斯二世还相当兴致勃勃地想要成为行刑手呢,反正行刑手都是要套上面罩的,没人知道他是国王——毕竟在宗教裁判所的地下室里,有些刑罚是没法付诸于实施的,譬如五马分尸。
阿尔贝罗尼闭着眼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思考了很久,何塞则耐心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阿尔贝罗尼说:“对我们的亲长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背叛,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么做……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一定会感到懊悔。”
“你想做什么?”
“我有个远亲在托莱多做着奶酪与火腿的买卖,他有好几条船在帕尔马与意大利之间往返,你去告诉他这件事情,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帮助这些皈依者,我会记得这份恩情。”
何塞垂下眼睛,他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美少年,有着漂亮的黑眼睛与浓密的睫毛:“你现在甚至还未取得圣品。”他说:“而且大主教若是知道了,他肯定会对你生气。”
“那些犹大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尔贝罗尼说:“而且如果你愿意,你是愿意的,不然你不会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嗯,”何塞坦然地承认了,“是这样的,”他说:“阿尔贝罗尼,我身边的仆从都是叔叔安排的,但我有一大笔可以动用的钱。”他暂时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但他知道阿尔贝罗尼是意大利人,而他自从成为了大主教的弟子之后,阿附在他身边的同族可不少。
“你哪来的钱?”
“是卡洛斯二世的。”何塞坦然地说,“他让我为他筹备一支军队,和路易十四的常备军那样的,只忠诚于一个人的军队。”
阿尔贝罗尼瞪大了眼睛:“但他不是驱逐了你吗?”
“但钱已经‘用出去了’啊,”何塞轻蔑地说道:“他不敢向我索要,这件事情可不能让我叔叔,你的老师,甚至王太后或是唐璜公爵知道。”
阿尔贝罗尼很显然想要笑一笑,但如今他真笑不出来,“你有办法买通驻守在犹大街区外的军官吗?”
“他现在是一位名姝的裙下之臣。”何塞说:“我今晚就去见那位女士。”
“所以说,世上总有谁也无法预料到的事情。”米莱狄夫人说,原本她已经“收服”了那位军官——西班牙人将犹大人当做了替罪羊的事情,她也颇感意外,不过想想这也不奇怪,黑死病的时候罗马教会也不是如此?那时候教士们是为了避免教会的威望因无法解决黑死病而遭到打击,现在是为了避免动摇卡洛斯二世,不,正确地说,是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权威……
一个畸形痴呆的国王已经更糟糕了,一个畸形又恶毒的国王会让民众对王室的忠诚度降到最低谷。
这两名少年的慈悲心与同理心令人感动,可惜的是,作为路易十四陛下最得力的密探头目,米莱狄夫人是必然要将整个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必须是夏尔.波旁!
她叹息着登上了马车,有何塞与阿尔贝罗尼,她的行动变得简单和轻易了许多——她直接叩响了犹大智者的门——在犹大教里,智者等同于神父,当然,这位智者在表面上也是皈依了基督教的人,但他始终没有过放弃让皈依者重新改信,他像是一个圣人一般地奉献自己,同时也怀抱着希望,但在年轻的时候,他在那场瘟疫引起的暴乱中失去了妻子。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竭尽全力地策动托莱多的犹大人逃到阿尔及利亚或是任何一处善待犹大人的地方。
可总有人怀抱侥幸,就像他的小儿子,他总说,还有时间,又或是说,对犹大人来说,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
……
“您是谁?”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米莱狄夫人开门见山地说:“在诸圣瞻礼的时候,广场上又要点燃欢庆的烟火,在你的儿子之后,你的孙子与孙女也要成为一堆廉价的燃料了!”
“但我还能做什么!?”智者发出一声大叫,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他穿着犹大人的黑色长袍,戴着显眼的黑色圆帽,蓬乱的白发从帽檐刺出来,眼眶肿胀,虹膜充血,“魔鬼!拿走吧,我的一切,如果你要拿走得到尊严,看着我的痛苦取乐,那么我要说,你做到了,你做到了!看着吧!”他一把撕裂了外套,衬衫,露出干瘪的胸膛:“刺吧!往这里!”
随即他就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凉意——米莱狄夫人的匕首正指在他的胸膛上,满是褶皱的皮肤泛起了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他惊骇地沉默了。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勇敢无畏哪。”米莱狄笑道,她将匕首往前一送,智者本能地一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的两个随从已经轻轻一推,将他推入房间,而后掩上了门
米莱狄还以为这个顽固的老头儿因为羞惭而勃然大怒,但他居然只是深吸了几口气,就平静了下来:“……面对死亡与痛苦,心生畏惧并不是一种罪过。”他的理智也因为冰冷的匕首回复了一点:“基督徒为何要来到一个犹大人的家里,诸位,如果你们不是来把我拖到火刑架上的,那么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们来和你谈笔买卖。”米莱狄说。
“真有人真心实意地与犹大人谈买卖吗?”智者说:“如果上了法庭,每个法官与陪审员都会发誓说犹大人是个骗子,这点无需任何证据证明,所有人都会点头,包括我们自己——想来您要和我谈的买卖一定非比寻常。”
“是的,不过首先,我要和您说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难道要处死几个犹大人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处死几个犹大人,哪怕杀死一千个呢,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但隐藏在其中的缘由就很值得深究了。”
“我要先问一句,夫人,这后面的缘由,可以改变现在的结果吗?”
“这要看你们如何做。”
“我们甚至出不了这个街区。”
“如果一个买家连货物都拿不出来,又怎么能来谈买卖呢?”
“啊,原来我们竟然是货物么。”
“能够成为货物,而不是燃料,就已经是一笔非常可观的利润了。”
“你要我们做什么?”
“做西班牙人不愿意,也无法去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
“毁灭他们的国王,”米莱狄想了想:“或许还有他的儿子。”
诸圣瞻礼的前夜,托莱多大主教在两名侍童的帮助下,换上了新的祭衣,祭衣上缀满了金银线、宝石与珍珠,算是王太后与唐璜公爵为了大主教在这段时间的忙碌,以及阿尔贝罗尼在国王的密室里受得苦做的赔偿,阿尔贝罗尼更是可能提前几年取得圣品——只是阿尔贝罗尼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喜悦,他甚至不愿意参加诸圣瞻礼的大游行,只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祈祷。
大主教想起阿尔贝罗尼的眼睛,还有何塞.帕蒂尼奥,这就是少年人的坏处了,忍不下一点污垢,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世间有多么的坏,不然那为什么要有地狱与最终的审判呢?但他们真的还太小了,尤其是阿尔贝罗尼,何塞也只是有所耳闻,不像是阿尔贝罗尼——他看不见,但听得见。
他悲哀地摇摇头,重新换回了舒适的寝衣,祭衣庄重华美但就是太重了。
因为明天一早就要主持游行与弥撒,大主教睡得很早,还喝了一杯药草茶保证自己的睡眠不受打搅,他的睡眠还真是很好,好极了,因为他是被一阵猛烈疯狂的摇晃惊醒的,他努力地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摇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唐璜公爵。
“出事了!”唐璜公爵大叫道:“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
什么!托莱多大主教发现自己听懂了每个单词,但组合起来他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做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说实话,如果不是之前的事儿,圣多明各修道院他都不那么熟悉……宗教裁判所与罗马教会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大主教胡乱摘下帽子,嚷道。
“是西班牙人。”王太后绝望地说。
说来有趣,卡洛斯二世的罪恶被揭开,竟然有好几双手在有意无意地推动。
米莱狄不必多说,她是一个娴熟的木偶师,何塞与阿尔贝罗尼出自于依然不曾被权势与名利腐蚀的纯洁灵魂,犹大人的智者则是为了最后一线希望,以及一点私心(米莱狄承诺说,会先救出他的两个孙辈),而陷入绝望的犹大人呢,是最后的疯狂一搏。
要推动一群名义上皈依改信,实则依然与托莱多的基督徒格格不入,又遭遇了莫大冤屈的犹大人远比说服一群虽然有所质疑但还是愿意承认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统治的托莱多人容易得多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上)
说句令人恶心的话,从卡洛斯二世,到托莱多大主教,到王太后与唐璜公爵,甚至包括尚有理智的帕蒂尼奥大人,他们从未没有将托莱多的犹大人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这有犹大人的过错,也有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实在不该忘记,犹大人的祖先名字叫做雅格,后来改名为异色列,异色列的意思是“与神角力者”,这可不是一个学者的名字。
据说,这位伟大的人,不但与神角力,还在与神搏斗的时候伤了脚筋,这也是后来犹大人在宰杀动物的时候要将脚筋抽出来的原因。
雅格有十二个儿子,后来迁移到埃及,在十五王朝与十六王朝受到优待,为什么这群外来者能够得到如此温厚的挽留呢——与后世的犹大人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当时还是闪米特人的犹大人根本就是以勇武著称的民族,他们受埃及法老的雇佣,在军队里为他效力,这点与后世在罗马军队中的蛮族,与在奥斯曼土耳其军队中的鞑靼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犹大人在埃及的地位下降,差不多快要沦为奴隶了,于是在摩西的带领下,他们逃出埃及,在巴勒斯坦一带定居。
后来雅格的十二个儿子形成的十二个部落统一成一个国家,让与菲利斯定人作战胜利,拥有一支强大军队的扫罗做了国王,等到扫罗年迈,他的继承人就是大卫——有很多人叫做大卫,但那个据说用投石索杀死巨人的也只有这么一个——这样的国王当然也不是因为足够仁慈才得以上位的。
大卫之后就是在表世界与里世界负有盛名的所罗门。
追根究底,能够御使七十二魔神的所罗门才应当是所有巫师的祖先,可敬的人神,只不过现在的里世界,尤其是巫师社会,在亚瑟王时代产生了一段相当巨大的裂差,散失的历史与知识让他们只能追索到梅林时代,所罗门王也已经是传说故事中的人物了。
总之,看看这些人物,就知道犹大人并不是如十七世纪以及后世的人们以为的那种温顺无害的民族,他们事实相当地具有攻击性。事实上,从犹大人即便面对驱逐、掠夺、屠杀也能坚持自己的传统与信仰这点来看,他们就不是那种纯良天真的种族。
而且,就算是羔羊,在看到同类鲜血淋漓的尸骸时,也会不顾一切地挣扎一番的。
托莱多的犹大人在被拘禁在自己的房屋里,不允许外出的时候,差不多就猜到自己的结局了。托莱多大主教等人在观望,如果这三十个,五十个犹大人还无法平息民众的愤怒,那么他们就继续献祭更多的犹大人,一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那些愤怒的民众也感到心惊胆战,不敢发出声音为止。
就像是一个哭闹着要玩偶的孩子,父母为了让他停止哭闹,就不断地塞糖果给他,但若是糖果吃完了,孩子还在喋喋不休,那么接下来就是耳光与拳打脚踢了。
托莱多大主教等人是绝对不会将卡洛斯二世交出来的,他们已经从国王奇迹般的痊愈中清醒过来,从满心欢喜变成了忐忑与厌恶,只是这样的丑闻绝对不能发生在西班牙国王身上。
在人们的认知依然保留在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一切——从姓氏到职业,从容貌到性格……的时候,如果让托莱多乃至整个西班牙的人知道他们的国王竟然是那样的一头魔鬼,就连新生的王太子也难保被质疑其德行。
托莱多的犹大人悄悄地聚集在一处隐秘的地窖里,来人都是一家之主,都是一些强壮的男性,他们受智者的召唤而来,却看到了一个美艳的妇人。
他们不认为智者会被一个妇人迷惑,但不免都投去了疑问的眼神,智者重新梳理了头发,露出了那双睿智的眼睛:“我不多说什么了,诸位,也许您们正在困惑于托莱多的基督徒投注在我们身上的罪名,可怕的罪名,”他环顾四周:“但我敢发誓,这里绝不会出现哪怕一个有罪的人。”
“确实如此。”犹大人们纷纷这样表示,对于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祸,他们又是惊恐,又是愤懑,他们或许不那么虔诚——对基督徒而言,但他们即便不站在基督徒这边,也不会站到魔鬼这边啊。
另外,若是只有一两个受害者也就算了,他们怎么能够威胁得到那样多的人,还有一些是在宫廷里服侍贵人的年轻基督徒。
“那么真的是一位贵夫人么?”其中一个人这样问道。
智者摇了摇头,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顶:“往更显贵的地方想。”
“天啊,是王太后么,又或是那个奥地利女人!”
米莱狄笑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身上:“这就是你们的想象力吗?!可怜,哪怕是想象,你们都不敢往真正的罪魁祸首上想。”
“……您想要对我们说什么?”一位身躯宽胖的男士沉默了一会,问道。
“让你们做替罪羊的是托莱多的大主教,海军大臣胡安.帕蒂尼奥,王太后玛丽亚与唐璜公爵。”米莱狄说:“他们在保护谁?又是谁有这样恶毒的心肠,这样可怖的手段,这样荒诞的权力?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诸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的——他需要有无法撼动的地位,有守口如瓶的仆从,有如臂使指的狼犬……
他就是你们的国王啊,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
这个名字一落下来,陵墓中顿时鸦雀无声,活人都像是变成了死人,只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竟然有人颤抖到牙齿打战。
他们也对卡洛斯二世的疯狂有所听闻——确凿地说,犹大人虽然深受歧视,但他们是机敏灵巧的商人,他们善于捕捉任何消息——尤其是对他们不利的。
他们之前想过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卡洛斯二世要彻底地驱逐所有的犹大人,但他们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样的原因……有好几个失去了亲人与朋友的人落下了泪来,“……只是为了这个么?”
