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举腿邀明月
张毅然皱眉,眉目间的戾气更浓,他看出来徐自安神色中的异样,以为是沈离要来,他向少年身后的黑夜中看去,看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前来的迹象,冷冽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
他很想黑暗中走出一些变故,因为他等了对方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被军部某些大人物刻意调在此处,借由卸甲的名义一直寻找着沈离的下落,穷乡僻壤恶水刁民,他自然过的很是抑郁,他知道哪位名叫沈离的人很强大,但如果他能亲手缉拿对方,那他的前途,又何止能用无量来形容?
他虽然不敌沈离,但有人能杀死他,想着那个佝偻却强大无比的身影,他心中信心更重,同样燥意也更甚。
握着枪尾的那只手变握为推,另只手则开始旋动枪体,已经没入徐自安胸膛的枪尖随之转动起来,如绞肉的刀碾般开始搅动着徐自安胸口处的所有经脉肌肉,还有心脏。
仿佛没有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巨大疼痛感,徐自安此时很平静,一只手松开刀柄,自腰间解开旧书,随意翻开一页。
然后就这样轻轻递到了张毅然的眼前。
这幅画面很另类,同样也很诡异。
少年身着黑衣自黑夜中而来,浑身是血,碎裂黑布如一群来自极夜之地的黑鸟般狂舞,枪头在少年胸口贯穿而过,在背后露出一截幽寒的光泽,而少年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眼神中甚至还透露着一丝恬然平静,就像一名来自冥界的恶鬼或神国的教士,手持一本冥君案前的勾魂名册,又或是神圣书典轻轻递到了世人面前。
他不知该如何用这本书,那便只能请对方看书。
张毅然随着他的动作向旧书看去,然后……
冷戾的脸上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瞳孔因惊恐而扩的竟占据了整个眼眶。
就像看到了传闻中的冥王一般。
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有壮烈河山绣丽风景,书中还有三千大道术法万决,书中似乎有着人们能幻想出来的所有美好和期望,但同样,书中还也有一片如深渊一般的无边黑暗。
与徐自安在书中看到的满目星辰不同,映入张毅然眼底的是一片令人心悸无比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就像跌入了深渊的一只虫子,四周的黑色如同墨汁一般浓稠,浓稠里更是充斥着无数让他害怕的东西。
死亡,恐惧,卑微,无助,颤抖,惘然,心悸,惶恐……
一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大恐惧不由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里曼延,如荒原上干涸许久的枯草遇到了星火,顺着肆虐的狂风瞬间燎了整片草原。
这种巨大的恐惧感让他不由自主开始剧烈战栗。
如同一只匍匐在冥王的脚底的蝼蚁,卑微低下的头颅不敢有一丝颤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仿佛只需要看一眼,自己就会被黑暗吞噬,化为一团连粉末都不存在的虚无。
虚无,也就是死亡。
事实上,他见过太多的死亡,边疆战场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而他本人就无数次将顽强固执的荒域战士用长刀砍成碎尸,他见过那些蛮族战士临死前扭曲恐惧的眼,也经历过重伤将死时的那一趟黄泉路上的挣扎历程,可越是这样,他越清楚死亡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
但直到这时,他终于发现,原来有一种恐惧,竟然比死亡还要让人心悸。
……………
街头巡逻的衙役此时有气无力的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发出三声同样无精打采的咚咚声,隔了好半天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喊,于是耷拉着膀子随意补了声自编的夜半三更,快点熄灯的俏皮话。
徐自安来时是二更,到此时才三更,看似漫长的战斗,其实算起来不过一更天。
就在这并不算长的时光里,这位名叫张毅然的边将无疑让徐自安经历了很多事情,可同样,他夜让张毅然也经历了许多事情。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大恐惧。
准确的说,是徐自安手里的旧书带给了他这种恐惧。
虽然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呈现出这样一副极度恐慌的神态,但朴刀传来的触感却真实的告诉徐自安,那种沉重艰阻的生涩感此时随着对方的恐惧也骤然消失。
深深吸了一口气,徐自安发出一声如同老木墩地般的沉闷呼声,最后的余力毫不吝啬的全部发起,锃亮朴刀如同脱笼野兽般瞬间盛光大起,嗡鸣声刹那间轰然而出,竟响彻了整座庭院。
钝的一声,刀锋深深锲入张毅然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眉间,刀锋砍入头颅的声音就像切肉时撞击案板的的声音,沉闷而且沉重。
直到此时,张毅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才自未知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不敢相信的看着徐自安手中的长刀,眼神中充满不甘,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仿佛眼前的少年不再是一位寻常的人间少年,而是在黑夜中行走的炼狱使者。
带着恐惧和畏惧,张毅然松开持枪的双手,直挺挺的向地面倒去,荡起了一阵尘埃与土粒,惊得那只一直遥遥观看的野猫惊恐起身,头也不回的向身后的夜色之中逃去,一边逃跑还一边拼命嘶叫,仿佛看到了猫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想来不管是亲眼目睹全部过程的它,还是日后会在街头的听它讲述这个故事的其他野狗们,同样不会相信这个事情,在他们看来强大权势无比的堂堂泊城边将,竟真的会死在一位普通少年手中。
而且还是以这种一副离奇情况下的被少年横刀杀死。
它明明看到哪位眉目稚嫩的少年马上就要被长枪贯胸而死,可为什么哪位边将突然就不动了,仿佛在刻意寻死一般等待着刀锋劈至自己头颅。
人类的世界果然充满了不可思异与危险,自己日后还是尽量远离人类,老老实实的待在垃圾堆里才安全,这只野猫一边跑着一边心想。
当这只野猫绕了大半座泊城来到一处杂乱寂静的小巷时,才心有余悸的停下脚步,当然,如果它知道这条它以为足够偏僻的无人小巷里,还有一片浸在灰墙深处难以被雨水冲洗去的血迹,不知会如何感想。
…………
徐自安不会做那些感想,静静的看着那具已经倒地的尸体,对方临死前那种自心底产生的大恐惧他感受到了,他也很好奇对方临死前到底在旧书看到了什么,可这种好奇很快便被其他事情占据。
小黑子的仇是结束了,但其他的事情,或许仅仅只是开始。
看了眼庭院中被刀意长枪扰乱的一片狼藉,还有明亮月光照不到的各种阴影,徐自安想着张毅然临死前眼神瞥过的某处角落,突然知道,当初一些不详的猜想,可能都是真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猜想是不是真的,他都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应对了。
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想到这里,少年倒释怀了许多,伸手入怀,艰难掏出那只挤压的不成模样的鸡腿,如刚才递书般,将烂透鸡腿递到面前,哪里夜色如水般平静。
少年的声音也很平静。
“出来吧,我请你吃鸡腿”
……………
杀人前煮壶烈酒,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回来时酒温刚好,伴着月光蘸着清风饮上一碗那是江湖快意。
哪怕没钱购买上好的陈年老酿,买上二两的竹白也是极有境意。
可在这种风寒,夜疏,刀凉,血冷的凄惨战况后说出这么一句油腻言语就有些太煞风景,而且鸡腿还因为战斗的激烈几乎变成一堆挂在骨头上的烤肉。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伏尸万里的惨烈沙场,突然有一位自碎尸间爬出来的人向你问了一句,饿了吗?我给你下碗面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会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感觉此时撑枪而立的徐自安,真的很像是一位装逼过头的白痴。
但少年从来都不是一位白痴,更不热衷那些矫情的装逼桥段,临行前特意带着这只鸡腿,是因为小黑子临死前怀里就揣着鸡腿,他本来想在杀了对方后,将鸡腿留在对方尸体上来告诉小黑子自己为他报了仇,可如今相看,这只鸡腿就得多了一层含意了。
他要邀请对方,邀请某位一直露面的人。
墨客邀请春风,春风欢喜回应,多金的嫖客酒后邀请妓女,看在银子的份上歌姬也会半推半就的从了对方,此时徐自安鸡腿邀请对面黑夜,那处隐在月光之外的阴暗角落真的就传出了一道声响。
第十六章.飞蛾扑火
腰腹下弓,神情专注冷静,被黑布缠绕的刀柄看不到少年用力的手,但平稳的刀身则表示徐自安此时已经将所有杂想趋之平静。
奔跑,跳跃,少年可不敢闭上眼。
脚尖踏过假山,假山断了几截新缝,聊底踩过庭院石板,石板上荡起一层飞尘,每一次脚步叠换间,速度都会更急几分,刀尖划过空气的风声变成一道,仿佛幽冥在哭,更仿佛百鬼在泣。
无法躲避也无处可逃怎么办?那便彪悍挥刀一往无前,上天不会怜悯每一个悍不畏死的莽夫,但却会对这种勇敢坚毅的品质偶予眷顾。
刀尖上,那抹青色锋芒如蝉翼般隐现。
静待窗前的张毅然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伸手拂起桌上油灯,静意调神,手指微动,盏灯中又一颗新的油针随之成行,倏忽间消失在黑夜之中。
徐自安人在空中,长刀突然上挑,一道刺耳的声音于是就在刀尖上骤响,就像琴瑟者在空中拨谈出了一声无形的弦音。
臂膀微斜,黑色夜行衣上骤然多了道伤口,鲜血立刻染出,少年无暇吃痛,立刻收回长刀挡至眉间,直到此时,才看到一颗油针恰好刚至,与长刀上淡青色的意芒相触,震的少年手心的黑布又裂出一道新的裂口。
这一幕很诡异,也很美丽,但美丽下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凶险,徐自安此时就像一个在月下独舞的醉客,,不断的在空中进行的躲避与劈挑,但那阵阵急促的清脆声音却表明此间究竟有多么凶险。
油针被张毅然以神念控制,速度快而诡秘,徐自安只能凭借感觉来分辨,但淡青色的长刀无法斩断所有的油针,只能挡下一些致命的威胁,那些如雨水般迷离细麻的其他的油针穿透刀伞刺破徐自安的身体,仅仅踏出了几步,他身体上已经多了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其中一些较重的伤口直接透骨而过,就像被针穿过的锦服,竟隐隐能看见对面的景象。
张毅然蹙眉,感应油针上的真元在被那抹神秘刀尖青芒砍落时的阻塞感,自持轻松的神态终于开始有些凝重。
那抹青芒应该便是被李道人发现的蹊跷刀意,此时在昏暗黑夜中,刀意竟浓郁的隐隐有若实质。
就像覆盖在刀锋上的一层清霜。
看着徐自安越来越近的身影,张毅然不得不承认,这些油针已经无法对少年形成足够的杀伤力,将油灯扔之一边,张毅然垂眉不语,突然伸手向屋内一处虚抓去。
哪里有许多寒森的兵器,摆放在最中央位置的,是一杆森寒冰冷的长枪。
枪上并未裹着任何红樱,看起来并无特殊,但是却他最熟悉也最强大的武器,泊城之人大多都以为他惯用刀,甚至连徐自安在那条无人小巷中看到墙上的刀痕都以为他同样惯用刀,但其实相对于刀,他更喜欢还是长枪。
长枪是大离军士的标配,最初入伍时,他便是一位优秀的骑兵,少年此时无畏的态度让他想起当初在战场中带头冲锋的自己,所以他此时选择用这种更为尊敬的方式去将少年送往地狱。
泛着幽光的寒铁长枪被瞬息召来,稳稳落在他手中,月光下,枪尖的道道镰勾细若柳叶般锐利,而沉重的诡杆上更是能看出各种兵器曾经留下的怆迹。
这把长枪已经静置了很长时间,但从来没有灰尘落在上面,因为房中之人时常擦拭。
那人不是在此间居住妇人,而是他本人。
所以哪怕许久未用,可从未感觉有所陌生。
似乎很满意这种熟悉感觉,张毅然紧蹙的眉头渐舒,眼眸中闪出一丝炽热的战意,双手握紧长枪中下俩端,提息摈气,双臂骤然用力,长枪向着少年横扫而至,坚锐的枪尖正好与徐自安此时带着壮烈的刀尖相碰。
当…………
一声惊动了整座小院的清脆声响,城墙上那只不知何时醒来观战的野猫瞬间毛发根根竖起,惊叫一声后迅速逃到远处,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唏嘘暗叹不已,这天下的大热闹,果然不是说凑就能凑的
徐自安脸上的血色瞬间变的惨白,缠裹在手中的黑色布条滋啦一声彻底震为无数片碎布,黑布纷纷散落飘洒,像无数只黑色的乌鸦一般映的浑身是血的少年,让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从炼狱而来的勾魂使者,更像是在炼狱中逃出的幸运儿。
只是,能逃出生天的才叫幸运儿。
强行咽下嗓间郁血,徐自安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同样握上刀柄,手腕微偏,刀尖自枪头一侧划过,顺着长枪诡杆向张毅然的眉间用力斩去。
徐自安此时的做法就是以命换命。
如果他要想让朴刀的刀锋顺着枪身一路砍进对方的眉间,那么就必须要承受长枪穿胸而过的凶险,一寸长一寸强这话说的从来都很有道理,百般兵器中,枪又以绝对的长度优势独占鳌头。
他的刀尖离张毅然不过三尺,但枪尖离他更近。
枪尖刺破肌肤,冰冷无情,枪头灌入胸口,徐自安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都被撕裂,巨大的疼痛感让他紧紧蹙眉,但手上的力度却始终未减。
刀尖已经临至张毅然的眉间,甚至连眉梢的已经斩断了数丝,再进一步,就能深深的锲进对方的头颅。
看着刀尖擦过铁杆时的一道灿烂火光,张毅然突然轻蔑笑了起来,然后自唇间吐出了几个无声的字。
那几个字合在一起。
飞蛾扑火。
……………
沈离那晚以葱花道通玄时,曾因为找不到可用的葱花而苦恼喝了整碗面汤,徐自安当时嘴上虽无言,但心中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乡试考核时他遇到过许多识真境修士,虽然那些对手大多都是与自己年龄相仿年轻人,比试也是在监考官的注视下进行,但他最终都能战而胜之,并且还是在刻意改变自己的战斗习惯与实力情况下,这让他内心多少有些认为,自己即便不能修行,但应该不会与那些境界稍低的修者相差太远。
他知道那个世界玄妙至极,但他依旧觉得,只要自己能近了身,总是有那么一丝希望。
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懂了沈离那句话的含意。
境界的差距,看来真的是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天堑。
随着对方说出飞蛾扑火那几个字后,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刀似乎砍入了一团巨大繁密的棉絮之中,生涩的让一向无所不利的刀锋瞬间变得仿佛被空气挤压住了一般难以发力,甚至连抽刀退后都不行。
如果有人自外界看去,会发现此时阻挡刀尖继续前行的并不是所谓的巨大棉团,而且一圈又一圈仿若实质的气流,那些气流此时就像一个暴躁的漩涡,徐自安的刀锋所在的地方便是风浪的中心。
退,无法退,进,也不由自己控制,生死之间成了进退之间,而且还是不可选择的进退。
这,便是修者的力量?
一念间调动天地气息为之所用,一意间让空气水珠等寻常事物变得无比强大,听闻境界更深者更是能强行改变空间,时间等不可拂逆的自然规律,似自己这种只有一把刀的寻常少年,想杀了对方,真的就是在痴人说梦。
徐自安心头闪过一丝浓浓无力感,低头向胸口看去,长枪贯入胸口的感觉似蝼蚁撕咬般酥麻阴凉,枪尖撕开心脏,钻心疼痛。
鲜血自枪头处缓慢渗出,在黑衣上晕开了一朵妖异美丽的血花。
血花越开越烂漫。
…………
刀尖在漩涡中心挣扎携发出阵阵悲鸣,就像被困在篱笼中的蜂鸟,振翅但不能高飞,能斩断坚石油针的青色锋芒,此时面对这扰人的清风却无可奈何,就目前来看,如果没有出现某位名叫沈离的强悍人物如同天神一般横空出现,等待着徐自安,无疑就是死亡。
抬头看了一眼深幽无际的夜空,被乌云遮蔽的夜空别说月色,就连星辰都看不到几几颗,更别提某位满脸粗狂胡渣的中年男子,拖沓着独特的步子来到他面前,然后贱声问一句疼不疼。
…………
徐自安从来没有后悔为小黑子报仇,只是有些抑郁于自己会死在这么一片阴暗晦森的黑夜之中,相对于充斥着阴暗和污秽的黑夜,他更喜欢光明,喜欢能在午后的阳光下读书,喜欢能在清晨的朝阳下练刀,更喜欢能在夕阳的余晖下煮着米粥等着沈离回家吃饭,但此时看来,这些喜欢是一种极奢侈的妄想。
就在此时,不知是否那轮月光感应到了一位他的向往喜欢,还是那片乌云发现这处偏乡穷壤没什么值得自己遮蔽的价值,动人的月牙终于自乌云稀薄处显出,将这座偏居在泊城一边的庭院照的清幽明亮。
这种月光很适合读书,徐自安脑中突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然后,绝望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些光彩。
那光彩,名为希望。
他想起了一本书,这本书此时就被系在腰间一畔,用结实的藤绳系绑着,刚才为了不让密麻油针破坏旧书,他的大腿处与腰间都多了几道深即入骨的伤口,伤口此时还不断冒着鲜血,但很神奇的没有一丝血迹能浸染在旧书上。
他曾在走路时读书,在凉亭中读书,在桃花下读书,似乎无时不刻不带着那本旧书,今夜将这本古朴旧书带来,自然不是想体验下复仇读书俩不误的情调,而是因为沈离临走时的提醒。
沈离知晓他今晚去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刻意告诉他别忘了带上旧书,那这本旧书,一定会有用。
只是,应该怎么用?
