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布瓦卢皇家医学院——平民的医疗
除了对血液的一些研究之外,就是国王一直十分看重的防疫、抗生素、寄生虫等项目,虽然在时代的局限下,这些医生就算有了巫师的帮助,所能做到的依然只有最粗劣的表面工作——简而言之,就是能够用手指触摸到,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能被人们认可,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的研究仍然得以惠及周边的居民,尤其是有关于食物毒素、寄生虫与一些流行性疾病。
像是在中世纪后期开始就十分盛行的“舞蹈病”,这种病症往往会有多人罹患以至于被人们认为是一种瘟疫,或是诅咒,但事实上,这种病来自于一种寄生于黑麦与大麦中的真菌菌核——这种菌核有着收缩肌肉,引发幻觉的作用,几百年前就有巫师将其作为一种魔药的主要材料使用,只是在此之前,巫师高高在上,为了驱使凡人为他们劳作,甚至不惜造出如还魂尸这样的东西,当然也不会好心地去提醒普通人——也有可能有巫师这么做了,但没能得到重视,毕竟在不久之前,焚烧女巫还是一项在乡间与城市都是十分盛行的活动。
要避免这种疾病的蔓延事实上也很简单,那就是在磨制面粉之前,首先经过一道筛查的程序,因为麦角菌菌核的颜色是褐色与黑色的,而且宽度在三分之一寸,长度在一寸左右,形状如牛角,与麦粒有着迥然的差别,以往也不是没人发觉过——不过在平民们连漂浮着草梗与粪便的牛奶都能喝下去的时候,他们大多不会耗费珍贵的时间与力气在这上面。
一个聪明的工匠发明了一种筛选设备来筛掉菌核,“舞蹈病”与“昏睡病”的情况果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被筛下来的菌核也没有被丢弃,医生们大胆地将其用在止血药剂上,因为菌核所有的收缩作用,针对内出血有着相当出色的表现。
还有一些疾病,都是出自于不良的生活习惯与环境,像是随意便溺,饮用生水,房间杂乱,人畜混居等等,但这些只要人们的生活变得富裕了,都可以得到改善,而且路易十四身上最为人所知的特点之一就是非常注重个人清洁,虽然平民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可能看到国王,但追随从巴黎与凡尔赛传来的最新风尚,已经是每一个法兰西甚至占领区人都会做的事情了,就连仇视法国的奥地利人,西班牙人也不例外。
即便无法如贵人那样奢侈,但有了一点富余之后,就算是平民,也能在早上用手巾擦擦手和脸,穿上整齐洁净的衣服(用肥皂洗过的),喝上一杯热牛奶,热净水或是麦酒,配点新鲜的奶酪与面包,舒舒服服地走出门去工作。
牛和猪的安身之所也从人类的房间里搬到了屋舍后的石圈里,肥敦敦的猫在主妇的裙摆边擦来蹭去——因为国王身边就有一只猫仔,为了向国王献媚,宫廷中的男男女女也开始养猫,哪怕罗马的教士与一些虔诚的人为之惶恐不已——平民们更是很快地发现了养猫的好处,有猫在的地方就很少有老鼠,对平民来说,一块面包和一块干肉都是珍贵的财产,不容亵渎的那种,而且老鼠猖獗的时候还会咬掉老人和婴儿的手指。猫儿驱赶了老鼠,也避免了这些灾祸的发生,相对的,人们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回报,像是壁炉前的一小块地方,一碟牛奶或是一条鱼干。
主妇用脚尖推开了身体柔软的大猫,与宫廷里的土耳其猫、俄罗斯长毛猫或是暹罗猫相比,他们只能养得起普通的夏特尔猫,也是本地的红毛猫,这是一只强壮的士兵,它跟着女主人走进厨房,在这条街道最有学识的人去看过医学院的“显微镜子”之后,他们才知道看似清澈的泉水和河水里都有数不清的小虫子,这种小虫子会带来疾病,轻则腹泻,呕吐,重则丧命。
女主人从储水缸里舀水,把它们装在一个陶瓷水壶里,然后放在灶台上烧开,这些水是他们今天的饮用水。
在储水缸的底部有着一些白色的残渣,那是明矾。
早在公元前1500年,埃及人就开始用明矾澄清含有杂质的水,但就如之前描述过的原因,中世纪的人更多地用明矾来固色(固定染料在布匹上留下的颜色)与鞣制皮革,而不是用来洁净饮水,在亨利八世之前,世界上所有的明矾几乎都来自于意大利,教皇国,但后来因为人们众所周知的原因,英国人开始自己制作明矾。
制造明矾需要如同炼铁一般焚烧石头,这种造业对环境有很大的污染,树木被砍伐殆尽,土壤与河流都被灰烬染黑,所以路易一边大量进口明矾,一边不断地督促学士们研究更为安全与大产量的明矾分离法,学者们完成了前一个要求,也就是采用化学药剂分离制作明矾,但暂时还做不到后一项,也就是提高产量,但在国王的支持下,明矾的价格还不至于成为平民的负担。
这也是因为现在的法兰西到处都有工作可做。
曾经拒绝过流民,甚至产生过流民的领主和官员都在懊悔不已,不过谁能想到那个如此年少的国王竟然能够缔造出这样一个庞大兴盛的国家呢,他的手指仿佛是金的,在什么地方点一点就能涌出蜂蜜和牛奶,虽然说,一些来自于和平,一些来自于战争。
说到产业,医生们也开始对一些职业病进行研究,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水银引发的“疯帽匠病”与“镀金瘫痪病”,这种会导致手指溃烂,眼睛红肿,口齿不清、浑身颤动的疾病,主要来自于慢性水银中毒,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在镀金、制作镜子与鞣制皮毛的时候使用水银又不加防护。
医生们暂时对这种疾病没有什么可用的治疗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与水银的接触,如果是无法避开的工匠,也至少可以佩戴上医生们监督制作的防护面具与衣服——只要他们愿意和承受得起。
不过他们不会再用水银治疗一些疾病了——主要是梅毒。
另外一个职业病得怪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对水泥的巨大需求令得各处的人们,只要有条件,都开设了石灰厂,不断吸入石灰粉尘后工人会咳嗽,呼吸困难,最终窒息而死,在征得同意后,医生们切开了死者的肺部,不意外地发现里面也如水泥制品一般凝固发白。
“这个疾病同样可以用防护设施来延缓发展的速度,但是……”小洛姆停顿了一下:“陛下,要统一行会的意见并不容易。”
路易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他说。
他看向身边的柯尔贝尔,柯尔贝尔鬓发雪白,但因为国王在大巡游中给了他足够多的恩宠,他看上去比自己的儿子塞涅莱侯爵还要精神矍铄一点,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要出嫁的女儿了,减轻了不少压力,反正他一看国王的眼神就知道他在询问什么:“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说。
“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有些问题需要率先解决。”人力永远不够,这是路易最大的烦恼。
“我会去和这些人会面的。”柯尔贝尔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与行会成员见面与商谈会被别人嘲笑,但在他们还没办法将行会连根拔起的时候,为了保证工人的“使用期限”,对行会做出一些让步也不是不可以。
行会对路易十四的观感极其复杂,一些人爱他,一些人恨他,尤其是国王的新产业影响到了很多人,尤其是行会中那些有发言权的人——行会主要就是掌控着制造产出商品的工人们,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信仰什么和做哪个国王的臣民,他们都要遵守行会颁布的法律,接受行会的调控,就像是英国的亨利八世与教皇国掀翻了谈判桌后,意大利的明矾行会就发布了命令,不允许工匠们为英国人工作,或是售卖明矾给他们。
但为路易十四工作的工匠们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他们不按照行会的要求做事也没关系,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挂在国王的权杖上,所以……行会的权威确实受到了一定的挫折。但同样的,路易十四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行会,他需要的是千万个如同战士一般驯服娴熟的工人,而不是一群散乱的手工艺人,行会那种隐晦而又迟钝的运作方式根本无法与路易所期望的那种大工业时代相匹配。
但这时候确实不是处理行会的时候,不是别的,主要是路易十四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流向了政府与军队,商人暂时还不是他们会去选择的职业。
“如果可能,陛下,首先解决一下尚博朗斯的问题。”小洛姆苦恼地说。
“是有关于那个的推广吗?”路易想了想,也只有这个了,因为身为胡格诺派教徒的关系,尚博朗斯自动退出了有关于牛痘的工作,所以路易就让他率领着一群医学生继续研究产钳等与生育有关的医学项目,之前的主要工作应该就是推广产钳,“产钳的使用确实提高了母亲和孩子的成活率,”小洛姆说:“接生前清洁与消毒工作也避免了感染问题的发生,但伦敦的接生士行会——就是钱伯伦家族创立的行会,派来使者要求我们立刻停止这种……这种行为。”
省略号肯定代表了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路易笑了:“行啊,”他拍了拍手,“如果钱伯伦家族真的有这样的要求,就让他们自己来法国向我申诉好了。”对这个家族,路易没有一点好感,如果不是有留在了法国的尚博朗斯,他们不知道还要将产钳的秘密保留多久——这种可以拯救无数母亲和孩子的小小器械被他们弄成了马戏团里的小丑箱——是人就会贪婪,但贪婪到放弃作为人的底线,放弃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与良知,那就是罪不可恕,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狠下心来,看着那些因为没有产钳而挣扎辗转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才能死去的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送入墓地的……甚至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路易不知道他们能够将这个秘密保持多久,但如有可能,他们手中沾染的血腥只怕不比一个残酷的暴君来得少。
在路易的要求下,尚博朗斯正在普及产钳,看来这个消息倒是传播的很快,不过想想钱伯伦家族当时就是靠着产钳才勉强在伦敦立足——当时的伦敦医学院(也可以说是行会)对这些法国人可没什么好感,他们之间势同水火,不是有国王从中转圜——等等,如果查理二世知道钱伯伦家族的秘密就是一两把小钳子,他们只怕很难继续得到上位者的支持,毕竟他们在伦敦收受的接生费用可是惊人的高。
那些被迫付了一大笔钱的达官贵人,都会在心里骂上一句“骗子”吧,尤其是他们知道法兰西的一个农妇也能用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接受产钳的帮助时,也不怪他们会如此急迫。
“如果他们真来了呢?”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尚博朗斯突然问道。
“如果是你的亲眷,是钱伯伦的族人,”路易思忖道:“那么他们应该也是医生吧。”
“呃,”尚博朗斯说:“应该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人往往总是从事同一行业,有时候一个行会人人沾亲带故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就让他们留下吧,医生永远不嫌多。”路易说:“那个使者也是吧。”
“是的。”小洛姆哭笑不得地说。
“那么就让他给你们做事吧。”路易捏了捏手指:“上次你还说牛痘的工作缺少人手。”
“如果是牛痘,”尚博朗斯上前一步:“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使用胡格诺派教徒。”
“理由。”
“陛下,对天主教徒来说,我们终究还是异教徒,如果让他们发现牛痘的工作有新教徒在里面,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可能会引发一些谣言,对之后的推广工作不利,”要说人有多愚昧,医生是最明白不过的,于是在场所有的医生与学士都点起头来。
“虽然已经有很多人种植了疫苗,”小洛姆说:“但一样有人在造谣说,种植了牛痘的人会长出牛角,牛尾巴,发出哞哞的牛叫声……”他无可奈何说:“他们宁愿相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修士,又或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嘶喊出来的胡言乱语,也不愿意相信真正的教士与医生,他们说,他们不畏惧死亡,因为那是上天注定的,才不要变成半牛半人的怪物。”
“我们是否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接着问道,因为他知道国王陛下资助了不少剧团用来宣扬他的功绩与政策,如果有他们帮助宣传……
“不用了,”路易说:“既然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那么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这对法兰西是有好处的。”
说完,他少有的,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十字。
——作者的话:钱伯伦家族将产钳的秘密遮遮掩掩了近两百年(1569年发明,1813年5具不同形状型号的产钳在钱伯伦家族的阁楼地板中被发现),他们虽然有试图卖过这个秘密,还写过论文,忏悔过,但始终没有真正大白于天下,产钳是其他医生慢慢摸索出来的,1733年才普及,也就是说,近两百年里,确实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的产妇和孩子因为缺少一把产钳而在痛苦中慢慢地死去。
钱伯伦家族难辞其咎。
至于产前清洁,甚至要延迟到1865年,首倡者被抵制嘲笑,产褥热病才慢慢消失。
护理工作在1860年南丁格尔开办护理学校后才被认为是一桩值得尊敬的工作。
任何能够拯救生命的工作都值得我们尊敬与重视。
第四百零一章 丰特莱修道院医院及疗养处
接下来,小洛姆带着国王一行人去了丰特莱修道院医院——牛痘的研究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在这里首先要解释一下的是,国王的布瓦卢皇家医学院固然是在布瓦卢城堡成立的,但这座城堡不但做过法兰西的王城,居住过不下七位国王与十位王后,更是路易十二的出生地,所以这座城堡只能说是医学院的荣誉殿堂。医学院真实地址在昂热丰特莱修道院——它是安茹王朝王室成员的安息之地,修道院不但极其庞大并且拥有着广阔的领地与富饶的出产——落在路易十四眼里,自然也成为了一桩不可明言的罪过。
路易还没疯到强夺丰特莱修道院的资产,幸而这座修道院的院长原本就是马扎然主教的一位信徒,在他明智的配合下,修道院不但成为了医学院的驻地,同时也成为了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最大的医院。
在路易十四普及医院这个概念之前,无论是信奉上帝,或是信奉真神,又或是信奉梅林的地方,医院是养老院,济贫院、孤儿院、监狱与墓地等等各类机构的综合体,一般来说,如果是修道院或是教堂开办的,病人至少可以得到一点汤水与最后的安慰,毕竟那些神父与修女们也并不全是道德败坏之人,但若是城市议会,或是官员,抑是商会开办的,那么问题就大了。
后者开办的那种“医院”与其说是给予病人治疗与休养的地方,倒不如说是收容街头流浪的穷人与罪犯的大猪圈——疯子、痴呆儿、娼妇、乞丐、年老体衰的人、病人、甚至没有工作的人都被囚禁在一起,有时候负责人会粗暴地将男女分做两处,有时候索性免掉了这道手续。少至几百人,多至几千人,上万人拥挤在一座带着围墙的建筑里,没有上下水,充足的食物,蔽体御寒的衣物,还能干活的人被带去干活,夜晚到来时被送回房间——房间里通常居住着很多人,他们的寝具是一堆干草,通常很快就会被人类的体温,体液与墙壁上渗出的水浸透,发出霉臭的气味。
这种医院里无论有着多少病人,都只有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毫无疑问是用来装饰与推诿用的,当然也不可能去治疗谁。
除非他是那种狂热的医学教徒,我是说,那种距离罪犯也不过一步之遥的疯子,他们利用那些失去了自主能力的不幸之人进行研究与做试验——这种病人一般都是精神病人,因为他们足够健康又年轻,他们有一个小房间,被铁链锁在床上或是墙上,身上到处都是跳蚤和臭虫,还有老鼠袭击留下的伤口——这让医生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是那么明显。
医生在他们身上试验烙铁、guang与放血的医疗方式,也试验一些草药的功用,反正这些人是不会说话的畜生,随便他们摆布。令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是,一些医生居然也确实试验出了一些可靠有效的医疗方式。
令人惊骇的是,此时这类行为无论在法律还是在道德上,居然不会引来太多的指责——若罹患精神疾病的是一个富有或是有身份的人,那么他或是她会被亲人囚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依然会有仆人侍奉他直到死。沦落到这种“医院”的都是穷苦之人,而后者的声音不管有多么尖锐悲惨,都无法被大多数人听到了,或者他们听到了也不会在乎。
路易不是一个博爱的圣人,但他不会愿意看到科学以这种方式进步。
丰特莱修道院原本就有医院,不,应该说,是一个宗教式的疗养处,人们认为沐浴在上帝的光辉下可以令得疾病不治而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原先就只是一些轻微的病症,这座修道院内的医院只有十几个房间,治疗手段也只有圣水、草药和祈祷。
国王向修道院长租用了修道院后方的一大片山地,并且在这上面建起了鳞次栉比的屋舍,这些屋舍奢侈地使用了玻璃窗户,并且外墙与内壁都用白垩涂刷,在阳光下犹如一片不融的冰雪殿堂。
在这里居住着的也不单是病人,还有医学生和医生,以及护理人员,能够住进这里的病人不单看财力与身份,也要看病症的轻重与特殊性——因为就算是医学院里的教授也要积累经验,像这样“真正的”医院之前从未出现过,医生的服务对象又仅限于中上阶层,最少要付得起诊费的那些人,所以接触面很窄。
接触面很窄的结果就是医学的发展始终十分缓慢,有时候哪怕是国王,面对医生也不过是一个实验材料,虽然可能不是有意的。但那时候医生们也真的只有“试试这个,这个不行,试试那个,那个不行,再试试别的……”直到把病人折腾得去见上帝为止。
你甚至不能责怪他们,说句残忍的话,医学的基座就是累累白骨砌筑而成的,在小白鼠和小白兔还未被送上实验台之前,人类就是当仁不让的牺牲品。
但能够在这样漂亮、干净、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死去,或是接受一些治疗,衣食无忧,这里对穷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那些护理人员和医生就是天使。
几百年后也许很难有医护人员相信,有那么一些病人,不但能够甘之如饴地接受任何一种可能会带来各种痛苦与折磨,却未必有效的医疗手段,就算病情恶化了也能平静地接受,去见上帝之前还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这里的每个病人都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得到免费诊疗的穷苦人。
更有一些年轻的病人痊愈后留在这里做了护工,有了充足的饮食后,他们的身体要比修道院里教士和修女强壮得多了,能够轻轻松松地将一个病人从这里搬到那里,也能为医生或是护士运送各种沉重的器械或是食水。
还有一部分人去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个地方做了牧工,也就是牧场的工人,这个牧场不但为修道院和医院提供牛奶,还为他们提供牛痘的种苗。
路易没有惊动太多人,他和这里的医生一样披着白色的亚麻外袍,这里的人太多了,总要有所区别——护士们则和军队里的护理人员那样套着白色的围裙。这里的病人,无论穷富身份,都已经习惯了看到成群或是单个的医生走来走去,观察病人的情况,有病人走过来想要询问什么的时候,国王身边的医生就会代为解答。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了?”路易问道。
“六千人,陛下。”小洛姆说。
路易点了点头,他最初建造这所医院的时候,上限是八千到一万人,“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愿意到这里来,至少不会那么快。”
“这里有天主教徒,有胡格诺派教徒,有犹大人,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普鲁士或是波西米亚人也有,甚至还有土耳其人。”小洛姆不失时机地恭维道:“您的威名与仁慈已然传遍天下,您对敌人也足够宽仁,对子民更是爱护,他们虽然忠诚于他们的国王,却不得不折服在您的光辉之下。”
路易摇摇头:“要注意防疫。”有很多疫病都是从境外输入境内的,在清洁与防护这方面他一直以身作则并且有着明确和严格的法令,所以现在境内已经很少出现有规模的疫病,但其他国家可就说不定了,而且如小洛姆所说,皇家医学院与医院名声在外,必然会有一些已经被医生宣告无药可救的病人挣扎着跑到这里来。
“一切依照您的吩咐。”小洛姆说,他缺乏洛姆医生的无畏精神——他的父亲当初制造出鸟嘴防护服就是为了深入疫区,但他为人谨慎这点还是很受国王喜欢的,他指给国王看,“我们现在处在的位置都是轻症病人,梅毒、肺结核、麻风,水痘都在右翼。而且各个疾病也已经分了区。”这座建筑群国王是看过模型的,它就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儿,头部位于山巅,属于那些尊贵并且需要隐藏身份的人,展开的翅膀一端属于非传染性病人,一端属于传染性病人,翅膀的“羽毛”就是一栋栋二层或是三层小楼,中间以树木,石墙阻隔。
往下是犹如伸开的鸟爪,沿着山势一路伸向河谷的多层公寓,那些几乎无法支付医疗费用,但因为病症特殊或是典型被留下的幸运儿就住在那里,没办法,如果不做任何区隔的话,也许有些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意与一群吵吵嚷嚷的乞丐待在一起。
“传染区的排水直接排入沼泽。”小洛姆说,国王也已经看到了特意被抬起的那部分。
“很好。”路易十四说,虽然瘟疫不太可能通过河水蔓延,但还是小心为上。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的新墓地,教堂与修道院的墓地从来就是一地难求,这处墓地虽然距离修道院还有一段距离,但对于那些未必付得起丧葬费用的穷人来说又是一个值得感恩戴德的地方。
“医生,教授和学生们怎么样?”