“不然呢,”米莱狄说:“他们就算要将卡洛斯二世送上断头台,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
“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从根源上说,是因为有人揭破了这桩丑陋的恶事。”依然是那个宽胖的犹大人说道,他紧紧地拧住自己的长袍:“您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英国与法国都是西班牙的大敌,能够动摇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威望,绝对是查理二世或是路易十四乐于看到的事情。
“我是法国人,”米莱狄温和地说,对那些危险的注视毫不在意:“是的,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但我也能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做。”她无奈地打开双手:“我的国王是路易十四,法兰西境内也有不少犹大人,你看到我们的国王,或是大臣这样做过么,不要说是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天花,或是白喉横行的时候,我的国王陛下派出的也是医生,不是军队啊。”
这句话让在场的犹大人不由得一瑟缩,之前托莱多城外的瘟疫引发的基督徒暴动,有不少犹大人被烧死……他们就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小刀刺了一下。
“我也在努力挽回我的错误,”米莱狄正色道:“所以我来了,先生们,我恳求了您们的智者,好让他给我这么一个忏悔与打救的机会。”她停了停,犹大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我和你们都很幸运,遇到了两个好孩子,他们设法找到了一支船队,可以将你们送到帕尔马岛去,等到了帕尔马,你们可以去阿尔及利亚,又或是去法兰西,悉听尊便。”
投向她的视线依然多半带着忧虑,没有太多喜悦:“我们的街区外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
虽然说,留在托莱多的犹大人也只有一千上下,但这一千上下是老幼妇孺都算在里面的,从托莱多到港口将会是一段无比漫长的路程,绝对不比摩西带领着犹大人逃离埃及容易,何况他们之中可没有能够降灾五次的人(注释1)。
“所以你们也要降灾给那些会阻扰你们离开托莱多的人。”
“所以说,”这些人中隐约的首领终于开口了:“你还是要利用我们。”
“你可以不接受,”米莱狄说:“然后和你的妻子儿女一起在诸圣瞻礼的火刑柱上为庆典与弥撒助助兴。”
“这是你带来的灾祸。”
“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米莱狄带上了一丝怜悯的神色:“就这样认为吧,也许圈舍中的羊羔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宰杀呢。”
犹大人的首领无言以对,米莱狄的话十分刻薄,却一针见血,他们都已经退到了最后一步,愿意改信基督教,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与生俱来的身份,他们与基督徒将彼此都视作异教徒——而异教徒,从来就不会被视作同类……甚至不如一只羊。
“智者,我们是否可以听取您的意见。”一个年长的犹大人问道。
“你们可以做出任何一种选择。”智者说:“不仅如此,我让你们到这里来,我就愿意为您们承担一切,诸位,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我都允许你们埋怨,憎恨,唾骂甚至鞭挞我,将你们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施加在我身上,因为当初那位带着雅格的后代走出埃及的人也是这样做的。”
“那么,智者,我们也决定了,”片刻后,犹大人的首领向智者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也要走出托莱多。”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确定他们要怎么做,怎样做了。
米莱狄之所以想到要驭使这些犹大人,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在托莱多经营了数百年,他们落到这样狼狈凄惨的境地,完全是因为措手不及,就像是米莱狄说的,谁会想到除了黑死病,这种罪行也能提出犹大人做替罪羊呢,而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甚至摆出了一种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姿态——他们默默忍受,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不是求一条死路的。
有了米莱狄的帮助,犹大人们雇用到了一些意大利人与加泰罗尼亚人,这两者都是不会在乎雇佣者是什么信仰的人,他们武装起来,与他们的犹太雇主一起对圣多明各修道院发动了进攻。
在后世,人们会震撼于修道院的宏伟壮大,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大概不知道,修道院有时候要比公爵或是国王更富有,它们被修建得犹如带有城墙的堡垒也不奇怪,但今天有雇佣兵伪装成朝圣者潜入其中,然后打开了门。
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与士兵冲了出来,他们如何惊怒就不必说了,这些无耻的盗贼中竟然也有巫师和教士!他们针锋相对,那些在平常时候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士兵就倒了霉——他们在对手无寸铁的平民时,就像是恶犬冲入了羊群,但在对上训练有素,装备优良的雇佣兵,就像是恶犬碰上了狼群,完全没有抵抗的勇气与能力。
犹大人与雇佣兵不顾一切地冲入了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宫殿”,也许有裁判所的教士看到了,但他们不是很在意,里面早就空了,除了刑具之外,连根小手指都没留下——大主教的仆从还是很得力的。
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了好几声惊骇的嗥叫。
然后,伴随着尖锐的“找到了!在这里!”的叫声,一具接着一具,只用粗陋的麻布包裹,或是赤露露的尸体就这样被拖了出来。
“不可能!”一个裁判所教士下意识地喊到:“那些东西不是都被烧掉了么!”
米莱狄在掀翻了一个教士后,微微一笑,既然要揭开托莱多宗教裁判所与卡洛斯二世的下作勾当,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大主教销毁证据!?
主持此事的确是大主教的心腹,但收敛与焚烧尸体是个脏活,他也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几眼……
巫师要迷惑凡人可真是太容易了。
第四百二十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中)
托莱多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一起在心里大喊了一声不好!
他们与卡洛斯二世的“狩猎”活动也不是没人发现过,按理说修道院里教士与修士应当自己做事,但既然裁判所的教士们一直自诩为“上帝的法官”,当然不会屈尊去一些卑贱的工作,所以在圣多明各修道院里,有不少被雇佣来的仆从与工人。他们一向行事小心,但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不过那些鬼鬼祟祟的老鼠或是纯粹的倒霉鬼,不是被他们捉住了,就是被那些不愿意被卷入此时的达官贵胄送了回来。
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作为宗教裁判所,审讯一两个可能为魔鬼做事,甚至被魔鬼附身的人有什么问题吗?西班牙可不是法国,从双王时期兴盛并且日臻完美的拷掠之术一直传承至今,每逢庆典,广场上也总有有熊熊燃烧的火把,教堂与城墙上的站笼也总是满满当当,从不出缺。
问题是,今天的事儿,明显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冲击修道院的雇佣兵,直往地下陵墓去的改信者,还有明明处理了,却突然重又出现在这里的“证据”。裁判所的教士们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不顾一切地向“地下宫殿”的入口撤去——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审讯处只有一个出入口,只要封住这里,然后焚烧,再用融化的铅水封住大门,他们就能争取时间来等待援军到来。
米莱狄当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带来了所有为她与路易十四效力的巫师,反正今天过后,托莱多必然陷入一场大乱,事态平息后,掌权者也一定会细细地篦梳整座城市,再把人留在这里,难道还怕托莱多的站笼不够满吗?
既然如此,裁判所的教士们毫无疑问地处在了劣势——一来是人数上的压制,再狼狈为奸,黑巫师也不可能会缉捕了他们数百年的裁判所教士和睦相处,他们当然是要跟着国王回王宫的;二来,也有一百多年了,随着西班牙的黑巫师多半被驱赶到荷兰与佛兰德尔等地,托莱多的修士与教士也开始懈怠了,可能还不如以拉略当初收买的几个修士来得虔诚、强大。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如果不是已经虚弱与怯懦到随时可能被西班牙王室与托莱多大主教放弃的地步了,他们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残酷而无耻的手段来向卡洛斯二世献媚的?
吃人的老虎固然要被打死,但第一个向他投掷人肉,让它知道人肉如何美味的罪人更应该被处以极刑。米莱狄披着黑色的斗篷,漂浮在空中,借着火光掠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他们应该料到今天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有人在背后指使与推动,就不会轻易偃旗息鼓。
女巫举起手,一蓬耀眼的金红色火焰从她手中迸发!
修道院外的犹大人,以及他们收买的数百个流民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一点迟疑地冲了出去,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魔鬼杀人啦!”
别以为大主教和帕蒂尼奥,公爵与王太后会在诸圣瞻礼前安安稳稳地睡觉,托莱多的民众也会如此,恰恰相反,诸圣瞻礼前的一个夜晚,才是他们最为忙碌的时候。
诸圣瞻礼与基督徒的大部分节日那样,糅合了别他宗教的类似节日,十一月一日原本是古罗马植物女神波莫纳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烤坚果与苹果来为她庆祝,十月三十一日则是古凯尔特人用来祭祀亡魂与感谢秋日的节日,这一天凯尔特人的死神萨曼会将故去的人全都召回人间,为了避免恶灵滋扰,人们要装扮成鬼怪的模样,同时摆放食物来平息他们的怨恨。
等到了十一月二日,基督徒们还要相互赠送用葡萄干制作成的面包,这种面包被称之为灵魂之饼,可以保证吃了它的人上天堂——是不是能上天堂再说,反正家里的主妇总是要忙碌上一阵子的。
还有大游行,大弥撒时全家都要穿的衣服(就算不是新的也要浆洗干净),准备奉献给修道院与教堂的钱或东西,至少足够一两天吃的食物——因为接下来大概没时间做饭,藏好家里值钱的东西(因为有人专门会乘着大家都去做弥撒,游行的时候来偷东西),觉得有需要的人还要准备一点小钱和器皿,好到火刑架下的余烬里搜集一点骨灰做药……总之,对平民来说,诸圣瞻礼前的一晚他们总是彻夜不眠。
现在也不是太晚,不过十一二点的时候,修道院门前发生战斗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高处和远处张望了,一听到说杀了人,更是跑来了不少手持锤子、刀斧或是连枷的人,他们没跑几步就遇上了被米莱狄收买的流民,要说他们也不会轻易听信外人的话,但这时候,贝拉的爱人出现了。
他流着泪,拍打着胸膛,顿着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里认得他的人不在少数——毕竟他为了心爱的姑娘变卖了许多家产,人们对这个忠贞的年轻人,印象深刻,也很有好感,一听说他在一个教士身上发现了贝拉从不离身的圣物匣,就马上一起和他赶了过去。
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雇佣兵们已经控制了大门,数十具尸体已经被搬了出来——米莱狄在选择留下那几具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些都是容貌保持的尽可能完整,或是有着鲜明特征的。一开始也只有一两个人被认了出来,后来听说这件事情的人多了,那些无缘无故就失去了亲友的人立刻都跑了过来……
很难说,这些人是想要得到一个“是”的答案,还是得到一个“否”的答案。
米莱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发出尖锐的咆哮以及仿佛从心里,而不是喉咙里发出的恸哭。
她看过那些尸体。它们都那样青春,那样美貌,如果没有遇到这些恶鬼,他们应当有无比美好的未来——就算没有,任何一种未来都要比在六尺之下与蛆虫一起腐烂来得好。
圣多明各修道院的教士才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很小心的,但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粗心大意了起来——那些年轻人对他们熟悉的教士与修士毫无防备心,他们还能没下一大笔雇佣盗贼的钱以及美其名曰减少多余的口舌。他们从未想到会被发现……而且毫无防备,没有一旦遮掩与推脱的余地。
在最初的悲恸与不敢置信之后,前来认领亲人的人当然要询问是谁,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他们,毕竟这些孩子身上留下了这样鲜明的拷问与折磨的痕迹,后来他们也不用问了,因为整座圣多明各修道院都已经充斥着愤怒的人群,他们到处翻找,除了米莱狄留下的“证据”之外,还真的找出了不少零星的证物,一个十字架,一条腰带,一对戒指……种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也许是无意间丢在什么地方,又或是被恶徒留下来回味把玩的。
此时的人们早已失去了理智,就连一些亲友失踪了好几十年的人,也将他们当做了罪魁祸首——这时候想要用宗教裁判所的积威来威吓与压迫民众已经不可能了,修道院的士兵与仆从已经被人们的怒火席卷与撕裂,裁判所的修士与教士们被迫退到钟楼上,往下一看就是一片明亮的火海——这里可能有几千个举着火把的人。
“渡鸦回来了没有?”一个教士颤抖着问道。
“就算没有渡鸦,国王陛下他们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我们只要再稍微等一会儿……”
“他们已经在造云梯了。”
“国王的援军一到,这些乌合之众就会全部跑光……”
“他们还把刑具都搬出来了。”这句话一出口,这些曾经不可一世,自以为能够如同神明一般操控他人命运的人都发起抖来——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不不不,他们绝对不敢……
“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去,想必下面的这群贱民一定会很高兴得到这么一份礼物的!”
被斥责的教士一脸忧虑地闭上了嘴,而斥责他的教士则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慌——那些外来的巫师明明可以把他们抓住,甚至杀死,却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要干什么!?
“这样就可以了吗?”犹大人的首领问道。
米莱狄摇了摇头,“一个修道院还不足以让大臣与大主教调动你们街区外的一千五百人。”
“那么我们还要攻打什么地方?”犹大人的首领平静地问,如果换了一个急躁的人,他准会指责或是催促米莱狄,但他知道,事已至此,主动权早就不在他们手里了。
“不是你们,”米莱狄看向老王宫的方向,“是另一个人。”
王后安东尼娅跪在圣约瑟的圣像前,虽然她应当侍奉西班牙的主保圣人圣特雷萨修女,但她今天要做一件可能有害于西班牙的事情,也许圣特雷萨并不能保佑她。
“王后陛下,国王陛下请您到他的套间去。”门外侍女说道,话语中满是迟疑与担忧。
“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安东尼娅说。她看向圣约瑟,大卫的后裔,童贞圣母玛利亚的净配、耶稣养父、天主圣子之鞠养——虽然罗马教会因为诸多原因,始终未能与他封圣,但在奥地利,有很多人将其奉为自己的主保圣人,他是妇女与儿女的看护者与守卫,也是临终者最后的安慰。
小王后闭上了眼睛,若有万一,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祈祷,就将它视作为自己做的临终圣事吧。
她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套间,向不足百尺的国王套间走去的时候,心中一直回忆着那位“名姝”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
那晚在垂下的床帏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安东尼娅已经习惯了受到惊吓,也许会立即昏厥过去。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嘴唇上,玫瑰的香气就像是一枚无形的甜蜜糖果,从她的鼻子直入胸腔,它在安东尼娅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散去。
“请原谅我这样鲁莽的求见,”米莱狄说:“但王后陛下,您身边太多耳朵和眼睛了。”
小王后借着从缝隙间投入的细细光线看了她一会:“是您……您不是一个寻常的伎女或是雇佣兵吧。”
“是的,我不是。”
安东尼娅微微顿了顿,“或许我还应该说……您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一个奥地利人,或是英国人……”
米莱狄改变了一下姿势,安东尼娅这才注意到她压住了自己裹在身上的床单,让自己一时间无法迅速地脱离柔韧的桎梏。
“你怎么敢!?”安东尼娅低声喝问:“只要我大叫一声……”
“那么您就真的要断了自己的生路了。”米莱狄说:“陛下,我几个小时前才和一些人做了交易,非常划算,用一个早该下地狱的灵魂换一千条无辜的生命,现在,我来问问您,您要和我做交易吗?”
安东尼娅冷漠地笑了笑,她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在离开奥地利之前,利奥波德一世与大臣们把能教她的全教了,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安东尼娅的父亲,与哈布斯堡的最大的敌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从未欺骗过你。”
安东尼娅卡了一下,论无耻与狡辩,她怎么可能胜得了从监牢里爬出来的米莱狄?
“我没有伤害过您,陛下,我只救过您,我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为您,还有您的侍女免除了一场灾祸,但,”米莱狄说:“只要卡洛斯二世还在,您们的危机就永远不会解除。”
“世事多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得好,陛下,也许您明天就会被卡洛斯二世失手打死。”
“他不会……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四百二十一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下)
王后安东尼娅才一进门,迎面就是一记耳光。
她熟练地就势跪倒在地,身后的侍女也一同匍匐下来——如字面意义上的匍匐,时常挨打的人都知道,当面对一个无法抵抗,或是不能抵抗的暴徒时,摆出这种臣服的姿势反而是最不容易受伤的,人的头骨相当坚硬,脊背也要比柔软的胸膛与腹部更不容易受到致命的伤害,最主要的是,如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接下来的计划相当不利。
卡洛斯二世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一俯身就想要抓住小王后的头发,把她拖起来狠狠地揍——他对此也很熟练,安东尼娅已经屏息静气,做好准备挨上几下了,谁知道她只感觉只有几处发根轻微地一痛,有什么粗鲁地扫过她的发髻——她连忙用余光瞥过去,看到卡洛斯二世正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卡洛斯二世身后的侍女倒是看得清楚明白,卡洛斯二世的眼睛和手根本没法配合,他又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得悻悻然地踢了安东尼娅一脚,他还有那些散落在这个房间另外几处地方的侍从们都没注意到,安东尼娅在抬起头的那瞬间与手持酒壶的侍女对视了一眼。
“给我再倒点酒。”卡洛斯二世回到桌边,他的癫痫、弱视与麻痹症都在巫师药剂的治疗下痊愈了,但这不意味着缠绕了哈布斯堡上百年的痼疾就不会卷土重来——或者说,黑巫师们用一种饮鸩止渴般的手段让他在表面上痊愈了,但腐烂的根源不但没有被拔除,反而侵入了他的脊髓与脑子。
这让卡洛斯二世经常会做出令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行为,这种情况在他“造访”凡尔赛的时候还不明显,回到托莱多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王太后和唐璜公爵不得不将宫廷与朝廷搬到托莱多,而不是让卡洛斯二世回到马德里——马德里的敌人太多了。
“别磨蹭!”卡洛斯二世又催促道:“你若也和我的妻子一样要么没耳朵,要么没脑子,我就把它们挖出来。”
侍女颤抖了一下,匆忙放低壶口,金黄粘稠的酒液从银壶中倾倒到金杯里,卡洛斯二世急不可待地取过,大口吞下。
米莱狄夫人与安东尼娅王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提醒过她们,她们用来混淆卡洛斯二世头脑的蛇麻草酒已经不管用了——蛇麻草这东西有着轻微的毒性,会给人带来幻觉,但喝多了,也会产生适应性,那时候它起到的作用就不多了,在米莱狄的建议下,王后就改换了另一种曼陀罗与桃金娘的混合汁液。
讽刺的是,如果只有王后一人,或只有她和奥地利的女官,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就算是被送上断头台的查理一世,怜悯与同情他的也大有人在,而令人最为惊讶与吃惊的是,卡洛斯二世居然能够让周遭最应当忠诚与亲近他的人满怀对他的憎恶与恐惧,强迫、羞辱、毒打、威胁,如果这些不够还有死亡,足以让那些人,无论来自于哪里,都默契地成为了王后的同谋——他们原本应该是王后的狱卒与敌人。
而卡洛斯二世身边的人,从王太后开始,到帕蒂尼奥,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将这些身份低微的人看在眼里。
何塞还曾经强烈地请求胡安.帕蒂尼奥,他的叔叔介入此事,虽然此时不能说国王与平民共罪,但至少可以让卡洛斯二世收敛一点,但帕蒂尼奥也有着他的顾虑,以及,他觉得卡洛斯二世快要死了,何必节外生枝。
至于卡洛斯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是作为狼犬的侍从,还是作为臂膀的黑巫师们,他们也已经泯灭了良知与理智,根本不觉得那些软弱无能的凡人们能够做些什么。
他们错过了很多次机会,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
“来我的身边,”卡洛斯二世又喝了满满一大杯酒后,醉醺醺地摆了摆手,就像是在召唤一只狗,“我的王后。”
王后安东尼娅从地上站了起来,温顺地走到卡洛斯二世面前,再次跪下,这样的角度让卡洛斯二世感到舒服——他最近又感到脊背与胸膛的骨头开始不对了,后者凹陷,前者凸起,他都不能骑马了。
“我觉得你该受到一点惩罚。”他说。
安东尼娅没蠢到去问原因,“如果这能让您快活。”她柔声说。
“当然能让我快活,”卡洛斯二世抬起眼睛,露出一大块灰白色:“我总觉得您背叛了我,王后,虽然我没有证据。”
安东尼娅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米莱狄夫人又猜中了,她说,哪怕卡洛斯二世没有那晚的记忆,但狼要吃肉,狗要吃屎,难道还要摆出什么证据不成?