第十八章,开门,进来一位胖子
…………
自踏入这座庭院,听到张毅然说出了沈离的名字之后,徐自安便隐隐猜到今晚这场刺杀不寻常,甚至可能是个早已布好的局,并不是针对自己的局,而且针对沈离的局。
在这个局中,自己与张毅然的角色可能仅仅只是引出那些大人物的诱饵。
这种感觉随着随着战况的激烈而愈发清晰。
空荡的庭院中没了哪位妇人的踪迹,想来一定是张毅然明知今夜战况会不在自己控制之内,所以才会早早遣走妇人,看似寻常的油灯,屋中静置的寒枪,还有早早就体内真元调整至巅峰,如此周密的准备,更能说明在对方心里,其实也并不敢确定今夜自己是否能生还。
如果仅仅只是针对自己,这样充足的准备无疑显得太多余。
猛虎搏兔是需尽全力,可哪有猛虎为了杀一只弱小的狡兔,便将所有利爪与尖齿都磨至锃亮?更何况,还是一只被困在牢笼的弱兔。
所以这一切都不会是为自己准备的,虽然靠着旧书的神秘自己最后惨胜,可按照张毅然的推演,一定会认为杀死自己其实并不太费力。
毕竟自己只是一位尚未修行的少年,而对方不仅是一位疏幽上境的修者,而且还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离将领。
那么,谢谢谨慎就只能是留给沈离这位明显比高人还要高一些的高人了。
虽然徐自安自己也不太清楚沈离到底有多高。
飞蛾扑火看似壮烈,但若仔细想来却很无趣,自己因为小黑子的原因不得不当那只寻死的飞蛾,张毅然又因为什么原因要踏入这场之中?
这让他判断出一个非常不好的事实,在这座看似寂静的只有自己和张毅然的小院,应该还有其他人,那人不仅是留住沈离的后手,同样也是逼得张毅然不得不做那只飞蛾的推手,而后面对方一直频频游离在某个角落里的眼神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于是他才会在这种惨烈的气氛下,面对着清风明月夜色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不幸的是,徐自安猜对了,随着那道诡异的回应响起后,一位在阴影处男子终于走出了阴暗。
男子极瘦,脸上的皮肤因为太久未见阳光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手背上更是能看到根根清晰的血管,隐红的血液在其中流淌,就像男子此时脸上阴沉的眼神。
男子名叫孙阴滔,曾是某位大人物的府上供奉。
孙阴涛行至少年身前一丈之地便不再前行,他没有看地上张毅然的尸体,而是死死盯着徐自安手里的那本旧书,眼神昏暗警惕,似乎并不愿离那本旧书太近。
三年前,当沈离这个消寂了很长时间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某位大人物的眼前时,他便被作为张毅然的影子一同来到这处偏僻泊城。
边将张毅然确实没资格参与到这件事里,他的存在更多的只是一个幌子,就像山南道馆中哪位姓李的道人,同样也只是千山宗派来寻找沈离下落的人。
山南道馆中一定还有千山宗的其他人,可能是宗内某位实力强大的长老,也可能是某位隐在神殿之中的大神官,甚至还有可能是那处向来神秘强大的后庙中的某人,这些事情自然是机密,就像他的存在一般,不到某个时机,是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随着前几日李姓道人雨中来访,沈离的踪迹终于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痕迹,经过调查与跟踪,他们发现小黑子的事件可以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于是他们设了这么一个局,用徐自安引出沈离的局。
作为这个局中可以牵制沈离的后手,他非常强大,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沈离对于这个世界太过重要,以他超然的身份,又怎么会屈尊来到这种偏乡穷壤,并且在甘愿在阴暗中隐藏这么多年?
虽然他本身便性喜阴暗,修的道法更是世间道法中最神秘的几种阴决之一,可越是这样,他对那本旧书的警惕和不安就会越浓烈。
只有见过苍穹壮阔的鹰,才会清楚云端的绽雷到底有多么不可抗拒,同样越靠近黑夜的人,越清楚这片黑夜多么恐怖。
自踏入诡道哪天,他便就如同皈依在黑夜的虔诚使者,他无比清楚那片黑暗,也无比敬畏那片黑暗,眼前这位少年在他眼中虽卑微如蝼蚁,但他依旧不敢太过接近少年,甚至有些害怕,他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因为少年手中那本旧书,还是因为持着旧书的少年本人,又或者者皆有……
敛起心神,孙阴滔将目光自旧书收回,来到徐自安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同样苍白的脸上,如生铁相磨一般的声音响起。
“不得不承认,你很优秀,可是,你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
你很优秀,可是运气不好,因为要来的人没来,你又走不出去,随着时光流逝,我便是什么都不做,你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最终死亡。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情,少年持刀夜行前来杀人,艰难杀人之后,却发现自己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只能困在这里,耐心等待着血流干枯后慢慢死亡。
这是一段很难熬的时光,就像黎明前的那段黑暗同样也最为寒冷心悸,徐自安抬头看了眼此时夜色正是浓郁,离那所谓的黎明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自嘲一笑,轻声说道。
“别等了,沈离不会来的”
男子并未动身,依旧耐心的等待,徐自安笑了笑,不再言说什么。
徐自安将手中的鸡腿向前又递近一些,再次问道。
“你们既然做了这么多调查,难道不知道我对于沈离而言就是个不过就是做饭洗衣闲扯无聊的小保姆?像那种无耻风…骚又冷漠的家伙,怎么可能来这里救我……”
“对了,话说你吃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哦………忘了,已经凉了”
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很像个白痴,徐自安低头失落道。
“算了,还是我自己吃吧”
撕去鸡腿上一些挤烂的碎肉,将剩下还算完好的肉丝放入口中,可能是凉透的鸡腿味道确实有些油腻,少年脸上有些失望,但却没有绝望。
风过芭蕉,声声凄凉,少年混着溪水一口口艰难的咽下肌肉,这一幕很悲壮,也很凄凉。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沈离,可是我不骗你们,沈离真的不会来的”
“那个家伙你们应该也了解,好吃,懒做,无耻,而且冷漠,如果你们想用我当诱饵把他引出来,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还不如直接去找他,反正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说到这里,少年艰难的咳嗽了几声,肉抹与血液从徐自安口中溅出,被长枪贯穿的心脏还在顽强跳动,不过跳动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小。
感受着越来越虚弱的心跳声,徐自安突然发现原来传说中的死亡其实可以离自己这么近,不由心中一阵感伤,仿佛在自语,低沉的轻声喃喃道。
“唉,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运气确实不好,天上心内便没有玄府,世人向往的修行大道,对于我来说就像要去死亡前的黑夜一般,沈离说我这是命,可是,谁又真的甘心认命?”
说到这里,徐自安停下喘息片刻,胸口处的血越流越少,越流越稠,稠的就像熬了太长时间的面汤。
“沈离喜欢喝面汤,我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将过的多自在,一个人想干嘛干嘛,不用每天掐着时间给他做饭,不用每天忍受他那些恶趣和喜好,不用给他挑那些特别难挑的鱼刺,也不会被陷入这个难堪的局面,当然,如果没有他,你也就不会出现,我也能从这里逃出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自嘲一笑,看着地上张毅然的尸体再次说道。
“哦,对了……如果没有沈离,我还真杀不了他”
轻声说完徐自安靠在长枪上,看着远方京都的方向,突然感觉哪里好远。
远的就像天边永远触摸不到的一片浮云。
孙阴滔蹙眉,脸上的皮如树皮一般扎起,他能看出徐自安此时的态度并不是故作,而是真的平静,可越是这样,他就会越警惕不安。
若少年此时嘶吼挣扎,又或者无力瘫坐地上等待死亡,他心中倒更为放心,只有真的绝望的人才会那样做,而少年此时越平静,反而让他很不安。
没有人能面对死亡不恐惧,即便是他。
他是跨入了中三境的大修者,是真正踏入大道之上的人,中三境分沧海,知承,与启天,他在沧海境已经沉溺多么,只差那么微薄的一丝便可踏入知承境,成为天外之人,可即便是如此,面对死亡时,他也会害怕。
所以他突然发现,虽然自己已经很重视少年,可少年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值得自己重视。
这让他感觉很不安,所以他有些犹豫。
按理说,强大如他这般凌驾在世俗之上的大修者,是不应该有这种不安的感觉,可今夜的事情透露着太多的怪异,容不得他有丝毫怠慢。
出于警惕,男子将体内气息调整至最佳,阴郁的气息愈发浓郁,如未开化的墨块一般充斥着整座庭院。
他如徐自安一般耐心等待,等待有人踏着月光而至,又或者徐自安伴着春风死亡。
徐自安倒很平静,今夜的事情跌宕起伏,但和沈离为自己找的那些更为离奇的事情相比,真没什么新意。
因为喝醉把自己忘到熊窝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提前惹怒野兽然后把自己扔到山林之间的事更是没少经历,失手把自己推下悬崖,沈离更是充满了兴趣,至于其他的一些更离奇的憋屈事,徐自安连回忆都不想回忆。
伸手拔了下刀柄,发现长刀因为锲的太深无法取出,他轻轻摇头苦笑放弃,以枪柄撑地不让自己倒下,抬头看了眼此时天边的那轮明月,有山风轻轻吹过。
山风无声,但过清涧时却有潺潺声,拂青梅时有飒飒声,扰竹叶时会有哗哗声,这些声音能吹至很远,同样,也能将很远的声音送到这里。
一道细微的脚步声便被山风送到了这处安静街道中。
脚步声很轻微,但并不拖沓懒散,不是沈离行走时的独特声响。
或者是打更的衙役恰巧经过,又或者在夜市间寻乐的游客终于尽兴归家,又可能是某位胖子晚上睡不着散步散到了这里,但无论哪一种,能在此时听到响声,都会让人觉得异常美妙。
尤其是这道脚步声还很熟悉。
徐自安突然笑了起来,清秀的眉梢被笑意舒的极为好看。
少年看着门口的方向,轻声道。
“我运气确实不怎么好,但是,我人缘还挺不错”
…………
庭院门口处的一株芭蕉亮了,因为门被打开,月光洒了进来。
芭蕉随后再次归拢在黑夜里,因为来的人将门外所有的月光全部遮蔽,竟没有一丝能透过对方宽胖的肩膀。
来的人是个胖子,那个胖子拥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
(下一章在晚上,新书需要支持,收藏,评论,谢谢,辑手辑手)
第十九章,我的名字,你的命
此时四月,春末夏初,日昼平分的季节,深山中向来昼长日短,所以畏山脚下的夜会显得特别长,而且特别冷。
大离王朝民风开放,没有禁夜,听闻那些繁华的雄伟都城更是夜夜歌舞升平,热闹异常,受上层风声使然,即便偏僻如泊城这样山中小城,灯火夜市依旧会摆到很晚。
但奈何山间夜风实在太冷,尤其是到了后半晚,除了那些碳火温昀的青楼酒家会继续通明之外,大多数商贩街摊早已收起。
所以这道脚步声在夜色里显得很清晰,徐自安也听的很开心。
毕竟是位十四岁的少年,即便脸上表现的再如何平静冷静,可内心深处又怎么会不为即便而到的死亡惧怕紧张。
京都的繁华还没见识过,世外的玄妙风景还未亲眼欣赏,甚至连那调皮难寻的天地真元都没有真正感受过,就这样死了,怎么会没遗憾?
所以当某个肥胖的身影踏着月光,又遮挡月光来到这处庭院时,徐自安紧绷的身体因为骤然间的放松,直接昏迷向后倒去。
插在少年胸口的寒枪随之向上挺立,就像要刺去星空中的一根锦旗。
…………
“今夜月色如此好,打打杀杀的多不合适,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并未身着官袍,而是随意披着一件宽衫的朱小雨踏过门槛,看见向后倒去的徐自安,随手摘下一朵芭蕉,蕉叶微微一荡,瞬息飞至徐自安的身后,将徐自安缓缓放到地下,连地面上的尘埃都没惊动一粒。
“大人如果想要喝茶,似乎………是走错了地方”
名叫孙阴滔枯瘦男子眯眼看着眼前这位肥胖的不速之客,语气冷淡。
探查了下徐自安的气息,发现少年气息十分微弱,似乎随时都会停止,朱小雨眉头紧皱,有些肉疼的自怀中摸出一粒淡金色丹药,遥指一弹,丹药划过夜空进入徐自安口中。
这枚丹药名叫金髓丹,虽不至于到肉白骨活死人那般玄妙的程度,但在疗伤止血的效果上却非常有奇效,不然也不会朱小雨心疼。
丹药入口既化,化成一道金色的流光渗进少年体内,滋养着少年身上的绽肉伤口。
见少年伤势在丹药的帮助下渐渐趋之平定,朱小雨心头才微松,打量了下庭院四周,撇了撇嘴显得有些可惜。
可惜当然是指这处被破坏殆尽的雅致庭院,和地上的尸体没任何关系。
见朱小雨不惜以金髓丹为少年疗伤,孙阴滔也同样蹙起眉头,冰冷说道。
“大人既然不是来真的喝茶,那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大人虽是一城之主,可私闯民宅似乎也不符周律”
说完他微微躬身,伸手来指向门外,像是清冷茶馆中迎客进门的掌柜,又似热闹酒馆里送客出门的小厮。
可不管是迎客还是送客,都需要弯腰,于是他宽大的灰衣微微向前拂荡,围绕他身周的阴暗气息自灰衣中开始曼延,如同霜降一般渐渐降落在庭院间。
阴气降在一株石缝间的青草上,青草瞬间呈现诡异的焦黑,就像被一只巨大的蚊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阴气向徐自安拂去,覆盖过张毅然的尸体,尸体瞬间如同被万只嗜血的白蚁啃噬过一般,只剩下一些粘稠的腐肉挂在阴森的骨架之上,看起来异常恐怖。
朱小雨蹙眉,眼神冷冽,显得十分不喜。
他不喜不是因为对方的这个阴腐气息,他见过阴气污秽不知要这浓郁多少,他只是很讨厌这种至多只是黑夜外的肤浅诡术,也敢在他面前显露。
“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本官来了还敢动手,以为本官真是俩袖清风的清官?”
说完,朱小雨不耐挥了挥衣袖,像是驱赶一只落在衣袖上的苍蝇。
就在朱小雨挥袖间,一股凛冽至极的剑意骤然迸发,自他袖口间直直向阴气最深处刺去。
这明明是一道剑意,却迸发出了三种不同的韵味,如雪山上万年未化的风雪一般冰冷彻骨,如初生的暖阳一般温和而至,如烈日当空般炽热光明。
没有人能想到,在朱小雨这副肥胖的身体里,竟有如此精妙至极的剑术,即便是剑阁中那些常年习剑的剑修,也不一定能他这样一剑化三形。
温和的暖阳将徐自安的身体包裹住,冷漠无情的将所有腐朽阴气阻挡少年身体外。
风雪的寒冷则将那片黑暗瞬间冻成无数个肉眼可见的细小冰粒,那些冰粒在空中凝固,然后静止不动,看起来极为梦幻。
风雪过后,烈阳放至,那些凝结冰粒被烈阳下的高温炙烤,瞬间蒸发的成一片片黑色的水雾,水雾还未随夜风浮漾,便被不肯罢休的烈阳余温再次蒸发,直至化为虚无。
孙阴滔脸上阴沉至极,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竟然被这道凛冽的剑意瞬间侵体。
“想不到朱大人竟是一位剑修”
强行压下被剑意侵透心府的震荡,他身体更佝,向身旁的阴影靠近。
朱小雨敛去眉间剑意,轻蔑一笑,双手向后欲负手而行,可无奈身体太胖没法将双手在身后拢在一起,只得一只弯曲负与身后,冷笑说道。
“你想不到的事情确实很多”
说完,朱小雨向前踏出一步,目光中的讥诮笑意更浓。
“比如本官今夜前来,确实不是来喝茶的”
“本官只是见今夜月色正好,无心睡眠,一时兴起掐指一算,算出今夜这里要有命案产生,于是前来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本官管辖之内行凶”
说完,朱小雨蓦然睁大双眼,泊城之主的权贵气势瞬间跃然眉间,那只轻点月光的手在空中改变方向,遥遥指向仿佛与阴暗融为一体阴森男子,不怒而威的大声斥道。
“大胆刁民,竟敢如此猖狂,深夜遣入本官辖区内,意图刺杀一位即将参加跃溪大试的王朝赴试郎,这般大胆,你将本官放在何处?将我大离周律视为何物,将武帝陛下视为何物?”
厉声说完,朱小雨突然咧嘴一笑,看向对方的目光玩味轻蔑,指尖轻点倒地的徐自安继续笑到。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尝试杀死这位少年,不过本官的提醒你一下”
微微一顿,朱小雨笑意更浓,似乎是怕对方听不清楚一字一顿的说道。
“本官不仅仅是一名剑修,而且还是一名曾经在剑阁都留过姓名的………非常强大的剑修”
……………
如果徐自安醒着,一定对朱小雨的厚颜再次惊叹不已,掐指一算便能算出有凶案发生,这让那些擅于卜卦窥天的老道脸面放于何处?
而如此义正言辞的将周律,圣上都搬出来进行镇压,最后那句关于看似善意提醒,实则威胁的话,更是让这种不要脸的彪悍劲发挥极致。
此间情景任谁都能出蹊跷,浑身是血的少年,地上有一具尸体,虽然尸体被方才那些阴沉气息腐至烂朽,看不出尸体的具体模样,但锲入尸体眉间的那把刀器明显就是少年的。
但朱小雨依旧说的这般理直气壮,仿佛事情的真相本就应该是他说的这样。
本官说你意图杀害我大离王朝的赴试郎,那你就是心怀叵测的奸恶之人,你可以说不是,但前提是。
你要打的过我……
孙阴滔眼神闪烁,但又无可奈何,他不是朱小雨的对手,就是拼命也打不过,对方的剑意有剑阁的味道,可据他所知,剑阁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名字。
“别猜了,想本官这种天才,走的自然是后山小径,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朱小雨打量了对方,笑眯眯的善意提醒了句。
听到后山小径这几个字之后,孙阴滔脸上猜疑之色褪去,似乎已经开始相信了朱小雨的话语。
山中有小径,林中也有小径,皇宫深处有小径,百花园里也有小径,所有的地方都有小径,但唯独只有一处地方的小径与其他地方不同。
那便是剑阁后山的小径。
那条小径很少有人踏过,因为这个世界中,无论是京都各家学院之子,还是千山宗内的修士,又或者哪几处世家豪门的人,有资格踏进小径的人很少,而能过小径还留下姓名的人则更少。
能留下姓名的人,每一位无疑都是最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每一位都是压的天下海棠都无采的那几朵最艳丽的梨花。
他因为曾经是大人物府中供奉的原因,大概听到过一些关于后山小径的事,可当眼前这位充满世俗气的胖子这么平静的说出来时,他一时真不敢随意揣测对方实力到底有多深,究竟是来自何处。
孙阴滔猜测着有实力卷入这件事中的其他几处势力,不甘心的尝试道。
“大人准备依照周律办事,那地上的尸体是我大离军将,依照周律圣法,这少年也该由我军部来处置”
朱小雨撇了眼地上已经腐蚀成一堆腐肉的尸体,随手挑拨着水池旁的一根浮草,连敷衍都懒说。
见对方如此态度,孙阴滔犹豫片刻,目光一恨,自怀中取出一件用锦盒包裹的物件。
那块物件隐约见方,有丝丝缕缕的紫色幽光自布泄出,似乎是一块玉符。
“大人应该知道这块玉符所代表的含意,同样也应该清楚这件事情不是你一个城主可以插手的,如果大人还要执意踏入这趟浑水,莫非是真的准备要与我们为敌”
朱小雨这才抬起头懒漫道。
“一位普通少年靠着一把单刀便杀了一位通玄境的军方边将,这种故事你确定说出去会有人信?”