说到这个,小洛姆就有点愁眉苦脸,“有些过于大胆,有些过于谨慎。”他说,倒没有十分虔诚的人,在这座允许解剖与研究人类躯体的医学院,略有些信仰的人就待不下去——甚至有些学生或是教授只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就逃走了——他们的同理心不允许他们像是对待畜生那样对待同类。
一开始小洛姆还在担忧这些人会不会影响到外人对这座医学院的观感,离开的人有些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有些则愤怒地将这里称作炼狱,医生和学者都是魔鬼,路易十四就是撒旦——他考虑过是不是要去警告他们,但负责这里的奥尔良公爵听了只是大笑,说这种局面正是国王需要的。
果然,在一些人为此却步的时候,更多胆大妄为的家伙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小洛姆这才想起……他的父亲说过,一个医生必须有一颗冷酷如同冬日钢铁的心,因为哭泣与哀怜,祈祷与忏悔是没法救治病人的——作为鸟喙医生行走过数个城市的老洛姆可能早就做过这样的选择了。
在瘟疫横行的城市里,鸟喙医生就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审判官,他画上一个符号,一个人,一栋房屋,甚至一条街道就要被严密地封闭起来,直到里面的人全都死去,或是侥幸苟延残喘到再没有一个发病的人。
“我知道会有一些不通世情的家伙参入其中,”路易说:“所以,我把这个地方交给你而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小洛姆:“你不是那种具有天赋或是勇气的人,我对你的要求也不是这个,洛姆,你知道我的底线在什么地方,你要帮我控制住他们,我要将这里打造成一座圣洁的希望之城,而不是一个疯人院。”
小洛姆敬畏地点了点头。
路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发觉正有人盯着他看,虽然医生都戴着简化的鸟喙面具,但很难说有没有敏锐的人察觉到他的身份,他在被人认出来之前走开了。
丰特莱修道院医院不是炼狱,但有一个地方是的。
那就是布雷泽医学研究院。
布雷泽医学研究院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被人当做是个名字古怪的俱乐部,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医生拿出过论文和实证,甚至没有一桩病例。
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个研究院针对的不是凡人,而是里世界的巫师,狼人与吸血鬼。
血族议会成员的想法没错,路易十四确实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哪怕他的敌人并非人类,他设法安抚了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的同时,也在设想如何统治黑夜中的法兰西——他已经知道应该怎样使用巫师,也知道如何掌控狼人,但吸血鬼确实是里世界里最为强大且不可知的一族,除非吸血鬼中有完全属于路易的人。
但这不可能,人类一旦成为吸血鬼,他就不会再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了,除非路易也成为吸血鬼,不然他根本无法保证对方的忠诚,更不用说,血族之中还有等级与血亲的牵连与压制,这些问题路易甚至无法深入探究,更别说解决了。
第四百零二章 布雷泽城堡的研究所(上)
国王也是微服乔装后,秘密来到布雷泽城堡的。布雷泽城堡之所以被国王选中,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它的地下,是松软的石灰岩,自它在十二世纪初建以来,拥有者就不断地在下面挖掘——储藏室,巡查暗道,地下工坊、厨房甚至面包房,冰窖与其他用处的洞窟等等,在路易十四决定启用这座城堡之前,它已经有了三层地下建筑,最底层与护城河连通,深度五十四尺左右,既可以得到水源,也能拥有排水。
这个地方经过重新整修后,除了永远不见天日,以及空气混浊之外,也不比一般城市贫民居住的窝棚或是地下室坏到什么地方去,巫师与一部分大胆的人类医生、士兵们在此轮班,他们很少交谈,从巫师那里学来的手语飞快地流通起来。当路易在维萨里以及卜凡第的大家长陪伴下走入通道时,守卫们先是警惕地打量他们,验证过他们的身份后才深深地鞠躬,拉起铁闸门允许他们继续深入。
石灰岩的洞穴通道只经过粗略的打磨,巫师的荧光植物与火把交相辉映,按照警备的要求,三十尺内必须能够看清对面来人的五官——因为狼人一跃就至少有二十尺,这里的守卫都配备弓弩与火枪,射程都在五十尺以外,三十尺的距离可以保证他们连续射击两次——在这种狭小的通道里,狼人庞大的躯体可以保证这两发弩箭或是子弹没有脱靶的机会。
路易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天顶,这个高度可以容许人类从容地往来,但对于变化之后的狼人就不太友好,他是亲眼见过狼人的,它们的速度与力量,巨大的体型在开阔的地方就像是一部覆盖着装甲,满身尖刺的战车——也许是考虑了这点,对狼人更加熟悉的巫师们没有过于开拓地下洞穴和通道,而且,他们可能只走了几百尺,就经过了好几道铁闸门。
“请容许我……”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个巫师上前来,他的手里举着一瓶药水,维萨里认出他正是德龙家族的一个子弟,德龙的家长曾经参与到谋刺玛利.曼奇尼,动摇其统治的阴谋中,但也不是每个德龙人都愿意支持他的,何况在大家族中,拥有才能却因为身为旁支而郁郁不得志的人太多了。
德龙家族的天赋就是驯养魔法生物、魔兽,狼人曾是巫师的盟友,但很快就沦落到牲畜一般的位置了。
这也不奇怪,在狼人,巫师与吸血鬼这三大黑暗种族中,狼人可以说是拥有最多兽性的种族,也就是说,身体中的动物性胜过了人性,众所周知,人类才是最可怕的猎手——狼人在失去了最宝贵的特质后,成为地位最为卑微的一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血族们会分做中立、魔宴与秘宴,但这是立场,不是壁垒,在路易十四与血族的冲突中,无论魔宴还是秘宴,又或是中立者,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同类这边,而他们在面对罗马教会或是其他敌人,譬如巫师时也是如此——这才奠定了血族在表世界与里世界的基础,就算是主旨为“避世”的秘宴,他们也同样是黑夜中的贵族与领主,拥有权力与荣誉,更有严密且上下贯通的组织体系,从最高的亲王到最底层的“幼儿”,他们的法令与规定是可以得到彻底以及有力的执行的。
当然,那些失去了“亲长”,或是有意被胡乱制造出来的“贱民”,没有自制力,胡作非为的家伙们,是不被承认为血族的一员的。
至于巫师们,比起血族秘宴与魔宴之间的相互敌对,他们更像是割据一地,闭关锁境的诸侯,他们致力于营造一个可以达成内循环并且保证自己永远居于绝对优势的小世界,甚至不愿意往外多看一眼——就像是曾经的加约拉,巫师们都是在各个家族中相互通婚,尤其是嫡系,不与外界连通,也不向下兼容。
但这样的小世界,至少可以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或者说是死气沉沉的安宁。
狼人们却是三个种族中处境最糟糕的。
巫师与血族轻蔑地将狼放在人之前,并不是无的放矢,狼人继承了狼的许多习性——像是嚎叫、结群、头狼繁育等等,一些对于狼群来说十分有利且合适的习性,落在狼人中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尤其是在魔法侧开始退入里世界的时候。
人们在数百年后研究狼群,会发现狼群的狼只数量基本上都在十几、二十几左右,那是因为狼群中只有首领才能孕育后代,所以狼群中,往往是父母率领着子女,又或是少数情况下的,祖父母率领着子女与孙辈,而成年后的公狼和母狼都有可能遭到驱逐,如果它们不想离开,就要争夺首领的位置,取而代之。
离开后狼群后的年轻狼只如果组成了自己的狼群,那么与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就是敌对的关系,并不会因此融合成一个更大的种群。
这种行为模式在狼群中可行,在狼人中却造成了一些问题——他们的族群永远无法扩大到可以抵抗巫师与血族的地步。
一个血族氏族能够拥有多少后裔姑且不说,每个后裔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亲长的命令这点就要远胜于狼人,巫师没有这样特殊的制衡天赋,但他们的数量是优势。
另外,一个血族遇到另一个血族,即便是魔宴成员遇到了秘宴成员,也很少会不死不休,一个巫师见到了另一个巫师,除非一方是正需要实验用材的黑巫师,他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争斗起来,但狼人就不同了,他们遇到巫师和血族必然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死斗,不同族群的狼人遇到了也必然要开战。
所以里世界几乎没有狼人的栖身之处,巫师和血族没有那么宽容,也没有那样大的区域可以让他们分割。
他们原本可以居住在人迹罕至之处,但随着人类将脚印印在了每个他们所能到达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森林被焚烧,荒野被开垦,还有数之不尽的战争,不断变化的边境线也导致了狼人的族群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冲突——就像是克雷兰,塞尔维亚狼人的首领,他原本是源自于英格兰国王雷克兰的一支,梅林随侍亚瑟王的时候,他追随梅林,但因为梅林与亚瑟王最终的失败,巫师退隐,他和他的族人被放逐到塞尔维亚,后来奥斯曼土耳其人攻占了塞尔维亚,在他们的统治下,狼人连苟延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克雷兰只得带着族人接受了护持当时正在四处游荡的查理二世的雇佣——那时候查理二世确实应允了他们可以返回英格兰。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几度阴差阳错,他和他的女儿反而成为了路易十四的附庸,塞尔维亚狼人成了哈勒布尔狼人。
这个结局确实令人意外,毕竟一开始的时候,塞尔维亚的一部分流浪狼人差点成为了弑君的凶手,克雷兰以及族人也确实剿灭了巴黎近郊的狼人。
巴黎,热沃日以及上卢瓦尔地区,是法兰西原住狼人的栖息地,路易十四原先还有意观察一番,看看他们是否可以为其所用,但结果令人失望——比起塞尔维亚狼人,这些狼人不但弱小、蠢钝,还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狡狯与卑劣性情——他们简直就是狼人中的诺菲勒,就算是路易十四尚未亲政,急需力量的时候,也未必会决定用这些非人生物,遑论现在。
尤其令路易感到厌恶的是,这些狼人虽然无法对抗外来的敌人,祸害凡人倒是很有一手,在热沃日的狼人一年要杀死数百个成人,拖走尸体或是将其撕裂后留在原地,带来极大的恐慌与不安,不止一个村庄因为“狼灾”慢慢地被荒废掉了,对路易看来说这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得到塞尔维亚狼人的忠诚后,拉瓦利埃尔夫人率领着族人扫过大半个法兰西,他们的战果除了死掉的之外几乎全在这里了。法兰西狼人虽然无用、可憎,但狼人和狼人之间的根本还是一样的。
路易微微闭上眼睛,走入蒸发后形成一片银色雾气的药水,这种药水可以消除人身上的所有气味,免得狼人记住他们身上的味道。
经过了这道手续,他们就可以看到狼人了。
在原先可能被用来储藏麦子的洞窟里——没有窗户,四面都是坚实的岩壁,狼人的爪子或许可以抓下表层的碎页,但要想掘出一条足够他爬出去的通道,不可能。而且这只浑身覆盖着红棕色的毛发,四肢廋长,被截去了指骨的狼人饮食中都混杂着德龙家族用来麻痹魔兽思想的药物。
他看上去更像是一条鬣狗而不是一只狼。
不过从外表上来说,他也不是很糟糕,这里的巫师与医生就算有一些道德败坏,以虐待其他生物为乐的家伙,也不能损坏国王的财产。他被打理得挺干净,除了被实验和困缚的地方有毛发掉落、皮肉开裂等无法避免的伤害之外,身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疤痕,只是一看到,一听到有人靠近这里,他就不禁夹住了尾巴,开始哀鸣起来。
在他的黄色眼睛里,你甚至看不到太多的憎恨与愤怒。
德龙家的巫师走过去,手持着一根短短的魔杖,他们之间的铁闸门徐徐升起,狼人几乎贴附在地上,一动不动。
“是因为必须保持这种形态吗?”路易问道,他见过拉瓦利埃尔夫人狼形和人形的样子,人形按照他的审美来说,不算坏,很有风格与韵味,狼形也很美,这种……近似于半狼半人的样子,但又不似塞尔维亚狼人那样皮毛丰厚——稀疏的毛皮下可以看到遍布凸起颗粒的皮肤,看上去实在是令人感到有点恶心。
“只有最强壮,意志坚定的狼人才能变幻成巨狼。”巫师说,“他可以变成一个瘦弱的人类,但在那种情况下,实验结果是无效的。”毕竟他们要实验的武器只会在对付狼人的时候用到。
国王观看了之后的实验。
这时候的实验也没有什么科学性与系统性可言,巫师与医生们尝试的也不过是人们流传的几种对抗狼人的方式罢了——现在他们可不是在研究狼人,只是要确定如何才能快好地杀死狼人。
要对抗狼人,办法有很多,在这方面他们也远不如血族与巫师——民间常用的方法有三个,一个是呼唤对方的真名,这方法不能说错,因为狼人无论保持半人半狼还是狼形,都需要集中精神与注意力,一旦被叫出真名(意味着在凡人间的身份被揭开)
一些意志薄弱的狼人就会恐惧到无法继续保持狼人形态变化成人类,也就不具威胁性了,但这种方法也有问题,有时候反而会让狼人在恐惧中发疯,彻底失去控制后他就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了,其结果不言而喻。
第二个方法是在他的额头画十字架,或是敲三下。这种方法无疑只能对被抓住的狼人有用……
第三个方法就是大喊大叫,以及强光,火焰——当初面对狼人围攻,玛利就让路易的侍卫烧掉了倾倒的马车来拖延时间。这点和吸血鬼相似又不相似,吸血鬼厌恶强光是因为强光往往代表着阳光,也就是他们的天敌;狼人厌恶强光,和他们厌恶洋葱、蒜头差不多,是因为他们过于灵敏的嗅觉会受不了,又及,吸血鬼忍耐不了这两种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在对银器的抵抗上,狼人又远远无法与吸血鬼相比了,只有低级的吸血鬼幼儿会被银器灼伤,至少路易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阿蒙和提奥德里克握着银酒杯,还有十字架,等阶高的吸血鬼也能忍耐上一段时间,但狼人都会被这两者威胁到——银子弹可以贯穿他们坚韧的皮肤与厚实的毛发,十字架也会留下深深的烙印。
第四百零三章 布雷泽城堡的研究所(下)
路易不是那种有特殊嗜好的人,他只看了结果——也就是一系列的演示,确定医生与巫师们送上来的报告都是如实无误的,就起身离开了,他们的时间不多,还有有关于吸血鬼和巫师们的情报需要呈报。
这里只有寥寥几个“贱民”——也就是没有亲长,一“受拥”就被抛弃的怪物,还有诺菲勒族群的几个吸血鬼,前者不必说,从来就是血族的弃儿,后者因为失去祖地,圣器,只能在地下排水道与墓穴里生存而被其他氏族视若拖累与羞辱——加上路易十四的驱逐令,他们无法成群聚居,只能四散而行,是不是少了几个谁也不知道。
对吸血鬼威胁最大的还是阳光,虽然无法拿到高等阶吸血鬼的资料,但只要对比一下普通弩箭,普通子弹,普通火焰,银子弹,魔法火焰与阳光对吸血鬼的损伤程度,也就一目了然了,阳光对低阶吸血鬼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并且会蔓延的,可以说,低阶吸血鬼碰到阳光就像是冰霜碰到了滚水。
血族终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就算路易被他们杀死,他的继承人,不管是小路易,还是奥尔良公爵,都一定会疯狂到掀开每一个屋顶,让阳光照到每一个角落——人类的数量,终究是太多了,对吸血鬼,对巫师,对狼人都是如此。
还有一项实验,也就是加了抗凝剂的血,是否依然可以成为吸血鬼的食物呢。
答案是可以,不过名字虽然是抗凝剂,但其中大部分还是巫师的功绩——防止血液凝固的毒药与延续生命的药水,融合在一起后就可以保证皮袋中的血液可以保持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新鲜”,这段时间看似短,但如果只是被路易用来与血族交易,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最主要的也不过是要避免人们对采血的怀疑——放血治疗一直持续到了十八世纪,血液的来源无需忧虑,平民们要做一次放血治疗可不容易,要一大笔钱呢。
这些血喂给了“贱民”与诺菲勒吸血鬼后,他们并未如那些喝了“死血”的吸血鬼那样面色青黑地死去,只是——“他们抱怨说这些血真是太难喝了,有的酸,有的苦,还有一些像是尿水。”一个医生说。
路易瞥了他一眼,这不是别人,正是马尔比基,真没想到他竟然大胆到这个程度,“他们之前难道喝过那些东西吗?”
“我不知道,陛下,”马尔比基说:“但我有个猜测——他们看上去还挺高兴的,好像他们在喝活人的血时只能尝到一种味道。”
“你问过他们吗?”
“他们说就是血的味道,没有什么区别,少女的血也未必更甜美,老人的血也未必更苦涩。”马尔比基说:“我还问过他们如果吃点人类的食物,那是什么味道呢?”他自问自答道:“就像是在吃一片虚无的空气。”
“你难道还想给他们准备一份菜单吗?”
“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陛下,您都打算豢养这群恶犬了。”
“你只是一个凡人,不害怕吗?”
马尔比基的眼睛闪闪发亮:“作为一个医生,一个研究者,”他说:“唯一能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无法追索到最后的答案。”
那时候他从意大利跑到法国来,也只是因为听说路易十四是个慷慨的君王,当时他因为在研究解剖学而被教会惩罚,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工作到比萨大学教书,但就算是在比萨,他还是无法放开手脚做研究,周围总是充满了警惕的眼睛,稍有行差踏错,就有教士给予严厉的警告,他也找不到可靠的资助人——显微镜的镜片可是很贵的!更别说尸体也所费不赀,他要的尸体都必须是最新鲜的,那些干瘪了的和腐烂的尸体毫无裨益。
不过为了研究,为了答案,他倾家荡产也不在乎,直到一个同僚提醒他说,他接受的尸体是不是越来越新鲜了……
马尔比基差点就被作为谋杀的同案犯被送上了法庭,他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跑到了法国,有了国王的庇护,他不但可以继续快乐与随心所欲地做研究,还能免于良心发痛——这里的实验“材料”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他们原本应该被酷刑折磨而死,现在他们所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分尸罢了——就是分得多了点。
“我也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或是很多个答案。”路易十四说,“但别忘了最终的目的。”
马尔比基退后一步,向国王深深地鞠躬,他是意大利人,而意大利人……每个意大利人都渴望着一个强有力的国王来统治他们,结束意大利四分五裂的悲惨局面,虽然这位国王是法兰西的,但如果是他,他的长子科隆納公爵或许能够达成他们的愿望也说不定。
国王的最终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永远的恒定与安宁,为了这个目标,任何一个能够动摇其统治的存在都不该存在,也许在他有生之年,他无法达成这个愿望,但只要有一个开端,他的后人总能推开这些荆棘与乱石,为人类留下一条坦途的。
作为“研究对象”的巫师在布雷泽城堡是最少的,他们都是黑巫师,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场上的战利品——残余。在这里工作的巫师们对黑巫师们没有什么同理心,主要是黑巫师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没什么同理心,巫师是黑巫师最好的实验材料,反之亦然,而且路易并不需要知道如何才能杀死黑巫师——他知道怎么干。
他想要知道的是——魔法的根源,它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又是怎样的路径?
他的子孙后代中,尤其是科隆納公爵一支,出现巫师的可能性太大了。
得到了国王的赞许,马尔比基喜不自胜,事实上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主要是暂时他们还拿不出什么成果来——巫师和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他们体内没有多余的内脏,心脏没有更重,脑子也没有更大,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魔法从何而来,不过国王能给他们更多时间那真是太好了。
他没注意到国王的视线在一个巫师身上一顿——他是曼奇尼家族的人,虽然也已经是旁支,但他的脸与玛利.曼奇尼依然有着几分相似,这个意外让路易的心猛地坠了一坠,他没有多说,就准备转身离开。
“陛下……”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路易转身看过去,他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记忆力,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你是博斯的学生?”