真是一个粗鲁的……女士,安东尼娅想道,幸而她垂着头,没让卡洛斯二世看到她扬起的嘴角:“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她故作惊慌地喊道:“我甚至走不出我的套间!”她呼吸急促地膝行两步,强忍着恶心抱住了卡洛斯二世的脚:“如果有人对您说了什么什么!陛下,也请相信我,我正是为了想要取悦您才那样做的!”
卡洛斯二世一顿,努力地睁开眼睛,混沌的头脑仿佛也清醒了一点,他说什么王后背叛了他,纯属恐吓,但王后的话,似乎……也许她真的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他摇摆着身体站起来,带着一股狠劲儿给了王后一脚:“你干了什么!?”
安东尼娅王后可以说是做了什么,也可以说是没做什么——她不过是请求奥地利的大使为她找了一个黑巫师,准备举行一场黑弥撒来获得国王的欢心。
从王后与侍女的口中得知此事,卡洛斯二世与他身边的黑巫师们都发出了讥讽的笑声,不过这其中也有让他们心动的东西,那就是王后为了这场黑弥撒,准备了大量的祭品与材料。
自从圣多明各修道院的事情被王太后与大主教等人知晓之后,他们将那里清理得异常干净,如果不是宗教裁判所没有刑具会让人奇怪,他们会连刑具都拿走焚毁,他们虽然没有责备已经算是放弃的国王,但国王身边的人都被警告了,包括那些怙恶不悛的巫师与为虎作伥的侍从。
没有了“寻欢作乐”的对象,卡洛斯二世就变得难伺候起来,他们只得竭力将国王的视线引到那个奥地利女人身上——看来她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主意。至于那些黑巫师们,他们也渴望重操旧业,除了献媚于王上之外,也因为他们可以从这种勾当中不断地获取从血液到灵魂各种新鲜珍贵的材料。
如加约拉的巫师也会制造傀儡,凡人的医生也会用人类骨灰、内脏入药,黑巫师们的“血肉资产”分量是否充足,质量是否优良,品种是否繁多,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法术有效程度与强大程度,说是身家性命也不为过,虽然在之前已经积累了不少,但会有一个守财奴觉得囊中的金币太多么?
听到王后的侍女招认说,王后典卖了许多珠宝,雇佣了好些人,乘着诸圣瞻礼的时候,绑了不下二十个朝圣者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发出光来。
卡洛斯二世也有快一个月没能碰过活跳跳,滚烫烫的血肉了,他下意识地搓动起手指,之前王太后与大主教都严厉地告诫过他,但他是谁,他是国王!西班牙的唯一统治者!万民的父亲与主人!
他哺养了他们,当然也可以屠宰他们!
“我觉得您可以用一个更直接的方法来取悦我。”卡洛斯二世说。
夜色深沉,空气阴冷。
“下雨了。”一个黑巫师如此说,他们伴随着卡洛斯二世往王后说的地方去了,乘着夜色,静悄悄的,谁也没惊动——主要是指王太后,从卡洛斯二世开始,没人认为王后敢对国王说谎,再说,就算没有这桩事儿,卡洛斯二世也只会找王后的麻烦,他们可以逍遥一晚上,不用陪着喜怒无常的国王。
卡洛斯二世有意将王后带上,谁知道王太后的女官突然来传唤王后,说是奥地利的使臣突然造访,要求面见王后,王后只得往王太后那里去了,卡洛斯二世只奇怪那位女官有着一张令他陌生的脸,但新玩具的从天而降让他感到兴奋,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朝圣者!多好的猎物啊,他怎么没想到呢,托莱多从来就是一出基督徒,犹大人与摩尔人的圣地,当然,现在只有基督徒了,但能有这个财力与力气朝圣的人都不会是那种枯瘦黧黑,让人毫无兴趣的贫民。他们总有一些身家,有些人还有仆人,身体健康,容貌就算不够秀美,至少也很端正——这个时代,粗糙的食物与频繁的病痛会导致穷苦的人面容丑陋,而穷苦的人一来缺少教育,二来为生计所迫,很难顾及得到道德这种奢侈的东西,所以此时用外貌来品评一个人的灵魂,也不是毫无缘由。
但这种标准一旦引申到如卡洛斯二世这样的人身上,就是一个灾难。
像是这样的人,正是卡洛斯二世嫉恨的对象,他们无论身份,还是钱财,又或是权力,都无法与卡洛斯二世相比,但他们却能有卡洛斯二世梦寐以求的健全身躯与清晰的头脑——卡洛斯二世在马车里都不由自主地咬住了牙齿,在朦胧的意识方才苏醒的那个阶段,他和王太后,还有大臣们,甚至唐璜公爵,都是怀抱着希望,并满怀喜悦的,他每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就算不能如路易十四那样自诩为阿波罗,至少也是一个阿瑞斯(战神)。
正是因为怀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才大胆而自信地去了巴黎,向法兰西的大郡主求婚。
卡洛斯二世觉得,他对大郡主,完全就是降尊纡贵,按理说,路易十四的大公主才在身份上与他相配,可惜的是他那几年身体状况不佳,才会错过了这个机会。大郡主只是公爵之女,而且看路易十四的身体状况与继承人状况,她大概是成不了公主的,而且法国施行的是萨利克继承法,除非波旁绝嗣,不然她的丈夫没有得继承法国王位的可能。
不过大郡主的嫁妆应该可以弥补这一点。
卡洛斯二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巴黎之行没有带给他荣耀,却给了他耻辱,卡洛斯二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他不会忘记的,只要他找到机会,不,他找到机会了,他诅咒了法国国王,可惜的是那些无用的家伙,居然在最后一刻失败了,他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不过今天王后提到的黑弥撒又给了他灵感,如果魔鬼会答应一个女人取得丈夫宠爱这种无聊的要求,那么夺取一个国王的灵魂难道不会让祂更加心动吗?
“快点!快点!更快些!”他大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下一震,马儿飞驰起来,国王打开窗口,雨水如同鞭子那样抽打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闭着眼睛,贪婪地舔抿起来。
一个骑在马上的黑巫师无意间一瞥,看见正有一道火光的河流往王宫去:“瞻礼的游行现在就开始了吗?”他嘀咕了一句,就转过头去,在黑夜里,雨水里骑马,不够专心致志可是要摔断脖子的!
米莱狄混杂在前往王宫请愿的人潮中,她的人一直小心而又隐蔽地控制着走向与秩序,保证人们的情绪一直维持在狂热之中,不会被黑夜,雨水与王室以及教会的权威吓退。
老王宫矗立在山丘上,人们啜泣着,抬着受害者的躯体,一路艰难地攀爬了上千尺,直走到王宫前。
老王宫是一座正方形的城堡,四角是方形尖顶塔楼,民众们看到一卷王旗从其中一座塔楼的窗口被放下来,看到熟悉的哈布斯堡双头鹰的时候,他们都激动地喊起了国王万岁,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从窗口露出脸来的是王太后。
人们气愤地鼓噪起来,要求国王出来和他们说话,听听他们的冤屈与苦难,审判那些邪恶堕落的教士,王太后消失了,但接着出现的也不是国王,是大主教,人们安静了一瞬间,只听一声:“我们要国王!”就又像是加了柴火的锅子那样沸腾起来。
大主教从窗口缩回头,神情别提有多难看了:“陛下呢?”
“我只知道他不在王宫里。”王太后干巴巴地说。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上)
若是托莱多大主教,王太后以及唐璜公爵等人还没有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必然有人操纵,他们就白白做了那么多年的执政者了,他们也有命人周密地监视国王,但卡洛斯二世的身份原本就是一个大麻烦,当他决意要跑出去的时候,那些人并不能阻挡他,他身边还有不少黑巫师呢!
一想到最关键的人物居然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失踪,托莱多大主教就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一边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国王可能去的地方,一边让人细细地盘问国王身边的侍从与侍女,但留在王宫里的人当然不会是卡洛斯二世的心腹,这就注定了他必然一无所获。
唉,如果不是他们还在和罗马教会纠缠有关于卡洛斯二世长子的事儿——罗马教会对这些勾当再清楚不过,他们有个贪婪的胃口,西班牙又不如以往,想要说服那些红衣亲王无疑就变成了一件难事,何况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在某些事情上更偏向于法兰西的波旁而不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想让卡洛斯二世去死,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例外,对王太后来说,这个孩子早在黑巫师到来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个占据了卡洛斯二世躯壳的魔鬼。
“实在不行,”大主教说:“就让我们把大王子抱出去。”之所以没说王太子,是因为没和罗马教会谈妥之前,他们实在不敢冒着将一个私生子奉上王位的风险。在场的人只有王太后的嘴唇动了动,大王子还很小,外面凄风苦雨,气温很低,还有愤怒的民众,让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去安抚他们,担起责任——实在是太可笑了。
“把他抱来吧。”王太后说,他们不会让卡洛斯二世接近王子,当然也不会让王后安东尼娅接近王子,王子被养在王太后身边,侍女们奉命下去了,王子被抱来后,王太后摸了摸他的脸——也许是因为还小,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并非哈布斯堡的公主,这个孩子从外貌上来看还算正常,不过王太后还是很少会这样亲近他,因为一看到他她就不免想起疯狂的卡洛斯二世。
大主教亲自抱起大王子,往外走去。
王太后摇了摇头,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在侍女的扶持下,她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套间走去。在走廊上,一道闪电突然击穿夜空,撕裂窗户外的沉沉黑色,侍女与女官们一阵惊慌的喊叫,王太后也不由得心脏狂跳,她按着胸膛,突然想起了那个幼小而又稚嫩,命运多舛的王虎。
哈布斯堡的女人……
“让王后到我的套间来吧,”王太后难得地发了慈悲,“今晚的风雨太大了。”如果外面的事态最终失控,他们可能要被围困在城堡里,或是要逃走,那时候再让王后到自己身边来,未必来得及。
她点选的女官对王后安东尼娅一直抱有怜悯之心,当然很愿意接受这个命令,她提起裙摆,匆匆忙忙地折返,从另一处楼梯奔上去,向王后报告这个喜讯。
她才一进王后的套间,就看见房间里的侍女都已经披上了瞻礼游行时的黑斗篷,不由得有些惊讶,因为瞻礼游行距离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她们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才对——但她转念一想,也许是王后担心今晚事务繁杂,她和她的侍女可能没有穿着打扮的时间,或者说,等卡洛斯二世被找回来了,看到王后在舒舒服服的大睡,也许会迁怒到她头上。
“王后还没有休息吗?”她低声问道。
“陛下决定今晚不睡了,”王后的侍女同样小声地回答:“为了西班牙,王太后,国王陛下,她要念诵五十遍玫瑰经来为他们祈福。”
王太后的女官迟疑了一下。
古代修士有每天颂念五十首经文的习惯,后来圣母敬礼流行,修士们就以此来奉给圣母,对人们来说,这五十首经文就如同穿起的玫瑰花环一样令人满口芬芳,心中欢喜,所以称之为玫瑰经,后来还出现了用来计数的玫瑰念珠。
虽然每首经文不过几百字,但一整篇玫瑰经就是五十首经文,连着念诵五十遍,就是二百五……十首,王后确实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女官犹豫不决的是,是不是要强求王后到王太后那里去,虽然说王太后这里也有安静的祈祷室,但这样直接打断王后是不是不太好……
她踮起脚尖,在侍女的指引下往里看去,王后没有自己的祈祷室,她就在小会客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开辟出了一个小角落,那个娇弱胆怯的孩子正跪在圣母像前,手持玫瑰念珠——小小的手指捏着第二颗大珠子,表明她已经开始念第二遍了。
“那么……等祈祷结束,还请王后陛下到王太后的套间里去。”女官叹了口气说,“别太晚。今天……”她含糊地说:“有太多事了。”
侍女感恩地向她深深屈膝,在她走到走廊上的时候,另一个侍女追上来,将一串由珍珠与琥珀穿成的玫瑰念珠交给她:“这是王后陛下的谢礼,夫人。”她充满感情地说道:“请您放心,一等祈祷结束,我们就立刻奉着王后到王太后那里去。”
女官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转过身去的时候,她不免想,如果这孩子没有嫁到西班牙来,或者不是嫁给卡洛斯二世就好了。
王后的侍女看着女官走远,才回到房间里,一关上门就差点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在游行用的黑斗篷下面,是她们早早换上的旅行衣装——这时候的女性在宫廷里穿着的大摆、袒胸,里面还有紧身衣的正装是没办法骑马的,甚至走路都不能太快,所以在王太后等人在民众的愤怒与高呼中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们已经按照约定,换好了外出时穿着的简便厚重,颜色暗淡的衣服。
王后身边有七名奥地利贵女,又有十二名西班牙贵女,去掉连同帕蒂尼奥的外甥女,生下了大王子的那位女士,以及被卡洛斯二世失手杀死的两位贵女,以及恳求家人帮助她们逃走的六名侍女,现在王后还有九名可信的侍女。
按理说,她们之间就算不相敌对,至少也是冷漠疏远的,毕竟按照传统,王后身边的侍女都是王室夫人的后备役,尤其是西班牙贵女,但卡洛斯二世如此,再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会退避三舍,而留在王后身边的西班牙贵女(现在只有三个)——也不会对自己的家人有什么眷恋之情——如果她们家人足够爱她们,重视她们,早就设法把她们弄走了。
所以当王后询问她们,如果可能,是不是愿意和她一起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她们都甘愿冒这个险。
只是谁也没想到,王太后的一时恻隐,差点让她们的计划暴露——女官晚来一步,就会发现王后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等她叫嚷起来,王后可能还没能逃出王宫。
“你去挂一个十字架在门上。”王后站起身,镇定地吩咐道,“然后上门闩。”这挡不住人,但至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一边已经有侍女推开了伪装成书架的暗门——书架是卡洛斯二世绝对不会去关注的东西,后面是个很小的暗室,侍女们都知道,平时代替她们服侍国王的“名姝”都藏在里面,但今天她们走下去的时候,见到的是一条新的密道。
这条密道还散发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她们颤抖着,跟着王后提着的一盏磷光灯往前走。
仿佛走了有一世纪那么久吧……陡然之间,亮光与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第四百二十三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中)
亮光来自于一盏煤油马灯。
卡洛斯二世对路易十四不愿意将大郡主嫁给他这点,十分地计较并且生气,但对于法国来的好东西,他也不吝于使用,这盏煤油马灯与普通的火把、蜡烛不同,在风雨中也不会熄灭。
不过来人将灯芯捻得很小,即便在黑夜中,距离远了也不会太明显。
王后安东尼娅连同愿意和她一起离开的侍女们总有十来个,虽然米莱狄夫人告诉她说,会有人接应与引导,但并没有他们不熟悉的人来到房间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很清楚,如果卡洛斯二世回不来,那么她们最好的结局也是幽禁一生,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回来,她们也同样无法继续忍受在惊惧不安中的日子。
若是王太后的女官去而复返,她一定会惊讶于王后的套间竟然变得如此“干净”,大部分珠宝与衣服,昂贵的摆设与器皿(如烛台、玻璃杯与梳妆匣等),还有色彩艳丽,图案华美的丝毯与帷幔,只要不是绣着或是缀着双头鹰图样的,也都拿出去典卖了,它们换来的钱财,一部分用来雇佣那些大胆的名姝来服侍国王,一部分用来贿赂与收买,还有一部分换成了可靠的汇票,在王后身上,以及她信任的几个女官身上,都藏了一部分。
这些都逃不过米莱狄夫人的帮助,但事到临头,王后安东尼娅还是不由得惶惶不安,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拉上兜帽,与侍女一同穿过狭窄的通道,看到亮光时,她当然期待着对方正是米莱狄布下的暗子,但一看到那人的面孔,她就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帕蒂尼奥海军大臣最为器重与信任的一个军官!