“而你手里那玉符,说实话,我还真的认识,但是,那又如何?”
说到这里,朱小雨艰难的收起肚子上的肥肉弯下腰来,挑起一根水面上的浮草,以浮萍为毫,以清水为汁墨,在地上开始画起一个图案。
那个图案很复杂,每一处线条的粗浅都各有讲究,末端残留的锋迹也形状不一,就像符师手里隐晦玄妙的符文,片刻后,朱小雨收起浮草,隐约能看出水痕未消后一个异常朦胧的清字。
清是水雾至净的清,也是明月无垢的干净,更是时间所有黑夜的名称。
孙阴滔看着地上逐渐成型的图案,瞳孔渐渐扩起,显得非常震惊,似乎那个图案,具有某种难言的恐怖力量。
事实上,除了真正的玄符,这个世上所有的图案都不能拥有力量,但图案背后的人却可以。
他手里的玉符代表的是一个人,而朱小雨描绘的那个图案背后,却代表了大离王朝的整个夜色。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被人们渐渐淡忘,但他从来没忘,因为那人曾经是夜色中最独特的存在。
那个人也是个胖子……
第二十章,黑石,光明
乡野之间,庙堂之远,圣光之下,夜色之中,不提俗世外,单单论以王朝境内,这些东西无疑是构成王朝整个宏伟框架中的最基本。
乡野间的鄙夫农妇无论彪悍之气再如何昌盛,都要听从官府调令,庙堂中的权臣再如何涛天,总逃不了武帝他老人家的圣光,大离王朝永远按着自己的轨迹行驶,但有一处地方显得格外特殊。
那处地方位于皇城后,掌管着整个王朝圣光找不到的地方。
它名叫清夜司,负责王朝内的刑拘监天,清夜明律,审查百官等一系列重要的职权。
似在国势如此昌盛,政权如此集中的大离王朝,不应该出现这样一处权野倾天的部堂,但无数年里,这处被阴影遮蔽的楼阁依旧安静的立在哪里,任凭风吹雨打从未有将倾的痕迹。
或许是历代君王太信任哪里,又或者是冤魂厉鬼常年围绕的浓郁怨气,连君王都不愿染指。
但不管是持宠,还是放任,这些年中,这个地方都做过太多骇人闻的事,无数大臣在其中饱受各种摧残而死,虽然最后总会被搜查出许多例如贪污枉法,无视周律典法的证据来彰显司里的清白。
但谁人知道那些证据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栽赃陷害?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人总不能为自己诏雪喊冤。
哪里曾经出过一个胖子,被称为司里百年以来最优秀的胖子。
但这种优秀又与其他地方的优秀不同,因为那里的优秀意味着太浓的血腥味。
那些血自然是别人的血。
听闻清夜司中夜夜会有冤魂凄厉声,凄厉声大多数都是被那个胖子所至,当年曾有位颇为得宠的御史因为在梦里说了一句那个胖子的坏话,第二日就被关押在牢狱中,整整折磨了数月才放出来,出来时没死,第二日却自溢在了自己家中。
这位御史临死前的遗书上,赫然写着解脱俩个血红的大字!
只有实在对生命没了向往的人,才会在明明已经脱离了牢狱之后,还会依然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得到解脱……
当然,给这位御史入狱的定罪文书中,自然少不了贪污受贿之类的常用官语,但整座京都谁人不知,让这位御史大人入狱的真元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梦中无说出来的呓语。
如果朱小雨便是传闻中那个胖子……
想着最有可能,同样也是最不可能的可能,孙阴滔沉默不语,突然感觉是否有必要劝告自家主子,关于沈离的事情就此收手较为合适。
没人愿意被清夜司的人惦记。
…………
余镇的夜色清幽深沉。
清幽的是小镇上宽敞干净的青石街道,深沉自然便是畏山中的幽暗岩石。
月光下的小院中,俩道身影相对而坐,一位肥胖,一位略显沧桑,中间有位少年躺在躺椅上,有根长棍状的物体自少年胸口处直入夜空。
枯蔫桃花难得安静的挂在枝头不再荡漾。
“这孩子我算是给你带回来了”肥胖的身影手扶额头,来回擦拭其实并不存在的汗珠,动作摆动的十分夸张。
沧桑身影撇了眼对方故作辛苦的动作,随意说道“我可没让你这么做”
“好歹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着也算是保住了你的传承,咱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见没得到想象中的安慰和称赞,肥胖身影耷拉着肩膀,有些无精打采。
沧桑身影闻言回头“我什么时候说道这孩子是我的传承?,更何况,院里出来人,什么时候有过情义?”
肥胖身影伸手指向少年身旁的一把明亮狭刀,撇嘴道“连封刀都给了这少年,还说他不是你的传承,谁信?”
“还有,沈离”肥胖身影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
“谁说院里出来的人就没情义,我不就是一个?”
说完,肥胖身影拍着自己的脸,笑眯眯的贴近对方,一脸献媚。
中年身影伸手推开那张像馒头般圆胖的脸,没好气的说道“你也差不多”
肥胖身影低头,讪讪道“沈离,你这话说的可真没良心”
沧桑身影用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似乎在说良心这玩意还有葱花面有趣?
破落小院中的俩人自然便是沈离与朱小雨,躺椅上奄奄一息的少年是徐自安,贯穿少年胸口长枪不知为何朱小雨并未拔去,一路背负着来到了这里。
因为丹药的缘故,徐自安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一些烂肉甚至有了愈合的迹象,可心脏处的伤口看起来还是非常惨烈。
张毅然这一枪颇具歹心,枪内有真元充盈,还有寒气加持,这一枪不仅将徐自安整个心脏穿透,最后的那几次搅动更是将少年的心脏彻底搅成了一团烂肉。
人心内有玄府,玄府便像一座宫殿,而宫殿外是一处辽阔的空白地,那处空白地便是玄府外的心脏本身,也被称为玄庭,少年心内本身没有玄府,而如今玄庭又被彻底损害,即便靠着一些可以珍贵丹药续命,可若想将心脏恢复如初,无疑是痴心妄想。
本身便没有玄府,如今心脏玄庭也被毁去,这意味少年连修行的根基都没了。
就像一个世界中,若只是没有河流山川,靠着无数土坡浅沟,渐渐汇聚成群亦能组成一条条河流与山川,虽然这些组成山川河流相对于来说可能会平淡无奇一些,没有那些其他山峰的辽阔壮烈,但不管怎么说,只有这个世界本身还在,那所有的一切都还有希望。
万丈大厦平地起,可如果连土地本身都不存在,又何谈高楼?何谈广厦?
徐自安现在就是这个情况,这个局面很棘手,所以朱小雨才会将少年带回小院,路上也只用些丹药进行简单的止血,并不敢下手太多,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对于沈离而言意味着什么,沈离虽然不承认,但那把封刀依旧能说明很多。
看了眼在月光下明亮似雪的刀身,朱小雨突然出言打破沉默。
“救是能救活,可是救活怕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啊”
沈离习惯性的摸了摸嘴边粗狂胡渣,神情有些晦暗。
朱小雨打量了眼沈离眼神中的晦暗,微微低头,有些气馁的抱怨道“天晓得这孩子那根神经发了疯,非得学人家玩什么月黑风高杀人报仇,老老实实的准备明天的入京事项多好,到了京都,不说考不考的进学院,单单靠着你沈离的名字,去院里至少没什么问题,到时候那些老家伙哪天万一睡醒了,注意到他,便是难,也总还是有希望啊”
“如今倒好,整个心脏都被毁,彻底断了所有希望,沈离……,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选择这孩子,不过看起来这孩子是真的没希望了,要不然,我再帮你物色个其他少年?”
朱小雨琐碎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也越来越弱,像是一位书堂中没完成教书先生布置功课的学生。
不知为何,这位让无数人都畏怕的胖子,在面对沈离时,一直有种难言的敬重,这种敬重有顽童面对尊师的敬畏,还有初入江湖雏儿面对江湖传奇时的崇拜。
虽然他肥胖的身姿也曾另多少人夜不敢寐,生怕在梦中多说一句关于这个胖子碎话。
沈离丝毫没有传奇大佬的觉悟,也没什么尊师风度,起身拍了拍屁股的泥土,自脖子间搓出好大一块泥丸,随手抹在朱小雨衣衫上,扭头看向地上的一只蝼蚁。
蝼蚁在桃树根处攀爬,偶尔隔着桃枝仰望着夜空中的浮云,俩只触角欢快鼓舞,似乎在臆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踏上最美的那朵云彩。
这种异想天开的勇气固然会让人感觉很好笑,但如果这只蝼蚁一直沿着树干不断努力的向天空而行,不去想苍穹之远,至少这份坚持和毅力还值得人去多看几眼。
但是如果蝼蚁那几条纤细的腿都被砍去,一步都不能行时,那么它无论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除非云彩可以主动飘到蝼蚁脚下,又或者有人给蝼蚁生出一双翅膀……
又或者,为徐自安开辟一处新的世界。
但这何尝不是另一位痴心妄想?
而且是最疯狂的那种妄想。
沈离看着那只不断努力在攀爬的蝼蚁,眉头蹙起,一脚将这只蝼蚁踩到脚下,冷漠的说道。
“地上的蝼蚁永远长不出翅膀,能长出来翅膀的,本身便是那些会飞的飞蚁”
朱小雨抬头疑惑,有些不明所以。
沈离没有丝毫要耐心解释一番的意思,朱小雨一直把他当尊师来敬重,但他从来没有把朱小雨当过徒弟来看待,甚至因为某些原因,还显得有些冷漠。
走到徐自安身旁,沈离握住枪柄一端微微用力,冰冷的长枪缓缓被徐自安胸口拔出,枪尖带出数缕肉丝,伤口四周的皮肤已经凝成血疤,透露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深红。
被长枪贯穿的恐怖伤口处,那颗被破碎心脏还在跳动,顽强的令人惊讶。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块一直系挂在少年脖间的黑石吊坠,恰好落在徐自安那个恐怖深幽的伤口里。
黑色石坠依旧黝黑肃默,像颗真正的石头般既没有玉珠般的莹润,也没有玛瑙珠宝的细腻光泽,可不知为何,黝黑石块中,总感觉有丝缕极暗的隐光,如花瓣上的纹络一般一闪而逝。
恐怖碎烂的伤口,黝黑神秘的黑石,如花瓣般的阴暗流光,让一幕看上去十分诡异,就像是在少年破碎的心中开出一朵死亡之花。
沈离低头凝视着黑石,眉头皱成了头顶上那几朵褶皱拧巴的桃花,神情晦暗不明,冷漠,迟疑,犹豫,不甘,各种不同的情绪不时隐现。
他一只手在扣敲着膝盖,动作缓慢而焦虑,仿佛在思索着过去一些不愿回想的过去,也仿佛在推算未来一些不可估量的变化。
直到最后,所有的情绪又渐渐回归冷漠,冷漠中带着一丝残酷,仿佛已经做好了决定。
因为他在黑石中再次看见了那朵小白花。
“不是我选择的他”沈离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幽幽道。
“是这片黑夜选择的他”
第二十一章,万丈小楼平底起
泊城墙角下的雅致庭院里,朱小雨到来的时候虽然合适,但还是错过了许多不应该错过的画面。
比如旧书的一片黑暗,比如张毅然在黑暗里看到大恐惧,比如枯瘦男子一直迟迟不敢动手原因,便是因为畏惧徐自安手里的那本旧书。
他不清楚旧书里到底有什么。
但他很清楚眼前的这块黑色石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此时很害怕,很紧张,肥胖的脸上很苍白,看上去和圆圆的大白馒头更像了一些。
强忍着心中不舒服的怪异感,朱小雨擦去额头上一颗汗珠,沙哑说道。
“这石头,难道就是那块……?”
沈离没有回答,眼神恍惚了一下。
看到沈离眼神中的那一丝恍惚,朱小雨声音颤抖更剧,问道。
“哪当年那些事,莫非都是真的?”
沈离将目光自黑石中敛回,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显得无趣无聊以至于他根本就懒得提起。
因为当年的那些事啊,真没有没什么值得回忆的趣味。
…………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话对于任何一位有着许多往事的中年男人而言,都有着说不尽的意味,但对于沈离而言,当年那些往事,就是一杯索淡无味的白水。
他讨厌吃任何不香不浓的食物,同样也讨厌喝没任何滋味的白水,相对于白水,他更中意于少年精心泡制的酸梅汤。
吧唧了几下嘴,沈离有些回味酸梅汤的那抹诱人酸甜滋味。
等少年醒来,一定得少年给自己好好的做上几碗,沈离心想道。
前提是,少年得醒过来。
而且是完好如初的醒过来。
沈离凝视着少年胸口间的黑石,突然伸手,自一颗梅树上摘了几颗最青涩宜人的青梅。
梅树在小溪的附近,离那朵开在溪畔的小白花很近,摘梅时无意拂落的一片梅叶就落在小白花附近,随溪水飘至很远。
沈离看着哪几颗青梅,突然想起制作酸梅汤的梅子最好用乌梅而不是青梅,轻声向朱小雨问道。
“你说青梅制成的酸梅汤喝起来,会不会太涩了点”
朱小雨微微一愣,没想到沈离会在这种压抑沉重的气氛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下意识的回答道“酸梅汤的话,乌梅肯定会更甜一些,不过如果制作的得当,青梅的味道也同样不错”
下意识说完,朱小雨才反应过来,指着在徐自安胸口处愈发幽暗神秘的黑色石头,大声喊道。
“不是,咱们要聊的不是什么酸梅汤,咱们要说的是这个石头,不对,是这块来自幽渊的冥石!”
……………
“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好聊的”
沈离说完准备蹲坐在地上,突然想起地上湿脏,如果把身上这件新棉衫弄脏,少年醒来一定又会唠叨自己,起身仔细的拍去棉衫上的尘土,抬头看着哪几朵桃花。
“什么叫不好聊?什么叫一块破石头?”
朱小雨费力睁开被虚肉挤压的双眼,畏惧的看着那块黑石,用力的跺脚,突然,他停下脚来,看着沈离严肃说道。
“如果这块黑石真的是冥石,那曾流传在天机阁中关于冥界的那些箴言,就代表也是真的了”
大道无边,天地悠悠,即便修至到与天地同在的圣明领域,这个世界,依然还有许多人们无法轻易涉足的地方。
比如说四禁。
与冥族有关的四大禁地。
那些异常神秘而且诡异的地方,传闻中是被万法遗弃的末法之地,不存在任何关于时间,空间等法则,更没有什么日月星辰的轮回交替。
哪里终年黑暗,就像被光明神君诅咒了一般,有些较为平和一些法外之地,被圣人以**力改造成牢狱,用以囚禁那些曾犯了滔天大罪,但却无法彻底毁其心神肉身的强者。
这些天地囚笼中,有一处深渊名为幽渊,没有人知道幽渊到底有多深,又通往何处,更没人知道幽渊之中到底存在着什么。
传闻中,沈离曾经就被困在此处。
传闻之外,沈离从哪里逃了出来,但是身体因幽渊寒气的侵蚀,一直从未痊愈,所以才会极为怕冷。
更少有人知道的是,沈离不仅逃了出来,还从哪里带走了一些东西。
如果不出意外,那东西应该就是眼前的这块冥石。
朱小雨看着这块冥石,眼神迷惘,不知在想什么。
沈离将黑石放在手心,黑石的石块散发着最醇正的黑,那种黑如未化的墨,如沉重的山,尤其经过少年胸口血肉的洗礼,更是透露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
气息里有山川,有溪流,有天空海洋,有大地绿林,有新草成长的生机勃勃,同样也有雪落草甸时留下的印迹。
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
既然少年心里需要一个新的世界,那就送他一个世界。
夜风随山风流浪,吹起一片月光。
哪几颗在月光下梅子显得愈发青涩,极为好看。
对于为何沈离手中会突然多出这些青梅,朱小雨显得并不怎么疑惑。
如果那块黑石石头真的是传闻中那块冥石,那么,别说几颗青梅,即便沈离自其中搬出一座青山,他都不会惊奇。
可如果那块石头真的是冥石,那,当年那些被隐在历史最深处的事情,恐怕就是真的!
想着那些可能真实存在的大恐惧,朱小雨突然感觉身体冷的异常,就像那些冰冷彻骨的幽冥寒气在他体内一样。
沈离虽然一直没有言明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他却很清楚沈离心中的想法。
他要以冥石为基,给徐自安强行塑造一个新的世界。
这个想法无疑很疯狂,疯狂的让他有些害怕。
他不想承认这种不安紧张的情绪是害怕,可现在看来,他的确在害怕。
因为那块黑石,传闻中便是打开冥界的钥匙!