“我可没有这样的幸运,只是一个学徒而已,陛下。”那个黑巫师无视旁边顿时警惕起来的人,从铁栏之后的石台上站了起来,靠近他们,火把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虽然受了许多折磨,但眼睛至少还有亮光。
“一个交易。”他咳嗽了一声,说道。
“什么交易?”路易说:“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为了省掉一些小麻烦,”黑巫师说:“陛下,我就直接说了——我知道那些家伙对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做了什么。”
“我不应该相信一个黑巫师。”
“我所求不多,陛下,我可以为您工作,当然,作为研究者而非被研究者。”黑巫师低下头,深呼吸了几次压抑住咳嗽的冲动:“黑巫师能比巫师做得更好,更多。”他又补充道:“另外,您看看我的年龄,我没有参与到任何有关于您父亲,或是您的阴谋中,我用来与您交易的东西也只是我偶尔得到的——我知道您尽可以得到您想要的,但如果只需要给出很小的一点恩惠呢,就像是你向渡鸦抛洒面包屑,我只要一点面包屑就够了,陛下,仁慈的主人,我甚至可以向基石发誓,永远不离开这里。”
路易望着他,令人不安的一分钟过去了,国王点了点头,黑巫师的肩膀终于放了下来。
他握着铁栏杆坐了下来,身体内的虚空与疼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赌赢了一把。
因为布雷泽城堡距离丰特莱修道院很近,而国王驻跸的索米尔城堡与两者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国王的秘密出行暂时只有很少人知道,不过无论如何,特蕾莎王后肯定是其中的一个。
索米尔城堡在腓力二世后就被设置成了军营,所以国王决定在这里留宿的时候,这里的总管费了好一番心力才总算将这里布置成了一个与国王相匹配的小行宫,但因为空间有限,王后的套间紧靠着国王的套间,有着相毗邻的露台,幸好今晚路易去了布雷泽,蒙特斯潘夫人没有被召入房间侍奉,特蕾莎王后也避开了一场尴尬——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拆散了发髻,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到露台上看看,你们就别跟着了。”她说,这无疑是不合礼仪的,但有路易十四在前,连续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特蕾莎王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威仪,而且现在他们又不是在凡尔赛或是卢浮宫,侍女稍一犹豫,就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房间里只留下了特雷莎王后一个人,她扭动脖子,难得地一阵轻松,月光与轻风抬起薄纱的帷幔流入房间,她从打开的门扉里——这里的门扉应该是新造的,镶嵌着玻璃与铅条,颜色晶莹透亮,不过还是无法与月色下的河谷相比——这里有着一大块的白色卵石河滩,在黑色丛林与暗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甚至有些耀眼,一队骑兵正从南面走了过来,一开始王后还以为那是巡逻的队伍,后来才发现那支队伍擎着王旗,她马上快步来到露台边,按住冰冷的石栏,往那里看去。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队列中的一个人抬起头来,他看到她了,他摘下帽子,向她挥了挥,因为光线昏暗,不那么鲜明的红色鸵鸟毛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然后他又挥了挥手,特蕾莎知道这是他在催促她回房间,虽然时值盛夏,但晚上的河谷还是有点寒意的。
特蕾莎王后并不觉得冷,但她从来不愿耗费路易的好意,她想今天国王可能会在她的房间里留宿——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慢慢地走回房间,迟疑了一会,没有召唤侍女,只略微擦了一点玫瑰油,咬了咬嘴唇。看向镜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平庸的脸,但就是这张平庸的脸,也因为丈夫的喜爱与尊重变得荣光焕发起来。
毕竟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夫妻,特蕾莎的猜测没错,路易带着礼物走进了她的套间,侍女们看上去比王后还要高兴,王后亲自服侍国王沐浴更衣后,两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握着手。若是国王身边躺着的是蒙特斯潘夫人,她准要求一份恩宠,但特蕾莎远比她了解国王,于是她先和国王说了养老院与孤儿院的事情。
之前说过,以往的医院可能起着济贫院与收容所的作用,但现在医院就是医院,那些失去或是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与孤儿就成了问题,路易十四当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要求法兰西所有的修道院与教堂都必须附设一座收容所,或是一家孤儿院,这不难做到,因为大部分修道院与教堂都有这样的收容所,只是规格不一,也没有什么统一的配备与条令,管理者也是一言难尽。
收容所里的老人,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会有一部分他们承担得起的轻省活儿做——这些工作都是由国王的工厂与作坊分派出来的,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还有从王后与宫廷贵女这里风行起来的慈善捐赠事物——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对慈善事业一无所知也不关心的时候……或者说,他们更愿意给教士一笔钱做弥撒来为那些罪恶的灵魂祈祷,也不愿意让他们晚点上天堂。
所以国王就和他的主教,教士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说,但凡颂《天主经》、《玫瑰经》、《宗徒信经》的人,念诵一遍就是距离天堂近一步,不但可以自己念,也可以雇佣别人念——相比起还要做事的工人仆从,收费昂贵的教士,那些收容所里的老人,孤儿院里的孩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最好的“代念经人”,就算是不识字,只要还能记得一些经文,能够发声的人就能给自己弄到一份吃饭和住宿的钱。
这样下来,就算是完全失去了言语能力的老人,或是被抛弃的婴儿,居然也得到了一些照顾,一部分来自于慈悲的好太太,好先生,一部分来自于同病相怜的同住人。
这样修道院和教堂所要承受的压力就不是很大了。
而且随着法兰西的兴盛,被抛弃的孩子与被遗弃的老人也愈来愈少了,今天王后去了收容所与孤儿院,孤儿院里的婴儿几乎都有着一个不太名誉的出身,“他们的母亲大多都是游女与名姝。”特蕾莎王后靠着路易说。
对此路易也是无可奈何,在大多数人口袋空空的时候,迫于生计,肯定会有很多女性成为不名誉职业的工作者,但在大多数腰囊鼓鼓的时候,也会促使游女与名姝增多,尤其是他们占领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原先游荡在低地地区的名姝失去了原先的恩主,就跑到巴黎或是凡尔赛来寻找机会了。
她们带来的不好风气又影响了许多平民家的女儿,因为随着底层男性有了积攒钱财的可能,他们在这方面丝毫不吝啬。
女性在这个时代没有正式工作的可能,无知的女孩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一顶帽子,一杯咖啡就去卖身,并且因为这份“工作”的丰厚报酬欢欣鼓舞。
第四百零四章 莫里哀在香波城堡奉献给国王的一场演出
“我有一个计划,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路易说,特蕾莎靠在他怀里,他轻轻地紧了紧手臂,想起特蕾莎刚嫁给他的时候,身体消瘦,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就像是陪伴着一块多角的石块,又凉又硬,虽然迫于情势,路易最终让她有了孩子,但她在怀着小路易的时候,只有一个肚子是大的,让人看了就心惊胆战。
那时候确实有人嘲笑法国王后犹如苦修的修女那样骨瘦如柴,面容枯槁,丝毫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他们的国王可真是受苦了——如果不是有路易在,特蕾莎未必能够如此顺利地将小路易生下来。在小路易出生后,特蕾莎才算勉强在卢浮宫中立稳了脚跟,之后她又生了大公主伊丽莎白,在路易的爱护下,才慢慢地开始养出颜色来,虽然面容五官是无法改变的了,但身体逐渐变得丰腴,皮肤变得光洁雪白是谁能看到的,而且有了这两点,就算是最难看的女人也能有几分姿容。
她靠着路易的时候,就像是一团发热的羽绒,又软又烫。“什么计划?”这句话放在二十年前她可不敢问。
“纺车。”路易说,如今的法兰西,除了军队医院这些较为特殊的地方之外,底层女性的地位一如既往的低,路易不是一个盲目尊奉女性的人,但女性的价值如果只能在不正当不道德的行业中得到体现的话,那么对法兰西基础阶层的稳固与人口发展就有着相当不利的地方。
也许会有人说,这种古老的职业贯穿了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从未完全消失也从未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有必要过于关切吗?但路易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个极具远见的人严厉地批判过这种境况——不是要彻底地灭杀这种行为和职业,这是办不到的,但这种职业与行为绝对不能成为一种令人羡慕的常态。
人类天生有着惰性,什么东西一旦能够轻易获得,祂就不会再采用另一种更加艰难的方式,直白点来说吧,当一个男性想要满足天生与繁衍的欲求时,他要与一个女性结为夫妇,然后生育儿女,他会努力工作,养活妻儿和自己,他创造的东西就是社会的资产,但这个过程一定会非常漫长与痛苦。
现在呢,为了满足他最原始的欲求,有一种简单到极点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缔结婚姻,生儿育女来得容易,哪怕教会一直在呐喊,不是为了生育所行的事儿是罪恶的,但有几个人会去听从呢?
游女与名姝的数量一向没人关心,毕竟路易十四还没有如罗马教会那样连她们的卖身钱都要收税,但今天王后去了孤儿院,才发现弃婴里多半都是这些女人的孩子。
二十年前,或许有平民抛弃自己的孩子——不然就要看着孩子活活饿死,近几年却没有这个问题,国王的工厂与作坊开得太多了,男人可以很容易赚到养家的钱,孩子五六岁就可以开始在家里做手工活儿养活自己。
游女和名姝却是没办法带着孩子干活儿的,她们有避孕的法子,但不能保证百分百——一旦怀孕,如今的堕胎手术都是由非法医生、助产士甚至老鸨充任的,很容易导致一尸两命,她们若是不得不生下孩子,就会直接扔在国王开设的孤儿院门口。
这种职业不但对女人算是饮鸠解渴,对男人也是,很多曾经强壮聪明的工人或是农夫就是因为迷恋这种快速浓烈的“爱情”,白白耗费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到头来双手空空,疾病缠身。
所以路易说什么也要让社会的发展走上正轨不可。
“我正在要求我的工匠与学者们试着制造更容易使用,更有效率,纺出来的布匹更漂亮的纺车。”路易耐心地为妻子解释道:“我想了很多方法,很多职业,”像是制作脂粉,制作陶器,制作镜子等等,但不是规模不够大,或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条件与原料,又或是女性的力量不足——这还真不是底下的官员敷衍推责,一些工作在无法借助机械的时候,还真是只有男性可以充作工人:“只有纺织。”连挑染女性都没力气挑起染缸中的布料,而且纺车并没有数量上的要求,几十台也可以,几百台也可以,几台也没问题,“但如果只靠那种长度不过三尺,稀疏到可以用来网鱼的纺机……”那还是算了吧。
“现在这件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也许等我们回到巴黎,就能看到样品了。”
“听起来真好,”特蕾莎说:“我认为大部分女孩还是宁愿靠自己的双手做活的。”
“这是当然的,”路易说:“没人愿意将自己等同于货物。”
他注视着微微摇动的烛光,晚上的风穿过了打开的长窗,带来令人倍感舒适的新鲜空气与微微的凉意,“我想将这台机器命名为玛利纺织机。”
特蕾莎动了动,将手放在丈夫的胸口:“这很好,”她真心实意地说,“陛下,我想玛利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不是为了荣誉什么的,而是今后人们一提起玛利,就会将它与路易十四联系在一起。
路易握住她的手:“别生气。”
“也许您不相信,我并不讨厌玛利.曼奇尼,”特蕾莎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那道明艳曼妙的身影,“她给了您爱情,虽然我不愿意那么说,但这是我无法给您的。”他们缔结婚约的时候路易就是一个国王,她也是一个王后了,不过我也有她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特蕾莎在心里说。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曾经为爱妻埃莉诺矗立起十二座十字架——在她的棺木停驻的每个地方,路易却没办法这样做,玛利的死讯甚至无法公开,因为她在几年前就“去世了”,而且国王的尊严与职责也不会允许路易如此为她哀悼——除非他决定舍弃特蕾莎王后与他们的三个孩子。
科隆納公爵已经将她带回加来,虽然国王有意让玛利长眠于巴黎,但巴黎的圣德尼大教堂没有玛利的位置,让她孤零零地另处一地路易也不愿意,于是路易和科隆納公爵商榷后决定,将玛利送往加来安葬,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那里永远吹拂着轻快的海风,天空碧蓝,阳光璀璨。
特蕾莎抬起身体,吻了吻路易与她交握的手指,“我知道您有多么疲惫,只要她能让您快乐哪怕一秒钟,无论是谁,我就要感激她。”
“你这么说让我感到歉疚,”路易说:“也许我应该为你造一座宫殿。”
“我不想要宫殿,”特蕾莎说:“我总是和您在一起,”仿佛福至心灵,“但如果您有计划让女性得到更多的工作,可不可以将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呢?”
路易下意识地看向特蕾莎,他看到了一张平静而又期待的脸。
以布雷泽城堡为起点,向西北方面蜿蜒而行,一路上有着十几座宏伟的堡垒,宅邸与庄园更是不计其数,这是当初国王选中卢瓦尔河谷作为布卢瓦皇家医学院落点的原因——国王的野心注定了布卢瓦皇家医学院将会是法兰西现代医学的开端,他不想将它局限在一个城镇,一个城市里,不,应该说,他一开始就想让它成为一座庞然大物——一个医学中心城如何?
这里的十几座城堡,以及周围的领地,基本都属于法兰西王室,也避免了很多掣肘与缠磨,无论布卢瓦皇家医学院之后如何发展,只要有王室的支持,至少在用地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当然,现在这十几座城堡还未成为整个欧罗巴的医学圣地,人们也只以为国王想要在大巡游中检阅军队一般查览属于王室的财产。
特蕾莎王后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复——她耐心地等待着,令所有人感到安慰的是,国王的忧伤与悲痛随着夏日的燥热缓缓流去,只留下了一点无人知晓的印痕,等到了布卢瓦,他又是那个人们熟悉的国王了。
这让莫里哀,还有他的三个搭档,勒布朗、博尚与吕利——对之前的计划感到了一丝犹豫。
在香波城堡——也就是国王与王后驻跸的城堡附近,一座老旧的酒馆迎来了不少身着华贵的客人,但之前的客人,谁也比不上这几位,他们各个衣着艳丽,一个穿着浓郁的紫色——活脱脱就是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一个穿着娇嫩的粉色,这时候粉色还是男性的专属,因为它象征着淡化的血色,不过军人们穿上粉色代表勇武,这位先生穿上粉色像是在临摹一个天真的婴儿;第三个一身鲜艳欲滴的翠绿色,只有国王的染料工厂里最新产出的化学染料才有这样漂亮的颜色,这应该是一种炫耀,当然,看看他身边的人;最后一位先生戴着黑棕色的假发,一直垂到脊背,虽然穿着白色的外套,外套上却也绣满了各种纹样,纽扣更是闪闪发亮的钻石。
酒馆老板一看到这样的人物,连忙迎出门来,他们索要了一个房间,谢绝了老板送上的酒与食物,关上门,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叹起气来。
这正是国王在艺术方面最看重的四个人,他们干得相当不错,切切实实地(在国王的支持与指导下),将巴黎从一个半废弃的政治中心变成了一个被缪斯深深青睐的艺术之城,现在人们已经将巴黎称为第三次文艺复兴的中心,又一座黄金的佛罗伦萨,他们功不可没。
国王的大巡游,这四个人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他们一个要作画纪念此事,三个要负责国王巡游中的演出——音乐、舞蹈与戏剧。
这四个人中,消息最为灵通的还是莫里哀,他的剧团成员被无数达官贵人追逐着,耳厮鬓磨之间总是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不过就算是莫里哀,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么一桩大事情。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勒布朗最先说。他才能平平,能够得国王欢心只因为他从不违背国王的意愿。而且他是19年生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实在是缺乏年轻人的冒险精神。
“国王如果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悲痛,那么我们还是别再一次提起它了。”博尚虽然是31年生人,说起来正值壮年,但他是个胆小怯懦的人,虽然他不像是勒布朗,在芭蕾这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但在路易十四拔擢他之前,这位先生也只是一个宫廷舞蹈教师,只是幸运地成为了国王的指导者。
“人们都这么说,”吕利说:“但我不觉得。”三人望向他,吕利虽然身为国王的音乐总监,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鼓舌弄唇之人,他有才能,对下属的要求也十分严苛,平时寡言少语,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地表露出对国王的看法。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莫里哀说:“陛下不言不语……然后,”他望向紧闭的房门,“所有人都跟着装成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他甚至不能给她做一场弥撒。”
“所以你就想让我们来充当教士的角色吗,”勒布朗说:“我们很有可能激怒国王。”
“那么你就别加入,”莫里哀说:“事实上,只有我和光耀剧团也足够了,布景不一定需要,我也可以作曲与编排舞蹈……”
“不,等等等等,我没有说不参加。”博尚连忙说:“我……我只是不希望让陛下再一次感到难过。”
“有时候流泪并不代表痛苦。”莫里哀说:“当然,也有可能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看着……等着事情结束。”
“太仓促了……”博尚说。
“我们之前有排练,”莫里哀说:“只是没有演出过。”
“请让我加入,”吕利坚定地说:“我希望国王能够得到一点安慰,虽然我能拿出来的东西微不足道。”
“那么……告诉我们,那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勒布朗说,他还是不那么情愿,但莫里哀这样说了——难道作为一个法国人,他对国王的爱还比不过一个意大利人吗。
“丘比特与普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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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丘比特与普绪克
国王穿过人群,在最前方落座,他的身边坐着王后与奥尔良公爵,往外是大郡主与王太子,他们的身后是数以百计的达官显贵,他们之中随便抽出一个,都是权势熏天,一言一行就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强悍之人,但在这里,他们就像是与太阳同处在一座天穹的星辰那样黯淡无光。
香波城堡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得意之作,可惜的是因为连年战争,他还没等这座拥有数百个房间的城堡建造完毕就去世了,后来的国王断断续续地又建造了缺少的部分——不是他们有意如此,香波堡毕竟在布卢瓦,而不是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国王通常只将其作为狩猎行宫或是避暑行宫使用。
这座建筑最终还是在路易十四亲政十五年的时候完工的。
要说香波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莫过于为了保证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取暖(壁炉)设备与盥洗设备,在它的顶部有着许多可爱的小阁楼,外墙也有突出的墙体,那是壁炉的排气通道与排水管。
另外一个特殊之处则要一直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时期,正如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文艺复兴的三杰之一达芬奇,在米兰、罗马与佛罗伦萨漂泊多年后,最后侨居法国,并在这里终老,弗朗索瓦一世非常欢迎和尊重他,甚至有谣言说,达芬奇死在了弗朗索瓦一世的怀抱里。
弗朗索瓦一世在建造香波堡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世的达芬奇给他提供了一部分设计,最可信的就是一对相对环绕的旋转楼梯,从这两座楼梯上下的人可以相互看见但不会相遇,它的形状——让数百年后的人一看,大概会觉得很像DNA链条,非常地优雅并且具有超前的时尚感。
有人说这是弗朗索瓦一世为了避免王后与王室夫人直接撞见而设置的,路易并不这么认为,如果一个国王连妻子与王室夫人都无法安排妥当,要治理这么一个庞大的国家更是一个笑话了,弗朗索瓦一世却是一个相当值得钦佩的国王。
光耀剧团就在这座双螺旋楼梯前演出,这并不是一场严格规整的大戏——虽然莫里哀就是一个出色的剧作家,但剧团也时常演出一些古老的剧目——观众们固然喜欢新鲜,追求刺激,但耳熟能详的东西也会让他们感觉舒适,也更能体现一个剧团的演员所具有的天赋与才能。
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神话题材不但会被画家,雕塑家使用,也一样会被演员与剧团运用自若,毕竟最古老的戏剧,也就是公元前古希腊人戴着面具表演的悲喜剧,就多半取材于那些传说故事。
路易十四一直以太阳王自称,他的大臣与将领们在一些敏感的时候不想直白地说出那个名字,也以“阿波罗”代指这位尊贵的陛下,但莫里哀觉得……比起太阳神与缪斯或是其他女神,丘比特与普绪克更适合用来与路易十四与玛利.曼奇尼相比。
这样的小剧,无法拉起帷幔,演员都是徐徐从双螺旋楼梯上走下来,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却巧妙地与戏剧内容相契合了。
丘比特与普绪克的故事要比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其他爱情故事更曲折一点,虽然后世的人们都喜欢将丘比特描绘成婴孩,但在丘比特与普绪克的故事中,丘比特已经长成一个俊美年轻的神祗。普绪克是一个地上国王的女儿,因为其美貌无匹,被人们崇拜甚至超过了维纳斯,维纳斯愤怒之余,就让丘比特带着金箭去让普绪克爱上一头丑陋的野兽(丘比特的金箭可以让一个人爱上任何一种生物)。
谁知道丘比特一见到普绪克,就不由得被普绪克的美貌征服,他无法悖逆母亲,就给出神谕,让国王将普绪克送上一座高塔,他在夜晚与普绪克相会,恩爱,做一对无人所知却又幸福无比的夫妻。
他对普绪克唯一的要求是绝对不要看他的脸。
但普绪克的姐妹们或许是出于嫉妒,又或是出于担忧,认为普绪克的丈夫有可能是头可怕的怪物,在她们的怂恿下,普绪克在丘比特入睡后,点起蜡烛看到了他的脸,蜡泪滴落在丘比特的脸上,惊醒了年轻的神祗,丘比特又怒又惊,就回到了奥林匹斯,再也不出现了。
普绪克追悔莫及,就前往维纳斯的神殿向这位爱与美的女神祈求,维纳斯当然气恼不已,但在众神的劝说与丘比特的恳请下,她终于答应,只要普绪克通过她设置的考验,就能来到奥林匹斯山上,与丘比特重聚。
在传说中,普绪克完成了考验,被众神认可,也成为了奥林匹斯山上诸多神明中的一位。但在光耀剧团的《丘比特与普绪克》中,故事到普绪克发誓无论遭受多少苦难,也要通过考验,得回自己的爱情时就戛然而止。
黑发的少女伫立在观众前,嘹亮的歌声直冲云霄,回音回荡在这座辉煌的行宫里,其中蕴含的决心与一丝隐约的绝望就像是从剖开的胸膛里挖出心脏那样令人倍感震撼——
普绪克有错吗,当然,她有错,但她的错来自于丘比特的错。
丘比特爱上了普绪克,但在他的心里,这份爱是不对等的,是不合理的,他居高临下,要求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能够保持理智与冷静,但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爱情怎么可能被控制,被计算呢?