但她没能叫出声来,军官一边低声说着“恕我冒犯”,一边一掌按住了她的脸,小王后还是个孩子,面孔不大完全可以被蒙住,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边的一个侍女想也不想地冲上前来,拔出了发针,就往军官的手臂上刺去。
发针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在贵女们依然流行着戴头巾的时候,她们用发针将头巾固定在发髻上,后来从法国宫廷开始,男性与女性都开始戴起装饰华丽,帽檐宽大的帽子,这些帽子也需要用发针固定,发针要比固定头巾的更长,更粗,也很尖锐,不然没法固定住比头巾厚重的帽子,但对女士来说,这种发针却是一种方便携带,隐藏的武器。
军官一缩手,迅速地后退,然后从口袋拿出了一样东西并高高举起。
虽然不断地有雨丝打入王后的眼睛,但她还是在这一瞬间认出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枚别针,正是她第一次与米莱狄夫人见面的时候她赏赐给后者的。
“你怎么会……”王后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她是有些了解的,卡洛斯二世都在她面前夸耀过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击溃英国人的一支武装商队的,要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已如残阳余晖,能够有这样的功绩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位军官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跟着他走,时至深夜,又下起了雨,外墙上的火把都被熄灭了,可这位先生走动起来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迟疑,王后与侍女们满怀忧虑地跟着他走,时而经过空置的房间,时而穿过灰尘密布的廊道,又有些时候需要越过一个阴森无光的大厅。
她们事实上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花费了很少的一点时间,但这些女孩都几乎要精疲力竭了。
但结果是值得庆幸的,仿佛只转了一个弯,她们就看到了在钴蓝色的天光下,犹如一片浓重阴影的车队,它们停驻在王宫后的街道上,这条街道用于给王宫的厨房供货,供水,所以石格子路面一直维护的很好,从这里可以直抵托莱多的郊区,王后安东尼娅不止一次地从老王宫的西北塔楼往外眺望,想象着自己如何能够逃离这座地狱。
一登上马车,王后的侍女就低声地欢呼了一声,她看到座椅上已经放了皮毛斗篷,脚下也有厚实的地毯,座椅面更是鼓胀胀地包裹着丝绒与鹅毛,这部马车从外表上毫不起眼,里面却舒适的惊人,等她们坐下,还发现了装着葡萄酒和食物的提篮。
车夫已经戴上了比常人更加宽大的帽子,无需吩咐,护送她们来到这里的军官点查了人数,一挥手,马车就在雨中陆续启动了,马蹄踏在小石块上,凹陷处溅起点点水花——三个西班牙贵女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上,虽然她们与那些奥地利贵女同过患难,但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安排显然更符合她们心意。
三个少女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握了握,眼中充满了紧张与希望。
“那个人……”
“嗯,是索尼娅的兄弟。”其中一个说,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索妮娅是被卡洛斯二世凌虐而死的。人们都说她兄弟早晚会在卡洛斯二世的胸膛上插一刀,也因为这个原因,帕蒂尼奥把他调回了马德里,不过他之前在宫廷里担任侍从的几个月已经足够他对这座老王宫了如指掌了。
索妮娅的兄长看着车队远去,这支车队并不是他的手笔,他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这样的人脉——除了坚固舒适的车厢之外,这些马车用的马虽然都是杂色的,但都是上好的赫雷斯马,也就是卡尔特教士们培育出来的安达露西亚马,这种纯种马被称为不是热血马的热血马,性情温顺,聪慧,就算是杂色也要好大一笔钱,但要在这样的雨夜出行,可能还要昼夜奔驰以摆脱可能的追兵,这些马是必不可缺的。
如果他的妹妹也能够乘坐着这样的马车逃离王宫,逃离国王该多好啊,军官在心中喟叹道,他在为卡洛斯二世打仗的时候,卡洛斯二世却在伤害与凌辱他最亲爱的人,而他还天真地以为,在失去父母,兄长又要出征数年的时候,西班牙的王宫,王后的侍女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与最安全的位置呢,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所以,当米莱狄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出乎意料地,相当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托莱多大主教身着祭衣,抱着包裹着双头鹰王旗的婴儿走出来的时候,仰望着塔楼的民众就是一静。
大主教用他宏亮,清晰的声音(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对着成千上万的人布道)说,他们申诉的冤屈,国王陛下已经知晓,不过除了那些亵渎了神灵的教士,还有一些嗅到不祥的气味的恶人在他们没能看到的时候就业已逃走了。不过不用担忧,失望,陛下已经亲自带着侍从追上去了,很快,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凯旋,他们会在诸圣瞻礼的大弥撒后,在广场上审判与处罚这些可恶的罪人,所有的罪孽都会在火焰中被彻底地净化,那些不幸的灵魂也会毫无遗憾地升上天堂去。
要说,大主教的说词没有什么明显的纰漏,又或是说,这时候的民众,还没有那个资格与能力来接受系统的教育,就算是在托莱多,具备逻辑推理能力的人也多半是贵族与教士,大主教的安抚明显地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一些人虽然还很悲伤,但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有死者的亲眷还在痛苦中不甘愿地迟疑着。
米莱狄夫人就在人群中,她披着褐色的头巾,看上去毫不起眼,这种情况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路易十四曾说,民众就像是一群蒙着眼睛的驴子,没有判断与分析的能力,很容易被煽动或是被裹挟,尤其是他们都是肉体凡躯,手上如果没有积蓄(大多没有),那么每天的三餐与一席栖身之地就是他们思想中最重要的东西。
一两个小时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再下去,就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第二天的工作,看不到结果,或是以为看到了结果,他们就会如鸟兽一般散去,无论多么重大的秘密,都难以掀起他们心底的波澜了。
所以,在大主教认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正要劝说人们早日回到家里,准备第二天的诸圣瞻礼的时候,贝拉的爱人走了出来,他昂着头,让自己的面孔暴露在火把的光亮下,“我看到了陛下的儿子,”他说:“那么贝拉呢,她的父母,也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啊,天主,也许这就是他们无缘无故失去了踪迹的缘故!?主教大人,您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贝拉的圣物匣么!”
大主教不知道,他甚至不太记得贝拉了,但他知道裁判所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或许还有卡洛斯二世的,缝上了不少人的嘴巴与眼睛,但……
“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么!?”贝拉的爱人继续大喊道,他的面孔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水,一片亮晶晶的细密小点,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泪流满面,“那是天主在地上的住所!”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宗教裁判所与罗马教会的关系复杂到了极点,别说难以解释,就算是能解释,大主教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凡人贫民吗?绝不可能!
“您说陛下去追猎那些罪人了,”贝拉的爱人冷冷地说:“但我听说,圣多明各修道院是陛下的第二座王宫,他时常去那里苦修,念经,待在哪儿的时间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多……”
大主教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贝拉的爱人看不见但也知道从这时候起,自己恐怕没法在托莱多或是整个西班牙存身了,但他只觉得无比的痛快!
“您是在妄言,先生。”大主教说:“您在污蔑我们的国王么!?”
“我们只需要得到一个确凿的答复!”贝拉的爱人喊道。
大主教只能不去理睬那个人——不过他已经给了侍从一个眼色,让他去弄走那个人……无论他是不是,他都会出现在明天的刑场上,罪名当然是叛国罪。
但等到那个侍从率领着仆人跑下去,就只看到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蠕动着,将那个年轻人收容在人群的最里面,大主教的侍从看着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孔,甚至不敢如往常那样恐吓辱骂,在干巴巴地“请求”了几次未果后,他徒劳无功地回到了大主教身边。
“他们……”他胆怯地说:“他们说要在这里等着国王陛下回来……”
房间里的大人们都露出了烦恼的神色,去寻找国王的人还没回来,他们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卡洛斯二世荒唐到诸圣瞻礼也不回来,那么他们就要面对一大群满怀质疑与愤怒的民众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大主教抬头看去,原来是阿尔贝罗尼,“或许我可以试试,”他说:“我去把他们劝走。”
托莱多的大主教一看到这孩子,神情就柔和了下来:“别去,”他说:“太危险了。”
一般人在面对几个凶狠的暴徒时就会吓得手脚麻木,何况是成千上万的人……
“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罢了。”阿尔贝罗尼说:“请让我试试吧,老师,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聚集在这里——长久的等待,无用的等待,只会让怒火升腾得更加猛烈。”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唐璜公爵问道:“他们似乎不怎么相信我们。”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而且我总觉得里面有我们的敌人在推动。”
“肯定有,”王太后说:“不然这群乌合之众早就散了。”
大主教也认为这很有可能,但阿尔贝罗尼坚持要去,他说,就算这些人不愿意听他的,他也只是一个孩子,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没有问题的,也许他还能仔细观察一番,看看里面是谁在唆使,在鼓动那些平民。
最终让大主教让步的是突然发生的变化——那些平民将从圣多明各修道院搜找到的死者与没能逃走的教士一起摆在了老王宫门前,这样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回来了也会是个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卡洛斯二世,还有那些蠢到竟然没能逃走的裁判所的教士与修士……谁也不能推测到事态会如何变化与发展。
阿尔贝罗尼恭顺地接过了老师赐给的使命,还有一件灰鼠皮的斗篷——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身体,像是这种又潮湿又阴冷的天气,他的咳嗽就没停下来过。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直没说话的何塞.帕蒂尼奥说,众人不意外,他们两个原本就是很不错的一对朋友,如果不是何塞被卡洛斯二世赶走,阿尔贝罗尼或许还不至于被关了怎么久没人知道。
“不用了,”阿尔贝罗尼笑了笑:“或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何塞问。
“只要他们离开这里就行了,”阿尔贝罗尼说,“我会告诉他们说,那些罪人很有可能逃到了竞技场哪儿去了。”
“啊……”王太后说,竞技场指的是托莱多的古罗马竞技场,与诸多古罗马人留下的痕迹一样,几乎都只有外围城墙与环形座位还保存完好,里面的其他建筑早就坍塌或是摇摇欲坠了额,但竞技场与他们所在的老王宫处在托莱多的东西两端,等到这些人跑到那里,只怕很难再有时间和力气跑回来。
“如果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谎言……”
“那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胡说八道,”阿尔贝罗尼说:“他们应该对轻易相信我的自己生气。”
“我陪你去。”何塞说。
阿尔贝罗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坚持。”
阿尔贝罗尼的行为还是相当冒险的,毕竟老王宫前聚集了太多人,只要有一两个不明事理,或是被愤怒悲伤控制了情绪的人,他的处境就很危险。
“我们可以让别人去。”大主教说。
“不行,”阿尔贝罗尼说:“除非是您,或是帕蒂尼奥大人,又或是唐璜公爵——他们也许相信一个国王身边的小侍从,但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这句话也对,阿尔贝罗尼,还有何塞,在与卡洛斯二世关系亲近的那几年里,他们三个可是经常出现在一个地方的,人们对他们很熟悉。
米莱狄夫人伸手碰了碰帽檐下滴下的水珠,雨不是很大,但这个时候,雨水已经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大主教猜测的没错,如果没有组织者与维护的人,这些人早就散掉了,但米莱狄与她的十来个下属,还有一些灵巧善言,外貌特征不是很明显的犹大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边鼓励着受害者的亲人坚持到最后一刻,一边以后者的朋友身份,分发葡萄酒与面包,承诺了一笔小小的补偿等等来维持现在的境况,当然,也少不了鼓弄唇舌,来促发他们的同理心与同情心,更有些狡猾的密探,对他们大加褒奖,还说,等到国王回来,也一定会亲自接见他们,给他们奖赏。
这种猜测并不过分,在人们的记忆里,平民出身但因为捕猎“女巫”有功发了财甚至一跃成为“老爷”的人也不是没有。
人们一边大口地喝酒,来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边满怀憧憬地想象着。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从城墙上被挂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到,直到侍从们点燃了火把,火光下,两个少年走到他们中间,其中一个很快就被人们认了出来,“那是国王的侍从和朋友。”一些人交头接耳地说道。
“我带你们去见陛下,”那个少年侍从说:“他在竞技场。”
间隔着火光与雨丝,他的视线与米莱狄碰在了一起。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下)
阿尔贝罗尼的出现吓住了一个人。
他是个强壮的小伙子,站在米莱狄身边,是米莱狄安插在托莱多的一个密探,同时也是一个巫师,站在这位夫人身边,也有保护她的意思。因为他们距离太近了,所以阿尔贝罗尼与米莱狄相碰触的那一瞬间也落在了他眼里。
让他受到惊吓的是——“您是怎么收买到他的?”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米莱狄微笑着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阿尔贝罗尼……他确实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也深爱着如同父亲一般的恩主——他出身寒微,只是一个园丁之子,虽然因为聪慧与敏锐,受雇主的推荐与支持,在意大利的耶稣会教会学校就读,但拔擢了他的还是那时候来罗马觐见教皇的托莱多大主教,不然凭着他的身份与家资,即便只是想要拿到圣品,也要耗费十几年的功夫——然后还要在某个荒僻的村庄或是城镇蹉跎上另一个十几年。
若是狠得下心,借着恐吓与勒索,还能筹集到一笔用于上下打点的款项,改到另外一个富庶尊贵的地方就任,但如果不能,那么就只有在原地守着一座教堂吗,甚至一座礼拜堂终老了。
托莱多大主教的相携,就像是从天堂垂下的一根蜘蛛丝,一把把他从凡间拉到了云端——一个园丁之子,一下子就成为了宫廷的侍从,国王的伙伴,这种事情,一些人是连想象一下也不敢的。
在刚来到卡洛斯二世身边的时候,阿尔贝罗尼与何塞有着同样的心思——就是要成为国王最信任的好朋友,为此他们还可笑地争斗过几次,不过,这两个机敏的孩子很快发现,卡洛斯二世并不如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睿智通达,心怀仁慈的好君王,但没关系,如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本来就很罕见,而且路易十四也并非毫无缺憾,一个平庸的国王,只要他身边有着忠诚有能力的大臣与将军,一样让西班牙重新回归到光荣的航路上。
但从巴黎回来后,卡洛斯二世似乎彻底地抛开了伪装……就像是可怕的传说中,野兽撕下了裹在身上的人皮,露出獠牙。
何塞又与阿尔贝罗尼有所不同,他是贵族之子,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的侄儿,他有那个勇气与国王争执,到帕蒂尼奥先生面前控诉,国王奈何不了他,就把他赶走。阿尔贝罗尼一是不愿意辜负大主教的信任,二是还抱着一点希望……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许随着时间流逝,加上委婉的劝说,又或是王后诞下国王的继承人,一切就好了呢?