他看着沈离沧桑的侧脸,突然感觉像是看见了当年那个差点将整个世界都毁掉的疯子。
不安起身,茫然徘徊了几步,发现这种行走不仅消不去心里的恐惧,反而容易让自己更加心慌,朱小雨停下脚步,舔着干燥的嘴唇惶恐道。
“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怎么着也是逆天的大事,是不是应该沐浴清洗一番?你看这孩子身上到处都脏泥,要不然我去打盆清水,给这孩子先洗洗身上的污血”
说完不等沈离回答,朱小雨慌忙去院中的水瓮处打水,步伐有点踉跄,舀水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水自瓢中如大雨般纷纷洒洒的回到瓮里,舀了许久,水盆中的水未存多少,地上青砖湿了一片
“我知道你在害怕”
沈离背对朱小雨突然出声说道。
朱小雨闻言无力跌坐在水瓮旁,手中的水瓢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地上的水洼将他的薄衫打湿,就像蘸了浓墨的笔豪在宣纸上晕开了一般。
“我害怕?可你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朱小雨双眼赤红,盯着沈离继续嘶哑质问道。
“你不是在为这孩子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是要将毁掉整个光明”
说完,朱小雨起身站起,行之沈离与徐自安之间,眼神中有剑意如春雷绽开似的涌动。
“沈离,如果你要继续完成当年那个疯子的意念,那我只能出手了”
沈离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长,长的就像整个黑夜一般长,他用指尖点着眼前的黑夜,黑夜中有一朵又一朵雏菊在在他指尖开放。
就像一片又一片圣洁的光明。
沈离看着那些在黑暗中光明,眼神中缓缓飘落出无数晦暗难明的斑斓色彩,像是一下子苍老了无数岁。
他轻轻张嘴,声音低沉,莫名叹息道。
“那片黑夜中,真的有光”
…………
黑石静止在少年溃烂血肉间,映着最深邃的星光,就像被擦去了一层厚厚蒙尘的剔透玛瑙。
月光被没有被黑石折射成无数道,反而像是万鸟归巢般,将所有皎洁汇聚到了黑石的隐光之间,隐光中不时有各种景象映显,不知是否是随月光投射进来的风景,还是黑石之中那个独自世界,正在渐渐显现。
风景越来越多,五彩斑斓,异常美丽,就像一个蕴含了世间万态的琉璃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微弱的声响打破寂静,那是裂缝骤现时的声音,就像裂壳的鸡蛋一般,裂缝呈蛛网向四周裂开,渐渐竟覆盖了整个黑石表面。
一条深幽的细辉,开始自一道稍大些的裂缝中缓缓流出,细辉薄如沙粒,如山间清泉般缓缓流淌,流进少年被搅烂的心肉间。
烂泥般的心脏处,并没有出现腐肉生新的神奇景象,但却有一股盎然勃勃生机透过烂肉,开始无限曼延。
细辉不断自黑石裂缝间流出,散发的气味并不如何浓郁,也没有令人沉醉的暗香或清香,反而是一种阴冷冰寒的意味。
气味缓缓自少年心间散发出来,哪几朵墨黑皱拧枯蔫桃花渐渐舒展,竟有再次生长的迹象。
沈离看了眼枝头上的哪几朵枯蔫桃花,厉眉微挑。
黑石间的裂缝愈来愈大,原本如清泉浅溪般的细辉逐渐变成河流,最后竟溢满了少年的胸口,旧的烂肉片片被剥落,如老墙上自然脱落的斑驳老灰一般,而随着所有烂肉的掉落,充盈在徐自安心脏处的黑色细辉竟渐渐变化成新的俯肉血管经络,然后与其他血管经络完美重合。
朱小雨愕然看着眼前这神奇诡异的一幕,一时竟忘了之前关于这块冥石背后担忧。
撕裂搅烂的心脏,被完美的重塑愈合,甚至代替,这是任何神术都无法做到。
这和之前少年心脏内没有玄府完全不一个概念。
这意味着一个新生,意味着生死间那个大轮回,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破的。
这是足以颠覆如今这个世界体系的大事情。
黑石细辉重塑之下的少年心脏,如同新的世界般开始有生命的气息,溪畔的小白花开的圣洁,溪间的那片梅叶随溪水流淌很远。
昼夜开始缓缓交替,涓涓冰溪干净而清澈的缓缓流淌,渐渐的,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蝴蝶在青草上欢快飞舞,有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有座小楼在万里平原中渐渐筑成。
第二十二章,心向光明
少年行走于黑夜中。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风声雨声蛙叫声,甚至连尘埃落地时的声音都没有,惧静的令人心悸。
徐自安不敢呼吸,因为每一次呼吸,便会有气息入肺叶的挤压声,并不是不舍的打破这个安静沉谧的气氛,而是因为四周无止境的黑夜中,似乎有太多不可知的诡异存在。
那些存在就像无数隐在黑夜的厉鬼,时刻等待着任何声响的发出,然后狰狞着露出獠牙,前赴后继的将任何发现声响的生物吞噬。
就像一片看似风平浪静的池塘,湖面平静如镜,若有人投掷一块诱饵,便会引出池塘下万条游鱼。
少年紧紧捂着自己嘴,用力的打量着四周冰冷而神秘的黑夜,并不如何恐惧,只是有些惘然。
徐自安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身处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整个世界就像一块剔透的墨黑色玉石,透明但又深沉,没有任何光亮透过玉石表面照到最深处,没有一朵星辰能冲开夜幕展露星光。
黑夜笼罩,无法视物,他隐约记得畏山在世界的西南方,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辨别何处是西,何处是南,更不清楚眼前的这个黑暗笼罩的地方,是否还是他熟悉的世界,于是他只能茫然无措的立在黑夜之中,不知该行向何处。
就像个在林间迷路的孩子,想寻找出路,又因为林中的野兽瘴雾毒蛇冷霜困住,无法前行。
时间在徐自安的茫然顾盼中渐渐流逝。
不知究竟过了几炷香的辰光,又或者过了多少次春秋的交替,徐自安渐渐适应了眼前的这片黑暗,也逐渐适应了这个黑暗世界中的寂静冷清。
他感觉自己的目光能看见一些事物的模糊形状,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了可以视物的光亮,而且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本身,就像一个人自光亮骤然进入一个昏暗的小屋,骤明与骤暗之间的反差会让人一时无法承受,但若时间久了,渐渐习惯之后。
他看见天边有一朵黑色的云,他看见身旁有一个垂在藤蔓上的黑色瓜果,他看见不远处的前方,有一片黑色的海。
天穹间的云是黑色的云,瓜果是黑色的瓜果,海洋也是黑色的海洋,甚至连脚下的大地,林间的树叶,崖间的松柏,所有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所有的事物,就像是天神手中勾画出一副巨大的墨画,笔墨虽临摹勾勒出了整个世界的深浅粗细线条,但因为本身墨汁所致,整个世界只能呈现一种单调,而且冰冷的黑色。
他无知无视的看着脚下突然生出的无数条道路,凝眉思索。
这些或笔直,或险阻,或坦荡,或阡陌的大道又或者曲径各自有着最显明的特点,徐自安能感觉出这些道路通往的方向也迥然有别,他踌躇不决在原地来回笃步,似乎很难决定到底要走上那一条道路。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小黑子那张坚毅的脸,于是他笑了起来,好像知道应该走向那条道路了。
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一些灰尘,徐自安起身走入一条虽然泥泞,却很笔直的小径,这条小径的终点,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看山近,但马力难行,那片黑如砚中墨汁般浓稠的海洋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连浪花泛起时溅出的黑色水珠能清晰看见,但当徐自安真的踏步而行时,却发现脚下的这段距离,比他想象中的要远了许多。
他一路走过数道山峦,峰顶上没有所谓的风光旖旎,还是只有无尽且无休止的黑,穿过数片深林,林间仍是一片寂静,只有树叶静止不动,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渐渐发现,整个黑色的世界中,真的只有他自己。
徐自安停下脚步,像座石雕一般再次立在原地,身体渐渐颤抖,开始有些恐惧。
…………
就在此时,他脚下浑厚坚硬的大地,突然像被随风化的骸骨一般渐渐分解成无数沙粒,整个世界在时间的流逝下,被湮灭成一片黄沙,那些峰峦,悬崖,松柏,森林,潺溪,沟壑,瓜果,树叶,所有的一切都同样化为无数黑色的沙粒。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荒凉寂寥的黑色沙漠。
只有前面那片黑色的海洋依然在静静的流淌,不时泛起几朵浪花。
徐自安惊愕的看着身旁如沧海变桑田一般的诡异景象,不明所以。
若这世上最不可战胜便是时间,可为何连最坚硬的岩石都能化解成沙粒,而自己却一直安然无恙,连身上的衣角都没有任何糟烂?甚至连长衫上的片片血迹都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发着最刺眼的红。
红?徐自安惊而转身,霍然想起这个世界不应该是黑的吗,为何那些血迹会出现红?这个发现让他惊喜异常,仔细的凝视着衣衫的血迹。
那几摊血迹如同一朵朵小梅花,在徐自安黑色的衣衫上绣出朵朵艳丽。
艳丽的与这个单调而且诡谲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看着哪几朵小梅花,突然感觉胸口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被最炙热的火焰在炙烤一般。
徐自安痛苦在蜷缩在地上挣扎,喉咙间生出一声声如同野兽般低沉的嘶吼,清秀的眉梢因为痛苦扭曲成数道褶皱,脸上的肌肉更是拧成一团,那团烈火自胸口处开始曼延,烧过他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骼,他能感觉出来身体的内脏在火焰上被逐渐焦黑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他突然感觉死亡才是如今唯一的解脱。
火焰愈燃愈旺,最后燃烧到他的眼眸,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意识因巨大的痛苦而产生了幻觉,还是因为那团烈火彻底占据了他的瞳孔,他看见眼前的荒漠似乎同样在燃烧,无数黑色的沙粒如同无数颗火星,将这场燎原的熊熊火焰燃至极致。
徐自安不敢闭上眼,依旧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团巨大的火焰,他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在发生一些改变。
他愕然发现火焰中突然多了许多身影,那是一群人在狂舞,这群人仿佛没有知觉,火焰肌肤上盛烈燃烧也始终无动于衷,依旧呆滞的跳着枯燥的舞,就像一群被疯子。
他看见一位妇人独守在一座枯城中,城内没有任何人烟,只有这位妇人泰然而行。
妇人一路行至高大城墙之上,随手摘下一朵腊梅,轻挽鬓边青丝,独栏而立,却不会给人一种愁绪万千的感觉,妇人掂起鞋边长裙,望着北方的一片黑夜,身后是南方的无尽荒原。
他看见一位老者临渊而坐,老人看上去异常苍老,脸上许多斑斓的老人斑,满头的华发如银河般浩瀚,似乎更快就要归寂于夜空之中。
老人静静的看着眼前这道恐怖深渊的入口,眼神如同海洋般深沉宁静,不时有大智慧的光泽在其中隐现。
老人看着身下的深渊,目光渐渐有风浪而起,最后竟如同暴风骤雨。
他看见一位手中并未持剑的绝世剑客,剑客手中虽未持剑,身上也没有任何剑气又或者剑意凛然,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即便什么都不做,你依旧会发现,他就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那把剑,那把足以将整片苍穹刺出万丈光明的剑。
他看见一位在火焰中持刀的刀者,刀者头上长发狂舞,状似疯癫。
他看见有一片愧叶自枝头缓缓落下,看见一只躺在池塘边的蟾蜍微微睁眼,看见了越来越多的奇怪景象。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眼中,将整个荒漠燃烧的大火就像多了新炭一般更加旺盛,赤焰直入天穹,肆无忌惮。
就在如灭世般暴虐火焰中,他看见了一位书生。
书生青衫落拓,眉目间带着温文尔雅,发丝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眉目间带着平和。
书生自远处而来,一路负手而行。
在火中疯癫狂舞的众人停止动作,凝滞的扭过头看着书生,眼眸的麻木发生奇异的变化,有的恐惧的睁大瞳孔,有的惊愕的捂着嘴角,有的以手遮面发出阵阵奸笑,有的缓缓流出眼泪。
人们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书生缓缓穿过人群,目光依旧温文尔雅,平和而宁静,似乎没有被人群怪异的态度影响。
站在城墙瞩目远眺的妇人突然敛起目光,掂裙的手指微松,碎花裙中的碎花如春意最盎然和百花一般绽然盛开,妇人转身看了书生一眼,目光温柔似水。
临渊而立的老者眼神中的暴风骤雨渐渐平静,湛蓝的海洋重回回归平静。
剑客转身离去,如一把归鞘的宝剑一般锋芒尽敛,于是夜空中少了一道正划开黑暗的剑锋。
刀者将手中长刀斜插在身旁,饮了一大壶浊酒,畅快的狂笑起来,大声说了句“快哉”
徐自安看见哪位书生继续前行,依旧风尘仆仆。
书生每踏一步,荒漠中的雄火便会有一缕燃的最旺的火焰随之在书生脚下而灭,一路前行,身后竟走出长长一条被熄灭的通道。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书生似乎有些累了,于是停下脚步就地而坐。
解开腰间的水壶,倒立着摇晃几下,却发现水壶中没有任何水滴落出来,书生蹙眉,看着脚下的黑色的荒漠,似乎在想这里应该出现一条小溪。
于是,他脚下的荒漠中,真的有了一条小溪。
溪水清澈透底,干净异常。
书生欢欣双手捧水,轻轻饮了几口。
手缝间有溪水不时滴落而出,滴在书生脚下,黑色沙漠里开始出现一处极细微的隆起,一朵茁壮的小白花在水滴落的地方竟缓缓生长。
白色的小花在熊熊黑色的赤焰中显得极其娇弱,但又充满了无数生命力,它顽强的继续绽放,花瓣洁白异常,没有其他任何一丝杂色,莹润的光泽在花瓣上朦胧虚幻,在这个诡异的黑夜之中显得极其庄重圣洁。
有风起,一片梅叶随风而落,恰巧飘在小白花附近,书生拾起梅叶,放在手心,梅叶间有流光灿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书生将梅叶轻轻夹在书中,随手翻来一页。
然而四周的黑夜太过昏暗,无法读书,书生有些不喜。
书生轻轻说到,要有光。
于是这个世界,便真的有了光!
第二十三章,风雨将至
当徐自安醒来后,已经是刺杀张毅然之后的第四天。
不知是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入京车队所吸引,还是这件事被朱小雨刻意的打压了下来,张毅然背后的势力,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泊城那座军营依旧安静而肃然,安静的有些蹊跷。
张毅然的死亡就像随风飘到大海中的一粒灰尘,别说掀起一场风浪,甚至连个浪花都没有惊起。
就像路边死了一只野狗,没人会在意。
这很蹊跷,但也很正常。
虽然张毅然死亡的事情,并没有如想象般在徐自安昏迷期间带来一系列惊动与麻烦,但朝廷入京的车队却如约在徐自安昏迷后的第二日准时出发,听闻送行的人和路边看热闹的人占满了整条官道,撒向车队青菜和鸡蛋差点让车队都走不出来。
车队其实本不长,算上路途所需干粮与运送行李的马车,也不过数十辆。
马车上大多所坐的,都是当初自京都而来,随同一起走的监考官员,真正要行往那座繁华都城的主人公们,不过十数余位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
这车队上或静坐或和亲人挥泪告别或满脸欢笑的少年们,虽然不知有几人能通过京都至关重要的跃溪试,得到学府院派的青睐,最终真的如跃溪锦鲤般成龙化蛟,但既然是能通过层层严选的乡试大选,便是这座偏僻山间所有的希望。
听闻那日阳光格外明媚,像武帝他老人家的圣光一般,将所有怀揣希望而行的少年们照耀的熠熠生辉。
车队是如约出发,徐自安当然不会如约出现在车队里,余镇前来送行的热心大妈爷们,很如约的拥挤在官道两旁。
在眼看着其他镇落上的人,将带来的鸡蛋和鲜花都全部撒完,只得随便抓下一把路边野草,继续充数向车队抛去之后,余镇的老少爷们终于发现一个事实。
那孩子没在这车队里面。
“那孩子不会睡过头了吧”开店铺的吴老四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说道,可随即又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全镇谁不知道那孩子向来守时,如此这般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大事的事,那孩子怎么会逾时或会记错时间?
如果不是那孩子自身的缘故,那就只能有一个原因……
天晓得姓沈的那个缺德玩意,会不会因为害怕少年离开后没人给自己做饭洗衣打杂所以不让徐自安走?
于是在并没有商量多长时间后,全镇的老少爷们又重新拿着鸡蛋鲜花和锄头猎刀回到小院。
鸡蛋和鲜花当然还是准备送给少年鸡蛋和鲜花,锄头和猎刀自然是要给沈离的锄头和猎刀。
…………
“你知道老子费了多大劲才把那些人打发走的吗?那些锄头和猎刀你是没看见,明晃晃的透着寒光,要不是老子能言善辩,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看见老子站在这给你熬药?”
沈离极力挑起粗眉,透过层层浓雾看着对方徐自安大声苦诉道
宽敞简陋的房屋中烟雾弥漫,透着一股浓厚的汤药苦味,徐自安此时就泡在烟雾深处,哪里有一个装满了汤药的木桶。
“沈离,你这真算不上能言善辩,最多也就是能哄会骗”徐自安看着浓雾中忙碌的身影,笑声说道
将数味少年不知名的药材一股脑的扔到木桶中蒸泡,沈离自怀中拿出一颗翠青色丹药,递到徐自安面前,一边不耐烦的示意少年赶紧服用一边没好气的继续道。
“老子这辈子从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
丹药上青色流光不时流溢,整个丹药呈现一种不规则的圆,凭形状而言与其说是丹药,倒不如说更像一颗果实,一颗青涩翠绿的果子。
“我都给你洗衣做饭了这么多年,你稍微委屈下又能怎么着?”
沈黎粗眉一挑,撇着少年嘀咕道。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争辩吗,跟谁学得这么伶牙俐齿?”
徐自安将丹药放入口中,像真的吃山中野果一般用力一咬,丹果内有一股汁液开始曼延,自舌尖一路流至胸口,最后全数汇聚于少年心间。
徐自安感觉自己那颗受伤的心脏如同被一片汪洋大海所包裹,海水并不像平常般冰凉彻骨,而是暖和温煦,就像此时初春和丽阳光,暖和舒服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就像一朵生于荒漠中干涸许久的小花,突然被灌入了无限的水分与生命力一般。
耐心等待暖洋洋的感觉消失,徐自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心脏处的肌肤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刀疤枪口的痕迹,整个身体的肌肤呈现一种如婴儿似的凝脂点漆,看上去就如同被一道银河瀑布冲刷洗礼了无数天。
想象着那些野史志传里大难不死的家伙们,徐自安心想莫非自己也成了那些好运逆天的家伙?