普绪克犯了错,玛利也犯了错;普绪克接受了考验,玛利也接受了考验;普绪克最终还是得回了自己的爱情,玛利也是,但这份爱情——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来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就算是最受国王宠爱的奥尔良公爵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国王在哭泣。
无声的悲泣,总是要比响亮的嚎啕更能令人伤痛,而且这可能是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阳王在公开的场合落泪,肆无忌惮的,痛痛快快的,没有一丝遮掩的,在令人心碎后又令人心悸——蓝色眼睛被泪水冲刷后犹如倒映着天空的湖水,透明的泪珠在面颊与衣襟上闪闪发亮犹如钻石。
他依然腰身笔直,双手放在两侧的椅子扶手上,他的视线穿透眼前的演员,演员后的双螺旋楼梯,楼梯后的乐队与布景,之后的房间与墙壁,一直看到遥远的彼方,玛利长眠的地方。
他望了很久,没有人敢去打搅现在的国王,最后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隐藏在阴影中的莫里哀身上,莫里哀顿了顿,大胆地走了出来,默默地向国王鞠了一躬。
“你就没有担心过我会对你生气吗?”路易问。
“担心过,陛下。”莫里哀说:“但您赐予我们的恩惠就如同太阳赐给人类的那样多,而我们略尽微薄之力,就像是举着蜡烛为太阳照亮,也许徒劳无功,也许徒增笑柄,但陛下,难道说,我们就能……无动于衷地看着……看着您……”他不再说下去了,但在那家旅店里,他说了很多——无论是他,还是勒布朗,又或是吕利与博尚,如果国王赐给他们的只是钱财与官职,他们固然会激动会感激,却不至于舍弃如今所有的一切。
但国王让他们创办了四座艺术学院,让巴黎成为了第三次文艺复兴的中心,他们就算无法与曾经的文艺复兴三杰相比,也可以说是被人们记传的四位奠基人,所以吕利和莫里哀是极其坚决地冒这次险,胆小的博尚与最年长的勒布朗最后也还是参与到了这桩危险的密谋中。
路易抬起眼睛,环顾四周,莫里哀没有采用那些老于世故的演员,丘比特与普绪克的表演者就和雕像与绘画中表现出的那样只有十四五岁,最美好的,最纯洁的青春,少年少女,他们之间的爱情若是没有掺入过多的杂质,会多么明亮与动人啊,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杂质,更是令人难以忘却,难以舍弃。
“我想我要感谢你。”路易说,他的面颊上仍有泪痕,却已经可以发自内心地微笑,他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莫里哀的肩膀,向身后的人略一颌首,走出了厅堂。
经过莫里哀的时候,不少人都向这位剧作家投去了钦佩与惊奇的眼神,不是没人注意到国王的沉默,但玛利.曼奇尼之后已经有了两位王室夫人,而且玛利可以说是背负着罪名被“藏”起来的——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有贵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但国王或是有权势的人不希望他去死的话,是有可能将他隐名埋姓地送走或是囚禁的——没人以为玛利可以回到巴黎,回到卢浮宫或是凡尔赛宫,但谁也没想到国王对她的感情有这样深刻。
与曾经的大孔代,孔蒂亲王,卢瓦斯侯爵,达达尼昂伯爵等人相比,莫里哀虽然作为一个剧作家相当有名,在获得国王的青睐后在经济方面也没有什么值得踌躇的地方,但要说有什么权势就是笑话了,不过这都是在今天之前的事情了,毫无疑问,在今天之后,国王至少会愿意听他说上几句话——这不免让一些人嫉妒到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莫里哀将这些人的脸一一记在心里,凡尔赛宫里的人可以不记得朋友,但一定要记住仇人,等到所有人都走掉了,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吕利,勒布朗与博尚都跑了过来,和他一起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要了我半条命。”勒布朗说,他这几天通宵达旦,为这出小剧画了一打背景——可以卷起来的画轴,需要改变场景的时候,就有人从上面放下来和收回去。
“陛下很高兴,这就行了。”博尚说,他按住胸口,免得心脏跳了出来。
莫里哀与吕利交换了一个眼神,博尚与勒布朗的初衷不是那么纯粹,幸亏莫里哀赌赢了——在凡尔赛宫他身份不显,但作为一个观察力出众的剧作家,国王与玛利.曼奇尼之间的情感纠葛可逃不过他的眼睛,“明明是一对好人……”他不由自主地说道,然后就闭上了嘴。
他可以隐晦的揣测与抚慰国王,但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过了今天,太阳王就只是太阳王了。
“我想我们应该预先祝贺莫里哀先生,”勒布朗说:“您们觉得陛下会怎么赏赐莫里哀?”他微妙地迟疑了一会:“不会是爵位吧……”
“那样我们今后就要向莫里哀先生鞠躬了。莫里哀老爷,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博尚哈哈地笑着,举起帽子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莫里哀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也开始嫉妒了,“没有你们我也干不成,陛下知道的。”他说:“陛下不是那种厚此薄彼的人,我想我们也许都会得到一份丰厚的赏赐。”
“那敢情好。”勒布朗说,一边思忖着是不是要为玛利.曼奇尼画一幅画像……
“我倒觉得,你很快就会有一份额外收入了。”吕利说。“最近布列塔尼的人快疯了,他们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能够代他们在陛下面前陈情的人。”
“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莫里哀疲惫地说。
“他们总要试一试的。”吕利说。
能够让如吕利这样的外国人也知道的事情,当然也称不上什么秘密了。
路易十四在看到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才呈到他面前的信,笑了笑,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个笑容,奥尔良公爵也慢慢地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他当然比莫里哀更靠近国王,但路易的平静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一个国王当然知道应该将弱点遮掩起来——而作为身份敏感的王弟,他绝不可以是那个撕开伤口的人。
“据说是布列塔尼的温和派。”奥尔良公爵说。
国王第三次笑了,辛辣的笑:“这些家伙——总是要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出现什么温和派,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这些温和派就像是死了一样,布列塔尼人如此,荷兰人也是如此。“
“那么……“
“让卢森堡公爵继续,布列塔尼……不,今后就是滨海三省,告诉他,不将这三个省彻底地篦梳过一遍,就永远不必去听那些人在哀嚎什么,“路易说:”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忙碌一段时间——菲利普,我预备将一些奥尔良人迁移到布列塔尼去。“
第四百零六章 木匠约瑟(上)
木匠约瑟是奥尔良城的一个行会成员,已经做了五年的学徒,三年的帮工。
这是看似寻常的一天,他回到家里——奥尔良城巨大而坚固,城中处处可见辉煌的教堂与壮美的府邸,可惜的是这些和他与他的妻子,儿女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居住在卢瓦尔河的下游,距离城墙下的贫民区也没多少距离,每当约瑟沿着河岸与奔流不息的黑色河水疲惫不堪低走回家时,总觉得这就像是一个预兆,暗示着他们总会堕落到那种最糟糕的境地里去。
但这是三周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他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正在好转,眼睛中藏着无法掩盖的欣喜,仿佛黑暗中射入一道光芒,为他指出了那道走出困境的门扉。
他的家也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家——我是说,一个完整的套间。虽然路易十四亲政之后重建了巴黎,新建了凡尔赛,但太阳王的光辉暂时还没能投射到奥尔良来,约瑟与家人所暂居的地方是从灰白泥公寓租借的一个房间。
这种租房方式一直延续到数百年后,像是人们依然能够在奥尔良等法国城市看到的,这些建筑矗立在狭小细长的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扁扁的肥皂,有时候朝向街道,有时候朝向另一座建筑的墙面,它的底层往往是公用的,走廊,办公室、起居室、会客室或是卧室,完全看主人或是房东怎么安排,当然,如果是房东,若是建筑朝向街道,他就会把它们租出去,作为商铺,若是面对不见天日的暗巷,他就把它分隔成房间出租,唯一的相同点是,底层总有一个公共厨房。
地下室一般则用来储藏食物、用具或是也出租出去,总有囊中羞涩的穷人会需要这么一个栖身之处的。
从二层往上,到三层,四层或是五层,阁楼,就都是切割得密密麻麻的房间了,那时候的出租方式也很有趣,因为租房的单位从来就是间,房间的位置又都要看房东安排,所以只租一间的就算了,若是租很多间,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无法拥有足够的隐私。
以上文的莫里哀先生举例,他可算不得是个穷人,在巴黎皇后广场租借了四个房间,问题是,房东将两个房间安排在二层,另外两个房间安排在三层——所以即便称得上奢侈,莫里哀先生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活分割成两个部分,并且慷慨地与另外十几个邻居分享……
幸而约瑟没有这样的烦恼,虽然迟迟无法升做匠师,但他一直过着虔诚的生活,不酗酒,也不去找女人,积累下来的钱财不但能够养活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还能在这座灰白泥公寓里租借到一间位于二层的房间,虽然是面对着暗巷与墙壁的,但作为一个帮工,有个可以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就很不错了。
他在黑沉沉的走廊里眯着眼睛往前走,另外一半则全靠脚尖试探和摸索。
之前也有人用手摸来摸去,结果碰到了墙上的钉子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割破了手,流了很多血,几天后就因为发热死掉了,约瑟听过这个故事后,就更加小心了,就算没有发热,他也不能弄伤自己的手。
带着他的匠师有两个帮工,手上只有一个推荐名额——约瑟是个又有天赋又有耐性的好人,问题是这反而引起了匠师的忌惮,他不需要另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如果不是帮工晋升为匠师除了原先匠师的推荐之外,还需要帮工先在会长面前做出一件手艺很高的产品,也许约瑟连尝试都不必了。
约瑟若是在这个时候手受了伤,匠师就能理直气壮地直接把他赶出自己的作坊了。
在乱糟糟的一片昏沉中要找到自己的房间不太容易,走廊上原先有窗,但为了御寒,上面钉满了木板,光线只能从缝隙里流进来,也没人敢在这里点蜡烛,全木质结构的房屋太容易起火了。
约瑟抽吸了一下鼻子,这座公寓的外墙上涂刷了石膏灰泥,用来防火,这还是国王陛下在66年的伦敦大火后,严令每座公寓都要涂刷石膏灰泥防火后才有的,这座建筑的房东儿子据说正在奥尔良公爵麾下做事,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这座建筑也是最早刷上灰白色的,灰白泥公寓也因此取代了原先的名字。
这种谄媚的行为招来了不少嘲笑与诋毁——毕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远不如之前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温和“,但房东我行我素,如约瑟这样的工人也更愿意租借这样的公寓,哪怕那层薄薄的灰白泥未必有什么用。
“哎呦!“
也许是因为走了神,约瑟很不幸地在什么上踢疼了自己的脚趾头,他低下头,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生锈的船锚,看上去很像是邻居巴罗干得好事,他总是从外面捡,正确低说,偷东西,然后把它们堆在走廊上,约瑟担心这会让别人以为自己也是一丘之貉,警告过巴罗很多次,却始终无济于事。
因为巴罗就是他的师兄弟,匠师的两个帮工之一,也是匠师的侄子,无论约瑟是不是有理,又或巴罗是不是个贼,匠师绝不会站在约瑟这边。
所以约瑟这一脚趾头换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他终于到家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就听到了一阵阵有规律的碰撞声,并不悦耳,但约瑟听起来就像是天堂的妙音,他微笑起来,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后的声音顿时停下了,随着一阵隐约的忙乱声,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我,约瑟,亲爱的丽达。“
听到自己丈夫的声音,丽达马上抽开了门闩,打开了门,约瑟连忙侧身进去,丽达紧随着就关上了门。
屋子里的空气真是不太好闻,他们最小的女儿还在吃奶,最大的男孩也不过六岁,别说房间,就算是这座公寓也没有下排水设施,用的是尿桶,房间里的奶腥味和粪便尿水蒸发后的膻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能直接杀死一条狗。
约瑟和丽达倒是早就习惯了,在冬天的时候房间里就不可避免的全是这种味道,现在虽然是夏末,但因为他们需要保守的秘密,所以就算是面对暗巷,那扇仅有的木窗也不会打开。
“你吃过晚饭了吗?“丽达问,因为只有一个公共厨房,使用厨房还要给钱的关系,这时候的贫民反而不会在家里吃,一般都是买点面包、黄油和牛奶带回家,这些东西的质量姑且不去考虑,在满足肚子这方面还是不成问题的,“我吃了点面包。”约瑟说,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要探查一番周围的动静,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纺锤来。
丽达与约瑟的房间长宽约在十五尺左右,换做后世的平方数,在二十五平方左右,听起来挺大的,但要注意的是,这里住着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他们所有的工具,家具与财产都放在这个房间里,还要辟出一角垫上石板,这样冬天才能有烧火取暖的地方。
这个房间里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一张笼罩着帷幔的大床,看到的人准要取笑这对贫寒的夫妇居然还想要做老爷和太太,但约瑟走过去,拉开帷幔,里面的东西就显露无遗了。
那是一张纺车,不,很难说这是人们认知中的纺车,这应该说是一台机器,和一张双人大床差不多大,上面固定着十二支纺锤,白色的棉线纵横交错,从这头拉到那头,在这座机器的右侧,有着一个很大的轮子,摇动轮子就能带动机括,机括摇动纺锤,十二支纺锤就一起干起活儿来。
约瑟拔起其中一只纺锤,将新的纺锤按上去。示意丽达过来干活,丽达知道约瑟这是要看纺车的运作情况,马上走到屋角取来煤油灯,拨亮烛火,站在纺车前工作起来。
约瑟凝神关注了一会,发现纺车的运作就像是加了油脂的轮桨一般顺滑,顿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太好了,“他说:”不过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已经纺了很多线了,你要好好休息,免得伤害眼睛。“
“煤油灯很亮,亲爱的,“丽达快活地说道,“这些小东西多可爱啊,约瑟。“她贪婪地望着上下摆动的纺车,完全着了迷,她的母亲,祖母,曾祖母……总之所有的母亲和女儿都纺过线,用过纺锤,但谁能想到会有一种机器可以像是十二个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出错的人那样干活儿?。
“我们现在可以不必靠纺线赚钱了。“约瑟满足地说,而后他突然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没有人问过你手里的棉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吧?”
“没有,”丽达说:“我走了好几个地方卖掉线团,”她小心翼翼地回忆了一会:“没有,约瑟,就像你提醒我的,我从不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她再次爱惜地摸了摸纺车:“不过你的匠师,还有巴罗,他们都抱怨过你在作坊里干自己的活儿。”
“只是为你做几个纺锤罢了。”其他部分都是约瑟偷偷摸摸地租用一座半废弃的磨房,又在半夜悄悄搬回房间组装起来的。
“我们还要等多久?”丽达说,“我都不想把它献给国王了,你知道我这几天纺了多少线吗?”
“别说傻话了,丽达,”约瑟说:“我们若是把它献给国王,你就可以开设一家自己的纺织作坊了。”
“这怎么可能呢?,”丽达被他逗笑了,“行会首领可不会允许一个女人开设作坊。”
约瑟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和丽达打开了铺盖卷儿,因为纺车占据了原先床的位置,他们就只能在家具与杂物的缝隙里委屈几天了,丽达提着壶,四个人轮番在尿桶上方用打湿的手巾擦了手和脸,婴儿不必说,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孩,性情温和,才会走就懂得给母亲帮忙,男孩却淘气的不得了,把水弄到了地板上,平时丽达就不说什么了,但今天和之后的好几天全家都要睡在地板上,就生气地给了他几巴掌。
男孩号啕大哭。
这种刺耳的配乐在灰白泥公寓里不少见,男孩哭累了,肚子咕咕叫,但父母和妹妹都睡着了,房间里也没有吃的东西,他气愤地提起那只废弃的纺锤,扔在地上,换来一声朦胧的呵斥。
过了一会,男孩也蜷缩在棉堆里睡着了。
早上男孩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父亲正跪在圣约瑟的画像前祈祷——虽然后世有人考证耶稣以及其养父约瑟都是石匠,但教士门一致认为耶稣与圣约瑟是木匠,所以虽然圣约瑟并非木匠的主保圣人,但木匠们通常都会礼拜他的圣像。
“我们还要等多久呢。“丽达在送别丈夫的时候,感叹地说道。
“不用多久了,“约瑟亲吻了妻子,”国王很快就要巡游至奥尔良了。“
约瑟来到作坊里,他来得不算晚,匠师还是恶声恶气地骂了他,还分给了他许多繁杂的零碎活儿干——像是打磨抛光、上油涂蜡什么的,这种事儿通常来说都是学徒干的,但自从顾客更愿意让约瑟来做他们定制的家具,而不是匠师后,匠师就没再让他在外人面前显露天赋与才能。
巴罗却一直没出现,不过这也是常态了,约瑟知道巴罗有不少狐朋狗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找女人,或是去做一些卑鄙无耻的行当。
约瑟可以称得上温顺地做完了匠师分派的工作,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日当正中,他起身走到小广场另一侧的面包店里去买面包,一个老人也在买面包,他也是木匠,不过他不但是匠师,还是木工行会里屈指可数的几位长老之一,德高望重,他瞥了一眼约瑟,约瑟就跟着他,两人来到一家酒馆里,长老掏出一枚大埃居,换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香肠。
第四百零七章 木匠约瑟(中)
因为还是帮工的缘故,约瑟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要给自己的匠师,还要养三个孩子和妻子,有时候也要让几个埃居出来给自己的兄弟和父母度过暂时的难关,能够慷慨地拿出一枚大埃居来痛痛快快吃一顿的机会并不多,他和这位长老——居伊长老也是不第一次见面,他们在某些地方有着相同的理念,一种相当危险的理念,在最坏的结果是被驱逐出行会甚至更糟糕的时候,一盘子猪肉香肠算什么?