之后的事情无需多说,我们都知道了,阿尔贝罗尼并不是被单纯地关在黑暗狭小的监牢里,他有时候会被带去观刑,有时候也会被迫如王后那样给受刑人一个仁慈的终结。不过更多时候,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近似于自我惩罚般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猜猜他都能听到什么?
绝望的嗥叫、悲恸的哭泣、微弱的呻吟、痛苦的诅咒与凄婉的哀求……但最让阿尔贝罗尼无法忍受的还是……祈祷……
老人的,青年的,少女的,后者尤其多,为了迎合卡洛斯二世的喜好,那些纯洁娇弱犹如海芋花般的少女,经受了百般折磨,她们在恍惚之中,以为自己犯了罪过,下了地狱……
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她们就会断断续续,混乱无序地向上帝,向圣母,向圣子与圣人祷告,求他们伸出手来,打救她们……
不!不!!不!!!
每当听到这样的祈祷,阿尔贝罗尼就不禁想要嘶喊,想要摇晃牢门直到它碰乓作响,轰然倒塌!
不,你们受骗了,即便地狱,也不会有这样的刑罚,这样的恶毒心肠,这样的残酷手段!就算将最可怕的野兽牵到这里来,将最卑劣的魔鬼召唤到这里来,它们也会吓得浑身发抖,一心一意只想逃走!
别说了!别哭了!别祷告了!
不会……
有人来打救你们的……因为……
因为……
因为……
因为……
因为对托莱多权力金字塔顶峰的那些人来说,要安抚一个躁动而又尊贵到无法使用强制手段的“人”,一些凡俗百姓的生死与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对他们来说,这点代价小得无需在意,甚至可以视作“无”……
谁也不知道阿尔贝罗尼在领悟到这点的夜晚有没有撕裂自己的胸膛。
就像是托莱多大主教所说的,他和何塞都还太年轻了。
只是就算是大主教也没能想到,长久的囚禁不但摧毁了阿尔贝罗尼的身体,也摧毁了他在教会学校与大主教身边建立起来的理念与思维方式——他是一个园丁之子,他几乎忘记了,但卡洛斯二世又让他想起来了,他只不过侥幸地成为了大主教的弟子,若不然,若不然他也只是卡洛斯二世用来“消遣”的一样玩意儿。
大主教不知道,即便没有米莱狄的出现,王后安东尼娅没有做出抉择,阿尔贝罗尼也已经做好了让卡洛斯二世去死的准备。——
米莱狄斜睨了身边的年轻巫师一眼,她从不期待这些巫师能够懂得权谋的奥妙。
让一些巫师来看,米莱狄,以及授意她如此做的法国国王实在是有点画蛇添足,他们也有巫师,国王还有血族与狼人的盟友,他们完全可以反击回去——卡洛斯二世身边虽然簇拥着黑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要寻找机会,也不是没有……
但路易十四需要的不单单是卡洛斯二世,或者说,单单一个人的死亡。
法国的敌人所希望的很简单,法兰西的霸主地位现在已经几乎无法撼动,他们也只能退一万步地说,希望它维持在现在的状态,而后逐步萎缩与褪色,也就是说,他们想用路易十四的死将法兰西的辉煌凝固在这个巅峰时刻,而后视事态变化,寻隙而入或是见机行事,乘火打劫也不是不可以。
路易十四是为了复仇,但也是为了下一步。
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儿子,他与西班牙腓力四世的长女特蕾莎的儿子,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拥有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除非西班牙能够拿出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如果不是奥地利在大会战后背负上了沉重的战争债务,利奥波德一世也许还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忍痛拿出这笔钱,但首先,利奥波德一世要卖掉自己的权力(允许普鲁士升为王国)与国内的铁矿才能继续支持下去;其次,卡洛斯二世与他的大臣居然弄出了一个“婚生子”,也不由得让只是让女儿去拖延几年——拖到他与王后,腓力四世的次女生下儿子,好去争夺西班牙王位——的利奥波德一世大为恼怒。
他绝不会为一个哈布斯堡的外孙付出五十万里弗尔的,这和让路易十四的儿子继位有什么两样!路易十四也有四分之三的哈布斯堡血统!
所以说,如果卡洛斯二世去世,在法国国王的支持与帮助下逃往罗马,向英诺森十一世求助,并且揭露了这桩密谋的王后安东尼娅,不但可以以年龄不足以及圆房未能成功的理由申请婚姻无效,还能请求教皇裁定——卡洛斯二世唯一的儿子为私生子无权继承西班牙王位。
如此,事情回到原点。
波旁的夏尔将会成为西班牙国王。
但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良久,法国与西班牙又保持了近百年的敌对关系,一个法国人入主西班牙,很有可能引起持续不断的暴动,甚至会被西班牙人架空,就像是曾经的瓦卢瓦王朝的亨里克,继位不到一年就不得不舍弃王位,跑回了法国——路易十四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让哈布斯堡在西班牙有一个最为狼狈不堪的落幕,任何手段都无法遮掩,最孤陋寡闻的人也会为之毛骨悚然,几欲作呕——只有这样,西班牙人至少不会在一个法国人走入马德里或是托莱多的王宫时心怀憎恨,愤愤不平……
托莱多的民众们在黑暗与雨水中向着竞技场艰难跋涉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并没有有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法国是骑士精神的源头,但最具骑士精神的并不是法国人,而是西班牙人。
距离《堂吉诃德》写就发行也不过七十年的事情,虽然后世的人们都认为这本书是为了嘲弄与讽刺所谓的骑士精神而写的,但仔细读来,无论是书中的堂吉诃德还是他向往的那种骑士,都不是性情卑劣,行为下作的伪君子,恰恰相反,他和他的“骑士”是真正做到了骑士八大美德的人。
西班牙人一向崇尚勇武与忠诚,不畏牺牲,这种性格与理念曾经让西班牙成为欧罗巴的霸主,即便现在西班牙的荣光已经如同落日余晖,但这种光还照在西班牙人的心里。
他们没有怀疑大主教的话——国王原本就有保护领民的权力与义务,尤其是如托莱多这样荫蔽在王室麾下的城市,他们也很高兴看到一个能够骑马打仗的国王,哪怕有人提起,卡洛斯二世很少骑马,多数都乘着马车,也被人反驳说,现在的战争并不一定需要国王挥舞战锤冲向敌人;也有人说,国王面对的只是一群暴徒,邪恶的巫师,他并不需要怎样慎重的对待他们,他身边一定拥着无数教士,举着巨大的十字架,为了表现虔诚,国王可能还要步行呢。
米莱狄的烈酒带给了他们滚热的血液,充足的力气与幻想的权力。
他们紧随着阿尔贝罗尼的小矮马,穿过大半个托莱多,当看到竞技场上方的红光,听到风传来的隐约喊叫声时,有人急不可待地举起了连枷、锤子与草叉,他们兴奋地期待着,想要在国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几个脚步轻捷的人已经翻过了山丘,来到了竞技场的顶端。
托莱多的古罗马竞技场无疑是类似建筑中较大的几座之一,因为它可以用做马车比赛,周长超过一千五百尺,但形状与其他角斗场都是一致的,漏斗形,场地在漏斗底部,观众席在中部与边缘。
既然是为了让观众们观看比赛,而不是让选手观看观众的,那么毫无疑问,从上往下俯瞰,比从下而上的眺望要清晰与方便得多。
于是,他们看到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魔鬼的末日(上)
匹克只是一个普通的铁匠。
在托莱多,除了金银丝手工艺人之外,最多的就是铁匠了。托莱多的铸造工坊是整个欧罗巴都负有盛名的,甚至在一百年前,西班牙还在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苏丹还要求每个土耳其军官都要有一把托莱多钢剑。
所以说,哪怕匹克与他身边的市民没有显赫的姓氏与地位,也有一把或是很多把趁手的武器。匹克手中就提着一把漂亮的尖头锤,一端可以凿开铁头盔,另外一端可以打凹护心甲,他身边的两个人举着草叉——与后世的现代人们想象的不同,真正的草叉并不是完全竖直的,四根尖锐的叉头微微向里弯,考究一些的人还会在顶端铸上小箭头——就是恶魔尾巴的形状。
这样的草叉是马上骑士的噩梦,在马速不足的时候,一些农夫就会从旁侧冲出,用草叉袭击骑士,草叉虽然锐利,却也无法穿透盔甲,但它们可以卡进骑士盔甲的缝隙,然后将骑士从马上拽下来。
匹克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柄草叉,据说在它之下丧命的有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也有奥斯曼人,不过匹克一直坚定的认为这是父亲在胡吹大气,毕竟他家从曾祖父这一代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托莱多半步,所以在离开家的时候,他非常理智地选择了他惯用的锤子。
而且骑士们也有用锤子的,但绝对没有用草叉的骑士。
匹克将锤子珍惜地擦了擦,揣进怀里,他的鞋子已经被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如果不是有人走出来,告诉他们要带他们去见国王,也许他也已经离开了,他惦记着自己的工坊,也担心帮工与学徒没有认真干活,还有积累在手里的单子,另外锤子见多了雨水也会生锈。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不过随着他们走过了大半个托莱多,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思忖着想要回家的人反而少了。
米莱狄不知道什么叫做“沉没成本”,但她知道,人们总会格外看重那些让他们付出良多的东西。变故发生的时候是在黄昏,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只是跟着鼓噪与想要寻乐子,但在围攻了圣多明各修道院后,在愤怒与冲动的裹挟下,他们冲到了老王宫门前,直至子夜,当然,在那时他们或许还有回身的余地,毕竟他们那时候只能得到疲惫、黑暗与雨水。
但现在,他们为了这件事情已经消磨了好几个小时,眼看黎明就要到来,就算是没有匹克这样的野心,他们也想要得到一个结果,免得自己变成了白白耗费了一夜时光的傻瓜。
哈布斯堡在1505年通过婚姻手段谋取了西班牙王位,自此后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统治了近两百年,可惜的是,哈布斯堡不愧为是被称为用“婚床”来征服欧罗巴的家族,他们的国王并未能有如特拉斯塔马拉王朝的女王与国王那样出色的政治才能,也不善于统治,在战场上也显得平庸无能。
唯一可称得上是战功显赫的还是二分之一个哈布斯堡人,也就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与西班牙的胡安娜共同孕育的后代查理五世,他和法国人,奥斯曼土耳其人,新教教徒都爆发过战争与矛盾,并且获得了绝大多数战役的胜利,西班牙帝国可以说是在他的统治下一跃成为了欧罗巴的霸主——他与西班牙,在当时的地位,也与现在的路易十四,还有法兰西差不多。
不仅如此,他还重用了当时在葡萄牙受到冷遇的航海家麦哲伦,支持他去寻找新大陆——大家都知道,麦哲伦后来找到了南亚美利加。
后来,查理五世不但继承了西班牙以及其殖民地,那不勒斯、撒丁、西西里岛,南亚美利加,还继承了祖父的奥地利,尼德兰与卢森堡,名义上的神圣罗马帝国,还有阿非利加的突尼斯,奥兰。
第一个被称之为“日不落”的不是英国,是西班牙。
但与路易十四截然不同的是,查理五世的光辉并未能映照在西班牙的平民身上。
查理五世在位三十六年,几乎一直都在打仗,先是为了争夺欧罗巴的霸权与法兰西打,后来不堪重负的法兰西不得不与奥斯曼土耳其结盟,西班牙就与奥斯曼土耳其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直到1542年,奥斯曼土耳其与法兰西逼迫西班牙签订了休战协议为止。
与此同时,查理五世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宗教改革运动深恶痛绝,与其他将宗教信仰视作工具与旗帜的国王不同,他是真心想要建立一个“纯洁”的地上天国的,于是,在一系列申斥与告诫后,他在46年与新教教徒开战,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55年,并且从52年之后,他就迎来了连续不断的失败。
诸位,一场大会战,就让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背负上了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债务,查理五世1520年亲政,接着与法兰西打了四次大战,与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打了二十年,与新教教徒也打了快十年,而且期间不是并驾齐驱就是无缝连接,对西班牙的国库与民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时候也许会有人说,从亚美利加源源不断而来的金银应当可以弥补这个空缺,但事实,如路易十四这样宁愿典卖宫殿也不愿意加税的君王少如凤毛麟角,查理五世更不是这样宽容的国王,这些金银大多落入了贵族与大臣、以及教士的手里,而百姓得到的只有更多缴纳赋税的权力。
而且大量金银的涌入,还造成了通货膨胀的问题,也就是说,平民没有因为新大陆的被发现得到什么好处,他们手中的金银币还因为外来贵金属的渗透,迅速地贬值了……
匹克的曾祖父就是在那时候,不得不从金匠堕落到铁匠的(那时候金匠无疑是一种较受尊敬的行业),他们搬迁到托莱多后,更是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过去的身份,成了铁匠行会的成员之一。
但匹克是在祖父的膝盖上听说过过去的荣光的,他最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们的一个亲眷就曾经因为揭发过一个女巫得到了一大笔奖赏,还成为了贵人的随从,也许现在他也成为了一个老爷了吧。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是最先攀上竞技场外围墙垣的,从最高处望去,他可以看见中心的圆形场地上,确实聚集着一些人——能够被用作马车比赛,这个场地肯定不会小,但令人称奇的是这里居然有足够的火把,将整个场地照亮,最中间的地方更是亮如白昼。
从上往下,从黑暗看向亮处,匹克毫不费力地就看清了场地里的情景,等他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叫!
古希腊人祭拜月神阿耳忒尼斯的时候,用外乡人献祭;色雷斯人祭拜酒神巴克斯的时候,也会肢解强壮的男性作为祭品;古罗马人在祭拜春天的谷物神时,还要特意选择红头发的人来献祭。
到了今天,当黑巫师们要选择祭品的时候,活人依然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这些人,无论是黑巫师,还是卡洛斯二世,甚至他身边两个随身服侍的教士,都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可笑那些人见到了教士的长袍和十字架,还以朝圣者的身份向他们求助,这样的求助当然是得不到回应的,黑巫师还乘机嘲笑了他们一番,于是他们又改口说,自己是乔装成朝圣者,乘机行偷窃之事的罪人,不值得成为一场圣事的祭品。
这是真的。
在选择诱饵的时候,米莱狄从没想过要用那些真正无辜的人,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不缺罪孽深重的人。
伪装成朝圣者来行骗、偷窃甚至抢掠,最坏的时候可以毁灭一整个家庭,一座村庄的团伙并不在少数。主要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朝圣者通常都是最为虔诚的教徒或是修士,他们拄着拐杖,背着行囊,带着一条狗,带着缀有贝壳(圣人雅格的象征)的帽子,徒步、骑马或是乘坐马车走上了漫漫长路。
因为这些好人前去朝圣不是为了赎罪,就是为了祈福,所以一路上,只要是信徒,见了他们肯定要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一点食物,一堆篝火,一个房间(有时候是马棚),朝圣者生病了要给他请医生,有时候还要给一点钱,找一个地方给他们安心养病,许多旅店、驿站与收容所设立的最初目的都是为了这些朝圣者。
而所有的朝圣者也被默认为是无害的善人,农夫会允许他们和自己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领主也会给他们一处栖身之地,哪怕出过很多类似于引狼入室的事情,这种行为依然是值得嘉奖与鼓励的。
这些伪装成朝圣者的盗匪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不过他们还不敢去对付托莱多的居民,他们的目标是从各处往托莱多朝圣的人,他们都是外地人,而众所周知,在漫长的朝圣路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们盗窃、抢劫,杀人——不能留下去申诉的嘴,如果朝圣者年轻,又长得端正,他们就把他卖到其他地方去做奴隶,当然,天主教徒不能让另一个天主教徒做奴隶,但奥斯曼土耳其人不在乎,他们的宫廷和宅邸里常见“白奴”——这些白奴,通常都是要被阉割的。
米莱狄寻找诱饵的时候,他们已经害了上百个人了,毕竟他们做这笔买卖也有好几年了——这些人能够迷惑住别人也不意外,他们之中有慈祥的老人,有和蔼的主妇,有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与姑娘,他们视情况,将自己伪装成朝圣者,或是找一处废弃的农舍装作驿站与旅店。
那些朝圣者不到最后,是不知道与自己同行了好几天,又或是热情招待他们的“当地人”是将自己当做一只活动钱囊或是有“血肉”的货物的。
他们的哀求没能起到一点作用,或者说,卡洛斯二世与他身边的人就像是一群被关久了快要饿疯的狗,见了鲜血淋漓的生肉怎么可能不扑上去咬,他们甚至懒得去另外寻找一个地方——也许也是因为受了王后安东尼娅与那位黑巫师的暗示——竞技场确实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远离托莱多内城,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很难被人察觉。
而且就算是被察觉了又如何呢?