闭眼仔细的感受了这幅如同新生的身体,发现除了那颗被寒枪贯穿而过的心脏跳动的比往常更强烈,更蓬勃一些之外,其他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没感受出什么不同,徐自安也不在继续深想,正好就在这时,少年听到沈离的那句嘀咕,想了一下不确定的问道。
“会不会是和朱小雨学的?”
正端着一盆污水走向门外沈离,听到这句回答后突然停下脚步,粗狂脸上莫名抽了一下,双手一颤,盆中污水晃荡着散了出来,沈离一边甩着鞋上的水渍,一边恼火道。
“以后少找那死胖子,好好一孩子,早晚得让那家伙给带坏”
不谈近朱者到底会不会赤,若真是近墨者黑,无须朱小雨,单凭沈离无时无刻的影响,就能让徐自安成为整个大离王朝中最黑的一块黑炭。
然而像黑炭哪位是已经死掉的小黑子,和徐自安却没什么太大干系,相反,连续几日的药浴让少年浑身皮肤呈现一种异样的白皙,但这种明显更适合小姑娘的白嫩肌肤,确实不太适合出现一位时用惯了刀的少年猎户身上。
在沈离嘟囔着一堆抱怨离开后,徐自安证证的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的手,想着这连手上的刀茧都没了,以后还怎么砍柴?怎么打猎?怎么切菜?怎么拿刀?
如果拿不起刀,怎么给沈离做饭?
直到此时,少年想的还是给沈离做饭洗衣,不得不说,沈离对于少年的影响,已经到了一种比血浓比墨浓比浓汤还浓的程度?
想着如此,徐自安自木桶中走出,随意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衫,步伐有些虚浮的走出门外。
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一次走出房屋,这期间他一直在昏迷,大多数时间都处在一种极诡异的状态,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像见证了一段很远很远的历史。
他不知道梦境里的那些存在那些是真的,那个孤寂的令他感觉恐惧惊慌的黑色世界是否真实存在,还有那些在火中狂舞的疯狂人群,一路行来的青衫书生,最后开在溪畔的那朵大放光明的小白花,所有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但又模糊异常。
他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朱小雨踏着月光推门而入,可问题是为何他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哪里,夜半无眠掐指一算这种话当然是废话,可抛去这个蹩脚的理由,朱小雨为何不惜与对方为敌,也要将他救出来?
他能看出哪位枯瘦男子非常强大,强大到比他在泊城见过的那些修者要强上不知多少倍,而且对方的身份一定张毅然要高上许多,张毅然是军方的边将,那对方一定也来自军方,不知到底是什么地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枯瘦男子明显张毅然一样,应该也只是被提前安排到了这里的棋子。
如此强大,也不过只是被当成棋子,那背后掌棋之人又该如何权贵!
徐自安想着在那些整个大离王朝都威名赫赫的军中神将镇守的名字,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沈离当年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这些年中寻找他的人也一定也是非常厉害的人,至少也要是王朝内能挑的来的人物,平常街头闲聊时还不如何能感受出来,可如今当那些只听过名字的大人物,可能会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即便他心境向来平静甚至略显老成,可仍是会感觉一种由衷的紧张与害怕。
毕竟他也只是位山间少年,遇到的最大的官就是朱小雨这位不像城主的城主大人。
沈离到底是谁?当年又曾经做过什么?值得那些大人物们即便过了十几年,依旧不肯放过他。
而另徐自安最担忧的是,无论张毅然还是朱小雨,他们的出现以及那晚那个局,种种迹象都非常明确的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无须沈离主动入京,针对他的暴风雨似乎已经提前来至这里。
想到如此,门外的清丽阳光没有让少年感觉温暖,反而让他感觉一种由心间散发出来的寒冷,受寒意所激,少年压抑着肺叶的剧痛艰难咳嗽了几声,心脏处却没有丝毫疼痛感觉。
他一直在为沈离的事而担忧,似乎却忘了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那晚张毅然临死前在旧书中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知道那本旧书很神秘,因为他能在旧书里看了一片星河,看见漫天星光,难道旧书中除了满天星辰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他能看出张毅然临死前的那种真切得大恐惧,可引起他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能让一位疏幽境的强大修者恐惧如斯,这不寻常的旧书,到底意味着什么?
张毅然看见了恐惧,可他又为何能看了旧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事,相反,每次目光触及书中那些字迹,还有隐藏在字里星辰时,还会发出一种由心而生的欢喜。
最重要的是,在泊城墙下的雅致庭院里,他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又会如此平静,人们常说,暴风雨来临之前也会有一片平静,那么在如今这片平静下,将隐藏着怎么样的狂风暴雨。
而那些风雨,此时又走到了哪里?
第二十四章,风雨中走来一位老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斜阳未至,风也不寒,依旧是那种暖韵春风,但不管风再如何温柔和煦,若刮过小镇外的那座凉亭,却总是会有些寒冷。
徐自安脸色有些苍白,他看着对面恼怒成恨的高大少年,低头认错道。
“我承认,没赶上入京的车队是我的错,但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是因为一些很重要的原因才耽搁了”
“是小黑子的事吧”李尔用力扯扯凉亭上的庐草,发现这些随风飘摇的枯黄茅草异常结实,根本扯不下来,就像长在了凉亭中了一般。
“都给你说了无数边,你走你的,小黑子的事交给我就行,你怎么跟那个黑石头一样老是让人不省心?”
徐自安看着李尔着急的模样,心头微暖,他能看出李尔此时是真的着急,为他错过了入京车队的行程而着急。
不过他脸上却没有将感动表现出来,他能不惜生命小黑子复仇,同样,换做李尔也会这么做,只是李尔没有这个实力,他去的话只能是送死,自己去,至少还有沈离。
大道之行,殊途同归,诚然他最大的希望是入京考入学院,但既然错过,后悔也确实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是为小黑子的事情而错过。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样的代价有些不值,可在徐自安眼里,却没什么值与不值的牵绊。
因为这不仅仅只是小黑子事情。
他心向阳光,就自然不会无视黑暗的污秽,小黑子的死便是阳光下的阴暗污秽,他既然看见,又怎么能当做自己看不见?
从某些方面来讲,一直在深山中生长的少年,他的心真的就像一块清澈剔透的石头,掺不得丝毫沙粒。
“对了,最近泊城中有什么可疑的风声传出吗?”徐自安轻声问道,将话题挑开。
知道这句稍显生涩的话题转移,并不是徐自安突然想起的,李尔认真想了片刻,谨慎的小声说道“那倒没有,不过入城的检查,倒是比以往严格了些”
徐自安看了眼李尔的小心严肃,笑了笑示意李尔不用如此谨慎,缓声说道。
“我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伤好了我就会启程随山中跑马队的队伍出发,路上如果快些,应该也能赶在跃溪试的开试之前到达,再说,这次就是赶不上了,还有下一次不是,只要人还在,总还是有希望”
说道这里,徐自安突然语气加快继续说道。
“最近的话,我不方便去泊城,你辛苦一些,帮我多去泊城中看看…………尤其是那座军营”
李尔走后,徐自安扶着凉亭中唯一的石柱,看着此时斜阳渐落,有乌云随大风而起,满山密林被吹的哗啦作响,不由眉梢紧蹙,有些担忧。
风以至,雨又何远?
在距离这里不知多少里的一片荒野中,一千披甲配枪的重骑正在极速行弛,气势磅礴而肃杀,浩浩荡荡如迅疾飘来的黑色乌云。
重骑身上的盔甲发生最摄人心魄的幽光,上面刻有无数道隐晦的玄妙符文,看上去异常强大。
三千重骑如汹涌潮水般呼啸而至,将整片荒野震动的几欲塌陷。
为首的那位军将,身上盔甲最为幽黑沉重,同样铭符刻文也同样最为繁密,他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山般,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竟仿佛一位真正的天神。
事情上,在许多大离的子民心中,他就是一名天将。
千山并不是有千座山峰毗邻相连的群峰,只有一座孤峰,山峰高耸异常,直入云雾深处。
因为山中有处宗门名为千山宗,所以这座大多隐在云雾中的孤伶山峰,即便只是一座并不如何壮丽雄伟的孤峰,也足以配的上千山这个名字。
孤峰深处有无数宗府楼亭相邻而建,往日里如仙境般楼台此时沉默的令人感到压抑,不时有身着道袍的道人在其中匆忙行走,也不再如往日般飘洒自然。
宗府亭台的最深处,一座最为宏伟的大殿里,殿内清风缠绕其间,看不到太多的陈设,大殿极大稍显空旷,白玉的阶面映着殿内的勾柱悬梁,让整个空旷的大殿更显清冷。
大殿正中央,数十道玉石台之上,一座足有数人高的鼎炉燃的正旺,不时有青烟自炉中而出,在大厅中缠绕,顺着墙壁那些繁密的符纹弥漫流淌,让整座大殿显得更加空旷。
“梅园最近开的如何?”
一位身着白衣道服的中年道人,看着不时漫出的青烟平淡问道。
道人容貌英俊,眉目间看不出多少岁月留下的皱纹,不知是因为保养极好,还是因为时光这等在寻常人看来残酷强大的天地规则,对于他而言,其实和炉内的青烟一般。
道人在千山宗内中地位极高,道法极深。
但道人与千山宗内其他宗主不同,性格孤僻又性喜清净,所以这些年中,道人很少开枝收徒,不然也不会偌大的一座宫,仅仅只有道人与几位侍火道童这般清冷。
“倒是新长出了几片的梅叶,只是当年天启大阵被那个疯子毁的太过,少了大阵的滋养,叶片难免会少了几分新意”另外一位身份明显也尊贵的道人说道。
“那个疯子”白衣道人沉默片刻,才幽幽感慨道
“还记得十多年前自幽渊中逃出的那个人吗?”对面道人突然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白衣道人轻声一笑,面容微带讽意。
“我知道当年的事情你还带有怨意,但是,后面中的石台里,那朵花开了”
“开了就开了,与我有何干?”白衣道人淡然道,显得很是冷漠。
“不管如何,一定要把沈离带回,天启大阵已经缺了天机,如果后庙箴言认真,下次浩劫我千山宗难以保全”
对方道人神色严肃,语言中有些慌张。
“还要保全吗?”道人苦涩一笑,继续看着眼前鼎炉,沉默良久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笼罩着千山的浓密阴云,仿佛更加沉重了一些。
千山宗内阴云弥漫,万岭中剑意凛冽有如寒冬。
万岭深处的一处剑阁中,被苍翠松叶遮挡下的一处寻常池塘里,有一只蟾蜍无精打采的爬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
荷叶旁有无数个被淤泥覆盖的事物,横七竖八的散落在蟾蜍池塘之中,可能是这些事物在池塘之中时间太长,所以很难透过厚厚的淤泥看出包裹的具体是何事物。
这只在荷叶上无精打采的蟾蜍生的很怪异,背上的隆起并不是寻常的圆凸,而是尖锐如剑般指如天际,甚至隆起的尖锐处还能看出一道道锋芒,蟾蜍闭眼似在假寐,偶尔清醒时便伸出舌尖将一块淤泥卷入嘴中,然后便响起如同利齿磨碎铁一般的刺耳声,刺耳声渐渐消失后,蟾蜍便再次闭眼恢复方才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这个世界中,除了池塘被淤泥遮盖着的那些事物可以稍微引起他一些兴趣之外,哪怕是天石降世也难让它多睁一下眼。
就在它准备波澜无惊的再次渡过今日一天无聊生活时,它突然听到了一个久违而且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已经太长时间没出现在它的耳中,让它有些淡忘,但其实算来也并没有多长时间,不过就是将承天剑的不宁与凤鸣剑的清亮彻底消化的区区十数年。
对于它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寿命而言,这区区十数年确实十分短暂,可如果十多年里每一日都这般无聊,自然便会显的很长。
所以当听到那个名字后,它难得的睁了一丝眼,甚至扭动短粗的脖颈看了眼池塘外的阁楼。
阁楼的二层楼上,一位临窗而立的男子目光如剑,遥遥望着层层松叶之外的一处方向。
听闻哪里也是山中,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如同这里一般有松叶成林。
想着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这位连发丝间都有剑意脱鞘的男子洒然一笑,手指微弯而天地间虚握而去,一阵清风在男子手中突然静止,渐渐汇聚成一把剑的模样。
剑无剑柄,却有俩道青锋。
男子看着那把剑的形状,有些不太满意的摇了摇头,轻轻挥袖,那把由清风聚成的剑再次化成一阵扰人的清风,不过这阵清风却未消失,而是徒然空中打了转,卷起了几根落在地上的松叶,同样也吹动了那处池塘中的一片莲花。
莲花上下轻轻摇曳,将平静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阁院外有位身着大离官袍的负剑男子静坐于其中,身上官服上的绣纹清晰可见。
“师父,陛下想请您一剑”佩剑男负手执弟子礼,言语谦卑的敬声说道
“看来在那个男子待你不错,连称呼都已经说的如此自然了”
阁院中男子轻声说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有些轻柔,但即便这样,仍然让门外身着官袍的男子后背瞬间全湿,仿佛被无数把无形的剑在身体中穿透了数遍。
“弟子不敢,只是师父说过,剑者,本心”佩剑男子眉间汗如水般流淌而下,但目光却如剑般明亮坚毅。
“剑者……本心”
阁楼中人轻轻重复了一声,突然再次问道。
“那你说武帝的本心在何处?为师的本心又在何处?”
院外佩剑的弟子认真思考片刻,平静说道“武帝求万世,师傅求的是心安”
“万世……心安………”那男人目光透着层层松叶,眼神清冽,似在思考,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实,大笑起来,笑声如万剑争鸣。
而在这如万剑争鸣的笑声中,有一剑穿松林而过,似要与天地争锋。
这里是剑阁,有世间万剑,他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剑圣,剑求本心,他就求心安。
那男人在万里之外,他这一剑,便是万里之外的心安。
风雨中,有位身着麻衣的枯发老者踩着山间泥泞缓步前行,雨丝透过层层树叶向老者身上落去,不知为何,所有雨点在临近老者麻衣上时,陡然在空中旋了转儿,纷纷攘攘的向其他地方飘去,仿佛没有经过老者允许,这些扰人的雨点不敢沾湿老者的衣衫和发丝。
老者的眼窝极深,显得有些晦暗,但眼眸却明亮异常,如同一汪清澈的碧湖。
老人身体佝偻,走的非常缓慢,每行一步,都要停息片刻才能踏出第二步,但若此时有山中行人看到,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就在这区区几步间,老者竟从山外行至到了山中。
山中,有座并不高大的城池,跃然出现老者枯眸中。
老者看了眼城墙上那俩个用鎏金所描的奢侈大字,轻轻一笑,眼中湖泊随老人笑意掀起一阵涟漪。
连个城牌都要奢侈到用鎏金所绘,那个小家伙还是如此喜欢排场,只是不知这么多么不见,对方是否更胖了一点?是否还依旧调皮?是否又和那个家伙,学的更加无耻了一些。
老人笑着走进了城,城墙上的那俩个大字所写的,便是泊城。
第二十五章,老人来自清夜司
“退下吧”
门外细雨,朱小雨威严的目光让送老者进来年轻门卫瞬间流出一身冷汗,竟比此时纷扰雨丝还要稠密。
慌忙退下,直到重新回到府门岗位,年轻门卫心头的惧意才微微消散了一些,回想了下哪位面目慈悲的老者,他心中不免一阵懊悔,心想自己这是犯了什么失心疯,竟只看了老者一眼,便鬼迷心窍的将老者带入府去,还直接送往了城主大人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书房中。
怪不得城主大人会语气如此冷淡,书房这种重地又怎么是寻常人随意能进的呢?
年轻门卫突然想起了某位可以随意进入城主大人书房重地的干净少年,突然想起哪少年这几日一直没见,莫非城主大人换了口味?
可那少年也就罢了,今日这老者算怎么回事?
口味再重,也不能重到如此程度吧。
…………
满身肥肉的朱小雨此时低眉敛眼,为了可以让肚子上的肥肉看上去不那么饱满,甚至还刻意提着气。
很谦卑,谦卑中还带着一些讨好。
身着麻袍的老者信步行走,仿佛是在自己闲庭之中,一边走着一边还饶有兴致的打量书房里的字画摆设,深邃目光中的那片湖泊宁静温和,清澈的好像能与天边的流云连成一线。
老人将目光停留在书房正中央的那幅画像上。
“当年院里因为这幅画像险些将整个京都翻了个遍,连圣上的御书房都没能幸免,谁想最后竟然被你带到了这间书房”
老者指着画像继续打趣道。
“不过虽同是书房,你这里就要寒酸的多咯”
因为低眉所以顺眼的朱小雨此时没有丝毫一城之主的气势,温顺的就像一只猫,摇晃胖脑袋讨好道。
“那这次我回去了,您可得给我弄间敞亮些的书房,原来院里那间书房太狭窄了,行走都有些费力”
朱小雨仿佛想起了些什么,慌忙跑过去抱着画像可怜巴巴道
“对了,您可不能把这画收走,这可是我费了老大劲才从院里偷……”
“哦…不对,是拿出来的”
“你啊你,还是如当年一样得寸进尺”老人温和一笑,目光中并没有责备,如同长辈望着最疼爱的幼孙一般慈祥,显得很宠溺。
说这句话时,老人眼眸深处的那片湖泊有朵浪花轻轻而起,在蓝天白云下异常美丽。
朱小雨看见了老者眼眸深处的那朵浪花,脸上的欢喜突然敛收,莫名有种悲痛之意在每一处肥肉上流露出来。
他很清楚,老人老了,真的很老了,如果老人深眸中的那片湖泊一直宁静下去,朱小雨倒不会如何担忧,因为那意味着老人的心境平和,无波无澜。
但如今只是随便笑笑便有浪花起,那只能说明老人明知自己的大期将至,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内心罢了。
那片湖,从某些方面来讲,便是老人那颗辽阔浩瀚的心。
朱小雨忍住不去想那些变化背后的含义,却又总是不得不想起。
“当年画这幅画像时,我就对画像里的人说过,岁月从来不会绕过任何人,哪怕是我”
老人凝望着画像中那个勾勒的虽然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无尽风流的中年男人,慈祥的向朱小雨平静说道。
“您老可不会死?”