约瑟几乎没有推辞,就拖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像是打磨上油这种工作,反而是最吃力,最受罪的,打磨需要力气,还是那种需要全神贯注予以控制的力气,上油更是不必说,无论是底油还是色漆,都会对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在这时代,职业病是非常常见的,常见到你一看到某个人,就知道他是做什么行当的。
约瑟的眼睛就经常鼓胀、红肿与震颤,都是因为中了油漆的毒才会有的。
他知道这些还是用因为好心的教士老爷和那些女巫医生——他们这样称呼那些军队里的女人,对她们又敬畏又恐惧,还有一些如他的匠师与巴罗等人,甚至想要把她们拖出来烧死,免得带来灾祸,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谁也没办法冲进国王陛下的的军营里。
约瑟一边咀嚼着肉肠,一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如教士,还有女巫医生建议的那样去买一副可以隔绝毒气的眼镜,但那至少需要十个埃居,他暂时还拿不出来,不过如果他的作品确实获得了国王的赞赏与许可,就像他和妻子许诺的那样,他们至少可以自己开一家纺织作坊,而无需受到匠师与行会的掣肘……一副眼镜又算不得什么了,但那时候他还需要眼镜吗,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匠师了。
居伊要比约瑟年长得多,年近五十的他已经攀登到了一个普通匠师所能攀到的顶峰,也就是行会长老的位置,想要成为行会首领就不太可能了,毕竟这个位置也已经由杜波家传承了快两百年了。但年纪一旦上去,尤其是身在其位的时候,一些年轻人与底层的帮工学徒看不到的东西他也能看到了。
行会就像是一个人,稚嫩过,青春过,强壮过,如今也已经迈入了老朽之年,开始腐朽和发臭了。
最早的行会实际上是商人开创的,为了联合起来对抗贵族的盘剥与勒索,最为昌盛的时候,莫过于十二三世纪时候的意大利,那时候的意大利处处都是自由城市,城市议会由商人把控,行会甚至有自己的军队或是雇佣军,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战阵也并不罕见。后来,从商业行会中,手工业者紧随今后创立的工业行会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极具讽刺意义的是,这同样是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战争。
商人从贵族与国王那里取得权利后,一转身就将自己受过的苦施加在手工业者身上了。
那时候手工业者要从商人那里购买越来越贵的原材料,然后以一个愈来愈低的价格卖给另一个商人,因为有着商业行会的控制与打压,所有的价格都是固定的,质量与分量也是如此,工匠们发现,自己的手艺与时间愈发不值钱了,最坏的时候,工人的酬劳只能养得起自己,连妻子与儿女的肚子都填不饱。
伴随着压迫总有反抗,手工业者的行会应运而生,以巴黎为例,两百年前只有一百家手工业者行会,现在已经有了三百五十家。要说行会好吗?毫无疑问,在最初的时候,它给工匠们带来了希望,手挽手,一起发出声音的手工业者成为了商业行会的最大敌人,在一番争斗后,工匠们也终于有了与商人对等的权力——他们的原材料由行会去与商人们商榷,以一个合理的价格购买,保证质量与分量;同样的,商人需要的商品也由各个行会首领去商定,谈价,而后分配给地下的作坊;手工业者的行会首领也必须有参加议员竞选的资格,行会被允许拥有一定的武力,等等……当然,与之相对的,行会也要保证商品的质量与交货时间,这个就不必多提了。
行会的成员除了上列的种种之外,还能得到许多照顾,像是依照行会规定,工匠间应该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的友爱,禁止不正当的竞争与诬陷,如果有一个行会成员病了,视情况而定,行会要支付他三个月左右的家用,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就是其他行会成员的“姐妹”,他们不但要为他送葬,还要扶持他的子女,甚至有行会成员要去朝圣,都会有两个同伴随行,一起去,一起回来。
在没有完全与健康的法律行规与执行者的时候,行会确实起到了毋庸置疑的作用,也不怪它能够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但居伊必须要说,任何东西变得有价值之后,如同发酵的酒糟引来蝇虫,以权谋私或是独断专行也在黑暗中迅速滋生——尤其是行会首领从受人尊敬的长者——也就是一些要么天赋出众,要么勇气过人,要么公正严明的人身上转移到他们的子女身上的时候,这不奇怪,人都是有私心的。
奥尔良城中的木工行会首领杜波家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杜波在法语中是居住在森林边的人的意思,有着这样的姓氏的人,不是伐木工就是猎人,杜波家当然是前者,他们最早的时候为卢瓦河附近的领主效力,后来作为自由民迁徙到奥尔良,依然做他们的木匠活儿。
虽然没有见过,但居伊听父亲说,作为奥尔良第四任行会首领的杜波确实是个好人,虽然手艺活儿不能算是最好的,但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又是一个公正的议员,他在任的时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死去的时候,更是一个城市的木工都在为他哀悼——以至于他的儿子在后来的选举中,用贿赂的方式战胜了另一个候选人的时候,行会成员也没太在意,反正首领是不是一个手艺出众的人并不重要,他们要看的是他能不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他们不知道的是,罪恶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没有关上的可能了。
杜波的儿子更应该去做一个商人,没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买进卖出”了,他从商人这里收钱,也从匠师这里时候收钱——以此来延长帮工与学徒的期限;更从后两者身上收钱,如果他们不想将最能赚钱的那几年葬送在匠师的作坊里。另外,学徒晋升为帮工,帮工晋升为匠师都要给钱。
他也对外来的木匠收钱,不然他们就没办法在奥尔良立足,因为不在行会中的木匠不允许在行会中立足。
不仅如此,他不但控制了原材料与成品的买卖,到了今天,他的子孙还在控制新技术与新机械甚至新工具的开发与应用,简单点说,就算是有了更好用的工具与技巧,只要杜波不允许,奥尔良里所有的木工作坊就都不能用。木工们若是设计和造出——如约瑟造出的新纺车,没有杜波的允许,不但不能拿不出卖,甚至不能制作和试验……
这也是为什么,约瑟要将新纺车偷偷摸摸地藏在家里,而不是光明正大地放在作坊里的缘故。
虽然国王的敕令还悬挂在城门前的公示架上。
“‘陀螺’你做的怎么样了?”居伊长老问道。
约瑟已经吃空了盘子,他谨慎地抽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擦嘴:“我已经做了十二个‘陀螺。先生,一抽就能转得飞快。’”他转动眼珠,打量周围,现在已经过了吃饭的好时候,他们身边的人不多:“但‘玩耍’的时候总要发出声音,我的邻居就是巴罗,您知道的,一个卑鄙无比的小人。”
“我已经从我的外甥那里知道,陛下最快会在一个礼拜内抵达奥尔良城,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去觐见陛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约瑟说:“向圣约瑟起誓,凡是国王赏赐了我什么,我都要拿来作为对您的谢礼。”
“如果你的额作品能够获得国王的青睐,”居伊瞥了他一眼:“我就得到了我该得的那份酬劳,所以你就别担心了,我不是杜波那种贪婪的人。”
“当……当然,我……我只是,居伊先生……”约瑟涨红了面孔,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但居伊只是摆了摆手:“我不能过于频繁地跑到灰白泥公寓去,但在我提出觐见的请求前,我还是必须看一眼的。”
“那样东西大得很,先生。”
“那么我就向您购买一件家具好了,衣柜可以吗,你把它运到我位于河边的仓库里去。”
“……好吧。”约瑟犹豫了一下,他不敢将新纺车公开,有着很多原因,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会被匠师或是行会首领乘机纳为己有——这种事情非常常见,还有的就是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后者很有可能来个一了百了,奥尔良城里那么多木匠帮工和学徒,少了一两个有什么可奇怪的。
约瑟敢冒这个险,第一是因为国王给的太多了,一笔可观的赏金,一个作坊(包括房契与生产设备),还有,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到巴黎与凡尔赛去——约瑟天赋出众,为什么还没能成为匠师,就是因为现在行会要求,匠师必须拥有作坊和工具,还需要一笔押金,一旦他的纺车得到了国王的许可,他就都有了;第二,就是因为居伊长老是难得的好人,他虽然严厉,苛刻,但在他的作坊里,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学徒至多三年,帮工至多两年的制度,如果有人无法支付成为匠师的钱,他还会给一笔贷款,他做了三十年的匠师,也已经给行会提供了七个匠师啦。
这也是让杜波腹诽不断的原因,学徒与帮工在作坊里耽误的时间越长,行会得到的利益就越多,付出的义务就越少,毕竟只有匠师才是行会的正式成员,因此居伊长老虽然近来在镂空与拼接工艺上取得了一些不小的进展,却因为始终无法取得行会许可,不能用在家具和画框上,也不可能拿去卖给顾客。
居伊长老也从抗议、指责慢慢地转向了沉默,但他的沉默可不是因为放弃——他只是在寻找机会,将杜波家从行会首领的位置上拉下来,但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几代杜波人,已经搭建起了一张细密厚重的大网,在奥尔良城里,没人能够反抗他们,甚至其他行会的首领,也会因为利益相关或是兔死狐悲的原因来打压他们。
但如果他们有可能来到国王面前……
“那么就这样,礼拜四,我把那些陀螺和衣柜都送到您的仓库里去。”约瑟说。
然后他就起身迅速地离开了,居伊长老又慢吞吞地喝了一杯麦酒,才离开了酒馆。
约瑟与居伊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于酒馆会面的时候,约瑟的邻居巴罗就像只耸动着鼻子,抖动着胡须的老鼠那样窜出了房间,跑到昏暗的走廊里,他贴着约瑟的房间门听了一会,听不出里面在干什么——帮工偷偷在自己的房间里干私活也是常例,毕竟私活的酬劳都是自己的,但他听不出约瑟做的是那种东西……不过他猜是某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他站在门外想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始终非常规律,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百只猫在抓,这到底是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终于,他顾不得走廊的油腻肮脏,趴下去凑在门缝上看,却嗅到了新鲜的木头味道——门缝也被新钉上去的木条挡住了,他几乎可以确定,里面一定有着一样大家伙!某样,客人定制的大家具,不然约瑟不至于连这点缝隙也要盖住——帮工私下做点小活儿无可厚非,但若是大买卖,匠师就能把他赶出自己的作坊!
第四百零八章 木匠约瑟(下)
想到这里,巴罗就兴奋到快要爆炸了,他叔叔曾经不满地告诉他,他确实有意将自己的推荐资格用在巴罗身上,但他也不是没仇敌,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徇私,在行会会议的时候揭发出来,他和巴罗都要受罚——如果巴罗的手艺还算过得去,那还有说情的余地,问题是巴罗的手艺别说是约瑟了,就算是约瑟代为指导的学徒也比他强!
但若是只有一个帮工呢?
巴罗浮想联翩,却没忘记应有的警惕心——在这点上他倒有着十足的天赋,房间里规律的碰碰声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就是覆盖了光线的影子,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躲在一个废弃的柜子后面。
约瑟的长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钱,他要去给母亲买棉团。丽达一直很小心地按约瑟的吩咐,寸步不离房间,但像是打水,买棉团这种事情就只要交给儿子了,六岁的孩子在此时人们的心中也是半个大人了,而且如果不是因为约瑟正在忙于制作与试验新纺车,他也该去上学了,这点事儿他完全能干好。
巴罗脑子一转,立刻跟了上去。
当他看到约瑟的长子对着一只挂在窗口的风干鸡流口水的时候,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约瑟的长子在看到巴罗的时候,先是警惕地向后一跳,就算父母没有警告过他,他也知道巴罗不是一个好人——巴罗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没少踢过他的屁股,而且孩子总有一种天生的能力,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靠近。
“嘿,小崽子!”巴罗喊道。
如果巴罗笑眯眯地和约瑟的长子说话,孩子倒会觉得害怕,现在他露出了一副司空见惯的恶劣样子,约瑟的长子也只是厌恶地皱起了脸,想要从他身边跑过去,但巴罗横向生长的身躯将巷道堵得严严实实——“你是要去市场吗?”他问:“是要去买棉团吧,是吧。”
“你要是敢抢我的钱,我会告诉爸爸的!”
“我才不要你的钱,你手里有一埃居吗,小埃居也行,有吗?”巴罗讥讽地说道:“只有几个利亚德的话,还不够我买一瓶酒呢。”他说的没错,约瑟的长子握紧了手里的几个利亚德,面值最小的铜币。
“我叫住你没别的事儿,既然你要去市场,就给我带瓶酒,带一只鸡回来吧,就是广场边的棉纱酒馆,你知道的。”
“我才不给你带东西呢。”
“你和你的爸爸一样懒惰,小子,如果你不给我带,我不但要敲你的脑袋,你也别想进我叔叔,或是我的作坊。”巴罗说:“我还要和其他人说,你是个懒鬼,这样就没人会招收你做学徒了。”
约瑟的长子后退了一步,他确实感到了一阵恐惧,一般来说,儿子总会继承父亲的职业,约瑟也不例外,虽然他不知道没几个人会相信巴罗的话,但六岁的孩子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约瑟对巴罗的退让也让他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那就是不能招惹巴罗:“……好吧,我给你带,先生。”
巴罗给了他一个埃居。
约瑟的长子很快就回来了,也许是担忧母亲,也许是畏惧巴罗,他跑得气喘吁吁,面孔通红,脊背上的汗水流进了腰带里,篮子里的鸡虽然黄中带黑,鸡身上的油脂都快凝固了,但还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几乎想将手指头插在鸡屁股里刮一刮,然后放到嘴里吸吮,却还是忍住了。
“好小子,”巴罗说,接过篮子看了看:“还有面包和黄油呢?”
约瑟的长子呆了呆,“酒馆主人就给了我这些……”
“那就应该有找钱。找钱呢?”
约瑟的长子面色发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努力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答案,可他终究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被蛮不讲理的大人一恐吓,就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发抖。
“看来你不但懒惰,还是个骗子!一个贼!”巴罗压低了声音喊道,“我就知道!约瑟是个贼,他偷了作坊里的木头,还偷了匠师的客人,你是他的儿子,所以你也是一个偷儿,圣母玛利亚,你们都活该被赶出作坊,被驱逐,被吊在站笼里!”
一提站笼,就算是六岁的孩子也要双脚发软,谁不知道呢,广场和教堂前都挂着这种依照人型打造的铁条笼子,罪人被关在里面,除了笔笔直地站着之外摆不出其他姿势,手脚脑袋也动弹不得,风吹日晒雨淋,还有乌鸦来叼走他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蛆虫在他们的伤口里拱来拱去,成团地往下掉,他们和他们的亲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样的罪人一般要被摆到只剩下森森白骨才会被拿走,有时候骨头会留在笼子里直到下一个罪人进去。
虽然路易十四已经免除了这种可怕的酷刑,但约瑟的长子,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他听到巴罗的恐吓,看到那张狰狞的脸,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贼!”
“你是,你爸爸也是!”
“他也不是!”
“那你告诉我啊,他在做什么!?他一定在做一个圣物龛!”
“不是!”
“那么就是在做一张漂亮的四柱床!”
“没有!”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在做一个大书桌,这是一位伯爵先生交给匠师的单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要马上去和匠师说,他就是个贼,他偷了匠师的买卖!!”
“不,不不不,不是的!”一听到竟然有伯爵这样的大人物,约瑟的长子更慌张了,他甚至丢下篮子,抓住了巴罗的袖子:“我父亲只是在做纺车,纺车,用来纺棉线的那个!不是书桌,也不是四柱床,更不是圣物龛!”
巴罗一怔,这个回答也超过了他的猜测范围……约瑟在做纺车?
约瑟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如常。从延续了整整一天的繁重工作中脱了身的男人没太注意孩子们,他走到纺车边,爱惜地摸了摸,“准备一下吧,丽达,礼拜四我们就要把它送到河边的仓库里去。”
正在忙于收取棉线的丽达闻言顿了顿:“您已经和居伊长老说好了吗?”
“说好了,”约瑟说:“他会带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是杜波,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我们的。”
“愿主保佑他,”丽达说:“还有我们。”
约瑟上前抱了抱丽达,“我们会称心如意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身后的背囊里掏出面包,黄油,“今天我们好好地吃一顿。”闻到面包香味的大女儿立刻跑了过来,约瑟将面包分给她,然后是妻子,之后才注意到儿子没过来,这可很少见:“你是不是又闯祸啦?”他问。
“他跌了一跤,把买回来的棉团都弄脏了。”丽达没什么好声气地说。
“没什么,以后我们想要多少棉团就有多少棉团。”约瑟说,“来吃吧,孩子。”
约瑟的长子迟疑地走过来,他对母亲说了谎,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一再警告过他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他的父亲在做什么,他也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今天却在惊慌下对巴罗说了……但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对吧,反正父亲刚才也说了,礼拜四就把纺车搬到河边的仓库去。
今天是礼拜二,礼拜四就是后天,纺车顶多再在家里摆一天,不,听父亲的口气,他要先将纺车拆掉,那么就算有人来看,也看不到什么。
他还记得昨晚父亲给他的几巴掌,还有那只原本就坏掉的纺锤,如果父亲知道他泄露了秘密,一定会狠狠地揍他。从心底蔓延上来的畏惧让他闭上了嘴,只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他的眼睛还红着,丽达也以为只是因为在路上摔倒弄脏了棉线的关系,却不知道事情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发展到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
约瑟与巴罗的匠师正要休息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侄儿喊起来了。
“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说。”巴罗想了一下午——他不太明白约瑟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造什么纺车,纺车挺多木匠都会做,甚至学徒也能。他不知道是不是算是抓住了约瑟的把柄——他倒希望约瑟造了大书桌与四柱床呢,每个作坊的商品规格与数量都是由行会指派的,小点的如木桶、铲子之类的东西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家具就触犯了行会规定了。
“说吧,我听着。”匠师打着哈欠,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所以这个作坊最终只能交在侄儿手里,所以他对这个蠢货一向宽容,只可惜了约瑟,他真是一个有才能的孩子,但谁让他没有一个好姓氏呢。
于是巴罗就将下午的事情说了。
匠师先是瞪了巴罗一眼,这可真是一个混球,然后又思忖起来,纺车?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约瑟为什么要躲开其他人的眼睛造纺车呢,完全没这必要,纺车……嘿!他摇了摇头,这其中肯定有缘故。
几秒钟后,巴罗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就如字面意义地那样从床上跳了起来!
“纺车!”他大喊道,一边咬牙切齿:“啊,纺车!我该想到的,这折磨人的魔鬼!这下三滥的窃贼!这该下地狱的无赖!”
巴罗都被这样的突变吓得倒退了一步:“圣母啊,”他喊道:“你是怎么啦,我亲爱的叔叔,您看上去真可怕!难道是中了咒吗?又或是得了病!!”
“你才得了病呢!蠢病,我亲爱的侄儿!国王的敕令就贴在城门旁,你都没有看过一眼吗?”匠师喊着就往外跑,跑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等同全身赤露,又跑回来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不是平时去作坊的打扮,而是上教堂做礼拜的打扮,翻得衣箱乱七八糟,巴罗一阵阵地发愣,一股脑儿地在旁边瞎嚷嚷:“您怎么啦,您是不是病啦,要不要医生,要不要教士来驱邪……”
匠师穿戴完毕后才来得及呸了一声,“别说傻话了,赶快和我去见杜波。”
行会首领在真正的贵人面前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工匠,但在如巴罗这样的人面前就是不可撼动,不容高攀的大人物,巴罗一听就和约瑟的长子那样战战兢兢起来,他的叔叔一把把他拉上骡子,叫妻子关好了门,告诫她说,谁来也别开。
出门的时候,作坊附近已经陷入了如同墨水般的黑暗中,他们两人骑着一匹骡子,往有亮光的地方去了,那是奥尔良的上城区,也就是达官贵人住着的地方。
杜波家都在上下城区交界的地方。
礼拜四的时候,约瑟向匠师告了病,出乎意料的是匠师这次居然没有冷嘲热讽或是阴阳怪气。他像是厌烦至极地挥了挥手,就让约瑟走了。约瑟心中隐约有点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里,将拆分后的纺车装到一个柜子里,拜托两个朋友帮他悄悄地搬到居伊长老的仓库里。
在仓库里,他在居伊长老的面前将纺车重新组装起来,然后取出棉团,羊毛团,抽出线头固定在纺锤上,慢慢地拉过纺车,而后绞在纺车边的轮子上。
约瑟不是纺织工,但要制造纺车,就不可能不懂纺线的步骤,虽然有点笨拙,他还是成功地演示了怎样让十二支纺锤吱吱呀呀地旋转起来,居伊在一旁看着,喜不自胜,一边摸摸纺车的框架,一边摸摸纺出来的棉线,检查它们的质量。约瑟手脚不停地工作着,因为按照国王敕令中要求的,对纺车的产量也有要求。
“你的纺车还用了煤油润滑吗?”就在约瑟忙碌到大汗淋漓的时候,居伊突然问道:“有办法解决吗,如果纺出来的线都带着煤油气味就麻烦了。”就他看到的已经很好了,但如果棉线会被油脂的气味污染,那就是有了瑕疵,他当然希望能够呈给国王一样十全十美的成品。”
约瑟迷茫地直起腰:“没有啊,先生,纺车里……”他才回答到一半,居伊就猛地神色一变,冲向仓库的大门。
门从外面被紧紧地闩上了。
然后居伊就看到了火光,有人点燃了从门下的缝隙流入的煤油。
第四百零九章 行会最大的敌人
新纺车摆在了国王面前。
路易十四饶有兴趣地绕着它走了几圈,然后回到位置上,新纺车的发明与制造者上前,颤抖着手开始操作纺车——如之前描述过的那样,纺车有一张四柱床那样大,高耸着的轮轴也有四柱床的床柱那样高,要让它动起来,需要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协同操作,伴随着熟悉的吱嘎声与碰碰声,一根又一根银亮的棉线慢慢地在纺锤上膨胀起来。
无人可以否认,这种纺车不但要比原先那种小小的,只能拿在手上,放在膝盖上的纺车更有效率,也能纺出更好的线,纺车的制造者一开始还有点因为敬畏而产生的缩手缩脚,伴随着纺锤逐渐变得“肥胖”,他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与骄傲起来,不过这份骄傲完全值得国王赞许,路易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纺车。”
约瑟张着手,傻乎乎地看着,还是邦唐上前,示意他应该跪下,接受国王的赏赐与褒奖了。
他跪在地上,路易俯身,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毛发稀疏的头顶——不是因为纺车的关系,不,应该说,在遭到那场可怕的谋杀前,他的头发还是好端端的,只是在大火燃起的时候,他不顾居伊的劝阻,竭力想将纺车搬运到火焰无法触及的地方,但这怎么可能呢,炽热的赤色包围了整个仓库。
来人早有预谋,居伊选择的地点更是方便了他们纵火,成桶的煤油被搬运到仓库附近,一等到居伊与约瑟,还有他们的纺车进了仓库,他们就将仓库的大门从外面闩上,将煤油倒进门下与墙板间的缝隙,而后点了火。
如果不是国王的“鸟儿”一直注视着奥尔良城的每个地方,约瑟和居伊就算扔掉了纺车,也别想从火焰熊熊的仓管里逃出来,就算逃出来了,也有被行会首领雇佣的士兵等在外面,他们总归是难逃一死的。
居伊与约瑟都没能猜到和想到的是,如果他们真的在行会首领杜波面前拿出了新纺车,杜波并不会拿着新纺车去向国王邀功,他们只会毁掉纺车,还有它的发明人。
看到这里,准有人感到迷惑,难道将新纺车献给国王,得到国王的赏赐不是一桩好事么?