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的主人,当然也是托莱多唯一的主宰。
那位据称是王后安东尼娅委托奥地利人雇佣的黑巫师一直站在一边,知趣地没有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去,国王身边的人一边满意他的自知之明,一边也派出了两个巫师监视着他,不过很快这两个人也被黑弥撒的仪式吸引了过去——就算是黑巫师,也很少能享受到这样的饕餮大餐的。
王后的黑巫师看似安分守己,但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立在国王身边的蜡烛架与他身前的火盆。
路易十四出征的时候甚至要带上床榻,卡洛斯二世是“寻欢作乐”来的,更不会让自己不舒服,有一辆马车上载着他最喜欢的一把椅子,鹅绒坐垫与靠枕——这都是特别定制的,因为他现在的畸形身体没法在普通的椅子上坐稳,还有食物、酒,和他喜欢的刑具。
巫师的法术将他眼前与头顶的雨水吹开,身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盆,既是为了辟走寒气,也是为了烧红烙铁、开花梨等铁质刑具。
就是这个火盆,还有蜡烛。
国王用的蜡烛当然是最好的鲸蜡蜡烛,它在空气中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火盆中也投入了气味浓烈的香药,这种在教堂里时常可以嗅到的珍贵香料的气味,掩盖了血和内脏的腥膻味儿,也掩盖了巫师投下的秘药气味。
在黑弥撒的过程中,主持与参与者往往也要用药和酒,让自己慢慢地陷入一个通灵状态,这种状态一直会持续到仪式结束——不过只要巫师都知道,神明从不垂怜人类,所有的药物,祭品与仪式都是为了增强祈祷者的力量。
非凡者的力量只要足够,就能做到很多事情,人们祈求的不过是杀死敌人、恢复康健,繁衍后代,这些他们都能给予。
也因为这个原因,没人察觉,在这些秘药中,可能多了一味特殊的添加物。
第四百二十六章 魔鬼的末日(中)
这位黑巫师当然不是王后安东尼娅委托奥地利人雇佣来的——他就是那个侥幸从路易十四名为医院实为研究所里逃出来来的……实验品。
这位实验品先生没有辜负国王的信任,他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同类的信任,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知道路易十四麾下还要许多比他更加强大的巫师,他倒宁愿与这些人在一起,多痛快啊,凡人对巫师原本就如同牲畜工具一般,对黑巫师更是犹如脚下践踏着的泥土——黑巫师最令里世界忌惮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们动起手来是没有丝毫顾忌的。
即便是在巫师最为尊贵的年代,也就是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名为祭司与萨满的巫师们想要活祭依然需要寻找时机,现在更是几乎不可能——就算是国王也不能,所有被酷刑处死的,也不是祭品,而是罪人。
真是太可惜了。
实验品先生在心中发出最后一声叹息,投掷在火中的香料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气味,有一个从来就十分警醒的黑巫师猛地抬起头来,但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早就知道他又是一个出色的魔药师,又是一个狡猾的漏网之鱼(他从佛兰德尔来)的实验品先生已经送出了手中的利刃。
暗中召唤出的藤蔓缠住了魔药师的身体,让他的身体依然保持直立状态,滚热的血从他的后腰汩汩流出,带走了他的力气与思想,他也不是没有最后的手段,但紧紧贴在他身后的实验品先生的手指与腰间都在闪烁着魔法器戒的光芒——自从得到了加约拉,几大家族的资产都成了国王的私藏,当然,其中最有价值的不是金子与宝石,而是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时代的魔法物品。
这些被珍而重之收藏在家主才能开启的迷窟中的物品,要对付一个没有背景与家族的黑巫师太容易了,就算是他耗尽了生命与魔力的最后一击,也犹如虫蚁落入泥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算是距离他只有几步的卡洛斯二世。
在第一个死者逐渐狭窄的视野中,他看见正有人举着火把,从竞技场高耸的边缘冲下来。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黑巫师的学徒,和大部分黑巫师的学徒与弟子那样,他是被诱拐的,但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亲眷和朋友,清晰的记忆只有他和老师相处的那十几年。要说他和老师有多深的感情,那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黑巫师的弟子从来就是被视作实验材料、祭品或是老师的预备身体的,同时还要充任任劳任怨的助手与劳工。
但这是他第一次识破老师的谎言。
老师说,他们是生来高凡人一等的;老师说,凡人畏惧他们,就像是兔子畏惧豺狼;;老师说,他们掩藏身份,消匿踪迹,是为了不被打搅……他几乎要信了的时候,他们被发现了——他们当时在一座村庄里,装作医生与他的弟子,为的是村庄附近的一处古罗马时期的陵墓,也为了村庄里鲜活的人口。
村庄里都是一些凡夫愚妇,可就有那么一个管事,有幸服侍过一位宗教裁判所的教士,虽然时间短暂,却亲眼见过真正的巫师,他一看他们的模样,就心生疑惑,又在他们离开去陵墓探查的时候,偷偷翻看了他们的行李——他们已经足够小心了,但管事也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
在村庄里,管事的话是很有权威的,他们还在陵墓里的时候,村民们就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举着火把,冲入半废弃的陵墓,火把在黑暗中连成一线,而后蔓延成赤色的潮水。
潮水向他们冲来,如果只是一两个人,甚至十个人,他的老师,一个在里世界中也是凶名赫赫的黑巫师,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但——他的老师一开始还很从容,他的药水与诅咒融化了最先冲到他面前的人,又召唤出了几个笨拙的泥偶——他之前也骄傲地与弟子讲过,如果真的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只要毁掉最前的几个人,那些愚蠢的凡人就会吓得转身逃跑了。
他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村民们确实感到了恐慌——在看到最勇敢的几个人就像是高热下的蜡烛那样融化时,但恐惧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会令得人们退缩,但也有些时候,也会让人们爆发出凶悍的勇气。
死亡并没有将太多时间留给第一个牺牲品,他还没有回忆到老师在火刑柱上的惨叫时,就彻底地失去了思考的权力。而在他的头慢慢地垂下时,黑巫师们也看到了向他们冲来的人群。
卡洛斯二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高喊“护卫!”但他马上意识到,他今晚为了痛痛快快地消遣一番,是没有带着通常意义上的近卫侍从的,他身边大多是黑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他是在托莱多啊,西班牙的中心,他是国王,怎么可能遇到什么危险呢?
他早就厌倦了王太后,唐璜公爵与大主教,大臣们对他的束缚与管教,在他从巴黎回来后,这种严苛的对待曾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放弃了,但因为不久之前的事情,对他的监管又开始严厉起来了,那些从贵胄近臣的子弟中挑出的侍从,就和何塞那样,被国王视作监视他的眼睛与耳朵。
国王在椅子上发出了尖锐古怪的叫声,“杀了他们!”在恐慌与药物的推动下,他的双眼发红,浑身颤抖,除了杀死眼前这些敢于僭越的平民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杀了他们!”就算没有国王的命令,巫师与教士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还不知道圣多明各大教堂已经沦陷,还以为是偶尔被人发现——他们是不惮于杀人的,也不怕要担负责任。就算这些人并不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国王,但等到他们封住了所有的嘴巴,消除了所有的痕迹,这些人就是胆敢袭击国王的盗匪。
长时间对无辜者的玩弄与凌虐,让这些非凡者产生了一种错觉——凡人是一种脆弱而又愚笨无能的小玩意儿。
他们,还有卡洛斯二世都忘记了,他们以往对付的人,都是戴着镣铐,没有水,没有食物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待了很多天,终于见到人的时候,也往往是一个虚弱的少女,或是少年,对着十来个强壮(或是具有特殊天赋)的成年男子。
有时候还有好几个擅长拷问的狱卒,那时候的拷问者,不是浑身肌肉膨胀的大汉是没法做的——王后安东尼娅就没法绞杀可怜的贝拉,像是拉肢刑、车轮刑、木马等等,也都是需要有足够的力气才能转动绞盘、敲碎骨头,搬动重物的。
所以,如那位魔药师的老师遇到的那样,无论是巫师和教士,他们的攻击确实成功地打到了最先冲到他们面前的人,但相比起这里的成千上百人,这几十个人就像是蛋酒上泛起的泡沫,略微一翻就没了,哪怕他们死得异常凄惨,但除了最中心的祭坛之外,别处只能靠着摇晃的火把照亮产生的微弱光线视物,结果就是他们想要的威慑并没有进入太多人的心里。
他们的行为反而如同火上浇油,确证了这里,这些人真的是巫师,或是堕落的教士!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呐喊起来,有人喊:“在这里!”有人叫:“天杀的魔鬼!”也有人嚷嚷着:“我的朋友(兄弟、妻舅)”
、叔伯)死了!”因为没有直接看到鲜血淋漓的惨状,听到的人们反而生起了无限的愤怒与勇气,他们怒吼着翻过一排排的阶梯座位,举着各自的武器,扑向那些身着长袍的人。
他们甚至无需多加辨认,平民们很少会穿着长袍——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穿着走出来。
接下来完全就是一阵混乱的斗殴,或者说是淹没般的碾压,人们抓着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就是一顿打,连枷抽在脑袋上,草叉刺在身上,绳索套在脖子上……巫师与教士们护着卡洛斯二世想要逃走,可米莱狄为什么要选择竞技场呢?因为竞技场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陷阱,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中心,要寻找缝隙遁走——如果没有米莱狄与她的巫师或许还有可能。
卡洛斯二世仿佛只是一晃神,他身边的一个教士突然手按喉咙,倒了下去,一个黑巫师匆匆往下瞥了一眼,看到了从指缝里露出了金属箭尾,“是短弩箭!”他失声叫道。“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
如果……
“不行!”另一个巫师叫道,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残破的皇帝位上,这个位置是留给皇帝或是祭祀的,是个半圆形的平台,因为质量可嘉一直留到了现在,巫师们向人群投掷法术,将沸腾的凡人阻隔在平台周围约有八九尺的地方,但他们没法离开,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带着卡洛斯二世,就算是他们自己想要逃走,施展法术时也会被隐藏在黑暗中的巫师逃走。
没办法了,那个看着教士死去的黑巫师看向国王——令他惊喜的事情发生了。
卡洛斯二世还没等他劝说,他就喊道:“我是国王!我是你们的国王!我是卡洛斯二世!西班牙人!你们在围攻自己的国王!你们想要叛国吗!”
……
那一瞬间的寂静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靠近平台的人骤然停下并且安静下来——在他们还没有明白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又或是罪人在胡言乱语的时候,后方的人还在鼓噪与推搡他们,但很快地,就像是被石子击破的湖面似的,这句话如同涟漪一般迅速地扩散开,可怕的寂静也随之而来。
人们面面相觑,仿佛身处在一个噩梦之中。
是噩梦吧。
已经有人——并不是每个托莱多的教士都是圣多明各教堂与修道院的,他们之中也有平民出身的执事与助祭,又或是唱诗班的人,也有在教堂做事的帮工,他们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有一种无法推脱的责任感在,在人们围攻巫师的时候,他们以敏捷的身手,锐利的目光,与专业的学识肯定了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弥撒祭坛。
那些已经被折断肢体、挖出内脏的可怜人浑身赤露,但他们的衣物还被抛在一边,没来得及焚烧和丢弃,作为旅人看护者的圣雅格象征物贝壳还在帽子上闪着光,他们还找到了苦鞭,绑在腿上的铁荆棘,这些表明这里的受害者不是虔诚的信徒就是苦修士,这种罪孽无疑是根本无从宽恕与推脱的。
人们的不敢置信不是因为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罪行在托莱多发生,而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罪行之中竟然还有他们的国王。
怎么可能呢——在他们的印象中,在大主教与王太后竭尽全力的粉饰下,卡洛斯二世是一个虽然病弱却仁慈的国王,在他痊愈后,他的康复更是被渲染为天主的恩赐,是个有福之人,他的虔诚更是无可指摘。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一场鲜血淋漓,腥臭四溢的黑弥撒现场——人们绝望地看向彼此,想要为他寻找一个理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西班牙人曾经期待过一个如查理五世般的国王重新出现在西班牙,哪怕西班牙最为鼎盛的时期,平民们也不曾受过什么好处,但没有哪个人会希望自己的国家如同落日一般暗淡衰弱下去的。
卡洛斯二世神迹一般的痊愈给了他们一个振奋起来的理由,虽然税赋仍然沉重,工作依然辛苦,衣食住行还是那么艰难……但人就是一种有了希望就能爆发出无穷力量的生物。
米莱狄注视着沉默中的黑暗,她与路易十四筹谋良久,就是不想在夏尔.波旁继承了西班牙王位的时候,还要面对一群这样的人。
他们要彻底地毁灭西班牙的哈布斯堡。
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俯视着人群,从服从性的寂静中取回了自信的卡洛斯二世深深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我是……”
一团污泥迎面而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魔鬼的末日(下)
“他不是国王!”一个声音在狂怒中高声嘶喊!
“他是魔鬼!”
“魔鬼!”“没错!魔鬼!”“魔鬼!”“杀死魔鬼!”“烧死他们!”“把他们拖下来!”“魔鬼!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米莱狄的人喊了第一声,一如点燃浇油木柴的火种,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突然爆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月光照在卡洛斯二世惨白的脸上,除了恐惧之外,他有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是国王后,他们竟然没有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贡献出自己的脊背给他踩踏——他们竟敢把他叫做魔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不,应该说,他原本是个白痴,在他重新拥有思想后,如果给予精细的照顾与循序渐进的教育,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庸的国王——可惜的是,他身边的每个人,包括大主教与王太后,他的亲生母亲在内,都有自己的心思,就连帕蒂尼奥,他看过了路易十四,就开始渴望也有一个英明的主人——急于求成是他的过错。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怎样从一个洁白无瑕的婴儿变成一个魔鬼的。
“我要回王宫了。”阿尔贝罗尼说:“我去告诉他们,国王被暴民们围攻了。”
“你留在这里,”
何塞冷静地说,“他们一定会怀疑你的,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情解决前出现在大主教面前,我去告诉他们。”
阿尔贝罗尼苦涩地笑笑:“我想我不可能再回到大主教身边了,我是一个叛逆。”
何塞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对这句话不置可否,比起只是园丁之子出身,又一直跟随大主教学习的阿尔贝罗尼,他知道的东西要更多些,如果事情真如哈布斯堡的敌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大的可能这个敌人就是法国的路易十四,阿尔贝罗尼今后会如何还很难说呢。
他自告奋勇说要回到老王宫去回报这个坏消息,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要尽快回到帕蒂尼奥身边,去告诉他这件事——帕蒂尼奥……他忠诚的从来不是那个国王,他忠诚的只有西班牙,只要路易十四计划的不是吞并西班牙——帕蒂尼奥也许不是不能接受。
至于其他人,他们忠诚的是权势与钱财,棘手的可能只有王太后,唐璜公爵都不会在意,反正无论是波旁还是哈布斯堡,他都没继承权可言,攀不上那个王位——“你留在这里,”何塞又说:“你要设法接触那些人,尽量保证国王的性命不受威胁。”他眨了眨眼睛,阿尔贝罗尼顿时会意,他们连犹大人都无法看着对方去死,何况是这群无辜的平民?