朱小雨赶紧打断老人的话语,仿佛为了确定这个事情,提高声音再次喊道。
“您老又怎么可能会死!”
老人轻轻一笑,并没有说太多,深深的眼窝中又多了一朵美丽但凄怆的浪花。
“十几年未见,也不知他如今过的如何?”
老者似乎有些累了,有些疲倦的坐在书房中唯一的圈椅中,圈椅是按照朱小雨宽厚的体格而制,很宽大,老者坐在期间,本就佝偻的身影被映衬的更加如迟暮的草木零兮。
“他?”
朱小雨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老者口中的那个他值得是谁,下意识的看了眼下画像中那个风流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有些古怪的再次说道。
“虽然不比当年逍遥,不过倒是过的挺滋润,主要是那个名叫徐自安的少年照顾的挺细心”
“那个孩子啊”老者看着窗外细雨怜爱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无恙,只是……”犹豫片刻,朱小雨再次说道。
“沈离似乎真的在幽渊中拿回了一些东西,而且那东西现在就在这孩子身上”
他明白老人说的是张毅然的事情,他曾向老人发过密函,密函中说了当晚在泊城的事情,只是冥石的事情太过重要,他只能方面告诉老人。
老人对于这个事情并不如何吃惊,伸手拍了拍朱小雨因不安而颤抖的肩膀,睿智道。
“这世上,对于所有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们只需要保持最基本的好奇就好,至于由好奇和无知而产生的恐惧与敬畏,其实倒不需要太过理会,不管冥石也好,天石也好,四禁的传闻是否真实存在也好,到了真相被解开的那天,自然便会水落石出,更何况,冥王又不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朱小雨惊慌抬头,对于这个事情显得无比震惊,张嘴准备继续询问,但老人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再继续谈及这个话题,朱小雨见状只好将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
“当年我将你遣派到此处,你不怨恨我吧”
老人出言打破沉默,笑着向朱小雨说到。
“怎么会?您看我来这之后胖了多少斤,京都太闷,那有这舒服,少了龙椅上那人的目光,您是不知道,我在这多自在”
朱小雨笑的很真诚,但老人却很轻易从对方眼中看到许多其他的情绪,缓声道。
“当年虽然是你要主动离开,说京都太闷,不如出来散散心,可是,以你的聪慧也应该知道,这又何尝不是院里与朝廷间的另一种权衡?”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幽幽叹息了一声。
“清夜司,这几年过的并不太平”
听到这里,朱小雨沉默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时清冷,窗外的雨依旧下的淅沥,湿气透过门窗缝隙传到书房里,桌上有些潮意。
清夜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他来自哪里,对司里的情况自然熟悉,但相对于以往,老人如今说的不太平,显然是有更深的含义。
他嘴上虽与怨意,但心中又怎么会真没有一丝牵绊,只是在当时的局面下,他如果不离开,只会给清夜司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他离开也就罢了,毕竟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回去,可是以老人的身份,如今也来到这里就无疑显得很不寻常。
王朝的黑夜,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清夜司的,但清夜司,又何尝不是老人的。
因为一些原因,真正的清夜司之主这些年中很少露面,如今的清夜司很多事件的最后决策与运转,都是由几位大夜司来做主持。
这在几位大夜司中,老人便是其中之首。
毫不夸张的说,大离王朝的整个黑夜,就是老人的。
老人名叫墨守,墨守成规的墨守。
沈离的存在,对于大离王朝而言确实非常重要,但不管再如何重要,也不足以让老人亲自来到这里,如今老人不仅来了,还带着一片不愿继续压抑的浪花而来。
浪花代表了老人的心境,也代表了老人的情绪。
只有明知大限将至的人,才会真的放开所有的情绪与心境。
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
老人来这里,是某人的意志。
能让老人来这里的,整个大离,只有一人,那个人,名叫武帝。
当代王朝的帝王。
朱小雨不愿再往深处想,因为他怕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可能会成为现实。
“任何人都会死,我又怎么能例外?”
老人再次平静阐述道,并不像在说临终前的遗言,而是像说着大道无痕一般浅显但又永恒的真理。
“可您老如果真走了,那院里的愧叶,以后谁来看着啊”
朱小雨终于忍不住低声泣道,茫然爬在老者膝前。
“你们……都是好孩子”
老人并未说你,而是用的你们,朱小雨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老者话语中的意思。
“我老了,真的很老了,王朝的黑夜,终究是需要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撑起”
老人说完,调整了坐姿,似乎觉得宽大的圈椅坐着并不如何舒服。
他有些怀念当年的那把枯藤躺椅。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躺椅是否也如同他一样苍老。
朱小雨走后,老人看着的一朵雨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干瘦的身体在宽大的圈椅中显得愈发沧桑。
良久之后,他才搀扶着木椅负手颤晃起身,身体佝偻。
他行到书架前,随手自乌黑厚重的书架横板上抽出***卷,再次回到临窗的书桌前,书被随意翻起,老者看着卷书中的墨字,目光有些呆滞。
一滴自窗缝中来的雨点恰好落在雪白的书页上,书页中的一处墨字被雨水浸湿,有些变形。
那是一个迟字,迟暮的迟。
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
老人自怀中取出一片早已枯黄的愧叶,枯唇微动,喃喃自语。
…………
“明明都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怎么这么酸?”
老院中,一老一少在屋檐下捧着俩个大瓷碗四目相对,屋檐外的细雨下的淅沥,惹的哪几朵枯蔫桃花莫名多了许多娇羞艳丽之感。
“我让你放的是一勺醋,值得是汤勺,谁知道你竟然用炒菜的那个大勺,能不酸?”
徐自安看了眼大瓷碗中的鸡肉,想着刚才那个酸倒牙的滋味,犹豫了下还是没下去筷子,懊恼的摇了摇头,只好双手捧碗看着眼前的雨丝。
“老子本来做的就是酸鸡汤”沈离说完仰头灌了一大口,被酸意激的咧着嘴大声道。
“一个勺子还分什么汤勺大勺,也不知道谁他妈发明了做饭这个这稀奇古怪的玩意”
屋檐外细雨依旧淅沥,不时随轻风透过屋檐飘落在俩个大白瓷碗中,酸雨与本来就已经很酸的酸鸡汤完美的融在一起,倒也分不清究竟是雨酸还是鸡汤更酸。
“怎么办?”徐自安将大瓷碗放到一旁,蹲在屋檐下看着身旁的沈离。
“我怎么知道?”沈离本就蹲坐着,倒也不用麻烦,直接扭头看着少年。
好一阵相对无言……
“这鸡汤已经是没法喝了,要不我给你弄点其他的”徐自安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习惯性的向灶台走去。
“你在这别动了,我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做的?”沈离难道勤奋的摆手示意少年待着屋檐下别动,趿拉着步子便向灶台处走去。
徐自安闻言一愣,刚抬起的右脚又重新收了回来,有些意外的看着沈离在雨中略显凄凉的身影,觉得有些事情真的有必要问清楚了。
“沈离,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能发生什么事,老子看你受伤了,照顾一下你呗”沈离并未回头,习惯性的摸了摸嘴边的胡渣,耸肩在雨水回答道。
见沈离还是不肯说出实情,徐自安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凝视着沈离的背影继续说到。
“好吧,咱们换个更直接的问法”
“沈离,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十六章,斜风细雨酸鸡汤
“放荡不羁的人是你,无耻惫懒的人也是你,传我刀法的人是你,朱小雨要找的人还是你,张毅然设的局也是为了你,整个世界好像都是你是你还是你”
“沈离啊沈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沈离站在灶台前,扶着发糟微腐的门框思量好久,认真回答道。
“如果你非要问我是什么人的话,那我只能告诉你”
“我是一个好人”
……………
穷凶极恶的匪徒在面对周律圣光审判时,总是会毫无新意的喊着放了我,我是一个好人又或者给我个机会,我想做一个好人之类的最后挣扎。
但这种事往往只是想想也就罢了,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把手洗的再干净,也永远洗不了指缝间那股子浓郁而粘稠的血腥味,所以这句明显是废话的话显然不是徐自安要听的,于是少年隔着雨帘大声喊道。
“沈离,你能不能正经点?”
沈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心想我这话可是说的比还正儿八经的正经话还要正经。
隔雨喊话确实费力,于是徐自安踩着沈离在雨中留下的一道脚印也走到灶台,那俩个大白瓷碗被少年自过廊上屋檐下带到了灶台旁的薄窄雨遮中,鸡汤被雨水打湿,一层油浮了上来。
小镇上方的阴云昏暗沉厚,雨下的还是淅沥烦人,丝毫没有渐歇稍停的迹象。
一老一少就这样换了处檐下,再次沉默。
雨不停,风自然也不停,被阴雨天降温的冷风将初春的暖意吹的消散,沈离紧了紧身上还算干净的新棉袄,徐自安也被凉意侵蚀掩着嘴咳了几声。
可能咳嗽声再次震动了受伤的肺叶,少年紧蹙眉梢,有些痛苦的沉声打破沉默“沈离,你不用瞒我,我知道肯定有事快要发生了”
略一停顿,徐自安指向那俩个大白瓷碗,压着嗓子继续说道。
“煮面熬药倒污水这种事,以往是打死你也不会做的,可如今你不仅都做了,而且还做的如此自然顺畅,今天更是给我熬了鸡汤,沈离,是不是寻你的那些人快要来了?”
那些人是什么人,他,她,又或者他们?徐自安不清楚那些人到底都有谁,有什么样的身份,又或者何时来到,但他很清楚,以沈离惫懒的习性,怎么可能做这些繁杂琐碎的家务事?甚至主动去做!
事出反常必为妖,何况还是如此反常?
这让徐自安感觉很不安。
“你可别想用什么我受伤了之类的话语来搪塞敷衍我,当年我险些丧命于深山时,你可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煮鸡汤给我吃”
见无法如往常般随便找些借口打发少年的询问,沈离只好无奈摸了摸唇下的胡渣,还未感受到坚硬胡渣带来的摩擦快感,他突然抬头,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挑眉遥遥看着泊城的方向,目光严肃而凝重。
徐自安看着沈离突然的严肃神色,莫名也紧张起来。
“那些人,确实可能快要来了,也可能已经来了”沈离突然说道。
“来了?…………在哪里”徐自安闻言惊慌起身,瞳孔骤然收缩,如护崽儿的母虎般厉目打量着四周,认真注视着院落中任何角落,仿佛哪里可能会突然走出来一位风雨不速客。
“你看看你目光看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和泊城那个家伙一样喜欢藏在阴暗角落的”沈离指着徐自安的额头大声说到。
徐自安微微一愣,随即明白沈离指的是那晚杀了张毅然之后,自阴暗处出现的枯瘦男子,再想起刚才自己的目光所至阴暗角落,不由一时窘迫。
看开张毅然的事件给自己带来的影响还真不小,少年尴尬的暗叹道。
不过看沈离此时既然说的如此轻巧,那想来不会真有什么不速客在这种阴雨天突然上门打扰,徐自安心头微松,但随即又再次紧了起来。
此时不来,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快来了。
想到如此,徐自安闯入雨中,脚步匆忙的向藏着银子的那间屋子走去,一边走着还一边急声嘱咐“家里剩的银子不多,你都带走,路上剩着些也够你逃上一段路程的,你带着我逃跑会多有不便,那些寻你的人既然已经快要来了,你现在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你这孩子,给我回来”沈离一愣,没想到少年第一个想法竟如此无言,无言的有些可爱。
“谁说老子要跑的?”沈离苦笑继续大骂“老子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这不是难堪与不堪的问题”徐自安转身重新走回灶台中,看着沈离语重心长再次说道“你年纪大了,就别像年轻人一般总是打打杀杀的,该跑就跑,不丢人的”
沈离正在端着大白瓷碗,闻言差点将酸鸡汤散一地。
伸手擦去散落在沈离棉袄上的几滴鸡汤,徐自安思量了下,再次诚恳说道。
“沈离,我知道你很厉害,又或者说你曾经很厉害,但你现在肯定没有当年厉害,你不用打肿脸充朱小雨”
沈离闻言突然大怒,指着自己脸大声喊道“老子就是打肿了脸,也没朱小雨那么胖,再说,老子的脸谁敢打”
没理会沈离的怒吼,徐自安依旧继续道。
“当初在泊城脚下的庭院时,那个枯瘦男子出现的时候我便觉得很可疑,这个可疑并不是指他与张毅然设的那个局,我不太懂修行,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具体是什么境界,但我能看出那个男人虽然很强大,但一定没有强大到某种传说的程度”
“至少他应该打不过朱小雨,不然我也不会被朱小雨救出,当然,他们可能也没想到朱小雨会出现,不然一定会做更多的准备,但在当时看来,他们对于捉到你显然你有很大信心的”
“强大,但没有强大到某种传说中的程度,可依然还有信心对付你,这只能说明如果他们不是疯子,那就是现在的你,其实并没有当年的那么……牛逼”
停了片刻,向来温和的少年才将最后俩个很少会说出的字眼一字一顿的吐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紧张和忧虑发泄出一些。
沈离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木纳但实则聪慧的孩子,竟然可以聪慧到如此程度。
见沈离还是不肯回话,徐自安神情有些落寞,目光显得很迷惘,犹自继续说道。
“我曾经无数次做过同一个梦,可每次醒来后总会忘了梦里的所有事情,只能依稀记得梦里似乎有朵很美丽的小白花
“而就在我昏迷期间,我好像又见了那朵小白花,我不知道那它们是不是同一朵,又或者是不是同一个梦境,但那朵小白花很清晰,我能看清雪白花瓣上的每一条纹络,根茎间青翠凌乱但澎湃的无限生命力,还有花开时发出的一声声如同流泉般涓涓般的喜悦声,以及在黑夜中独自盛放的孑然光辉”
“当然,那个如真实世界般梦境里还有许多景象,黑色的荒漠与似要焚天的火焰,火焰中不时出现的各种男人与女人,最后点沙成溪的书生…………”
“那些形形**的人和物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穿梭滚动,我像个旁观的经历者一般,只能体会着那些变化和悸动,但却始终不能发出声来,更没法表达出任何高兴或痛苦”
说到这里,少年微微低头,显得有些迷茫,仿佛再次回到了梦境中那种异常清晰的无力感。
“那种感觉很孤单,孤单的就像我被这个世界分离,又或者我被这个抛弃了一般”
沈离吸溜着瓷碗中的酸汤,眉梢紧蹙,心想着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比这酸汤还酸?
“让叩府境的修者都恐惧的旧书,怪异而强大的刀法,以及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黑色石坠,还有我身体内的这些变化”
徐自安说完,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脖间,继续道。
“这些奇怪的地方若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反正与你有关的事情本来不太寻常,可在这种风雨将至的时候,沈离,这些越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越让我感到不安”
越无法理解,只能说明沈离越神秘,同样,也能说明追杀沈离的人更强大。
徐自安懂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不安,他凝望院落中渐渐积出的片片水洼,目光执拗而坚定,就像畏山上那些不易挪开的坚硬石头。
雨点滴打着水洼发出无数道涟漪,涟漪在寸圆之间的浅水相互碰撞,纷乱错落。
见少年目光里的执着,沈略知道这次怕是无法继续推脱,叹息一声后突然道。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说过,老子不想死,这个世界还真没人能让老子死,龙椅的那个男人不能,千山上的那些道人也不能,甚至连那几个老家伙来了也不能”
“我承认,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原因,我确实堕境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境界,但是即便我如今真如虎落平阳,但也不是能被什么阿猫阿狗想咬就咬一口的”
“你很聪明,应该也很清楚,你这么多年一直迟迟寻不到大道法门的原因,是因为有人遮住你的识窍,在你识窍之上封印了一层浓郁的迷雾,当然,那个人不是我,至于是谁,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未曾想通,你不用这样期盼的看着我,若在未堕境之前,这层封印我能解开,但如今的我虽有些自保的手段,能施力于天地之间的却很有限,所以,如何解开哪层迷雾,只能靠你自己”
“当然,关于我是什么人这种乏味无趣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真的是一个好人,这话比这真金白银里的真金还真”
说到这里,沈离微微停顿,思量片刻才继续说道。
“关于那本旧书里到底有什么?”