是好事,甚至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好事。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愚昧的蠢货,他们只能看到眼前三寸的地方,只能理解自己出生到二十岁之间的事情,又或是什么都明白,却畏惧改变,与路易十四渴望着改变这个国家乃至整个欧罗巴,世界不同,他们希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要改变,永远不要改变。
当然,后一种人,一般而言,都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像约瑟或是更糟的那些人,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路易十四既然有心为女性创造出一份足以让她们被允许走出家门的工作——医院的护工依然被认为不是“正经事儿”;不管是法国,还是西班牙,又或是奥斯曼土耳其,男性还是田地间与作坊间的主要劳动力;像是矿洞、冶炼、工程等等,又不是女性可以承担得起的沉重作业——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女性,她们也多半是随着丈夫与儿子,打下手或是做零工的。
这样看来,只有纺织业也是最合适的。在法兰西吞并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法国的商业与纺织业都在迅猛地发展——商业无需多说,佛兰德尔从来就充满了英国商人,为什么呢,正因为佛兰德尔正是欧罗巴呢绒产出最大的地区,他们每年要向英国人购买上千万里弗尔的羊毛,并且将其加工成为更有价值的漂亮呢绒,卖到四面八方。
但请注意,诸位,无论是法国还是佛兰德尔,纺织工人依然都是男性,而且所有的步骤都是手工完成的,要让一个人变成一个纺线工或是织布工,需要好几年的学徒——帮工——匠师的过程,女性在家里纺出的线与织出的布,并不被视作有价值的出产。
而国王在敕令的附件中,提出的,纺车必须能够让一个女人也能娴熟自如的操作的要求(所以约瑟才会让他的妻子来尝试操作),让一些嗅觉敏锐的家伙闻出了一些不祥的气味。
与商业行会不同,手工业者的行会并不怎么喜欢这位国王——虽然路易十四自第二次投石党运动结束后回到巴黎,就创造了不少利润可观的新产业与新行当,但让那些墨守成规的人看来,这纯粹就是贵人们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胡作非为;假若只有这些也就算了,买回洛林之后,因为洛林有铁矿与山地,还有陶土,国王就顺理成章地开办了王家所有的大作坊,钢铁、镜子、玻璃、陶瓷……
无需多说,国王开设的作坊,从工具、技术到工人,都没有行会插手的份儿,这让各个行会首领又是难堪,又是嫉妒,国王的大作坊每天产出的好东西就像是塞纳河流淌的河水,它们换来的金路易可以如同阳光那样铺满巴黎与凡尔赛的广场,但他们就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最可恨的是,因为在国王的作坊里做事,并不严格要求必须是匠师或是行会成员,甚至你原先只是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士兵,只要你愿意,就有官员安排一个熟手来教你做工,这样,行会不但拿不到学徒-帮工-匠师晋升过程中必须缴纳的费用与贿赂,行会的新血也流失了很大一部分
这也不奇怪,如果有其他出路,谁愿意去做三年的学徒,两年的帮工,有时候还要分别延长一年——而且是不是能够成为匠师,还必须由行会首领决定——这又是一笔可观的支出,而且随着行会对匠师数量的制约,现在要成为匠师还要有作坊,有配套的工具和设备,还有一笔抵押金。最近还有人提出,在帮工成为匠师后,应该给他的匠师免费效力三年或是五年。
对平均寿命只在四十岁左右的工匠们来说,他们能够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干活的时间就可能只有十年或更短……
但如果是在国王的作坊里呢,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不必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年轻的工人,只要不懒惰,不蠢钝到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步,国王不断开设起来的作坊总有他们的栖身之处;而那些失去了帮工与学徒的老手们呢,他们每教会一个人,就能领一份赏金,而且他们在国王的作坊里,除了人头税,无需缴纳任何多余的费用。
行会首领当然会对此怨气丛生,他们的存在原先是支持幼苗成长立稳的好桩子,但如今他们却是绞杀乔木的藤蔓,没有了新的“乔木”,他们别说享受最高处的阳光雨露了,就算是靠自己站着都不可能。
但他们的对手可不是卑微的工匠,也不是头脑发昏的长老或是异想天开的议员,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遮天蔽日的利维坦(圣经中的海中巨兽),他们甚至不敢直视他,更别说玩弄什么阴谋诡计了——但要说他们就此乖乖从命,不做任何反抗了,那又是胡说八道。
在国王的敕令下传之前,他们已经加强了对匠师、帮工与学徒的控制,尤其是匠师与帮工的儿子们,如果他们的儿子或是侄子没有成为学徒,继承他们的手艺,行会就会剥夺他们的匠师或是帮工资格,赶出行会,甚至城市,通告其他地方的行会,不允许他们继续做这个行当,强行低价买下他们的作坊和宅子,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像是更恶劣的欺辱、毁掉做工的手和眼睛,或是杀人什么的,也不是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对新工具,新技术以及新的创意与想法的限制——因为国王的大作坊里采用的技术与产品(如染料),有一部分来自于学者(巫师),行会无从插手,但他们可以拒绝它们渗透进他们的行会——别忘记,行会成员的原材料也是由行会首领统一购买的。
他们还曾试图与商人勾结起来,不过商业行会与手工业行会原先就是仇敌般的关系,路易十四与商人的关系又一向相当亲密,商人们只愿意中立或是旁观——反正无论那一方得利都少不了他们的一份,虽然他们绝对看好国王,但谁知道呢……
不过就算是行会中人,只要聪明点,也知道这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们还能苟延残喘,靠的也不过是太阳王的不经心罢了,就连布列塔尼的诸侯们也不是值得路易十四正视的敌人,他们又算什么?但就是这么一点微薄的希望,也在国王的敕令中破灭了。
敕令中已经明确地说了——将来的纺织产业是没有门槛的,可能一个人稍微学习几天,就能上手工作,男人行,女人也行,甚至孩子和老婆子也行,这无疑将会彻底打破行会的垄断——谁不想让家里多份收入?就算行会成员被控制了,农民、仆人或是士兵的家属也行啊,会有数之不尽的人在国王的大作坊里做工。
而与之相对的,等这样的大作坊建造起来,靠手工纺织过活的行会以及成员就别想有出路了,正确地说,是行会首领以及那些趴在行会体系上吸血的人要走投无路了,毕竟行会成员还能放低身段,到大作坊里去做工。
约瑟只是一个不受匠师看重,还有些忌惮的帮工,巴罗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了,但他们的匠师作为杜波的心腹,却早就被提点过——受纺织行会首领的委托,木工行会的首领早就决定了,不但不会允许麾下的匠师去研究什么新纺车,如果有帮工或是学徒做出来了,也要连着纺车一起毁掉。
可以说,如果不是有居伊长老从中遮掩,也许约瑟还会暴露得更早一些,可惜的是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掩藏住这个秘密,差点被人烧死在仓库了。
为了保住纺车,约瑟的头发都被烧掉了,睫毛和眉毛也是如此,一颗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焦黄的鸡蛋,让人看了就要发笑,但发自内心地说,他的新纺车确实是最好的——既然国王向法兰西甚至法兰西之外的地方都发出了敕令,送到他面前的纺车——即便有行会的阻扰,也有足足十来辆,其中还有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
约瑟的纺车能够带动最多的纺锤,纺出来的线也最牢固最光滑,路易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他,接下来他还要和其他的同僚一起工作,他是纺车的冠军,织布机则有另一个佛兰德尔人博得头筹。
一听说自己可以在国王的作坊里工作,约瑟又惊又喜,差点昏厥过去,要说他之前也是有点惶恐不安的,他终究还是要在行会里做事——匠师也只是行会成员之一,他这下彻底地得罪了杜波,别说奥尔良,别的城市他大概也待不了,也许得带着国王的赏金跑到别的国家去才行,但既然现在已经是国王的匠师了,他还需要担心些什么呢。
他激动之下,双膝跪地,低着头要去亲吻国王的脚,邦唐连忙拦住了他——路易在亲政之前还能忍受这种礼节,在亲政之后除非必须,他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吻脚礼。
虽然没能亲到国王的脚,但约瑟还是在国王走后,不停地吻着他走过的路面。行宫的地面当然都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但这样的情景旁人也很难看得下去,达达尼昂伯爵正好来向国王复命,见了就走过去,笑吟吟地劝说道,如果约瑟不赶紧出去,跑到奥尔良的殉难广场去,他就看不到之后的好戏了。
约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戏,可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工匠,一个穿着华美的贵人来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他怎样也要听到耳朵里,他也察觉了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连忙向达达尼昂伯爵行了礼道了谢,就在侍从的引领下,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殉难广场顾名思义正是奥尔良的人们为了悼念圣女贞德所设立的(改名),但今天这里审判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罪人,约瑟才一过去,他所熟悉的人,大多都是行会成员就立刻让开了一条路,他看到广场里已经立起了绞刑架,还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摆了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长桌与高背椅子,正中坐着一个闪耀如同星辰的贵人。
这个贵人正是奥尔良的主人,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他懒洋洋地,心不在焉地卷着自己的长发,斜睨着跪伏在地上的罪人,“他们挺走运的,是吧,”他降尊纡贵地与身后侍奉的人说道:“陛下早几年就废除了很多刑罚。”
侍奉在他身后的居伊长老,或者说,新的木工行会首领,顺着公爵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悬挂在旧城墙上的站笼——站笼里还有着残存的枯骨……“是的,殿下,他们真是太幸运了。”谁都知道,宁愿触怒奥尔良公爵,也别触怒国王,国王或许会宽恕你,但奥尔良公爵绝对不会,如果不是以叛国罪的名义来处置这群小人算是抬举他们了,公爵倒愿意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通苦头。
但就算没有站笼,或是车轮,又或是开花梨,罪人们的绝望也少不到哪里去。
几个主谋,行会首领杜波与两个长老,告密者约瑟的匠师与巴罗,前者被判处鞭刑然后绞死,后者被判处拔舌然后绞死。
他们雇佣的士兵则被判处直接绞死。
被直接绞死的人在前者面前受刑,他们晃晃悠悠的的时候,杜波与长老的哀嚎声也响彻了整个广场,被拔掉的舌头血淋淋地丢在地上,有大胆的人冲上去立刻抢走——这也是一味难得的药材。
约瑟恍恍惚惚地看着,他都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沉睡,这是一个好梦,也是一个噩梦……直到他与居伊视线相触。
短短一碰,两人就立刻转开了脸,
他们的性命对杜波来说有多么廉价,杜波的性命对真正的贵人来说就有…………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吧……
第四百一十章多米诺骨牌式的倾塌
约瑟与居伊都不是蠢人,但他们所受的教育与积累的经验注定了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些——约瑟甚至不觉得痛快,殉难广场上的绞刑架与行刑台物尽其用地维持了近三个月——在木工行会的首领杜波以及同党受刑并处死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奥尔良纺织行会的首领,以及一群与他一样顽固天真——天真到以为只要阳奉阴违,拖延敷衍,就能将自己的特权与地位维持下去的傻瓜笨蛋。
行会最早诞生在十二世纪,到现在也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一些如杜波这样的家族,几乎将行会视作他们自己的王国。他是无冕之王,长老是大臣,匠师是子民,帮工与学徒则是奴隶,他们也似乎真的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别出现在真正的贵人与官员面前,他们就能穿锦着缎,食案方丈,沉浸在无法自拔的幻觉里洋洋自得。
直到今天。
就算是约瑟被带到国王面前,又或是杜波被处死,行会首领们依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他们骄傲地想到,国王也未必能够将王国传给自己的儿子,行会却是数百年来,子承父业,从不断绝的。任何一个行会首领,他的姓氏可能要比当地的贵族老爷更古老一些,有时候甚至追溯到罗马人或是高卢人的时候——所以,怎么可以没有行会,没有他们呢,没有了这些,法兰西的手工行业不是要走到死路上去了吗?
路易十四就算有几十万人的军队,行会的匠师也是只多不少,要是没了行会,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没活儿干啦,他们难道不要发疯,到时候,就算是国王陛下也要惶惶不可终日吧。
他们怀抱着这样可笑的念头,看着木工行会的杜波凄惨地死去,看着纺织行会的鲁贝也被送上了绞刑架,又看着蜡烛行会的,铁器行会的,金银匠行会的首领,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就像是飓风中的小舢板那样被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风暴——似乎整个奥尔良城的人都在反对国王似的,但他们知道没有,他们还是希望能够为国王效力的……尤其是路易十四出了名的不在乎出身与姓氏,商人们以柯尔贝尔为目标,行会首领也会想要推举出这么一个能够为他们说话的人啊!
他们要得不多,真的不多……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无从捉摸的迷雾中,包括如那些如曾经的约瑟那样受到迫害与压制的人,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奥尔良的行会体系就像是堆叠起来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只被一根小指头轻轻一点,就哗啦啦地从一到一万,到十万,到百万那样无可挽回地倾塌了。
每个人都在说糟糕啦,每个人都在说完啦,每个人都在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失去了工作,没法养家活口。
但等到太阳升起,他们惊讶地发觉,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还是要到作坊去做工——那些失去了匠师或是帮工的作坊也有他们熟悉的人过来接手,这些人或是没有参与到阴谋中,或是从帮工被拔擢起来的匠师,一个人负责抑是两三个作坊——这些新作坊的负责人(不是主人)安抚帮工与学徒的时候说,别担心,原材料与辅料会有的,订货单子也会有的,负责谈价(买进卖出)的人也会有的,他们只要好好做事,也会有酬劳可拿的。
即便如此,做工的人还是免不了围着匠师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问题是这些匠师知道的也不多,实话实说,他们的胆子都快给吓破了,想想看吧,殉难广场周围的路灯柱都快被挂满了——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引发瘟疫,还有鸟嘴医生给他们涂刷石灰——这种待遇近几年已经相当罕见了,毕竟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喜好用死亡与痛苦来威吓子民的国王。
但对一直表现得桀骜不驯的行会成员来说,这种威胁立竿见影——行会首领们期望的,在失去了他们的控制之后变得混乱与疯狂的局面并未出现。那些曾经屈服在他们淫威下的行会成员更不敢去挑战国王的耐心——国王的官员指明的新行会首领在绞刑架下就位,对官员的吩咐没有一点异议,种种上传下达的过程更是流畅的如同上了油脂的新式纺车一般。
以新的木工行会首领居伊做栗子,杜波还在蹬着腿儿在空气里跳舞,他就开始着手筹办国王交代的纺车与织布机工场了。
是的,国王觉得作坊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产业,新的名词“工场”也就应运而生,原先的木工行会名存实亡——因为所有的匠师、帮工与学徒都要被统合到之后的大工程里。
原先的订单都要被推后,无论什么样的卖家都不可能与国王相提并论——幸运的约瑟被指为这个工程的总匠师,他会挑选一百名他认可的匠师作为弟子,教导他们如何制造纺车,另一个制造了织布机的英国工匠也是如此。等到这些人学会了,他们就要回到各自的作坊,一边教学一边与自己的学徒与帮工制作纺车与织布机。
这些都要在一个月内完成。
也不是没人抱怨,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不过等到铁匠行会的新首领也出现在被借用来作为教学场地的仓库里,最后的杂音也消失了——新式纺车与织布机上都有铁铸件,之前约瑟是偷偷拿去让别城的铁匠打造了,为此付了很大一笔钱。不过铁匠也如约定的那样,不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也不说是约瑟的订单。
这些铁匠却会巨细靡遗地询问这些铁铸件将会起到什么作用,需要有什么特殊功效,又需要多长的使用时间等等……
这种行为在行会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因为铁匠与木工之间若是这般深入交流,不但跨了行也触犯了忌讳,铁匠会觉得自己做了贼,木工也会不高兴,甚至打起来或是弄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种行为显然有着国王的支持,铁匠们愁眉苦脸,他们和木匠一样,也要在规定时间内里交出足量完美的配件,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可没有慢慢返工打磨的时间,而正如人们确信的,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总要比一无所知地着手更能做得准确,快速。
一些铁匠甚至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也确实让新式的纺车与织布机更加完美。
他们获得了一大笔可观的赏赐。
国王没有等到新式纺车被成批地制造出来就离开了奥尔良,毕竟他的大巡游也不过进行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但等国王一行人的车驾进入普罗旺斯地区的时候,奥尔良城已经送上了最新的棉布。
由新式纺车与织布机纺织出来的棉布又光滑,又细密,丝毫不逊色东印度公司千里迢迢从印度运回来的货物,也不畏惧多次洗涤,至于是不是会因为光照变色褪色,还要由时间验证。
不过就算保留了这个弱点,它的宽幅与产量也足以让人们喜笑颜开了,手工在这点方面是永远比不过不知疲倦的机器的,而且随着木工行会与铁匠行会被强行组合成一个整体,有识之士担忧的,新式纺车与织布机造成的纺织工大批失业进而引起社会动荡的事儿并未发生——国王的纺织工场就像是有着一张巨口的怪物,来多少人都能吞下。
不看国王一开始就准备用它来引导女性走出家门吗,如果连现有的纺织工人(男性)都接收不了,这难道不是在说笑话吗?曾经满怀担忧与戒心的纺织工人看到国王的工场建起来后,也慢慢地放下了心,毕竟这些绵延在奥尔良城外的屋舍面积是那样的广阔,木工行会与铁匠行会的数千成员以及其帮工,学徒更是昼夜不休地干着活儿,一架架的新式纺车与织布机不断地被运往城外——“每台机子至少需要一个人来忙活吧。”他们这样说道,一边点数着机子的数量,机子越多,他们就越安心,
何况,就算是暂时没有被雇佣,纺织行会的新首领也给了他们一笔安家费,让那些因为缺少原料而不得不停工的作坊成员不至于忍饥挨饿,流离失所。让路易有点吃惊的是,这笔费用竟然不是他们向官员申领,而是新首领从原先的行会首领所有的产业中抽取的。
“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能做好事的。”奥尔良公爵讥讽地说道。
“他们并不是白痴,只是心怀侥幸。”路易淡漠地说,奥尔良城原先的纺织行会首领难道不知道有了新式的纺车与织布机会带来更多产量与更好质量的产品吗?
但这样的结果有利于工人,有利于买家,甚至商人也有利可图,但对行会来说这反而是一个大麻烦——没有了学徒-帮工-匠师这一过程,行会的作用就少了一大截,不夸张地说等同于无了。毕竟当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老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在几天里学会如何使用机器,进到国王的工场里做事,他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那些学徒、帮工、匠师都是心甘情愿地将收入的大部分交给他们的不成?
而且国王,或是领主,又或是大商人的工场,可以直接与上游的供货商,或是下游的卖家谈妥买卖,他们更不需要行会在其中掣肘,纠缠,供货商与卖家也一定乐于少掉一层盘剥。
所以新技术,新原料,新机械,对行会的既得利益者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急切到这个地步,也不奇怪。
不过有了奥尔良城的先例,其他地方的行会也不得不看清了事实,低下了头,一些畏惧于行会的威胁不敢动作的工匠居然也鼓起勇气,偷偷地跑出所在的城镇向国王呈上自己的发明,有些是纺车与织布机,有些不是,但只要路易看过觉得有价值的,全都接受了下来。当然,也有一些人的作品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出色,或是重复了,国王的官员也一概接纳,把他们安排到国王的工场里做事。
柯尔贝尔与卢瓦斯侯爵整理近来的文书后计算出来的数量让他们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只不过短短三个月,他们竟然已经接受了上万名工匠的投奔——别觉得这个数字小,有勇气的人从来就不多。
随着工匠的人数,职业的种类,来处的数量越来越多,行会,这个在法兰西乃至欧罗巴,以及英国盘踞了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终于发出了哀鸣……
总是有人说:“我们为什么不到国王的工场里去呢?”就算没有天赋,没有发明,在国王的工场里,只要你认认真真干活,酬劳是不绝对不会短分少数的,更不会让你白白地给帮工或是匠师做工,也不必从孩子的嘴里挪出一笔奉献给行会首领的钱……想要晋升,工场的首领,或是官员也说了,纯粹以你的产出与年资为标准——有专门的部门统计核准。而不是由一两个人说了算。
柯尔贝尔创立的制度在数百年后的人眼里可谓又落后又粗疏,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它们就和工场与机器一样新式又高贵,他们简直是带着敬仰的眼神去观摩这些制度的,而且多半都集中在赏赐与晋升的部分。
这也是人之常情。
行会首领们最大的敌人终于到来了,有人说坏事总是一传百里,好事也是如此。
酒馆里,公寓里,广场上,或是教堂中,都有行会成员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那里还要人吗?要多少?女人要吗?孩子呢?你看我父亲把头发染黑了去试试行吗?”
也有大胆的工匠面对行会管事的勒索时反过来恐吓他要去别处干活——行会罗网被国王的工场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们再也不怕被行会驱逐后没法立足做事了。
更多的是因为没有贿赂的钱,行会要求的作坊、工具与抵押金的帮工或是学徒,连带着家人,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反正国王的工场里有人教导他们如何干活,他们也不是懒惰的人,或是笨蛋,为什么还要留在作坊里受苦?
帮工学徒是行会金字塔最底层的阶层,他们陆续地,大批地离去,终于导致了行会最终的崩溃。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第四百一十一章 奥朗日的凯旋门
若说巴黎盆地是法兰西的心脏,那么普罗旺斯就是法兰西柔软的腹部。
而且这个腹部,一定是爱与美之女神维纳斯的腹部,同样的秀丽、柔美与富饶,令人难以忘怀。
如女神肌肤一般雪白的是海边的沙子,玫瑰是她的面颊,薰衣草是她的双瞳,这里的海风就像是她的吐息,温暖并且带着永不消逝的馥郁气息。
这里的人们多半从事农业与渔业,数之不尽的新鲜蔬果,橄榄油与大蒜,还有香料与鱼虾摆满了普罗旺斯人的餐桌。
要说普罗旺斯的人们对国王的观感如何,好感肯定是要胜过恶感的,毕竟路易十四的一系列措施与法令显而易见地将这个南部地区得到了更好的发展——国王的化妆品产业与香料产业,染料产业都要用到这里的玫瑰花与薰衣草;国王的道路更是让他们的蔬果与渔获得以运送到更远更多的地方;国王的官员们拿来的种子,像是土豆、番茄、咖啡等,他们也在试着种植;而且听商人们说,国王有意将马赛从一个军用与渔业港口打造成商贸港口,就像是荷兰的阿姆斯特丹。
让普罗旺斯的人来看,马赛完全担当得起这份重任,它朝向科西嘉岛与阿非利加大陆,东侧就是意大利,西侧就是法国与西班牙,朝向法国内陆与神圣罗马帝国,无论是从海运,还是从陆运上来说,它都是一颗璀璨的钉子——没说错,它将来会像是钻石那样昂贵与耀眼,也会成为法国国王征服意大利的立足点。
路易十四从不遮掩他对意大利的图谋,这点从他想尽办法缔结了私生子与科西莫三世之女的婚约就能看出——虽然这是一种堪称厚颜无耻的绕弯子继承法。
私生子在教会法以及基于教会法的其他法律中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虽然他是路易的长子,却必须要从另一个波旁的后代,也就是奥尔良公爵的女儿身上谋求对那不勒斯的权力——因为托斯卡纳的安娜大郡主从其母身上获得了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这样,只有成为她的丈夫,科隆纳公爵才有资格发起与那不勒斯有关的继承权战争。
当然,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都不会袖手旁观,甚至意大利的那些诸侯也不会,当初意大利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统一的征兆,只不过都被他们破坏了——哈布斯堡体系不会允许法国波旁的势力进一步拓展,罗马教会也无法容忍一个完整的意大利————难道他们还真的只要一个梵蒂冈就心满意足了吗?