不能让他们杀死卡洛斯二世,不然王太后等人只会如释重负,然后宣布他们,或是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为叛国的逆贼,处以极刑后杀死,阿尔贝罗尼要和他们的领头人讲明利害,设法让他们与王室展开谈判,一边迅速地将卡洛斯二世的疯狂行径广而告之——让封口失去必要;一边逼迫卡洛斯二世签下赦令,宽恕他们任何的不敬行为,也是给这件事情定下论调。
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因为举行黑弥撒与凌虐无辜者的罪行被自己的子民推上耻辱架的卡洛斯二世还是第一个。
阿尔贝罗尼还记得自己曾有过的,对卡洛斯二世的一点同情心,他在宫廷与老师身边也隐约听闻,黑巫师的药物虽然让卡洛斯二世痊愈了,但也带来了很多不堪的后遗症,像是畸形的后代,混乱的思想,佝偻的身躯等等……那么他的精神呢?他是不是不受控制地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在监牢里的一百多个日夜让他明白了,不受波及的旁观者当然可以去试着理解卡洛斯二世,如果他的确不是地狱到访人间的使者。
但受害者绝对不能,永远不能,卡洛斯二世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那也要他先站在上帝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向人群走去。
最后一颗棋子到位了,米莱狄轻轻松了口气。人群中的犹大人也是如此,他们迅捷而又隐蔽地从围困国王的民众中脱离出来,几乎可以说是飞奔般地回到自己的街区,他们正与奔驰的马匹擦身而过——仅仅间隔着一条小巷,从巷口不断掠过的骑兵表明大主教与王太后不得不放弃对犹大人的斩草除根,赶去拯救他们的国王。
没有了这一千五百名士兵,犹大人雇佣的暴徒就能突破西班牙人的防线,犹大人舍弃了他们在托莱多所有的财产,拖老携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托莱多。
直到马车远远地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抛在身后,智者才缓缓地放下了肩膀。
就算是进了坟墓,他也不会告诉他的族人们,他的两个子孙并不是如他所说地托给了另外一群犹大人——他们早就被安排去了马赛。托莱多的犹大人不会知道,他是受了“贿赂”,才努力鼓动犹大人成为法国人手中刀剑的……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他会被犹大社会驱逐出去,连他的后代也不例外,他们会飘荡在外,难寻落根之处。
但他也只有那么一点私心而已,而且谁也不能否认他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看啊!”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叫道。
他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托莱多正在燃烧。
自己的国王是魔鬼的帮凶,对一向笃信的西班牙人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敢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卡洛斯二世头上,但绝对敢去大肆屠戮魔鬼的信徒——也就是所有的异教徒。富有且排外的犹大人绝对首当其冲,他们可以说是打了一个绝妙的时间差,利用了在军队撤离与获知了噩耗的民众冲进犹大街区展开暴行之间那段短短的时间——他们只要稍稍犹豫一会儿,就要演出一场堪称滑稽的悲剧了。
只是,接下来,只要他,还有他的子孙还在法国,他就是法国人手中的傀儡了,因为法国人随时可以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掀开,他只能尽心竭力地为路易十四做事。
只希望这位国王能够如智者所知的,对犹大人没有太深的偏见吧。
对这些犹大人来说,托莱多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西班牙的人们却依然持续着他们的噩梦。
那些将国王围困在了竞技场的民众在发现自己的并不是巫师与异教徒,而是国王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不是没有畏惧的,如果不是有阿尔贝罗尼及时出现,名为救援国王,实则教导他们如何利用国王这个人质与王室大臣谈判的话,他们大概早如一群散沙被各个击破了。
只是这样的手段无法瞒过如托莱多大主教,海军大臣帕蒂尼奥这样的人,他们一眼就看出何塞居然也是同谋,气得面色发白。
何塞坦然面对他们的怒视与责备:“我也是离开王宫之后才知道阿尔贝罗尼如此想的,不过我觉得他没错。”
“你知道一个叛国罪的犯人要面对什么吗?”帕蒂尼奥说:“不过我首先要把你关起来。”他把何塞带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这个房间甚至没有窗户,他在关门前停顿了一下:“你会后悔的,何塞,你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这么觉得。”何塞等自己的叔叔走出很远后,才轻声说道。
比叛国罪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渎神,是接踵而来的调查与绝罚,没人推动就算了,但路易十四已经如愿与腓力四世的长女有了一个次子,法兰西就算是连续两次大战的时候都没有向西班牙索取王后的嫁妆,为的不就是今天?
卡洛斯二世一旦被绝罚——罗马教会甚至无法站在哈布斯堡这边,因为国王举行了黑弥撒,有数千个证人,无数证据。想必这个消息还会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被法国国王安插在西班牙的密探散播出去,对于失去了法国这个宗教长女,必然对不能说仅有,也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的西班牙,罗马教会怎么能够允许这么一个在明面上反复打他们耳光的国王存在?
这比曾经的法国国王将教皇邀请要阿尔维农还要差!至少前者还是天主的护卫者,卡洛斯二世却是完全地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举行黑弥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亵渎十字架,圣像,辱骂与玷污天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罗马教会当然无权将一个国王当做异教徒处死,但绝罚是必须的,不然教会的颜面与正统性何存?
但一个国王若是被绝罚,这就意味着所有在天主的见证下签订的契约都将失效,他的盟友可以背弃与他的约定,他的封臣无需履行义务,他的妻子可以否认与他的婚姻,他的子女也变成了私生子女,说是众叛亲离一点也不为过。
要不然当初就不会有卡诺莎之辱的事情发生。
现在教会的实力已经远不如卡诺莎城堡的时候了,但有着对西班牙王位虎视眈眈的路易十四在,他一定会促使这件事情落实。王太后说要向利奥波德一世求援——说真的,在场的人也并不怎么看好,如果现在唯一的王子出自于王后安东尼娅的肚子,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但……发现安东尼娅逃走以后,大主教与帕蒂尼奥毫不犹豫地就封锁了往罗马与法国的路线,遗憾的是为时已晚,路易十四的人显然是多管齐下——犹大人逃走,民众暴动,国王被困,王后逃走,宗教丑闻大白于天下……如此种种,他们几个人就算是耗尽心神也处理不过来。
何塞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已经看得到结果。
卡洛斯二世完全失去民心,即将迎来教会的大绝罚,王后安东尼娅会跑到罗马,恳求教皇英诺森十一世的收留,同时申诉——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以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企图将私生子混淆成婚生子的行为,这样,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就彻底没了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可能,剩下的选择……似乎除了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就没有别人了。
利奥波德一世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路易十四要为次子取得西班牙王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何塞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思着,这也算是一场赌博吧。阿尔贝罗尼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他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师,也未必会舍弃他——也许他还能更进一步呢。
至于他,作为一个野心勃勃,聪慧敏锐的少年人,怎么能忍受在卡洛斯二世这样的国王麾下从命,又或是说,为一个襁褓中的私生子效力呢?
他不在乎谁做西班牙的国王,只要他是“西班牙的国王”,何塞就愿意献出自己的忠诚。
丑闻!丑闻!这是绝对的丑闻!
举行黑弥撒这种事情,不夸张地说,在宫廷里,是能做不能说,为了除掉政敌,情敌,争夺上位者的宠爱,多得是达官显贵雇佣巫师与堕落的教士来做这种事情,教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像是卡洛斯二世这样,做到大半个托莱多都是证人,整个西班牙在一周内也是尽人皆知,也算是罕见了。
与一群平民谈判让唐璜公爵很不高兴,但除了他还没什么人了,王太后的精神完全垮了,大主教要去彻查所有的修道院与教堂——他们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如圣多明各教堂这样的地方!帕蒂尼奥要去应付朝廷上的同僚,筛查民众中的奸细,同时整备军队——战争只怕迫在眉睫!
幸而无论如何,他还是将卡洛斯二世带了回来。
卡洛斯二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满身污臭,那些民众虽然不敢殴打或是杀死国王,从人群中扔出一两块污泥还是敢的,这些泥团就地取材,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一闻到这个味道,唐璜公爵就想起了人们呈现给他的“证据”。
他侧过头,干呕了几声。
“现在有个办法,”托莱多大主教说:“可以避免国王被绝罚。”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回报(上)
唐璜公爵鼻尖的血腥气陡然浓烈起来。
他们之所以放弃卡洛斯二世,是因为正如黑巫师所说,令这位畸形的国王痊愈的魔药里含有许多可怕的物质,这些来自于魔兽、怪物与人类的血与内脏会逐渐让一个人失去理智,但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在历史上失去理智,或是索性是个白痴的国王可不少。
而且,他们不是没有打算过,乘着卡洛斯二世尚有理智,还能戴住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时,用欺骗的手法与法兰西的大郡主签下婚约,大郡主的嫁妆丰厚得令人目眩神迷,也已经成年,只要卡洛斯二世坚持一两年,她的嫁妆可以完成许多西班牙的大事——平定物价、重建海军、拓展陆军等等。大郡主也已经成年,帕蒂尼奥亲自去见过她,动人的身姿也意味着只要她一嫁过来,就能生儿育女,只要国王有了继承人,那么法国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的打算都要落空。
糟糕的是,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被卡洛斯二世知道了,他的突然造访反而弄巧成拙,路易十四与大郡主的父亲奥尔良公爵的态度竟然比卡洛斯二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还要坚决,卡洛斯二世也因此受到了刺激,在这件事儿之前,他也顶多会用鞭子抽抽马夫或是女仆——可不会将事情弄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
唐璜公爵将那些巫师和教士割掉舌头之后,全都留给了那群暴徒,用来消弭他们的怒气,要他说,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都是他们带坏了国王,那些家伙还想逃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像是突然不能使用魔法了,公爵身边的巫师有点不安,公爵倒毫不在意,反正对他一介凡人来说,魔法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抬起眼睛,而后移开——那些黑巫师说,卡洛斯二世可能活不过一年了,他们一来是为了少些烦恼,二来也是出于怜悯,这毕竟是个国王啊,他们想,随便他胡闹吧,反正几个月后他就死了。
谁知道……不,应该说他们太疏忽大意了,他们的敌人可不会觉得几个月的时间很长,看看他们做的好事!
不过托莱多大主教说得对,他们不能这样等着敌人的第二波打击到来,不能等着教会绝罚西班牙国王,那么,就让卡洛斯二世在教皇做出绝罚决定之前去世吧。英诺森十一世虽然倾向于法国国王,但他也不会完全偏向于路易十四,教会现在一向是自持中立的,那么,如果卡洛斯二世死了,教皇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到对一个死人绝罚的地步。
房间里的人没有继续说话,大主教也没有明确地说出——重复一遍,那终究是个国王。
王太后也没有说话,托莱多大主教走了出去,作为大主教,和当初的马扎然那样,他手中总有一些得意的小收藏。
“让谁去送?”唐璜公爵问。他不是真的在问送去毒药的人选,而是在问谁会是那个可能的替罪羊,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够就此寿终正寝就算了,万一被人发现他被谋杀,那么他们一定要交出一个可信的人选。
大主教不说话,药物是他提供的,其他的人也必须参与其中,才算达成了盟约,唐璜公爵拿出了一个鼻烟壶,交给大主教,帕蒂尼奥接过改装在鼻烟壶里的毒药:“我麾下有个军官,他的妹妹死在陛下手里。”
这样就齐全了,若是有人问起,这个军官是有动机这么做的。
那位军官正是放走了王后安东尼娅的人,他在房间里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还以为是这件事情暴露了,不过他也做好了准备,从桌边站起来后,还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打开了房门。
在看到帕蒂尼奥的时候,他几乎要确定了,他差点就先向他的主人和将军致歉——没想到帕蒂尼奥摆了摆手,直接把他推到房间里,而后反手关上了门,因为背对房间里的灯光,他无法明确地辨认出大臣的表情,但帕蒂尼奥的声音无疑是相当抑郁的:“你还记得你的仇恨吗?”
“怎么可能忘记,”军官说:“虽然我尊敬您,爱您,但先生,等到最后审判的那天,我的妹妹坐在圣人身边,我肯定是要继续留在炼狱里,看着我的仇人从地狱爬出来,好拖着他一起融化在熔浆里的。”
“那么你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了。”帕蒂尼奥说:“我不瞒你,如果有了差错,你是要被作为一个叛国罪的罪人处死的。”
“您的话让我害怕,不是因为我会如何,而是我不免要猜测,那个恶魔犯下了怎样的罪过,才让您们不再继续庇护他了呢。”
“你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但现在,”帕蒂尼奥说:“拿着这个鼻烟壶上去,将里面的药水滴在那个人的耳朵或是鼻子里。”
“然后呢,他就死了吗?”
“他就会死了,你的仇就报了。”
“无声无息的么,毫无动静的么?”
“毫无疑问!”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很快就能遂心如愿,先生,但要快,没有太多时间了!要在今天,就在今天!”
“我十二万分地愿意去做这件事情。”
说完,军官拿过鼻烟壶,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贴身口袋里,掠过帕蒂尼奥,走了出去。
现在正是拂晓时分,在当权者的默许下,军官没有受到任何阻扰,任何关注,就来到了国王的套间外。
他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国王的寝室在套间的最深处,也就是说,来人要走过三个房间才能进入寝室,窗幔垂着,房间里光线暗淡,却不妨碍军官如同猫儿一般越过障碍,直抵国王的床前。
卡洛斯二世的床榻与后世人们看到的大致相同,四根高耸的床柱捧起沉重华丽的床帏,床帏的厚度甚至超过了皮革的甲胄,层叠的金银线刺绣哪怕是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房间里弥漫着没药与檀木的气味,显然是为了祛除卡洛斯二世的臭味——不是那些污泥作的祟,从很早开始,卡洛斯二世身上就有这种犹如腐烂的鱼和内脏散发出来的恶心味道了。
这都是军官的妹妹在信中与他抱怨过的。
他想起自己承诺过,只要一有机会,就带她离开宫廷,离开国王。
他没做到。
军官定了定神,提起床帏,等眼睛逐渐熟悉黑暗,他就能看到了——他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非常仔细地端详着国王,从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到发灰的肤色,再到那个占据了半张面孔的大下巴,他的眼睛闭着,但嘴巴张着,痛苦地喘息着,不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别的——他的胸膛就算在躺着的时候也高高耸起犹如山峰,迫使他的头往后仰,勒住自己的脖子,他萎缩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脚趾末端膨胀,就像是十颗快要爆炸的浆果。
像是这样的人,死对他反而是种解脱吧。
军官向前探了探身体,居然还从肮脏的气味中嗅到了一丝油脂的味儿,国王的额头确实亮晶晶的——有人给他涂抹了圣油,做了临终圣事,那么说,等他死了,他还能上天堂吗?