“说实话我真的不清楚,当年某人以大神通聚凝天地之力编写完这本书之后,这本书就已经脱离了世间认知的范围之外,你能看到的满天星辰,那是因为这本数里本身就有一片浩瀚无际的星海,至于张毅然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那也只能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最好不要与别人谈起,不管是旧书,还是刀法,日后如果你去了京都,这些事情都是必将瞒不住的,不过在你尚未能独自撑起一片风雨之前,能不要被人发现,就尽量不要被人发现”
徐自安听的仔细,没有看见沈离神色中的异常。
“至于那块黑石和花”
沈离突然停了下来,凝视着少年的侧脸,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格外悠长的叹息。
“它现在就在你心间”
“你不用想取出它,因为那就是你的命”
第二十七章,清凉亭里说清凉
雨下了整整一夜,到晨间才渐歇。
雨后的畏山,空气清新的就像刚出笼的包子,蒸腾散发着好闻的香气,隐在山间绿林中朵朵梨花愈发娇嫩素洁,守在小镇外的凉亭,杂乱铺陈的亭顶茅草因为了积存了太多雨水变得更加厚重一些,至少看起来不再如以往般轻挑浮躁,仿佛只要一阵稍大些的山风吹拂而过,便会随风飞起,只给凉亭留下一个干秃秃的亭顶。
小院简陋土墙边那几朵桃花还是没被雨水打落,既没有被雨水洗礼更新鲜一些,也没有被风吹雨打后变得更加枯蔫一点,依旧半死不活的挂在枝头,看着墙外的青石路板沉默不语。
一夜睡得并不安宁的徐自安如往常一样,在鸡鸣之后起床,没有像以往般先收拾床上铺盖,清洗污垢,而是静静坐在门口上看着院内院外的桃花和风景。
明亮朴刀在木桩上斜斜指天,利刃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以后干净了许多,他看了眼朴刀,却不愿拿起它,甚至不愿靠近它。
事实上,不只是这把明亮朴刀,还有那本一向会系挂在腰间的古朴旧书,徐自安此时都不愿触碰,甚至连那颗已经成了自己另一个心脏的黑色幽石,都不愿想起来。
因为这些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趋使那些大人物们来寻找沈离的原因。
沈离昨晚走之前又给了他一颗青色丹丸,不知是那些丹丸起了作用,还是徐自安体内如新生的脏腑间有了些不为人知的奇异变化,昨天还作痛的肺叶如今已经轻了许多,徐自安隐隐能感觉到,被长枪撕裂的肺叶甚至有了愈合完好的迹象。
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徐自安隔着衣服感受着这颗莫名到来的心脏,这颗心脏跳动的异常澎湃。
显得非常强壮。
每一次跳动里,都仿佛有无限的生命力喷涌而出。
徐自安感受着心间澎湃生机,有些失神,昨夜沈离那番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震撼,因为有许多事情他其实心中早已隐隐猜到,只是缺少一个迟到了很长时间的确认而已。
十多年中,他曾在晨间林中山上柴房战斗中不停练刀,同样也在读书假寐苦思亭下不停冥想,然苦思冥想都始终不得其解,围绕心识上的哪层迷雾,一直是羁绊他在修行道路上最大的门槛。
他曾对此产生过疑惑,在山南道院中翻阅了许多书籍资料,也请教过一些道院中的讲修导师,得到的结论无一不是这层迷雾非常奇怪,在整个修行史中都从未有过,比他天生没有心府还要蹊跷。
无法踏足大道的俗世凡人数不数胜,究其原因也各不相同,修行是长生天赐予天下幸运儿的礼物,但总有无数运气不好的人,没有接受这个礼物的资本。
心内没有玄府,体内没有幽脉,又或者玄府幽脉之类残缺破损,这些情况虽然特殊了一些,但在过往的记载中却有过很多先例。
但,如徐自安这样明明有,却被不知名的事物遮盖,就显得很异常,长生天虽然喜欢与世人开玩笑,但绝对不会开如此乏味的玩笑。
既然不是天生而致,那便只能是人力所为,那时他已经猜出可能是有人故意遮住了他的识窍,不过当时徐自安以为只是沈离给他遮住了而已,为了防止他若真打开识窍踏入大道后不懂节制,不断引真元入体,最后因为没有心府容纳发生走火入魔惨剧。
但昨晚沈离所说,遮住他心识的另有其人,而且那人这么做,似乎还另有隐情,又或者说另有图谋。
另有隐情,那人到底想要隐藏什么?另有图谋?那人又到底图谋着什么?
像自己这样一个天赋并不如何出众,天资也并不太过聪颖,哪怕就是容貌也并不如何英俊风流的山间少年,到底有什么指的那人花如此大手笔和心思,来做这么费力不得好的事?
这让徐自安不自觉的想起曾在泊城酒楼中,听说书先生们说的那些充满了离奇的故事。
他很喜欢说书先生口中很好听的语调,也很喜欢故事里那些惊险紧张的情节经历,但并不他也希望自己也成为那些离奇故事里的主角。
“好吧,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住成为故事主角的新鲜和冲动,尤其是像我这样正处在向往鲜衣怒马的憧憬年龄,必须承认,在某些寂寞夜深时,我心里偶尔会向往一下如果我是那些故事里的人会怎么样之类的古怪念头,但这不是沈离一直不回家的理由啊”
徐自安自言自语的发泄了一通,抬头看了看渐以升暖的初阳,用力踮起脚尖,透过低矮的土墙看了眼外面已经有了行人过往声的青石街道。
沈离昨晚不知何时出的门,没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徐自安想阻拦沈离出门都没找到机会。
还是一夜没归。
按照惯例,此时才晨间,连半晌都算不上,沈离不回家也实属正常,但不知为何,徐自安那颗还未相熟的新心脏,总是会他发出一种不安的预兆。
回想着沈离昨晚走前话里带着的叮嘱交咐意味,少年更加焦灼,起身在院中来回踌躇片刻,紧张情绪不仅未消,反而更浓了些。
烦躁茫然起身,徐自安躺到还有雨水湿意的躺椅上,经雨水浸泡老旧躺椅更加腐朽,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以往悠长好听的吱呀声,而是沉闷短促的急促声。
这道声音让徐自安心头一阵抑闷,险些喘不过来气。
徐自安回头看着躺椅,突然有种想把这张躺椅拆成一堆废柴的冲动,这种可以被称之为暴躁的情绪,以往很少会出现在他身上。
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暴躁,他看着山间的青绿,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深深呼吸几次,直到眼眸被林间青叶染绿后,才感觉心中郁塞感稍微舒畅了一些,恰好隔壁吴老四家的炊烟袅袅映进了他的眼中,略一思付,少年起身向灶台处走去。
先把饭做好吧,不然沈离一会儿回来,发现没饭吃又得发脾气了。
将昨夜的酸鸡汤重新加工了一遍,添水加料去了酸味,又将昨晚那俩个大白瓷碗摆好,抽出俩双竹筷横置碗上,少年就这样坐在老桌前,静静的看着湛蓝的天,看着老旧的门,听着门外的脚步,想象着待会门开了自己应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
日头由初生是低敛升至午时的火热通红,又从午时的通红变成了傍晚时的霞光万里。
徐自安就这样坐在院中,看着低矮院墙上的一株青草由暗至明,由明至暗。
看着院墙旁的桃树桃花不时招摇,墨黑皱巴。
看着桃花下的树根上一群蚂蚁来回爬动,忙碌无果。
看着一只单独的蚂蚁脱离了蚁群,好像迷了路,也好像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艰辛执着的翻过其实只是一些凸起石子和砖缝的险壑与危峰,钻过院门下方的门缝,走到院外的广阔世界中,至今未回。
直到晚阳将最后一缕红霞的烂漫照灭,皓月终于攀过山头映到畏山脚下,徐自安依旧没有听到那道熟悉散漫的脚步声响起,他终于坐不下去了。
沉默将朴刀用布条包好,布条恰好是黑色的,想了想,还是把旧书系到了腰畔,徐自安推开门向外走去,大白瓷碗还在桌子上的,压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
字条上左右无非写的就是些,我去寻你,你要是回来了就自己先把鸡汤热热之类。
推开门,踏着在月光下有暗光浮现的青石板上,徐自安一路走到了小镇外的凉亭处,凉亭处没有沈离的踪影,不过他却看见一位枯发深眸的老者,老者眉目慈祥,身体微佝神态略显疲惫,似乎行了很远的路程,恰好在这座凉亭中坐下小息片刻。
老者身着一件浅灰色麻衣,麻衣上有些风尘,显得风尘仆仆。
不知为何,徐自安对这位如山间寻常老翁一样的麻衣老人,心中有种道不明的好感,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朱小雨时那种微妙感觉。
老者此时正在抬头凝视着凉亭顶间的杂乱茅草,仿佛那些茅草凌乱构成的图案,是一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巨作。
似乎是听到徐自安走路的声响,老者微微低头,向徐自安微微一笑,笑容慈善如湖泊般安详。
徐自安轻轻低头向老者回礼,继续还有一段路程的赌坊妓寨走去,往日里,沈离爱去地方是哪里,徐自安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便是哪里。
见少年行色匆匆依然不忘向自己回礼,老人神色显得很满意,再次抬头凝望着亭顶的杂乱茅草,神态平和,但深陷在眉窝中的褐色眼眸,不时有一朵又一朵舒缓的浪花轻轻卷起。
已经路过凉亭的徐自安不经意回头,恰巧看见老者褐色深眸中,一朵才卷出平静湖面的浪花。
那朵浪花很明静,并不如何澎拜,就像大海中的一片绿叶。
徐自安突然停步,刚刚踏出的右脚微微一顿,又在空中重新收回,显得有些凝重。
他眼神迷烁,低头沉思,似乎不太理解为何在人的眼中,会有浪花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敢确定刚才看到的就是浪花,但是人眼中,又怎么可以有浪花!
“你叫徐自安?”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苍老缓慢的话语,身体骤然紧绷,刚才对老者的一丝好感瞬间被警惕与戒备占据,慢慢扭过身来,他凝视着老人那双仿若巨湖般的深眸,一只手悄悄靠近刀柄,另一只手则缓缓向腰畔的旧书摸去。
老人看了眼少年如临大地的紧张模样,不知为何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一种很满意的笑意,枯唇微动,老人缓缓再次说道。
“你在找人?”
徐自安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真巧,我也在找人”
老人开口继续说道。
“但这世上往往寻人不易,等人却很简单,我老了,找了很多年了,不愿再找了”
“这座小亭子很好,很清凉,不如你陪我在这里坐坐?等人可好?”
(这本小说写到现在,可以肯定的说我已经很努力了,第一次写,许多不足,许多错误,我会一点点努力,希望大家能给些耐心,因为这本书,在后面真的很有趣,或许,比大家想象中的还有趣一点,辑手感谢深深一礼)
第二十八章,少年有成,持家有方
(今天盖章,再搞一章,待会去吃顿好的,庆祝下我这种有存稿的人竟然还能断更,他,娘的我也是个人才,醉了醉了,汗颜汗颜啊,愧对各位看家老爷)
传闻天衍大陆之外的雪域有座鲜为人知的雪山,山上终年积雪覆盖,气温极其冰冷,即便许多已然踏入了大道坦途上的叩府境大修者都无法抵御其彻骨的冰冷寒意,于是这座高不知几丈的雪山,千万年来,一直保持着最神秘的矜持,少有人知晓其山中全貌,更少有人知晓其山顶究竟有怎样的景色。
这座雪山虽罕有人能踏入,但在世间,尤其是修行界中,却久负盛名。
让这座雪山盛名远扬的,是山中极深处有一种名为青莲的天地至宝,这种青莲不同于寻常山中那些洁白的雪莲,而是如同翡翠般会有青色流光在其莲瓣茎枝流动隐现,异常美丽。
青莲生于寒意最凛冽的山顶,滋养着世间至阴之雪而生,流淌在莲叶瓣朵间的青光更是蕴含着这世间,最精纯,同样也最神秘的天地本源力量。
天地之间有无穷且无尽的真元气息,而真元凝练汇聚之根本,便是天地本源,就像山林中霜气,若霜雾骤然遇冷又或者被其他外物凝结,便会化为一粒粒细小但精醇的冰晶,那些冰晶内蕴含的水意自然便会比霜雾本身要盛上许多。
这些天地间至为精纯的本源力量,不会以固有的形状显于世间,而是会以各种不同形态相貌流存,或如吐纳呼吸时的气息,如尘埃光辉,水流滴露等皆有可能。
但不管是一丝,一粒,还是一滴,只要是天地本源,便都意味着世间最强大,也最精纯的力量,甚至只是一滴,便可胜过由朱砂斋炼制出的日朝丹。
日朝丹是固本存元的极品丹丸,里面蕴涵着雄厚的真元数量,由朱砂斋出品的日朝丹无疑是世间修者梦寐以求的宝物。
朱砂斋是京都百院中的一座,是京都百院中排名最靠前的几座,与知礼阁,寒门,中山府,还有天道院,以及南溪书院齐名,而它最出名的地方,便在于炼丹符器。
盛名之下无虚士,更何况在是京都众多学院中还能有如此靠前的排名?
在这些学府院派之中,南溪书院的位置最为特殊,同样最为神秘低调。
南溪书院修建于京都城内某处清雅地带,既不如何冷清贫寒,也不如何喧闹繁华,创立的时间并不长,至今不过区区百余年,与其他动辄上千年的老院派府相比,显得资历颇浅,但这并不能阻挡每年依旧有无数少年对其抱着的浓烈兴趣。
这里这里曾出过世上最年轻的圣人,这里曾以某些不为人知的秘法,让数位并无修行天赋的人不仅踏入大道,并成为境界直如叩府境的大修者,这里曾创下无数让人不得不惊叹的奇迹。
这里还有一条书道。
世间修行共分九境,识真,通玄,叩府,是为下三境,一旦入了叩府,便被成为入道之人,其后的知承,沧海,启天则被成为中三境,再往上,是入神,以及圣贤境。
如果没有泊城中的意外,徐自安这次要去考的地方,便是南溪书院。
其次,便是朱砂斋。
按照他本身的想法,与其去南溪书院碰运气,还不如去朱砂斋更可靠一些,朱砂斋擅器符之道,过往数年间也听闻改变过不少体内经脉心府有缺陷的人。
听闻哪里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血符铭纹的道法,这种玄奇法门会被大神通刻于体内脏腑经脉之中,以符道之术来增益人体内经脉的厚度,又或者直接炼造出一个伪界。
不过这些伪界毕竟是人力伪造出来,自然不会如人体本身经脉玄府来的更加巩厚浑实,所以那些人一生大多数只在叩府境内徘徊,始终入不得中三境的门槛。
但是能仅仅以符纹之道就可帮助修者强行证入大道,可想而知,在符文炼丹之道上,这座名为朱砂斋的学府究竟有强大。
但是即便如此,天地本源中所蕴含的能量,依旧仍胜过朱砂斋中炼制日照丹,就不难说明,青莲里所蕴含的天地本源力量,究竟有多么雄厚。
曾有位大毅力,大机缘的修者在机缘巧合中曾得到了一支青莲,服食修为大增,以其间蕴含的至寒气息悟得一种剑法,剑法名为青莲朝歌,风头一时无俩。
那座隐于雪域外的雪山,有个非常奇怪的名字,名叫清凉山,名字有些市坊俗气,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处缥缈神秘的地方,更像是某些富贵权势人家在自家后院的别名,但无数年里,这个保守争议的名字不知为何从未改变。
清凉山上的那个清凉,便是老人与徐自安此时说的这个清凉亭中的清凉。
清凉山,清凉亭。
同为清凉。
………………
“您应该走了很远的路程,时间也应该很宝贵,与我在这凉亭里聊天,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徐自安低下头来,看着老人麻衣上几处泥泞风干后的脏点,很有礼貌的说道。
他说话时的神情很平静,并未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此时少年握刀的手异常用力。
老人似乎没看到徐自安的紧张,善意一笑,缓缓道。
“是行了很远很远的路,不过还好,我剩下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总不会连故地都给忘了,看看旧人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徐自安注意到老人口中的旧人与故地,心中再次确定了一些老人的出现肯定与沈离有关,右腿有意无意间向后扯了一步,这一步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足够他发力,不管是用来逃跑还是挥刀前进。
虽然老人面容始终慈祥,眼眸中那片湖泊除了最开始时看向凉亭茅草时出现了一朵浪花,剩下的时间都很平和。
但既然事关沈离,徐自安就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尤其是在沈离昨夜说的那句风雨将至的话,他愈发不确定,在老人深邃眼眸中平静湖泊下,会不会有他不敢想象的狂风暴雨在等着被掀起。
“看得出来你很紧张”
老人笑容依旧和蔼,脸上如枯木般的皱纹并没有因为这一笑而有了新春的盎然,而是更添了许多凄凉心酸的荒凉。
徐自安努力不去凝视老人仿佛有魔力般的眼眸,平静的说道。
“您既然都已经来了,我怎么会不紧张?”
“其实你不用紧张,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想,我应该很了解你”
老人微微一笑,突然说道。
徐自安不解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性情看似随和,但很倔强,也可以叫执拗,心思很缜密冷静,心向世间美好的事物,比如阳光,比如春风,………比如,读书”
老人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徐自安心头骤紧,因为他感受到老人说这句话时看了自己的腰畔一眼,旧书就系在哪里。
老人没有给他询问惊慌的时间,指着凉亭外的浅溪继续说道。
“你很少生气,就像这条浅溪,流淌平静而且缓慢,似乎不会被任何东西干扰你的情绪,但是在某些时候,比如说在泊城的那座庭院,你就会像山里那些坚硬岩石一样固执倔强,而且不计后果”
徐自安握刀的手更紧,身体紧绷,旧书,泊城下的庭院,这些都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如今被老人随口说出,他怎么会不惧怕。
可能很少一口气说过如此多的话,老人如风中残烛般的精力有些承受不住,佝着身子喘息片刻才再次说道。
“但是还好,你很自知,心中有着一套很清晰的价值观,和一种近乎本心的是非观,这样会让你那片黑暗中很难迷失自己,这很好,我很欣慰”
欣慰
欣慰什么?
欣慰于少年不会在黑暗迷失自己。
可那片黑暗,又是什么?
月光似老人眼中的湖水,波澜无惊的缓缓流逝,等到徐自安从震惊疑惑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星辉已经布满大地。
山上的月光随着叶影在摇曳,溪涧的月光在水波中荡漾,亭上茅草缝隙中,月光很自然的洒在了老者枯干的白发上,如条银川般顺流在老人瘦弱的肩膀上。
徐自安凝视着老人深眸中的那片湖泊,很直接的问道。
“泊城的事情………只有沈离与朱小雨知道,所以你应该就是朱小雨背后的那位大人物”
“朱小雨救过我,对沈离也从来没有过恶意,我相信朱小雨,但我不相信您”
徐自安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老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于少年的谨慎与多疑,而是笑着轻声说到。
“我听说你煮面条的手艺不错,请我吃一碗如何?”
说完后,老人仿佛想起什么,枯干的手伸进麻衣之中,的摸索片刻,取了一些散碎银两放在石台上,笑着说道。
“信里说你持家向来……抠……呃,节省,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白吃,就当是买你一碗怎么样?”
徐自安听到这句话愣了愣,然后突然很开心笑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字眼。
他做过很多碗面条,闲暇时还会在小镇上摆摊做些清汤面,挣些零散银子添补家用,但他待别人其实并不吝啬。
整个世间,会经常说自己抠门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沈离。
而老人本来要说的词,同样也是抠门的那个抠。
沈离连这种只有他们俩人之间的小秘密都告诉了对方,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二十九章,何不相顾吃完面
推开门后,令徐自安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出门的这段时间,沈离已经回来了,正在看着他留在碗下的字条
老人步子较碎,走的缓慢,又被徐自安身影遮挡,所以沈离只看见了徐自安,并没有看见他背后的老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凉亭怎么都没看见你”徐自安微微一愣,随口问道
“我从小镇后边回来的,路上碰见个很长时间没见过的熟人,打招呼太麻烦,于是翻墙回来了”
沈离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自留书上收回,望向院门时才发现少年身后似乎还有个身影在缓缓走进来,借着星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身影竟如此熟悉后,一时惊愕,慌忙起身说道
“唉,唉,唉,正说着你咋把他给领回来了?”