至于米兰等诸侯国更是无需多说,他们不知道诅咒了托斯卡纳的科西莫三世多少次了——这头恶狼无疑是科西莫三世引入意大利的。
但科西莫三世也很清楚,美第奇家族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商人家族,在欧罗巴人几乎没有“常备军队”的概念,所有的战争都由雇佣兵来完操控的时候,金钱可以起到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直到现在,不,早在一个世纪前,这种做法就被证明了过时与不可靠。
就如科隆纳公爵偶尔说起的——军队是属于国家的暴力机器——这句话科西莫三世可以用他疼痛无比的膝盖来发誓绝对出自于路易十四之口,他也看到了,这头被一整个国家豢养的野兽有多么可怕如果路易十四确定要对意大利行军,谁能来阻止他呢?那些上战场就像是在做买卖的雇佣兵吗?
他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尤其是看到了他的大儿子费迪南,以及小儿子吉安的状态后,他们不是什么恶毒的人,但和所有的美第奇人一样,缺乏对政治与军事的天赋。
而且,费迪南虽然成年不久,身上也出现了痛风的症状,痛风多年的他知道,一旦发病,除了哀嚎之外病人什么都没法做,小儿子吉安虽然没有症状出现,却也身体羸弱,到现在还没办法骑马,游泳,或是长时间地待在室外。
所以,当费迪南跑到凡尔赛去并且不愿意回来的时候,他的臣子为之烦恼不已,科西莫三世表面上愠怒异常,心里却十分平静,如果费迪南能够得到如洛林公爵那样无忧无虑的一生,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将来的意大利国王的身体里,也一样有美第奇家族的血。
科西莫三世觉得自己或许还是有可能看到将来的意大利国王出生的。
但若是科隆纳公爵确有此意,那么来自于法兰西的支持绝对不能少,马赛依然是一座重要的军事港口,将来它会连同现在还是隐蔽之地的加约拉一起成为射入意大利胸膛的两支利箭。
马赛已经被确定为国王大巡游的一个落足点,不过马赛人可能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因为国王的大臣与将领们商议过一段时间后,国王的车驾将从奥朗日进入普罗旺斯大区,然后向下,往阿尔维农,也就是被罗马教会视作奇耻大辱的那个地方,之后是普罗旺斯的旧首府埃克斯,最后才是马赛,而后国王会继续往东,往南——可能要在摩纳哥稍作拜访和停留。
奥朗日事实上是个相当敏感的地方——因为在不久之前,它还是属于荷兰的。奥兰治的威廉,指的就是拥有奥朗日的威廉一世,这座领地原本属于拿骚家族,后来被威廉一世继承,之后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就都以奥兰治为姓氏——哪怕这座领地一直在法国的腹地并且被法兰西国王实质上拥有,但在荷兰覆灭之前,威廉三世不得不出让这个领地之前,它确实是国中之国。
路易十四的大巡游,将奥朗日作为普罗旺斯地区的起点,正是为了向这里的人们重申法国国王对这里的合法统治权与拥有权,也是为了震慑那些潜在的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为此,国王的马车将会从奥朗日最为著名的提贝尔皇帝凯旋门下通过,这座凯旋门是罗马人为了庆祝与纪念凯撒大帝在马辛那大败希腊人建造的,并且在公元前17年献给了当时的罗马皇帝提贝尔——奇妙的是,当时的用意与现在的用意几乎一致,也是为了警告奥朗日的居民,消弭他们的斗志与勇气。
这座凯旋门以巨大的石灰石健走啊啊,三个拱门一大两小,最高处有六十尺高,柱体上有着浅浮雕,描绘着凯撒大帝的丰功伟绩,卢瓦斯侯爵与孔蒂亲王如此安排,对路易十四也是一件隐晦而又深刻的恭维。
孔蒂亲王还做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当然,对当事人,也就是莫里哀先生与他的光耀剧团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奥朗日有一座也是最古老的,最庞大的古罗马剧院,随着罗马帝国的分裂与衰败,时间的流失,风与阳光的摧毁,这座可以容纳八千人的剧院早就彻底地被废弃了,如同奇观一般的屋顶崩塌了,只留下墙壁与柱子,还有漏斗型排列的座位。
奥朗日人曾经将它的墙壁作为工事使用,后来剧院里也住了人,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居民区。
孔蒂亲王让这些人都搬迁了出来,整修了大剧场,让莫里哀先生排练一出令人高兴的新戏,好献给国王。
“太冒险的事儿还是别做了。”这位长袖善舞且运气好到过头的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莫里哀深深地叹了口气:“请相信我,我的勇气已经全都用完了,就在上次,我现在连个台阶都不敢跳。”就算他想要再疯一次,博尚等人也不会配合他了:“不过阁下,是什么让您认为我可以在几天里立刻拿出一出新戏呢?”
“不能吗?”
“不能。”
“那么你就看着办吧,莫里哀先生,反正国王已经知道并且期待着呢……”
莫里哀如何在无人处咒骂孔蒂亲王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孔蒂亲王很高兴给了这家伙一个难堪——莫里哀的行为确实取悦与抚慰了国王,但也让很多人下不了台……尤其是如孔蒂亲王这样也姓波旁的人,他乐滋滋地穿过广场,往国王的行宫走去,他当然也能在国王套间附近有个房间——他正要进门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搬着家具与帷幔、地毯之类的来来去去,“谁啊?”他好奇地问道,因为这个房间显而易见地要比他更靠近国王。
凡尔赛的人都知道,房间距离国王的套间越近,住在里面的人就越是得宠,以往也有受到宠爱的王室夫人的房间虽然小和少,但比王后更靠近国王的。
但站在门外的可是王太子,他的东西正从那个房间搬出来,孔蒂亲王暗中咋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问候这位殿下。
王太子却早已看到了孔蒂亲王,他向亲王点点头,亲王立刻走了过来。
“科隆纳公爵会住在这里。”王太子小路易说,孔蒂亲王心头一顿,立刻看向对方的脸,但从语气和神态都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王太子小路易现在已经很懂得这些人的想法了,他轻松地一笑:“别多想,叔叔,”他亲昵地说,“科隆纳公爵刚从加来来,我想他一定会希望和陛下多相处一会。”
孔蒂亲王感叹地瞧了他一眼,他们是真的挺喜欢这位宽仁和善的王太子的,但他有时候好得还真是没什么真实感,如果教会拒绝给路易十四一个圣人的称号,倒是可以给将来的路易十五一个——当然,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路易十五将来的另一番“丰功伟绩”。
科隆纳公爵形容憔悴,他可以说是失去了母亲—整整两次,第一次他不得不向父亲与国王的权威低头,也能理解后者的痛苦,但第二次,他终于可以完全地将自己的愤怒与哀痛倾泻出去了。
他一见到路易就上前几步,跪伏在父亲的膝盖上,这种姿态自从他过了十岁,就很少再有了。
原先他还能勉强忍住泪水但一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他就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绝不放过他们,绝不!”
“我也是。”路易说:“放心,卢西,我们无需等候太久。”
之后的谈话,也不过寥寥几人知晓,更多的内容甚至只有这对父子铭刻在心,大多数人只看到科隆纳公爵陪伴着国王陛下出现在了奥朗日古罗马剧场。
国王威势赫赫,大臣与将领衣着华贵,神色傲慢,在王太子身后,是一位令人们感到陌生的青年人,无数双视线聚集在他身上,因为他居然与王室成员分享包厢。
这位青年贵族的身份很快如风送来的玫瑰香气一般飞快地流入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普罗旺斯当地的贵族也有见过他,只不过近几年科隆纳公爵一直在托斯卡纳,加上从少年到青年,容貌与身材总有很大的变化,才会让人感到陌生。
不过就算科隆纳公爵是第一次出现在国王身边,就路易十四对他的爱怜体恤,王太子的温和以待,他也足以成为凡尔赛与普罗旺斯的大人物。
短短一段路程,已经有不少人谋划着要重新撰写一份邀请函,重新备上一份礼物,再召来几个知情识趣的好人儿了。
科隆纳公爵看也没看那些不断地在他的父亲与国王面前低下的头,他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其中的涵义,现在却不由得心绪难平——他知道在国王表态前这些人是如何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那些恶毒的罪人,他们之所以选择玛利.曼奇尼是不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卸下了职务的王室夫人?而他也只是一个没有领地的公爵?
如果他已经是意大利的国王,他们敢这样对待一个国王的母亲吗?
科隆纳公爵并不想要去怨恨父亲,这也是玛利.曼奇尼对他说过的——当初她不是没有选择,国王也没有欺骗过她,甚至他们之间的婚约也是在她的默许下成立的。
科隆纳公爵无法抹除母亲为爱情做出的牺牲,他只能将怒火转向那些毁灭了一切希望的人。
可不是路易,菲利普,邦唐等人有这样的想法,只要是知情人,甚至王后,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言归于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摩纳哥公国的来客
这一晚奥朗日的古罗马剧场里灯火辉煌,仿佛又回到了罗马的帝政时代,莫里哀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大量的火把照明,又雇佣了数百人披着长袍乔装成古罗马人的样子,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下,演员同样身着托加、帕拉(外衣),丘尼卡(内衣)出场,脸上戴着面具。
一出场,莫里哀就大声地宣告,今天他要为“伟大的凯撒”献上一出古希腊的讽刺喜剧。
话音一落,想要为难莫里哀的孔蒂亲王就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莫里哀确实走了一条捷径,在没有排练,也来不及准备布景、音乐与服饰的时候,有什么能够比一出古希腊的戏剧更合宜呢?毕竟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的戏剧,从来就是戴着“悲喜”、“男女”、“老少”面具的演员在舞台上演出的,没有任何布景与伴奏,所以对演员的要求很高。
但光耀剧院的演员一向自持的就是自己的天赋与经验,如果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戏剧规范去要求他们,他们的演出是不会出什么太大差错的。
何况领衔的正是莫里哀先生,他虽然不如年轻时精力十足,声音嘹亮,但在如何控制与调整舞台状况上没人能比他更娴熟从容——一干年轻的男女演员在他的引领下,即便在这样粗陋的条件下,也为国王奉上了一出精彩的演出。
哦,对了,如莫里哀先生所说,这出好戏还是奉献给“伟大的凯撒”的,这个名词可谓意味深长,毕竟法兰西的国王是没有那个权力自称皇帝的。
在欧罗巴的历史上,皇帝”(Empror)和“国王”(King)两个词从来就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国王从一开始就是指世袭与独裁并举的封建式君王,皇帝呢,最早在拉丁文中是军事统帅的意思,所以如果有人从现代回到古罗马帝政时期,听到有人称你为皇帝,可不要高兴的太早。
因为这时候的皇帝可能还不如国王呢。
帝政时期的皇帝所指的是元老院授权的首席元老、执政官、军事统帅与护民官、大祭司——可不是独裁者,独裁者反而会被视作对罗马帝国的背叛,是个贬义词,甚至在早期的罗马帝国,人们很少用皇帝这个词来称呼最高领袖,而用“凯撒”与“奥古斯都”来称呼罗马皇帝。
凯撒一词自然是来自于曾经的凯撒大帝,奥古斯都则是指凯撒的政治继承人盖乌斯.屋大维.奥古斯都。
莫里哀在这里将凯撒之名冠在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头上,是种相当狡猾的做法,如果他直接称路易为皇帝,而路易接受了,这是不合法律与传统的——在欧罗巴甚至英国人的认知中(英国人现在大多也是曾经的日耳曼蛮族),皇帝的头衔应该自屋大维这一系得到传承,才是无可辩驳的正统。
罗马帝国覆灭在三支蛮族之手后,分裂成了东西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与东罗马帝国相继灭亡,不过这妨碍蛮族的后人代为复兴,公元800年,法兰克国王查理在罗马大教堂接受了教皇的加冕,教皇宣布他为“罗马人皇帝”“奥古斯都”——但随着法兰克的分裂,这顶冠冕几经辗转、撕扯与争夺,有段时间竟然落在了意大利的小诸侯头上。
这种可笑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公元十一世纪,出身东法兰克贵族的奥托从罗马教皇手中再次接过了冠冕,宣布建立“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这个称号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不过在十三世纪的时候,皇帝的冠冕就从继承变成了由七大选帝侯推选,哈布斯堡以此把持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位——虽然也不过是一百多年的事情。
那么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一个凯撒的名号又如何能够受到国王们的青睐呢?这又与国王们的野心有关系——罗马帝国曾经横跨亚欧大陆,神圣罗马帝国也在书面意义上拥有现在的普鲁士、奥地利、匈牙利、波兰、意大利与法国,荷兰比利时等领地、公国与王国。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若是有人将其制作成一份地图,就会发觉路易十四的大方略正微妙地与之契合——就算不属于法兰西,至少也是属于波旁家族的,也不怪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嫉恨如狂,这原本是哈布斯堡,或者说是这位年轻君王梦寐以求的战果。
虽然剧场面积广阔,又只有火把照明,但这个时候谁都懂得应该紧盯着谁,国王在听到了那声“献给凯撒”之后,确实笑了,然后他转过身去和自己身边的科隆纳公爵与王太子说了几句话,人们心中都清楚,今天那座由丝绸帷幔妆点的露天包厢中,不止坐着一个国王。
接下来甚至没人能够全神贯注在莫里哀的演出上,除了国王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他的亲眷们,奥尔良公爵看得哈哈大笑——莫里哀有意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聪明的奴隶”,在剧院中心的石灰石舞台上做出一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样子,因为做了错事又不甘心受罚,因此巧计百出,可惜的是无论如何,总会被高高在上的主人识破,最后还是不得不跪伏在地,向主人祈求宽恕。
想必这样,那些心怀不忿的贵人们应该舒服一点了——至少孔蒂亲王不再那么如鲠在喉了,一个演员不应让自己显得比凡尔赛宫中的贵人更聪明,更勇敢——虽然也许不久之后,他能够一步登天,但总也有国王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路易轻轻地笑了笑,“我还准备让他到意大利待一段时间的。”他对科隆纳公爵说。
科隆纳公爵对莫里哀很有好感,虽然当初他是和博尚一起创立舞蹈学院的,但舞蹈和戏剧从来就很难分开,他也从莫里哀先生这里得到了不少有用的建议与意见,莫里哀先生有点轻浮,却有着一颗孩子般的纯洁之心——这里不是说那颗真正的血肉心脏……莫里哀先生的风流韵事可能比凡尔赛宫的贵人们加在一起还要多。
而且莫里哀先生这次可以说是为玛利.曼奇尼发了声,其他人不是无法窥见国王的内心,就是因为种种顾虑不敢上前,像是奥尔良公爵,当时科隆纳公爵又远在那不勒斯……
“现在不用了吗?”科隆纳公爵问道,如果莫里哀去了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大区,他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威胁,而且崇尚美与艺术的意大利人也会欢迎他的。
“不用了,”路易说:“莫里哀是个聪明人。”在大巡游后,他会给这位大胆又敏锐的艺术家一点应有的奖赏,也算是安慰。
然后他站起身,脱下手上的一枚戒指,系上缎带,向剧场中央的舞台丢了过去,一直关注着国王的莫里哀先生立刻跑过去,准确地将那颗价值一千个里弗尔的戒指接到手里。
这可能是他从事演出事业之后,获得的最为丰厚的一次奖赏了,莫里哀在心里想道,他不知道的是,在回到奥朗日的临时住所时,还能获得另外一份惊喜——国王让他排演一出奉献给圣母玛利亚的新戏,在即将到来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时,在巴黎的皇家剧院演出。
这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被赶出凡尔赛了。
之后的几天,莫里哀先生将那些荷兰人,佛兰德尔人甚至布列塔尼人递来的恳请转给了达达尼昂伯爵。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现在轻易见不到国王身边的人,荷兰的流亡政府原先打算在荷兰于亚美利加大陆的殖民地建立新荷兰,但这样的打算很快就被法国同样在殖民地的“国王军”粉碎了。
这支国王军几乎与法兰西本土没有关系,从将领到士兵都是殖民地人,他们……出身或是来历都不怎么清白,但在路易十四的注意力还在欧罗巴的时候,卢瓦斯侯爵与沃邦将军也就不那么挑剔了,反正这些军人所需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淘汰下来的火枪,火炮与舰船,这些如今的法兰西已经根本不在乎,甚至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半废弃军备,在亚美利加却是人人渴望的利器。
有了这些武器与装备,亚美利加的法国人打得荷兰人找不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流亡政府还是要流亡——这里也要提一下曾经觐见过路易十四的印第安人,他们现在已经和“法国国王军”成为了坚实的盟友,如果说单单只有法国人,荷兰人或许还有可能窥见一丝可乘之机,但加上了亚美利加的原住民……那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不久前,“国王军”的将领还特意送回了一面破烂不堪的荷兰旗帜,作为对国王四十岁生辰的贺礼。
于是,荷兰的温和派总算是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他们到处钻营,四处恳求,只希望路易十四能够宽仁地对待他的手下败将,按他们的话来说,一位如此显赫、高贵与伟大的国王,这样穷追一个没有军队与人民的流亡政府……实在是毫无意义。
但所有人都记得,路易十四曾说过,荷兰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不存在的人如何发出声音,没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呐喊与哀求——他们已经求到了一个演员这里,可见也快走投无路了。
佛兰德尔的问题比起荷兰也不是那么重要——诸位还记得路易提出并且执行的阶梯式税收吧。
年限已至,一些“温顺”的佛兰德尔人已经被特许与法兰西人缴纳同等的税收,谁都知道,法兰西只有人头税,这笔税金放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伯国,。公国还是王国,都会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天堂。
于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出现了——那些曾发誓绝对不会被一个法国国王统治的佛兰德尔人都后悔了,但国王的旨意不可能朝令夕改,他们注定了要继续承担沉重无比(尤其是与前者相比)的赋税,他们不敢与国王的军队对抗,就去抢掠与杀戮他们的邻居。
那些前来求告的佛兰德尔人倒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只是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讽刺了。
布列塔尼人是前来宣告自己的臣服的,莫里哀不知道,达达尼昂却觉得又是怜悯又是好,这些人不知道最可怕的惩罚还在后面——国王已经决定要将布列塔尼分裂成几个省,然后将奥尔良人,或是其他地方的人迁入布列塔尼——如果布列塔尼人还在坚持那套“我不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的说法,等到布列塔尼境内的外来人超过了原住民……当你是少数人中的一个时,你会发觉你的特立独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犹大人如此,新教徒如此,布列塔尼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一个演员,莫里哀先生无关了,他甚至没有对不起这些人的馈赠,他确实将他们的话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至于国王是否会改变主意,难道还是他能操控或是知晓的吗?反正他已被允许继续留在凡尔赛,他也相信,路易十四不会忘记为他做事的人,他就安心地等着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莫里哀先生开始筹备国王要求的新戏,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光耀剧团也跟着大巡游的路线在各个城市演出,从奥朗日到阿尔维农,阿尔维农的特殊性不必多说,在这里曾经有七位可敬的教皇驻跸……至于合法性与合理性我们暂时就不要深究了,反正这里完全可以说是法兰西的“圣地”。
莫里哀先生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给玛利.曼奇尼夫人做一场大弥撒,这时候却有人敲他的门。
一位尊贵的先生说,他很愿意与莫里哀先生见一面。
莫里哀完全猜不出对方是谁,不过他也只是一个演员——他不认为自己有重要到什么地步,也许是个马赛或是别处的贵族,希望能够靠着他来得到大臣的引荐……
虽然说,让莫里哀最终答应下来的还是因为对方给的太多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悲哀的芙里尼
价值五千里弗尔的珠宝,只为换来莫里哀先生为国王呈现一出旖旎的新戏——《芙里尼》。
芙里尼是什么人呢,她是一个古希腊的名姝,因为皮肤微黄而被人称之为“蛤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五官与躯体的完美,她的裙下之臣数以千计,钱囊丰满甚至支持得起维修底比斯城墙,她在波塞冬节的时候宽衣解带,披散着卷曲的长发走入海中,人人都惊呼这是阿芙罗狄忒(维纳斯)重新降临人间。(注释1)
有雕塑家以她为模特创造了《克尼多斯的阿芙罗狄忒》,在这之后,任何人创造美神雕像的时候,都无法摆脱她的窠臼。
不过这并非是在她身上发生的,最为著名的事情。
最著名的是,这位名姝曾经被嫉妒的爱人告上法庭,罪名是亵渎神灵,在当时,这个罪名是可以致她于死地的,幸而她足够富有,雇佣了一个聪明的辩护人,这位辩护人没有去搜索脱罪的证据,收买证人或是伪造文书,他密授机宜后,直接将芙里尼带进法庭。
在五百零一个市民陪审员的面前,辩护人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芙里尼身上仅有的一件丝袍,将那具几乎能够令人窒息的美妙胴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至于辩护词,只有一句:“难道能让这样美的r-ufan消失吗?”