他为自己的妹妹做了弥撒,买了赎罪券,但就算这样,他的妹妹死去的时候也没能做过临终圣事这点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军官在黑暗中笑了笑,他将那只鼻烟壶里装着的毒药倾倒在国王的床单上,另外取出了自己的毒药——自从妹妹去世之后,他就想法设法从一个巫师那里买来的毒药,据说能让人死得万般痛苦,就像是他遍体鳞伤的妹妹。
他一直没有机会,帕蒂尼奥很警惕,他又不是国王的近侍,机会又只有一次。
他差点就将这瓶药用在了自己身上,但……谁知道呢,命运无常。
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先是觉得渴。
他先是喊了仆人,但他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他气恼之下,将床边小桌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但没有人,没有,他警觉起来,不对!必然有个侍从是睡在他床榻之下,随时准备着服侍他的。
人呢?
虽然近乎毫无理智,也不存在任何良知,但卡洛斯二世也有着野兽般的智慧与直觉,他感觉得出空气中的异样,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知道。
卡洛斯二世坐起来,有什么从他的鼻子和耳朵里流出来,他伸手一摸,一闻,太熟悉了,血,新鲜的,热乎乎的血。
如果这些血是在别人身上,卡洛斯二世只会兴奋,但在他自己身上,就不好了。
他惊惶地反复摸着自己的鼻子,耳朵,嘴,现在它们都在流血,他站起来,拉起丝绒的寝衣擦拭自己的脸,他想要找一面镜子,但后来才想起来他有段时间不照镜子了,没有镜子,尤其是法国人的镜子,他还能欺骗自己说,自己犹如阿波罗般的英俊强壮。
但他现在想要镜子。
他想了想,拧开了通往王后套间的门,这扇门王后从来没有关上的权力,他一打开门,就走了进去,想着王后会不会惊骇地从床上跳起来,就像以往那样,但他一进房间,房间里又黑又冷,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他就知道不对了。
卡洛斯二世一下子忘记了镜子,他猛地拉下了王后床榻的帷幔,又横冲直撞,一连掀开了几个房间的家具,仿佛这样就能把王后抓出来似的,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王后……”他咕哝道,他想起来了,有时候王太后会召唤王后到她那里过夜。
他直接走向了王太后的房间。
王太后已经换上了黑色的丧服,虽然她一直说自己的儿子早死了,现在活在躯壳里的是个魔鬼,但就算是这具躯壳,死了的时候依然会让她感到不虞,但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妇人。王太后暂时忘记了自己与唐璜公爵、大主教与帕蒂尼奥等大臣争权夺利时的欢快劲儿,竭力酝酿着悲痛的情绪,明天,不,今天她就能送走这个麻烦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她的女官之一推开侍从,大叫着跑了进来:“是陛下!殿下,是陛下!陛下往这里来了!”
王太后不由得心中一惊,但她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更大的碰撞声传了过来,王太后颤抖了一下,往外看去。
一个侍从飞了进来!绝非本意,因为他显然是被人抓住,投掷进来的,他撞开了门,而后擦过地面,掀开桌椅,直滚到王太后脚下。
王太后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不像是快要死了,不,应该说,他看上去比任何一个活人都要来的精力充沛,强壮无匹,他一伸手就将另一个企图阻拦他的侍从捉起来,往王太后这里丢过来!
王太后惊叫了一声,不过惊骇归惊骇,她的反应还是非常敏捷的,不但躲开了侍从弹球,还让开了被吓得瘫软的女官。
她抛下女官和侍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寝室,幸而她的寝室与小厅之间还有一道门。
卡洛斯二世跑到门前,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头突然疼起来了,非常剧烈的头痛,就像是被人用了碎头机,啊。他记得那种机器,亲自用过很多次——那种机器就像是个套在头上的铁头盔,但压在眉骨上方的铁圈让它可以通过后面的螺杆拧紧,卡洛斯二世还极具创意地在用刑过程中用小锤敲打头盔,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会让受刑人痛不欲生。
现在他就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碎头机套在他头上,铁圈在不断地勒紧,勒紧,他的额头吱吱嘎嘎的,他的眉骨折断了,眼球则在压力下不断地凸出,随时可能爆裂或是弹跳出来,他视力模糊,泪水和血水汹涌地流出来,将整张扭曲的面孔染得血红。
他忍耐不了这份痛苦,就不顾一切地敲打脑袋,往墙上撞,但没用,他想要寻求帮助,但看到他的人只想跑开,或是尖叫,每一声尖叫都像是有人拿着小锤……
敲。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回报(中)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为了国王的“死亡”,西班牙此时的当权者都留宿在老王宫里,帕蒂尼奥与大主教固然在焦急地等待回音,唐璜公爵也没有离开,当他们听仓皇失措的侍从以及女官来报告,卡洛斯二世不但没死,还如同一头强悍粗野的猛兽一般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跑到了王太后的房间里。
唐璜公爵立刻从自己的床上跳了起来,他穿着整齐,毕竟据说大主教提供的药物相当地立竿见影,他们随时要迎来“国王已死”的呼喊——摆在手边的葡萄酒、咖啡与熏肉跌落一地,他的侍从连忙提起斗篷,他却摆了摆手,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他说:“拿我的短枪来。”
这柄短枪是路易十四配发给他的火枪手们与近卫军中的佼佼者的,因为是最新式的转轮燧发火枪,所以一直没有大批量地流出,这柄短枪的来源不太名誉,相对的是绝对算不上平易近人的价格,不过就如后世人所说的,有很多事情,办不成是因为付出的代价不够。
这柄一下子可以打出七发尖头子弹的火枪是唐璜公爵的心头爱,他试过用它打野猪皮与薄盔甲,效果惊人,不过就算是他也很少使用这柄枪,不为别的,只因为这种枪的子弹不是通常的圆弹丸,而是锥形的长子弹,这种子弹对原主人也是限量配发的。
但今天他有一种感觉——只怕要用上它了。
侍从把枪拿过来的时候,公爵摇摇头,“你拿着。”他说:“如果有……我们都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你得开枪。”他看到侍从明显地畏缩了一下,刺杀国王的人会被视作叛国者,这样的罪犯是要烧手、剜出内脏后五马分尸的,“别怕,”唐璜公爵说:“他们绝不敢让外人知道国王不是安安稳稳病亡在床上的。”
他匆匆说完,就带着侍从奔向王太后的套间。
他在长廊上与大主教、帕蒂尼奥等人相逢,三人视线一触就分开,神情都糟糕透顶。
与所有的王室房间分布相同,距离国王越近的人越尊贵,王后套间就在国王的套间旁边,王太后的套间也与他们在一条长廊上,短短百余尺的距离,一片狼藉,窗幔被撕下来,玻璃被打碎,烛台和花瓶,画框都变成了凶器,女官和侍从大多已经跑走,只有两三个最坚强也是最忠诚的仆从还战战兢兢地守候在门外。
帕蒂尼奥一扫就记住了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是活不成的了,他们的忠诚反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这些人看到他们到来,就像是看到了莫大的希望,眼睛中迸发的光芒令人叹息,“快去救救殿下吧!”他们喊道:“他在殴打殿下!”
唐璜公爵瞥了一眼身边的侍从,侍从颤抖着低下头。
要说王太后知不知道王后安东尼娅,她的侄女每天过着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丈夫殴打折磨的日子,那可真是个大笑话。
但那又如何呢,卡洛斯二世的拳头没有落到她身上,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男人们不允许她染指宫廷之外的权势。她不但对安东尼娅以及其他贵女的伤痕与哭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不允许人们在她面前说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必须与王后一同出席的场合,她还会让自己的女官去提前通知王后遮掩好淤青、瘢痕——“免得让人嘲笑哈布斯堡的公主仪态有失。”
她从来没有想过,作为西班牙宫廷里地位最高崇的女性,卡洛斯二世的母亲,王太后,她至少可以伸出手来,略微庇护一下王后,哪怕不能让卡洛斯二世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至于让他成为一个以戮杀无辜的弱者为乐的罪人,但对王太后来说,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相反的,如果要庇护王后与贵女,她就要面对卡洛斯二世。王太后必须承认,她怕自己的儿子,在他还是个畸形的病弱孩子时,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上帝赐予的惩罚——她与丈夫腓力四世是舅舅与外甥女,不,应该说,腓力四世还是她曾经的公公,这段不正常的婚姻关系完全是为了政治需要,但对一个虔诚的教徒,简直就是一桩无论如何也无法赎清的罪过。
当初才生下卡洛斯二世,她就在产床上失声痛哭。等到了卡洛斯二世以那种邪恶透顶的方式“复生”,她更是没有直视过他或是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被魔鬼攫取灵魂似的。
而且她一见到安东尼娅,也不免嫉妒起她的年轻与尊贵,从表面上来看,卡洛斯二世可比当初的腓力四世好多了,而且因为卡洛斯二世的问题,托莱多大主教与以帕蒂尼奥为首的大臣们对她充满了怜悯,并没有过于仇视这个外来的王后——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
甚至风流成性的唐璜公爵也说过,这位小王后虽然容貌平平,但性情温柔,待人和善,有着值得称道的纯洁品行,应当得到宫廷内外的尊重。
姑且不说其中有多少真心,这种说法在得到大部分的人认可时,也让王太后泛起了一股酸楚的苦意,她完全忘记了当初西班牙人反对她是因为她为卡洛斯二世摄政的时候,极力推动对奥地利有利而不是对西班牙有利的政策,与法国敌对,导致了西班牙政府在她摄政的四年间两次破产,一次对法国的大败,以及失去了葡萄牙(葡萄牙独立)。
安东尼娅虽然也是奥地利公主,但还是一个孩子的她要干涉政治还早得很,人们当然不会吝啬善意,但王太后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又嫉又恨,知道她受了折磨,心中还会觉得快慰。
她还在心中说,只是被打了几下,又能如何呢,当初她也被腓力四世打过。
只是王太后大概没想到,如此种种,就像是一根被拽紧的弹簧,在终于被拉扯到极点后,她曾经的懦弱,嫉妒与逃避如今都像是暴雨一般地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王后安东尼娅,还有那些贵女,侍从,女官都逃走了,面对卡洛斯二世,她再也没法找到一面合适的盾牌了。
卡洛斯二世还是撞开了门,抓住她的头发,把尖叫不止的王太后拖了出来。
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无法辨认出眼前是什么人,他只知道自己的头痛得快要裂开,每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他崩开,他只想消除这个声音的源头——对于一个习惯了使用暴力的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唯一会和能做的事情毋庸置疑就是摧毁。
王太后从来不知道被卡洛斯二世殴打竟然是这种感觉——她被腓力四世甩过巴掌,但卡洛斯二世的拳头让她就像是一条摇晃在风暴中的小船,她晕头转向地跟着他转来转去,用面颊、脖子和鼻子去迎接铁锤般的拳头,她的脑袋轰鸣作响,手脚软得就像是煮过的面条,她的心大喊着快逃,人却连方向都认不清。
大主教跑进来的时候,就看卡洛斯二世正提着王太后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砸,往桌子上砸,往床柱上砸,往地面上砸——他发出一声怒吼,却来不及阻止卡洛斯二世将王太后丢在地上后,跳起来踩在她的肚子上。
王太后的身体古怪滑稽地向上一蹦——只有肩膀和脚动了的那种蹦跶,就再也没了声音。
大主教听到他身后的帕蒂尼奥在喊什么,但他还来不及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就被一头疯狂的公牛撞了出去——正如字面意义上那样,让他联想到赛牛比赛中追逐着人群的大公牛,每头都超过了两千磅的雄性公牛,长着一双伸开手臂也未必抱得住的大角,一下子就能撞翻一堵夯实的厚墙。
他飞了出去,然后被卡洛斯二世猛扑上来紧紧地压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卡洛斯二世开始摆动脑袋的时候,大主教嘶声惨叫,他的惨叫让卡洛斯二世的头更痛,太痛了,痛极了!为什么没人来救救他!为什么还有这样多的人在叫喊!他们都该死!都应该被处以极刑!他要烧了他们,撕了他们……活吃了他们!
帕蒂尼奥只慢了大主教一步,他是个军人,当然看得出现在的国王已经无法理喻,果然接着王太后,大主教也成了牺牲品,他连忙上前——对王权残存的些许敬畏让他没有动用腰间的短剑、火枪,而是伸出手臂,用力掰住卡洛斯二世的肩膀,把他往后拉,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拉一头铜铸的公牛,卡洛斯二世浑身滚烫,沉重的让他耗尽了力气,依然无可奈何。
大主教的惨叫已经变成了含混的哀鸣,卡洛斯二世没能消除让他痛苦的噪音,已经足够不耐烦了,涌入他喉咙的鲜血更是激起了流淌在脉管中的恶毒天性,大主教在失去了一只耳朵后,又迎来了一阵更亲密的“接触”——卡洛斯二世吞下碎肉软骨,开始撕咬大主教那张代天主发言的嘴唇和厚软的面颊。
帕蒂尼奥大叫着,但毫无作用,唐璜公爵的侍从惊慌地看了主人一眼,公爵却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帕蒂尼奥和他的侍从一同对卡洛斯二世用力,但毫无作用,卡洛斯二世和大主教紧紧地贴在一起,就像是两团糅合在一起的面团。
眼看大主教已经快要喊不出来了,帕蒂尼奥再次尝试了一回后,定一定神,从身边拔出了短剑。
他没有疯癫到直接将短剑刺入国王的脊背,只是用短剑的剑柄——托莱多出产的西班牙短剑有着“断刃器”的别名,经常被用于折断敌人的长剑,所以有着很大的圆形护手,他用这个圆形护手敲打那只尊贵的肩膀,就如同人们用木棍敲打野狗,让它放开口中的猎物一般。
“看来有用……”唐璜公爵喃喃道,他明智地站在距离旋涡最远的地方,身边的侍从也是如此。
卡洛斯二世的注意力从大主教身上转开,虽然没了理智,奇异而又强烈的自尊心却未离开,一个声音告诉他说,正有人羞辱和伤害了他,羞辱和伤害了一个国王——他的头仍然很痛,但他放开了大主教,转过头去看是什么人……帕蒂尼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的卡洛斯二世看起来,不但不像是一个国王……甚至不像是一个人了。
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毁掉了他的面部骨骼,癫痫则时常让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松弛或是紧绷,双重作用下,卡洛斯二世的尊荣可想而知有多么狰狞,而就是这张狰狞的面孔,现在已经被鲜血完全地覆盖了,只有一对很小的眼珠在闪闪发亮,他喘息着,露出发黄的牙齿与紫红色的牙龈。
和一只刚从鲜血淋漓的肚子里拔出脑袋的猎犬没什么两样。
“那究竟是什么药……”帕蒂尼奥喃喃道,几秒钟后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他信任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让卡洛斯二世在睡梦中死去还不足以平息他的仇恨?
卡洛斯二世的模样同样让帕蒂尼奥的两个侍从惊骇到放松了力道,结果就是——卡洛斯二世猛地挣开了他们的束缚,冲向帕蒂尼奥,一把握过后者还提在手里的短剑,反手就给了他一剑!
他终究不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他用拳头殴打王太后,用牙齿对付大主教,是因为一时间没能找到武器,但一看到帕蒂尼奥的短剑,他立刻就把它夺了过来,然后刺向了他的大臣与恩人。
只一下,短剑就贯入了帕蒂尼奥的腹部。
帕蒂尼奥只觉得一点凉意——深入骨髓的那种,而后就是温热的液体汹涌地涌出,润湿了他的皮肤,之后才是尖锐的剧痛。
十几年来的军队生活与长久的训练让帕蒂尼奥在被疼痛占据心神之前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他后退,然后就地一滚,正躲过了第二刺,他用余光看到他的侍从正奔过来弥补他们的过失,但卡洛斯二世也许真成了魔鬼,他只一抬手,就打翻了一个侍从,另一只手则将后者的同伴刺穿——这个人伤在胸膛,他立即倒下,显然是不得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