“得,这下不打招呼也不行了”
“咳咳,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呢?”
………………
多年老友未曾见面,甫一见,不问好见礼,先问候关于死不死的话题,这确实是个很让人尴尬的事
沈离认真看着鸡汤上的一层浮油,意图掩饰刚才绕路而行的尴尬,可随即一想这里是自己的家,自己是主,对方才是客,想不想见对方得看自己的意思,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于是干脆看着老人枯发理直气壮道
“你说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老老实实的在院里待着多好,没事遛狗,有事放狗咬人的日子多清闲自在,干嘛跑这么一大段路来这里凑热闹?”
老人打量着这位十多年没见的故友笑着说道
“清闲的日子久了,总会有些无聊,出来转转也是很好啊”
“出来转转?”
沈离脸上丝毫没有老友相见时的唏嘘与愉快,蹙着粗眉冷笑道
“怕是那个男人嫌你碍事了吧”
因为一些原因,沈离很不情愿说出那个男人的姓名,但老人则没那么多忌讳,很自然的挑明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陛下前些年就想让我去南方去养老,可我总觉得哪里空气潮湿,少了王朝应该有的粗粝味道,所以一直没去,如今看来,当时的那个选择真的很正确,如果去了哪里,今日又怎么会看到这里清风浅溪的好风景?”
老人说着看向远处的无边畏山,深邃眼眸被月光映出一片清幽
“再好的风景,看了十多年也会腻的”
沈离吧嗒了几下嘴巴,挥手打断了老人的话语,阴阳怪气的继续说道
“我早就给你说过,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哪里可能真如表面上那般温和?他姓周,身体里流着先皇的血,先皇如何无情你应该知道的,那他又怎么会是优柔寡断念及旧情的人?今日你来到这里,想必就是他的意思吧”
没有等老人回言,沈离嗤笑一声,看着畏山风景冷漠说道
“临死前还给你我挑个风景好的地方,他果然是个很英明的君王”
老人枯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起,片刻后只好微涩一笑,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说不尽的沧桑悲悯
沈离的意思他何尝不知,当年亲手将沈离放出来的人是他,那如今送沈离上路的人也只能是他
武帝如今让他来送沈离上路,同样何尝又不是要送自己上路?
但老人并未因此对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有什么怨言,相反,还有一些解脱感,他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长,见过许多的各持执念的人
他很理解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的苦衷,同样也甘愿为陛下解忧
陛下的忧
便来自清夜司
因为某些原因,司主少有出面,所以清夜司的大任只能由他来抗,在这十数年中,他很少出门,大多时间都在那间被愧树遮蔽的昏暗房屋中,静静的端详愧叶间的纹理,看窗外被愧枝打乱的云彩,看那些凌乱云彩下的皇宫
这样可以让陛下安忧,同样也为了给清夜司一个安稳
至于当年的事,又怎么能是一两句言语能疏解了的
沈离的今日,与龙椅上的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如今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又何尝不是与沈离有着道不尽的瓜葛?
老人不愿因为这些事情与沈离争吵,他将目光自沈离身上的新棉袄上移开,打量着小院里的一切,旧灰脱落的斑驳廊柱,矮墙上的一颗新草,新草旁的枯蔫桃花,还有桃花下的枯藤躺椅
看着那张摇椅,老人平静的目光才有了光彩,露出如孩子般满足的笑容,轻声呢喃道
“没想到还留着呢”
说完老人行到摇椅前,弯腰躺在摇椅上,脸上的皱纹因为摇椅的惬意感缓解开来
不知是因为老人瘦干的身体太轻,还是老人摇晃的力度没有沈离那样粗暴,老椅此时传出的吱呀声很悠扬,充满了欢喜
就像真正的老友重见一般
听着一声声熟悉的吱呀声,老人感觉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陛下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不堪,这些年中,陛下曾不止一次提起过你,每次提起,话语中总带着思念感慨之意,若不是因为……有旧疾缠身,陛下这次很想亲自前来看看你”
老人摇晃的舒意,说的也很平和
沈离闻言后再次轻笑一声,不屑道
“看我?恐怕是想来确认下我手里到底有没有那东西吧?”
说到这里,沈离突然停顿
“还是说,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不愿再等了”
“千山宗,柏庐,剑阁,还有王朝内死心不改的那些旧派们,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人,哪一个同样不是有能力改变事情最终的走向?他是世间唯一的君王,大离听他的话,可这些隐在世外的宗门又怎么听他的话?”
“我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不过这把刀却藏在袖子里,没有人知道我手里到底有没有那把刀,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这把刀很锋利,足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会如此心急吧”
老人沉默,继续听着沈离的话语
“如今我只是传出了要回京的消息,他就如此慌张,不惜与清夜司撕破脸也要让你来这里,恐怕就是想着与其让我在走到世人面前,还不如在此时把所有的变数敲成定局吧”
沈离说完,凝视着老人的眼眸再次重复了一句
“看来,咱们这位的陛下,时间真的不多了”
昨天夜雨下了一宿,今晚云稀星明,点点星辉点缀夜空也笼罩大地,格外漂亮
老人微微坐起,将手伸出麻衣袖外,星辉如萤火一般在老者手指间飞舞,看着手间星辉灿烂,老人突然说道
“我出京时,宁王侯曾来找过我,言谈颇为激进,应该是授了宫里某位贵人的意思,而在宁王侯找我之前,曾有封信经军方的手转交到了皇宫里,那封信来自千山宗”
听到这里,沈离打断老人的话语,冷冷哼了一些,讥诮说道
“能让一朝王侯传话,哪贵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老人没有理会沈离的嘲讽,继续说着刚才被打断的话
“来自千山宗那封信如今在陛下的书房中,复件被司里的儿郎送到了我手上,而就在那封信入宫后的当天夜里,有三千玄甲重骑踏风雨离开了京都,同样,还有一位持剑的年轻官员去了剑阁,那官员是剑圣的弟子,求的是剑圣一剑”
“玄甲重骑,剑圣,还有你,看来武帝也是给足了我面子,对了,千山宗呢,这么大热闹,怎么会没他们的影子?”
老人犹豫了下,才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自千山宗上来的人,应该便是当年哪位,此时应该也快要到了”
“还…………真都是熟人”
沈离撇着嘴轻声说道,一点也没有被众人追杀的惊慌,显得很是懒散无聊
……………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蛮横而无情
老人抬头看着清幽的夜空,突然喃喃道
“时间………真的不多了”
千山宗的人已经来了,军方的人也来了,剑阁中的人或许在路上,但又能迟到多久?能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已经陆续到来,局面如此急迫,能聊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既然时间不多了,那还愣着干什么?陛下既然让你来便是让你赴死,那你……便去死吧”
沈离面无表情看着桌子早凉透的鸡汤冷漠说道
气氛一时冰冷起来,空气里的清风与明月仿佛被冻结成了一副凄凉的画,画中老人凝视着沈离,沈离无情看着鸡汤,徐自安站在俩人中间茫然无措
从入院至今,他便一直站在俩人之间,听了很长的对话,有些话他没听懂,但有些词他却听的很清晰
龙椅上的男人,权势滔天的贵人,玄甲重骑,世外宗门,以及那座传闻中连厉鬼都不敢高声的清夜司
他突然发现,即便自己已经很努力的把这件事想的复杂,可这件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少年一直以为沈离是当年得罪了某位的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很有可能是军方的某位权势的将领,可如今看来,所谓的军方,都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下棋的人,已经无法再用权势俩个字来形容,因为整个大离王朝,甚至,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那沈离手里那件让一朝君王都看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旧书?黑石?或者是其他连他都不知道的事物
徐自安艰难的扭过头,看了眼这位的老人,不知道该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看慈祥的老人,就来自那座传闻中恐怖阴森的清夜司
这愈发笃定了他心中的某些猜疑,同样也更加剧了他的不安
如果可以,他非常不希望沈离与老人动手,虽然老人与他相见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但徐自安能清晰感受出老人对他莫名的善意与期望,这种感觉很特殊,就像慈师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也要让这场战斗来的稍微晚一些,虽然早些与晚些似乎没什么意义,但至少他做了
少年突然想起在凉亭时老人说过想吃他煮的面
于是他弯腰将桌上的瓷碗端起,看着碗里的鸡汤小心翼翼向老人说道
“沈……,不,有人曾经说过,世间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所以,我想,你们既然许久未见,为何一见面非要打打杀杀?”
“这样,在凉亭时您不是就想吃我煮的面吗?正好家里有鸡汤,我**汤面给你们吃好不好?”
第三十章,夜归人
“加个蛋”
“加些香菜”
“加个蛋,再加些香菜,顺便再加点面行不行?”
门被推开,一道新来的声音幽幽传来
徐自安闻言并未扭头,无奈的摇了摇头
加蛋的自然是沈离,加的香菜应该是老人,加蛋加菜最后还能恬着个脸另外提出加面的人,整个世间,除了朱小雨还能其他人?
或许是因为老人在场的关系,或许是羞愧不加些面确实吃不饱的缘故,朱小雨此时走的非常扭捏,一手扶着腰间的肥肉,另一只手则揉着又圆又白的脸,如初嫁小媳妇般踩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到在老人面前,满脸悲悲戚戚道
“您看看您说的那是什么话?时间不多了,怎么不多了?您都活了这么多年,再多活个几百上千年又能怎样?您如果不想动手,谁还能逼着您动手?”
朱小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因为怨气来回震颤,就像锅里漂浮的一大片五花肉
他说的是实话,以老人的身份与实力,他如果不想动手,整个世间真的没人可以让他动手,即便是龙椅上的那人
见老人没有说话,朱小雨明白了,颤声道
“您不会真打算这样做吧……”
老人在摇椅上晃的缓慢,神态平和安详,并未低头承认,也不摇头否认
武帝让老人离京的意思所有人都清楚,这里面自然包括朱小雨,他让老人来这里寻找沈离,就是想让沈离与老人一同归寂在这深山中
但老人真正的思想没人能真正猜透,有些人是因为不敢,有些人是因为不愿,而有些人根本懒得猜
不愿深想的人是朱小雨,懒得猜的人是沈离
朱小雨不愿想,是因为不想看着心中最敬重的人化为夜空下的一捧星辉,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沈离是他很崇拜的人,老人是他在世间唯一敬重的人,俩个人如果真打起来,无论谁生谁死,他都不愿看见,所以他不愿深想
而沈离懒的想,只是因为在很久之前看到那束光后,他就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这种失望让他对一切都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种态度说好听些便是不羁,说白了,便是冷漠
对这个世界的冷漠
所以,即便老人可能与他一同共死,他表现的也很冷淡
场间气氛再次安静下来,除了摇椅摇晃时的声音,压抑沉闷
老人既然不愿开口,朱小雨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也无法继续追问下去,无奈之下只好像个二百多斤的大鹌鹑般立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抬头看着那几朵枯蔫桃花,心想这花蔫的真他娘的难看
老人同样也在看着哪几朵荡漾的桃花,莫名说道
“这些桃花,可是很漂亮的”
朱小雨闻言想蹙眉又不敢蹙眉,心想您老这玩笑开的可真不好笑
正在等着徐自安煮面回来的沈离扭过来头,撇了朱小雨一眼,没好气的道
“你懂什么?这可是从幽渊里带来的东西,当然漂亮”
朱小雨愕然,俩颗比黄豆稍大点的眼睛睁的滚圆,嘴巴张阖几次愣是没发出声来,良久后才在心中感慨
不愧是沈离,随随便便几朵枯蔫桃花都有这样来历,那这院子中其他的东西,岂不都同样很有来头?
矮墙上的青草,不会就是兰溪道间的忘忧吧?又或者是柏庐深处的浮萍?
想着如此,朱小雨脸上肥肉一阵兴奋颤动,心想待会要不要找个机会,把这院里的东西全部带走
沈离仿佛知道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坏主意,狠狠瞪了朱小雨一眼,朱小雨心里咯噔颤了一下,赶紧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想
一阵夜风经过,风中阴冷,沈离在风中紧了紧身上的新棉袄,显得有些畏冷
老人看了眼沈离身上的新棉袄,想着刚才听到的幽渊俩个字,如碧湖般的枯眸突然闪烁了一下
“当年我不顾众人之意,强行打开幽渊界壁助你离开,你才能将那些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带出来,如此看来,倒也无法分清究竟是对还是错……”
沈离突然看了眼在灶台前忙碌的徐自安,没有说话
这几朵桃花是他从幽渊中带出的,同桃花一起被带出的,还有黑石
也就是冥石
老人随沈离的目光降临在徐自安身上,瞳孔渐渐扩大,最后竟占据了整个眼球,就像夜空中最明亮的黑曜石
,清澈透明,仿佛能看透世界一切黑暗,还有隐在黑暗中最深处的真实
他凝视着徐自安,透过衣衫血肉直至少年的本心
哪里幽黑一片,没有清溪莲荷,没有繁花朵朵,任何任何事物
空旷,幽黑,安静,却不死寂
老人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收起有些失望的眼眸,老人直视沈离黯然问道
“这么多选择,为何选这一条?”
沈离闻言思索片刻,眼神并不迷茫,而是一种偏执的坚定狂热
“因为我选择的,便是对的”
“你又怎么就敢确定自己就是对的?即便你真的在幽渊里看见了那束光,但当年哪位疯子几乎让整个世界毁灭,你这样做,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拍打去棉袄上的浮灰,沈离伸手指着尚不自知的徐自安,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冷淡语气说道
“这孩子曾跟我说过,说这世间万物,只要存在便有道理,存在过的事物,不管我们承不承认,它都会存在,不会随我们的意念化为虚无,就像………哪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是徐自安说的”
朱小雨插嘴道
沈离看了眼朱小雨,满意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道
“但我一直很好奇,对错之间到底应该由谁来评断,周律?圣人?武帝?还是那些虚幻的天道轮回,世间礼规?”
微微停顿,沈离向后仰在椅子上,望着被一片薄云遮住的夕月,幽幽说道
“周律断不了世外的是非,圣人无暇顾得了世间,至于武帝,连自己都无法看透,又凭什么评判别人?既然没有人能真正辩清是非对错,那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所坚持的便是对的?别人所不同的便是错的?”
“所以我认为这话说的很没道理,于是我就让这孩子跳悬崖,直到什么时候认清这话是句错误的什么时候结束,就是畏山上的那处月儿崖,悬崖很高,这孩子最后摔的险些丧命,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但即便这样,那孩子也没跟我说一句怨言,像个石头一样摔下来再站起,又再次摔下来,直至被摔成一堆粉末”
朱小雨有些动容,他知道那处悬崖,如果没有真元加持,以他这体格恐怕只一下就能成为一摊格外大的肉泥
他很好奇灶台里那个少年为何能摔十多次而不死,难道跳崖这种事也可以摔着摔着就习惯了?
见沈离再次张口,朱小雨赶紧退到一旁,继续扮演着一只老实的胖鹌鹑,仰头看向头顶桃花,看似痴迷于桃花褶皱间的风情,其实俩耳早已竖起继续听着俩人之间的对话
“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改变态度,可这些年中,我也想过无数次,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当年我既然看见了它的存在,又怎么能瞒住自己的心假装自己看不见?”
说到这里,沈离突然站起,看着一些洒桌面上的几滴鸡汤,突然伸手将桌上的鸡汤抹去,桌面上虽没有了鸡汤的痕迹,但浸在老桌缝隙中的油花,还依旧向人们着它的存在
“遮住了眼,便以为看不到黑暗,这种事,我做不来”
这世上,既然有些事情真实存在过,那么我们就是擦去表面上的痕迹,又或者干脆闭上眼假装自己看不到,但它们依旧还是存在
既然它们存在,那我做的事情,自然都是正确的
因为我真的看见了那束光
那束光,是希望
整个世界的希望
这些话很隐晦,朱小雨听的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扭头望向老人,希望从老人眼里看出些解释
老人并没有给朱晓雨解释什么,而是望着桌缝间的鸡汤明光,目光深邃无痕,似乎想通过这几滴鸡汤看见那些所谓的真实
直到良久之后,老人才闭上眼睛
“当年那人看见了光,如今你又看见了什么?”
沈离不再说话,看着灶台间那道忙碌的影子,还有灶锅中不时冒着热气的鸡汤面
老人也不再说话,自摇椅间微微站起,摇椅安稳下来,不再发出吱呀声
风好像停了,桃花不再招摇,月光变得凝固
气氛彻底安静下来
安静,而且压抑
该聊的天似乎已经聊完,该叙的旧虽然还没有开始,好像也不会开始,都是这个世间伟大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一见面便如乡间琐碎老翁般,揪着当年的旧事一直唏嘘感慨?
沈离用沉默表明自己不会改变,老人也不再试图改变,既然都不愿改变,那就只能继续坚守本身的意愿
坚守的方式,无非便是你死我活
朱小雨杵在原地,感受着场间的压抑气氛,头上碎汗如昨夜的阴雨般哗哗流淌
其他人不知道,但朱小雨很清楚,老人这一生很少与人动过手,并不是因为那些修者因为畏惧清夜司这个名号不敢与老人动手,而是因为这个世间,值得老人动手的人,真的太少了
老人肯定已经到了上三境,至于究竟到了如何程度,无人得知
世间修者,能入三境的人,无疑都是半步圣人,世间至强的那些存在
但即便这样,朱小雨也不敢枉自揣测这场战斗最后的生死走向,诚然这与他不愿猜测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也不敢确定,看似堕境的沈离,会不会藏着其他强大的手段
沈离如今的境界是知乘境,是中三境里最下的境界,与自己相比还差了整整一个大境,与老人相比更是相差甚远,但与张毅然的贪婪与愚昧不同,他很清楚能逃出那座幽渊的人,怎么可能没些逆天的手段?
毕竟,这个看似放荡无耻的男人,曾另让整个王朝都动荡不断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的男子,真的就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若不想死,这世上就没人能让他死
除了他一心求死,就像老人一样