这句话与芙里尼的躯体彻底地征服了这五百零一个陪审员,他们一致认为,这样美的躯体,不是神灵的化身也是神灵的赐予,芙里尼当即被宣布无罪。
莫里哀的光耀剧团也不是没接受过这样的定制剧目,但这种几乎没有任何转折与寓意的故事,一般而言,对任何一个将戏剧视作事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辱——无他,因为它的特殊性,经常被一些名不见经传,也对扬名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只想弄一份快钱的所谓“剧团”来演,着重点也只在“芙里尼”的长袍被拉下的那一瞬间——更有一些游女与名姝以此来招徕顾客。
但对莫里哀来说,这份相当于国王赏赐五倍的佣金,也实在是很可观了。
只是他慎重地考量了一番后,还是摇摇头,甚至将之前的礼物——也就是勾引他上门的一匣金路易也都拿了出来,放在了顾客的面前,“抱歉,先生,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那位贵人敲了敲手杖——现在手杖几乎是欧罗巴贵人们的标准配备了,它们有着许多超越了原先用处的作用,譬如现在,急促的咄咄声无疑是一种威胁与不满:“如果你是担心这出戏剧偏于下流,莫里哀先生,你可以让女演员穿上乳白色的紧身衣。”
莫里哀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对方一眼,突然微微一笑:“我想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他说,坚决地将沉甸甸的匣子往前推了推,“请恕我无法答应您们的要求。”他站起身,在没有获得允许的情况下就转向房门,门边的侍从看了那位贵人一眼,那位贵人神色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莫里哀自己开了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贵人在几分钟后也站了起来,走向窗口,掀起帷幔,莫里哀正走到街道上,他那辆小巧精致的马车正从街道的转角处踏踏地驶来,才一停稳,莫里哀就一把拉开门——甚至不等仆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就钻进了车厢,而后不过一两次呼吸的时间,马儿又抬起了蹄子。
整个过程急切地就像是有恶狼追在他身后。
贵人的面色更是铁青一片,同时又有着一点惶恐,这时候通往隔壁的房门一响,另一个更尊贵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摩纳哥亲王,他与路易十四同名,比路易十四小四岁,但看上去反而要比太阳王年长十四岁甚至更多,除了路易十四的一些“特殊原因”之外,这位先生近几年来日复一日的心力憔悴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摩纳哥亲王看向他的大臣,大臣苦笑着摇了摇头。
“局势竟然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了吗?”摩纳哥亲王问道:“连一个演员也知道了路易十四的心意——我注定要失去了我的国家与人民了吗?”
“我们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他的大臣干巴巴地说,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路易十四身边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体察国王的心意并且永不悖逆,为了避免可能的误会与差错,他们会远离那条无人可见但人人知道的底线——像是布列塔尼,荷兰与佛兰德尔的事情,那些人怎么会哀求到莫里哀那里去,他终究只是一个演员,还不是因为如真正炙手可热的人物,像是奥尔良公爵、蒙特斯潘夫人、孔蒂亲王、达达尼昂伯爵、沃邦将军等根本不见他们吗?
有什么比被勒索敲诈更可怕的?就是没人愿意接受你的贿赂,你的结局人人都瞧得明白,也不会有人敢冒这个风险(无论什么样的)为你谋求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亲王走到书桌边,拿起剧本翻了翻,扯开嘴角苦笑了一声,摩纳哥只是一个袖珍国家,三面被法国包围,一面朝向地中海,注定了必须靠着左摇右摆与卑躬屈膝才能生存,它曾经被热那亚、西班牙,现在又被法国控制,但现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已经显露出了要将这块瑕疵去除的意思……
《芙里尼》的剧目,就是亲王与他的大臣们所能做出的最后努力。
这是一份巧妙的恳请与申诉——一方面,他们用芙里尼来代指摩纳哥,一样的美丽、脆弱与卑微;另一方面,如果路易十四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摩纳哥或是格里马尔迪家族(即摩纳哥王室)的消息,也是别人的诬陷,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如芙里尼那样,放弃抗争,卸下盔甲,完全地袒露自己,向法国祈求一份怜悯……
但别说路易十四,就连一个下贱的演员也一眼瞧出了其中的奥妙,甚至不顾身份的悬殊,钱财的诱惑,直接逃走了。这岂不是在说,法国国王不但未曾对自己的计划有丝毫遮掩,也没有了一丝转圜的可能——所以莫里哀连尝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亲王的大臣痛苦地呜咽了一声,“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不是不做,”摩纳哥亲王平静而又冷漠地说:“是不能。”他放下剧本,在书桌边坐下,盯着从窗口投入的月光瞧了一会:“路易十四的敌人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是二十年的法国,我倒有勇气奋力一搏,但现在……”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那就是一头受了伤的雄狮,只会更加地凶猛恶毒,如果我们不能用情感来打动他,也绝不能如布列塔尼那样成为宣泄怒火的对象。”
“但也不是说,,”他又突然说道:“我们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算路易十四夺走了摩纳哥,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它夺回来吗?”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缀在胸前的族徽————在红白菱格的盾牌两侧是挥舞着长剑的修士。
这与摩纳哥立国的根源有关,摩纳哥在十三世纪末的时候还属于腓尼基人,但弗朗索瓦.格里马尔迪,一个热那亚人,与仆人一起伪装成圣方济各的修士,潜入摩纳哥城堡,等到城堡里的人都睡了,他们偷偷打开城门,引入军队,一举夺取了摩纳哥城堡,而后以城堡为中心,掠夺了周围的村庄与城镇,现在的领地以现代的方式计算,也有二十平方公里左右了。
当然,这片面对地中海,风光秀丽,位置重要的领地总是会引来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热那亚人,西班牙人,法国人,撒丁王国都或明或暗地控制过摩纳哥,可以说,如果摩纳哥的立国是凭借着勇武与谋略,那么让它矗立到今天去,却全凭格里马尔迪后人的政治智慧。
但这样的摇摆似乎也到了尽头,就像是一个娴熟的走钢丝者终于看到了末端的平台,摩纳哥亲王不甘中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悲凉与释然,还有的就是一份侥幸——如今的法国固然强大无匹,但一个国家不会永远地强大下去,只要摩纳哥的格里马尔迪家族没有如布列塔尼家族那样绝嗣,最后的结果还很难说呢。
毕竟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也曾造访过摩纳哥……
摩纳哥亲王也知道,路易十四之所以不接受任何恳请,也是因为不久之后法兰西可能就要迎来一场大战,他怎么能够允许如摩纳哥这样立场不明的公国盘踞?
这场大战法兰西将要面对的敌人可能有半个欧罗巴之多,也许还要加上英国与其盟友——法兰西如果继续能够如之前那样大胜,那么他也愿赌服输,但若是法兰西败了,或是惨胜,那么摩纳哥的归属能够被重新放上谈判桌。
想到这里,摩纳哥亲王不由得因为屈辱而热泪盈眶,这种不是依靠自己,而只能仰仗别人,或是敌人自身的衰弱来维持统治的感觉就像是吞进了火炭,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焚毁了,却又不得不忍耐着露出笑容。
现在他只能期望法兰西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战争早日开始——他可以免于遭受更多的折磨,只等尘埃落定。
“卡洛斯二世有继承人了?”
路易难得地惊讶了。
卡洛斯二世与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同岁,有后代虽然有点早,但并不令人意外,但利奥波德一世的大公主安东尼娅只有八岁啊,就算是欧罗巴人计算岁数从出生后一年才算一岁,但一个九岁的女孩如何能够生育后代?虽然说,他们的“同房仪式”确实得到了证实。
但这个孩子是货真价实的,他已经在托莱多大教堂受了洗礼,也就是说,无论他是不是出自于安东尼娅王后的肚子,他都已经是西班牙王国的第一继承人了。
奥尔良公爵与达达尼昂伯爵对视一眼,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孩子绝对不是正统出身,但要说,卡洛斯二世已经痊愈了——至少身体健康,西班牙人何至于连这四年,或是八年也等不及,要知道,这种弄虚作假,一旦被揭穿,西班牙哈布斯堡的的所有继承人都会被质疑!
就像是为何现在大部分欧罗巴国家都有王后在贵族的注视下生产的陋习,就是因为曾有王后用健康的外来子换走自己生下的死胎。这种事情不但处置不当,留下疑问,会直接动摇到整个哈布斯堡的正统性。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路易想了一会后说:“你们可以先将重点放在西班牙,利奥波德一世就算想要提前开战(以此免除债务),也不会允许非他女儿的血脉登上西班牙的王位。”
“叫那个自称知晓不少内情的黑巫师过来吧。”
托莱多老王宫。
卡洛斯二世的继承人诞生,按理说应该举天同庆,至少整个西班牙应该沉陷在一片欢乐之中,但欢乐只在老王宫外,老王宫内却是一片危险的死气沉沉——西班牙现在的实权派,玛丽亚王后,唐璜公爵,还有托莱多大主教,以及何塞.帕蒂尼奥,坐在一个房间里,他们中间是一个摇篮,摇篮里是卡洛斯二世的儿子。
他确实是卡洛斯二世的血脉,令人喜出望外,问题是他的母亲理所当然地不是安东尼娅王后,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不可能生出孩子,他的母亲身份卑贱,也已经死了——但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在场的众人还是冒了很大的险。
“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只能这么做。”玛利亚王后喃喃道,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们什么也没做,这就是安东尼娅王后与国王的孩子,正统的继承人。”唐璜公爵咬着牙齿说道。
“国王陛下并不承认。”大主教说。
“这无关紧要。”帕蒂尼奥说:“关键是别让他碰到这孩子。”
他看了一眼周围,“陛下今天又到地下宫殿去了。”
注释1:(维纳斯是从海中泡沫中诞生的爱与美女神)
第四百一十四章 人间地狱(上)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从来就是放浪不羁,喜怒不定的唐璜公爵都蹙起了眉。玛丽亚王太后更是按住嘴巴,忍耐着不要露出恶心与畏惧的神情——哪怕卡洛斯二世是她的亲生儿子,但他,至少现在的卡洛斯二世,已经不是她所爱的那个孩子,而是一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套着西班牙国王的皮囊罢了。
这也是在场的四个人,或许还要加上不曾发声,但显而易见地不会站在卡洛斯一方的安东尼娅王后,因为需要这个羸弱的女孩做伪证,不是一般的伪证——她要在巫师与医生们的帮助下通过guang的方法,让自己的肚子丑陋的鼓起来——脖子青筋绽露,呻吟声连绵不绝,这倒用不着假装,宗教裁判所的水刑偶尔也会采用这种方法,受刑者有多么痛苦难当,王后也是如此。
她袒露着这样的肚子,在众目睽睽下被送入帷幔——外国王后做不到的事情,西班牙人自己做起来却很容易,他们将那个也是刚产下的孩子藏在助产士的箱子里,然后淋上血水,从帷幔里抱出来。
人们在为西班牙的新王储欢呼的时候,王后也在发笑。
帕蒂尼奥还担心过还是个孩子的王后没法忍耐住这样的痛苦,但他真是低估了这位哈布斯堡的大公主,她可真不愧为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后代,一听说他们的谋划,她立刻就猜到卡洛斯二世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满,以至于他们连区区几年都等不了……她对自己的丈夫没有爱意,只有恨意,不管怎么说,一个在第一次同房的时候就粗暴地殴打她、凌虐她到昏迷甚至差点死了的人,她只希望他能早日去见上帝——她甚至不在乎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他把只有八岁的她强行改写年龄到十二岁(女性成年年龄),送到托莱多成婚,只是为了保证西班牙的王位不会旁落到波旁家族或是将来的王位继承人出自于一个波旁女人的肚子。
但他知道吗?!知道卡洛斯二世只是一头疯狂的野兽吗?!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一个主人吗?或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根本不在乎她会怎么样,是不是能够生存到能够孕育后代的时候,她……她只是为哈布斯堡,以及她的弟弟(哪怕他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生)铺平前往西班牙王位的道路。
这个问题安东尼娅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王后陛下,”一个侍女轻声说:“国王陛下去了地下宫殿,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
“蛇麻草酒还有那些东西还是要准备好。”安东尼娅说,她注视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哈布斯堡遗传的大下巴可不仅仅毁了男性继承人的容貌,对女性它更加残忍,就连利奥波德一世,也更愿意和自己的私生儿女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愿意长久地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相处——前来迎亲的大臣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看到她的时候更是不那么显而易见地叹了口气。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就算是笑容,也是个丑陋的笑容呢。
她长得丑,她知道,但公主与王后们可矜的从来就不是容貌,她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孩——这要感谢法国的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虽然恨透了他,却也忍不住什么都和他学,听说路易十四也让老师们如同教导王子那样教导公主与郡主,他也这么做了,虽然因为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安东尼娅也学习了三四年。
但在这三四年里,她没有一日懈怠过。她以为这能换来父亲对她的爱,当然,这是一个可笑的想法。
卡洛斯二世见到她的时候,更是不加掩饰地露出了憎恨的神情。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真的和她同了房——可不是因为侍女们所说的,是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要羞辱她和让她痛苦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卡洛斯二世想起她,等待着她的就是一顿残酷的虐待,她身边的侍女有些是玛丽亚王太后派来的,也有一些是利奥波德一世派来的,她们的职责中,监视与控制大于服侍王后——即便如此,她们在看到国王陛下如此残暴的时候,也不由得浑身颤栗,并对年幼的王后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同情之心。
不过最终让她们站在一起的——无论是西班牙的贵女,还是奥地利的贵女,还是因为卡洛斯二世日益强大的欲望,谁也不知道那些黑巫师对他做了什么,但自从卡洛斯二世变得健康之后,他开始热衷于和所有他看中的女性同房,任何女性,成婚的,未婚的,心甘情愿的与不那么心甘情愿的。
如果只是这样,还只能说他过于风流,可以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但问题是,这位国王就如安东尼娅王后所说,是只野兽,胡安.帕蒂尼奥可以说是卡洛斯二世恢复健康的最大功臣,还是卡洛斯二世的海军大臣,更是数次为西班牙出访或是出征,他和托莱多大主教是西班牙不可动摇的两根支柱,但就是这么一个人的外甥女,也被卡洛斯二世“失手”错杀——说是错杀,但宫廷内谁不知道,那天看过外甥女的尸体后,帕蒂尼奥就像是一头挨了鞭子的狼那样哀嚎不止。
帕蒂尼奥的外甥女甚至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两位贵女也死得极其不名誉,后来,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站了出来——那就是王后安东尼娅。
安东尼娅庇护了她们。在王后,王太后的默许下,她们弄来了蛇麻草酒,这种酒可以麻痹卡洛斯二世的神志,让他无法辨清他身下是谁——一旦国王进了王后的套间,或是吩咐那个贵女去服侍他,她们就设法让他喝下这种有意做的格外甜蜜的酒,然后让豢养在宫殿暗处的“名姝”们出场。
“名姝”们与贵女不同,在这个时代,她们再光鲜亮丽,对顾客来说也是玩物与牲畜,在床榻上挨打受骂是常事,还有性情恶劣的客人会剥掉“名姝”的皮肤,拔掉她们的头发,打掉她们的牙齿甚至挖出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面颊上动刀子……如果受害的“名姝”侥幸未死,顾客也只需要付出一小笔钱就能摆平此事,死了也不过是多加几个钱。
王后的侍从和她们说得很清楚,她们也只当自己接待了一个粗暴恶劣的客人,如果受伤了就可以拿到一笔她们这辈子怎么也赚不到的钱,王后还会给她们一个将来的栖身之所,而且受伤了也会有医生在一旁等着——这可比在之前的鸨母手下做事更安全,就算是遇到了不幸,王后也承诺给她们一个漂亮的墓地。
最后一个条件看了也许会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身份卑贱的“名姝”们就算是有人愿意为她们举行葬礼,神父们或许还会拒绝为她们行圣事,她们也不能葬在教堂墓地里,只能在囚犯与流浪者的墓地里找到一处长眠之地,更有些时候,她们会被丢在荒野里任凭野兽吞噬。
侍女们听了王后的话,就去国王套间与王后套间做了安排,提问的侍女也不是怀着什么侥幸心——谁敢怀着这样的侥幸心,但要做出这样的安排,除了王后之外也只有王太后,王太后对此却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今天被安排的“名姝”,侍女居然还有着几分熟悉,她是一个容貌艳丽只是显然已经到了荼蘼之时的女人,这种危险的客人也只有这种名姝愿意接待,年轻不经事故的名姝或许还会恐惧,哭泣与逃走,但这种快要走到生活尽头的小人物,有的是对抗苦难的经验,以及无所畏惧的勇气。
“我,我最怕的是再不愿意赊账的面包店主人和在外面碰碰碰敲门的房东。”她笑吟吟地说:“我要赚一大笔钱,然后到一个温暖的港口,买栋可以看见阳光、海鸟和大海的屋子过活。”
让侍女记住她的是,她可能是唯一一个服侍过国王三次以上的名姝。
米莱狄夫人慢悠悠地在蜡烛上点燃了长烟斗,将琥珀烟嘴递到嘴边,吸了一口,将青白色的烟雾从红唇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吐出来……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荡成鸟、野猪和蛾子的图案,才懒洋洋地靠在了丢满了鹅毛枕头的长榻上。
能够应付得了现在的卡洛斯二世,一头怪物的当然不可能是一般人,不过贵女们一般很少接触到贵胄重臣们所能接触到的机密,所以虽然知道有巫师的存在,却对此不够敏感。当然,之前被豢养在这里的可不是米莱狄夫人,她之前一直在那不勒斯,忙着渗透进意大利东南部里世界的事儿。。
但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夫人的骤然离世让她不得不将那里的事情转给了戎刻,赶赴巴黎,与科隆纳公爵一同将他母亲的尸骨送回加来安葬。
这件事情让科隆纳公爵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作为他的半个母亲与老师,米莱狄夫人原本肯定是要陪着他度过这段痛苦时光的,但很显然,无论对意大利人,还是对法国人来说,复仇比悲恸更重要,不过比起愿意将仇恨酝酿成一杯甘醇美酒的意大利人,路易十四,太阳王从来就不是那种善于忍耐的人,尤其是如今的他拥有着无需忍耐的强大力量。
米莱狄夫人立刻被派往托莱多,这里有一位“名姝”,虽然不是巫师,却是米莱狄夫人的下线,米莱狄夫人不但给她钱,也给她药水和“器具”,她才能在这里坚持到今天——米莱狄夫人一到,就立刻取代了她。
比起其他人在小房间里等待时必有的惶恐不安——能够忍耐与遮掩,但还是会痛,会怕死的,米莱狄夫人就要从容得多了,她要到成年后才知道自己是个女巫,但在加约拉,她有最好和最齐全的巫师老师,她的天赋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大家族子弟,若不然她怎么能够成为玛利的左右手,科隆纳公爵的老师?
而且这里的黑巫师,多半来自于佛兰德尔与荷兰,只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的来历米莱狄夫人可能要比帕蒂尼奥或是托莱多大主教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她或许没法在这里翻天覆地,但要逃走不是什么问题。
路易十四也和她说过,如果出现意外,她可以先逃走。
米莱狄夫人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巫的时候,就面对过马扎然与黎塞留,这两位曾经让整个法兰西都为之俯首的红衣主教,更是太阳王路易十四——毋庸置疑的欧罗巴之主的仆人,她怎么会畏惧几个黑巫师?更何况,卡洛斯二世在享乐的时候,还不至于让他们继续随侍在侧。
若不然王后与侍女的李代桃僵之计还不至于能够用到现在。
小房间里没有窗户,蜡烛带来了融融暖意,米莱狄夫人舒展着身体,几乎要小睡一会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以及随即响起的哭喊声,十分幼嫩,幼嫩到只可能来自于一个孩子,米莱狄夫人只从暗门的缝隙里瞥了一眼,就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大猫那样轻而快速地蹿了出去。
王后安东尼娅被一耳光打到地上的时候,只庆幸卡洛斯二世并未发现她与贵女们设下的计谋——虽然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蛇麻草酒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卡洛斯二世走进来的时候十分清醒。
他今天格外暴虐,一进来就赶走了侍女,并动了手,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也没来得及打开门,召唤替代的人进来……不,书架正在移动,今天安排的人竟然不等召唤,自己就走了出来——不不不!安东尼娅在心中大喊,卡洛斯二世正背对着暗门——她却看得一清二楚,朱红色的丝绒裙摆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米莱狄夫人左右看了看,随手操起一本厚重的书本,也许是《罗马十二帝》之类的,装帧的十分精美,也就是说,犊皮纸的内页,硬木板包裹羊皮的封面,黄金的镶角,往那颗尊贵但畸形的脑袋上狠狠一砸!
正在施暴的卡洛斯二世应声而倒,安东尼娅目瞪口呆,米莱狄夫人咧嘴一笑:“是有些粗鲁,但挺有用。是吧,王后陛下?”
安东尼娅看着她,又犹豫不决地看了看门外,门外就是侍从和侍女。
米莱狄夫人等着,几秒钟后,她听到小王后颤抖着声音说:“他没死,对吧。”
“谋杀国王的人是要被烧手,挖出内脏和五马分尸的,”米莱狄夫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是的,国王陛下没死。”
王后又看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